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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0:5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驛站

  前世。

  李花還未落盡,李樹已悄悄發出鮮嫩新葉,枝頭白綠輝映,清冷細碎的雪白花朵彷彿也沁出一點點淺綠。

  迎春花爬滿粉牆,桂樹掛上淺褐色嫩葉,牆下幾株山茶開得鮮潤,綠葉中蹦出一朵朵待放的花苞。

  庭間一株老杏樹花開滿枝頭,若雲興霞蔚,樹底下支了兩架鞦韆,微風拂過,花朵紛紛揚揚飄灑下來,恍如落雨,越是暮春時候,春光越濃越明媚。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雙筋骨分明、手指修長的手拂開潑辣生長、將月洞門掩得嚴嚴實實的花枝。

  露水飛濺,花枝掩映中,緩緩露出一張劍眉星目的面孔。

  霍明錦目光往院子裡一掃,看到花雨下悶悶不樂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翹,走進院子裡。

  小雲英坐在鞦韆架上,湖色滿地嬌織繡紋琵琶袖寧綢襖,鵝黃底紋暗金纏枝蓮花馬面襴裙,腰佩環佩七事,頭梳雙髻,珠翠滿頭,耳邊一對金玉葫蘆丁香,腕上籠綠翡翠鐲子,是出門的打扮,神色卻鬱鬱,手攏鞦韆繩,懶洋洋地蕩著,身邊沒人伺候。

  他抬腳走過去,錦靴踏過厚厚一層花瓣,發出輕微的碎響。

  發呆中的小雲英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到他,怔了怔,鬆開鞦韆,站起身,朝他行禮,「明錦哥哥來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

  今天是花朝節,老夫人和阮氏約好一起出城去郊外看花遊春,傍晚歸來順路去廟裡供花。剛才兩家的轎子在巷口碰頭,老夫人沒看到小雲英,特意問起,阮氏有點尷尬,說小雲英身子不適去不了。

  老夫人立刻挑起簾子給騎馬跟在一旁的霍明錦使眼色,讓他留下。

  他便直接過來了。

  聽見他問,小雲英歎了口氣,坐回鞦韆上,一副很愁悶的模樣,眉頭輕蹙,問他:「明錦哥哥,你家裡有幾個姐妹?」

  霍明錦道:「我沒有姐妹,有一個哥哥,三個堂哥。」

  小雲英抬頭看他一眼,見他彎腰和自己說話,怕他累著,拍拍旁邊空著的鞦韆,「哥哥坐。」

  霍明錦從記事起就沒蕩過鞦韆……不過看她仰頭眼巴巴盯著自己看,只得依言俯身坐了,人高馬大,腿太長,得曲起來才能坐得舒服。

  她扭頭看他換了好幾個姿勢才坐穩,忽然笑了一下,伸長自己的腿和他的比較,說:「哥哥,你好高,我坐著搆不著地呢!」

  說著話,細綢裙裾下一雙小腳丫在空中輕輕晃蕩了幾下,繡鞋尖上一對彩繡蝴蝶輕輕顫動,流光溢彩。

  他不由得也笑了,「你還小,以後會長高的。」

  她又歎了口氣,慢悠悠蕩著鞦韆,惆悵道:「長大了不好玩。」

  「你哥哥又欺負你了?」

  她搖了搖頭,攤開手掌接不停往下飄落的杏花花瓣,「大哥偷偷教我讀書,我娘生氣了。」

  頓了一下,吹走掌心的花瓣,「別人家的女孩子也都不讀書嗎?」

  霍明錦認真地想了想,「也有讀書的。」

  「你們家的女孩子能上學嗎?」

  問出這一句,她後知後覺,「我忘了,哥哥沒有姐妹。」

  霍明錦問:「你想上學?」

  她點了點頭,委屈道:「我也不曉得上學有什麼用……可我學得很好,為什麼單單不許我讀書呢?」

  他向來笨口拙舌,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她用力蕩一下鞦韆,感慨了一句:「我要是能和哥哥們一起上學就好了,我會學得很認真的。」

  兩人一時無言。

  杏花揚揚灑灑,落了兩人滿頭滿肩。

  小雲英蕩了會兒鞦韆,彷彿自己想通了,站起身,拉霍明錦起來,「我們去追哥哥他們,他們說不定還沒出城。」

  霍明錦坐著不動。

  她拽著他的胳膊拉了好幾下,拉不動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霍明錦看著她,輕聲說:「你今天不高興。」

  她愣了一下,笑了笑,眼眉彎彎,「約好一起去供花的,我和娘鬧彆扭,還要哥哥回頭來找我,實在太失禮了。現在去還來得及。」

  霍明錦不語。

  她張開雙臂原地轉了個圈,給他看自己身上穿的新襖新裙,「我連衣裳都換好了,不去多浪費。」

  霍明錦還是不說話。

  她收起笑容,攥著他的胳膊老實道:「哥哥,我今天使性子,娘趕著出門,沒空理會我,等她夜裡回來,肯定要罵我。哥哥你帶我去,我娘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好意思說我什麼了。」

  說完,臉上露出央求之色。

  霍明錦沒敢多看她,垂目道:「沒事,不想去就留下來……」停頓了一下,說,「其實我不喜歡遊春。」

  「你也不想去?」

  她笑了起來,鬆開手,坐回鞦韆上,「那好,我們都不去。等我娘回來,就說哥哥來我家玩,我留下招待你。」

  霍明錦嗯一聲。

  「中午蒸薺菜麵團子吃,哥哥吃過沒有?」

  她立刻拿出小主人姿態,扭頭問他。

  霍明錦唇角上翹,笑著搖搖頭。

  小雲英嘖嘖了幾聲,為他錯過美味而可惜,「那我讓嬸子多蒸點,你嘗嘗,很好吃的。」

  春日杏花雨,連拂面的清風也帶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兩人坐在鞦韆上,含笑說著家常話,慢悠悠地輕晃,鞦韆架碰著花枝,花朵撲簌撲簌往下灑。

  春光旖旎,少年歲月,恍如一場夢境。

  ……

  「老大?老大?雲哥?」

  耳邊傳來袁三清亮的呼喚聲,有人用力推搡她,拍她的肩膀。

  片刻後,傅雲英被推醒了。

  她睜開雙眼,環顧一圈,發現自己伏在桌前睡著了。

  這裡是銅山下的一家客店,前面吃酒,後面住宿。他們從山上下來,要了幾間上等大屋,傅四老爺一間,她留在一旁服侍,喬嘉、袁三打了個地鋪陪著。

  她一夜未睡,坐在桌前的時候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袁三遞了杯茶給她,「老大,你是不是餓了?一直在說夢話,想吃薺菜團子?」

  傅雲英剛睡醒,意識還朦朧,接過茶杯喝幾口茶,連日奔波不覺得,這會兒囫圇一覺醒來,頓時覺得渾身酸痛,肩膀手臂尤其疼得鑽心。

  她夢見薺菜團子了?

  許久沒吃過,忽然想起來,還真有點想念。傅家不吃薺菜,只用薺菜根的湯煮雞蛋吃。

  袁三指指自己的鋪蓋卷,「老大,你躺下睡一會兒吧,坐著睡不舒服。」

  傅雲英搖搖頭,回頭看傅四老爺還在昏睡,站起身,走到外邊走廊上。

  喬嘉跟了出來,「霍大人他們宿在一樓,馬上就走。」

  霍明錦似乎很忙,山上的事交給本地縣衙的人處理,他即刻就要帶領部屬回京城。

  不知道他自己的事辦好了沒有……

  傅雲英揉了揉眉心,神色疲倦。

  她手腳發麻,扶著欄杆慢慢走了一會兒。

  樓下靜悄悄的,錦衣衛出出進進,雖然行色匆匆,但沒有一個人說話,腳步聲也放得很輕。

  夥計送來熱飯熱菜,經過樓下的時候,捧託盤的雙手直打哆嗦。

  傅雲英回房吃了碗玉蘭雞絲龍鬚麵,聽到客店院子傳來響動,忙放下筷子,走到窗邊,支起窗子。

  馬鳴噅噅,庭院裡人頭攢動,錦衣衛拉著十幾匹壯馬依次從馬廄那邊走了出來。

  不一會兒,一樓大門敞開,錦衣衛們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霍明錦出來,他換了身大紅織金圓領窄袖武官常服,腰繫革帶,懸牙牌,皂皮靴,蹬鞍上馬,抬頭掃一眼客店。

  隔著山間茫茫的一層薄霧,目光剛好和二樓的傅雲英對上。

  沒等傅雲英反應過來,他嘴角微微上揚,手扯韁繩,磕一下馬腹,駿馬撒開四蹄,飛奔出去。

  一人一騎,漸漸馳遠。

  剩下的人亦夾一夾馬腹,策馬追上去。

  轉眼間,庭院空空蕩蕩,只餘遠去的馬蹄聲在客店上空回旋。

  霍明錦剛剛好像對她笑了一下?

  傅雲英望著樓下飛揚的塵土,想起他鬢邊那幾根白髮,怔怔出了會兒神。

  他和家人決裂了,沒有妻子,沒有兒女,沒有姐妹,什麼都不剩了。

  去年第一次在武昌府見到他時,他眼神冷漠,神情不悲不喜,沒有一絲煙火氣。

  可他卻對她這個剛認識不久的人這麼溫和……

  她欠他兩命了。

  哪是幾壇桂花酒就能還清的。

  這時,背後傳來幾聲咳嗽。

  傅雲英轉過身,撲到床榻前,「四叔。」

  傅四老爺早上其實醒了一回,看她睡得正熟,不忍心叫醒她,聽到她呼喚的聲音,睜開雙眼,一邊咳嗽,一邊掙扎著要坐起來。

  她扶著傅四老爺靠坐在床欄上,端了杯茶給他潤嗓子。

  傅四老爺喉嚨又乾又癢,咕咚咕咚一口氣連喝三杯茶,長出一口氣:「媽呀,嚇死我了!」

  這感歎的語氣,中氣十足。

  傅雲英忍不住笑了,叫袁三去灶房把她讓夥計熬的羹湯送過來。

  傅四老爺餓得饑腸轆轆,就著白炊餅把一大鍋肉湯喝了個精光,抹抹嘴,道:「可算吃著飽飯了。」

  吃飽喝足,又開始吹牛,吹噓他看到盜賊時如何機智,趕緊換了衣裳躲進推車的夥計裡,這才逃過一劫,被抓到山上時貼身帶了好幾本準備送人的書,靈機一動,扯下書頁畫上標記,撒得到處都是,同行的人沒有認字的,認字的也看不出標記,竟就讓他這麼把消息送了出來。

  他不敢死,死了一大家子要怎麼辦?老娘糊塗,娘子雖然精明,但到底只是內宅婦人,瞧著剛強,其實沒了他就沒了主心骨,啟哥、泰哥都還小,月姐、桂姐還沒出閣……英姐懂事,可她一個女孩子,怎麼守得住偌大的家業?

  傅四老爺怕死,怕得不得了。

  每次去外地販貨,他會提前安排幾個和自己體格差不多的夥計跟車,一有風吹草動就趕緊躲起來,貨物是其次,只要性命保住了,錢以後還能掙。

  他不止一次碰到劫財的強盜,和他在飯桌上給家中女眷講的故事不同,他不敢和那些亡命之徒搏命,他跳過水,躲進貨箱裡,甚至曾經跪下給強盜磕頭求饒……他做過很多不光彩的事來保命,他還有一家人要養活,不能就這麼死了。

  這一次也是,他痛哭流涕,求強盜不要殺他,他可以幫他們幹活,強盜哈哈大笑,圍著他對他撒尿,讓他趴在地上學狗叫。

  他都忍下來了。

  其他幾個挺著脖子不肯照做的客商都成了刀下亡魂。

  他不怕丟臉,不怕吃苦,家裡人還等著他回去。

  不管在外頭有多狼狽,回到家時,他一定體體面面、風風光光,那些吹牛的故事都是假的,遇到的危險卻是真的。

  吹噓半天後,他摸摸傅雲英的頭髮,歎道:「我就曉得我家英姐和我心有靈犀……」

  挖藏寶礦洞的人早晚會被強盜殺人滅口,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每天一睜眼就想著怎麼逃出去,但強盜看守得太嚴了,而且山下到處是他們的眼線,即使逃出賊窩,也可能被山下村子裡的人抓回去埋了。

  就在他絕望之際,幾名高手忽然從天而降,直奔他被關押起來的地方,救出他後立刻一把火燒了賊窩。

  所有的驚心動魄只在他腦海裡轉了一遭,他拍拍自己的胸脯,眼角上挑,含笑問:「你四叔我聰明吧?」

  傅雲英不由得失笑,知道他怕嚇著她,故意避開驚險的事不提,沒有拆穿他,「對,多虧四叔您機敏,才能化險為夷。」

  傅四老爺笑了笑,忽然咦了一聲,「昨天上山的人身手俐落,下手狠絕,不像是縣衙的捕快……」

  傅雲英嗯了聲,道:「昨晚上山的是錦衣衛……救您出來的是霍大人。」

  傅四老爺呆了一下,瞪大眼睛,「霍大人?那位錦衣衛指揮使,霍明錦霍大人?」

  傅雲英點了點頭。

  「他怎麼會救我?」傅四老爺一臉不可置信,「人家可是堂堂指揮使啊!」

  想來想去想不明白,他揮揮手,「說來也是巧,他救過你,這一次又救了我,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可惜咱們報答不了他什麼。」

  霍大人身份貴重,他們這種平頭老百姓的感激對他來說輕如鴻毛,說不定人家根本不記得他們。

  傅雲英想了想,沒有提自己請霍明錦幫忙的事,岔開話道:「四叔,我把奶奶他們接到武昌府了。」

  傅四老爺雙眉一皺,臉上笑容變淡,歎口氣,「宗族的人欺負你們了?」

  傅雲英說了宗族的人隱瞞消息想趁機霸佔家業的事。

  傅四老爺並沒有露出意外神色,陰沉著臉聽她說完事情經過,雙拳慢慢握緊,聽到最後,冷笑一聲,「是我高看他們了,還以為他們好歹會留一點情面。」

  他咬牙切齒了一會兒,忍著怒氣,拉起傅雲英的手,「好孩子,苦了你了。」

  她才多大?臨危不亂鎮住宗族,保住一家人,還把鋪子也收回手中了,聽她說得輕描淡寫,彷彿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一切只是按部就班一樣,他卻知道她要面臨多大的風險,她面對的是一群吃人的豺狼,一旦露出破綻,那些人會活活生吃了她!

  她扛下來了,還帶著人來銅山救他……沒有英姐的話,他們全家都活不下來。

  傅四老爺有些哽咽起來。

  傅雲英笑著搖搖頭,「事情都過去了……四叔沒事就好。」

  傅四老爺眼中淚光閃動,一半是心疼的,一半是氣的,眼中幾道陰狠之色轉瞬即逝,柔聲說:「我早就想要搬家的,只是故土難離,你奶奶和嬸子又拋不下一大家親戚,這次正好,沒牽沒掛,走了個乾乾淨淨。」

  「只是可惜了月姐和桂姐的親事……」

  既然搬走了,就不能再回去,傅月和傅桂的親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傅四老爺收起惆悵,道:「姻緣天註定,興許她們的緣分不在黃州縣。」

  接下來,叔侄倆討論鄉下田地鋪子的事。

  傅四老爺聽傅雲英詳細說了處理鋪子的過程,問她:「鄭家、齊家、王家、李家早就眼饞咱們家的鋪子和那幾百畝水田,幾次提出過想買,我一直沒鬆口,這一次你怎麼沒賣給這四家,卻挑了周家?」

  周家一直和傅家有仇。

  傅雲英道:「鄭家、齊家、王家和李家有的向來和傅家交好,不敢買,有的趁機壓價,想趁火打劫,我挑了周家,一來他們家一直想壓其他幾家一頭,迫切需要西大街的門面;二來他們家不怕傅家,收了田地以後能好好經營下去,不至於被宗族的人糾纏;三來他們家想看宗族吃癟,就等著我和宗族鬧翻,我提的要求他們都應下了,比其他幾家可靠。」

  自那次在書院想打她反被羞辱一頓後,周大郎後來又被她找著機會收拾了幾回,徹底偃旗息鼓,不敢和她對著幹了。他曾告訴周家人,「傅雲那小子非池中物,你們以後看到他記得繞道走。」

  周家人和傅家祖祖輩輩都有仇怨,到如今不管兩家人怎麼努力都沒法重修舊好,乾脆就這麼一直互相敵視下去。

  周家樂得看他們傅家裡頭亂起來,傅雲英趕回黃州縣後,一直密切注意傅家動靜的周家人打聽到消息,當場高興得哈哈大笑,「有好戲看了!」

  二話不說,帶著一群年輕後生找上門。

  姻親吳家、盧家和其他親戚都袖手旁觀,一直和傅家有仇的周家卻是頭一個趕來主動給傅雲英撐腰的。

  事情就是這麼諷刺。

  傅四老爺歎息了幾聲,「你做得很好,我之前教你的應對法子雖然瞧著穩妥,其實不一定管用。以前我沒和你提起,怕傷了家裡人的臉面,今天頭一次告訴你……」

  他停頓了片刻,問:「知道桐哥為什麼住我們家嗎?」

  傅雲英搖了搖頭。

  傅四老爺冷著臉道:「當年蘇家大官人出事的時候,留下幾座大宅子,好幾間鋪子,他們家是做茶葉生意的,說一句日進斗金也不為過……蘇大官人一走,宗族就把家業給瓜分了。傅老三是他們家的姻親,蘇家人求他主持公道,他買下蘇家的水田,你曉得一畝多少錢?只要三百錢!」

  傅雲英覺得有些齒寒。

  水田七八兩銀子一畝,最次的也不會便宜到只要三百錢。傅三老爺這是乘人之危。

  「這事他做得不地道,可是他說這樣是為了把錢省下來留給桐哥母子,免得讓蘇家人占了便宜,大家都說他想得周到,後來他把蘇桐母子幾人接過來養活,也確實對桐哥好,我還以為之前的事是我誤會了他……」傅四老爺冷哼了幾聲,「原來我沒有想多。」

  傅四老爺越想越覺得生氣,「這是雲章不在家……要是雲章在,他們敢這麼放肆?」

  傅雲英扭頭看一眼半開的窗子,窗外天高雲淡,春天快過去了。

  會試之後是保和殿復試,復試評出一二三等,最後是御前殿試,殿試分三甲。

  不知道傅雲章殿試考得怎麼樣,再過幾天,北邊的捷報應該就到了。

  ……

  黃州縣。

  一頂轎子停在巷口,小廝蓮殼上前揭開轎簾,簾啟處,一張眉目如畫卻憔悴不堪的臉。

  傅雲章單手握拳,掩唇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浮起幾絲不自然的嫣紅。

  蓮殼忙扶他下轎,「少爺,先去請郎中……」

  傅雲章搖搖手,下了轎子,慢慢走到門前。

  門前掛的白燈籠和糊的白對聯早就取下了,一併連匾額也換了,現在這一家掛著周家的門牌。

  周圍住的都是傅家子弟,周家住到這兒等於羊入狼窩,但周家人就是要把宅子買下來,他們自己不住,每天大搖大擺跑過來晃幾下,故意氣傅家人,光是看到周圍傅家人青青白白、鬱卒憤恨的臉色,他們買宅子的錢就沒白費!

  傅雲章剛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裡頭跳出個周家人,叉著腰指著他喊:「現在這裡是周家的房子……」

  正想諷刺幾句,認出他是大名鼎鼎的二少爺,嚇得臉色一白,砰地一聲關上門。

  傅雲章臉色微沉,咳了一聲,問旁邊小心翼翼靠攏過來的傅家人,「四叔家的女眷去哪兒了?」

  他平時對族人冷淡歸冷淡,態度還是客氣的,這麼冷冰冰發問,族人汗如雨下,埋下頭,囁嚅道:「說是去武昌府了,連夜走的。」

  一路馬不停蹄趕回來……還是晚了一步。

  萬幸英姐沉著應對,沒讓他們得手,可如果她疏忽了呢?

  她膽子再大,終究只有一個人,一個女孩子,行差踏錯,一生便毀了……宗族有的是辦法逼死不服從的女子。

  世間險惡,總能超出人的認知。

  傅雲章閉一閉眼睛,平靜了一會兒,壓下心頭翻騰的怒意,轉身往回走。

  貢士的捷報剛剛送達縣裡,人人喜氣盈賽,走路都比往常輕快,傅家人已經在預備慶祝的流水席,管事腳步匆匆,笑呵呵忙裡忙外。

  所有人都堆起一臉笑,笑著奉承討好他。族老們見到他,雖然輩分比他高,卻主動站起身向他致意。

  他一概不理,陰沉著臉回到大宅。

  「傅容呢?」

  丫鬟被他不同以往的冷冽氣勢嚇得抖了抖,顫聲道:「容姐院子裡的茶花開得好,今天在院子裡擺宴請小姐們賞花。」

  院子裡支了一桌席面,七八個年輕小姐們剛吃了精緻果點,正摘花玩,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傅容挑了一朵最紅的別在鬢邊,攬鏡自照,其他幾個小姐圍著她笑,誇她好看,像仙女似的。

  她嗔道:「你們盡曉得打趣我。」

  腳步聲驟起,管事推開院門,十幾個僕婦緊跟著魚貫而入,把小院圍了起來。

  小姐們嚇了一大跳,面面相覷。

  傅容冷聲問:「你們在做什麼?」

  管事笑嘻嘻朝幾位小姐躬身行禮,道:「今兒個不巧,二少爺剛剛回來了,宴席就到這裡,小的送小姐們回去。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聽說考了貢士第九名的傅雲章回來了,小姐們面上掠過一縷薄紅,拖拖拉拉不想走。

  管事辦事俐落,不搭理小姐們的旁敲側擊,幾個眼神下去,僕婦們恭恭敬敬送小姐們離開。

  轉眼間院子裡只剩下傅容一人,她直覺傅雲章來者不善,想起他北上前警告自己時的情景,打了個激靈,道:「我要去我娘那兒。」

  婆子攔住她,皮笑肉不笑,「小姐,二少爺等著見你。」

  傅容幾乎要尖叫起來:「我要見我娘!」

  「啪」的一聲,婆子抬手抽了她一巴掌。

  她捂著臉後退兩步,眼睛瞪如銅鈴,腦袋裡一陣陣眩暈,這個婆子竟然敢打她?!

  院門外響起細微的腳步聲,僕從們擁著傅雲章走了進來。

  他依然還是那麼高高在上,雖然風塵僕僕,面色蒼白,可病中依然不掩出眾風姿,平時波瀾不驚的表像不見了,冷冷俯視著她,氣勢淩人。

  傅容對他的畏懼一日比一日深,渾身發顫,哭著質問:「憑什麼打我!」

  傅雲章面無表情,看一眼左右。

  僕婦們垂下頭,默默退出去,關上院門。

  院子裡只留下蓮殼和管事。

  傅容抖得更厲害了。

  傅雲章看著她,幽黑雙眸彷彿能看透她的心思,「原以為你只是任性、驕橫,沒想到你竟然還惡毒……傅月的丫頭是你收買的?你把傅月騙到下人住的倒座房去做什麼?」

  傅容神情慌張,後退一步,「不幹我的事,是叔公他們讓我做的!」

  傅雲章恍若未聞,接著道:「盧氏的丫頭上門求助,你讓人關上大門不許人進來,隱瞞消息,瞞著我母親……傅容,你好得很。」

  最後幾個字,一個一個字音從他齒間吐出來,語氣平靜,其中的怒意卻如驚濤駭浪。

  傅容倒抽一口涼氣,癱軟在地。

  管事上前幾步,正想抓傅容起來,院外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院門應聲而開,「你想怎麼樣?」

  丫鬟們攙扶著陳氏走了進來。

  陳氏滿面怒容,拄著拐棍,顫顫巍巍走到傅容面前。

  傅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保住陳氏的腿,「娘!二哥要害我!」

  陳氏變了臉色,勃然大怒,「你敢動她,先把你娘也害了!」

  僕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退後幾步,大氣不敢出一聲。

  傅雲章忍了忍,「她心思惡毒,傅家留不了她。」

  傅容淚流滿面,拼命搖頭,鬢邊簪的山茶花早就摔落,「娘,不要趕我走!」

  陳氏冷笑幾聲,「她是我女兒,我看誰敢動她!」

  她手中拐棍往方磚地上重重一敲,「就為了傅老四的事?我告訴你,她們來求情的事我知道,就算容姐不瞞著,我也不會出手幫她們的!」

  傅雲章沉下臉,一字字道:「娘,你也是經過這種事的。」

  陳氏站在傅容前面,神色冷漠,「你和外邊的人親近,卻對自己的妹妹不聞不問。我告訴你,她們家的事我全部知情,連你也不要插手管!」

  傅雲章沉默了一瞬,眼眸低垂,就這麼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一點一點將怒氣和失望盡數咀嚼乾淨。

  多少年了……一直是他一個人,這會兒又何必驚詫。

  他氣極反笑,緩緩走到陳氏跟前,「娘……你不幫她們……我幫……」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小聲說了幾句話。

  傅容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唯有陳氏聽清楚了,她臉色驟變,瞪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盯著傅雲章。

  「你!你……」她雙眼發紅,因為憤怒,整個人顫顫發抖,「你瘋了!」

  傅容聽懂這一句,心驚肉跳。

  ……

  順德府,城外,驛站。

  國子監司業周仁給剛剛調回京師的崔南軒倒了杯茶,客氣道:「一路奔波,崔侍郎可還吃得消?」

  崔南軒接過茶,道了聲謝,「多勞想著,前半程走的是水路,倒還舒適。」

  周仁哈哈笑,兩人一邊吃酒,一邊說些闊別後京師發生的事。

  崔南軒態度不遠不近,有些冷淡。

  周仁不計較他的疏遠,主動和他攀談,還提出和他一起回京。

  崔南軒此人能屈能伸,得罪沈介溪以後先是被罷官,然後莫名其妙被打發回金陵任閑差,金陵那地方就是養老的,朝中大臣都以為他此生不可能再冒頭了。沒想到崔南軒抓住機會掌握金陵鎮守太監貪污的罪證,告了太監一狀,順帶著把金陵的大小官員全給收拾了一頓,一時之間金陵風氣大改。皇上看過奏報以後,想起他前幾年改革吏治時那股一往無前的衝勁,又下旨將他調回京師。

  孫貴妃和孫貴妃的哥哥知道消息以後,當著皇上的面抱怨崔南軒無法無天,對金陵的勳貴之後不尊重。

  皇上笑了笑,說:「他那人就是性子直,他是不是又得罪你了?朕代他給你賠不是。」

  嚇得孫貴妃的哥哥連忙跪地請罪。

  現在朝中人都看明白了,皇上沒打算真的冷落崔南軒。

  王大人入閣的事只差臨門一腳了,崔南軒還是不肯表態,周仁是王大人的門生,很想將崔南軒拉入自己這一方的陣營。

  兩人坐在內堂說話,忽然聽到驛站外面響起一片喧嘩聲。

  驛站的屬官和雜役連滾帶爬跑了出去,一陣噅噅馬嘶,人聲嘈雜。

  屬官們又跑了回來,神色倉皇,跑得太快,好幾個人接連跌了幾跤,上樓翻找了一通,又噔噔噔噔跑下樓,慌裡慌張奔出去。

  周仁笑了笑,「這是怎麼了?」

  叫住一個屬官問詢。

  屬官拼命擦汗,給周仁作揖,「大人稍等,錦衣衛在外邊等著,小的要將驛站的三十匹馬全部放出來……」

  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跑沒影了。

  周仁做了個鬼臉,原來是錦衣衛,怪不得嚇成這樣。

  他也不敢和錦衣衛打照面,「崔大人,我們要不要避一下?」

  崔南軒神色微動,搖搖頭。

  周仁便也不動,屬官們跑進跑出,卻沒人去準備接風酒宴,他忍不住出聲開玩笑,「無酒無菜,也不怕怠慢了那些爺爺們?」

  屬官回道:「霍指揮使急著走,不進來,換了馬立刻就走。」

  霍明錦本人在外面?

  周仁吃了一驚,壓低聲音說:「怎麼這麼急?吃頓飯的工夫都沒有?不知道這次他又抄了誰家。」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後,驛站外的動靜慢慢消停下來。

  屬官們汗水淋漓,回到內堂,癱倒在地上大口喘氣。

  霍明錦連停下吃杯茶的時間都沒有,他們沒敢耽擱,將驛站最好的馬全部送上,生怕耽誤錦衣衛的差事。

  鬧得不好就可能被降職查問,還好這一次錦衣衛來去匆匆,換了馬之後立刻就走,乾脆得很。

  周仁喝了杯酒,道:「看樣子,霍明錦是從河南回來的。」

  坐在對面的崔南軒垂下眼簾,修長手指在桌上劃拉幾下,「山東登州府、萊州府一帶鹽工起事,霍明錦奉命徹查鹽運之事,怎麼從河南回京?」

  一個在東,一個在南,就算繞路走也不可能繞到河南去。

  周仁詫異道:「崔大人不在京師,對京師的動靜倒是了如指掌。」

  崔南軒不語。

  周仁笑了一下,接著道:「誰猜得出霍明錦在想什麼?」

  他望一眼左右,往崔南軒身邊湊近了點,小聲說:「崔大人前一陣兒不在京師,或許沒發現,霍明錦變了許多。」

  人人都知道霍明錦只是皇上用來對付沈介溪的一把刀,等到沈介溪倒臺的那一天,霍明錦的死期也到了。

  霍明錦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橫衝直撞,我行我素,做事完全不講究後果,一時之間滿朝文武都被他那股殺氣鎮住了,沒人敢和他正面對上。

  「這是王大人告訴我們的,以前的霍明錦,是一把剛出鞘的刀,見血封喉,渴飲人血,橫空出世,很有可能將朝堂攪得一團亂……可是他忽然變了。」

  周仁雙眼微眯,「怎麼說呢,那把刀忽然還鞘了,王大人說,殺人的刀不可怕,因為他直接,沒有什麼手段。這把刀還鞘的時候,才是他真正可怕的地方。他學會審時度勢了,開始給自己找幫手,翰林院有人暗暗倒向他了,中立派也有很多同情他的人,以前他鋒芒畢露,現在他不動聲色,殺人於無形,上回在宮宴上看到沈介溪,他竟然什麼表現都沒有……」

  崔南軒揚了揚眉,「他找了個高人相助,還是從哪裡請了謀士出山?」

  周仁嗐了一聲,「沒人知道……大概是他從湖廣回京師以後。對了,崔大人那時候也在湖廣,說不定霍明錦的高人就是在湖廣找的。」

  崔南軒不語,仔細回想,霍明錦在湖廣只幹了一件事,殺徐延宗。

  懂得給自己留後路,說明霍明錦開始惜命。

  真是匪夷所思,一心只想和沈介溪以命換命的霍明錦,竟然也有惜命的一天。

  崔南軒慢慢飲盡杯中殘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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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錯過

  回到武昌府時,貢院街繁盛的玉蘭花已經開敗,碗口大的花朵隨風萎落,擲地有聲。

  離開前,坐在書房窗前看庭院的花樹,猶如堆了滿枝頭的積雪。歸來時,滿院新葉綠得鮮潤,大街小巷的行人已經換上輕薄紗衣了。

  傅四老爺安然無恙,大吳氏和盧氏喜極而泣,哭得死去活來。

  一家人又哭又笑,又笑又哭。

  末了,傅四老爺擦乾眼淚,拍拍哽咽的傅月和傅雲泰,摸摸低頭擦淚的傅雲啟,對盧氏說:「我看武昌府的小娘子就是比咱們黃州縣的講究,天氣熱起來,該給月姐、桂姐和英姐裁新衣了,首飾也得重打,這邊時興葫蘆、蝴蝶樣式的,再給啟哥和泰哥買幾把川扇,幾雙陳橋鞋。」

  盧氏破涕為笑,「你就曉得惦記這個!」

  大家都笑了。

  在家住了幾日,傅雲英和傅雲啟仍然回書院讀書。

  盧氏看傅雲啟自從去書院以後變得沉穩了不少,每天在家天不亮起起來讀書,整個人的氣質風貌都變得不一樣了,有些意動,和傅四老爺商量:「反正現在一大家子都在武昌府,不如把泰哥也送去學堂,讓他和哥哥、妹妹一起上學,也好教他早點曉得道理,將來好頂門立戶。」

  傅四老爺搖搖頭,長歎一聲,說:「泰哥不是讀書的料,強求不得,以後讓他跟著我吧,好歹學點本事,免得以後出了什麼事他一竅不通,他是男孩子,慣不得。」

  兒子這麼小就不能上學,盧氏有些心酸,但想起前不久宗族欺壓母子幾人時的慘狀,也知道這樣安排是最好的。以前家裡人口少,她和婆婆慣著孩子,把孩子慣得比女孩子還嬌氣。出事的時候泰哥什麼都不懂,還以為族老們是好人,差點在賣鋪子的契書上畫了押,要不是英姐回來得及時,一家子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官人也不可能得救,一家人早就被逼死了,哪能像今天這樣一家團圓!

  盧氏狠下心,道:「我都聽官人的。」

  夫妻倆商量好,怕大吳氏捨不得,盧氏先去探大吳氏的口風,話還沒出口,大吳氏先道:「泰哥也不小了,該讓他跟著他爹出去闖闖,老把他拘在家裡不好。」

  盧氏忙道:「官人也這麼想,就怕娘不高興。」

  趁便把傅四老爺的打算說了。

  大吳氏病了一場,雖然因為兒子回來不藥而癒,但精神還是沒有以前那麼旺健了,躺在羅漢床上,腿上搭了條薄毯子,苦笑道:「這個時候了,我不能再給老四拖後腿。」

  想起那幾天被宗族的人關在房裡的日子,她眼中滾下兩行清淚。

  盧氏和在一旁陪著說話的傅三嬸、韓氏見狀都站了起來,「官人回來了,家裡的東西也都保住了,一家人平安無事,母親別太傷心了。」

  大吳氏扯出一張帕子擦淚,看一眼韓氏,問:「英姐呢?」

  韓氏平時不怎麼和大吳氏說話,聽見她主動問傅雲英,愣了一下,答說:「一大早就出去了。」

  大吳氏出了會兒神,臉上露出後悔之色,「英姐是個好孩子……以前是我糊塗了,這麼好的孩子,我、我……」

  她哭了起來。

  韓氏手足無措,盧氏朝她搖搖頭,挨到羅漢床邊,給大吳氏擦眼淚,「娘,英姐是您的孫女,您有個好孫女,應該高興才對,怎麼反而哭了?英姐要是曉得您為了這個哭,得怎麼想?」

  傅三嬸也在一旁附和:「對,娘,您應該高興。」

  勸了好半天,大吳氏才轉悲為喜,叮囑盧氏:「英姐也大了,我尋思著該給她打幾副項圈、鐲子,不曉得她喜歡什麼樣式的,她老不在家,等她回來了,你記得問問她,別給忘了。她心眼實,從不找我要什麼。」

  盧氏一一應下,「娘,您放心,官人早就想到了,他就愛操心這個!」

  心裡卻道:英姐要什麼鐲子項圈啊?她早就開始攢私房了,現在韓氏和傅雲啟都是她養活,她還常常買東西孝敬傅四老爺,家裡這些東西,她從來沒惦記過。

  夜裡傅四老爺從書坊回來,盧氏和他說起這事,「以前娘總說英姐不聽話,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她當著月姐和桂姐的面挑英姐的不是,英姐都忍了,現在我看娘是真的悔不當初,你看要不要把英姐叫回來,讓她和娘好好吃頓飯?不然娘總是悶悶不樂的,老人家心裡不暢快,吃得就不香,飯吃得不好,身體怎麼能好?」

  傅四老爺皺了皺眉,脫下外邊穿的大衣裳,道:「這事你還是別管了。英姐那孩子我知道,你對她好,她嘴上不說什麼,心裡都記著。你對她不好,她心裡也明白……娘以前那樣對英姐,英姐心裡早就疏遠她了,不管娘怎麼彌補,英姐不可能和月姐、桂姐一樣跟她親近起來……」

  說到這裡,他笑了一下,「英姐的性子有點孤拐。」

  聽他這寵溺的語氣,彷彿性子孤拐是一樁美事。

  盧氏白了他一眼,給他篩茶,「你讓我不管,那我就不管了。」

  其實她是真的不想管,大吳氏當初指著英姐的鼻子罵她是孽障,現在知道後悔了,想好好疼一疼英姐,為時已晚,英姐根本不需要。

  英姐不是小貓小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大吳氏試圖修補和傅雲英的祖孫關係,為了這個,連傅雲泰、傅桂都顧不上了。

  傅雲泰天天跟著傅四老爺學著處理鋪子上的事,忙得腳不沾地,並沒有感覺到受冷落。傅桂整天待在家裡,感覺最為強烈。

  她有點失落。

  這天傅雲英回家和傅四老爺商量書坊刊印新書的事,傅桂坐在外邊長廊上等著,聽到裡面的說話聲停了,站起身。

  她想勸英姐原諒大吳氏,不管怎麼說,大吳氏畢竟是她們的祖母。

  不一會兒,傅雲英走了出來。

  她忙迎上前,正想開口說什麼,鋪子裡的掌櫃也走了出來,跟在傅雲英身後,亦步亦趨緊跟著她,小心翼翼和她說話。

  傅桂怔了怔,看傅雲英一句一句吩咐掌櫃,掌櫃恭恭敬敬答應,心裡忽然浮起一個古怪的念頭。

  她站在長廊裡發呆,傅雲英交代完事情,回頭間看到她,眼神示意掌櫃們退下去。

  掌櫃們立刻噤聲退出去。

  傅桂咬了咬唇,提起裙角飛快走到傅雲英跟前,「英姐……」

  她遲疑了一下,眼皮低垂,聲如呢喃:「我……我也想和泰哥一樣學管賬,這樣至少能幫上一點忙……」

  說到最後,她眼圈都紅了,「你……你看成嗎?」

  她沒敢抬頭,怕傅雲英一口拒絕她。

  一雙手落在傅桂的肩膀上,輕輕按了一下,帶著安撫和鼓勵的意味,她聽到傅雲英笑了一下,「為什麼不行?」

  傅桂心跳得厲害,抬起頭,神情忐忑,既期待,又害怕。

  傅雲英唇角微翹,「以後你要和泰哥一樣早起。」

  傅桂呼吸一窒,慢慢瞪大眼睛。

  片刻後,她眼眶濕潤,含淚點點頭:「我不會輸給泰哥的!」

  ……

  袁三天天到傅家蹭飯吃。

  以前他喜歡纏著傅雲英,最近他沒空在傅雲英面前晃悠了,改而和傅四老爺打得火熱。

  原因無他,傅四老爺那一張嘴實在太能吹了,去過一趟金陵府,在他嘴裡就跟進宮和皇帝一桌吃過飯似的。袁三喜歡聽他吹牛,然後把傅四老爺編造的那些故事寫成小說,還別說,越是吹得假的故事越好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的際遇恰恰很符合市井百姓的想像。比如他們都覺得有錢人家的馬桶是用金子打的,丫鬟每天用最柔軟的綢布刷馬桶,太太小姐們一頓飯吃一大桌雞鴨魚肉山珍海味,醬菜、鹹菜這種東西富貴人家從來沒吃過……

  袁三仗著小說是匿名寫的,也不管什麼文筆邏輯了,老百姓喜歡看什麼他寫什麼。

  托他的福,傅四老爺忙著擴建書坊,很快重新變得生龍活虎起來。

  這時,黃州縣那邊傳來消息,傅雲章回來了。

  傅四老爺欣喜若狂,立刻就要坐船回去,又打聽傅雲章殿試考的是第幾甲。

  上門的人正是孔秀才,他笑了笑,說:「四老爺不必急,雲章下午就到武昌府。」

  傅四老爺留他吃飯,孔秀才苦辭不受。

  出了貢院街,孔秀才回頭看一眼傅家的黑油大門,長歎一口氣。

  得知傅家族人隱瞞傅四老爺身亡的消息,想趁機霸佔家業時,他第一反應是通知傅雲英,但信剛寫好時,他又改了主意,把信給燒了。

  傅三老爺這一支和傅雲英血緣關係疏遠,只能算得上是同姓宗族,但和傅雲章卻是隔房的叔侄。宗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事情鬧大了,有心人一定會利用這個機會敗壞傅雲章的名聲。

  傅雲英脾氣大,萬一她不管不顧,將事情弄得人盡皆知,那該如何是好?

  一切得等傅雲章回來之後再做打算,他在京師預備最後一場殿試,殿試結果將影響他仕途的起點高低,馬虎不得,這種時候最好不要節外生枝。

  孔秀才思量再三後,選擇袖手旁觀。

  結果傅雲英還是知道了。不過她也顧忌著傅雲章,知道分寸,沒有鬧一個天翻地覆,而是直截了當地收攏家產帶著家人離開黃州縣。

  這麼一來,只要她不去官府狀告宗族,外人就沒法拿這事詆毀傅雲章。

  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鬧出來大家都討不著好。

  結果對誰都好,傅四老爺竟然沒有死,又回來了……

  看上去皆大歡喜,實則不然。

  傅雲英徹底和宗族劃清界限了,傅雲章……

  孔秀才轉身,按了按懷中一封信,苦笑了一下。

  這封信是傅雲章寫的,是一封薦書。傅雲章將他推薦給在京中結識的一位士子,那士子今年考中進士,謀了個知縣的位子,即將赴任,需要懂文書的小吏幫他處理公文。

  傅雲章推薦了孔秀才。

  雖然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吏,但對孔秀才這種沒有出身、沒有背景、沒有打點銀兩的窮秀才來說,已經很好了。

  他終於如願以償,踏入官場。

  代價是失去一位朋友。

  早知道傅雲章那麼看重傅雲英……他當初不該置之不理的。

  孔秀才搖搖頭,大踏步走遠。

  錯誤已經犯下了,這世上沒有後悔藥,他得把目光放長遠一些,他得一步一步積累資歷才有資格想其他的事。

  ……

  家裡的事情解決了,又迎來書院考課的日子。

  書院的學生一邊安慰傅雲英,一邊焚膏繼晷溫習功課,大家背地裡偷偷較勁:傅雲這回缺了這麼多天的課,蘇桐又走了,這第一應該得換個人了吧?雖然有點趁人之危的感覺……但是誰不想拿第一啊?

  山長和教授們也暗示傅雲英不必把這一次考課放在心上,她不想考試也可以。

  她謝過山長的好意,和往常一樣參加考課。

  張貼成績的那一天,輪到她去藏經閣當值。她吃過飯,拿了幾本書,坐在藏經閣前,給前來借書和還書的學生辦理登記借閱。

  夕陽西下,山谷和江流都染了一層胭脂,天邊雲霞璀璨,天際燒得一片通紅。

  趙琪過來還書,看到她,臉拉得老長,撲在書案前,簡直想給她跪下:「傅雲,為什麼你又是第一!」

  成績公佈,大家都在猜這一回誰能把握機會奪魁,結果紅榜貼出來,第一還是傅雲!

  甲堂的學生大失所望,丁堂的學生興高采烈。

  傅雲英挑挑眉,沒說話,翻開登記冊,找到趙琪借閱時記下的那一條,寫上「已還」兩個字,把書放回書架上。

  趙琪還在那頭念叨:「第一就算了,次次第一,次次第一也罷,這一次你也是第一……」

  他拱手給傅雲英作揖:「怪不得袁三要叫你老大,我徹底心服口服了。」

  頓了一下,抬頭朝她使了個眼色,「老實說,你是不是有什麼竅門?」

  周圍還書或者借書的人聽到這一句,立馬豎起耳朵,等傅雲英回答。

  傅雲英笑了笑,「承讓了。」

  趙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說笑間,學長李順找了過來,先恭喜傅雲英拿了第一,又道:「傅雲,有人找你。」

  傅雲英抬起頭,「誰?」

  李順撓撓後腦勺,嘿然道:「我忘了問。」

  傅雲英起身收拾書本,把鑰匙交給書案旁邊的助手,按著李順的話往明堂走。

  學生們要麼在齋舍休息,要麼在東齋用功,明堂靜悄悄的,廊道裡空無一人。

  一個穿青蓮色湖羅直身的男人站在空蕩蕩的庭院裡,逆著光,負手而立,背影清瘦,如遺世獨立。

  光看背影傅雲英就一眼認出他,臉上浮起幾絲笑,「二哥!」

  她把手裡的書交給跟在身後的喬嘉,步下長廊。

  聽到她的聲音,傅雲章轉過身。

  他瘦了些,依然還是面如冠玉,豐神俊朗,不過神情有些陰沉,眉宇之間帶了幾分沉鬱之色。

  難道他殿試發揮不理想?

  傅雲英走到他跟前,抬頭看他。

  傅雲章對上她擔憂的目光,彷彿在克制什麼,閉一閉眼睛,忽然一把拽起她的手。

  猝不及防,傅雲英怔了怔,他拽的力氣很大,捏得她手腕生疼。

  他一向溫和,何曾像現在這樣發怒?

  傅雲英一時忘了掙扎。

  喬嘉立刻上前,冷著臉警告道:「二少爺。」

  傅雲章仍然沒有鬆手,眼眸低垂,目光像深潭裡的靜水,泛著泠泠寒光,讓人看不透。

  傅雲英眼神示意喬嘉離開。

  喬嘉皺了皺眉,抬腳退到長廊裡,仍然遙遙看著兄妹倆。

  眼角餘光掃到他走遠,傅雲英抬起頭,望著傅雲章,聲音壓低了些,「二哥?」

  傅雲章唇角緊抿。

  她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二哥,我做錯什麼了,你為什麼生氣?」

  傅雲章笑了笑,臉色卻是冷的,「為什麼不告訴我?」

  夕陽墜下山頭,天邊霞光越來越濃烈,大半個天空都染成了朦朧的淡紅色。他逆光站著,臉色愈發顯得沉重。

  傅雲英仰頭看著他,眉頭輕蹙,「二哥……你在京城,離得太遠了。」

  別說寫信告訴他來不及,就是來得及她也不會寫,他在考試,那可是將決定他一生命運的殿試,緊要關頭,哪能讓他為她的事分心。

  傅雲章接著問:「你認識趙家的人,李同知,你救過崔家的人,你還和王府的人有來往……你為什麼不找他們求助?只找了陳知縣?」

  不等傅雲英回答,他笑了一聲,道:「因為陳知縣是我的人,他知根知底,不會借機挑事拿捏我,是不是?」

  傅雲英挪開視線,沒說話。

  「最好的辦法是把事情鬧大,那樣才能保住你們幾人的性命……你沒有,你自己對付宗族,然後一走了之,你其實愛記仇,宗族的人這樣欺負傅月她們,以你的性子,找到四叔以後,早該報復了,你卻什麼都沒做……是因為我,對不對?」

  傅雲章靠近一步,逼她和自己對視,「我和宗族的關係太複雜了,不能讓別人來插手,所以你寧願自己冒險?」

  一牆之隔的院子傳來隱隱約約幾聲蟬鳴。

  傅雲英終於知道傅雲章為什麼對自己動怒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平靜道,「二哥,我不知道你到底向著誰……是姚文達還是崔南軒,你是新晉進士,得慎重選擇自己的陣營,這個時候發生這樣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裡等著抓你的把柄,所以我沒有貿然找哪一方求助……其實也用不著找那些人,有陳知縣照應,家裡的事我能解決,我沒有冒險,輸了也就是幾家鋪子的事,等你回來,自然會幫我的。」

  傅雲章臉上的神色沒有一絲緩和,一字字問:「你真的信任我?」

  傅雲英一愣。

  傅雲章俯身靠近她,「雲英……」

  他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覺得我會為了前程包庇宗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才這麼乾脆,不和宗族多糾纏?」

  傅雲英張了張嘴,眼簾低垂。

  在傅雲章北上之前,她確實曾想過,如果他見識到什麼是大權在握,什麼是談笑間就能定人生死,什麼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會不會變得和崔南軒一樣?

  後來她沒有繼續思索這個問題了,因為她發現追逐權力並沒有什麼錯,錯的只是那些不擇手段的人。

  「不。」她抬起眼簾,「二哥,我沒有這麼想過。我只是想等你回來再料理剩下的事,這樣更穩妥。」

  傅雲章看著她,沉默不語。

  她望著他,「真的,二哥,我沒有那樣想過你。」

  過了很久,傅雲章才鬆開手,神色略微緩和。

  傅雲英揉揉被他抓得通紅的手腕,想要抱怨一兩句,卻見他趔趄了兩下,身子有些打晃。

  她忙扶住他。

  他握拳掩唇,咳嗽了幾聲,借著她的攙扶站穩,嘴角一扯:「好妹妹,別生氣,我生病了。」自嘲一笑,「生病的人脾氣不好。」

  變臉太快,傅雲英一時反應不過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她扶他坐在長廊欄杆旁,看他額前密密麻麻沁了一層細汗,眉頭緊皺,找了張帕子給他拭汗,「是不是路上累著了?」

  傅雲章咳嗽個不停,握住她給他擦汗的手,「我說了你不要生氣……我想過了,還是得由我親口告訴你。」

  他神色鄭重。

  傅雲英心裡咯噔了一下。

  「接到消息我就回來了。」傅雲章眼皮低垂,望著腳下青石條鋪就的地面,淡淡道,「我走的時候……剛剛從保和殿複試出來。」

  傅雲章不可置信地張大眼睛,雙手發顫。

  「你——」饒是她做好心理準備,還是震驚得語無倫次,她不知不覺站了起來,「你瘋了!」

  傅雲章一笑,抬起眼看她,仍然拉著她的右手不放,「你怎麼也是這一句?」

  傅雲英根本冷靜不下來,他卻雲淡風輕,彷彿一點都不在意。

  「你怎麼能……」傅雲英定定神,「你是騙我的?二哥……這種事不是鬧著玩的!」

  他竟然錯過殿試了!就為了儘快趕回黃州縣,他拋下殿試面聖,直接走人……這代表他這次即使會試拿到第九名,也只是一個貢士而已!

  三年一次會試,考中者只有兩三百,全國那麼多讀書人,寒窗苦讀,不舍晝夜,就是為了最後能蟾宮折桂,每一屆只有兩百多人能考中貢士,各省名額有限,他能拿第九名,以後必定前途無量,可他竟然就這麼走了!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傅雲章笑了笑,淡然道,「你看,你不用為我考慮那麼多……沒有用,我不是進士。」

  母親心心念念想要他考中進士光耀門楣,族人們巴望著靠他揚名立萬,他背負了很多人的期望,這一次,他任性地臨陣逃脫。

  不是進士,母親幾乎要氣瘋了。

  他身為人子,卻沒有覺得愧疚,一絲都沒有。

  「這不可能……」傅雲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拉傅雲章的手,「還來不來得及?我去找楚王幫忙,讓他送你回京城……」

  那可是殿試!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殿試!

  傅雲章按住她的手,「殿試結果已經出來了……沒事,我還有機會。」

  天氣開始悶熱起來了,霞光慢慢收攏,光線暗淡下來。

  傅雲英喘不過氣,「你不能……不可以……你……」

  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氣居多還是難過居多,眼眶又熱又辣,「我很好,我能應付,我不會出事……我……」

  傅雲章輕輕歎了口氣,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神色溫和,柔聲道:「好了,我現在曉得你沒事,能放心了。」

  忍了半天,淚水最終還是奪眶而出,傅雲英不想哭,抬手抹掉淚珠,「你為什麼要回來?!」

  質問的語氣,凶巴巴的,語調卻發顫。

  傅雲章一笑,「其實我上頭還有過一個哥哥……我爹出事的時候,我哥哥還在,後來他就那麼去了,郎中說他是吃壞了肚子又著涼才走的。找不到一點可疑的地方,那時候我爹又不在了,沒人為我哥哥做主……他到底是怎麼死的,到底是誰下的手,直到現在我也沒查出來。」

  宗族裡曾經欺負過他們母子的那批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然而狗改不了吃屎,懲治了一批,還會有新的一批冒頭,平時一個個看著都人模人樣的,傅四老爺一出事,他們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一個人不懷好意的時候沒什麼,一群人都貪婪時,什麼醜陋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傅雲章見過很多這樣的事,為了霸佔別人的家產,逼得一家母女幾口全部上吊自盡,還污蔑母女說她們失了貞潔才會尋死。地方上的人都知道母女是被冤枉的,連官府的人也知情,可因為沒人替母女撐腰,竟然沒有人追究宗族,換了幾任縣官,冤案還是冤案。

  誰能保證傅雲英一定能安然無恙?

  能早一點回來還是早一點回來罷……

  要是出了什麼事,即使他考中進士幫她報仇,也為時已晚。

  傅雲章摸摸傅雲英的臉,「五妹妹這麼乖,幫我整理書房,寫信逗我笑,萬一你也出事了,誰賠我一個一模一樣的你?」

  他的手冰涼。

  傅雲英握住他的手,手指修長,右手指節卻粗糙,這是一隻長年握筆的手。

  這隻手本應該在殿試上奮筆疾書的。

  「說好不生氣的。」傅雲章左手擰擰她的鼻尖,「說話要算話。」

  殿試已經錯過了……

  她能怎麼辦?打傅雲章一頓?

  傅雲英緩緩抬起頭,出了一身汗,裡衣黏黏的貼在皮膚上,涼而濕,很不舒服。

  「我不生氣。」她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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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承諾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春去夏來,京師桃李落盡,薔薇、榴花競相盛放,小荷初綻,水波瀲灩,巨大的樹冠籠下幽涼濃陰。

  而在距離京師不遠的鶴臺山上,仍是一片寒冬景象,山巔處白雪皚皚,縹緲入雲,雪線之下,綠竹翠柏,萬松盤繞,綠浪層層疊疊,一直綿延至山腳。

  大理寺右寺丞趙弼順著長長的石階拾級而上,山上寒冷,裹挾著冰雪氣息的山風吹得他瑟瑟發抖。

  他裹緊身上的潞綢氅衣,十分後悔出行前沒有多加一件斗篷,暖耳也忘了帶。

  風聲呼嘯,淡雲欲雪。

  遠遠看到十幾個戴萬字巾、身著對襟罩甲的錦衣衛走了下來,趙弼鬆了口氣,忙整理衣襟,垂手等在路邊。

  腳步聲由遠及近,錦衣衛們簇擁著霍明錦慢慢走下來。

  趙弼忍不住偷偷看霍明錦一眼,見他穿的交領曳撒袍角濕了一大塊,兩袖沾了些松針,似是從山巔上下來的,心內疑惑。皇上迷信方士、尊崇道教,於鶴台山頂修築道觀,以求長生之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師王公貴族喜歡造訪長生觀以迎合皇上,孫貴妃更直接,時常將大皇子送到觀裡為皇上祈福,一住就是半個月。但霍大人似乎並不好此道,怎麼也學其他大臣一樣跑到長生觀去問道?

  害得他一路爬上來,腿肚子直打戰。

  趙弼沒往深裡想,等霍明錦走到面前,拱手道:「二爺,鹽販頭子抓到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

  趙弼接著說:「據他交代,這一次鹽工暴動,是因為山東一帶關口的官員盤剝太嚴重,鹽商們為了賺錢,只能壓榨鹽工,一個月內就死了幾百個鹽工,他們活不下去了,鋌而走險,在一個叫蔣大的鹽販帶領下衝破關口,打死了十七人,登州、萊州一帶的鹽商不滿官員索賄,想趁機渾水摸魚,乾脆響應他,共有八艘運鹽船衝破關口,直接揚帆出海。」

  聽他說完,霍明錦淡淡地道:「人現在關在哪兒?」

  趙弼道:「在刑部,初審由刑部和都察院審理,複審才會移交大理寺。不過這事可能牽涉到不少人,鹽販頭子活不了幾天。」

  霍明錦眉峰微蹙,「當地官員是誰的人?」

  趙弼小聲說:「哪方的人都有……」他指指頭上碧藍的天空,「宗室、太監,還有沈閣老的門生。」

  按本朝鹽法,鹽商運銷食鹽,須先向鹽運司交納鹽課,領取鹽引,然後到指定的產鹽區向灶戶買鹽,再販往指定的行鹽區銷售。為了取得鹽引,須向邊境運糧,理論上說是如此,但事實上遠沒有那麼簡單,在領取鹽引前,還得出示引窩,想要認窩,必須向官府交納巨額銀兩。

  鹽商壟斷全國鹽價,低買高賣,牟取暴利,拿到鹽引的商人,等於坐擁金山寶庫。然而實際上最後得益的還是朝廷,朝廷正是通過鹽引之法從鹽商手中賺取大額稅收。

  由於販鹽的利潤實在太高,人人趨之若鶩,朝廷禁止權勢之家、公、侯、伯及四品以上文武官員本人及家人、奴僕從事鹽商業務。

  但利益跟前,什麼律法都不管用。權貴宗室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從掌管鹽引的官員處索要到鹽引,然後從中賺取巨額利潤。

  鹽商們應付各方勢力,負擔一日比一日重,於是便變本加厲地從老百姓身上榨取回報。

  這一次山東鹽工起事,表面上看起來是鹽商和鹽工之間的問題,實則是當地官員太過貪婪所致。

  而插手當地鹽運事務的人全是京中權貴,一部分是宗室貴戚,一部分是太監,一部分是監管官員,不論哪一方都是得罪不起的。

  所以鹽販頭子必死無疑。

  霍明錦問:「如果移交到大理寺,你能咬出多少人?」

  趙弼心裡咯噔了一下,頓時冷汗涔涔,低頭道:「二爺,大理寺和都察院主事的人一個是沈閣老的侄子,一個是沈閣老的學生,這事勝算不大。左、右兩寺分管各省,山東歸左寺,我們右寺的人不便過問。」

  沈介溪任人唯親,到處都安插了人手,一有風吹草動,沈黨立刻聯合起來清除異己,彈劾沈介溪的摺子根本送不到御前。

  朝中人人自危,遇到和沈黨有關的案子,能不管就不管,以免惹火燒身。

  霍明錦面色不變,「不一定,詹事府的人可能要插手。」

  「詹事府?」

  趙弼愣了片刻,明白過來,「您在上頭見了大皇子?」

  說是大皇子,其實也就是太子,皇后無所出,皇上的幾個兒子中只有大皇子平安長大,他母親孫貴妃又得寵,冊封太子是遲早的事。只因皇上一直為立后的事和大臣們較勁,才遲遲沒有旨意下來。皇上的意思很明顯,立孫氏為后,他就定下太子,但大臣們就是擰著脖子不同意,寧願太子之位空虛,也不能讓孫氏登上后位。

  僵持了幾年,兩邊都不願主動讓步。不過朝臣們私底下早就將大皇子視為皇位繼承人,平時教導他的老師都是朝廷肱骨大臣。

  詹事府官員基本由朝廷大員兼任,這是為了防止東宮自成體系威脅皇權,同時讓太子和大臣培養信任,便於將來權力順利交接。

  沈首輔就兼任了詹事一職。

  和朝中沈首輔一人獨大不一樣,詹事府內部分為幾派,其中少詹事素來瞧不慣沈黨。

  趙弼理順關係,感慨一聲,「大皇子才十三歲啊……」

  霍明錦唇角一扯。

  他在道觀見到朱和昭時,也吃了一驚。朱和昭像他的母親,生得小巧,平時宮宴上站在皇上身側,恍惚還是孩童模樣,孫貴妃一派和沈黨鬥來鬥去,從沒有人把目光投諸大皇子身上,因為他才十三歲,一直默默無聞,大臣們為他講經,他尊師重道,刻苦勤學,然後也只盡於此了,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

  剛才朱和昭卻主動和他攀談,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隱約透露對沈黨的不滿,知道他和沈介溪不和,委婉地試探他,哪裡像一個懵懂無知的單純皇子。

  霍明錦吩咐趙弼:「先把人保下來,看詹事府那邊會怎麼做。」

  趙弼應喏。

  坐山觀虎鬥,連十三歲的大皇子也忍不住了,不知道接下來還有多少人會捲進來。

  趙弼默默感慨,想起一事,遲疑了一下,鼓起勇氣試探著問:「二爺,您前幾天突然拋下山東的事去河南……不知是為了什麼?」

  霍明錦腳步微微頓了一下。

  趙弼汗出如漿,低下頭,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他們剛從海中孤島逃回來時,二爺並不懂朝中的爾虞我詐,趙弼幾乎是看著二爺一點一點收起鋒芒學會和沈介溪周旋。二爺無牽無掛,辦事俐落,下手從不手軟,他們這些跟隨他的人向來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但是最近二爺有些反常,反常到趙弼開始擔心起來。

  不眠不休趕往河南,然後快馬加鞭回到京師,雖然沒有耽誤大事,可若是其中哪一個關節出了差錯……

  二爺如今愈發讓人看不透,並不像意氣用事的人,他去河南到底是為了什麼?

  霍明錦倒沒有因為他的大膽發怒,只淡然道:「我有分寸。」

  趙弼歎口氣。

  過了一會兒,他道:「二爺,崔南軒回京了,現在是官復原職,不過皇上有提拔他的意思。上次您找了個由頭將他遣去金陵,他以為是沈閣老下的手。您看,要不要再添把火?」

  霍明錦搖了搖頭,「不必。」

  只要崔南軒不在武昌府就夠了。

  一路無話。

  下了山,山下留守的隨從早準備了熱茶送上。

  趙弼冷得發抖,接過茶杯正要喝,霍明錦忽然問了一句,「這一屆進士,湖廣有個叫傅雲章的,分去哪兒了?」

  「傅雲章?」

  趙弼端著茶杯回想了一下,嘖了一聲,搖搖頭,「可惜了,他是第九名貢士,複試也考了一等,就是殿試的時候唱名竟沒人來。」

  霍明錦眉頭輕輕一皺。

  趙弼接著說:「這種事以前也有,有的貢士殿試前忽然生病了,或是家中長輩去世……傅雲章文采出眾,又是湖廣人,而且生得眉清目秀的,一看就知是探花候選人,有那些促狹的,打聽到他的家世,時時盯著他家裡,想借機擾亂他的心智,那些人手段太多了,防不勝防。聽說傅雲章家中哪位長輩不在了,他剛從保和殿出來就急匆匆南下回鄉,其他貢士知道他走了,都悄悄鬆了口氣。」

  沒辦法,不管是皇上、殿試主考,還是朝中大臣,都偏愛年輕俊秀的後生,傅雲章參加殿試的話,必定搶走所有人的風頭。大家背地裡都盼著他殿試表現平庸,人家倒好,直接錯過殿試,好幾個貢士都要樂瘋了,尤其是有資格競爭探花郎的那幾位。

  霍明錦怔了一怔。

  傅四老爺只是傅雲章的遠親,他完全不必為傅四老爺錯過殿試。

  他急著趕回去的原因顯而易見。

  倒是個好哥哥。

  他們的感情應該很好,她常常給他寫信。

  霍明錦沉吟片刻,道:「找個人把他的名字記下,替他掛名。」

  趙弼臉上露出詫異之色,愣了愣,忙躬身應喏。

  傅雲章走得太匆忙,等於直接放棄殿試,二爺讓他給傅雲章掛名,意思是幫傅雲章保留貢士資格,這樣他還有補考殿試的機會。

  他想了想,追上霍明錦,「二爺,傅雲章是湖廣人,和沈黨走得近,也和崔南軒有過來往,從他平時的言行來看,他看不慣錦衣衛……」說到這裡聲音一低,然後拔高,「您幫他,他未必領情,他不是我們的人。」

  霍明錦蹬鞍上馬,袍袖上沾的松針落了下來,「照辦就是。」

  他語氣平淡,但不容置疑。

  趙弼今天已經大膽了一回,不敢再勸,默默退開。

  ……

  長春觀。

  張道長又多了幾個徒孫。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紮網巾,穿道袍、麻鞋,踩在梅花樁上練劍,笨手笨腳的,時不時從木樁上跌下來。其他師兄弟圍上去笑話他,他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往外跑,要去找大師兄告狀。

  傅雲英坐在長廊裡觀望許久,覺得自己還是不適合練劍。

  這種真功夫少說也要練個四五年才能學點皮毛,她除了力氣大一點,完全沒有學武的天賦。

  她問身後的喬嘉:「你練了多少年?」

  喬嘉回答道:「從五歲開始,一直到現在。」

  傅雲英想起那夜在銅山霍明錦砍下去的那一刀,招式不漂亮,但氣勢萬鈞。

  她認識的人中只有他會武功,侯府的少爺都是從小練武的,只有他的哥哥例外,他哥哥身體不好,所以他父親對他這個小兒子就更為嚴格。他每天最少練一個時辰的劍法,日復一日,風雨不輟。

  有一次她忍不住好奇,問他平時喜歡做什麼。他想了半天,最後說習武。

  她那時挺同情他的,習武多累啊,怎麼能當愛好呢?

  「我教你打捶丸吧,我的哥哥們都喜歡這個。」

  他笑了一下,輕輕拍一拍她的丫髻,「好。」

  果真找丫頭討來球杖,煞有介事讓她給自己當捶丸老師。

  後來她才知道他的捶丸打得很好,哥哥們都比不過他。每次和他分在一組,她總能贏很多彩頭。

  正怔怔出神,一個小道童端著託盤從屋裡走了過來,「雲哥,你可以進去了。」

  傅雲英站起身,走進裡屋。

  僕從搬走屏風,側間的槅扇都取下了,張道長站在窗前的面盆架前洗手,蓮殼手裡抓了幾包不知道是什麼的藥,準備去灶間熬煮。

  床榻上,傅雲章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剛才張道長在給他施針。

  他出了一身汗。

  傅雲英走到床邊,絞乾帕子給他擦身。

  張道長踱過來,朝她一攤手,掌心朝上,擺出一個討錢的姿勢:「診金拿來。」

  傅雲英道:「這次走得急,忘了帶。」

  傅雲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到後來站都站不起來了,她這是直接從江城書院趕過來的。

  張道長嬉皮笑臉,「沒錢啊?那好辦,我剛剛煉了一爐丹藥,是強身健體的,你拿幾顆去,我這丹藥一顆價值千金,楚王找我我都捨不得給,白給你幾顆,怎麼樣,我對你好吧?」

  傅雲英白他一眼,張道長這是想拿她試藥?

  「不要就算了。」張道長的丹藥送不出去,失望地撇撇嘴,見她神色擔憂,笑了笑,「你哥哥沒事,我的丹藥是真的,我這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也是真的,不信你問問楊平衷!」

  聽了最後一句,跪坐在床榻前的傅雲英愣了一下。

  張道長吹噓了一陣,出去了。

  傅雲英繼續給傅雲章擦身。

  擦到雙手時,他醒了過來,睜開雙眼,望一眼槅扇外,聽到窗外傳來小道士咻咻練劍的聲音,苦笑道:「怎麼帶我來了這裡?」

  「你病了,病人得聽話。」

  傅雲英頭也不抬道,一根一根拂開他微蜷的手指,擦乾指間潮濕的汗水。

  傅雲章笑了一下,撐著坐起來,靠在床欄上,「這幾天累著了,不礙事,躺幾天也就好了。」

  他真是狡猾,一回來就先聲奪人質問她,然後又這麼一病……現在傅雲英根本沒有心思為他錯過殿試的事生氣。

  她篩了杯茶,端著茶杯送到他唇邊,餵他喝了兩口溫開水,「二哥,你到底得了什麼病?」

  傅雲章眼皮低垂,輕聲說:「就是累的。」

  傅雲英問:「真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真的。」

  傅雲英望著他的眼睛,「二哥,我記得你說過,張道長喜歡合眼緣的徒弟……他想讓你跟著他學道,他給朱和昶當過師父,他還非要收我當徒弟……」

  傅雲章含笑看著她,等她說下去。

  她接著道,「坊間都說張道長喜歡生得漂亮的少年人,我也這麼以為,後來我覺得不是這麼回事。」

  朱和昶年幼時身中奇毒,九死一生。她幼年時曾大病一場,原來的大丫就是這麼死的。

  那麼,傅雲章又是為什麼被張道長看上的呢?

  原因不難猜。他年少時也病過,而且病得不輕。

  傅雲章臉上的笑容慢慢凝結,抬手在傅雲英臉上輕輕捏了兩下,「好吧,不瞞你,我覺得我可能要修養個大半年。」

  他笑了笑,靠回枕上,「英姐,你經常考第一,你怕書院的考課嗎?」

  「不怕,反正總是要考的。」

  聽了她的回答,傅雲章又是一笑,神色悵惘,「我怕。」

  傅雲英一愣。

  他接著說:「我很怕考試……每一場都怕,從我第一次考第一開始,母親,其他人,所有人的態度都變了,我考第一,他們才重視我,不敢欺負我,所以我每一次都得考第一,我什麼都要做到最好,詩詞歌賦,四書五經,我都要學……縣試、府試、院試,每一場我都是第一,其他人覺得我很輕鬆,其實每一次考試前我都很緊張,緊張得坐立不安……如果我考了第二該怎麼辦?其他人看來,第一和第二沒什麼差別,對我不一樣……有一次在武昌府的文會上,我沒得第一,沒有人笑話我,可是我回去就病了……我連做夢都夢到那個場景,拿到考卷的時候,我忽然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次次考試落榜,宗族的人又把宅子搶走了,同窗譏笑我,我根本不是什麼少年神童,我只是徒有虛名,母親哭著說我不中用……」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你問過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麼……其實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自己最怕什麼,我怕考試……很怕。」

  「我的老師怎麼想都想不明白,以我的才學,功名不過信手拈來而已,怎麼會怕考試?可我就是怕啊……怕得考完一場鄉試,就病了幾個月,這一次從會試考場出來,也是如此。」

  說完這一切,他閉上眼睛,呼吸平穩下來,彷彿睡著了。

  窗外時不時響起小道童們無憂無慮的笑鬧聲,偶爾一道明亮刺眼的劍光閃過,天高雲淡,和風送暖,枝頭的梅子漸肥。

  傅雲英一時無言,握住傅雲章的手。

  傅雲章慢慢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她臉上,輕輕回握了一下她那雙溫暖柔軟的、緊握著他的雙手,忽然笑了一下,「好妹妹,不要告訴別人。」

  他想逗她笑。

  她卻笑不出來。

  陳老太太只關心他的考試結果,他以前生病的時候,誰照顧他?

  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己忍著,因為傅家人只知道他如何優秀,如何出眾,如何遊刃有餘,如何從孤苦伶仃的寒門學子鯉魚跳龍門成為舉人,沒有人在意他之前吃了多少苦頭,也沒有人知道他生病的事。

  還在母親的身體裡孕育時,他就不得不背負起重振家業的希望……

  他這一生,都是為別人活的。

  他怕考試……可是最後他還是會去考的,他對付宗族時手段決絕乾脆,不講情面,其實他生來心腸柔軟,不忍心讓陳老太太失望。

  所以他加倍對她好,事無巨細為她籌劃安排,不止一次告訴她:「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她垂目望著兩人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楚王要我參加院試。」

  傅雲章一驚,神色立刻變得鄭重起來。

  「我答應了。」傅雲英抬起眼簾,「我還小,院試之前的考試檢查沒那麼嚴格,等我再長大幾歲就沒法掩飾了……二哥,我不怕考試,你等著我,我們一起去京城。」

  傅雲章看著她,有些感慨,慢慢的,嘴角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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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1: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解決

  黃州縣,渡口繁華一如往昔。

  渡船靠岸,蓮殼和王大郎先下船,然後回頭扶傅雲英。

  她搖搖頭,下了船,沿著濕漉漉的石階拾級而上。

  石階兩旁擠得滿滿當當的,挑著擔子前來售賣魚蝦蔬果的鄉民大聲吆喝招攬生意,魚腥味太濃了,上下船的旅客紛紛皺眉掩鼻。

  傅雲英眉清目秀,穿寶藍色底靈芝連雲紋香雲紗交領直身,腰繫玉絛,腳著皮靴,在船上就有如鶴立雞群,一路上同船商旅都在背地裡打聽她姓誰名誰。剛走上江岸,來來往往的行人已經有一大半認出她來,紛紛上前和她寒暄。

  傅家的事情解決了,傅雲章雖然錯過殿試,那也是可以做官的貢士,她丹映公子的名聲傳回縣裡,現在人人都在罵傅家宗族丟了西瓜撿芝麻,貪心不足得罪族裡最有出息的兩個後生,只怕是腸子都要悔青了。

  傅雲英沒怎麼搭理那些人,逕自往傅家大宅的方向走。

  縣裡的人並不覺得她冷淡,反而愈加奉承她。

  東大街冷清了不少,傅雲英一腳踏進巷子時,街旁的傅家族人呆了一呆,然後嚇得慌忙往回跑,連滾帶爬趕回家,叫所有人回房,關上院門,合上窗戶,一併連門栓也插上。

  雖然兩邊傅家院落砰砰砰砰一片響,但沒人敢說話,嘈雜聲響下是一種詭異緊張的平靜。

  傅雲英挑挑眉,至於怕成這樣麼?

  她還什麼都沒做呢。

  大宅大門緊閉,陳老太太很少出門,也很少請人上門做客。

  管家親自出來迎傅雲英,告訴她傅容被傅雲章送回鄉下陳家去了,老太太為此大發雷霆,當著下人的面打了傅雲章,但這一次傅雲章沒有妥協。

  說到最後,他歎口氣,「二少爺剛回來就和老太太吵架,走的時候連飯都沒吃呢……」

  千里迢迢回來,鬧了個雞飛狗跳,族裡的流水席算是白費心了,因為傅雲章要徹底和宗族的人劃清界限,分出來單過。

  族裡的人呆若木雞,這下子終於知道急了,他們先是大罵傅雲章攀了高枝就忘了鄉里鄉親,然後跪下痛哭挽留,最後連婦人們都顧不得避諱,拉著傅雲章的手求他三思。

  傅雲章站在祠堂前,回望跪倒一片痛哭流涕的婦人孩子,輕輕歎了口氣。

  聽到這裡,傅雲英微微蹙眉。

  傅雲章的軟肋就是失去庇護的婦人和孩子,族裡的人深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狠不下心腸,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的名聲為自己牟利。

  她道:「我來取二哥平時看的書和沒來得及帶走的行李,以後他長住武昌府。」

  管家應喏,帶著她去了書房,傅雲章不在的時候,琳琅山房通常都鎖起來,只有她能自由出入。

  她領著蓮殼和王大郎收拾箱籠,凡是重要的書冊全部帶走,傅雲章平時喜歡的玩器擺設也都帶上,最後她看一眼庭院池子裡的靈璧石,吩咐管家,「今天我急著走,只帶一些箱籠,這些靈璧石你隨後雇幾個妥帖的人送去武昌府。」

  聽雨中雨水敲打在靈璧石上發出的聲音是傅雲章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

  每逢落雨時節,坐在書房裡,可聽窗外雨聲琳琅,她才給他的書房起了這麼一個名字。

  管家張大嘴巴。傅少爺回來不是為了替二少爺收拾貼身東西,而是幫二少爺搬家吧?怎麼連院子裡的石頭都要帶走?

  傅雲英在府裡轉了一圈,打點好事情,讓王大郎取了銀子給管家,讓他做主分給下人。

  管家不敢收。

  她道:「你拿著吧,這是我給的。二哥不常回來,以後家裡就勞你照應。」

  管家這才接了銀子。

  忙完搬家的事,傅雲英問起陳老太太。

  管家說:「老太太還是那樣……」

  陳老太太天天在院子裡罵傅雲章不孝順,要求把傅容接回來。家下人只敢乾巴巴應著,不敢真的派人去接。

  傅雲英唔一聲,道:「我還未拜望過老太太,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管家嚇得一個激靈,忙攔著:「少爺,老太太最近心裡不大痛快,又才和二少爺吵了一架,您這會兒過去……」

  「不過是罵我幾句罷了,不痛不癢,沒什麼。」

  傅雲英主意已定,從袖中取出一把繪四季景的摺扇,輕輕搖了幾下,平靜道。

  管家面露為難之色,因知道傅雲章是為她趕回來的,料想她在自家少爺心裡分量不低,到底不敢阻攔,引著她到了正院。

  陳老太太院子裡供了菩薩,她正坐在蒲團上對著菩薩念經,丫頭、婆子等在外面,裡屋每天都燒香,檀木家具浸潤了一股馥鬱濃厚的香氣,空氣裡的粉塵也是香的。

  丫頭通報說傅雲少爺來了,老太太陡然睜開雙眼,扯斷手中的佛珠,叮叮噹噹,圓滾滾的珠子落了一地,滾得到處都是。

  「就是為了這麼個外人!」她咬牙切齒,顫巍巍要站起來,旁邊的丫頭忙攙扶她,架著她往外走。

  侍立的丫頭掀開重重羅帳,一人站在堂屋門口前,負手而立,夏日燦爛明媚的光線籠在她身上,眉目清秀,神情淡然,一身清雋書卷氣。

  屋裡的丫頭都紅了臉,悄悄拿眼打量這位隔房的少爺。

  陳老太太一怔。

  傅雲英抬起眼簾,朝她行禮,道:「太太,二哥病了。」

  陳老太太冷哼一聲,「倒是難為你來告訴我,我雖是他娘,卻連他去了哪裡都不知道。」

  語氣譏諷,像拿利器劃過平滑的地面,聲聲刺耳尖利。

  傅雲英沒有和她多客氣,直接道:「太太,我知道您不喜歡我。」

  陳老太太雙眼一眯。

  傅雲英接著道:「其實我也不喜歡您。」

  房裡的丫頭面面相覷,連忙低下頭要出去。

  「等等。」傅雲英抬手制止丫頭們,「都給我站著。」

  丫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頭大如斗,不知道該聽誰的,一眼瞥到管家就站在廊外,只得老老實實留下來。

  陳老太太看一眼左右,臉色一沉。

  「你是什麼人,竟敢支使起我的丫頭?」

  傅雲英一笑,道:「太太,您看看您周圍……」

  陳老太太莫名其妙地環顧一圈。

  傅雲英繼續道:「您再看看府裡,看看整座大宅……這一切都是二哥為您掙來的,太太,您可要想清楚,如果沒了二哥,就憑您和陳家的幾位舅舅,能保得住現在的榮華富貴嗎?」

  陳老太太臉色鐵青,「這是我們母子之間的事,輪得著你來多嘴?他是從我肚皮裡爬出來的,他就得孝順我!他敢對我不敬,外邊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就算他為官做宰了,在我跟前,照樣還是得聽話!這是他做人的本分!」

  傅雲英面色不變,嘴角一扯,「二哥自然孝敬您……可我不。」

  她臉色冷了下來。

  陳老太太總被人捧著,作威作福慣了,其實色厲內荏,只敢對著傅雲章哭鬧,被她冷冷掃一眼,竟覺得心驚肉跳,惱羞成怒道:「哪裡來的孽障,也敢在我家撒野?」

  她怒極,揚聲叫管家的名字,「來人,把這小畜生給我叉出去!」

  管家沒答應,下人們屏息凝神,沒人說話。

  陳老太太張了張嘴巴,不可置信地看著身邊的丫頭。

  丫頭們扶著她,給她順氣,端茶給她喝,但就是不敢靠近傅雲英一步。

  陳老太太面色紫漲,氣息粗重。

  傅雲英一攤手,「太太,您看,二哥不在,您就只能乾瞪眼。宗族怎麼欺負我的嬸嬸,也會怎麼欺負您。同樣的,我也可以和宗族那樣一手遮天,只要我想。」

  陳老太太站都站不穩,踉蹌著後退幾步,被丫頭們攙到羅漢床上坐了,氣得渾身打顫。

  傅雲英倒了杯茶,送到她手邊,「您好好將養,以後得空再來看您。」

  每一句都話裡有話,這個少年後生,竟然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威脅自己!

  這可是傅家!

  陳老太太面色震怒,說不出是驚恐居多還是憤怒居多,望著她不說話。

  傅雲英笑了笑,退出正院。

  管家送她出府,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沒說什麼。

  出了東大街,蓮殼忍不住道:「少爺……您何苦這樣,太太畢竟是二少爺的親娘。」

  疏不間親,不管傅雲章和陳老太太之間有多大的矛盾,母子血濃於水,傅雲章又孝順,早晚還是會和好的。傅雲英這麼直接對陳老太太不敬,當著下人的面威脅她,以後如果傅雲章知道了,必定會和她生出嫌隙。如果陳老太太再添油加醋哭訴一番,說不定傅雲章要和她翻臉。

  「不妨事。」傅雲英搖了搖頭,輕聲道。

  傅雲章不會怪她的。

  他從來沒怪過任何人。

  而陳老太太聽她說他病了,仍然無動於衷,只知道強調她母親的身份,從頭至尾都沒關心他一句。

  ……

  一行人離開東大街,往縣衙的方向走來。

  陳知縣聽說傅雲英來找,立刻丟下手頭的公務,迎了出來。

  「打擾舅舅了。」傅雲英跟著傅雲章叫陳知縣舅舅,「這次來是為了分宗的事。」

  傅雲章狠不下心,那就由她來替他斬斷宗族拖累。

  陳知縣面色古怪,咦了一聲,「雲哥,這……分宗的事,已經辦妥了呀!」

  傅雲英愣了片刻,上次急著去銅山找傅四老爺,她並沒有辦分宗的事,傅雲章也沒辦成,怎麼已經辦妥了?

  誰辦的?

  陳知縣見她是真的不知情,吩咐手下人去找文書,道:「就在昨天,武昌府的李同知過來親自主持分宗,傅家宗族連個屁都不敢放!以後你們這一房和仲文都能另立家廟,族譜也分開了,祭祀、墓葬都各不相干。」

  底下人把文書和記錄的冊子拿了過來,傅雲英接過,一目十行,粗粗掃了一遍。

  確實已經分宗了,而且傅雲章這一房竟然直接和傅四老爺成了兄弟,兩家關係近了,和宗族則疏遠了。家產、田地那一項,大宅的全部歸在傅雲章名下,宗族的人沒占到便宜。

  難道因為李寒石是沈黨一派的人,想拉攏傅雲章,所以替他解決後顧之憂?

  傅雲英眉頭輕蹙。

  陳知縣又道:「族老們那邊……你可能還不曉得,襄陽那一帶流民暴亂越來越嚴重,官府派兵鎮壓,傅家族老他們被選中勞軍……」

  勞軍?

  傅雲英眉頭皺得愈緊。

  勞軍分很多種,有一種聽起來風光但人人聞之色變,那就是為軍隊準備一切糧草物資,被選中的人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傾家蕩產,家破人亡。

  族老們的下場可想而知。

  傅家的人怎麼會被挑中勞軍?

  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難怪她剛才經過東大街時,發現族裡冷清了很多,沒看到之前趾高氣揚欺壓盧氏的那些族老,族人看到她後立刻臉色大變,嚇得屁滾尿流。

  原來如此。

  她問陳知縣:「人也是李同知選的?」

  陳知縣點了點頭。

  傅雲英心頭疑惑,沈黨真的看上傅雲章了?

  那也不至於把族老們全部給收拾了,他們並沒有得罪傅雲章。

  他們得罪的是她。

  是趙師爺幫的忙?還是朱和昶?

  傅雲英想了很多種可能,似乎哪一種都說得通。

  ……

  回到武昌府貢院街,傅雲英先去隔壁傅雲章的宅子幫他收拾屋子,黃州縣帶來的擺設器物一一擺出來安置好,都是他用慣的東西。

  午後蓮殼去長春觀接傅雲章,怕他騎不得馬,特意雇了轎子。

  一個時辰後,傅雲章在蓮殼的攙扶中走進院子,踏進正屋,一眼便看到傅雲英纖瘦的側影。

  她站在窗前擺弄供花,手裡一隻豆綠色花鳥昆蟲細頸瓷瓶,黃梨木桌上一隻掐絲琺瑯葡萄紋三足香爐,爐裡還未燃香餅,旁邊放了一大捧菖蒲、石榴、蜀葵和竹枝。她從裡頭挑出一枝菖蒲插進瓷瓶裡,左右看看,用一小捧蜀葵搭配,拈花的手指纖長白皙,姿勢隨意而優雅。

  沒有人教過她供花,但她彷彿極為熟稔,每一個動作都自然而然,很好看。

  她穿的是男裝,錦緞束髮,長身而立,做供花這樣的事,並沒有流露出女兒家嬌媚態,就是純粹的優雅好看。

  十歲開始她就完全沒穿過女裝了,以至於以前見過五小姐的人現在見了她也認不出她來。

  都以為她真的是傅少爺。

  傅雲章回想她以前梳雙髻,穿交領襖、對襟比甲、馬面裙,坐在小杌子上讀書時的模樣,恍惚了片刻。

  傅雲英很認真,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腳步聲,回頭微笑,「二哥回來了。」

  因為這一句溫柔的招呼和她清麗臉龐上漾起的淺笑,那一瓶供花霎時變得高雅珍貴起來,她指尖拂過的地方,花朵格外嬌豔。

  傅雲章走到她面前,卻沒看花,含笑在兩人之間比了比,說:「好像又長高了好些。」

  傅雲英笑了笑,眼簾微抬,掃他一眼,「現在才發現?」

  傅雲章不禁失笑,鼻端聞到一股濃烈的花香,是她身上的味道,「茉莉開了?」

  傅雲英點點頭,從袖子裡拈出一簇用絲絛繫起來的茉莉花。

  他攤開掌心去接。

  「上船的時候買的,縣裡到處都是挑著籃子賣花的人,還有賣梔子、芍藥、鳳仙花的……」

  她慢慢道,絕口不提傅家的事,只說一路上看到的風景。

  夏初百花盛放,草木蓊鬱,坐在船頭,一路兩岸繁花似錦,綠樹成蔭,就像在畫中穿行。

  他靜靜聽著,因為一簇從黃州縣帶回來的茉莉花,關於家鄉的記憶也變得溫暖起來,那些久遠的辛酸的過去,似乎是另一個世界。

  說了會兒家常話,蓮殼把熬好的藥送了過來,傅雲英看著傅雲章吃藥。

  藥很苦,傅雲章卻沒有露出什麼難受的表情,一口接一口喝完,和平時吃飯喝湯一樣。

  傅雲英從攢盒裡挑了塊方塊酥糖給他含在嘴裡去苦味,指一指對面牆上一幅畫,「二哥,你看我這幅畫畫得怎麼樣?」

  傅雲章順著她指尖望過去,粉牆上掛了一幅未完成的畫,畫上畫了一截折枝墨梅,構圖挺秀清雅,但枝上卻光禿禿的,只有墨痕,沒有梅花花朵。

  「送我的?」

  傅雲英點點頭。

  傅雲章問:「怎麼沒畫完?」

  「你幫我畫完吧。」傅雲英拿了枝筆給傅雲章。

  「像消寒圖那樣?」傅雲章接了筆,手指摩挲玉質筆管,「我試試。」

  趙師爺曾說她心中戾氣太重,所以要她學畫,她確實愛畫,雖然畫的都是平平無奇的東西,花花草草,枝頭的小鳥,草裡的昆蟲,她熱愛這個世界,畫出來的畫也是鮮活的。

  看了就讓人覺得心情愉快,彷彿那一份鮮活實實在在,觸手可及。

  「二哥,山長聽說你回來了,想請你去書院講學。」傅雲英篩了兩杯茶,一杯給傅雲章,道,「我幫你拒絕了。」

  傅雲章挑挑眉,「怎麼問都不問我一聲?」

  「其實你不喜歡看書,是不是?而且你病著,不宜勞神。」傅雲英喝了口茶,說,「所以我直接替你婉拒了,下次你見到山長可別說漏嘴。」

  她在山長眼裡是個誠實正直的好學生,說謊話一定會臉紅的那種。

  傅雲章忍不住笑了,他平時對什麼都是淡淡的,連笑容也淡,這會兒卻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牙齒,雙眼彎成一道月牙。

  就像曇花綻放,剎那間芳華無限。

  「好,都聽你的,不去書院講學。」

  如果山長過來找他,他可能會答應下來,她也在書院裡,正好可以照應她。

  不過她替他做了決定,那就不去吧。

  一直都是他在幫別人拿主意,現在他待在家裡諸事不管,全聽她分派,感覺還不賴。

  事實上是感覺很好。

  ……

  安頓好傅雲章,傅雲英打聽到李寒石的住處,打點門房,求見李寒石。

  之前她已經問過朱和昶了,朱和昶不知道分宗的事。

  他揎拳擄袖,想替她出氣:「要我說,直接把傅家人抓進牢裡不就好了?」

  王府裡處置下人就是直接鞭子伺候,嚴重的發賣。

  傅雲英忙攔住躍躍欲試的他,免得他真的動用王府關係抓走傅家人。

  她又去找趙師爺和趙琪,兩人也不知情。

  顯然分宗的事是李寒石獨自下的手,和知府范維屏無關。

  萍水相逢,他出手懲治傅家宗族的人,到底是為了什麼?

  第二天李家下人就找了過來,「大人請少爺過府一敘。」

  傅雲英帶著喬嘉前去赴約。

  李寒石剛從府衙回來,官服未脫,就來花廳見傅雲英,「久等了。」

  態度很客氣,甚至隱隱有點微妙的恭敬。

  傅雲英站起身,「大人肯抽空見晚輩,是晚輩的榮幸。」

  李寒石忙道:「哪裡哪裡,其實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

  他轉身對身邊的屬下吩咐了幾句,屬下掉頭出去,不一會兒捧著一隻錦緞匣子進來。

  李寒石接過匣子,往傅雲英手邊輕輕一推,示意她拿著。

  傅雲英在他的注視中打開匣子,裡面是一隻顏色清透的魚佩,小巧玲瓏,栩栩如生。

  這枚魚佩她很熟悉,正是她送還給霍明錦的那一枚。

  她怔了怔。

  李寒石在一旁道:「二爺說這枚魚佩和公子有緣,不如就放在公子這裡。」

  傅雲英不由錯愕。

  李寒石表面是沈黨,其實是霍明錦的人!他是霍明錦安插在湖廣的眼線。

  沈介溪樹大根深,門生遍佈朝堂,但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喜歡任人唯親,包庇族人。沈氏一族魚肉鄉里,老百姓怨聲載道,范維屏為此焦頭爛額,想管管不了,不管沈氏那邊又鬧得太不像樣。

  李寒石就是來收集罪證,為以後扳倒沈介溪做準備的。

  霍明錦竟然直接把李寒石的身份告訴她……沒有一點遮掩,他就不怕她轉頭將這個秘密洩露出去?

  這可是事涉他整個計劃的機密。

  花廳裡安靜下來。

  李寒石隨口道出機密,表情卻風淡雲輕,「二爺讓我轉告公子,你想做什麼,盡可去做,有他在,你無需擔心任何事。哪怕你捅破天了,有二爺給你兜著。傅家宗族不過是一幫無知小人,收拾他們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事。」

  傅雲英沉默不語。

  李寒石接著道:「你也不用怕傅雲章被沈黨的人拉攏,不管他站在哪一邊,二爺不會為難他。」

  「霍大人……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直接問。

  無緣無故的,為什麼對她這麼關照?

  這句話其實李寒石也想問,莫名其妙的,二爺怎麼會對一個只見過幾面的少年另眼相看?事事為他打算,甚至不在乎他和沈黨的人親近?

  他可是傅雲章的堂弟,以後多半會投向沈黨或是崔南軒。

  二爺竟然也有一意孤行的時候……

  要不是以前從未有過二爺喜歡嬌美少年的傳聞……李寒石真的懷疑自家主子是不是看上傅雲了。

  誰讓這小子長得這麼標緻,而且氣質出眾。

  「二爺說,你不會說出去的。」李寒石按下心裡的古怪想法,道。

  傅雲英當然不會說出去,別說她欠霍明錦的人情,就沖著他的仇人是沈介溪,她就不會出賣他。

  她曾懷疑他是不是認出她了,因為她不怎麼防備他,在崔南軒面前她時刻警惕,但和霍明錦在一起時不會刻意去掩飾,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大大方方,態度自然。

  時時刻刻腦子裡都要繃根弦的話,太累了,還不如大方一點。

  可霍明錦直接否認了。

  如果認出她了,他用不著否認,他們又沒有利益衝突。她也不怕被他認出來。

  再仔細想一想,他們只是小時候認識,之後闊別多年,她又完全變了個人,誰能想到她是以前的魏氏?

  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說出來沒人會相信。何況他從來厭惡這些鬼神之說。

  既然沒有認出她,卻又這麼留意她……難道真如他那天在帳篷裡說的那樣,只是出於欣賞她?

  她有什麼好欣賞的?

  傅雲英思忖片刻,明白過來,垂目道:「霍大人於晚輩有救命之恩,晚輩感激不盡,日後若有差遣之處,但聽吩咐。」

  主動追逐權勢的話,一定會和現在手攬大權的沈介溪對上。在沈黨和霍明錦之間,她當然選霍明錦。

  李寒石笑了笑。

  二爺只吩咐他保護傅雲,並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他直覺二爺對傅雲這麼好,應該不是出於利用的目的。

  不過現在也只有這麼一個合理的解釋。

  傅雲不也是這麼想的嗎?

  等等……二爺沒有妻室,也沒有兒女,京師的人時興認乾兒子……

  傅雲年紀正好合適……

  對啊,一定是這樣,二爺想認傅雲當義子,不然為什麼要送信物?

  李寒石眼珠一轉,自以為想明白了,對傅雲英的態度愈加熱情,「二爺說了,這塊魚佩請公子務必貼身帶著,這可是二爺家祖上傳下來的。」

  他叮囑了這麼一句。

  傅雲英一頭霧水,拿著魚佩出了李府。

  魚佩還是那枚魚佩,之前的絲絛換了,多了枚平安如意雲芝瑞草花樣的絡子。

  雲芝瑞草寓意長壽。

  她聞到一絲清苦的氣息,恍惚像是松針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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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搞小劇場:

  二哥最喜歡做的事,其實就是在家裡優哉遊哉當鹹魚。

  二哥:不想讀書不想操心不想考試,我只想當個米蟲。

  英姐:好吧,你當米蟲,我養你。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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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2:0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考試

  夏日炎炎,溽暑蒸人。

  端午前,傅雲啟回貢院街小住了幾日,帶了符袋、艾虎、粽子、五毒香囊給傅雲英。

  「月姐和桂姐很想你,英姐,你真不回去了?」

  傅雲英洗淨手,坐在窗前剝粽子吃,兩手托著水煮之後顏色更加翠綠的箬竹葉,聞言搖搖頭。

  大吳氏、盧氏和韓氏她們用不著知道太多,知道多了難免提心吊膽。就讓她們以為英姐這個人真的修道去了吧。

  傅雲啟歎了口氣,沒說什麼。

  長廊外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朱和昶手裡拿著長春觀送來的天師像,笑著闖進書房,身後吉祥捧著一隻剔紅折枝牡丹紋大託盤,裡頭一盤荔枝,玲瓏剔透,枝葉還是新鮮的,彷彿剛從枝頭摘下。

  「端午競渡可熱鬧了,你怎麼不去?」他逕自走到傅雲英對面,示意吉祥把荔枝放下,把他手裡的天師像貼到門上去。

  傅雲英謝過他的荔枝,請他吃粽子。

  「你有什麼忌口的?」

  「我什麼都能吃一點。」朱和昶搓搓手,隨便指一指其中一個草繩紮起來的粽子,「不要告訴我是什麼餡的,自己吃出來才好玩!」

  吉祥貼好天師像,過來幫他剝粽子。

  他洗淨手,夾起一枚粽子吃了幾口,表情很驚訝,「這個我沒吃過,怎麼是鹹的?」

  「那是火腿粽子,用的南邊的火腿肉。」

  傅雲啟道,他現在沉穩了很多,不會和以前那樣跟朱和昶鬥嘴。

  朱和昶皺皺眉,「不喜歡這個……」

  放下只咬幾口的粽子,指指另一個,讓吉祥給他剝,「我再嘗嘗……」

  這一個是桂花醬餡的,他也不喜歡,扔到一邊,繼續嘗試下一個。

  他吃幾口丟一個,不一會兒就把一大提粽子全嘗了個遍,最後表示他最喜歡蜜餞的。

  傅雲啟有點嫌棄他,給英姐帶的粽子全被他吃了,偏偏又沒吃完,只嘗了一半,剩下的全糟蹋了,「既然你喜歡蜜餞的,直說要吃蜜餞的不就好了,何必一個個嘗呢?」

  朱和昶自小嬌寵,不覺得自己浪費食物有什麼不對,理直氣壯道:「不全部嘗一遍,我怎麼知道我喜不喜歡其他的?」

  半蹲半坐在一邊伺候他的吉祥忙點頭附和。

  傅雲英想起朱和昶那天好奇嘗書院橘林裡的橘子時的情景,他倒是一點都沒變。

  等寫完書稿的袁三趕到這邊來蹭吃的時,粽子已經不剩幾個了。

  袁三餓得兩眼放光,揪著朱和昶的衣領找他討粽子,看架勢如果現在不拿出點吃的給他,他很可能想嘗一嘗朱和昶是酸的還是甜的。

  傅雲英把朱和昶帶來的荔枝推給他,「吃這個,這個貴。」

  一聽到「貴」字,袁三立馬放開朱和昶,抱起託盤啃荔枝吃。

  他吃得很狂放,殼都不剝,直接用牙齒咬開。

  吉祥目瞪口呆,護著朱和昶後退幾步,眼神警惕,這窮小子也太不講究了吧!和深山老林裡的野人一樣!

  傅雲啟也嚇了一跳,擋在傅雲英面前,「袁三幾天沒吃飯了?」

  傅雲英輕輕推開他,「去灶房領一份湯飯,他忙起來的時候一兩天不進水米,這是餓極了。」

  袁三對賺錢這件事的熱衷程度已經超越了讀書,畢竟拿到手裡的真金白銀比書本上的知識要實在多了,他的遊俠故事出了一本又一本,但書坊仍舊缺稿子,年末他要準備院試,打算在入冬前多寫一點,免得到時候書坊出不了新書。

  朱和昶的僕從把湯飯領了來,袁三唏哩呼嚕幾口吃完,朱和昶看他吃得香,也鬧著要嘗一嘗書院的伙食,吉祥不敢讓他吃,又攔不住,只得一疊聲吩咐其他人去準備。

  傅雲啟和袁三為朱和昶在書院獲得的種種特殊待遇而憤憤不平,小聲嘀咕。

  三個人廝打笑鬧,從房間這一頭打到另一頭,時不時撞到書架上,砰砰響。

  傅雲英沒管他們,自己找了本書坐在書案前看。

  不一會兒,學長李順領著蓮殼找了過來,「傅家的馬車在外邊等著。」

  傅雲英起身收拾書本,換了套出門的衣裳,海青色生羅交領直身,裡邊豎領襖,腳上玄色靴鞋。

  蓮殼提醒道:「少爺,出去要騎馬,二少爺說您記得帶福巾,山上風大,吹著頭仔細著涼。」

  王大郎便回房去取了福巾給傅雲英。

  她戴好福巾,低頭看看直身兩邊是開衩的,正是為方便騎馬裁的衣裳,用不著換了,一徑出了書院大門。

  喬嘉仍然和往常一樣緊跟著她。

  傅雲英上馬時,目光掃過喬嘉,他相貌平平無奇,是那種混進人群裡絕對不會引起別人注意的老實平凡,她問過楚王,連楚王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楚王就是這麼不靠譜,自己的手下從哪兒來的以前是做什麼的都不清楚,就敢把人往她身邊放。

  還逼她和朱和昶一起去考院試,如果不是她早有此意才順水推舟答應下來,她早晚會被楚王的各種奇思妙想折磨瘋。

  有時候,身份尊貴就是可以為所欲為。

  傅雲章在山上等她。

  天氣炎熱,本地文人在山上一座避暑山莊裡聚會飲酒,吟詩作賦。他應邀前往,等酒酣耳熱之際,才叫蓮殼過來請她。

  傅雲章養病期間也沒有閑著,剛好傅四老爺的書坊缺稿子,他把北上途中寫的遊記見聞拿了出來,重新整理刪改過後,交由書坊刊印售賣。

  原以為這種遊記買的人不多,但他沒有匿名,遊記副本交由官府看樣時,新書消息還沒有張榜公佈,官府裡崇拜他學問的人就把消息傳揚得眾人皆知,士子們紛紛前往書坊預定,於是書還沒正式刊印就先確定了加印數目。

  這就是名聲和功名的好處,一般士子賣小說只是為了糊口,和市井小說扯上關係後註定得不到士林的認同。但傅雲章已經是湖廣聞名的士子了,所以他賣遊記不僅沒有被人恥笑,反而被宣揚成一樁清新脫俗的大雅之事。

  追捧的人越來越多,後來有人效仿前人結社,定期組織士子們遊覽各地山川,尋勝探幽,社員們只需繳納二兩銀子就能入社,本地人就給他們起了個諢名叫「二兩社」。二兩社每社都會推選出一位社長主持宴會,備好宴席,請其他社員前去赴會,大家各自帶上愛吃的細巧果點,或是一壺酒、幾樣小菜,不拘形式,總之不許空手過去,到了地方,鋪上紅氈,人人席地而坐,且歌且飲,隨性賦詩,好不痛快。

  傅雲章既有功名在身,人又隨和,出手闊綽,在二兩社內極受推崇。

  二兩社每一社都有詩文傳出,集結成詩冊後,傅四老爺的書坊代為刻印,雖然數量不多,但流傳很廣。

  後來名聲甚至傳到南直隸去了,那邊最時興結社。

  傅雲英留心觀察過,二兩社的社員成員複雜,看似什麼人都可以進,其實真正佔據話語權的那幾個大多是官宦之後。

  他們年輕,熱情,野心勃勃,出身非富即貴。

  傅雲章雖然不是結社發起人,但眾人顯然為他馬首是瞻。

  傅雲英歎口氣,二哥還是那個二哥,事事都要掌握在手中……

  病中的軟弱只是他難得的一次任性。

  盛夏,山中草木葳蕤,遍地芳菲,涼風送爽,綠蔭匝地。山道旁建有一座八角涼亭,亭邊一條碎石路甬道通向竹林,竹林掩映處,一條小溪蜿蜒而過,碧水潺潺,天晴如洗。三十幾個戴儒巾、著鮮亮衣裳的年輕士子圍坐在涼亭外的樹蔭下,人人一張紅氈,面前一几,一案,一壺酒,一雙竹筷,說說笑笑,斯文風雅。

  被眾人簇擁在當中的男子,頭戴浩然巾,穿一襲玉色皂緣交領素羅深衣,俊眉修眼,談吐風雅,正是傅雲章。他不是此次避暑集會的社長,但眾人仍然以他為首。

  大家正限韻對詩,彼此打趣,傅雲章目光掃過石梯處,微微一笑,起身站了起來,往涼亭走。

  眾人好奇是誰到了,竟然要他親自相迎,紛紛放下手裡的酒杯或者碗箸,翹首以盼。

  涼亭另一側,傅雲英正拾級而上,聽到樹下的說話聲停了下來,面不改色,迎著無數道或好奇打量或謹慎審視的目光,步子從容不迫。

  眾人見她年紀雖小,衣著也樸素,沒和南方士人那樣塗脂抹粉,但氣度非常好,暗暗心驚。

  此子只露一個面,其他人瞬間被映得有如草木,他還沒開口,就把在場諸人都比下去了。

  傅雲章走下涼亭,背對著眾人,對傅雲英眨了眨眼睛,「詩做得差不多了,知道你怕這個,特意叫你晚點來。」

  傅雲英朝他拱手,做出感激不盡的樣子,「多謝二哥體諒。」

  兩人相視一笑。

  眾人見傅雲章突然離席,親自領了個眉目清秀的年輕後生過來,愣了片刻。

  不知道誰悄悄低語了一句,「我猜那個少年一定是傅雲章的堂弟,江城書院那個學生,這個月他還寫帖子催我還書來著,那筆字寫得真好……」

  眾人恍然大悟,都笑著站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丹映公子!果然聞名不如見面,當真是一表人才!」

  「傳說丹映公子俊秀無雙,我還只當是戲言,沒想到本人生得這麼靈秀!」

  大家誇了又誇,有和傅雲章關係好的,取笑他道:「仲文,雛鳳清於老鳳聲,你這弟弟長大以後說不定就把你的風頭蓋過去了!」

  傅雲章含笑看一眼傅雲英,亦笑著道:「借你吉言。」

  寒暄一陣,將她一一引見給在場的所有士子。

  他平時雖平易近人,不過還從未如此賣力關照哪一位後輩,眾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對傅雲英的態度愈發和藹。

  傅雲章帶眾人還席,讓傅雲英坐在自己身側,一旁伺候的小童給她添了酒杯碗筷。

  還沒等傅雲英坐好,有幾個年紀較長的士子開始考校她的學問。

  她先看一眼傅雲章。

  傅雲章手裡擎了一隻竹絲酒杯,嘴角上翹,笑而不語。

  傅雲英挪開視線,回望問她問題的士子,從容應答。

  一開始問的都是書本上的問題,她對答如流。

  後來問題越來越刁鑽,她倒也沒有和對方針鋒相對,只說自己的見解。

  眾人見她不卑不亢,言語溫和,雖一直被質問,始終態度平靜,沒有尋常少年人的浮躁之氣,暗暗點頭。

  有人問傅雲章,「你這弟弟今年可下場?」

  傅雲章飲了一口熱酒,道:「打算讓他試試。」

  那人笑道:「試試?你又說笑了,我看你們家是想包攬案首吧?」

  傅雲章望著專心和眾人對答的傅雲英,笑了笑。

  一場宴會,賓主盡歡。

  宴散,眾人在山下作別,傅雲章站在山道前,目送其他人離開,最後一個走。

  等最後幾個喝得半醉的士子被各自的僕人攙扶著離去,傅雲英扯扯傅雲章的衣袖。

  「嗯?」

  傅雲章低頭看她,以為她要問宴會上的事。

  傅雲英卻踮起腳,抬起胳膊,右手搭在他額前,皺眉道:「怎麼又吃酒了?」

  她記得他每次吃酒過後都會生病。

  傅雲章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彎下腰方便她的動作。

  她長高了還是搆不到他額頭的,他低頭,看到她頭上的福巾,綁得嚴嚴實實的,一絲鬢角都沒露出來。

  過了一會兒,傅雲英收回手,「還好沒發熱……山上涼,早些回吧。」

  說完吩咐一邊的蓮殼,「回去以後煮一碗米酒糟給二哥吃,記得趁熱熱的時候吃下去。」

  蓮殼應下了。

  一起騎馬下山。

  傅雲英說起書院裡的事,前幾天學生們為觀風題頭疼,大家枕戈達旦,一個比一個睡得晚。她反而比以前清閒了。

  傅雲章含笑聽她用平淡的語調講述袁三、傅雲啟和朱和昶、趙琪鬧出來的笑話,眼看暮色四合,蚊蟲密如繁星,嗡嗡嗡嗡響個不停。

  天色慢慢昏暗下來,霞光沉入蒼翠群山之間,遠處炊煙四起,倦鳥歸巢,一輪彎月漸漸從雲層背後浮出。

  傅雲章堅持送傅雲英回書院。

  傅雲英下了馬,走進書院大門,不一會兒,身後才響起馬蹄聲。

  幾天後,趙琪忽然來找傅雲英辭行。

  京師出了大變動,在籌謀一兩年後,翰林院王大人終於如願以償進入內閣,一石激起千層浪,沈黨和中立派的官員隨之都有調動,最後范維屏幸運地撿了個漏,即將升任戶部右侍郎。

  趙家這幾年和姻親沈家的關係越來越疏遠,和范維屏倒是走得很近,趙家子弟要隨范維屏一起北上。

  傅雲英送了趙琪幾張字畫,和其他同窗一起為他踐行。

  隨著范維屏離任,姚文達這個在武昌府窩了幾年的學政也挪了個位子。王閣老推薦他去國子監主事,皇上准奏。

  他走的時候,依然是兩個老僕,幾隻破箱子。

  傅雲章和傅雲英去路口送他,怕他不高興,偷偷把銀兩盤纏給老僕收著。

  姚文達走之前,叮囑傅雲章:「不要鬆懈,以你的資質現在去做官,比不過那些進士,太可惜了,下次補試殿試後,老師會幫你打點好的。」

  又問起他娶妻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聽老師的話,老實找個娘子成家。這娘子啊,還是得找個知冷知熱會疼人的,出身倒是其次……你也用不著拿姻親來給自己謀出路。」

  傅雲章淡淡道:「學生心裡有數。」

  一旁的傅雲英抬頭看他一眼。

  趙家前不久又試探著提起聯姻的事,他還是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不知道他將來到底會娶誰家的小姐。

  或許真如大家猜測的那樣,他只會娶京城高門顯貴家的姑娘。

  一晃眼,書院裡的丹桂都開了,不知不覺間,處處都是馥鬱花香。

  有楚王的幫助,傅雲英順利通過院試之前的兩場考試,而且每一次都是第一名。

  同窗們徹底服氣。

  朱和昶也像模像樣參加考試,身份都是現成的,托他的福,傅雲英輕輕鬆鬆過了審查那一關,傅四老爺用不著提心吊膽怕她身份洩露。

  最後一場院試,傅雲章親自送傅雲英去貢院。

  貢院前人頭攢動。

  和朱和昶碰頭後,傅雲英坐進號房,深吸一口氣,提筆答題。

  她的心很靜,靜得沒有參加院試的感覺,就好像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書院考課。

  答完所有題目,她從頭到尾檢查了幾遍,沒有急著走。

  書院考課她考完檢查過就交卷,但縣試府試院試不能這麼做,多少雙眼睛盯著,她敢次次提前交卷的話,不出三天,驕傲自大的名聲就傳出去了。

  考完後,傅雲英睡了一天一夜。

  剛從貢院出來她就覺得頭重腳輕,費力擠出擁擠的人群,眼前一陣陣發黑,還沒走到前來接她的傅雲章跟前便暈了過去。

  傅雲章一驚,幾步搶上前,抱起她,送到馬車裡,先放下車簾,然後抱她在懷裡,解開她頭上的福巾,打散她的長髮。

  如瀑布一樣,一頭烏濃髮絲傾灑開來,裡頭已經汗濕了。

  雲鬢累累,雪膚花貌。

  平時再冷淡,也藏不住內裡溫柔的心腸。

  她如果單純做一個小娘子,不知是什麼樣的情景。

  傅雲章歎了口氣,手指輕輕拂去她鬢邊的汗珠。

  有人輕叩馬車,喬嘉在外面問:「公子怎麼樣了?」

  傅雲章回過神,記得他是楚王的人,道:「不礙事,這是累著了。」

  馬車直接回到貢院街,傅雲章叫車把式繞去後門,讓蓮殼取了件薄如蟬翼的輕綃披風過來,將傅雲英從頭到腳籠得嚴嚴實實的,這才打橫抱起她進了內院。

  喬嘉在後面跟著。

  間壁盧氏剛好領著傅月和傅桂在後門挑貨郎擔上的草蟲、絨花,遠遠看到傅雲章抱了個人回家,面面相覷。

  傅月和傅桂沒有多想,盧氏眼珠一轉,沒吭聲。夜裡卻和傅四老爺說起這事,「我看二少爺臉色不大好看,不一會兒就請了郎中去給內院的人瞧病,我尋思著他抱進去的是不是他的房裡人?官人,二少爺還沒娶妻,這不大好吧。」

  盧氏猜測那人應該不是傅家的丫頭,而是外邊來的,不然怎麼從外面抱進內院?

  這外面的女子大多是從風塵場所出來的,傅雲章那樣的人物,和來路不明的人攪合在一起,不大合適。

  傅四老爺剛剛和賬房商量事情,說得口乾舌燥,正大口喝水,聽了盧氏的猜測,一口茶噴了出來,嗆得不停咳嗽。

  他知道傅雲章抱進內院的是誰,肯定是英姐,她今天考院試。啟哥也是今天考,王叔接他出來的時候,他當場就軟倒了,是被人抬著回府的。現在人還躺在房裡呼呼大睡呢!

  這事做得很隱秘,家裡的女眷不知情,傅四老爺隨便編幾個理由就把她們騙過去了,免得她們跟著擔驚受怕。

  為了這個,傅雲英幾乎不回家。大吳氏聽說孫女真的修道去了,還哭了幾場。

  「我去間壁看看。」

  傅四老爺放下茶杯,披了件衣裳,踱到傅雲章這邊來。

  傅雲英還在睡,郎中給她診脈也是說勞累過度,睡醒之後將養幾天就好了,用不著吃藥。

  傅四老爺先去房裡看傅雲英,屋子裡燈火搖曳,床帳半卷,她躺在枕上安睡,臉色有點蒼白,秀眉微微蹙著。

  這個時候,傅四老爺再次感慨,如果英姐真的是個男孩子就好了,那就用不著忌諱這個忌諱那個,她已經大半年沒出現在女眷們跟前。每次回貢院街都是住在傅雲章這邊。

  吱嘎一聲,傅雲章推開門走進屋子。

  傅四老爺給傅雲英掖了掖被子,放下床帳,迎上前,「怎麼樣了?」

  傅雲章看一眼沉睡的傅雲英,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領著傅四老爺出了廂房。

  「就是累著了。」走到外邊長廊裡,他輕聲說。

  傅四老爺鬆口氣,感慨著道:「多虧有你在一邊照應,我想幫忙都幫不上。英姐不讓我插手。」

  傅雲章望著沐浴在濃稠夜色中的庭院,輕聲說:「您用不著擔心,我會看著她的。」

  第二天傍晚傅雲英才醒。

  睜眼看到熟悉的銀條紗床帳,她慢慢回想起考試的事,掙扎著坐起身。

  一雙手掀開床帳,扶著她的背幫她靠坐,柔聲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她揉了揉眼睛。

  傅雲章坐在床邊看著她,一旁的地上有本書翻過來倒扣在氊子上,顯然他一直待在房裡,剛才坐在那裡看書。

  她動了動,道:「倒沒有不舒服……就是餓了。」

  傅雲章笑了一下,先倒了杯茶給她,然後出去叫人送吃的來。

  他是從來沒照顧過人的,倒的是一杯冷茶,還是一杯晾了一夜的陳茶。

  傅雲英搖搖頭,沒有嫌棄,喝了兩口。

  不一會兒蓮殼把飯菜送進來,她就著幾碟小菜吃了一碗鱔絲麵,這個季節的鱔魚肉最嫩,湯汁非常鮮美,她把麵湯也喝完了。

  傅雲章笑她:「這是真餓了。」

  叫蓮殼再去盛一碗給她。

  這時,管家找了過來,在外面道:「爺,外邊有人送了張帖子。」

  傅雲章示意屋裡服侍的人不要打擾傅雲英,走出廂房,接了帖子,拿在手裡掃一眼。

  是同知李寒石。

  按理說李寒石應該升官的,但是他卻沒有使銀子打點。

  傅雲章漫不經心道:「款待送帖子的人。」

  管家垂手答:「爺……這帖子是李大人自己拿來的,李大人親自來了。」

  傅雲章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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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案首

  李寒石是來看望傅雲英的。

  他並不知道她病倒了,聽傅雲章說起,嚇了一跳。得知她只是太過勞累才昏睡過去,鬆口氣,笑著說:「我記得當年我從貢院出來,也睡了兩天。」

  精神始終緊繃著,一刻都不敢放鬆,考完那一刻,整個人就虛脫了,手腳都是綿軟的,灌了幾大碗甜滋滋的溫水進肚,才恢復一點力氣。

  他是個喜歡附庸風雅的人,除了幾樣精緻細點和時令果蔬,另外送傅雲英一擔青紙,一隻臥鹿銅鎮紙,一匣紫毫小號筆,一副鏤空太湖石筆架,一方老坑荷花端硯台。

  這些也就罷了,他還帶來石青、石綠、朱砂幾色顏料,這幾樣顏料價值昂貴,一般人作畫鮮少用這幾樣顏色。

  最後他小心翼翼摸出一隻錦匣,雙手平舉著往傅雲英跟前一遞,「這是順天府那邊送過來的,本來應該在你考院試之前送過來,路上耽擱了些時候,才剛送到。」

  這麼說,東西是霍明錦送的。而且早就送了,不過現在才送達武昌府。

  傅雲英怔了怔,接過錦匣,裡頭錦緞為襯,裝了一隻泥塑彩繪騎麒麟的兔兒爺。

  兔兒爺雪白面孔,頭戴金盔,身披金甲胄,威風凜凜,栩栩如生。

  順天府有請兔兒爺的習俗,不過一般都在中秋祭月時節。傅雲英記得上輩子每到拜月時,哥哥們都會買兔兒爺送她。

  她房裡博古架上擺了十幾隻造型各異的兔兒爺,有搗藥的,騎仙鶴的,騎孔雀的,還有騎老虎的。每一隻她都很喜歡,沒捨得收起來,一直擺在那兒,直到出嫁的時候才命丫頭收進箱籠裡去。後來她把嫁妝全部送回魏家,兔兒爺也一併送了回去。等崔南軒高中,魏家再把嫁妝送到崔家時,那些兔兒爺早就在顛簸中摔成碎片。她心疼了很久。崔南軒知道這事,又買了一模一樣的送她。

  李寒石笑道:「麒麟吐書,二爺這是希望你學業有成。」

  傳說孔子降生的當天晚上,有麒麟降臨到孔府闕裡人家,並吐玉書。麒麟兔兒爺,寓意博學。

  傅雲英讓王大郎收起兔兒爺。

  李寒石看她眉宇間略有疲倦之色,含笑道:「早就想來看看你,怕影響你考試,今兒才過來,還是擾了你,你且寬心養病,過幾日考試名次出來,我打發人過來告訴你。」

  傅雲英忙謝他。

  他擺擺手,「二爺待我恩重如山,你是二爺的人,以後不必和我客氣。」

  她只是表示願意站在霍明錦這一邊,什麼時候成霍明錦的人了?

  傅雲英哭笑不得,目送李寒石出去。

  外面長廊響起傅雲章和李寒石說話的聲音,兩人一邊走一邊討論上次文會的事,聲音慢慢遠去。

  不一會兒,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傅雲章送走李寒石回來了。

  他推開房門,眼神示意房裡伺候的人出去。

  王大郎遲疑了一下,看著傅雲英。

  傅雲英朝他點了點頭。

  王大郎低著頭走出去。

  等所有人都退下了,傅雲章關上房門,踱到床邊。

  傅雲英抬頭看著他。

  他神色淡淡的,先俯身摘了她頭上的福巾,替她攏好長髮,拿了一枚塞綠豆殼的靠枕放在她背後讓她靠著。

  剛才李寒石過來,她雖在病中,也不得不穿戴整齊,正襟危坐,免得失禮。

  他幫她摘了頭巾,她頓時鬆快不少,往靠枕上一靠,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徐徐吐出一口氣。

  傅雲章坐在床沿邊,低頭整理被角,忽然問:「雲英,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傅雲英愣了一下。

  當然有,而且很多。她有很多不能對其他人傾吐的秘密。

  她並不覺得需要坦白什麼,因為這些事匪夷所思,而且都是過去的事了……這是她一個人的事。

  「李同知那人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我和他來往過,他心機頗深。」

  傅雲章抬起頭,雙眸盯著傅雲英,「他對你說什麼了?」

  傅雲英想了想,絕不能說出李寒石是霍明錦的人這件事,不然就是害了霍明錦,那要怎麼解釋李寒石特意來看望她?還給她送厚禮?

  李寒石是在武昌府熬資歷的同知,只要朝中有空缺,立刻就能升遷,而她只是個未獲功名的少年。

  「他對我沒有惡意,之前我陪他打雙陸,他玩得很盡興。」傅雲英斟酌著道,「大概是脾氣相投,李同知想施恩於我,才會對我這麼關照。二哥,你也曉得的,李同知喜歡結交湖廣的後起之秀。」

  傅雲章點了點頭,沒有繼續問下去。

  不是因為她回答得天衣無縫,而是他看得出來,她不想談這件事。

  「二哥。」傅雲英沉默了一會兒,問傅雲章,「我記得你說過當朝沈首輔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姚大人和沈首輔不和,如果有一天姚大人、沈首輔相爭,你會站在哪一邊?」

  她神情鄭重,問得很認真。

  傅雲章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回答說:「朝中的事,沒有對錯可言。沈首輔這些年確實有些得意忘形……不過朝堂上的事,哪是幾句話能說清的。內閣大臣個個都深不可測,沒有單純的好和壞,一個好人不可能憑著好心一步步爬到高位……朝中事不能光看表面。如果沈首輔哪天要下手除掉老師,我當然站在老師那一邊,如果沒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我更願意勸老師忍讓。」

  他的想法和崔南軒的一樣。

  那霍明錦的事就更不能告訴他了。

  傅雲英眼眸低垂,平靜道:「這些道理我明白……二哥,我想告訴你,我在甘州的時候受過欺負,我很記仇,不喜歡沈首輔那幫人,和政見無關,就是不喜歡。但是我不會因為你偏向哪一邊遷怒到你身上。不過以後我要是說了什麼諷刺沈黨的話,你不要往心裡去,不瞞你,如果哪一天沈首輔倒黴了,我一定拍手稱快。」

  她直覺傅雲章以後可能成為沈黨一派的人……雖然他幫姚文達傳遞消息,但他在政治上的見解和觀點明顯更偏向崔南軒。

  他不像是會輕易改變政見的人。

  傅雲章挑了挑眉,「你才多大,怎麼就想到這裡了?」

  看她不像是開玩笑,沉吟片刻,繼而揚眉微笑,「對我這麼寬容?我追隨你討厭的人,你也不生我的氣?」

  傅雲英唇角微微一翹。

  她恨沈介溪挾私報復魏家,但那只是兩家私仇。真要說起來,下令打死魏選廉的人是皇帝,她的仇人是金鑾殿的萬歲爺。魏選廉是中立派,沒有偏幫爭奪皇位的哪一方,但仗義執言觸怒新帝,經由沈介溪一番運作,成了新帝殺雞儆猴的犧牲品。

  朝堂上的事歷來都是如此,爾虞我詐明爭暗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占上風,誰就能耀武揚威。

  都是踏著累累的屍骨往上高升的,雙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如果傅雲章真的加入沈黨一派,她失望歸失望,不至於因為自己上輩子的私仇逼迫傅雲章改變政見,那是兩碼事。

  傅雲章和魏家、沈家的糾葛沒有關係,用不著為她前世的仇恨承擔任何壓力。

  何況政見這種事不是說變就能變的,他心中自有他的堅持。

  她一字字道:「二哥是二哥,其他人是其他人。」

  傅雲章望著她,沉默一瞬,神色也變得鄭重起來,手指摸摸她的臉頰。

  「好妹妹。」

  他微笑著說。

  ……

  翌日,朱和昶、袁三和傅雲啟結伴來看傅雲英。

  朱和昶出手毫不含糊,探病的架勢擺得很大,光是一擔擔抬盒就把傅雲章宅子裡最大的一間院子堆滿了,更多的僕從還在陸陸續續從巷口往裡頭搬東西,吃的用的就算了,他竟然還送了兩匹馬。

  他拍拍傅雲英,道:「我看你平時吃得也不少,怎麼就是不長肉?比我身體還虛,我給你帶了好些補身子的東西,人參鹿茸靈芝什麼的,我家多的是,你天天吃,不要捨不得!」

  袁三白他一眼,擋開他的手,「虛不受補懂不懂?照你說的那樣胡吃海塞,老大沒病也得吃出毛病來!」

  朱和昶道:「那還是聽郎中的罷。」轉頭看著傅雲英,「我從貢院出來好好的,你怎麼就累倒了?」

  傅雲英、袁三和傅雲啟三人同時對著朱和昶翻白眼。

  他們是正正經經考試,勞心勞力,身心俱疲,他呢?就是去玩的,能一樣嗎?

  午後傅雲章從外面回來,先過來看傅雲英,留朱和昶幾人吃飯,正彼此客氣,門外一陣喧嚷,十七八個年輕後生在管家的帶領下走進院子,傅雲英病倒的消息傳到學院,山長特意批示學長李順帶著學生們過來探望她。

  院子裡擠滿了人,個個都是意氣風發、斯斯文文的少年郎,家裡的僕人手忙腳亂,倒茶的丫頭羞得滿面通紅。

  趁眾人都在,傅雲章和傅雲英隔著一屋子交談的學生,飛快交換了一個眼色。

  傅雲章收回目光,轉身對管家吩咐了幾句。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嬌嫩的呼喚聲。

  「哥哥!」

  一個頭梳雙髻,戴葫蘆簪子,穿淡綠交領襖、鵝黃馬面裙的小娘子步進廂房,看到一屋子陌生少年,眨了眨眼睛,眼神純澈。

  但是未免太純澈了,顯得有些古怪。

  眾人面面相覷。

  小娘子歪著頭,好奇地打量眾人。

  丫頭們從後面追過來,躬身賠禮:「少爺……」

  病榻上的傅雲英搖了搖手,柔聲道:「五姐,過來。」

  五姐聽見她叫,歡快地答應一聲,小跑到床邊,「哥哥,你怎麼還沒起床?」

  眾人對望一眼,明白過來。

  「這是我妹妹,小時候在甘州生了場大病,接到家裡養了幾年,還跟著先生讀書,本來快好了,誰知又犯了舊疾,現在跟著長春觀的張道長修道。」

  傅雲英拉著五姐的手,向眾人解釋。

  眾人有點尷尬,不知該出聲安慰她還是假裝不知道五姐是個傻子……

  唯有朱和昶一人沒察覺到屋裡詭異的氣氛,拍手道:「這就是你妹妹?你們真有緣,你妹妹眉眼和你確實有幾分像。」

  看幾眼五姐,再看幾眼傅雲英,嘖嘖低聲說:「你要是和你妹妹一樣打扮,比女孩子還漂亮!」

  傅雲啟拉下臉,一巴掌拍開朱和昶。

  朱和昶踉蹌了一下,剛好倒在坐在腳踏上吃椒鹽金餅的袁三身上,袁三頭也不抬,也一巴掌把他拍開。

  其他人聽了朱和昶的話,忍不住偷偷拿眼瞄五姐,再看一眼傅雲英,然後在腦海裡想像助教梳雙髻、穿襖裙,做嬌羞模樣的情景……

  嗯,確實會很好看,但是有點彆扭。

  越想越覺得渾身不對勁。

  「哥哥忙,沒空陪你玩,你先回房去,讓丫頭們陪你踢毽子。」

  傅雲英沒理會眾人明顯不懷好意的促狹打量,吩咐一邊的丫頭,「送小姐回房。」

  丫頭應喏,哄著五姐出去。

  傅雲英垂下眼簾,給床邊的傅雲啟使了個眼色。

  他點點頭,跟在五姐身後出去,確保她順利回房。

  「英姐」和「傅雲」同時出現在眾人面前,以後就算傅雲英無意間以女裝示人也不要緊,可以用五姐當掩飾。

  就說他們看到的人是五姐。

  ……

  黃州縣,陳家村。

  綠陰冉冉,花藤爬滿籬笆,村中最寬敞最體面的一座三進院子裡,傳出嚶嚶泣泣的哭聲。

  陳老爺和陳太太站在門邊,聽著裡頭閨女啼哭,愁眉苦臉。

  「怎麼就把人送回來了?容姐是他們家養大的,從來沒受過氣,就這麼回來,村子裡的人說什麼的都有……真是苦了我們容姐……」

  陳太太滿面愁容,哀歎著道。

  陳老爺跺跺腳,冷哼道:「閒言閒語不算什麼……我咽不下這口氣!當初說好了把容姐當親閨女養,現在無緣無故把人送回來,以後容姐怎麼嫁人?總不能把她嫁給莊稼漢吧?」

  傅容的吃穿用度比大戶人家的小姐還要講究幾分,嫁到官宦人家都是委屈了她,有個貢士哥哥,她想嫁知府家的公子也行。可傅雲章突然把人送回陳家,明眼人一看便知傅容肯定得罪他被他厭棄了,這讓傅容怎麼說親事?

  陳太太歎口氣,「要我說,這也是大姐慣的。家裡就只有二少爺一個公子,從來不和容姐搶什麼,什麼都緊著她,她還是不聽話。我有時候去那邊看她,聽丫頭說她當面和二少爺強嘴,仗著大姐疼她就無法無天的,我早就知道她會闖下大禍的,可不就應了今天!」

  陳老爺冷冷道:「傅家的家業本來就該大姐得,大姐疼容姐,願意養著容姐,二少爺憑什麼把人送回來?大姐是他娘,他不孝順大姐,我要找他討個說法去!了不起拼了我這條老命!別以為我們陳家就沒人了!」

  陳氏並不是陳老爺的親姐姐,只是隔房的堂姐。

  見陳老爺吹鬍子瞪眼睛,抄起門栓真的要去找傅雲章對質,陳太太嚇了一跳,忙攔住他,搶下門栓,「官人,二少爺可是貢士啊!你一個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就老老實實消消停停過日子罷,別聽容姐訴兩句委屈就要死要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容姐這孩子……」

  她歎息一聲,沒接著往下說。

  傅容是她生的,後來送去傅家養大,傅家那樣富貴,又有二少爺那麼一個出色的哥哥,女兒以後一定吃穿不愁,而且能嫁個好人家。陳太太固然捨不得送女兒走,但陳氏提出來的時候,她想也不想就答應了,還歡喜得跪下給陳氏磕頭。

  後來她去傅家看望女兒,女兒果然如陳氏所說,穿的是綾羅綢緞,戴金銀珠翠,連身邊丫頭也比村子裡的富戶太太打扮得更精緻。

  傅雲章很照顧陳家,陳老爺和陳太太早就不用下地幹活了,也當起老太爺和老封君,一群丫頭僕人伺候著,快活悠哉。

  陳太太怕自己常去傅家看望傅容陳氏會不高興,前幾年漸漸不和陳氏走動,不過逢年過節還是會送些地裡的瓜果蔬菜過去。傅家禮數很周到,每次都會提前送節禮到村子裡,又大方又體貼周到,十里八鄉都羨慕陳家出了這麼個既有出息又肯顧念親戚的外孫。

  這兩年傅容漸漸大了,開始說親事。婚姻是女孩子一輩子的大事,陳太太惦念女兒,忍不住上門打聽。見到丫頭們簇擁著傅容出來相見,竟不敢和她相認。

  女兒長大了,早把她這個親娘忘得一乾二淨,看到她時態度冷淡,把她當窮親戚打發。

  陳太太心裡難受,不過想想女兒現在是傅家的小姐,有個舉人哥哥,也就釋然了。

  直到有一次,陳太太無意間看見傅容領著丫頭欺負傅家其他房的一個小姑娘,周圍的人全都一副理所當然、見怪不怪的模樣,說明傅容不是頭一次這麼做了。

  陳太太心裡咯噔一下。

  女兒被養壞了,她早就忘了本,欺負族妹時那種尖酸刻薄的嘴臉,連她這個親生母親看見了都憎惡!

  傅容可以看不起親爹親娘,可以驕縱任性,萬萬不能惡毒啊!

  陳老爺沒有陳太太那麼多感慨,憤憤道:「我不管!他傅雲章就是當了宰相那也是大姐養大的!」

  他話音剛落,屋子裡響起碗筷摔落在地的聲音,然後是傅容的哭聲:「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

  丫頭們一片叫,屋子裡亂成一團。

  陳太太眼中流下淚來,哭著道:「這孩子,怎麼就想不開了?」

  陳老爺虎著臉不說話,額前青筋暴跳。

  半晌後,他握緊雙拳,揮舞著拳頭道:「不能就這麼算了!容姐還要嫁人的!我去找傅雲章,他要是不把容姐接回去,我就把當年的事……」

  陳太太臉色驟變,捂住陳老爺的嘴巴,厲喝一聲:「陳老六!」

  陳老爺意氣上頭不管不顧,被向來溫柔順從的娘子這麼一吼,冷靜下來,頃刻間汗如雨下。

  陳太太也急得滿頭大汗,看看周圍沒人注意到,拉著陳老爺躲到院子裡的美人蕉叢背後,「官人,你瘋了,二少爺對大姐那麼孝順,對咱們家這麼好,你說出去,不止大姐要受罪,咱們家也完了!」

  陳老爺抹抹汗,心虛道:「我就是一時嘴快。」

  女兒不懂事,丈夫也分不清輕重,陳太太心頭焦躁,「這事你千萬別和容姐說,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鬧個天翻地覆,到時候官人就扛著鋤頭去種地吧!」

  陳老爺僵著臉不說話。

  ……

  在床上躺了幾天,傅雲英很快就能下地走動。

  這天日頭晴好,她和傅雲章坐在院子裡看書。兄妹兩人分別坐在長廊欄杆的東西兩頭,一人看《洛陽伽藍記》,一人看《東陽夜怪錄》。

  花木盈階,蝴蝶蹁躚,日頭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傅雲英先看完了,剛抬起頭,傅雲章放下手裡的《洛陽伽藍記》,放到欄杆上,往她的方向一推。

  她忙接住書,笑了笑,把自己手裡的《東陽夜怪錄》如法往他那邊推過去。

  兩人開始交換著看。

  這時,門外傳來嘈雜的吵嚷聲,管家小跑著進來,滿臉堆笑,「爺,李家的人上門報喜,少爺考了案首。」

  聞言,院子裡侍立的丫頭都笑了,有幾個激動的甚至跳了起來。

  傅雲章合上手裡的書,道:「這個月都加一個月的月錢。」

  丫頭們笑得更歡。

  倒是沒人敢上前奉承,都知道兩位少爺是讀書人,性子高潔,不喜歡下人一窩蜂討好。

  傅雲章吩咐丫頭們下去準備席面,斜倚欄杆,朝傅雲英揚了揚眉,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來。

  在外人面前舉止有禮,私底下就這麼懶洋洋的,總喜歡支使她。

  傅雲英合上書,依言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坐下。

  傅雲章道:「三天後帶你去拜見新知府和新學政。知府那人沒什麼,和李同知一樣,來武昌府就是熬資歷的,也就勉勵你們幾句。學台可能會考校學問,新學台是浙江人,喜歡聽彈詞,這兩天你背幾篇彈詞的原稿,到時候只要和他評價彈詞就夠了,其他的話不用多說,說了他也不會在意。」

  傅雲英點頭應下。

  不一會兒家僕過來說傅雲啟也考中秀才了,而且是一等。

  傅四老爺欣喜若狂,家裡終於出了一個讀書人!

  傅家那邊正熱火朝天準備大辦流水席,大吳氏要領著女眷們去寺廟裡燒香還願。

  傅雲英可以感受到傅家人的歡欣,隔著雪白院牆,能聽見那邊一片歡快的笑聲。

  傅四老爺告訴大吳氏,傅雲這個身份是她借用的,現在已經還回去了,大吳氏她們以為真的有傅雲這個人,她男裝只是假冒真的傅雲而已。

  外面的人以為她是傅雲章的弟弟,大吳氏和盧氏她們以為傅雲真有其人。女眷們足不出戶,這樣她們就用不著擔驚受怕了。

  ……

  雖然傅雲英不想大肆慶祝,但是同窗們結伴上門恭喜她,還是熱鬧了兩天。

  明天一早要去拜見知府和學政,她聞聞身上的味道,覺得好像沾了點酒氣,吩咐丫頭準備香湯沐浴。

  袁三也考中一等了,她幫他做東宴請同窗,一幫半大小子鬧起來沒玩沒了,足足喝完五壇酒。

  她也喝了幾杯。

  沐浴完,她換上乾淨素紗裡衣,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又說不清哪裡不對勁。

  好像忘了什麼東西。

  摸索了半天後,她反應過來,霍明錦給她的那塊魚佩不見了。

  她回憶沐浴之前好像也沒有看到魚佩,眉頭微蹙。

  叫來王大郎一問,王大郎撓撓腦袋,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手:「好像是二少爺拿走了,那天少爺從貢院回來,是二少爺抱您進房的。」

  傅雲英詫異了片刻,打發走王大郎,挽起半乾的長髮,披了件素羅斗篷,提著竹絲燈籠去書房找傅雲章。

  書房的燈還亮著。

  走廊裡只掛了一隻燈籠,夜風吹得燈籠直打晃,燈火明明滅滅。

  傅雲章坐在書案前給人寫信,搖曳的燈火映在他臉上,燈下看人,少了幾分清冷,比平時柔和許多。

  傅雲英穿過黑魆魆的長廊,剛要抬手叩門,聽見裡面傅雲章溫和道:「外頭冷,進來。」

  她推門走進去。

  傅雲章沒有抬頭,手上游龍走鳳,問她:「怎麼過來了?」

  傅雲英把燈籠掛在一邊,走到書案前,拿起剪子幫他剪燈花。

  書房裡頓時亮堂幾分。

  他嘴角翹了翹。

  傅雲英挽起袖子,站在書案邊給他研磨,輕聲問:「二哥,我身上有一塊魚形玉佩,你幫我收起來了?」

  房裡靜了一靜。

  涼風扯動廊簷下的燈籠,刺啦刺啦響。

  傅雲章寫字的動作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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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鐘聲

  「我記得你說過,這枚魚佩已經還給霍指揮使了。」

  傅雲章停頓了片刻,手中的紫毫筆擱在桌角銅筆山上,拉開書案角落裡的小屜子,拈起一枚寶藍色刺繡佩袋,緩緩道。

  佩袋是傅雲英的,水浪紋邊刺繡鯉魚戲蓮,搖曳的燈火下繡線閃爍著淡淡的光澤。

  「怎麼又回到你手上了?」

  傅雲英低頭研墨,墨錠漆黑,愈顯得手指纖長雪白,眉眼低垂,濃睫卷翹,罩下淡淡的暗影,「後來他又給我了。」

  她告訴他銅山發生的事,隱去李寒石的名字,只說魚佩是霍明錦的手下送回來的。

  傅四老爺得救的過程傅雲章知道個大概,之前以為霍明錦只是偶然路過,所以沒有細問,但看到魚佩後,他發覺事情比他想像中的要複雜。

  「他知道你是女扮男裝?」

  傅雲英皺眉想了想,「應該不知道。」

  知道的話,就用不著招攬她了。霍明錦應該不會閑著沒事拉攏一個女子。

  傅雲章沉默了一會兒。

  他見過霍明錦,在京城的時候。這位錦衣衛指揮使的大名人人皆知,朝中大臣都很忌憚他,心裡有鬼的更是看到他就繞道走,幾乎到了聞風喪膽的地步。有一次他和好友們在京城郊外踏青,偶然看到霍明錦騎著馬經過,幾十騎駿馬風馳電掣,捲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好友們說了很多霍明錦的事,他怎麼一步步逼死吏部尚書唐大人,怎麼逼得性情剛硬的皇后主動退位讓賢,怎麼在北鎮撫司一手遮天,讓烜赫一時的東西廠抬不起頭,至於他之前殺浙江巡撫的殘忍手段,早已是婦孺皆知了。

  戰場上歸來的煞神,比不得朝中大臣一肚子心眼,但他無所畏懼,只憑直接粗暴的手段,也能威震朝堂。

  返程時,他們再次遇到錦衣衛。他們個個手持繡春刀,眼神兇狠,渾身浴血,像是從幽冥地府裡鑽出來的,顯然剛剛經過一場血腥殺戮。最前面一人正是霍明錦,他倒是一身乾淨曳撒,身上並沒有血跡,騎在馬背上亦身姿筆挺,淡淡掃一眼不遠處聳立在暮色中的城門,眼神空洞而麻木。

  淡金色的霞光勾勒出他開闊分明的面部輪廓,劍眉星目,雙眸幽黑,從骨子裡透出來英武俊朗。

  他快三十歲了,正好是一個男人沉澱往昔歲月,開始展現成熟風采的年紀。

  霍明錦是個武將,連內斂也是鋒利的。

  這位高高在上的錦衣衛指揮使,是可止小兒夜啼的狠絕之人,不會無緣無故費心照拂一個只有幾面之緣的少年。

  他把家傳魚佩送給雲英,肯定有所圖謀。

  「我在京城時,聽說了很多霍指揮使的事……他砍斷自己兄長的手指,和生母斷絕母子關係,性情暴烈,可見一斑。據說他年少時,戰場上見人殺人,見將殺將,鷙狠狼戾。你還小,不宜和他來往。他現在炙手可熱,和沈首輔分庭抗禮,你要是得罪了他,後果不堪設想。」

  傅雲章口中道,卻拉開傅雲英研墨的手,把裝魚佩的佩袋塞回她掌心裡。

  既然找來了,自然得還給她。

  傅雲英握緊佩袋,「二哥,霍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傅雲章坐著,她站著,他抬眼能看到她烏黑濃密的濃睫間濾出的目光,平靜坦然。

  他雙眉略皺,「雲英,霍指揮使和李寒石不一樣,李寒石示好於你,對你來說是好事……霍指揮使和你有交情,卻是壞事,他鋒芒畢露,樹敵太多。」

  把佩袋收進袖子裡,傅雲英笑了笑,道:「我不在意這些,順其自然便是。」

  於公於私,她都會站在霍明錦這一邊。

  傅雲章嗯了一聲,問:「你不討厭霍指揮使,對不對?」

  傅雲英想了一會兒,答說:「當然不。」

  頓了一下,接著道,「二哥……霍大人少年時為國朝衝鋒陷陣,守護邊疆太平,無愧於他侯府公子之名,於國於民,他是英雄。至於那些殺人如麻的傳說……戰場上刀劍無眼,生死只在一瞬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打仗的事,從來只有勝與敗,在戰場上談仁慈,太難為那些將士了……生死關頭,何來心狠手辣之說?」

  燭火映在她臉上,新浴出來,鬢髮鬆散,肌膚皎潔,即使被當做男子看待,也是個俊秀無雙、時不時讓同窗恍惚的妙人。

  她卻沒有發現這一點。

  傳聞京師官員都喜歡豢養嬌美少年取樂,幾大胡同每天迎來送往,賓客如雲,霍明錦快到而立之年還未娶妻,身邊也沒有人服侍,如果他也有龍陽之好,看雲英顏色好才對她另眼相看,該如何是好?

  霍明錦真想對她做什麼的話,他們根本無法抵抗,到那時,連楚王也沒法救她。

  男人一旦真的動了欲念,豈是輕易肯收手的。

  傅雲章微不可察地歎口氣。

  她還小,書讀得再多,肯定不懂這些男人的事,他也不想嚇著她,所以並未說出自己的顧慮。

  「二哥,你怕霍大人對我不利?」

  傅雲英看他面色沉鬱,久久不說話,直接問出心中猜測。

  傅雲章苦笑,抬手揉揉她半乾的長髮,「前幾天我才對你說過……朝中的事不像表面上看的那麼簡單,很多事沒有對錯之分。霍指揮使的為人,我不是很清楚。如你所說,他曾是少年英雄,雖然這幾年實在殺了不少人,不過那些人也不無辜。他並非大奸大惡之徒,不過像他那樣的高位者,向來不把人命放在心上,以後見到他,你一定要注意分寸,如果他想威逼你做什麼事,不要自己一個人硬碰硬,一定要告訴我。」

  其實讓她徹底和霍明錦斷絕來往是最好的辦法,離得這麼遠,過個幾年霍明錦的心思可能就淡了,但是他知道這個法子行不通。

  而且他也不想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好在老師在京城,王大人成功入閣分權,如果霍明錦真來硬的,他拼盡全力,就算沒辦法和霍明錦抗衡,至少能保住她。

  傅雲英點點頭。

  傅雲章拉起她的手,重複一遍,看著她的眼睛,「真記住了?有為難的事,不許瞞著我。」

  她想起很久以前生病那一次,他也是這麼要求她的。那時候他以為她忍著不適堅持上課才會病倒的。

  不高興了不舒服了就要說出來,不能有絲毫隱瞞,否則他就不給她當老師了。

  「二哥,我真的記住了。」她微笑著說。

  傅雲章也笑了笑,指指墨錠。

  她會意,挽起袖子,繼續幫他研墨。

  傅雲章重新鋪開一張雪白信紙,拈起筆,寫了幾排字後,忽然問:「我拿走魚佩,不生氣?」

  傅雲英想了想,搖搖頭。

  傅雲章失笑了片刻,寫完信,抬眼看她默默研墨的側臉。

  秀髮烏黑,眉目清而冷,是那種萬籟俱寂,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下穿行的清冷,幽美柔和。因為手裡的動作,有幾絲長髮披散下來,貼在嬌嫩面頰上,這讓她多了幾分和平時不同的嬌憨稚氣。

  連傅四老爺都覺得他對她太好了……

  卻不知對他來說,得到的遠遠比付出的更多。

  夜風吹動庭院的花草,樹枝搖動,沙沙響。

  靜夜中,不遠處忽然響起突兀的鐘聲。

  響聲很大,彷彿近在耳畔。

  低頭研墨的傅雲英驚了一下,手指不小心蹭到黏稠的墨汁。

  傅雲章皺了皺眉,放下手裡的筆,拿起用來裹畫的錦帕,逐根擦乾淨她的手指,柔聲說:「沒事,可能是哪裡走水了。在這裡等著,我出去看看。」

  他站起身,提著燈籠出去。

  房裡的傅雲英聽到他在外面碰到趕過來的管家,兩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管家語氣焦急。

  傅雲章立刻折返回書房,「我送你回房。」

  傅雲英拿起自己帶來的竹絲燈籠,「二哥,出什麼事了?」

  傅雲章面色平靜,淡淡道:「不是什麼大事……宮裡的皇后沒了。」

  他送她回房,看她合上房門,回到自己的書房,把剛剛寫好的信撕毀,重新鋪紙磨墨,另寫了一封。

  ……

  身體壯健的廢后突然死了。

  而且死在孫貴妃的寢殿。

  蜻蜓低飛,陰雲密布。

  天色陰沉,車馬喧囂的紫禁城突然變得安靜起來,好似山雨欲來。

  王閣老站在高大的朱紅殿門前,望著肅穆巍峨的宮城,輕輕歎了口氣。

  剛入閣不久,先是山東鹽運出事,牽扯出大批宗室和權貴,輕不得重不得,牽一髮而動全身,刑部、大理寺正把這樁案子當成皮球一樣踢來踢去,誰都不想沾手。現在廢后又死得突然,一件比一件棘手,還真是叫他措手不及。

  錦衣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把寢殿圍得水泄不通,不許任何人進入,擅闖者當即立斬。皇上和孫貴妃待在裡面,對所有朝臣避而不見,遞進去的摺子猶如石沉大海。

  皇后逝世的消息已經昭告天下,這幾天民間老百姓議論紛紛,滿城風雨,皇上卻始終躲在寢殿不出來。

  王閣老袖手站在石階上,抬頭看一眼宮殿翹起的飛簷,搖了搖頭。

  皇后雖然被廢,但在民間極有名望,很受朝臣推崇,又是先帝冊封的正妃,莫名其妙死在孫貴妃的寢殿,皇上竟然問都不問一句,就如此包庇孫貴妃,未免太糊塗。

  少傾,另外幾位閣老也都陸續到了,連年紀最長一直在家養病的薛閣老也在隨從的攙扶中氣喘吁吁爬上月臺,唯有首輔沈介溪還未現身。

  朝中最有權勢、可以駁回聖旨的幾位大臣聚在一處,彼此拱手寒暄。

  薛閣老喘勻了氣,問其他幾人:「皇后是怎麼死的?」

  王閣老如今是內閣中資歷最淺的,見其他幾人沉默不語,斟酌著答:「據說是腦殼受了重擊,流血過多而死。」

  薛閣老皺了皺眉,他來的路上已經聽說了,皇后是被人推倒在書案尖銳的一角上,頭破血流,當場身亡。

  堂堂皇后,竟然死於非命,真是荒唐!

  薛閣老望一眼左右,斬釘截鐵道:「孫娘娘出身低微,不配為一國之后!等皇后喪事畢,老夫便上書皇上選秀納妃,另立賢良為后。」

  其他幾位閣老對望一眼,拱手應和,皇后必定死於孫貴妃之手,不管皇上怎麼偏心,他們絕不會讓孫貴妃登上后位。

  幾人低聲商討,聽得遠處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十數個錦衣衛簇擁著指揮使霍明錦拾級而上。

  遠遠看到眾位閣老,霍明錦只略略點頭致意,直接和他們擦肩而過,逕自走向寢殿。

  他站在石階前,等著身後緹騎向裡面的人通報,風吹衣袂獵獵,沉默而冷靜。

  嘎吱嘎吱,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裡頭的人躬身請他進去。

  他抬腳邁進及膝高的門檻。

  閣老們沉默了一會兒,想起這幾年霍明錦和沈介溪之間的明爭暗鬥。一開始誰都沒看好霍明錦,和沈介溪比起來,他就是一個毛頭小子,而且是一個從來沒有做過官,只知道領兵打仗的毛頭小子。但就是這個毛頭小子利用皇上和沈介溪之間的矛盾,次次都能從沈介溪身上拽下一點肉皮,不至於傷筋動骨,可時日久了,樹大根深如沈介溪也應付得吃力起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沈介溪老了,越來越聽不進學生門客的意見,一意孤行,剛愎自用,放任親眷為非作歹。而霍明錦年輕,強壯,精力充沛,不怕吃苦,並且一直在不斷進步,他們眼看著霍明錦一步步控制內廷,手攬大權,等意識到危險時,他已經堅不可摧。

  皇上利用霍明錦壓制沈介溪,想讓兩人來一個魚死網破,他只需在一旁看戲……殊不知可能是養虎為患吶!

  幾位閣老搖頭歎息。

  這時,遠遠傳來人聲,猶如眾星捧月一般,當朝首輔沈介溪一步一步踏上石階,身後跟了十幾個文臣,眾人亦步亦趨跟著他,一邊走一邊低聲向他請示著什麼。他氣定神閑,偶爾回應一兩句。

  沈介溪身量不高,是個不胖不瘦的中等個子,頭戴梁冠,穿赤羅交領紵絲袍,腰束玉革帶,白襪黑履,走上月臺,掃王閣老幾人一眼,頷首致意,面容冷肅,抿嘴時不怒自威。

  他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雖然年老,眉目仍舊俊雅,問薛閣老:「皇上還是不肯見我們?」

  薛閣老點點頭。

  旁邊梁閣老道:「霍明錦剛剛進去了。」

  眾人面色變了變。

  皇上不肯見幾位閣老,卻允許霍明錦出入寢殿,難不成皇上真的信任霍明錦到了這個地步?

  大臣們議論紛紛,沈介溪卻一派淡然,道:「后位空虛,選秀之事耽誤不得,雖然在先皇后喪事中舉辦選秀有些不合時宜,不過眼下也只能如此。」

  眾人點頭贊同。

  沈介溪環視一周,一錘定音:「那便這麼定了。今年選秀……不止在北直隸。」

  眾人愣了一下,交換了個眼神。

  本朝規矩,凡天子、親王的後、妃、宮嬪,須慎選民間良家女擇之,皇室后妃大多是平民出身,勳貴之女不得入宮為妃。

  以往選秀通常就近在北直隸選,沈首輔這一次要求擴大範圍……那個範圍不用猜,一定包括湖廣。

  皇后被廢,沈首輔急於再扶持一個能夠在後宮影響皇上的后妃。

  眾人心中暗暗搖頭,沈首輔老了,竟然忘了多年的本分,妄圖插手皇上的後宮之事,莫非他是老糊塗了不成?

  雖然眾人都知道這次的選秀不妥當,但沈介溪積威頗深,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唱反調。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沈介溪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示意身邊隨從去請司裡監秉筆太監。

  ……

  寢殿內,霍明錦穿過空蕩蕩的長廊,走進最裡面一間正殿。

  殿內陳設奢華,水晶簾,鮫綃帳,金磚鋪地,古玩珍品琳琅滿目,珠光寶氣,極盡奢侈。

  然而此刻居住在這座宮殿的主人卻惶惶不安,膽戰心驚。

  聽到宮人通報說霍明錦來了,孫貴妃披頭散髮,飛跑著迎出來,見到他,頓時淚如雨下,「霍大人,皇上把自己關在房裡,已經一天沒進水米了,該如何是好?」

  霍明錦屏退左右,掃一眼書案旁邊金磚地上還沒來得及清掃乾淨的血跡,道:「為什麼還不認罪?」

  孫貴妃一怔。

  霍明錦皺眉說:「皇后是你的宮人推倒在書案上才會身亡的,起因是皇后氣勢洶洶趕來你的寢殿質問你,你二人起了口角,你的宮人護主心切失手推倒皇后。」

  他語氣平淡,彷彿在說家常話。

  孫貴妃卻聽得冷汗涔涔,雙膝發軟,癱軟在一張大圈椅上,哭道:「皇后不是我殺的!」

  霍明錦不語。

  他剛剛帶著緹騎審問過寢殿的宮女,他們聽到內殿傳出爭執聲,因爭吵的人是皇上、孫貴妃和廢后,沒人敢貿然進來查看,後來他們聽到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忙趕到內殿一看,只見皇后摔倒在地上,腦袋底下一大灘血,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了。而孫貴妃跪倒在一旁,嚇得魂不附體,宮人要拉她起來,她捂著自己的臉大叫,直把嗓子叫啞了才清醒。

  霍明錦知道,人不是孫貴妃殺的,孫貴妃這人雖然愛慕虛榮,喜歡爭風吃醋,動不動就使性子挑撥皇上和朝臣們的關係,但絕沒有親手殺人的膽子。

  皇后是皇上殺的。

  他面無表情,看一眼緊閉的內室槅扇,輕聲道:「人不是你的宮人殺的,也不是你殺的,難道是皇后自己碰倒在書案上的?」

  孫貴妃眼前一亮,「對,是她自己跌倒的……」

  霍明錦一哂。

  孫貴妃眼中燃起的希望迅速湮滅,她聽懂霍明錦的暗示了。

  皇上和皇后爭吵的時候,一怒之下掐著皇后的脖子按在書案上撞了兩下,皇后當場氣絕……皇后死的時候她就在房裡,這都是她親眼所見,皇上當著她的面殺了人,她竟然還妄想求霍明錦幫她遮掩過去……

  她應該主動攬下責任,拖延了幾天,皇上說不定正準備朝她這個知情人下手!

  孫貴妃抖如篩糠,出了一身冷汗,滑倒在地上,淚流滿面,「我認罪,皇后是我的宮人失手誤殺。」

  霍明錦道:「人選已經定好了,你宮中的女官羅瑤。」

  孫貴妃還在發抖,「羅瑤?不行,她是我的心腹……你再選一個……」

  霍明錦已經轉身走遠了。

  羅瑤和司裡監太監來往密切,一直秘密向宮外傳遞消息,是沈介溪的人。他已經查她很久了,正好借這個機會把人除掉。

  寢殿側殿角落耳房裡,所有宮女和太監全被關在此處。

  錦衣衛嚴密看守他們,幾日不給水米,宮人們奄奄一息。

  緹騎們效率很快,一個時辰之後就根據宮女們的口供整理出一份完美無缺的證詞。

  霍明錦接過證詞,從頭到尾細看一遍,走到內殿最裡面緊閉的槅扇前,道:「皇上,孫貴妃宮中女官誤殺皇后,證據確鑿。」

  吱嘎一聲,槅扇開了一條縫,太監用力抽走他手裡的供詞。

  足足半個時辰後,裡頭才響起皇上有氣無力的聲音,「明錦,進來。」

  隨著他話音落下,太監打開槅扇。

  霍明錦低頭走了進去。

  房裡光線昏暗,四面羅帳都放下來了,空氣憋悶。

  隔著重重帷幕,皇上面朝裡坐在羅漢床上,背影模糊,沉聲問:「事情查清楚了?」

  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霍明錦淡淡道:「微臣剛從河間府趕回來,孫娘娘就主動認罪,已經審問過宮人,確實是孫娘娘宮中女官所為。」

  皇上沉默了很久,應了一聲,道:「明錦,朕看著你長大……你知道的,朕一直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材。」

  霍明錦面色不改,「微臣感激皇上的賞識。」

  皇上唔了一聲,「這事就交給你和司裡監去辦吧……厚葬廢后,以皇后之禮下葬。」

  這一次聲音裡透出幾絲疲倦。

  即使是皇上,也有驚慌失措的時候,雖然他心狠手辣,但從未親手傷人……何況他殺的還是自己的結髮妻子。

  少年夫妻,沒有恩愛繾綣,也曾相濡以沫。

  霍明錦答應一聲,出了寢殿。

  緹騎們在殿外候著,見殿門裡漏出赤紅衣袍的一角,忙挺直腰板。

  霍明錦吩咐隨從,「馬上把皇后殿裡的宮人送出去,不要讓司裡監的人發覺。」

  緹騎們應喏。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隨從霍大手裡拿了張紙條,小跑到霍明錦身邊,「二爺,湖廣那邊送來的。」

  霍明錦接過紙條掃了幾眼,表情瞬間定住了。

  二爺一直不說話,霍大心裡七上八下的。偷偷抬眼看霍明錦,這一看,大驚失色。

  霍明錦似乎發了會兒愣,然後把紙條收進袖子裡,嘴角一扯。

  剛剛還嚴肅得讓人不敢直視的二爺,竟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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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2:5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章 選秀

  廢后的喪事辦得很隆重,其獲罪的家人恢復之前的爵位,朝廷歸還府邸,賜給金銀。

  在如何處置孫貴妃上,皇上和內閣大臣默契地做了個交換,大皇子正式冊封為太子,與此同時,朝廷頒佈選秀敕令。

  北直隸、南直隸是選慣了的,倒沒什麼,湖廣人卻大驚失色,如喪考妣。

  從平民之女一躍成為帝王后妃,從此飛上枝頭變鳳凰,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人人歆羨。但老百姓們心中自有計量,那能夠從幾千秀女中脫穎而出的,數來數去也不過七八人而已,大多數秀女沒有那個福分,與其骨肉分離,踏上前途未卜的選秀之旅,不如為女兒找一門好親事,這樣一家團圓,彼此好照應。

  還有那疼女兒的,捨不得送女兒去宮裡受氣,寧願女兒低嫁,也不奢望被選婚太監挑中。

  於是選秀的旨意還沒送達湖廣,武昌府已經掀起一輪婚嫁狂潮。

  定親了的,立馬吹鑼打鼓辦喜事,喜字一貼,拜堂磕頭,送入洞房,禮成。

  沒定親的,趕緊從門當戶對的人家相看女婿,只要年紀相當,品性端正,兩家立刻交換庚帖,三書六禮,全部在短短幾天內辦完。

  更有甚者,直接吩咐家僕在大街上攔人,看到相貌出眾的年輕後生就上前詢問對方是否婚娶,如沒有,二話不說,抓進府裡摁著脖子和自家小姐拜堂成親。

  武昌府的媒婆忙瘋了。

  趙師爺提醒傅雲英,傅家兩個小娘子最好趕緊找人家辦喜事,閣老夫人趙氏特意寫信給家鄉親人,暗示他們迅速送家中小娘子出嫁。沈介溪這一次一定會從湖廣挑走幾名秀女,其中一名自然必是沈氏女無疑,為作掩飾,另外幾名秀女也當是湖廣人,而且身份肯定略低於沈氏女。

  傅雲英把這事告訴傅四老爺,傅四老爺心急如焚,之前在黃州縣定好的親事因為變故泡湯了,他們在武昌府人生地不熟,怎麼可能在短短幾天之內就挑到合心合意的好人家?

  盧氏勢急心慌,想著不如乾脆像巷子裡的其他人家那樣,先找個能湊合的把親事辦了,其他的事等選秀過了再說。

  傅四老爺堅決不答應,女兒家如果遇人不淑,一輩子就毀了,姻親之事哪能隨隨便便?

  相熟的人家知道傅家有三位小娘子,其中「英姐」燒壞腦子成了個傻丫頭,肯定不會入選,當務之急是把月姐和桂姐的親事定下來。家中有和月姐、桂姐年紀相當而且還沒有婚配的子侄的熟人便寫信向傅四老爺推薦自家親戚,傅四老爺這時候也不肯隨便講究,一個一個派下人去打聽對方人品。

  有相貌體面但喜歡眠花宿柳的,有身體不好病懨懨的,有家中人口太多公婆性情嚴厲的……

  一個個打聽下來,傅四老爺一個都不滿意。好不容易有一個相中的,剛想托人上門談婚事,對方已經被其他人家搶先定下了。

  因著選秀的事,所有人家都急著嫁女兒,男方不愁找不到媳婦,於是有那等輕狂人家便趾高氣揚起來,找到傅四老爺,直言願意娶傅月或者傅桂,前提是傅家陪嫁的嫁妝要超過五千兩,而且嫁過去以後鋪子、莊田得交給公婆幫忙打理。

  這種想趁火打劫的人家還不止一兩家,先後有四五個人打探傅四老爺的口風,表示只要傅家嫁妝給得足,他們家少爺立刻上門求親。

  傅四老爺勃然大怒,「月姐和桂姐就算不嫁人,也不能嫁進這種人家!乘人之危,不是什麼好東西!」

  傅雲英在書院裡認識的同窗大多出身富貴,人品也可靠,她留意了幾個人選,還沒問對方家中是否定親,人已經走了——整個湖廣都在辦喜事,他們被家裡人叫回去娶媳婦了。

  也有人上門打聽傅雲啟和傅雲泰是不是還沒娶親,傅四老爺忙著傅月和傅桂的事,大吳氏和盧氏則應酬前來給兄弟倆說媒的親戚。

  幾天過後,傅雲泰的親事定下來了,對方急著送女兒出閣,不計較親事辦得匆忙,只要傅家答應過兩年再圓房就行。

  貢院街每天炮竹聲聲,鑼鼓齊鳴,一天之內起碼有兩家同時辦喜事。

  娶進門的李家小姐名叫李素姐,才十二歲,一團孩子氣。他哥哥把她背進傅家大門後,哭了一場,她卻笑嘻嘻的,見到新郎官打扮的傅雲泰,大大方方拉他的手,傅雲泰羞得面紅耳赤,觀禮的親戚們都笑了。

  素姐跟著大吳氏一起住,傅家答應李家,等她過了十四歲再讓她和傅雲泰同房。

  大吳氏也給傅雲啟挑了一個小娘子,他不肯娶親:「娶進來我不喜歡,不是白白耽擱人家麼?」

  傅四老爺見他實在抗拒,幫他推了親事,「啟哥現在是有功名的人了,親事不能馬虎,他以後說不定能和他二哥一樣考中舉人,到那時再給他說親也不晚。」

  這段傅雲章沒有出門,整天待在府裡讀書寫文章。

  別人家嫁女忙,他沒有女兒要嫁,卻比那些火燒火燎滿世界找女婿的人家還要忙。

  每天有人求到他門前,聲淚俱下請求他娶自家女兒、姐妹,做不了正房,給他當妾侍也可以,再不濟倒茶端水的丫頭都行啊,只要他能把人給收了。

  接連不斷有人上門說媒,他不勝其擾,乾脆閉門謝客。

  結果那些人另闢蹊徑,天天眼巴巴等在傅家門前,看到他出門,就上前哭訴自家難處,兩眼淚汪汪,求他娶妻納妾。說到最後,哭哭啼啼給他跪下。

  這種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走。

  傅雲章萬般無奈,只得找個藉口說自己出門遊歷去了,從此待在內院,足不出戶。

  他倒也不是真的閑著,幫傅雲英給傅月和傅桂找女婿,一個挨一個寫信給同窗,問他們是否婚配。

  同窗們又氣又笑,孩子都滿地跑了,才想起來給他們做媒?

  傅雲章已經二十多歲了,他自小聰穎,入學後本來就比同窗年紀小,這麼多年過去,他的同窗早就成親生子了。

  連孔秀才也找了個媳婦,上個月曾寫信給他報喜。賀禮還是傅雲英和他一起挑的。

  收到同窗回信,得知他們都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傅雲章難得詫異了片刻。

  一旁正挽袖幫他整理書房的傅雲英不由得搖頭失笑,他做什麼都遊刃有餘,事事想得周到,就是在生活瑣事上好像總是慢一拍。

  明明前幾天吃飯的時候他還叮囑蓮殼別忘了每個月給同窗送柴米肉布,卻不記得同窗添了一對兒女。

  大概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事,所以反應遲鈍。

  陳老太太耳提面命,要求他一心刻苦讀書,不要分心去想其他。

  他便真的一心一意讀書,哪怕不喜歡。

  七情六欲,人間煙火,他始終游離在外。

  就像崔南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卻不會和街坊鄰居打交道,不知道怎麼把白米煮成熱騰騰的米飯,鮮有的幾次下廚,不是鍋底焦糊米粒卻夾生,就是把米飯煮成一鍋稀粥。

  ……

  傅雲英認識的同窗中,最後只有袁三和鐘天祿沒有定親。

  袁三回長沙府去了,袁縣令有幾個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兒,符合選秀的標準,他想回去看看情況,如果袁縣令不嫌棄他,他願意給袁家當女婿,這樣他就能回報袁縣令當年的恩情。

  傅雲英送他坐船離開,轉頭就拎起一起來給袁三送行的鐘天祿,準備讓傅月和傅桂當面見見他。

  前不久大家才知道,鐘天祿並非他們猜測中的鐘家庶子,而是其中一門遠支正經的嫡出少爺,只不過家裡早就落魄了,連僕人都紛紛出逃,只剩下他和老爹相依為命,他讀書的費用是他老爹在碼頭幫人扛貨掙來的。

  認識傅雲英後,他幫她整理書目、稿子,每個月能賺三兩銀子,加上書院的花紅、膏火錢,他老爹用不著再去碼頭給人當苦力。

  他很感激傅雲英,巴不得和傅家結親。

  鐘天祿生得唇紅齒白,相貌不差,又是個秀才,而且性子老實,從不去煙花柳巷,長輩們那邊肯定不會有什麼反對意見,就看傅月和傅桂能不能看得上他。雖然他家徒四壁,窮了點,但傅家富裕,不計較這個。

  人是傅雲啟帶回去的。

  傅雲英在宅子裡等消息,等了半天,總不見傅雲啟過來。

  正覺得納悶,王大郎一溜小跑衝進正堂,摘下帽子,焦急道:「少爺,不好了,鐘家少爺被別人家搶走了!」

  傅雲英:「……」

  傅雲啟領著鐘天祿進了巷子,兩人並肩往傅家走去。走到一半的時候,鐘天祿看見路邊一個小娘子上臺階時腰上繫的荷包掉下來了,他老實,沒有多想,上前撿起荷包,正準備還給那小娘子,呼啦一聲,路邊一間大宅子緊閉的大門忽然敞開,嘩啦啦一下子衝出二三十個衣著鮮亮的男男女女,奔下臺階,扛起鐘天祿就往裡頭跑。

  等傅雲啟反應過來的時候,鐘天祿已經被那些神情激動的男男女女扯了衣裳,套上一件綠色喜服,拖進正堂。裡頭張燈結綵,燃了一雙兒臂粗的喜燭,一對打扮體面的夫婦坐在正堂前,含笑看著鐘天祿。鐘天祿還在雲裡霧裡,就被人塞了一隻大紅繡球在手裡,強摁著腦袋和剛才那個掉荷包的小娘子拜堂成親了!

  傅雲啟帶著僕從打上門,罵聲震天,要把鐘天祿搶回來,那家人守在大門前,抵死不開門。

  等傅家家僕拆了他家大門,衝進正堂時,生米已經煮成熟飯。

  聽王大郎說完事情經過,傅雲英哭笑不得。

  搶新郎官這種事她以前只是耳聞,沒想到今天她給姐姐挑的夫婿人選竟然被人搶走了!

  那家人姓范,范老爺很有心眼,搶了人以後,立刻準備厚禮去鐘家老爹跟前說明原委。

  鐘老爹也是個老實的,見范家人說得可憐,以往名聲又好,而且不嫌棄自家貧苦,倒也是個不錯的姻親,說:「既然拜堂成親了,那這個媳婦當然得認。」

  傅四老爺聽說以後,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可鐘老爹都發話了,又能怎麼樣?

  鐘天祿糊裡糊塗娶了范家女,哭著找傅雲英求助。

  「老大,我真的想娶你們傅家的姑娘啊……」

  人畢竟是自己帶到貢院街的,不能不管他,傅雲英直接找到范家,和范老爺對質。

  剛邁過范家門檻,范家一家老小互相攙扶著走到照壁前,給傅雲英磕頭。

  她挑了挑眉,難怪傅雲章被逼得只能躲在家裡不出門。老老少少跪在跟前痛哭流涕,根本沒法和他們講道理,他們能用眼淚淹死你。

  旁觀的人可不管到底誰占理,他們只知道看熱鬧,范家是女方,在他們眼裡,這種事是鐘天祿占了便宜,而且已經拜堂了,他不認也得認下。

  大不了,可以再娶一個嘛!

  傅雲英抬了抬手。

  王大郎、王叔和其他傅家僕從一窩蜂衝進范家,有樣學樣,也跪倒在范家人面前,扯開嗓子大聲啼哭。

  范家人哭,他們也哭,而且哭得更可憐,更慘烈。有幾個婦人一邊哭一邊躺在地上打滾,口中慘嚎。

  「光天化日的,搶人啦!」

  范家人面面相覷。

  范老爺擦乾眼淚,嬉皮笑臉,「傅相公,這親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鐘相公和我家閨女連合巹酒都喝過了,他要是不認帳,我家閨女以後怎麼做人?」

  隨著他話音落下,范小姐哭得梨花帶雨。

  傅雲英不為所動,道:「人是你們硬搶回來的,親事不能算數,你們以為強搶民女可以告官府,強搶民男就告不得麼?」

  又不是鐘天祿硬逼著范小姐和他拜堂的,范小姐的名聲就算壞了,也是范家自己造的孽,關鐘天祿什麼事?

  范老爺臉上的表情變了幾變,走到傅雲英跟前,壓低聲音說:「這事確實是我們家不對,可是我們也是沒辦法啊……傅相公,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家得了個好女婿,鐘相公找了戶殷實岳家,皆大歡喜。你們家月姐和桂姐的婚事,我們范家可以幫忙,保管給大官人找兩個又體面又老實的好女婿,以後我們兩家就是親戚!」

  傅雲英瞥范老爺一眼,不和他多廢話,直接道:「這事鬧得越大,對府上幾位小姐越不利,鐘天祿我要帶回去。」

  一旁哭天抹淚的范夫人忽然抬起頭,叫了一句:「他不認帳,我就去官府告他始亂終棄!讓官府奪了他的功名!」

  傅雲英一笑,「嬸子盡可去衙門告狀,我傅雲奉陪到底。」

  范老爺面色紫脹,回身一巴掌輕輕拍開范夫人,給傅雲英賠罪:「婦人胡言亂語,傅相公千萬別往心裡去。她也是心疼女兒……」

  說著話,又大哭起來,一半是想讓傅雲英心軟,一半是真心為女兒的婚事著急,哭到後來,涕淚齊下,摟著女兒垂淚。

  這時,鐘天祿心有不忍,扯扯傅雲英的袖子,「老大……」

  傅雲英回頭看他一眼,「你心軟了?」

  鐘天祿低著頭不說話。

  她問他,「你真的想娶范家小姐?」

  鐘天祿想了想,偷偷看一眼哭倒在范老爺懷裡的范小姐,面露為難之色。

  傅雲英把他的猶豫看在眼裡,歎了口氣。

  鐘天祿別的都好,就是有點優柔寡斷,今天和范家小姐扯上關係,那麼不管他最後娶不娶范家女,他都不是傅月和傅桂的良人。

  他已經對范家小姐動心了。

  「你真想娶范家小姐,也得走三書六禮,不能這麼不明不白被人強拉著拜堂,娶妻是一輩子的大事,馬虎不得。」

  傅雲英緩緩道。

  鐘天祿忙搖頭,「老大,我們說好……」

  不等他說完,傅雲英一口剪斷他的話,「只是相看而已,什麼都沒定下來,一切看你自己的心意。」

  鐘天祿嘴角輕抿,忸怩了半天,想抬腳走,卻又忍不住回頭看范小姐。

  范小姐也抬頭看他,兩隻眼睛哭得紅腫。

  傅雲英笑了笑,心中五味雜陳,緣分的事真是說不清。

  她帶著傅家僕從離開范家。

  范老爺和范夫人給她作揖,送她出門,一疊聲給她賠不是。

  鐘天祿亦步亦趨跟在傅雲英身後,泫然欲泣。

  「沒事,我們傅家的姑娘又不是非你不嫁,她們未必喜歡你。」傅雲英看他可憐兮兮的,道,「你回去準備親事吧。」

  范老爺不是個壞人,他出此下策,也是出於愛女心切,剛才他推開范夫人時並未使力,看似發脾氣,其實是怕她得罪她,挺身而出,把夫人護在身後。雖然這事聽起來可笑,不過對鐘天祿來說,范家還算一戶不錯的選擇。

  鐘天祿眼圈微紅,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向一旁的傅雲啟投去求助的目光。

  傅雲啟冷哼一聲,雙手抱臂,「你真是不爭氣!雲哥不該上門救你的!」

  鐘天祿眼圈更紅了。

  ……

  離選婚太監南下的日子越來越近,武昌城中,但凡是沒有攀附之心的人家都在一個月內火速送女兒出嫁。

  傅四老爺沒有挑到合心的人選,又不想委屈女兒,決定把傅月和傅桂送到鄉下去躲避選秀。

  五姐倒是不用送走,官府上門驗看的人看她言語幼稚,直接將她剔除出選秀名單。

  出了選秀的事,連向來閑雲野鶴、諸事不管的趙師爺也不得不趕回江陵府,和族裡的人一起商討應對之策。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皇上已經開始忌憚沈首輔,沈家人還不知收斂,遲早大禍臨頭。這一次沈家女入宮,不是什麼好兆頭。我們趙家和沈家是姻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將來沈首輔若是有個不好,趙家也不知能不能躲過去……選秀的事,趙家絕不能牽扯其中。」

  走之前,他告訴傅雲英,「送沈家女入宮才是這一次選秀的真正目的,其他人都是陪襯。」

  這一點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

  新皇后的人選就是沈家女。

  是月中旬,選婚太監乘坐的官船抵達武昌府。

  城中掀起另一個熱潮,有老實本分不奢望做皇親國戚的人,也有想攀龍附鳳讓女兒為家族博富貴的人家,而且後者明顯人數更多。

  選婚太監還沒下船,等著排隊給他送禮的人家從碼頭那一頭一直排到城中最繁華的大街,光是負責接待選婚太監的官吏,短短半個月內就收了數萬兩好處。

  傅雲英這天在家和傅雲章對詩。

  她已經拜見過新知府和新學政。果然如傅雲章所說,新知府碌碌無為,不關心武昌府的文風,一心等著升遷。新學政好風雅,滿口都是彈詞。可當她說出彈詞的作者大多是閨閣女子時,新學政皺了皺眉,岔開話題,似乎不願多談。

  寫詩是她的弱項,新學政出的觀風題裡有幾道賦詩相關的題目,她完成得差強人意。

  傅雲章知道她不擅於此道,這種事又沒法速成,乾脆自己擬題目給她做,讓她每天記誦,熟背於心,到時候秋闈考試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背書就是她最擅長的事了,她一天背三十篇,晚上傅雲章抽背她前面所有背過的內容,記不住的再從頭背起。

  書房面南一方的槅扇全取下了,傅雲章坐在書案前,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執一卷手抄詩冊,姿勢懶散。她站在他對面,背對著庭院,小聲背誦昨天記下的詩句。他隨便念出上句,她必須馬上對出下句,對不出來的,他在那一排詩句旁做一個標記。

  這種時候他通常很嚴格,雖然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溫和得近乎透出點慈祥了。

  剛好傅雲英有一句答不出來時,廊外吧嗒吧嗒響,朱和昶忽然跑了過來,一進門,就摟傅雲英的肩膀,和她嘀咕,「了不得,這一次不止選婚太監來了,連崔大人也來了!老爹告訴我,我得娶媳婦了!」

  傅雲章眉頭輕皺,拋開書冊,「世子,雲哥在用功。」

  傅雲英沒有瞞他,他知道朱和昶的身份。

  傅雲章能和身份低賤的人當朋友,也能和權貴來往,而且應對自如,朱和昶雖然身份尊貴,但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就有點拘謹。聽他說傅雲英在用功,臉上訕訕,退後兩步,「那我過會兒再進來?」

  「不必。」傅雲章找了一枚銅書簽塞進書冊裡,站起身,「今天就到這裡。」

  他吩咐蓮殼去篩茶。

  朱和昶搓搓手,大咧咧往隔間羅漢床上一躺,和傅雲英講心事:「雲哥,這一次選秀不止給皇上選皇后,也給我們這些宗室選正妃,不曉得分給我的正妃是哪裡人,生得標緻不標緻。」

  傅雲英洗淨手,端起蓮殼送來的茶,先拿一杯給傅雲章,然後遞一杯到朱和昶手上,「既然是選秀出來的,個個千裡挑一,必定是貌美又溫柔和順的良家女子。」

  朱和昶喝口茶,「管他呢!反正老爹說了,要是不喜歡,還可以納側妃,我告訴你,要說哪裡的女子最動人,肯定是江南那邊,那楊柳腰……」

  他的話說到一半,啪的一聲,傅雲章不小心碰到書案,幾本書跌落在圈椅旁邊。

  傅雲英走過去,彎腰撿起地上的書,放回書案上。

  這麼一打岔,朱和昶忘了江南的美人,說起選婚太監的事,「那位崔大人,最近剛升官,他剛好是湖廣人,皇上派他監督選秀。老爹準備收買他,讓他給我挑一個脾氣柔順的正妃。」

  崔南軒可不是那麼好收買的。

  從前他剛入仕的時候,老家人主動帶著田產家業投靠他,願意給他為奴為僕,只求庇護。一箱箱銀兩抬到崔家,他眼睛眨不都眨一下就當場拒絕,落了個不近人情的名聲。

  魏選廉很欣賞他這一點。

  金色的陽光濾過湘妃竹簾,漫進書房,傅雲英坐在靠窗的圈椅上,出了會兒神。

  感覺到似乎有人看著自己,她抬起頭,目光和傅雲章的對上。

  他看著她,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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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3:1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選中

  傅雲英看他眼神似有深意,沒有回避,朝他笑了笑,「二哥?」

  傅雲章放下手裡的粉彩茶杯,掃一眼歪在羅漢床上滔滔不絕的朱和昶,像是有話要和她說。

  她想了想,讓王大郎去自己院子把挑竿取來掛畫,對朱和昶道:「快到你生日了,我畫了幅畫送你。大郎,把畫拿過來。」

  王大郎應了一聲,躬身出去。

  朱和昶喜出望外,當即長腿一翹,跳了起來,迫不及待要去看畫,一溜煙跟著王大郎跨出門檻,「我看看,我看看,你畫的什麼?是不是畫的小像?前幾日打捶丸的時候你一直在看我,哈哈,我就曉得我打捶丸的樣子風采過人!」

  等他走遠了,傅雲章道:「前幾日收到老師的信,崔大人要來武昌府,他要我出面接待。崔大人現在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掌管官吏銓選,位列六部之首。」

  傅雲英怔了怔。

  從禮部侍郎到吏部侍郎,朝中幾派相爭,最後成功入閣的王閣老並不是大贏家,反而崔南軒不聲不響重回權勢中心。

  既得了好處,又沒有引起太多注意。他離入閣只差一步了。

  難怪沈介溪開始打壓他,政見相合並不表示彼此之間沒有矛盾。

  傅雲章接著說:「他後天過來,那天你去楚王府玩吧,夜裡我叫蓮殼去接你。」

  這口氣,怎麼聽怎麼像打發孩子。

  傅雲英笑了笑,「為什麼要我回避?」

  傅雲章看著她,道:「你不喜歡他。」

  她討厭沈介溪,這一點他現在知道了。她不喜歡崔南軒,卻是他早就清楚明瞭的。以前她在他的書房看到崔南軒的文集時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冷漠,他現在仍然記憶猶新。彷彿在那一刻,她忽然衰老了很多歲,眸子裡有一種不屬於她的沉重和蒼涼。

  那之後,他再也沒有當著她的面看崔南軒的書。

  「倒也用不著刻意回避。」傅雲英沉吟了半晌,手指輕拂茶杯,「二哥你和崔大人在前院談事情,我躲在內院不出來就好了。」

  她又不是沒見過崔南軒。

  傅雲章搖搖頭,「他曾在江城書院講學,算是你的老師,我招待他,於情於理你都得出來拜見,躲著不出來,未免太失禮。」

  把茶杯放回桌案上,傅雲英垂下眼簾,應了一聲,「好,我那日一早就出去。」

  朱和昶當天就把傅雲英剛畫好的畫帶走了。她畫的不是人像,而是富貴長春圖,花枝挺拔秀麗,花朵千嬌百媚,筆意簡逸,簡繁有致,整幅圖典雅端麗,蘊藉清雅,又生氣蓬勃,欣欣向榮。

  傅雲英從不畫人物。趙善姐雖然不肯收她當學生,但看過她的畫後,很欣賞她筆下景物的鮮活氣,破例通過趙師爺的口指導她運筆和調墨技法。畫畫是她的消遣,她反正是怎麼開心就怎麼畫,後來她的插畫隨著袁三的小說流傳開來,反而因為和文人畫不同的工細寫實、富有情趣風格而獨樹一幟。

  本地文人大為可惜,傅雲章的朋友幾次寫信給她,叮囑她畫畫和寫字一樣,須得融入文人審美,否則終將淪為工匠一流。

  她回信感謝文人們的關心,照舊我行我素。

  武昌府的士紳爭相重金求購她親筆畫的畫,她閑來會按照買方的要求畫一些亭臺樓閣或者四時景色,就是從不畫人像。

  朱和昶把畫拿回王府。

  楚王見了,摸著下巴道:「還挺好看的。」

  朱和昶喜滋滋道:「這是雲哥特意給我畫的,現在他的畫可值錢啦,我得好好收著。」

  他特意強調這幅畫的獨一無二,然後一疊聲吩咐僕從,「掛到我寢房去,仔細點,要是磕碰了一點,都打發到外院去伺候。」

  僕從們小心翼翼捧著畫出去。

  楚王悄悄翻一個白眼,再值錢也貴不過金子去,楚王府什麼寶貝沒有?他為了給兒子過生日,搜羅了那麼多奇珍異寶,兒子看一眼就丟到一邊去了,卻把傅雲英畫的一幅畫當成稀罕寶貝,恨不能建一座廟給供起來,真是不公平!

  有了兄弟就忘了爹!

  隔了一日,楚王府派人來貢院街接傅雲英。

  傅雲章一直將她送到照壁前。

  因朱和昶之前說過要打捶丸,她今天穿了件荼白色窄袖杭羅打球服,錦緞束髮,意氣風發,在階前蹬鞍上馬,出了巷子。

  喬嘉仍舊盡忠職守,緊緊跟著她。

  剛走到大街上,遠遠看到身著甲衣的護衛們簇擁著一頂轎子行來,前面有幾個小吏提著銅鑼開道,命行人避讓。

  路上的老百姓聽到鑼聲,紛紛退到路邊,等著轎子過去。

  三品大員出行,排場還真是不小。

  傅雲英沒料到崔南軒會來得這麼早,示意僕從避到角落裡,等官轎過了再走。

  剛扯緊韁繩撥轉馬頭,長街中間,一雙手掀開轎簾一角,裡頭的人對護衛吩咐了幾句什麼。那護衛拱手應喏,一徑走到傅雲英面前,「傅相公,我家大人請你過去說幾句話。」

  崔南軒的眼睛真夠毒的。

  傅雲英無奈,翻身下馬,跟著護衛走到轎子前,朝崔南軒行禮。

  轎簾只掀起半邊,只能看見崔南軒線條柔和的側臉,依然還是面若冠玉,年輕俊朗,從他臉上看不出曾一度沉淪的痕跡。

  他側頭掃一眼傅雲英,見她身穿打球服,交領窄袖衣,勾勒出細腰長腿,端的是英姿颯爽,皺了皺眉,問:「出門去?」

  傅雲英不想多說什麼,道:「是。」

  崔南軒抬起眼簾,「你考了案首,蘇桐在國子監也是頭名,鄉試過後你們必定能在京師齊聚,湖廣的試題難度比不得南邊,好生準備場屋考試,莫要懈怠。」

  這一句聽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彷彿只是擔憂她玩物喪志才叮囑幾句,其實大有深意。

  難道他是明年會試的主考官?

  傅雲英不動聲色,低眉順眼,應道:「多謝大人教誨。」

  崔南軒唔了一聲。

  看他似乎沒有別的話要說,護衛們催促轎夫可以走了。

  傅雲英站在原地,等幾十人浩浩蕩蕩走遠了,方抬起頭。

  轎子到了貢院街,護衛先進巷子驅散閒雜人等,兩邊人家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陣勢,搬了梯子爬到牆頭圍觀。

  崔南軒走出轎子時,巷子裡一片整齊的吸氣聲音。

  這位大人生得可真俊啊!

  傅雲章在門前等候,見崔南軒下轎,迎上前。

  街坊鄰居又一片讚歎的嘖嘖聲。

  崔南軒面無表情,目光在傅雲章臉上停留了片刻,「你像是清減了。」

  傅雲章淡淡道:「勞大人惦記,可能是前些時苦夏的緣故。」

  一個三品大員出言關心他,他並未露出受寵若驚或感激涕零之狀,是個沉得住氣的。

  崔南軒進了正堂,下人奉茶,敘過寒暖,說了幾句客氣話,他道:「上次你雖然錯過殿試,不過王閣老對你印象深刻,明年北上赴考補試,準備得如何了?」

  傅雲章垂目道:「自當竭盡全力。」

  崔南軒頷首,端起茶杯吃茶,緩緩道:「其實上次你錯過殿試,未必是壞事。山東鹽運一事牽涉甚大,錦衣衛也插手了,現在京中人人自危,等選秀事畢,霍明錦必定要繼續徹查此事,朝廷禁止官員以鹽引牟取暴利,這一次不僅山東那邊,大批宗室都會受到牽連,刑部、大理寺已經壓不下這事,恐怕連沈首輔也得丟車保帥。屆時朝中會有很多空缺,你補試殿試,正好遇此良機,用不著外放到地方去做知縣。」

  外放出去熬資歷不是壞事,但是以傅雲章的資質,著實浪費,還是當天子近臣更容易有所作為。

  傅雲章眼簾低垂,默默聽崔南軒細說朝中局勢,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崔南軒看似漫不經心,一邊吃茶,一邊交代,其實餘光一直在仔細觀察傅雲章臉上的反應。

  他既不熱絡討好,也不故作清高,不卑不亢,心中自有主張。

  崔南軒不由得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王閣老和姚文達都看好他,他剛好也是湖廣人……

  沈介溪老了,沈家並沒有什麼出眾的後起之秀,他是沈黨的主心骨,一旦他失勢,沈黨必將分崩離析。

  此消彼長,到那時,朝中一定會崛起新的黨派。

  獨木難支,想要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崔南軒需要更多的幫手,更多的同盟,越多越好。如果可以,他希望在沈介溪失去聖心後將混亂的沈黨重新整合,為他所用。

  傅雲章是個好苗子,歷練幾年,說不定可以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他看人很準,傅雲章現在還年輕稚嫩,其實不缺手段,不過畢竟長於婦人之手,沒見過大風大浪,太過柔和了一點,等見識到官場的腥風血雨,他就該明白,想要出人頭地,不能有婦人之仁。

  ……

  楚王府,朱和昶命僕從撤掉盆景,將庭院改造成打球場,以天然起伏的山石甬道作為阻隔,建了五個球窩,每一窩插彩旗,婢女站在長條桌後數籌碼,以籌碼高低判勝負。

  傅雲英手執球杖,擊出一球。

  小球軲轆軲轆滾進球窩中,球窩旁的伴當舉手示意得籌。

  朱和昶大聲叫好,場中陪打的伴當們忙跟著拍手。

  「雲哥,你家中的姐妹都安置好了?」朱和昶朝傅雲英擠擠眼睛,「我認得的富家公子多,要不要我幫你推薦幾個人選?」

  傅雲英站在一邊休息,回道:「不必,都送回鄉下去了,等選秀過去再接回來。」

  朱和昶認識的大多是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一個個十三四歲起就往勾欄地方行走,傅四老爺既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免得女兒嫁過去受委屈。

  見她一口拒絕,朱和昶有點可惜。

  他還想和雲哥做親戚呢!

  ……

  山村,坡上幾株橘樹,果實累累,枝頭掛滿紅彤彤的橘子,山下種梨樹、杏樹、桃樹,枝葉繁茂,鬱鬱蔥蔥,一條水深只到膝蓋處的小溪蜿蜒而過,流水淙淙。

  傅桂撥開蘆葦叢,走到小溪邊,提起裙角,低頭一看,繡鞋沾了濕泥,已經汙了一大片。

  她懊惱地嘖了一聲,扯了一把枯萎的乾草團成團,蹲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用草團小心翼翼擦去繡鞋上的泥土。

  「桂姐!桂姐!」

  岸邊傳來焦急的呼喚聲,一聲比一聲急切。

  傅桂頭也不抬,不耐煩道:「我在溪邊。」

  那呼喚的聲音停了下來,傅月穿過一條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走到溪邊,剛好是對岸的位置,如釋重負道:「原來你在這兒,可叫我好找。」

  傅桂洗乾淨繡鞋,站起身,隔著小溪白她一眼,「你找我做什麼?我又不會跑,你放心,我曉得的,選秀那種事怎麼著也不會輪到我,咱們這裡從來沒出過娘娘,連個藩王妃也沒有,我有自知之明,不會趁你不注意偷偷跑去城裡。」

  傅月臉上閃過一抹薄紅,「我、我沒疑心你,我就是怕你不認識路,跑遠了找不回來。」

  傅桂擦乾手,道:「好了,回去吧,我就是出來看看景,村子裡也沒個人說話,怪悶的。」

  傅月鬆口氣,「還是早點回去的好。」

  低頭看看小溪,怕弄髒鞋子和衣裙,轉身往來路走,那邊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去,「你等等我,我這就過來。」

  傅桂站在溪邊等她,等了半天,沒見傅月過來,忍不住揚聲喊:「月姐?」

  沒人答應。

  她心裡猛地一跳,提起裙角,顧不得溪水冰涼,直接踩進溪中,磕磕絆絆登上對岸,穿過一人高的蘆葦叢,走到大路邊。

  大路是鄉下土路,泥濘不堪。此刻,正有一輛馬車因為車輪陷進泥裡而停在路當中,車把式和僕從打扮的人正費力把馬車推到另一處略為乾爽的地面上。幾個隨從模樣的人圍著當中一個面白無鬚的中年男人,在路邊休息。

  那中年男人白白淨淨的,體態肥胖,笑盈盈的,正和傅月說話。

  傅月膽子小,遠遠看到家裡的丫頭和婆子順著田埂找過來了,沒敢理會男人,往婆子那邊跑去。

  傅桂嚇了一跳,狠狠瞪了那中年男人一眼,拔步追上傅月。

  中年男人搖頭失笑,轉身問身後的隨從,「你看那個小娘子,是不是有點孫娘娘年輕時的品格?」

  隨從謹慎地答道:「鄭爺爺覺得像,那肯定是像的。」

  鄭丙微微一笑。

  ……

  夜裡,蓮殼果然來楚王府接傅雲英回去。

  「崔大人走了。他忙得很,吃飯的時候知府大人那邊就找過來了。好多人在外面等,崔大人一個都不理,讓他們在廊下等著,那些人官爺們只能乾巴巴坐在那兒等,崔大人倒是和沒事人一樣,和少爺談了好久學問上的事才走。」

  快到宵禁時候了,外邊黑黢黢的,晚歸的行人匆匆返家,深宅大院次第點起燈籠,罩下一團團搖動的暗影。

  傅雲英沒有多問,騎馬過了大街,正低頭想心事,路邊忽然衝出幾個人,攔住她的馬。

  喬嘉反應快速,抽出佩刀,催馬急走幾步,擋在傅雲英跟前。

  那幾個攔馬的人竟也不懼,垂著手道:「傅相公,小的是趙家人,三太爺有事交代您。」

  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封信。

  喬嘉一言不發,下馬,接過信,遞給傅雲英。

  天色昏暗,傅雲英看那幾個攔馬的人確實是趙家下人沒錯,接過信,借著火把的光芒細看,上面確實是趙師爺的字跡,有些詫異,「老師回武昌府了?」

  攔馬的人答:「昨兒個回來的,現下就住在巷尾趙家別院。」

  那倒是和貢院街不遠,只隔了幾步路。趙師爺確實說過趙家會在武昌府另外賃間新宅子。

  傅雲英下了馬,示意對方帶路。

  王府護衛見她差不多到了地方,怕過了宵禁沒法趕回去,和她拱手作別。

  那幾個趙家下人領著傅雲英進了一條小巷,忽地從角落裡衝出一個梳丫髻的丫頭,指著她,大聲道:「他們是騙你的,你趕緊走吧!」

  眾人一愣。

  趙家下人先反應過來,一人飛撲上前拉走丫頭,捂住她的嘴巴不許她吭聲,另外幾個馬上分開來,把傅雲英和喬嘉圍在當中,擋住出去的路。

  天色愈發幽暗,府門前的幾盞燈籠放出淡黃色光芒,照出丫頭的臉,她義憤填膺,拼命掙扎,下人們想趕她走,又不敢傷她,竟然叫她掙脫開來。

  丫頭一邊跑,一邊大叫:「快走快走!」

  下人們欲哭無淚,追在後面拉她扯她,顧忌著她是個姑娘家,沒敢使力,一幫人亂成一團。

  傅雲英挑挑眉。

  喬嘉上前一步,「公子?」

  她搖搖頭,以喬嘉的身手,有他在,沒人能傷她,何況這裡和傅家宅子只有一牆之隔,「沒事,我猜是為了選秀的事。」

  和范家一樣,趙家也想給自家閨女搶一個新郎官。

  她看了會兒熱鬧。

  吱嘎一聲,大門開啟,一個滿頭珠翠、衣著華貴的小娘子衝了出來,身後烏拉拉跟了一大群丫鬟、婆子。

  小娘子穿了雙精緻的高底鞋,跑得卻比那些婦人快多了,提著裙角一路飛奔,跑到臺階下時,看到傅雲英,腳步猛然頓下來,氣得直跺腳,轉身指著門前幾個下人大罵:「誰讓你們出去搶人了?我就是絞了頭髮做姑子去,也犯不著用這種手段嫁人!」

  下人們唯唯諾諾,不敢分辯。

  趙叔琬豁然轉回身,剜傅雲英一眼,「傅雲,你說,你想不想娶我?」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跟過來的婆子們跑了半天,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聽到這一句,那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

  大小姐啊,怎麼能當著下人的面問出這種話!名聲還要不要了?

  看熱鬧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傅雲英挪開視線,看著剛剛引她過來的趙家下人,「老師在何處?」

  趙家下人心虛,不敢和她對視,道:「三太爺還在江陵府……」

  「別問三爺爺了,是我爹娘用三爺爺的信把你騙來的,他們想要你娶我。」趙叔琬一抬手,打斷兩人的對話,直視著傅雲英,一字字道,「選婚太監明天就過來,我還沒定下人家……傅雲,我問你,你娶不娶我?」

  傅雲英拱手,垂目道:「既然老師不在,那我就不叨擾府上了。」

  轉身帶著喬嘉離開。

  趙家的人眼睜睜看著她走,歎口氣,「小姐,傅相公人品出眾,又是個秀才,馬上就要考鄉試,丹映公子大名,湖廣無人不知,要不是楊家人從中作梗,上門求親的人早把他們家門檻踏破了,好不容易把人騙過來,您怎麼這麼冒失……」

  趙叔琬望著傅雲英果斷離去的背影,眼圈漸漸紅了,冷哼一聲,道:「我欺負過他妹妹,他那人愛記仇,到現在還記著呢!你們把他騙到府裡也沒用,不管我爹說得天花地墜還是跪下來求他,他不會心軟的。」

  「那怎麼辦?城門已關,小姐出不了城,明天選婚太監就上門了!」

  婆子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趙叔琬沉默不語。

  她年紀最小,自幼家中姐姐們哥哥們都讓著她,父母疼她如珠如寶,選秀的旨意一下來,趙家人立刻為她相看人家,倒不是趙家淡泊名利,而是深知她性子驕縱,入了宮絕對討不了好。與其看她在宮裡受罪,不如嫁個當地人家,親戚們也好時時關照她。她卻不肯隨便嫁了,父母幫她挑中的人選她一個都瞧不中,後來有人建議和傅家結親,她愣了半天,竟然不想拒絕。

  傅雲對她一直很冷淡,他都和趙琪化干戈為玉帛了,卻始終不大理會她的示好。每次傅雲到知府家去看望趙師爺,她都會厚著臉皮過去找他說話,他愛答不理的,和她說話時眼皮一直垂著,規規矩矩,拒人於千里之外。

  不知怎麼的,傅雲越是冷淡,她越是想逼傅雲和自己說話。她給長春觀的英姐送禮賠不是,認認真真研究傅雲的畫和自己的畫有什麼不同,這樣下一次他登門的時候她好找由頭和他搭話……她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想和一個人和好。

  可傅雲就是不理她。

  趙叔琬委屈得不得了,可當聽到爹娘說派人去傅家求親了時,那點委屈一下子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竊喜。

  她竟然還挺想嫁給傅雲的,看他還會不會整天拉著臉!

  求親的人回來說傅家不敢應承這門親事,傅雲只是養子,他的親事傅家人做不了主,楊家發話了,傅雲是宗室相中的女婿,以後可能娶湖廣的宗室女。

  因為這個,武昌府的人雖然心癢癢,卻不敢上門打聽傅雲到底娶親了沒有。

  趙老爺和趙夫人大失所望。

  趙叔琬心裡也空落落的。

  今晚,趙老爺和趙夫人把之前相中的女婿人選全部請到家中,讓趙叔琬自己挑一個順眼的,再不能讓她任性了,明天選婚太監登門,想嫁都沒得嫁!

  趙叔琬悶悶不樂,她的養娘知道她對傅雲格外關注,悄悄告訴趙夫人,趙夫人疼女心切,想著既然傅雲還沒定下親事,那不如把人騙過來,到時候苦苦哀求一番,不信他不心軟。

  得知母親的打算後,趙叔琬羞憤難當。

  傅雲一定會瞧不起她的。他本來就不喜歡她,真把人騙上門了,那他一輩子都會覺得她是個任性跋扈的嬌小姐……

  趙叔琬讓丫頭守在門前,其他少爺上門,用不著理會,但是如果看到傅雲過來了,一定要把人攔住!

  至少讓她在他面前保留最後一點尊嚴。

  傅雲走遠了,身影消失在她視線盡頭之處。

  早知道傅雲脾氣這麼大,當初真不應該欺負他的妹妹……如果她沒有得罪他妹妹,他會不會答應娶她?

  趙叔琬抬手抹淚,轉身往回走。

  婆子丫頭們不敢吭聲,見她哭了,忙圍過來,送她回內院。

  ……

  回到宅子裡,傅雲英歎了口氣。

  傅雲章坐在窗前燈下讀書,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見她表情複雜,揚揚眉,「怎麼了?」

  傅雲英說了趙叔琬的事。

  傅雲章忍不住笑了,道:「不妨事,趙家小姐不會被選中的。」

  傅雲英眼珠一轉,「崔大人告訴你的?」

  崔南軒監督此次選秀,肯定可以左右選秀的人選。

  「我猜的,沈家既然要送秀女入宮,那趙家女必定不會入選。江陵府只會出一個秀女,趙家人用不著急著嫁女兒。」傅雲章慢慢道,翻了一頁書,問她,「吃過了?灶上還熱著藕湯,是湖裡的野藕。」

  她吃過了才回來的,王府菜肴精美,不過還是道:「二哥陪我用消夜罷。」

  轉頭吩咐下人去灶房盛湯。

  傅雲章放開手裡的書,聽她這麼說,後知後覺,腹中確實饑餓,不禁問:「怎麼知道我也餓了?」

  「二哥陪崔大人吃飯,肯定吃不飽。」

  傅雲英道。

  還好崔南軒不愛吃酒,不然他又得像陪李寒石吃飯那次一樣牛飲。

  灶房婆子送了湯菜過來,兩人坐在側廳吃了頓消夜,然後去園子賞月,順便消食。月色如銀,兄妹二人對了幾句詩,傅雲英對不上來,被傅雲章輕輕拍了幾下腦袋。

  回房梳洗,各自歇下。

  傅雲英白天陪朱和昶打捶丸,精疲力盡,不一會兒就睡熟了。

  半夢半醒間,忽然聽到房門被人推開的聲音。

  她馬上清醒過來,披了件氅衣在肩上,掀開床帳。

  喬嘉快步走進房,卻沒進裡間,走到槅扇外就停下了,拱手道:「公子,您的姐姐被選婚太監相中了。」

  傅雲英心裡咯噔了一下,光著腳便下了地,匆匆挽起頭髮,出了裡間,「消息屬實?」

  喬嘉低著頭,望著地面,答:「不敢哄騙公子,傅月已經被選婚太監送到船上,不日就將北上。」

  「誰告訴你的?」傅雲英眉頭緊皺。

  「選婚太監鄭丙身邊有小的認識的人。」喬嘉說,「他只告訴小的,楚王也不知道此事。」

  鄭丙是宮中的老人,從小伺候皇上,深知皇上的喜好,宮中人都說他是笑面虎,瞧著和氣,肚子裡不知藏了多少壞水。

  傅月不是在鄉下麼?怎麼會被鄭丙瞧上?是無意碰見,還是鄭丙故意挑的……

  傅雲英飛快思索,掩好氅衣衣襟,道:「去間壁把我四叔請來,不要驚動其他人。」

  喬嘉應喏。

  她自己擎著燈檯,出了院子,去找傅雲章。

  都到半夜了,傅雲章竟然還沒睡,仍坐在窗前讀書,伏案的影子罩在槅扇上,萬籟俱寂。

  蓮殼坐在地上打瞌睡,傅雲英沒叫醒他,推門進去,風吹進臥房,燭火劇烈顫動。

  「二哥。」傅雲英走進去,沒問他深夜怎麼還不就寢,道,「月姐被鄭丙挑走了。」

  傅雲章眉頭輕皺,放下手裡的書。

  不一會兒,傅四老爺過來了,聽喬嘉說了傅月被挑走的事,他急得滿頭大汗,「這可怎麼是好?月姐那個性子……就是嫁到一般富貴人家我都怕她吃苦,這要是進了宮,她膽子那麼小,還不是只能任人作踐?」

  人是選婚太監親自挑走的,而且沒有遴選直接送上船,這說明傅月到達京師以後肯定會入宮。

  傅四老爺都快急哭了。

  傅月比不得傅桂,她天生性子綿軟,平時說話細聲細氣的,要不是盧氏和傅桂在一旁看著,連家裡的下人都敢拿捏她。這麼軟弱的一個人到了宮裡,肯定不是其他人的對手。

  傅雲章神色冷靜,想了想,道:「人已經選走了,為今之計,只有請崔大人幫忙。」

  傅雲英給傅四老爺倒茶,聽到這一句,手裡的茶壺顫了顫。

  她不動聲色,篩了兩杯熱茶,送到傅四老爺和傅雲章跟前,垂目問:「二哥,你要去求崔大人?」

  傅雲章點點頭。

  傅四老爺一臉擔憂,「崔大人鐵面無情,是堂堂吏部侍郎,皇親國戚犯到他手裡,他照樣收拾。我們和他無親無故的,貿然去求他,他肯幫忙嗎?」

  傅雲章看一眼外邊漆黑的天色,道:「我且試試。」

  「等天亮了,我去楚王府走一趟。」傅雲英搖搖頭,反對道,「二哥,先看楚王怎麼說。」

  崔南軒那樣的人,事事精心算計,傅雲章去求他,欠下人情,以後他一定會以情逼迫傅雲章為他賣命。

  她不想看到傅雲章為她欠崔南軒的。

  傅雲章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嗯一聲,「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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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3:3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出發

  天還沒亮,傅雲英就騎馬趕到楚王府。

  朱和昶聽她說明來意,也替她著急。

  於是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楚王被不孝子朱和昶硬生生從暖被窩裡扯了出來,推到外邊正堂,往圈椅上一摁,「爹,你快想想辦法!」

  傅雲英上前,說了傅月的事。

  楚王披頭散髮,滿腹委屈,表示他愛莫能助。

  「若是被其他人挑中了還好,鄭丙是選婚太監,他挑走的人直接往京師送,我也沒法把人要回來。」

  朱和昶臉色一變,鄙視自己的父親,「你不是楚王嗎?這點小事都辦不了?」

  楚王苦笑著道:「選秀之事不一樣。」

  選秀本就是控制宗室的一種手段,不管是楚王,還是朱和昶,都沒法選擇自己的妻子,京師那邊選了誰,他們就得娶誰。

  朱和昶想了想,問:「那請旨讓傅月嫁給我不就得了?」

  說完,他回頭看傅雲英一眼,「你放心,我曉得你怕你家姐姐受委屈,娶了她之後我就偷偷把人送回去。」

  楚王搖搖頭,「沒有這樣的先例,除了受寵愛的皇子,其他藩王無權請旨選妃。皇上當年也是如此,他喜愛孫氏,還不是只能娶選秀出身的先皇后當正妃?你別想一齣是一齣,鬧個不好,傅月性命都難保。」

  說到底,藩王的身份太敏感了,他們有許多特權,享之不盡的財富,但是在婚娶之事上,他們必須聽從宮裡的旨意。如果宮裡知道楚王想為朱和昶求娶傅月,不僅不會成全他們,說不定直接把人扣下。

  難道真的只能去求崔南軒?

  傅雲英眉頭緊皺。

  楚王打發走朱和昶,對她道:「本王承諾過將來可以保你一命。不過傅月這件事楚王府真的不宜插手,這次選秀是內閣大臣和皇上互相妥協的結果,牽涉各方勢力,本王貿然出手,只會弄巧成拙。你明白嗎?」

  她拱手道:「晚輩明白。」

  出了楚王府,她抬頭望一眼王府宮牆上空碧藍的天空,天已經亮了,遠遠飄來熱鬧的嘈雜人聲,賣豆腐的老者挑著擔子走過裡巷,號子聲悠長。

  傅四老爺在外面等她,見她臉色不好看,大失所望,歎口氣,道:「興許這就是命。」

  「先回去再說。」傅雲英輕聲道。

  叔侄二人回了貢院街,傅雲章也剛從外面回來,他剛剛托相熟的人找到鄭丙下榻的山間別院,送了一份厚禮。

  鄭丙知道他是傅月的堂兄,而且是貢士,對他很客氣,笑呵呵道:「不妨事,這個傅家姑娘是個有造化的,你們回去等好消息罷!」

  他這麼說,代表傅月落選的機會渺茫,她已經是入選秀女之一。

  如果被挑走女兒的是其他人家,只怕早就闔家歡慶了,但傅四老爺卻一臉愁容。

  「月姐那孩子出了門就不敢大聲說話,進了宮就是任人揉搓的命……早知道她會被選中,當初還不如把她嫁給鋪子裡的掌櫃,我只有她這麼一個閨女,她只要平平安安我就安心了……」

  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

  傅雲章吩咐蓮殼準備禮物,要去驛站拜訪崔南軒。城中權貴豪族爭相延請崔南軒,他全部推辭不受,堅持住在城外的驛站裡。

  「等等。」看他要出門,傅雲英攔住他,「二哥,我還有法子。」

  傅雲章怔了怔,眉頭輕皺,「你要去找李同知幫忙?」

  傅雲英搖了搖頭,她確實想去找李寒石,不過找李寒石求助其實就是找霍明錦,但是她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李寒石是霍明錦的人,所以只能否認。

  「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暫且一試。」

  總之,去求崔南軒是下下策,不到萬不得已,她不願傅雲章把自己的前途送到崔南軒手上。

  她不說法子是什麼,傅雲章看出她的為難,沉默了一瞬,道:「盡力而為。」

  別把自己搭進去。

  她點點頭,「我曉得。」

  傅四老爺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過也看出兩人面色沉重,插言道:「英姐,這種事我們平頭老百姓只能乖乖受著,月姐進宮倒也不一定是壞事,說不定宮裡的娘娘們看她性情柔順,願意對她好。你千萬別為了救月姐為難你自己!」

  他拉住傅雲英的手,使勁搖兩下,「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四叔一樣心疼!月姐這事還沒定下來,說不定到了京城那些人又看不上她了。」

  選秀不是十天半月就能選好的,一般從第一道遴選到最後結果出來,前後要一年之久。

  傅雲英朝他一笑,「沒事,四叔,我心裡有數。」

  她回房換了身細布圓領袍,正要出門,管家進來通報:「李同知李大人來了。」

  傅雲章和傅四老爺都愣了一下。

  「快請進來。」傅四老爺忙站起來,道。

  傅雲英也怔了一怔,不露聲色,起身迎出去。

  長廊外,李寒石在僕從的帶領下快步走進正院,看到她便問:「你們傅家有個叫傅月的,被鄭丙挑走了?」

  她點了點頭。

  李寒石看一眼左右,眼神示意其他人退下去,「我有話和你說。」

  傅雲英引著他往偏廳的方向走去,「大人這邊請。」

  兩人進了偏廳,閒雜人等都退下了,李寒石道:「其實這也不是壞事,我聽那些太監說傅月是因為生得像孫娘娘才被挑中的,鄭丙伺候皇上多年,知道皇上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傅月進宮,早晚能得聖寵。」

  傅雲英不語。

  李寒石看她一眼,「我看你們家的人都不大高興,你們不希望傅月入宮?」

  這可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大好事,別人求都求不來,誰家女孩子被挑中入宮為妃,整個宗族的人都欣喜若狂,他們傅家倒好,潑天的富貴就在眼前了,卻一個個愁容滿面,如喪考妣,不知道的,還以為傅月是被土匪搶走了。

  傅雲英淡淡道:「家姐性情柔弱,不通世故,又長於鄉里,不懂宮裡的規矩,長輩擔心她會觸怒貴人。」

  李寒石低頭思索了片刻。

  得知傅月讓鄭丙相中了,他很是驚喜,傅雲是二爺的人,傅月是傅雲的姐姐,那不就表示傅月也是二爺的眼線?沈介溪送沈氏女入宮,傅家這邊剛好就出了一個秀女,還真是瞌睡送枕頭,來得就是巧啊!

  可他上門時,卻發現不管是傅四老爺還是傅雲章和傅雲,都神情凝重,心事沉沉。

  他眼珠一轉,立馬把恭喜的話吞了回去。

  還好他反應快,這傅家人竟然真的不想送女兒入宮。

  傅雲英看出李寒石的詫異,不想多做解釋,問他:「李大人,上次您說起霍大人……不知有什麼辦法可以和霍大人聯繫?」

  京師離武昌府太遠了,她又不是官府的人,等書信送到京師,事情可能已經定下來,救出傅月的希望更渺茫,只能從李寒石這裡想辦法,他聯絡霍明錦的方式肯定比她的要快一點。

  假如霍明錦不理會她,她也好及早想其他辦法。

  李寒石遲疑了一下,面露為難之色,問:「難道你想找二爺幫忙?」

  二爺公務繁忙,為徹查山東鹽運的事不眠不休。有了證據,御史、給事中準備聯名上疏彈劾文淵閣大學士、內閣大臣陳陽,他正是首輔沈介溪的學生。此次山東鹽運之事就猶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北鎮撫司順藤摸瓜一路抓了七八十人,連山東那邊的藩王都不得不大義滅親交出魚肉鄉里的族親,最後沈黨一派看實在頂不住了,只能由陳陽出來頂缸。也是陳陽倒黴,他的妻舅、族人們和宗室王公聯手倒賣鹽引,壓榨鹽商,證據確鑿,就算御史不彈劾他,他也得主動辭官。

  這種緊要關頭,二爺哪有閒情管秀女入宮這種小事?

  「事關家姐安危,晚輩只能試一試。」傅雲英道。

  李寒石覺得傅雲完全是白費力氣,不想答應,不過二爺交代過不管這小子提出什麼要求他都得應承下來……他猶豫了一會兒,只得應下,「你寫一封信,我可以代你轉交給二爺。」

  傅雲英謝過他,鋪紙磨墨,寫好信,交給他,「有勞大人。」

  李寒石一笑,把信塞進袖子裡,提醒她道:「傅雲,你可想好了,二爺很可能不想插手這事,你這封信送出去,就不怕惹惱二爺?」

  她拱手道:「晚輩明白。」

  霍明錦賞識她,不代表她就可以仗著他的欣賞隨便提要求,她求他出手,有得寸進尺之嫌。

  但是現在也只能仗著他之前的優待任性一次。

  李寒石帶著信走了。

  傅雲英告訴傅四老爺,「李大人是來恭喜您的,他只是一個同知,幫不上什麼忙。」

  傅四老爺歎口氣,道:「你也別著急上火,人各有命。」

  「二哥呢?」傅雲英出了正堂,沒看見傅雲章,眉頭蹙起,「他是不是去驛站了?」

  「雲章沒出門……他回房去給姚大人寫信,看看姚大人他們能不能想想辦法。」傅四老爺回答說。

  傅雲英安慰傅四老爺幾句,拐過長廊,走到傅雲章的書房門前,輕叩房門。

  裡頭響起傅雲章的聲音,「進來。」

  她推門走進去。

  傅雲章伏案寫信,可能因為信的內容嚴肅,他姿勢緊繃,不像平時在書房時那樣懶散。

  傅雲英篩了杯茶送到他手邊,「二哥,我想求霍大人幫忙。」

  傅雲章寫字的動作一頓,紙上落下一大團墨水。

  他沒喝茶,臉上的表情慢慢冷了下來。

  傅雲英掰開他緊握兼毫筆的手指,抽走筆和信紙,扯扯他的衣袖,「二哥,我也不知道霍大人肯不肯答應,他不是壞人……如果他有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你放心,我想救月姐,可如果實在救不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傅雲章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眉頭仍然皺著,轉頭看漏窗外橫斜的海棠花枝,慢慢道,「我不是為你找霍明錦求助生氣……」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傅雲英把茶杯往他手邊推近了一點,笑著說,「不過你要是瞞著我去找崔大人,我真的會生氣。我不像二哥你這麼善解人意。」

  他和傅月都是她的親人,她不想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受制於人。

  傅雲章拿她沒辦法,端起茶杯喝口茶。他有很多辦法引導其他人不知不覺做出讓步,可到她面前,那些委婉心機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這時,回廊裡響起一陣腳步聲,蓮殼走進書房,道:「爺,黃州縣那邊來人了。」

  傅雲章神色微冷。

  看蓮殼神色不對,傅雲英給傅雲章添了杯茶,出去了。

  傅雲章目送她出去,「出了什麼事?」

  蓮殼低著頭答:「太太支取了三千兩銀子……賬房怎麼攔都攔不住。賬房派了他的小兒子過來,人就在外邊等著。」

  三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一個知縣一個月的俸祿也才十幾兩。

  傅雲章揉了揉眉心,往後仰靠在椅背上,「把人帶進來。」

  ……

  大雨滂沱,莊嚴肅穆的紫禁城矗立在萬丈雨簾之下,洗去金碧輝煌和恢弘氣勢,比平時多了幾分柔和靜謐。

  北鎮撫司,審案室。

  斑駁的泥土牆上掛滿五花八門的刑具,雨水順著屋瓦縫隙流進室內,牆上漫下一股股黑黃色濁流,潮濕陰冷。

  被五花大綁在刑架上的男人低垂著頭,發出微弱的呻吟聲,他身上只穿了一件中單,傷痕累累,胸前幾道橫貫的刀傷,深可見骨。

  執鞭的力士抬起手,一鞭接一鞭抽向男人,男人疼得發抖,扯動手腳鐐銬哐哐響,呼痛聲卻喊不出來,只能從喉嚨裡發出呵呵響。

  他的舌頭被割去了。

  審案室外,被人摁在窗前目睹完整場刑罰的戶部使臉色慘白,毛骨悚然。

  廊下擺了一張大圈椅,指揮使霍明錦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凝望雨幕中的山石,錦衣衛環伺左右,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一聲。

  審案室裡的男人被活活打死了,刑罰結束。

  力士鬆開手,砰的一聲,戶部使癱軟在地。

  霍明錦望著廊前垂掛的雨簾,淡然道:「錦衣衛查案,緝捕、刑訊、問罪,無須經過刑部和大理寺,招還是不招,你自己定奪。」

  戶部使回想方才那男人的慘狀,抖如篩糠,泣道:「霍大人,既然紙包不住火了,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說了是死,不說還是死,我願意指認陳閣老,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霍明錦沒看他,道:「你的家人已經送去安全的地方。」

  想及往日的風光和如今的落魄,戶部使淚如雨下,但事到臨頭懊悔也無用,他確實利慾薰心,幫著宗室壓榨鹽商,逼死數條人命,如今報應來了,只要能保住家人,他死而無憾。

  他手腳並用,爬到霍明錦腳邊,給他磕頭,「先謝過大人了。」

  霍明錦收回凝望雨幕的視線,對旁邊的緹騎道:「帶他去寫供詞。」

  緹騎應喏,拉起戶部使離開。

  幕僚喬恒山冒雨穿過庭院,走到廊前,拱手道:「二爺,武昌府那邊來信。」

  喬恒山本是武昌府王府的小吏,曾幫助霍明錦抓捕定國公餘孽,後來回京做了霍明錦的幕僚,武昌府那邊的事一直是他盯著。

  他取出一張捲起來的紙條。

  霍明錦站起身,接過紙條,展開看一眼,表情有剎那的凝滯,揮揮手。

  周圍緹騎會意,躬身退開。

  只有趙弼留了下來,他今天過來等戶部使的供詞,好回去和御史們通氣,讓御史們趕緊上疏彈劾陳陽。

  紙條上的字不是李寒石寫的,喬恒山認得李寒石的筆跡,見霍明錦望著紙條,先是怔了怔,然後忽然笑了一下,不由一頭霧水。

  二爺從來不笑。

  不知道這信是誰寫的,竟然能引二爺發笑。

  霍明錦收好紙條,問趙弼:「選婚太監什麼時候回京城?」

  趙弼愣了一下,答說:「差不多一個月後,沈家女已經確定入選,聽說宮裡連宮室都打掃好了。」

  霍明錦吩咐道:「等選婚太監回來,派人告訴孫貴妃,秀女中有一個叫傅月的,籍貫是湖廣黃州縣,和她年輕時有七八分相似,人是鄭丙親自挑中的。」

  喬恒山和趙弼對望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茫然和不解。

  二爺怎麼忽然關心起選秀的事?

  喬恒山心思飛轉,試探著問:「二爺,這個叫傅月的,也是黃州縣人……莫非是傅雲的姐妹?」

  他負責整理武昌府那邊傳過來的情報,知道二爺命李寒石全力照拂一個叫傅雲的少年。那少年天資聰穎,已經考中秀才,還將參加鄉試。雖說比不得薛閣老當年十二歲就考中舉人的驚世之舉,但以他的年紀,也算是很不簡單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

  喬恒山更納悶了,「二爺,鄭丙被沈介溪收買,這次選秀挑中都是沈家相中的人家,傅月誤打誤撞中選,正好為我們所用,為何要將此事透露給孫貴妃?」

  皇上絕不會寵愛沈家女,鄭丙特意挑一個孫貴妃相貌相似的秀女,必定是想將她送到沈家女身邊,為沈家女邀寵。而孫貴妃在宮中得意了這麼多年,肯定不想看到一個和她年輕時相像的秀女進宮奪走她的寵愛。

  總而言之,傅月是一枚好棋子。而且這枚棋子還是沈介溪自己的人選中送進宮的。

  天賜良機,為什麼二爺不加以利用呢?

  喬恒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在官場上,二爺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雖然他手段悍戾兇殘,失了謙和之道,但很難得的是從不狂妄自大,很願意聽從幕僚們的意見,但是只要和武昌府那個叫傅雲的扯上關係,二爺便一意孤行,聽不進其他人的諫言……不,不是聽不進,而是根本不聽。

  霍明錦嘴角一扯,負手而立,面對著飄進長廊淅淅瀝瀝的雨絲,淡淡道:「這是我的私事。」

  語氣平淡,卻似有萬鈞之重。

  二爺的私事?

  喬恒山張大嘴巴,登時嚇出一身冷汗,忙拱手道:「屬下失言。」

  「無妨,這事就交給你去辦,不管用什麼辦法,務必把傅月的名字從名單上劃去。」

  霍明錦並未動怒,吩咐了一句。

  喬恒山應喏。

  ……

  選婚太監最後一共從湖廣挑走五十名秀女。

  官船離開武昌府的那一天,有的秀女家人望著大船駛向天際,抱頭痛哭,更多的人擦乾不捨的眼淚,四處求神拜佛,祈求自家閨女能被選上。

  因秀女還需要經過幾道篩選,縣裡人不知道傅月到底算不算選中了,沒有上門恭賀,不過街坊鄰居都開始有意無意討好大吳氏和盧氏,誇傅家的女孩樣貌好,品性好,樣樣出挑。

  不管最後有沒有入宮,能被選婚太監選上,那說明傅月姿容品格必定不錯,皇家相中的媳婦,能不好嗎?

  於是開始有人試探著打聽傅桂和五姐的親事,五姐是傻子也不要緊,他們不計較!

  傅四老爺煩不勝煩,又不能當著外人的面露出憂愁之態,以免被人告發一個大不敬之罪,一家人強顏歡笑,連年都沒好生過,只盼著傅月能趕緊落選。

  就在一家人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傅雲英收到霍明錦的回信。

  信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送到府上的。

  這天傅雲英剛從外面回來,踏上石階的時候,那人攔住她,道:「公子,二爺說了,等官船回京師,傅月絕對是頭一批篩選下來的,到時候官府會派人送她返鄉。公子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安排家人去京師接傅月。」

  傅雲英鬆了口氣,沒來得及道謝,那人已經轉身混進人群中,找不到身影了。

  來無影,去無蹤。

  傅雲英回房拆開信看,發現竟然是霍明錦的親筆信,他是武官,一筆字卻寫得偏挺秀清雋,典雅含蓄。畢竟是侯府嫡出的公子,少時是跟著名儒啟蒙的。

  信上並沒有提及傅月一句,只叮囑她安心準備鄉試,其他的事無需操心。

  合上信,傅雲英沉吟許久。

  她讓王大郎去間壁告訴傅四老爺這個消息。

  傅四老爺喜極而泣,大吳氏和盧氏高興得直念佛,傅桂更是當場大哭起來。

  如果不是她貪玩,傅月就不會出去找她,不出門,就不會碰到選婚太監,傅桂這些天自責不已,瘦得下巴都尖了。

  夜裡傅雲章回來,傅雲英和他說了霍明錦答應幫忙的事,「他沒有要求我做什麼,只是很關心我的考試結果。」

  傅雲章笑了笑,道:「或許是我多心了。」

  心裡卻覺得有些不安。

  姚文達寫信告訴他,朝中又出了變故,這一次山東鹽運牽連出不少朝廷大員,大學士陳陽肯定是保不住官位了,就看皇上會不會看在他勞苦功高的情面上給他留一個體面。沈介溪勃然大怒,可錦衣衛越過三司法抓人,他亦無可奈何,而且沈黨內部明顯出了內應,不然霍明錦不可能找到確鑿證據。

  霍明錦要麼不出手,一出手,就一定要攪一個天翻地覆。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幫傅雲英呢?哪怕是因為欣賞,也不該一而再再而三施以援手還不提任何要求。

  除非,他這是放長線釣大魚。

  雲英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對她好,她都會記得。

  這一點傅雲章深有體會。

  他抬頭望一眼院牆上方瓦藍的天空,想起參加保和殿複試時看到的巍峨高大的宮牆,臺階高聳入雲,雕欄玉砌,富麗堂皇,人站在其中,渺小似塵埃。

  唯有踏足紫禁城,才能問鼎權力巔峰。

  一眨眼快三年了。

  這一次殿試,他必須全力以赴。

  ……

  袁三趕在鄉試前回到武昌府。

  這時候傅四老爺已經帶著人往京師去了。他放心不下傅月,想親自去接女兒。剛好趙師爺也要去京師,趙叔琬並未入選秀女,趙老爺和趙太太準備送她去京師投奔趙善姐,等來年會試,正好榜下捉婿。

  既然同路,幾家商量過後,乾脆一起動身,路上好有個照應。

  傅雲啟和傅雲泰陪傅四老爺一起去順天府。

  傅四老爺原先不肯帶傅雲啟去,因為這樣他就錯過鄉試了。

  傅雲啟道:「四叔,我的學問比不得英姐,要不是她每天督促我讀書,我未必能考上秀才,我知道自己的斤兩,這一次鄉試我多半考不中。不如跟著您出去見見世面,遊歷一番,增長見聞,以後寫文章下筆才有可說的東西。」

  傅四老爺猶豫不決,問傅雲英該怎麼辦。

  她想了想,道:「既然啟哥想出去闖一闖,那肯定是攔不住的,就讓他和四叔一道去罷,有您看著,家裡人也好安心。」

  自從上次出了宗族欺壓的事,傅雲啟陡然間長大了不少。這兩年他專心準備縣試、府試、院試,不必傅雲英監督,每天自己早早爬起床讀書,除了吃飯睡覺,其他的時間手不釋卷,連門也不怎麼出。

  泰哥也變了很多,從前嬌氣任性的小少爺,現在知道每天出門前先去長輩面前說幾句話,懂得傅四老爺和盧氏操持家業的艱辛,也知道心疼傅月和傅桂了。

  他們都長大了。

  傅四老爺一邊覺得欣慰,一邊又覺得惆悵。以前英姐懂事得早他就感慨了很久,現在孩子們一個接一個長大成人,慢慢個頭要超過他了,他還總忍不住把他們當成小孩子看待。

  ……

  送走傅四老爺後,傅雲章和傅雲英閉門讀書,專心預備鄉試。

  兄妹二人作伴苦讀,絲毫不覺外面光陰流逝。

  袁三回來那天,傅雲英沒去碼頭接人,只打發王大郎過去。

  午後,她歪坐在抱廈裡的涼榻上讀書,聽得乒乒乓乓一陣響動,一個蓬頭垢面的高個子青年衝進庭院,看到抱廈小幾上擺的瓜果糕點,兩眼放光,撲進抱廈,抓起一把桂花雲片糕就往嘴裡塞。

  等他狼吞虎嚥吃完一整盤點心,王大郎和其他下人才追進來,上氣不接下氣,拍著胸脯道:「少、少爺,袁少爺回來了!」

  傅雲英放下書,下地,倒了杯溫茶遞給胡吃海塞的袁三,「你這是餓了多久?」

  袁三嘿嘿一笑,撥開臉前的亂髮,道:「我上了船之後就沒吃東西,錢花完啦!」

  傅雲英眼神示意下人們出去,把涼榻邊上的攢盒揭開來,裡頭琳琅滿目,盛滿各色果子和小食,連胭脂脆皮鴨都有。

  她讀書的時候時常廢寢忘食,傅雲章也是這樣,後來還是喬嘉看不下去了,提醒了幾次。她便吩咐灶房的婆子每天一早就準備好一天可以吃的鹹甜冷菜放在攢盒裡,餓的時候吃一點,正好到夏天了,其他熱的菜飯吃不下。

  她挑了一碗澆桂花蜜的杏仁豆腐放在袁三面前,「慢點吃,都是你的。」

  袁三咧嘴大笑,「還是老大對我好!」

  他抓起瓢羹舀杏仁豆腐吃,吃著吃著,動作慢下來,突然潸然淚下。

  傅雲英從未看他哭過,那次在渡口攔下他,他也只是紅了眼眶。

  袁三低頭繼續吃,眼淚一顆一顆砸進碗裡。

  傅雲英沒說話。

  片刻後,袁三吃完一大碗杏仁豆腐,連碗底也刮得乾乾淨淨,用袖子抹去眼淚,輕聲說:「在長沙府,我永遠是強盜。太太寧願把小姐嫁給一個吃喝嫖賭的破落戶,也看不上我。」

  傅雲英給他添了杯茶。

  袁三沒喝茶,一把拉住她執壺的手,望著她道:「老大,你對我真好。」

  哪怕他考中秀才有功名在身了,瞧不起他的人還是瞧不起他。而他一無所成的時候,老大就願意照拂他,雖然是他自己厚著臉皮纏著老大不放的,但如果不是老大先送了那一套文具,他其實也不好意思賴著老大。

  那時候他舉目無親,鼓起勇氣強行認下老大,然後天天蹭飯吃,老大沒有嫌棄過他。

  知道他的過去,而且被那幫強盜抓住困了一夜,老大依舊對他如初。

  袁三吸吸鼻子,「老大,袁家的恩情我報完了,以後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傅雲英笑了笑,收回手,拿起一邊的書敲敲他的腦袋,「書本上的東西你還記得多少?就要考鄉試了,趕緊收心準備起來。」

  袁三立刻忘了長沙府的那些傷心事,搓搓手道,「遵命!」

  然而第二天袁三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傅雲英準備抽背他四書中的內容,左找右找找不到人。

  一直到吃午飯的時候,袁三才回來,兩手握拳,手指捏得咯咯響。

  「我把鐘天祿給揍了一頓,忘恩負義的東西!就是老大你家的小姐看不上他,他也不該娶范家的姑娘!」他冷哼著道,「我把他揍得哭爹喊娘的,范家小姐倒是自知理虧,沒敢攔著我。」

  傅雲英嘴角一翹,范氏哪裡是不敢攔,肯定是被他嚇住了,他瞧著清瘦,不仔細看文質彬彬的,揍人的時候卻心黑手毒,盡下狠手。

  ……

  離考試越近,貢院街的氣氛越緊張。這條街和貢院離得近,住戶大多是租住本地人的宅子預備鄉試,十家有九家住著秀才。不管白天還是夜裡,裡巷靜悄悄的,有些人家把自家養的狗和雞鴨都送走了,怕打擾家中秀才備考。

  因為傅月的事楚王府沒幫上忙,朱和昶羞愧萬分,想派人到傅家照顧傅雲英,又怕打擾他,只能時不時找喬嘉打聽傅雲英每天的飲食起居,問她還缺什麼,他馬上吩咐隨從去置辦。

  臨考前一天,傅雲英住進楚王府,這樣楚王才好提前派人幫她掩飾身份。

  第二天她去貢院街考試,傅雲章在街前等她,囑咐她許多事,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教她答題的技巧,最後卻揉揉她的頭髮,道:「別給自己壓力,答完就出來。」

  上次三天是分開考的,她就暈了過去,這一次連考三天,也不知她的身體能不能承受得住。

  傅雲英打開考籃給他看,「二哥,沒事,這一次什麼都帶上了,我聽你的,考完就出來。」

  她已經開始發育了,以後越來越不好隱瞞,殿試在京師,楚王插不進手,她只准備考到鄉試,成了舉人,她就有做官的資格。

  傅雲章還要補考殿試,而她去京師,是直接奔著選官去的。

  錢,她有,功名,她也有,名聲,她從九歲起就名揚湖廣,現在啟蒙的文童人人案頭一套《制藝手冊》,丹映公子之名,誰人不知?人脈,她亦不缺。

  她頭也不回,踏進人頭攢動的貢院。

  傅雲章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直到她轉過大門繞進廊道不見了,仍駐足凝望。

  ……

  三天後,天還沒亮,傅雲章就來接傅雲英。

  明知不會出什麼差錯,他這幾天還是寢食難安,夜裡整宿整宿睡不著,只得披衣起來看書,一直熬到天亮。

  蓮殼忍不住道:「少爺考試,爺也跟著提心吊膽,倒比那些考試的人還累。」

  傅雲章搖頭失笑,想著依傅雲英的性子,出來看到他臉色不好肯定要數落他,到了貢院後,在馬車裡打了個盹。

  還別說,到了地方,他倒是睡得挺香的。

  傅雲英這次準備得很充分,答完題後,仔細檢查幾遍,出了號棚。

  喬嘉、王大郎、蓮殼和楚王府的人都迎了上來,楚王府的人在朱和昶千叮嚀萬囑咐之下,連抬人的春凳都備上了,看到她出了貢院就抱著枕頭、春凳一窩蜂往前衝,把其他等待考生的人擠得罵聲連天。

  傅雲英腳步虛浮,不過這一次沒有暈倒。

  喬嘉攙扶著她往回走,到了停在街角的馬車前,掀開車簾一看,傅雲章伏在矮几上,巾帽散落在一旁,露出裡面的烏綾網巾,鬢髮烏黑,睡得很熟。手裡還拿了一本《東萊博議》。

  睡夢中的他眉眼平和,臉上甚至帶了幾分恬淡稚氣。

  蓮殼正要叫醒傅雲章,傅雲英攔住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說,「讓二哥睡一會兒。」

  她囑咐王大郎留下來等袁三,輕手輕腳上了馬車,小心翼翼抽走傅雲章手裡的書,扶著他躺在榻上,讓他靠著軟枕睡得舒服些。

  他彷彿是真的累了,一直沒醒。

  馬車回到宅子門前,直接繞到後門,搭了門板,逕自駛進去。

  傅雲英讓蓮殼在馬車外邊等著傅雲章醒過來,自己回房,躺倒就睡。

  她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的時候外面嘩啦呼啦正落雨,透過槅扇看出去,院子裡的美人蕉花叢被大雨澆得抬不起頭。

  喬嘉守在門外,聽到她咳嗽的聲音,立刻叫人去灶房端熱飯熱菜過來。

  她喝了碗湯,外面咚咚咚咚,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袁三和朱和昶一前一後跑進房,「老大,你醒啦!」

  袁三底子好,只睡了一下午就醒了,剛考完試,他沒事做,只能和過來探望傅雲英的朱和昶大眼瞪小眼。

  傅雲英抬起眼簾和兩人打招呼,問喬嘉,「我二哥呢?」

  喬嘉道:「傅公子去黃鶴樓了。」

  學政不能主持鄉試,這一屆鄉試的主考官和副考官是京師的翰林學士,因為姚文達和王閣老的緣故,主副考官都想見一見傅雲章,今天知府在黃鶴樓宴請翰林學士,傅雲章過去作陪。

  晚上傅雲章回來,身上有淡淡的酒氣。他先回房沐浴,換了身新衣,然後過來找傅雲英和袁三。

  兩人正在討論考試的題目,今年的策論題目很難,天文地理無所不包,既要知經濟,又得通水文、懂農事。

  八股文卻不難。

  去年朝中經歷一次大動盪,大學士陳閣老因山東鹽運之事上疏請辭,皇上不允,賜死宅中,陳家樹倒猢猻散。之後陸陸續續有七八十人獲罪,薛閣老年事已高,不願夾在霍明錦和沈介溪之間,上疏告老還鄉,皇上苦留不住,只得放人。內閣還是以沈介溪為首,他不甘示弱,接連駁回皇上的幾道敕旨,皇上是沈介溪扶持登上皇位的,對沈介溪又怕又忌憚,雖然暴怒,但並未再對沈黨下手。

  經過一場讓人措手不及的腥風血雨,這種兩方僵持的時候,各地鄉試的題目大多和朝政無關,考官們唯恐出題不慎被扣一個「含沙射影」的罪名,出題時儘量往禮儀、人倫方面靠。

  比如傅雲英他們考的題目,就出自《中庸》:父為大夫,子為士:喪以大夫、祭以士。父為士、子為大夫:喪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

  討論的是祭祀禮儀的事。

  傅雲章聽傅雲英和袁三各自說了自己是怎麼破題的,點頭道:「破得巧。」

  袁三揚揚眉,一臉得意。

  ……

  轉眼到了放榜的日子,因秋闈放榜大多正值丹桂飄香時節,又叫桂榜。

  放榜前一夜,傅雲英突然夢到前世。

  外面在落雪,鵝毛大的雪花撲撲簌簌,不一會兒就積了厚厚一層。

  她站在書房外面的走廊裡,涼意入骨,凍得直打哆嗦。

  一個人從書房裡走出來,頭戴梁冠,緋紅官袍,裡面白紗中單,佩綬,金革帶,紅佩袋,掛牙牌,黑緞雲頭鞋,衣冠整齊,面容沉靜。

  「表哥……」她迎上去,成親以後她一直叫他表哥。

  崔南軒看她一眼,看她冷得鼻尖通紅,皺了皺眉,示意身後的隨從送她回房,「回去。」

  她遲疑了一下,儘量用最溫柔的語氣,試探著道:「表哥,我……」

  「這裡是崔家,以後不要再提起魏家的事。」崔南軒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朝堂之事,婦人不要多嘴。」

  廊下立刻有人打起傘,簇擁著他出去。

  她望著他的背影,眼圈慢慢紅了,喃喃道:「我知道你的難處,沒想過逼你為我爹求情……」

  她只是想問問他,可不可以托人送幾件厚衣裳給獄裡的哥哥們,天寒地凍,哥哥們被抓走的時候只穿了件夾衣,別看他們生得胖,其實一個比一個怕冷。

  可她又怕自己托人幫忙會影響他的前程,所以先來徵求他的意見。

  他卻連一個開口的機會都不給她。

  鋪天蓋地的大雪,她站在長廊裡,看著崔南軒走遠,風刮在臉上,冷得刺骨,她覺得連身上的血都是冷的。

  天地間,只剩下那個耀眼卻冷漠的背影。

  一片冰冷荒蕪中,忽然傳來嘈雜聲響,有人輕輕推開房門,走進房中。

  傅雲英意識到自己在做夢,霍然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她撐著坐起來,扣好衣襟,腳放在腳踏上,慢慢穿上錦靴。

  一雙纖長而帶有薄繭的手撥開外間的水晶簾,傅雲章步入屋內,隔著只開了一扇的槅扇和素羅帳,含笑問她:「醒了?」

  羅帳低垂,人影是模糊的,聲音也模糊。

  傅雲英掩唇打了個哈欠,掀開羅帳,掛在銅勾上,一邊攏頭髮,一邊問:「二哥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窗前昏暗,天還沒亮呢!

  傅雲章微微一笑,看她三兩下用錦緞束好頭髮,篩了杯茶遞到她手上,道:「收拾行囊,我們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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