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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羅青梅] 老大是女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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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1: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搬家

  崔南軒舉袖擋住傅雲英的視線,手指撥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攔住馬車的確實是錦衣衛,不過品級不高,一色的對襟罩甲,戴萬字巾,束革帶,著皂皮靴,配長刀。一二十人站在馬車前,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領頭的男人一身窄袖青衣,背對著馬車負手而立,身影立於蒼茫的暮色之中,高挑瘦削。

  崔南軒怔了幾息,很快恢復平靜,輕聲對神色緊張的石頭道:「送他回書院。」

  他躍下馬車,迎了上去。

  石頭應喏,不等傅雲英反應過來,抓著她的手臂扯她下了馬車。

  跟在最後面的王叔和王大郎慌忙奔過來,帶著傅雲英離開。

  官老爺的事,他們這些老百姓看不懂,也不敢懂。總之離得遠遠的最安全。

  傅雲英被人送上馬背,不及問什麼,石頭已經一鞭子抽向馬背,催馬疾走。

  …………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青衣男人回過頭,相貌英俊,面色冷凝。

  他淡淡掃一眼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騎馬走遠的錦衣少年,停頓了片刻,目光重新回到崔南軒臉上,「皇上有旨,抓到徐延宗,不必送回京師,就地處斬。人我已經找到了,你來監刑。」

  隨著他話音落下,旁邊一名錦衣衛雙手托著一封詔書送到崔南軒面前。

  崔南軒眉頭皺得越緊,「霍大人,我已經罷官歸鄉,不問朝政,現在只是一介白身而已,為什麼由我監刑?」

  霍明錦瞥他一眼,「你心知肚明。」

  崔南軒是由沈介溪提拔的沒錯,但真正破格授予他官職的人是先帝,此後他曾兼任侍講,和當時身為皇子的當今聖上來往密切,皇上對他的信任更甚於沈介溪。

  他的罷官,一方面是為脫離沈黨,一方面躲開反對新政的縉紳們的迫害,還有一個原因,連姚文達也沒猜出來,他其實身負皇上密令,負責監視江陵府沈家族人,同時暗查霍明錦追殺徐延宗的過程中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舉動。

  幾個月下來,他已經掌握沈家族人魚肉鄉里、橫行霸道的罪證,但卻沒找到霍明錦的把柄。

  霍明錦行事暴烈,我行我素,就如同在戰場上打仗一樣,下手狠辣無情,得罪了他,他直接明火執仗打上門。

  兇暴名聲在外,除了手段過激了一點,反而找不出他的任何錯處。

  這人著實難纏,不講城府,不管心機,一味兇悍,任何手段在他面前沒有用武之地,因為他根本不吃這一套。

  大臣們拿他沒轍。

  崔南軒同樣如此。

  霍明錦大難不死,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雪恨,他什麼都不怕。而和一個不怕死的人對著幹,不僅沒有任何勝算可言,還很有可能被已經被仇恨燒紅眼、失卻正常人七情六欲的他拖入深淵。

  他沒有弱點,沒有軟肋,不管不顧,摧枯拉朽一般一個個拔掉沈介溪的得力幹將。這一場突如其來,燒得朝中大臣肝膽俱裂的復仇大火,不知要燒到何時。

  否認沒有什麼意義,崔南軒接過詔書,翻開掃幾眼,確實是皇上親筆。

  定國公雖然死了,但忠於徐氏一族的仁人志士就如同陌上青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皇上怕押送徐延宗回京的路上再出什麼變故,要求抓到人後立刻處斬,他不關心徐延宗當年是怎麼逃脫的,只要徐延宗的項上人頭。

  「人在哪兒?」崔南軒合上詔書,問。

  霍明錦已經轉身大踏步走開。

  「就在你府上。」

  …………

  崔家的隨從護送著傅雲英主僕幾人離開,因怕節外生枝,石頭手中長鞭接連猛拍馬背,馬嘶聲中,一行人轉瞬間便走出好幾里。

  傅雲英攥緊韁繩,頻頻回頭,轉過街角,什麼都看不見了。

  街旁鱗次櫛比的竹樓宅院沐浴在淡淡霞光中,落日墜入起伏線條柔和的群山之間,天色昏暗下來。

  看她神情不安,石頭在一旁道:「傅少爺無須擔憂,那些差人是我們大人在京師認識的同僚。」

  傅雲英垂眸不語。她不是在為崔南軒的安危擔憂。

  剛才石頭不由分說送她離開,她來不及弄清楚狀況,但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她確定自己看到的人是錦衣衛沒錯。

  哥哥們就是被奉駕帖上門的錦衣衛帶走的,她認得錦衣衛的衣裳。

  她並不恨錦衣衛,拿人的是他們,但真正下逮捕命令的是皇帝。

  武昌府和京師相距千里之遙,錦衣衛外出公幹,必定干係重大,而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是霍明錦,他奉命追殺徐延宗,已經來過湖廣一趟。

  傅雲章回信說魚佩還未歸還給霍明錦,京師的人告訴他霍指揮使行蹤詭秘,時常奉旨外出,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兒。他想還也得費一番工夫打聽霍明錦到底住在哪兒。

  錦衣衛在這裡,身為指揮使的霍明錦會不會也來了武昌府?剛才那些錦衣衛說不定就是他的屬下?

  傅雲英心裡飛快盤算著,如果不是崔家隨從緊緊跟在一邊不准她回頭,她真想立刻撥轉馬頭回去。

  但是她不能,無論那些錦衣衛是不是霍明錦的人,崔南軒在場,她什麼都不能問,什麼都不能說。崔南軒心思縝密,在他面前試探霍明錦的人,不僅什麼都問不出來,還可能引來崔南軒的懷疑。

  況且,她目前還不能確定霍明錦到底是敵是友。

  可如果徐延宗被抓住了呢?

  救還是不救?

  救,她手無寸鐵,孤立無援,只是個比別人多十幾年記憶的女孩子,拿什麼救?

  不救,眼睜睜看著宗哥落入朝廷爪牙之手?

  徐延宗是定國公的血脈。傅雲英的哥哥娶了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她和嫂子年紀差不多,頗為投契,經常陪嫂子回娘家省親,徐延宗是她嫂子的弟弟,性情靦腆,喜歡纏著她,讓她教他打捶丸。

  她閉一閉眼睛,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無論如何,在做不到自保之前,她不會貿然暴露自己的身份。

  …………

  石頭一直將傅雲英送到書院門口,看她走進大門,才帶著其他幾人離開。

  快到齋舍落鑰的時辰了,傅雲英一面想著心事,一面抬腳往南齋走。

  南齋前鬧哄哄的,學生們圍在齋舍前議論紛紛,熱烈討論著什麼。

  其中袁三和傅雲啟的嗓門最大。

  忽然有人一眼看到傅雲英,大叫道:「雲哥回來了!」

  嗡的一下,一群人如潮水一般湧到傅雲英跟前,義憤填膺:「雲哥,不能就這麼算了!我們去找山長!」

  「對,我們陪你一起去!」

  傅雲英分神想徐延宗的事,心不在焉,「嗯?」

  學生們急得語無倫次,一個個臉色漲得通紅,「雲哥,楊平衷把你的齋舍挪到丁堂去了!」

  嗯?!

  聽到楊平衷的名字,傅雲英回過神,腦海裡驟然起了一個念頭,但轉瞬即逝,「丁堂?」

  傅雲啟最為激動,尖聲道:「那個紈絝!不知怎麼又跑來書院了!一來就叫人把你的行李箱籠搬到丁堂去,非要和你住一個院子!無恥!不要臉!」

  他連聲咒駡,周圍的人附和,「對!不要臉!我們雲哥在甲堂住得好好的,他憑什麼要雲哥搬走?」

  「這事山長知道嗎?」傅雲英暫時放下錦衣衛的事,環顧一圈。

  學生們同時點頭,袁三冷笑一聲,「我還以為書院的教授都威武不能屈呢!」

  眾人沉默下來。

  下午他們在齋堂用飯的時候,外邊突然一片嘈雜,幾十個穿直裰的家僕抬著、背著、抱著各式各樣雕漆、鑲寶的名貴家具往書院這邊走過來,進進出出忙個不停。一個時辰後他們才搬完箱籠。然後山長和教授過來了,簇擁著一位穿錦衣繡袍、裝束華貴的少年逕自去了丁堂。

  那少年自然就是楊平衷,他在丁堂逛了一圈,得知傅雲住了甲堂,老大不高興,立刻命令僕從把傅雲的行李搬到丁堂去。

  山長等人連忙勸阻,楊平衷不聽。

  甲堂學生當然不會坐視傅雲就這麼被搶走,擋在門前不讓楊家僕從進來。丁堂那邊卻很高興,傅雲如果住進丁堂,豈不是就成了丁堂的人?他們揎拳擄袖,幫著楊家僕從衝進甲堂,乙、丙亮堂的學生跟著渾水摸魚。

  山長和教授們堅決不同意,後來不知來了個什麼貴人,把他們請到講堂那邊吃茶,貴人走了以後,山長讓陳葵宣佈傅雲從今天開始搬進丁堂。

  「這麼說山長同意了。」

  傅雲英聽完學生們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飽含憤怒的講述,道。

  「趙師爺也點頭了。」傅雲啟一臉幽怨,「他說你學問好,不管住哪兒都一樣。」

  「老大,我幫你把箱籠搬出來!」

  袁三擼起袖子,露出肌肉緊實的手臂,揮舞著拳頭道,「我不怕楊家!」

  傅雲英掃他一眼,「我先去見山長和先生們。」

  袁三噢一聲,似乎有些失望沒能大展拳腳,繼續捏拳頭,「好,我在這兒等著。」

  …………

  陳葵將傅雲英帶到東齋。

  已經散學了,幾間廂房大門緊閉。山長和趙師爺坐在庭院的八角亭下吃茶,兩個僕從蹲在角落裡扇風爐煮芋頭,水開了,水花翻騰,咕嘟咕嘟冒著泡。僕從揭開蓋子,用筷子插一插芋頭,看看熟透了沒有。

  「雲哥啊,這事你別怪山長。」

  趙師爺看到傅雲英,抬起手,遙遙和她打招呼,等她走進涼亭,直接道,「楊家少爺人不壞,當初本來把你和他安排在一個院子住。後來他沒來,山長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起才來書院的,新鮮勁兒沒了以後就忘了這事,這才讓你和蘇桐住了一間院子。現在他搬進來了,只能遵守諾言委屈你也搬一次。你放心,楊家少爺教養很好。」

  當著山長的面,趙師爺不好說其他的事,傅雲英也沒多問,點了點頭。

  山長面色尷尬,打發走陳葵,長歎一口氣,「雲哥,我也不瞞你,這些年州學的銀子總是撥不下來,書院入不敷出,靠田地出息勉強支撐。楊家不僅捐助了幾千本書籍,還贈書院千畝良田作為學田……」

  他頓了一下,起身朝傅雲英作揖,正色道,「當然這只是權宜之計,若楊家少爺打擾到你讀書,你無須忍耐,我立刻知會楊家讓你搬回甲堂。楊家人承諾他們家少爺絕不會影響你進學。」

  傅雲英站著不動,坦然受了山長的禮,沉默了一會兒,方慢慢道:「學生身為書院的學子,願為山長解憂,搬個地方住就能為書院換千畝學田,倒也值得。」

  山長張口結舌,面色焦黃,尷尬得手腳沒地方放。

  趙師爺咳嗽幾聲,打哈哈道:「好了,雲哥,我有幾句話交代你,來,我送你去丁堂。」

  他帶著傅雲英出了東齋,含笑道:「英姐,楊家少爺身份高貴,書院得罪不起,山長為人厚道,倒是想硬抗下來,被其他教授勸了又勸,才不得不服軟。他心裡很自責,要不是我開解他,他這會兒肯定躲在房裡抹眼淚。」

  作為書院山長,姜伯春無法和抗衡楊家,只能妥協,一來在學生們面前失了教書人的風骨,二來沒能護住學生傅雲,心裡又是愧疚又是難堪又是悲涼,差點當著楊家人的面辭去山長一職。趙師爺勸了他很久,才好了些。

  傅雲英聽趙師爺詳細說完來龍去脈,歎口氣,「我曉得了,以後見到山長,絕不會再提起此事。」

  「其實搬去丁堂並不是壞事。」趙師爺對著傅雲英眨了眨眼睛,「楊少爺我見過了,一團孩子氣,就是個嬌養長大的富家少爺,欣賞你的才學,鬧著要和你同住,過不了多久也就淡下來了。他那人雖然驕縱了一點,卻沒有跋扈性子,你能應對得來。」

  他望一眼左右,壓低聲音說,「結交楊少爺對你來說絕沒有壞處,你明白麼?」

  傅雲英點了點頭。

  「在書院期間,你得真正把自己當成一個男子。」

  趙師爺摸摸她的腦袋。

  「楊少爺就是第一關,老師幫不了什麼,你自己拿捏好分寸。事成,你接下來的路會平順很多,事敗的話,你得做回傅雲英。」

  傅雲英平靜道:「好。」

  …………

  她獨自回到南齋。

  袁三立刻揮舞著光裸的胳膊迎上前,「老大,動手嗎?」

  傅雲英搖了搖頭,目光落到傅雲啟臉上,「啟哥,回去搬箱籠。」

  山長擔心楊平衷打擾她學習,答應破例讓傅雲啟和她同住。

  「啊?」

  傅雲啟一頭霧水。

  「搬到丁堂去陪我住,捨得嗎?」

  傅雲啟呆了一呆,片刻後欣喜若狂,一蹦三尺高,「好好好!我搬,我這就搬!」

  雖然甲乙堂的學生都瞧不上丁堂,但是能和英姐住一塊兒,管他是哪個堂,住走廊都成啊!

  周圍的學生憤憤不平。

  傅雲英謝過他們,因為還惦記著在路口碰到錦衣衛的事,沒有心思多說什麼,轉身往乙堂走來。

  學生們體諒她突然被發配到丁堂,擔心她受委屈,硬是要送她。

  她心神不屬,見學生們堅持,乾脆隨他們。

  一行人浩浩蕩蕩,拉出和人打群架的陣勢到了丁堂。

  楊家僕從已經陸陸續續離開了,楊平衷剛剛在書院逛了一圈,精疲力盡,攤開手腳躺在羅漢床上闔目養神,伴當吉祥蹲坐在腳踏上剝葡萄。

  學生們踏進院子,只見眼前一片金光閃閃,屋簷下掛起幾十隻各色戳紗、玻璃、羊角燈籠,長廊前懸紗羅帳,屋裡的家具都是名貴的木材,擺設玩器描金嵌寶,一屋子珠光寶氣,華光閃爍,而楊少爺本人穿一身閃色織金孔雀改機袍,踏繡金邊的緞鞋,腰束絲絛,配玉佩、全身上下,連鬢邊幾根因為躺著而翹起的頭髮絲都流露出一種風流富貴的氣度,明晃晃告訴眾人:我很富貴,我很有錢。

  學生們不傻,有錢人不稀罕,但有錢到像楊平衷這樣讀個書非要把齋舍佈置得富麗堂皇還帶著幾個僕人貼身伺候的有錢人,他們沒見過。

  眾人的氣勢頓時萎靡下來。

  假寐的楊平衷聽見外邊窸窸窣窣的響動和眾人壓低嗓子說話的聲音,睜開眼睛,臉上露出笑容,「唷!好熱鬧!」

  他坐起身,下了羅漢床,走到回廊,看到人群中傅雲英,笑得更歡了,「雲哥,你回來了!」

  傅雲英朝他致意,回頭和眾人道,「我和楊少爺有過幾面之緣。」

  「原來你們認識!」

  袁三嗤了一聲,低頭理袖子。

  眾人安慰傅雲英幾句,囑咐她如果受委屈一定要叫他們過來幫忙,慢慢散去。

  …………

  楊平衷端了隻鑲嵌金銀絲蕃蓮紋海棠形大攢盒,吧嗒吧嗒跑到傅雲英房裡,請她吃葡萄。

  「我老爹前一陣子病了,不許我出門,不然我早就來書院了!書院好玩嗎?先生是不是很凶?」

  傅雲英領著王大郎整理箱籠,偶爾回應一兩句。

  不一會兒,門外響起幾聲大笑,傅雲啟搬了過來,袁三、鐘天祿幾個幫他搬鋪蓋行李。

  「老大,真的不要緊?」

  袁三瞟幾眼圍著傅雲英打轉的楊平衷,做了個手勢,「我幫你揍他一頓?」

  傅雲英搖搖頭。

  袁三臉上再度露出失望之色。

  夜色濃稠,寒風呼嘯,要落鑰了,袁三、鐘天祿和其他幫忙的人不捨離去。

  丁堂堂主汪晉帶著幾個學生風風火火趕回齋舍,剛好和袁三迎面碰上,聽到袁三他們一邊走一邊抱怨丁堂把傅雲搶走了,他嘿嘿一笑,對身邊的人道:「真是天上掉餡餅,再料不到有這樣的好事!以後傅雲是我們丁堂的人,多風光,哈哈哈!」

  旁邊的人戳戳他的胳膊,「堂主,傅雲那麼厲害,書院的人都說他可能是下一任甲堂堂長,現在他來了丁堂,你不怕嗎?」

  另一個點頭如搗蒜,「對啊,堂長,你肯定比不過傅雲,怎麼辦啊?」

  啪啪兩聲,汪晉左右開弓,一人拍一巴掌,罵道:「搶不過就搶不過,他當堂長,我給他打下手!咱們丁堂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正課生,別想歪心思,得把人家好好巴結住了……」

  他嘴角上揚,雙手握拳,對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空搖晃兩下,陰惻惻道,「不能讓他逃出咱們的手掌心!」

  旁邊的人互望一眼,「是!」

  …………

  收拾好鋪蓋行李,預備熱水洗漱,等安頓好的時候,已經是夜裡戌時三刻了。

  楊平衷住的是光照充足的北屋,傅雲英住南屋。南屋是一個獨立的院子,和北屋以回廊相接,中間一座種滿花草的庭院。南屋堂屋做書房,兩邊廂房她住一間,傅雲啟住一間。

  有傅雲啟在身邊幫忙打掩護,傅雲英才好放心做其他事,所以剛才她趁著山長愧疚時提出和哥哥一起住,山長理虧心虛,想也不想就應了。

  終於和傅雲英搬到一塊住了,傅雲啟心情激動,沐浴過後,抱著書本跑到廂房找傅雲英,要她檢查他的功課。

  傅雲英抽背他書上的內容,看他昂首挺胸,大聲背誦完,望著搖曳的燈火,問:「從乙堂搬過來,真的捨得嗎?」

  「捨得捨得,你住哪兒我就住哪兒。」

  傅雲啟拍拍胸脯,嘿然道。

  傅雲英嘴角微微上翹。

  兄妹倆說了一會兒讀書的事,王大郎過來催促兩人熄燈就寢。

  傅雲啟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淚眼汪汪,「英姐,你今天出去了一天,早點睡,我走啦。」

  「嗯。」

  傅雲英目送他出去。

  「夜裡害怕了叫我,我就在隔壁。楊平衷要是過來吵你,我幫你出氣!」

  傅雲啟走出了很遠,又回轉身,扒在門邊叮囑。

  傅雲英笑了笑,「曉得了。」

  書童提著燈籠過來接傅雲啟,不一會兒,隔壁傳來門扉扣上的聲音。

  燈火昏暗,夜色深沉。

  傅雲英拋開手中書本,背靠著圈椅發怔。

  她並非孤家寡人,韓氏,四叔,月姐,桂姐,啟哥,還有二哥……

  徐延宗的事涉及到錦衣衛,她必須鄭重。

  正自沉思,房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幾個人站在廊下說話,依稀還有搬動桌椅的摩擦聲響。

  傅雲英蹙眉,擎著燭臺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縫隙。

  風從外面灌進來,呼啦一聲,燭火被吹滅了。

  廊簷下,穿錦袍的楊少爺指手畫腳,支使僕從們把一盞盞玻璃燈籠掛到房檐底下。

  傅雲英想了想,打開門,「楊兄。」

  楊平衷回過頭,看到她,撓撓腦袋,「吵醒你了?」

  傅雲英沒說話,視線落到那一盞盞燈籠上面。

  「聽說你怕黑。」楊平衷解釋道,「你在甲堂住了這麼些天,頭一天在丁堂睡,是不是不習慣?別怕,我讓人在院子裡全掛上燈籠,一直燒到早上,你不會做噩夢的!」

  隨著他話音落下,僕從們次第點起燈籠,剛剛黑黢黢的南屋,一下子燈火輝煌,恍如白晝。連庭院角落裡衰敗的花草都照得一清二楚。

  傅雲英怔了怔。

  楊平衷道:「我曉得突然讓你搬過來委屈你了,我給你賠不是,你別生氣,好不好?」

  他一邊說話,一邊給旁邊的人使眼色。

  吉祥會意,捧著一隻託盤上前,掀開上面蓋的一層紅布,露出裡面一排整齊的銀錠。

  楊少爺記得第一次見面時用五十兩銀子換來全部燈謎的答案,他不差錢,而傅雲喜歡錢,那就用錢哄傅雲高興好了!

  傅雲英想著霍明錦和徐延宗的事,有些心神不定,所以對搬到丁堂的事並不在意。

  她望著眼前熠熠生光的銀錠,眸光低垂,無語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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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2:1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考課

  朔風呼嘯,滴水成冰,江邊半人高的草叢被風拉扯著左右搖擺,天地間一片蒼茫。

  傅雲英聽到草叢深處壓抑而緊張的喘息聲。

  一名裹披風的女子和一個五六歲的男童躲在一處低窪的草地裡,穿罅而過的寒風割過他們的臉頰,衣裳單薄,手腳早已經沒了知覺,唯有心頭尚存一點熱氣。

  男童在無聲哭泣,眼淚凝結在眼角,未及落下,已經凍成一團。

  喊殺聲越來越近,男童瑟瑟發抖,緊緊抱住女子,一頭紮進她懷裡,攥著衣袖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彷彿這樣就安全了,嘴中卻說:「英姐,他們來抓我了,我逃不掉的,你快走……」

  女子抬起頭,月光落在她清秀蒼白的臉孔上。

  「不怕,宗哥,你會沒事的。」

  她摘下斗笠,解開斗篷,將男童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嘴角微翹,淡淡一笑。

  男童怔怔地看著她,手指抓住她的衣袖,「不——」

  …………

  砰砰幾聲巨響,夢被打亂了。

  眼前的景象靜止了一瞬,呼呼的風聲戛然而止,男童的面龐迅速隱去,只剩下一團白茫茫,像每天早晨籠罩整座書院的濃稠白霧。

  傅雲英睜開雙眼,茫然片刻後,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方。

  窗前罩下一大片朦朧的彩色暈光,楊平衷命人掛在廊簷下的玻璃燈、羊角燈做工精緻,能透出不同顏色的光線,有點像元宵節時傅四老爺買給他們玩的走馬燈。燈籠輕輕搖晃,一隻羊角燈離窗戶太近了,底下綴的吉祥如意流蘇時不時撞在木格子上,發出的響聲把熟睡中的她驚醒了。

  不知是走廊光線太亮了,還是白天遇到崔南軒和錦衣衛,傅雲英又夢見了上輩子的事。

  她披衣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冰冷的泛著微苦酸澀味道的茶水滑入喉嚨,涼得她打了個哆嗦,整個人立刻清醒過來。

  徐延宗還活著的事到底是誰洩露出去的……

  霍明錦真的要替皇帝賣命,親手殺了徐延宗嗎?

  她記得世子還活著時,和霍明錦情同兄弟。好幾次她陪嫂子去定國公府赴宴,聽到府中丫頭說世子在花廳陪侯府二爺吃酒,其他客人他懶得招待,世子夫人只好讓幾位小少爺出面。

  定國公一脈差不多死絕了,霍明錦果真狠得下心對昔日好友的家人趕盡殺絕?親自帶人追殺和坐視不管任朝廷追捕的性質可不一樣。

  也許他有苦衷,為取得皇帝的信任才不得不奉命追捕徐延宗,但為了報仇而殺死無辜的人,代價太大了——他得捨棄自己的良知。

  霍明錦那樣的人,通經史,曉天文,精兵法,為將能披堅執銳,征戰一方,他忠於朝廷時,是國朝之福,但若他拋棄良知,後果不堪設想……

  傅雲英坐在桌前想心事,風從角落的罅隙吹進屋子裡,遍體生涼,坐了一會兒便手腳冰冷。

  外間王大郎聽到房裡有動靜,摸黑爬起來,隔著緊閉的槅扇問:「少爺,您起了?要不要熱水?」

  「不用,你接著睡。」

  她應了一句,攏緊衣襟,回到床上躺好。

  …………

  次日一早,她伴著傅雲啟的讀書聲醒來,忽然想起,今天是新生第一次正式考課。

  通常每月三考,分經、論、策不同內容,今年因為逢著大比之年,有的副講要去應考,書院推遲考試,將三場考課全都放在月末,上午考一場,下午考兩場,一天考完。

  傅雲英和平時一樣,先站在院子裡練了一套拳,慢慢靜下心來,然後回房溫習功課。

  事情越是棘手的時候,越要冷靜。

  北屋靜悄悄的,沒有動靜。直到鐘聲響了兩遍,楊平衷還是沒現身。

  「大少爺,哼!」

  傅雲啟對著北屋的方向哼哼唧唧了幾句,拉著傅雲英去講堂,「考試在大講堂考,先生說對著聖人先賢,看誰看作弊!」

  講堂只有山長講學、舉行祭祀活動或者有重大事情要宣佈時才開放,崔南軒每次講學課堂就設在大講堂內。平時學生們上課的地方是東齋。講堂設有祭壇,氣氛莊重,山長把考場安排在講堂,警告意味不言而明。

  平時的考課比入院考試寬鬆多了,不用檢查考籃,學生們只需按著順序進去找各自的位子便可。

  傅雲英和傅雲啟排到等候的隊伍之後。

  學生們神色緊張,有的人念念有聲,抓緊時間背誦經文,有的人小聲和旁邊的人低聲討論某個問題,認為這個問題待會兒很可能會考到,有的人抓著本書一目十行,臨時抱佛腳,還有的人乾脆對著講堂的方向作揖,求聖人保佑他順利通過考課。

  前面的隊伍很長,傅雲啟等得不耐煩,從袖子裡掏出傅雲英給他的那本《東萊博議》,隨意翻開一篇,小聲念誦。

  傅雲英低頭檢查文具。

  袁三和鐘天祿從甲堂的方向一路狂奔至講堂,看到他們,硬擠過來,對著傅雲英使勁眨眼睛,「雲哥,待會兒考試,你得當心!」

  傅雲英抬起頭,環視一周,甲堂的人目光躲閃,不敢上前和她說話,乙堂、丙堂的人站在一旁瞧熱鬧,至於剩下那些笑得見牙不見眼,一臉傻乎乎憨態的人——不必問,一定是丁堂的。

  才不過一夜,大家的態度已經開始變了。

  她收回視線,「怎麼?」

  鐘天祿搓搓手,看一眼左右,小聲說:「按順序,你得和丁堂的人一起考試,你是第一名考進來的,他們肯定會偷看你的卷子,你提防著點啊,要是別人扯你的袖子,你別慌,告訴監考先生!」

  傅雲英笑了一下,「無事。」

  經、論、策,考經時一定要考帖經,這個還能靠瞄同窗的卷子來作弊,考論和策的時候,哪怕把同窗的卷子重抄一遍也沒用,討不了好處不說,還會被先生判罰成「雷同考卷」。

  「蘇桐昨晚熬了一宿。」

  袁三悄悄道,雖然儘量壓低聲音了,但周圍的人依舊能聽清他說的話,「老大,這一次你太倒黴了,臨考前被那個楊家少爺這麼一攪合,誰還有心情考試啊?」

  「就是!」傅雲啟附和了一句。

  兩人嘀嘀咕咕說楊平衷的不是,傅雲英沒說話,視線漫無目的的逡巡一周,剛好和人群裡蘇桐的目光撞上。

  蘇桐似乎望了她很久,對上她的目光,嘴角輕扯,朝她笑了一下,眼睛裡卻沒有笑意,只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嘲諷。

  這是一個代表挑戰的笑容。

  傅雲英嘴角微微勾起,回以一笑。目光沒有停留,飛快掠過蘇桐,落到另一個人身上。

  陳葵、杜嘉貞等人站在人群最前方談笑風生,他們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根本不懼任何考試。

  莫名其妙搬到丁堂,取代杜嘉貞的計劃就這麼泡湯了。但這不表示傅雲英要半途而廢,之前的種種舉動並非無用功,不管是甲堂生,還是丁堂生,她都要打敗杜嘉貞。

  至於蘇桐,早在她代替傅雲章批改他的文章時,他便不是她的對手了。

  很快輪到他們幾人入場,果然如鐘天祿所說,她和傅雲啟被分到最西邊的角落,那裡是丁堂學生的位子。

  傅雲英順著負責監考的副講吳同鶴手指的方向走到一張條桌前,還沒落座,旁邊幾個丁堂學生按捺不住竊喜之情,拍手哈哈大笑。

  「傅雲坐我旁邊!」

  「傅雲坐我前邊!」

  他們仰天大笑,旁邊的丁堂學生又羨又妒,不屑一哂,哼道:「你們老實點,要是把傅雲嚇走了,堂主揍死你們!」

  幾人恍若未聞,湊到傅雲英身邊,「傅雲,待會兒考試的時候,就靠你照應兄弟們了!」

  不遠處的傅雲啟看他們圍著傅雲英巴結,抄起桌上的一本書扔過來,「去去去,別打擾我們家雲哥!」

  幾人既不羞愧也不惱火,抱著頭躲開砸到跟前的書,繼續討好傅雲英。

  直到吳同鶴敲響代表考試開始的銅鐘,他們才消停下來,回到各自的位子上。

  傅雲英考試的時候很專注。

  她基礎打得牢,沒遇到任何答不出的難題。

  等她答完一半試題,停筆休息的時候,聽到周圍窸窸窣窣一片響動,餘光一掃,前後左右的丁堂學生都伸長脖子往她的方向看,試圖看清她答了什麼。

  她的字體工整婉麗,雖然小,但離得近的人偶爾能認出一兩排字。

  這不,她身邊的學生趁吳同鶴不注意的時候猛地往前一個彎腰撿筆的動作,眼睛卻死死盯著她答題的卷子,動作太用力,眼珠都要瞪出來了,片刻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如獲至寶,坐回位子上,埋頭奮筆疾書。

  傅雲英搖搖頭,沒有理會周圍人各種奇奇怪怪的動作,接著答題。

  考了一整天,到下午散學的時候,學生們就像被抽走精氣神,一個個歪歪倒倒,臉色蠟黃,見人先嚎一嗓子,然後一起痛駡出題的山長心思太難猜了。

  趙師爺今天沒課,剛從趙善姐家回到書院,背著手溜達到講堂前,找到剛從裡面出來的傅雲英,「你覺得如何?能有把握考前十麼?」

  傅雲英點了點頭。

  書院考課範圍有限,只針對入學以來學的內容,她基礎打得牢,學過的內容能倒背如流,自信自己不會出錯,而且考課沒有她不擅長的賦詩和古文,她覺得自己能進前十。

  趙師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抬腳走了。

  …………

  傅雲英要去藏經閣幫管幹抄寫藏書目錄,出了講堂,別過眾人,逕自往東邊拐。

  過了長廊,幾個僕從立在臺階底下竊竊私語,中間簇擁著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少年坐在欄杆上,百無聊賴,手裡搖著一把灑金川扇,旁邊幾個僕從正搜腸刮肚說笑話給他聽。

  看到傅雲英出來,因為實在想不出什麼新鮮笑話而急得滿頭大汗的吉祥頓時眼前一亮,「傅少爺來了!」

  僕從們不約而同鬆口氣,呼啦啦退開。

  楊平衷站起身,笑嘻嘻迎到傅雲英跟前,「應解,考完了?」

  這不是廢話麼,不考完她怎麼出來?

  傅雲英點點頭,沒有停留,接著往前走。

  楊平衷立馬跟上。

  …………

  昨晚那一託盤銀子,傅雲英一開始沒有收。

  「楊兄,搬齋舍倒是其次,但是你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擅自讓家僕闖進我的屋子,搬走我的行李,實在過分,這不是賠不是就能隨便敷衍過去的小事,請恕我心胸狹窄,委實做不到大度容人……」她面無表情,心平氣和道,「而且,如果我的行李裡有很重要、很特別、不能隨便碰觸的東西,你拿什麼賠我?」

  楊平衷呆了一呆,望一眼摞起來的銀錠,怯怯道,「我的家僕打壞你的東西了?」

  他跺跺腳,回頭罵僕從不中用,轉過身指指銀錠,「是什麼東西?這些銀子不夠賠,還差多少?我讓他們回去拿……」

  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倒彷彿是傅雲英在欺壓他。

  對著一個明明又高又壯,但卻一臉純良無辜,明顯涉世未深的富家少爺,傅雲英有種一拳打到棉花的感覺,她明白,冷淡的態度嚇不走對方。

  楊平衷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等著她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皺眉道:「楊兄,我不喜歡別人不經允許進我的屋子,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很不喜歡。」

  楊平衷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拱拱手,彎腰唱了個肥喏,態度真誠,「我曉得了!這次是我錯了,我記下來,以後絕不會再犯,我保證。」

  他繼續鍥而不捨地把託盤往屋裡送,「應解,這一次沒人提醒我,我真心給你道歉,你能原諒我嗎?」

  傅雲英沒說話,等楊平衷再三賭咒發誓以後絕不會隨隨便便動她屋裡的東西,方把銀子收下了。

  突然被強行送到丁堂來住,打亂她之前的佈置,害得她不得不準備新的計策,找楊平衷要一點補償天經地義。

  反正他們家金山銀山數不清。

  …………

  楊平衷打蛇隨棍上,得到傅雲英的原諒後,立刻央求她推薦幾本書給他看。

  「市井上的小說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三國》、《西遊記》、《水滸傳》這些書好看是好看,但是書坊一版再版,一年到頭只曉得賣舊書,光聽戲都聽得耳朵長繭子,你平時都看什麼書?」

  傅雲英心裡一動,「楊兄喜歡看小說?」

  楊平衷點點頭,「別的我看不來。」

  …………

  書坊賣古書,賣時文,賣曆書,賣小說。這賣得最好的,無疑是通俗小說。曆書由官府刊印,民間書坊不能隨意盜印,違者抄沒家產,古書賣不動,時文賣得好,但論暴利,絕對是賣通俗小說。尤其在富庶的江南一帶,經濟發達,文風昌盛,富商大賈雲集,老百姓們生活富裕,捨得費鈔買一兩本通俗小說回家消遣。一本小說流行開來,人人爭相購買,書坊幾次加印,仍然供不應求。

  書坊印書成本低廉,利潤卻頗豐,每年都有一批新的書商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在北直隸、浙江、福建等地漸漸出現因為刻書行業而集聚起來的村落,並漸漸發展成市鎮。

  傅四老爺今年就在做刻書的生意。托傅雲英那幾本地圖冊子的福,他結識了一位書商,那位書商用自家書坊刻印傅雲英繪製的冊子,後來給了二百兩銀子作為酬勞。傅四老爺留了個心眼,私下裡打聽一番,聽說書商賺得更多以後,回家和盧氏說起,盧氏道:「既然刻書的生意好做,官人為什麼不試試?」

  盧氏是婦道人家,傅四老爺每年幾個月外出跑船,風裡來雨裡去,風餐露宿,一走好幾個月沒有音信,她著實放心不下,想著刻書這事聽起來簡單,而且風雅,用不著跑來跑去進貨出貨,一時觸動心事,勸傅四老爺趁著身子還硬朗,不如改做刻書的買賣。

  傅四老爺有些心動,家中兩個男孩子都不是做生意的料,膽子還小,讓他們做買賣,沒幾年一點家業就得敗光。開書坊不需要太多本金,兩個男孩子剛好會識文斷字,如果刻書的話,以後把鋪子傳給他們,他們好上手,不至於一竅不通。就算賠了,還可以把書坊改建成紙坊,照樣能賺錢。

  考慮了半個月後,傅四老爺和傅雲英說了這事,她答應幫傅四老爺臻選刻印的書稿。

  買書的人多,但寫書的人不多,文人墨客喜歡刊印詩集、文集,對通俗小說不屑一顧。書商們捧著黃金白銀求讀書人寫小說,客氣的委婉拒絕,那脾氣烈的,一盆冷水澆到書商臉上,將書商罵得狗血淋頭還不解氣。

  只有落魄文人才會放下身段為書商寫書稿,愛惜名聲的絕不會涉足通俗小說的圈子。實在缺錢,不得不賣書稿,那也得匿名,絕不暴露身份。

  像《西遊記》、《水滸傳》這幾本在市井廣為流傳,全國各地書坊隔三差五就再版的通俗小說,雖然賣得紅紅火火,但作者地位不高。

  更讓人無奈的是,因為盜版太猖獗了,作者雖然寫出了暢銷全國並且流行幾十年的大作,卻拿不到多少酬勞。

  於是願意放下書本為書商寫書稿的讀書人更少了。

  傅四老爺是正經商人,當然不會學其他書商私自盜印書籍,他想正正經經找幾個讀書人求書稿,要價多高都不要緊,只要書稿好。

  …………

  傅雲英受傅四老爺所托為他尋書,前一陣她利用在藏經閣幫忙登記書籍的機會篩選了一批書目,可惜藏金閣的書大多是經文古書,小說只有寥寥幾本。

  舊書是不指望了,現在她準備攛掇書院裡的學生寫書稿。

  通俗小說中,像《西遊記》、《水滸傳》這樣或構思瑰麗、或盪氣迴腸的好書自然是佼佼者,這幾本書橫空出世,一經刊印,立刻風靡大江南北。但其實大部分的通俗小說質量並不高。只要文采過得去,故事曲折動人,不管作者是什麼身份,書還是賣的出去的。

  江城書院的學生傅雲英全都認識,不只認識,連他們每個人的出身背景和學業情況她也了如指掌。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她很看好袁三和蘇桐。兩人底子都很扎實,袁三文風豪爽,如張滿的弓,蓄勢待發,蘇桐凝練從容,似巍峨青山,身在山中,方不知陡峭。而且兩人都家境窘迫,需要自己掙錢養活家人。

  蘇桐深不可測,對傅家抱有敵意,雖然是個好的選擇,但傅雲英思量過後,果斷放棄他。

  他一心科舉,未必肯為傅家寫書稿。

  袁三也立志做官,可他這人放浪形骸,必然不會在意世人的目光,傅雲英打算找個機會探探他的口風。

  …………

  這會兒聽楊平衷提起他喜歡看小說,傅雲英想了想,問他:「楊兄來書院時帶了多少小說?」

  她想多收集一些不同類型的小說作參考。

  「帶了一大箱子!」楊平衷答道,張開手臂做了個比劃的姿勢,「你是不是也喜歡看小說?回頭我讓人把箱子抬到你房裡去,你隨便挑,我都看過了,你不用急著還。」

  這人雖然不著調,卻無疑是個很大方的人,和啟哥一樣,偶爾嬌氣任性,心地不壞。

  傅雲英垂目道:「先謝謝你了。」

  頭一次看她似乎有所觸動,楊平衷立即眉開眼笑,喜滋滋道:「不客氣,我們是朋友!」

  說到朋友兩個字,他刻意加重語氣,神情認真。

  傅雲英沉默一瞬,點點頭。

  兩人一時無話,並肩往藏經閣走去。

  「好多橘子!」

  過了月洞門,楊平衷忽然叫了一聲,走下甬道,鑽進橘林裡。

  他的僕從連忙跟過去。

  傅雲英愣了一下,看楊平衷領著僕從熱火朝天摘橘子,有些哭笑不得,「楊兄,這些橘子味酸,書院的學生從不吃它。」

  那頭楊平衷已經摘了十幾個橘子,用衣兜兜著,跑回長廊裡,抓起一個,「真的酸?你吃過?」

  傅雲英搖搖頭。

  楊平衷笑道:「既然沒吃過,你怎麼曉得它是酸的?說不定大家都被王戎識李的典故給嚇住了。」

  王戎識李說的是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之一王戎小時候的故事。王戎自幼聰穎,七歲的時候,有一天和朋友們一塊玩耍,看見路邊有株李樹,結了很多李子,果實累累,枝條都被壓彎了。朋友們爭先恐後地跑去摘李子,只有王戎沒有動。大人問他為什麼不去摘李子,王戎回答說:「這棵李子樹長在路旁,卻有這麼多李子,這李子一定是苦的。」

  大家一嘗摘下來的李子,發現果然是苦的。

  王戎在亂世之中審時度勢,明哲保身,最後得以高齡善終,世人很佩服他的敏銳和睿智。

  楊平衷不信邪,動手剝起橘子,「沒有人吃過,怎麼曉得它酸不酸?大家都不敢試,最後這些橘子只能爛在枝頭。我嘗嘗,要是真酸,以後不吃它了。如果是甜的……」

  他拖長語調,對著傅雲英擠擠眼睛,「咱們偷偷把橘子都摘了。」

  傅雲英笑了一下,看他剝好橘子,塞了兩瓣進嘴裡。

  片刻後,楊平衷哇地大叫一聲,吐出橘瓣,一張臉如院角盛開的菊花般緊緊皺成一團,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好酸!」

  僕從們大驚失色,七手八腳上前,他們隨身帶了水壺,倒水的倒水,找水杯的找水杯,翻巾帕的翻巾帕,還有找荷包翻果子點心的。

  楊平衷酸得倒牙,苦著臉喝了一壺水漱口,呸呸幾聲,「真的好酸,應解,你以後不用嘗了。」

  傅雲英不語,心中暗暗腹誹:我本來就沒打算嘗,這種橘子樹結的果子一看就曉得是酸的。

  …………

  傅雲英挑了幾本不枯燥的遊記給楊平衷,楊平衷投桃報李,回到齋舍,立馬打發人把裝小說的箱子搬到南屋,任她選。

  她蹲在黑漆鈿螺書箱前翻書,吉祥在一旁小心伺候,臉色有些尷尬,汗珠從額角滾落,似乎滿懷心事。

  傅雲英翻開最上面幾本,想往下翻的時候,吉祥臉色大變,眼神驚恐。

  難不成楊平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傅雲英皺了皺眉,沉吟片刻,發現書箱裡有本寫閨閣的小說,動作停了一下。

  好吧,她明白吉祥為什麼這麼緊張了。

  不用確認,書箱最底下的書肯定是一些寫得很香豔直白的小說,世家公子十二三歲起就懂得人事,楊平衷這個年紀正是喜歡背著長輩偷看豔情小說的時候。

  她沒往下翻,挑了幾本寫志怪故事的小說,道:「就這些了,多謝你們少爺。」

  吉祥拍拍胸口,長出一口氣。

  …………

  考課剛剛結束,教授們忙著批閱試卷。

  傅雲英趕在落鑰前找到東齋北邊的院子,將蘇桐借給她的《白蘇齋集》交給趙師爺。

  「請老師幫我交還給崔先生。」

  趙師爺接過書,隨手翻開看了幾眼,面色微變,指著書頁邊沿寫得密密麻麻的字道:「這可是崔大人留下的筆記心得,他肯將書借給你,一定很賞識你,你為什麼不當面還給他,順便讓他考校你的學問?他可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我比不得他。」

  傅雲英不想和崔南軒牽扯太深,淡笑道:「這本書我已經有一本了,是二哥給我的,我更喜歡他的觀點。」

  傅雲章寫下的心得體會和崔南軒的其實差不多,她看傅雲章的就夠了。

  趙師爺年輕時屢次科舉名落孫山,對功名之事看得很淡,聽她這麼說,沒有多問,「好,我替你收著,崔大人明日的講學來不了,等下個月他來書院時我替你還給他。」

  傅雲英垂下眼眸,掩住眼底一閃而過的鋒芒,「崔大人向來守時,每次講學都會早到半個時辰為學生們答疑,為什麼明天來不了?」

  趙師爺眉頭一皺,撇撇嘴,「明天錦衣衛的什麼霍大人要處斬逃犯,崔大人監刑,知府、同知也要在場。明天是善姐的生辰,我那知府大外甥本來都告假回家了,準備給他娘祝壽,那個霍大人派了個隨從撂下一句話,大外甥嚇了一跳,屁顛屁顛走了……」

  傅雲英心跳驟然加快了一瞬,臉上卻不動聲色。

  她沒有立刻走,和趙師爺說了幾句閒話,才告辭回丁堂。

  霍明錦果然在武昌府。

  而且他要處斬的逃犯很可能是徐延宗。

  她閉一閉眼睛,肩披霞光,一步一步走回齋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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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戎識李那幾句是照著典故直接翻譯過來噠~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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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2:2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祝壽

  天將拂曉,寒風撲面,長街小巷籠在一片朦朧的薄霧之中,隱隱可以聽見霧氣裡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

  路上的行人腳步從容,往平日吃慣了的茶肆、食肆走去。點心鋪子前擠得密不透風,七八層蒸籠架在大灶上,熱水咕嘟咕嘟冒泡。夥計掀開一層蒸籠,白胖的饅頭、蒸餅散發出熟悉的香味,周圍的人立刻摸出錢湧上去,一片密密麻麻的腦袋。旁邊支了幾張桌子,戴老人巾的老者坐在桌前,氣定神閑吃米酒蛋花、糯米燒梅。街旁的店鋪還沒到開張的時候,門只開了半邊,掌櫃和夥計一邊打哈欠,一邊慢條斯理下門板,幾個孩童背著書袋匆匆跑過,手裡抓著熱氣騰騰的菜餡饅頭。

  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輛馬車穿行於大街小巷中,惱人的晨霧漸漸消散,馬車拐進長街,停在范府門前。

  范家僕人認得車把式,忙上前相迎,「老太爺今兒真早。」

  伸手準備攙扶趙師爺。

  一雙白淨秀氣的手分開藍花布簾,簾後緩緩露出一張眉目如畫的臉孔,雙眸幽黑,膚色白皙,眉宇間滿蘊書卷氣。

  好俊的後生!

  范家僕人怔了怔,心裡暗暗贊了一句。

  少年年紀尚小,沒戴巾,只以錦緞束髮,穿鸚哥綠雲紋地杏林春燕紋石青緣邊圓領宋錦袍,繫絲絛,踏皂靴,含笑朝僕人頷首致意,下了馬車,轉身扶趙師爺下來。

  「這是我的學生。」

  趙師爺顛了一路,顛得胸悶,總算到范府了,低頭理理衣襟,道。

  范家僕人飛快打量傅雲英幾眼,嘖嘖道:「原來是傅少爺,聞名不如見面,果然一表人才、儀態翩翩!」

  范家老太太趙善姐出自江陵府趙氏,趙家幾位少爺在武昌府求學期間,常常過來拜望姑母,他們經常提起傅雲這個名字。

  丹映公子和趙師爺互打嘴仗,驚動江陵府和黃州縣兩地文人,最後發現兩人竟然是一對師徒,而且這對師徒每個月都會挑一個文題,以互相批駁的方式各寫一篇文章,字字句句鏗鏘有力,毫不留情地將對方的觀點貶得一無是處,文人們爭相傳閱他們的文章。然而大部分人只知道丹映公子是黃州縣人,卻不知丹映公子到底姓誰名誰,只有和趙家親近的人家曉得這位大名鼎鼎的丹映公子是一位年未弱冠的少年郎,姓傅名雲,是傅家四老爺收養的嗣子。

  僕人不識字,沒看過丹映公子的文章,但家中幾位表少爺對傅雲特別在意,特意打發一個書童天天去書肆打聽是否有丹映公子的文章傳出。少爺們這般重視,想必這位丹映公子必定文采過人,他又是趙師爺的學生。

  等見到真人,范家僕人更不會懷疑丹映公子的本事了,俗話說腹有詩書氣自華,傅少爺生得這麼漂亮,舉手投足氣度優雅,一望而知是個靈醒聰敏的男孩子,難怪表少爺們總惦記著想壓他一頭。

  傅雲英淡淡一笑,攙著趙師爺走進趙府大門。

  昨天剛考了試,今天學生放假,楊平衷做東,邀請她去黃鶴樓吃酒,她婉言拒絕,跟著趙師爺來范家為趙善姐賀壽。傅雲啟、袁三聽說她要來知府家做客,非要一起跟過來,她一個冷眼掃過去,兩人不敢吱聲了。

  為了威懾世人,皇帝下令公開處斬徐延宗,行刑的地方就在和范府只隔了一條巷子的漕糧街街口。漕糧街是一條主街,處在鬧市之中,漕糧從這裡出入武昌府,因此老百姓們管它叫漕糧街。

  范維屏、李寒石、崔南軒,武昌府一應大小官員,還有霍明錦今天都會聚集於漕糧街街口,監斬徐延宗。

  傅雲英找不到接近錦衣衛的機會,崔南軒在場,不管以哪種方式和霍明錦搭話都會引來懷疑,思量再三,她決定先陪趙師爺來范家,然後再見機行事。

  趙善姐今天生日,穿了件藍地麻姑獻壽紋豎領廣袖杭羅披風,襟前佩玉蝴蝶子母扣,交領襖,馬面裙,綰實心髻,烏綾包頭,戴亮羅綴金萬代長春抹額,坐在堂前,和媳婦們談笑。孫子孫女、侄兒侄女們圍在一旁奉承討好。

  花廳裡擺了幾桌宴席,精緻菜肴、果酒瓊漿琳琅滿目,席上都是自家人和府中有頭有臉的老僕,趙善姐不愛應酬,沒有宴請賓客。

  僕人通報說趙師爺帶著傅少爺來給老太太過生日,趙善姐愣了一下,「三叔來了?」

  起身要迎,媳婦們忙拉住,「娘今天是壽星,讓您孫子出去迎三爺爺。」

  大家都笑了。

  正和丫頭們玩耍的范小少爺被人拉出花廳,老大不樂意。

  范家小姐、趙家小姐和另外幾個過來湊趣的親戚家表小姐吃吃笑成一團,拉著他叮囑:「你仔細瞧瞧傅少爺,看他是不是真和趙表哥說的那樣好看。」

  人群中,梳雙髻、戴金絞絲葫蘆耳墜子、裝扮得富麗嬌豔的趙叔琬聽了姐妹們的話,翻了個白眼。

  范小少爺噘著嘴出了垂花門,老老實實給趙師爺行禮,目光漫不經心往旁邊一掃,落到傅雲英臉上,一怔。

  了不得,生得這麼標緻,家中這些表姐們怕是要不消停了。

  三人寒暄幾句,踏進處處花枝招展的小花廳。

  原本嘈雜熱鬧的花廳頓時安靜了下來。

  趙師爺常來范府,人人都認得他,沒人理會他。大家的視線都望向傅雲英,見他一身錦衣繡袍,俊秀無雙,一時竟無人說話。

  小姐們臉上驟起嫣紅,打開摺扇,擋住發燙的臉,躲在扇面背後竊竊私語。太太們含笑點頭,丫頭、婆子們交頭接耳。

  趙善姐看一眼孫女們,搖了搖頭,招手讓傅雲英走到她跟前去。

  傅雲英舉步上前,施禮,「晚輩祝夫人南山同壽,王母長生。」

  「唔。」

  丫頭捧來靉靆,趙善姐戴上,細細看傅雲英幾眼,「比琪哥生得好。」

  趙琪也在席上,聞言搖頭失笑。

  旁邊的人推推他的胳膊,促狹道:「琪哥,這下倒好,不止文章,你連相貌也輸給人家了!」

  「誰和他比相貌了?」

  趙琪低語了一句,打開表弟的手。

  花廳裡,趙善姐放下靉靆,眼神示意屏風另一頭的女孩子們,「你們過來見見雲哥,序一序年齒。」

  范家小姐們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害羞不敢過來。趙叔琬望一眼左右,站起身,越眾而出,挨著趙善姐撒嬌,「姑母,我們見過了,雲哥比我小。」

  看她動了,范家小姐和其他表小姐這才鼓起勇氣跟上,和傅雲英一一廝見,彼此序過年齒,倒有一多半都比傅雲英年長。

  女孩子們嘰嘰喳喳了一陣,范家少爺和趙家幾位少爺也在趙琪的帶領下過來和傅雲英說話,書院裡常常見面,這會兒便沒怎麼虛客氣。

  互道過好,趙琪拉傅雲英入席,「別和她們這些太太、小姐一起玩,你生得這麼討人喜歡,她們一定會不停打趣你,過來我們坐一桌。」

  傅雲英應下,送上為趙善姐準備的壽禮,跟著趙琪走到屏風外面。

  花廳裡的小姐們望著她的背影,不約而同發出失望的歎氣聲。

  趙琪拉傅雲英坐在自己身邊,為她引見范家和另外兩家表少爺,她一一見過,記下每個人的名字。

  今天知府范維屏不得空,由范家長孫打頭為趙善姐祝壽,說過幾輪祝壽詞,趙善姐便叫開宴。

  宴席散後,撤去殘羹冷炙,媳婦請了幾位唱彈詞的女先生給趙善姐解悶,女眷們素日最愛聽評彈,一邊叫人準備鋪氊子抹牌,一邊問女先生今天要講什麼故事。女先生說了幾個名字,趙善姐都不滿意。

  屏風外邊,剛聽見琵琶響,趙琪就變了臉色,「誰愛聽那個?咱們去外邊玩。」

  一個表少爺道:「怪冷的,去哪兒玩?不如我們去垂釣?」

  另一個道:「院子裡的梅花開了,我們去聯詩作對,以梅花為詩,如何?」

  他話音剛落,十幾個少年人同時撇嘴,「要去你去!」

  爭吵了一番,范小少爺搓搓手,笑眯眯道:「今天漕糧街那邊可熱鬧了!要處斬一個逃犯,不如我們去漕糧街?」

  半大少年正是喜歡調皮搗蛋的時候,聽了他的話,蠢蠢欲動。有不想去的,怕被人恥笑膽小,也說要去。

  「雲哥,你去嗎?」

  趙琪回頭問傅雲英。

  傅雲英點點頭。

  她當然去,如果范小少爺沒提起漕糧街,她也會想辦法提起這個話題鼓動他們去。

  …………

  事情比傅雲英想像的要順利,他們不僅順利出了范府,還直接登上漕糧街街口酒肆第二層正對著街口方向的包廂。

  酒肆由官兵把守,兵士認得范小少爺,曉得他是知府家的公子,只盤問了幾句,就讓他們進了酒肆。

  「我爹就在樓上,咱們小聲點,讓我爹抓著,我準得遭殃!」

  范小少爺叮囑表兄弟們。

  表兄弟們咧嘴大笑,笑到一半,被范小少爺抓著胳膊踹了幾腳,忙閉嘴,點頭應下。

  酒肆夥計送來精緻果菜,傅雲英給了他幾個錢,問他:「今天酒肆的客人怎麼這麼多?」

  她剛剛打聽了一下,霍明錦、崔南軒他們在四樓,酒肆雖然處處佈置了兵士,但並不禁止老百姓靠近,三樓、二樓、一樓人滿為患,處處喧嘩。

  比過節還熱鬧。

  夥計點點頭,答道:「咱們武昌府好久沒處斬過什麼惡人了,今天知府大人親自監刑,到處張貼告示,街坊們全都拖家帶口過來看熱鬧,一大早巷口就擠得水泄不通,連樹上、屋頂都爬滿人。不止我們酒肆,間壁幾家茶肆也滿了。」

  傅雲英眉頭輕蹙。

  公開處斬徐延宗是為了震懾老百姓,所以臨時法場設在街口,但以錦衣衛的作風,不該這麼隨意放老百姓出入酒肆啊……

  難道這是一個陷阱?

  她壓下心頭疑惑,靠在窗前,環視一圈。

  樓下果然如夥計人群擠滿圍觀的百姓,還沒到午時三刻,百姓們望著空蕩蕩的高臺大聲喧嘩,鬧哄哄的,一眼望過去,皆是比肩接踵的人流。

  法場最外圍站著幾十名著對襟布甲、紮頭巾的軍士,軍士們面容冷肅,嚴陣以待。十幾個穿罩甲、佩彎刀的錦衣衛零散站在法場不同角落,看似漫不經心,那一雙雙冷漠的眼眸卻像老鷹一樣銳利,掃過人群哪個方向,哪個角落便會陡然安靜下來,沒人敢和他們對視。

  趙琪幾人等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吩咐下人取來雙陸棋盤,揎拳擄袖,耍起骰子。

  傅雲英陪趙琪玩了幾把,藉口要去解手,撇下他們,出了包廂。

  霍明錦在四樓,崔南軒也在四樓。

  而她還不知道那個即將被處斬的少年到底是不是徐延宗本人。

  她定定神,找夥計要了一筒桂花酒,仍然回到包廂,坐在窗前自斟自飲。

  不一會兒,外面忽然起了一陣騷動,樓梯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幾十雙皂靴同時踏在樓梯竹板上,氣勢懾人。

  趙琪他們立馬丟開骰子,擠到門口往外看。

  傅雲英也靠了過去。

  外邊的閒人都被趕走了,頭紮布巾、手執彎刀的錦衣衛們簇擁著一個人上樓,那人穿彩織雲肩通袖膝襴雲羅曳撒,背影高大瘦削,腰背挺得筆直,顯得人愈發清瘦,手裡提了把薄劍。

  雖然沒看到正面,但仍然能感受到淩厲氣勢。

  吱嘎吱嘎,隨著男人拾級而上,樓梯發出細微的響聲,彷彿不堪重負。

  所有人大氣不敢出一聲,目送男人的身影上了三樓。

  腳步聲持續了一會兒,到四樓才停下。

  …………

  聽到腳步聲靠近,四樓包廂裡知府范維屏、同知李寒石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員慌忙站起來,迎到門外。

  崔南軒也站了起來,不過沒離開包廂,而是走到窗前,居高臨下,俯視樓下的法場。

  外面一片奉承討好聲,霍明錦踏進包廂,目光和崔南軒的撞上。

  「見過人了?」他淡淡問。

  崔南軒點了點頭。

  錦衣衛帶他看過被關押起來的徐延宗,從定國公一家滿門抄斬已經過去五六年,徐延宗長大了許多,不好辨認,但他以前見過徐延宗,記得他的眉眼,他仔細看了好幾遍,少年的年紀、身量、相貌、口音都對得上。應該是徐延宗無疑。

  錦衣衛抬來一張大圈椅放在窗前,霍明錦一掀袍角,手中長劍拍在桌上,坐於窗前,道:「準備行刑。」

  范維屏應喏,吩咐左右,「把人帶出來。」

  …………

  樓下又是一陣躁動。

  錦衣衛推著一名蓬頭散髮的少年走進法場,人群裡嗡的一聲,先靜了一靜,然後響起一片吸氣聲,接著是壓低聲音的竊竊私語。

  二樓窗前,趙琪搖了搖頭,歎了一聲,低語:「看上去比我們還小……」

  范家幾個少爺默然不語,沒有說話。

  一旁的傅雲英嘴角輕抿,雙手慢慢捏緊。

  從甘州一別,到如今復生為傅雲英,她有好些年沒見過徐延宗了。一開始錦衣衛推他出來時,看到那個身量高挑的少年,她還以為霍明錦抓錯了人,但等錦衣衛揪著少年的頭髮逼他跪下,讓圍觀的老百姓可以看清他的臉時,她知道,那個人就是徐延宗。

  徐延宗生得像她嫂子,大眼睛,小圓臉,笑起來的時候帶著幾分天真活潑氣,哭起來時格外惹人憐惜。

  她往後退幾步,趁趙家幾個少爺不察,出了房間。

  王大郎站在外邊等著,傅雲英道:「我有點不舒服。」

  「這種地方一點都不好玩!」王大郎急了,低頭在隨身帶的書袋裡翻找一遍,「少爺,我帶了仁丹,您吃一丸緩緩?」

  傅雲英推開仁丹,「我剛剛吃了幾杯酒,有些醉了,你去找夥計討碗醒酒湯來。」

  王大郎答應一聲,攙著傅雲英坐到角落裡,轉身往酒肆後院跑去。

  等他走遠,傅雲英立刻站起來。

  …………

  樓下,一名討飯的叫花子把一封信交到兵士手上,「勞煩拿給崔大人。」

  兵士嗤了一聲,打發叫花子走。

  叫花子道:「這封信很重要,是一位道長交給我的,耽誤了崔大人的事,你可別怪旁人!」

  兵士皺了皺眉,將信遞給身後一個夥計,「送到四樓去,給崔大人的。」

  夥計把信送到四樓,被錦衣衛攔下來了,他忙將信奉上。

  一名主簿聽到外邊說話聲,走出來看,聽夥計說明原委,視線掃一眼信封,見字跡挺秀,不似尋常人的筆跡,咦了一聲,怕是機密大事,忙接過信,回房送到崔南軒手邊。

  「大人,您的信。」

  崔南軒皺了皺眉,接過信,漫不經心掃一眼,神色未變。

  手指卻驟然捏緊信紙。

  這是他的筆跡,而這封信並不是他寫的。

  他素來謹慎,平時書寫公文用一種筆跡,私下裡書信往來卻用另一種筆跡,他的書房看守得很嚴,誰能模仿他的字跡?

  崔南軒定了定神,霍明錦就在一旁坐著,當著他的面藏信的話太過刻意。

  他不動聲色,拆開信,一目十行,飛快看完。

  這回他沒能克制住臉上的表情,目光閃了閃。

  信上說知道他亡妻的屍身葬在何處,要他立刻前去寶通禪寺。

  不管信上說的是真是假,崔南軒下意識冒出一個念頭,這事不能讓霍明錦知道。

  霍明錦的心思,他很早就發覺了,早在霍明錦南下抗倭之前。

  魏氏是崔家婦,她死了,也得葬在崔家祖墳。

  …………

  樓梯上方傳來噔噔幾聲,不一會兒,石頭領著三個人跑下樓,跨上馬,往寶通禪寺的方向飛馳而去。

  傅雲英趴在窗前,看著石頭幾人的馬跑遠,歎了口氣。

  崔南軒果然沒有中計。

  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妻子於他來說無足輕重,哪裡比得上眼前的大事要緊。

  她原本也沒抱什麼希望,能支開崔南軒的隨從也好。

  崔南軒那人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博古通今,洞察人心,但因為不屑於人情世故,對家務俗事幾乎一竅不通,較真,執拗,常常讓人哭笑不得。

  崔家和魏家有婚約在前,所以他到了京師以後,不管旁人的閒言碎語,理直氣壯找到魏家要求迎娶她,完全不因為自己一貧如洗而底氣不足。一窮二白的落魄書生娶了翰林家的千金,京師的人指指點點,嘲諷譏笑,說什麼的都有,他恍若未聞,大大方方穿著打補丁的鞋子拜訪魏選廉。

  她死了,以他的性子,一定會將她葬入崔家祖墳,哪怕兩人已經決裂。

  傅雲英知道,若崔南軒發現她還活著,勢必要抓她回去,他不在乎她在想什麼,是他的妻子,就得待在他身邊。

  如果被抓回去,他不會再給她逃出來的機會。

  她只能用屍身來試探他,上輩子她死在甘州,沒有人找得到屍骨。

  結果和她預想的一樣。

  崔南軒想找到屍骨,但他更在意自己的仕途。

  寶通禪寺那邊打點好了,石頭他們找不到送信的人,他們只會找到讓崔南軒坐立不安的東西。

  王大郎端著一碗醒酒湯回來找傅雲英,她接過碗啜飲幾口,心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既然躲不過,那就主動迎難而上。

  她努力自立,等脫離傅家以後,遲早還是會對上沈介溪的,既然如此,那麼今天便不能置身事外。

  讓崔南軒懷疑也不要緊,為了救徐延宗,只能冒險一試,而且她瞭解他,有無數個辦法把他的懷疑引到另一個方向去。

  和落到崔南軒手裡比起來,她寧願先驚動霍明錦。

  他們倆都和沈介溪有仇,她可以利用這一點打動霍明錦。

  能給沈介溪添點堵,何樂而不為呢?

  而且還可以多一個幫手。

  …………

  快到正午三刻了。

  此時是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候,一般處斬犯人都選在午時三刻。

  傅雲英望一眼樓下跪在高臺上的徐延宗,轉身往樓上走。

  她一步一步踏上咯吱作響的竹梯,忽然聽見上方傳來一句輕笑,「怎麼是你?」

  傅雲英抬起頭。

  李寒石立在三樓和四樓之間,帶著幾個隨從往下走,看到她,含笑道:「跟著過來瞧熱鬧的?這種地方可不好玩。」

  傅雲英笑了笑,拱手揖禮,「李大人。」

  沒想到李寒石會突然出來。

  沒有時間拖拉了,她直接道,「聽說錦衣衛霍大人在此處,他曾對小子有恩,還請李大人代為引見。」

  李寒石愣了一下,眉頭輕皺,「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先下去。」

  不等傅雲英再說什麼,他示意身後的隨從拉開傅雲英。

  「不瞞李大人,小子有要事求見霍大人,請李大人通融一二。」傅雲英正色道,踮腳在李寒石耳邊低語幾句,「小子剛才聽見人群裡有人用北方方言交談,似乎是今天處斬犯人的同黨。」

  理由好編,到底聽到什麼由她說了算,先混進四樓再說。

  李寒石神色驟變,知道傅雲這人少年早熟,而且是湖廣本地人,絕不會輕易拿這種事開玩笑,而且二爺吩咐過今天但凡有任何異常,不得驚動其他人,直接交給他處理。

  沉吟了片刻,李寒石吩咐左右,「送他去四樓。」

  四樓包廂裡裡外外守衛森嚴,角落裡時不時閃過一道冰冷刀光。

  錦衣衛個個人高馬大,傅雲英還沒到他們肩膀,跟著進了包廂,飛快掃視一圈。

  屋子裡坐滿穿青袍的官員,眾人凝神望著樓下正在磨刀的劊子手,沒有人注意到她。

  只有崔南軒皺眉看了她兩眼,旋即移開視線。

  她屏息定神,一步步走到最當中的圈椅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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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2:4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做戲

  霍明錦大馬金刀坐於窗前,搭在扶手上的右手骨節分明,腕上綁了鹿皮臂鞲,手指微曲,按在長劍劍柄上,似乎隨時準備和人交手。他面色平靜,眼眸低垂,凝望樓下擁擠的人群,下巴頰邊一層淡青鬍茬。

  錦衣衛彎腰湊到他身後,附耳說了一句話。

  傅雲英站在圈椅後面,還沒整理好思緒,就見霍明錦聽完屬下的稟報後,驀地轉過臉。

  冷厲的目光像刀尖一樣飛快刮過她的臉,給人強烈的壓迫感。

  她怔了片刻,對上霍明錦冰冷的視線,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離得這麼近,能看到他眉宇間帶了幾分倦色,眼神陰鷙而空洞,彷彿隱於雲端俯瞰塵世的神祗,高貴冷漠,沒有任何感情。

  「帶他去間壁。」

  霍明錦起身,淡淡道。

  傅雲英鬆了口氣,能避開崔南軒當然最好。

  她跟著錦衣衛轉了個身,剛走出兩步,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溫和嗓音,「雲哥,過來。」

  是崔南軒。

  傅雲英眉尖微蹙。

  這時候開口叫她,崔南軒一定是故意的。

  霍明錦剛起身,聽到崔南軒叫住傅雲英,語氣還十分親近,眉頭皺了一下,掃一眼神色為難的傅雲英,「走。」

  完全不將崔南軒的突然插話放在眼裡。

  房間裡的官員們面面相覷。

  知府范維屏眼珠轉了轉,不知道該不該出面打圓場。

  傅雲英垂下眼眸,拱手向崔南軒致意,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包廂。

  崔南軒正襟危坐,目送傅雲英跟著霍明錦走出去,倒也不生氣,回頭間,撞上范維屏探詢的目光,坦然回望,「此子是江城書院的學生。」

  范維屏收回視線,崔南軒於江城書院講學的事還是他牽的頭,遂點頭道:「原來是大人的學生。」

  心裡暗暗腹誹,傅雲當著一屋子人的面這麼對自己的老師,以後崔大人斷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果然不愧是舅爺爺的學生,脾氣這麼烈。

  如果范維屏能讀懂傅雲英的心思,他就該明白,她根本不稀罕崔南軒的好臉色。

  真的認下崔南軒這個老師,那麼在世人眼中傅雲這個人定然會被自動劃撥到沈黨一派,不管崔南軒和沈介溪現在是不是起了隔閡,他們利益一致,屬於同一個利益團體。

  她寧願和崔南軒交惡。

  可惜她沒法改變傅雲章的想法。

  傅雲章表面上溫和,實則決斷分明,從他平時的口風和他信上寫的和沈黨清流人物相談甚歡的內容來看,他不僅喜歡崔南軒的文章,和崔南軒政見相合,還因為同是湖廣出身的緣故,和沈黨一派更為親近。

  雖然他無意涉足官場,而且幫姚文達傳遞消息,看似哪邊都不偏向,但如果真要他選,他應該會選沈黨。

  …………

  樓下人聲鼎沸,嘈雜中仍能清晰聽到劊子手磨刀的聲音,一下一下,刺耳尖利,十分滲人。

  間壁包廂是空的,傅雲英低著頭,邁進門檻。

  裡屋一陣窸窸窣窣,聽到開門聲,隨從們鑽出藏身的角落,迎上前,「二爺,沒有什麼異常。」

  原來這四五個頭戴氊帽、穿圓領中袖罩甲、作隨從裝扮的男人一直躲在角落處,監視酒肆周圍的動靜。

  傅雲英不由慶倖,幸好剛才那封信是叫花子送的。

  霍明錦唔了一聲,示意隨從關上門,「把你聽到的複述一遍。」

  這話顯然是對傅雲英說的。

  她抬起手,右手手指按住左手袖子,「霍將軍……」

  房裡瞬時靜了一靜,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周圍的隨從橫眉怒目,雙手握拳,指骨捏得咯咯作響,怒視著她,嘶聲道:「小子!」

  她怔了怔,不明白隨從們的怒火從何而來,好端端的,怎麼就變臉了?

  難道是為了「將軍」兩個字?

  屬下們動怒,霍明錦卻平靜如常,臉上沒什麼表情,擺了擺手。

  隨從們立刻低頭退下。

  一個氊帽帽檐壓得極低的男人捧著一隻竹絲託盤走上前,「大人。」

  霍明錦端起青花紅彩細瓷杯,掀開杯蓋,動作漫不經心,眼睛望著傅雲英,等她開口。

  「霍大人……」傅雲英忖度著改了個稱呼,見周圍隨從安靜下來了,心頭疑惑,手指摸到藏在袖子裡的一封信。

  她抬起眼簾,目光不經意落到一雙手上,眉頭下意識皺了一下,心頭泛起一種古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慢慢移開視線,她壓下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沒有多想,接著道:「小子……」

  話還未說完,腦海中遽然閃過一道雪白電光,霎時一片洞明。

  她又是一怔,渾身一個激靈。

  未出口的話硬生生吞回嗓子裡。

  霍明錦仍望著她。

  傅雲英低下頭,放開昨晚連夜寫好的那封信,垂目道:「小子也不知有沒有聽錯,恍惚聽見兩個北方口音的人說了些很奇怪的話。」

  她隨意捏造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無非是一些為定國公一家慘死感到憤憤不平的怨望之語,其中還涉及到沈介溪。

  霍明錦聽完,不動聲色,眼底一抹不易覺察的失望一閃即過,猶如電光朝露。

  他掃一眼左右,一名隨從走出來,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拉她到一旁細細盤問。

  她這兩夜顛來倒去想過無數遍該怎麼應對,字字句句反反復復推敲,自忖沒有什麼破綻,臉上故意露出懼怕緊張之色,在隨從的再三逼問之下,先是從容應答,然後磕磕絆絆起來,彷彿被錦衣衛嚇住了,但從頭到尾都篤定自己確實聽到有人討論要想辦法救徐延宗。

  隨從問了半天,覺得她沒有撒謊,哪有人吃飽了沒事幹拿這種事騙錦衣衛,而且眼前這個少年談吐不凡,衣冠整齊,一看就知是個詩書滿腹的富貴少爺,不會輕易扯謊騙人玩。

  「這是賞你的。」隨從回到霍明錦身邊覆命,說了幾句話後,折返回傅雲英身邊,掏出一枚銀錠給她。

  傅雲英道:「但願能幫得上大人們。」

  推辭了幾句,不敢往霍明錦那邊看,轉身出去了。

  她感覺身後有幾道目光一直看著自己的背影,放慢腳步,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往外走,直到耳畔傳來「哢噠」一聲,門輕輕扣上,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

  少年出去了。

  霍明錦枯坐了半晌,手中的茶已經涼透。

  旁邊戴氊帽的男子佝僂著腰,低聲說:「裡裡外外都查過了,除了幾個書生聚在一處痛駡沈閣老和皇上,沒有任何異常之處。傅雲我沒見過,他年紀這麼小,又是土生土長的湖廣人,一口湖廣話說得很地道,不可能是知情人。」

  另一人走過來,拱手道:「二爺,傅雲說的沒錯,圍觀的老百姓中確實有一群北方商人,來武昌府販貨的,他們也確實同情定國公,不過也就是口頭上說說,吹吹牛皮而已,不敢鬧事。」

  也就是說,傅雲小題大做了。

  但真正小題大做的人,其實是他。徐延宗親口告訴他,她死了,就死在那年冬天。

  明知不可能,但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抱著期望,然後一次次被現實打破希望,傷口潰爛再癒合,癒合再潰爛,永遠沒有結疤的那一天。

  霍明錦閉一閉眼睛,茶鐘扣回桌上,發出一聲鈍響。

  「不過有一事,小的不知該不該說……」戴氊帽的男子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

  霍明錦皺眉,「說。」

  氊帽男子撓撓腦袋,「傅雲是黃州縣人沒錯,他有個妹妹卻是從甘州接回來的,現在跟著張道長修道。」

  「哪一年接回來的?」

  氊帽男子忙將傅家接回傅老大的妻女一事細細說了,「這傅家只有傅雲泰是親生,其他幾個少爺都是抱養的。上回在渡口……」

  他頓了一下,才接著道,「上回小的差點害死的小姑娘,就是傅雲的妹妹,傅家的五小姐,也就是二爺替小的救起來的那個小姑娘。」

  霍明錦神情冷淡。

  他抬頭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徐徐起身。

  「行刑。」

  …………

  砍頭並不好玩,劊子手一刀下去,炸出一蓬鮮血,「咕嚕咕嚕」,人頭跌落高臺,滾了好遠,直到碰到錦衣衛的皂靴才停下來。

  劊子手身經百戰,動作俐落乾淨,徐延宗甚至沒發出一聲慘叫就身首異地,一命嗚呼。

  圍觀的人群靜了靜,婦人們捂著眼睛不敢看,男人們也咽了口口水,這才敢大著膽子吆喝出聲。

  「真砍了!」

  「砍了!砍了!呦,真厲害,說一刀就一刀,比殺豬的手勁大多了!」

  兵士抓住人頭散亂的頭髮,提起人頭送回高臺上,待會兒要送到城門口懸掛起來,示眾十日。

  酒肆裡,趙琪等人掩上窗戶,感歎了幾句,吩咐夥計燙酒上菜,給年紀最小的幾個小少爺壓驚。

  小少爺們不肯承認自己被嚇住了,但焦黃的面色卻明明白白道出他們心裡的恐懼慌張。年長的幾個少爺哈哈大笑,一屋子人追打笑鬧,鬧成一團。

  砍頭那一瞬的凝重壓抑只持續了幾息,人群散去,差役打掃街口,血跡很快被清掃乾淨,漕糧街重新恢復往日的平靜祥和。

  傅雲英回到包廂,手指按在眉心上。

  「雲哥,你剛才去哪兒了?」

  趙琪遞了杯茶給她。

  她接過茶杯啜飲一口,「吃了壺酒,有點上頭,剛才聽別人說了幾句大逆不道的話,一時意氣,跑到樓上向幾位大人告狀去了……也不曉得有沒有闖禍……」

  聽起來實在不像傅雲能做出來的事,趙琪愣了一下,面露訝異之色,目光落在他臉上。

  傅雲英剛剛故意灌了一壺桂花酒在腹中,雙頰微染嫣紅,眸子濕潤,和平時的冷靜不一樣,水汪汪的,有點楚楚可憐的感覺。眉心發紅,像點了一枚殷紅朱砂。

  趙琪呆了一呆。

  傅雲這人向來冷淡如冰雪,何曾在人前露出這種弱不勝衣的情狀?

  眾人都知道他才學好,手不釋卷,博聞強識,平時看他,只注意到他氣度從容,英氣勃勃,看似性情溫文,實則是個不肯吃虧的暴烈性子,不服他的人很多,周大郎並不是唯一一個敢出頭的,但每一個試圖欺負他的人都被他當場狠狠回擊,他入院還不到半年便已經成為新入學的一批學生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甚至動搖甲堂堂長杜嘉貞的地位,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用湖廣方言來形容,他蠻橫得很。

  這會兒仔細看他,才發現他不只是生得標緻而已,眉清目秀,因為年紀小,還沒長開,有些宜男宜女的感覺。等到長大,必定是個英姿勃發的風流人物,若是個女子,那就是個美嬌娘……

  趙琪乾咳了兩聲,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張口結舌:「你、你果然醉了……」

  而且醉得不輕,簡直像換了個人好不好?

  彷彿被什麼東西燙著了似的,趙琪躲開幾步,示意夥計攙扶傅雲去隔間榻上休息。

  傅雲英走到隔間躺下,王大郎進來服侍她,給她脫鞋,端了熱水來伺候她洗漱。

  她抱著一隻竹節梅花紋大引枕,面向裡,緩緩合上眼簾。

  那雙熟悉的手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渡口遇險那次,她果斷跳下船逃生,事後雖然有驚無險,但傅四老爺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多次派人打聽那個叫潘遠興的賊人最後被關到哪兒去了。

  傅四老爺常年來往於水上,人脈廣,還真讓他打聽到潘遠興的下場——他死在錦衣衛手裡,霍指揮使親手殺的。

  人死了,傅四老爺心裡那點怨怒自然而然煙消雲散。

  傅雲英也早就忘了潘遠興這個名字。

  直到剛才,在包廂裡,她看到那個給霍明錦奉茶的隨從,才想起潘遠興這個人。

  他戴了氊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相貌,似乎偽裝過,看著不大像,但那雙手,傅雲英卻記得一清二楚。

  她當時差點被潘遠興掐死,怎麼可能忘記那雙讓她喘不過氣的手?

  那隨從手上的傷疤,手指關節處的刀痕,掌心怪異的線條……全都和潘遠興的一模一樣。

  而且聲音也一樣,雖然隨從說話的時候故意變了調子,但她聽得出來差別。

  霍明錦故意當眾「殺死」潘遠興,其實把人救了下來,留在身邊使喚。

  傅雲英聽傅四老爺說過,潘遠興以前是定國公府的護兵,定國公出事的時候,他在外地,僥倖逃過一劫。錦衣衛在渡口設下陷阱追捕潘遠興,是為了將保護徐延宗的人一網打盡。

  她想起徐延宗曾經說起,他們家的下屬分散各地,只要他們逃出甘州,肯定會有人來接應他,想來那個接應他的人就是潘遠興。

  大水沖了龍王廟,潘遠興竟挾持了她,最後落到霍明錦手裡。

  霍明錦沒殺他。

  不僅沒殺,還留在身邊。

  看來,霍明錦已經完全掌控錦衣衛,至少北鎮撫司的人全聽他的指派,不然他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包庇潘遠興。

  公開處斬徐延宗,就和「殺死」潘遠興一樣,只是用來掩人耳目,騙過崔南軒、沈介溪,騙過深宮裡的皇帝,從而保護徐延宗的一場戲。

  所以今天公開處斬出現太多古怪之處,完全不像錦衣衛的辦事風格。

  霍明錦明顯在等什麼人,他把潘遠興帶在身邊,可能是想以徐延宗為誘餌集齊定國公的部下,好收為己用。

  他利用徐延宗也好,真心憐惜好友的親人保護徐延宗也好……

  不論如何,那一刻,傅雲英恍然大悟,法場上的少年,不是真正的徐延宗。

  宗哥現在很安全。

  沉默謙遜的明錦哥哥,果然還沒有泯滅良知。那個會微笑著幫她保守秘密、小心翼翼扶她下樹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只是被仇恨燒紅了眼,行事偏激了一點而已。

  這讓傅雲英覺得輕鬆了很多,好似壓在肩上的重擔陡然間變輕了。

  她心中一片明朗,本是合目假寐,因為放下心事、加上前兩天心神不寧的緣故,實在疲倦,又剛吃了酒,不知不覺真的睡著了。

  …………

  咚咚幾聲,包廂的門被叩響。

  小廝前去應門。

  門打開,穿青袍的男人淡掃一眼房內,問:「傅雲呢?」

  聽到男人說話的聲音,嘩啦一片響動,正揎拳擄袖、踩在凳子上吆五喝六的趙琪等人呆了一下,臉上頓時燒得發燙,忙整理好散亂的衣襟,規規矩矩站好。

  「傅雲吃醉了,剛睡下。」

  趙琪答了一句,看一眼竹絲落地大屏風背後的香榻,「先生,要不要喚起他?」

  崔南軒沒說話,舉步往隔間走去。

  趙琪想了想,忙跟上。傅雲剛才跑到樓上在幾位貴人面前胡言亂語,可能惹怒先生了,這會兒又醉得不省人事,先生必定不喜,他得幫傅雲說幾句好話才行。人是他帶出來玩的,他就得事事打點好。

  香榻前羅帳低垂,微風從罅隙吹進來,輕拂羅帳,影影綽綽的,依稀能看到床上一人側臥酣睡,身上蓋了條落花流水紋薄毯,毯子慢慢往下滑,一角落在腳踏上,堆疊出皺褶。

  崔南軒雙眉略皺,走到香榻前,手指掀開羅帳。

  榻上少年側身躺著,合目安睡,臉頰紅撲撲的,像染了一層胭脂,懷裡抱了隻大迎枕,和平日拒人於千里之外不同,熟睡的姿勢透著股我見猶憐的乖巧勁兒。

  這熟睡的模樣,像極了一個人。

  崔南軒垂眸看著傅雲,半晌沒說話。

  趙琪躡手躡腳跟著進了隔間,見崔南軒久久不說話,不知怎麼的,心裡覺得有點彆扭,尤其視線落到傅雲臉上,看他睡得雙頰生暈,更加覺得古怪了。

  「先生,學生不知傅雲不善飲,剛才強拉著他灌了幾杯,他才會在先生面前失禮,請先生見諒。」

  崔南軒沉默不語,忽然俯身撿起薄毯一角,蓋回傅雲英身上。

  隔著毯子,右手在她肩上停留了片刻。

  趙琪張大嘴巴,崔先生知不知道他幫傅雲蓋好毯子的動作看起來好像……有點溫柔?

  正因為溫柔,所以才怪怪的,氣氛古怪,他胳膊上都炸起雞皮疙瘩了……

  崔南軒似乎也怔了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眉心輕皺,雙手慢慢收回袖子裡。

  他轉身走出幾步,對著大屏風上鑲嵌的刺繡山水圖出了會兒神。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石頭領著兩個屬下奔入房內,走到崔南軒身邊,附耳道:「大人,寶通禪寺那邊什麼都沒有,小的找到那個叫花子了,信是從沈家出來的。」

  崔南軒雙眼微微一眯,眼底一道精光一閃而過。

  沈介溪果然一直防著他,也只有沈家人才能將他的字跡模仿得這麼像,像到能夠以假亂真。

  沈家是不是發現他最近的動作了,所以用這封信來警告他?

  還是姚文達拉攏他的事被沈黨發覺了?

  他記得沈介溪剛入閣的時候,就是靠一封偽造的書信陷害首輔張楨的得意門生,借機踹走次輔,取而代之。

  一時之間,七八種猜測從崔南軒腦海裡一一閃現,他皺著眉,帶著石頭幾人離開包廂。

  至於傅雲,他早忘在腦後。

  一個吃醉酒跑到錦衣衛面前胡鬧的少年郎,用不著大驚小怪。

  …………

  漕糧街街尾,一所二進宅院內。

  緊閉的大門緩緩打開,武昌府知府范維屏帶著一群官府吏員、兵士邁出門檻,走下石階。

  范維屏對送客的文吏道:「下官告辭,若大人還有差遣,但請吩咐。」

  文吏掃他一眼,淡淡應一聲,目送他出了巷子。

  宅院裡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幾個錦衣衛背脊挺直,手搭在彎刀上,沿著長廊來回巡視。

  廂房忽然響起說話的聲音,堂屋通往抱廈方向的門應聲而開。

  一名身材頎長的少年走出房間,輕袍皂靴,又瘦又黑,因為膚色實在太黑了,一雙大眼睛顯得格外清亮,像一汪幽泉裡嵌了一對黑珍珠。

  院子裡值守的潘遠興看到他,忙迎過去,「少爺。」看一眼左右,壓低聲音道,「從今以後,您不用亡命天涯了。」

  少年嗯了一聲,左顧右盼,「二哥呢?」

  「二爺在間壁處理公文。」

  少年皺眉道:「我看未必,崔南軒那些人已經上當了,二哥還要處理什麼公文?」

  「這小的就不曉得了,二爺的事,小的不敢多問。」

  少年歎口氣,小聲道:「我想去江陵府祭拜魏家長輩們……」

  「不可!」不等少年把話說完,潘遠興連忙打斷,「少爺,雖然『徐延宗』死了,可誰知江陵府那邊有沒有陷阱?二爺為了救下您擔了多少風險,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為了一點小事壞了二爺的大計……」

  少年臉色一沉,面露不悅之色,道:「我知道輕重,所以不曾對二哥提起。」

  按照承諾,霍明錦保下他,他把暗中忠於定國公府的人手全部交給他指揮。他這個唯一的定國公後人也必須聽霍明錦的吩咐,不能任意妄為。

  潘遠興忙拱手告罪,「小的逾矩了。」

  少年笑了笑,黑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何來逾矩之說,徐延宗已經死了。」

  他沉默了一瞬,轉身離開。

  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犧牲了多少人,他才能保住性命,連英姐也死了……

  遲早有一天,他要手刃沈介溪,親手為家人和英姐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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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山間

  傅雲英翻了個身,身上蓋的薄毯滑落在地,半夢半醒間,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屏風外趙琪他們還在鬥酒,輸了的人必須作一首應景的詩,作得不好的得吃滿滿三大杯山西酒。

  剛好趙琪輸了,表少爺們強壓著他灌了兩杯下去,他不服氣,雙手直撲騰,不小心碰到桌沿的攢盒,嘩啦啦一陣脆響,碗碟杯盞摔了一地。

  表少爺們哈哈大笑,趙琪摸了摸鼻尖,「別鬧了,傅雲還在睡呢!」

  話音剛落,一雙手撥開羅帳,傅雲英走了出來,衣冠整齊,臉上的嫣紅漸漸淡去,面色平靜,道:「我該走了,下午還要去長春觀一趟。」

  看他和平時一樣冷淡,站在那兒就像一竿剛褪去筍皮的嫩竹,清秀俊逸,和剛才熟睡時的乖巧恬淡判若兩人,趙琪心裡那點古怪感頓時煙消雲散,笑道:「我記得你前些時才剛去過?」

  傅雲英道:「難得有假,今天過去探望妹妹。老夫人那邊,請趙兄代為照應。」

  傅雲有個妹妹身子不好,跟著張道長修道,書院裡的學生人人都曉得,趙琪答應下來,「你去吧,若三爺爺問起,我幫你應著。」

  言罷,讓夥計裝了一攢盒精緻果子,飴糖、松花餅、金華酥餅之類的,「你妹妹能吃這些吧?」

  傅雲英謝過他,出了酒肆,王大郎牽著馬在樓下等她。

  落雨了,天地間垂下萬丈雨簾。

  她接過斗笠戴在頭上,肩上披蓑衣,催馬逕自往長春觀行去。

  主僕兩人穿過鬧市,拐進人煙稀少的山道,雨聲輕柔,嘚嘚的馬蹄聲回蕩在山間。

  行到拐彎處,她抬起頭,凝望沐浴在纏綿雨絲中的青山。

  雨下得不大,山谷間氤氳著一團濕漉漉的霧氣,彷彿九天之上漂浮而下的雲朵,將山巔籠罩其中,山嵐被雨水和霧氣浸潤得油光水滑,碧綠幽深的密林中偶爾探出一角朱漆飛簷。遠處一道泛著粼粼波光的銀色水線奔湧而過,那是煙波浩渺的長江,隔得太遠,聽不到響遏行雲的浪濤聲,翻騰的浪花和灰色天際融為一體,看不到盡頭。

  山中忽然響起清脆的馬蹄聲。馬跑得很快,光聽聲音,眼前便浮現出馬掌踏過泥濘,泥水四濺的情景。

  傅雲英扯緊韁繩,示意王大郎退到路邊等候,以免和對方撞上。

  山道崎嶇,不比府城大街寬闊平坦。

  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一人一騎撕開雨幕,眨眼間已馳到傅雲英跟前。

  她漫不經心瞥一眼冒雨在山道中疾馳的男子,霎時一怔。

  男人未著蓑衣,紗帽和曳撒已經被雨絲淋得透濕,臉色蒼白,雨水順著鼻樑往下滾落,雙唇沒有一絲血色。

  看起來有些狼狽。

  霍明錦什麼時候上山的?

  她目送霍明錦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之中,低頭想著心事。

  突然聽到一聲尖利的馬嘶,馬蹄陣陣,霍明錦又折返回來了。

  他也認出她了。

  傅雲英思忖片刻,先拱手行禮,「霍大人。」

  霍明錦催馬上前幾步,雨水澆在他五官深刻的臉孔上,「你妹妹閨名叫雲英?」

  他生得高大,兩人都坐在馬上,他也是居高臨下的。

  但這一刻身邊沒有錦衣衛簇擁,沒有崔南軒和武昌府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他並不像酒肆時那樣氣勢淩厲,雖然臉上面無表情,可傅雲英卻覺得眼前的霍明錦態度溫和。

  不是高高在上、冷酷暴戾的錦衣衛指揮使,此刻的霍明錦,只是霍明錦而已。

  她怔了怔,答:「是。」

  霍明錦望著她,神情淡然,問:「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雨勢遽然變大,山風捲過,豆大的雨滴砸在帽檐上,明明隔了幾層竹篾,彷彿還是能感受到雨滴砸下來的潑辣力道。

  傅雲英不動聲色,斟酌著反問:「霍大人,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妥嗎?」

  她沒有想到會這麼快遇到以前認識的人,不過即使想到了,她也不會改名字,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比如「月姐」,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人家給自家小娘子起這個閨名。光是黃州縣,她知道的叫月姐的小娘子就有十好幾個。

  霍明錦沒說話,盯著她看了半晌,才輕聲說:「沒什麼。」

  雨下得越來越大,他身上的幾層衣衫全都濕透了,現出起伏緊繃的肌肉線條,遍地金細褶子不停往下淌水,匯成一道晶亮的小瀑布。

  「雨這麼大……」

  傅雲英看一眼重重雨幕,扭頭給王大郎使了個眼色。

  王大郎會意,翻開馬鞍旁蓋了一層氈佈防雨的布口袋,掏出一件蓑衣和一頂斗笠。滾下馬,托著蓑衣送到霍明錦面前。

  「大人不嫌棄的話,可以擋擋雨。」

  霍明錦掃一眼蓑衣,「你知道今天會落雨?」

  上午還是大晴天,不然也不會選在今天公開處斬。

  傅雲英笑了笑,道:「剛才在漕糧街買的。」

  貨棧老闆十分精明,看到外邊變了天色,立刻擺出雨具叫賣。斗笠一頂五十文,蓑衣一件三十文,王大郎怕東西不經用,特意多買了兩套留著備用。少爺體格不健壯,要是淋了雨一定會生病的。

  霍明錦抓過斗笠戴上,披好蓑衣,手指按在斗笠帽檐壓了壓,目光望向遠方,道:「剛吃過酒,還是不要吹風的好。」

  言罷,不等傅雲英說什麼,撥轉馬頭,向著下山的山道疾馳而去。

  雨勢太大,不過幾息間,一人一騎的身影已經變得模糊不清,漸漸融於青翠縹緲的山光水影之中。

  傅雲英怔愣片刻,抬手摸了摸臉,睡了一覺,醉態應該沒那麼明顯了吧?

  隨即想到在酒肆時離得那麼近,她能看清霍明錦眼睛裡的紅血絲,那麼對方自然也能聞到她身上的酒氣。

  山上確實冷,落雨之後更是一下子冷到骨子裡。

  她轉頭往山上行去。

  長春觀不遠處建有幾處齋院,供外客借宿。「傅雲英」就住在這裡。

  既然要把身份分開,傅雲英自然得把這齣戲圓好,她托人從育嬰堂抱了個女孩子接到齋院養著,給她賃了間獨門獨戶的小院子,請了個洗衣做飯的老婆子照顧她。以前的她是閨閣女子,只見過族中幾位長輩,知道她的人多,但記得她相貌的人少,育嬰堂的女孩子是傅四老爺挑的,眉眼和她有幾分像。

  女孩子就叫五姐,因為癡傻被親生父母拋棄,以前吃不飽穿不暖,成天被育嬰堂的其他孩子欺負,住到山上以後不僅不愁吃穿,還有人伺候,高興得不得了,就是每天要跟著小道士學認字,讓她特別發愁。

  傅雲英打算好了,等她不需要隱藏身份的時候,讓五姐自己決定去留。

  她進了長春觀,找到在暖閣裡酣睡的張道長,聽他說了一堆煉丹的事,終於瞅到機會,問:「最近是不是有人來看過五姐?」

  張道長最近在研製新方子,只可惜身邊沒人欣賞支持,有點失望,哼唧了一陣,道:「老有人來,不過五姐那個樣子,他們打聽不到什麼。」

  五姐是個傻子,所以傅雲英才挑了她,對外就說「傅雲英」病了一場,腦子燒糊塗了,不管誰來,都沒法從五姐口中問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剛剛我在山下遇到霍指揮使。」傅雲英道,「他也是來看五姐的?」

  張道長四仰八叉躺在羅漢床上,拔下網巾裡的一支木簪子撓撓頭發,愜意地長舒一口氣,答道:「好像是的,我還以為他是沖著我來的!哪想到他去了齋院,不言不語的,在雨裡站了半天,又一聲不吭走了。他倒是瀟灑,把我那幫徒子徒孫嚇了個半死……」

  從傅雲英進入書院以後,先後有幾波人來山上確認傅家五小姐是不是跟著張道長修道,這和她預料的一樣。

  但她沒有料到霍明錦會來。

  剛才霍明錦問起雲英這個名字,顯然他是因為發現傅家五小姐和上輩子的她同名才來山上探個究竟的。

  不是她愛多想,她記得霍明錦認識的人當中,應該只有自己叫這個名字。

  從老夫人病逝以後,霍家和魏家就疏遠了。她以為霍明錦早忘了兒時一起玩耍的事,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她,而且會因為聽到一個相同的名字冒雨前來確認。

  她靠坐在鋪了層絨毯的腳踏上,怔怔出了會兒神。

  霍明錦是個好人,不會加害於她,徐延宗也不會。

  也許她用不著防備他們。

  不過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而且不防備並不代表要把秘密和盤托出,這世上最值得信任的人,永遠只有她自己。

  …………

  回到書院,還沒到落鑰的時候,但因為落雨的緣故,天已經黑透了。

  風雨太大,長廊裡沒法點燈籠,四周黑黝黝的,雨勢磅礡,宅院、樹木、水池、假山,天地萬物都浸泡在雨水中,沒有一點亮光。

  今天放假,書院本地學生大多回家去了,等明天早上才回來,齋舍裡很安靜。

  王大郎走在前面,不時回頭看一眼傅雲英,生怕她摔著。

  到了地方,他推開房門。

  隨著輕輕哢噠一聲,四面八方忽然浮起無數道亮光,腳步聲從不同方向湧向主僕二人,伴隨著壓抑的悶笑聲。

  「傅雲回來啦!」

  一人歡呼了一句,剩下的人跟著高聲喊:「回來啦!」

  喊聲過後,響起如雷掌聲。

  傅雲英眉頭輕皺,環顧一周。

  丁堂學生不知從哪些角落裡鑽了出來,瞬間將空落落的長廊擠滿,每個人手裡都提了一盞燈籠,昏黃的光線照出一張張年輕的臉孔。

  傅雲啟也在其中,他擠開其他人,衝到傅雲英面前,「雲哥,剛才張榜了,你考了第一,整個書院的第一!」

  讚歎聲此起彼伏,丁堂學生一個個喜氣盈賽,與有榮焉。

  袁三揎拳擄袖,上前就想把傅雲英抱起來。

  傅雲啟忙插到兩人中間,攔著不讓,「別動手動腳的!」

  袁三擦擦鼻子,嘖了一聲。

  王大郎噘著嘴推開七手八腳往傅雲英身上撲的眾人,跺跺腳,大聲抱怨:「我們少爺剛從外邊回來,衣裳都濕了,還沒換呢!」

  眾人臉上訕訕,讓開道路,「雲哥可別凍壞了,快回去換衣裳!」

  「我們給你抬熱水去!」

  「我也去,我也去……」

  一瞬間跑了個精光。

  傅雲英搖搖頭,抬腳邁進院子。

  楊平衷是少數幾個沒跑開的人,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兩眼閃閃發光,「應解,你真厲害!」

  一旁的傅雲啟哼了一聲,和袁三異口同聲道:「那當然。」

  傅雲英走回南屋,轉過身,猛地扣上門,門縫差點夾著三人的鼻子。

  「都別進來,有什麼話明天說。」

  她一字字道。

  「欸——」楊平衷面露失望之色,「考了第一,不是應該好好熱鬧一下嗎?」

  傅雲啟和袁三也這麼想,不過兩人不想附和楊平衷,冷冷瞪他一眼,抬腳走了。

  …………

  不一會兒,丁堂學生果真擔著一桶桶熱水過來,王大郎攔住他們不讓進房,三言兩語打發走他們,自己哼哧哼哧把熱水一桶接一桶送進裡屋。

  傅雲英脫下半濕的衣裳,浸在金銀花香湯裡泡了一刻鐘,換上乾爽新衣,正想睡下,有人在外邊叩門。

  「英姐,你的信。」

  是傅雲啟的聲音。

  她散著頭髮走到門邊,拉開門,接過傅雲啟手裡的信。

  「英姐,你怎麼考到第一的?陳葵他們可是秀才啊!你怎麼比他們還厲害?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先生把你的文章貼在照壁上,上面寫了好幾個『傳閱』,現在書院的學生都在傳看你的卷子。」

  傅雲啟死皮賴臉,無視她警告的目光,一腳踏進房裡,嘿然道。

  「一筆一筆寫出來,就第一了。」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推傅雲啟出去,砰的一聲,再次扣上房門,連門栓也放下來。

  傅雲啟在外面推了幾下,推不開,只好去廂房睡覺。

  …………

  傅雲英剪了燈花,擎著燭臺走到窗前,拆開信。

  一枚小巧玲瓏的魚佩掉了出來。

  她愣了一下,先看傅雲章的信。

  傅雲章信上說,既然她想找機會當面歸還恩人的東西,那不如把魚佩送回來由她自己保管。他不拘小節,糊塗散漫,怕把魚佩弄丟了。

  傅雲英看到這裡,抓起魚佩細細瞧幾眼。

  魚佩晶瑩剔透,宛若一泓綠水。

  還真是巧,霍明錦現在就在武昌府。

  她把魚佩放到文具匣的一個小屜子裡,接著往下看信。

  快到會試了,傅雲章準備應考,這幾個月沒怎麼出門,每天閉門讀書。他在京師賃了所宅子,租金昂貴,不過地段好,鬧中取靜。院子裡種了梅樹,落雪時節花開滿枝,香氣清芬。僕人們說那是好兆頭,他這次必定能高中。

  信上沒說其他事,只說了些他平時的飲食起居,囑咐她好生讀書,但不能因為讀書廢寢忘食,平時多和同輩人來往,若有難事去找孔秀才幫忙,不要自己逞強。

  最後附了一張書單,是他推薦給她看的書。

  傅雲英看完信,又來回重新看幾次,果然發現信裡藏了暗號。

  姚文達說的是真的。

  她歎口氣。

  …………

  次日一早,傅雲英把寫好的回信送出去,告訴王大郎不必驚動孔秀才。

  也許連孔秀才都不清楚傅雲章在做什麼。

  晨讀過後,學生們陸陸續續返回書院,張榜的照壁前擠滿學生,昨天落了場大雨,紅榜被雨水打濕了,陳葵又抄了一份貼上,散發出淡淡的墨臭味。

  這股墨臭學生們聞慣了,不覺得嫌棄,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紛紛往前擠。

  看清榜上的名次,學生們張口結舌,擦擦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傅雲英從齋堂領了早飯出來,路過照壁,四周忽然靜了下來,所有人屏息凝神,怔怔地望著她。

  她掃他們一眼,沒說話,徑直往東齋走去。

  等她走遠,嗡地一聲,照壁前又變得鬧哄哄的,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了不得,怎麼又是傅雲?」

  「入院考試第一就算了,這一次可是全院考課呀……」

  「學長和堂長竟然都考不過他……」

  「會不會他偷看過試題?」

  「偷看個鬼!試題是山長出的!」

  ……

  傅雲英將議論聲拋在身後,走進課堂,翻了本書,小聲誦讀。

  一道目光掃過來。

  她回望過去,蘇桐坐在她不遠的地方,一手執書,一手輕敲桌面,眼睛望著她,神色複雜。

  蘇桐這次也考了第一,經、論、策,經他排第一,論、策的第一都是傅雲英,最後排序,傅雲英第一,他第二,陳葵第三。

  杜嘉貞被擠出前三了。

  前二十裡只有蘇桐和傅雲英是新生。

  文童那邊不算,生員和文童本就是分開考的。

  蘇桐站了起來,走到傅雲英身邊,緩緩坐下,手指按住傅雲英的書。

  「英姐。」

  他小聲道。

  課堂裡零零落落坐了七八個學生,看他倆坐在一塊說話,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們。

  傅雲英抽回自己的書,垂目問:「桐哥,你要告發我?」

  蘇桐嘴角微微勾起,俯身靠近她,「你覺得呢?」

  「因為我考了第一?」

  傅雲英撩起眼簾,歪著頭看他一眼。

  蘇桐沉默一瞬,彷彿被她防備的眼神刺傷了,苦笑一下,退回座位,「對不住,以後不會了。」

  他輕歎一口氣,低頭看書。

  傅雲英不會相信,他沒想過告發她。因為告發她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不僅沒有好處,還可能影響他日後的前途。

  他吃了這麼多苦,就是為了掙一個好前途,別說傅雲英只是女扮男裝,哪怕她是朝廷要犯,他也貿然不會告發她,風險太大了,損人不利己。

  沒什麼比他的前途更重要。

  剛才故意叫她英姐,只是鬧著玩嚇一嚇她罷了。

  她當真了,而他發現自己連假裝恐嚇都做不出來。

  …………

  傅雲英謹慎地盯著蘇桐看了半晌。

  她有辦法讓蘇桐徹底打消威脅她的意圖,但東西拿出來,代表兩人徹底決裂,現在還犯不著如此。

  「喲,第一坐一起了?」

  幾個丁堂學生勾肩搭背走進來,情不自禁往傅雲英身邊湊,餘光掃到蘇桐,打趣道。

  蘇桐抬起頭,笑了一下。

  更多學生走進課堂。甲堂和傅雲英熟悉的學生相攜走過來向她賀喜,杜嘉貞這次考試排在傅雲之後,他們不會和以前一樣對杜嘉貞言聽計從。

  乙、丙兩堂是牆頭草,自然不會和傅雲英這個風頭人物為難,也圍過來和她搭話。

  至於丁堂,更不用說了,他們恨不能把傅雲英頂在肩膀上出去炫耀一番。

  從來沒有丁堂學生靠進前二十,這一次第一竟然是他們堂的學生!

  雖然這個學生是因為楊平衷楊大少爺才倒黴搬進丁堂的,但是進了丁堂,就是他們丁堂的人,甲乙丙三堂眼紅也沒用!

  人越來越多,傅雲英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好在袁三和傅雲啟來了,加上鐘天祿和楊平衷,兩個人高馬大,兩個身姿靈活,硬是把包圍圈給沖散了。

  鐘聲響起,大家各歸各座,傅雲英身邊總算安靜下來。

  課堂上,吳同鶴拿出傅雲英的卷子,含笑道:「傅雲的文章詞鋒犀利,結構嚴謹,不論是哪一股都緊扣題旨,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你們互相傳閱,多向他學習。」

  卷子發下來,學生們一個一個傳看。有人看的時間久了點,後面的人忍不住拉他的袖子,催促他快點。

  攏共只有一份卷子,哪裡夠眾人傳看的?

  到散學的時候,便有不少沒看夠的人直接找到傅雲英,要她幫忙講解題目。

  她道:「一個人也是講,兩個人也是講,不如就趁明天午間時在齋舍探討,大家都可以過來聽。」

  學生們忙應下。

  第二天午間傅雲英從齋堂回到南屋,小院子裡鬧哄哄的,學生們已經等她多時了。

  楊平衷剛才和她一起在齋堂吃飯,看到院子裡擠滿人,覺得好玩,搓搓手,也跟進南屋。

  傅雲啟、袁三早就習慣眼前的場景,熟門熟路,很快安排好眾人的位子。

  開講。

  「百姓足,君孰與不足。這一句出自《論語》,《四書集注》中的注解是,民富,則君不至獨貧;民貧,則君不能獨富。有若深言君民一體之意,以止公之厚斂,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

  她聲音清朗,一句一句慢慢道來,學生們認真聽她講解,時不時扭頭和周圍的人討論兩句。

  偶爾有誰問了一兩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問題,眾人哄然大笑。

  傅雲英卻沒笑,每一個問題都認真回答。

  氣氛融洽。

  南屋外,山長姜伯春手握欄杆,搖頭失笑,「我對傅雲寄予厚望,本以為她是個不愛守規矩的,應當狂放不羈、不屑科舉,沒想到她卻是對制藝瞭解最透徹的一個。」

  吳同鶴含笑道:「能寫好八股文,日後才能金榜題名,這樣也好。」

  姜伯春淡淡嗯一聲。

  「山長,如果傅雲三次考課都位列第一的話,您看是不是該按著規矩讓他……」

  吳同鶴的話還未說完,旁邊另一位副講嗤的一聲笑了,「你就這麼篤定他每次都能第一?我看未必,年紀小,容易浮躁,這一次只是剛好考的都是他擅長的內容。」

  「還沒考,你怎麼知道不可能?」

  吳同鶴笑回道。

  兩人彼此抬杠,說笑了幾句。

  姜伯春收起惆悵之色,道:「傅雲雖然失了厚斂,鋒芒太盛,但為人不卑不亢,對同窗赤誠以待,而且懂得怎麼把複雜的東西用簡單的法子講給其他人聽,如果他果然能接連三次位列前茅,給他一個機會又如何?」

  吳同鶴和另一位副講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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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踐行

  快到午休時間了,學生們陸續散去。

  王大郎進房打掃房間,鐘天祿從坐的地方爬起來,也幫著打下手。

  傅雲英微微蹙眉,攔住他,道:「天祿,回去休息,免得下午上課時瞌睡。」

  鐘天祿臉上閃過一抹羞紅,「我、我……」

  「回去,瞌睡的話先生一定會罰你。」

  「那我走了,下次你有什麼活兒跟我說,我幫你做。」

  鐘天祿忸怩了一會兒,才走了。

  「他是什麼毛病?」

  傅雲啟走過來,手裡抓了一隻秋白梨,啃一口,滿嘴汁水,說話含含糊糊的。

  王大郎看一眼左右,見其他人都走了,只有兩位少爺在,悄聲說:「每個小官人都給少爺送禮,只有鐘少爺沒送……」

  傅雲英幫學生們講解問題,大家感激她無私幫助,不拘什麼謝禮,筆墨紙硯,玩器,用具,吃的喝的,有什麼送什麼,從不空手來。

  只有鐘天祿好幾次都是空著手來的,見別人尤其是楊平衷隨手一掏就是一件價值不菲的物件,他無地自容,總想幫傅雲英做點事,給她掃掃地,整理屋子什麼的。

  傅雲啟聽王大郎說完,咦了一聲,「他不是鐘家人嗎?平時穿得也挺好啊,而且這次他考得不錯,拿了幾百錢的花紅,不至於囊中羞澀啊,楊平衷那麼闊氣,怎麼鐘天祿這麼可憐……」

  依附楚王的幾大世家占著武昌府附近最肥美的田地,一個個家財萬貫,富甲一方,鐘家和楊家就是其中兩姓。

  王大郎說出自己的猜測:「興許鐘少爺是庶出的,沒人理會。」

  一般人家嫡出和庶出雖然身份不同,但差不多一樣教養長大,只是分家產的時候少拿點,但若是主家婆苛刻,那就不同了。

  傅雲啟摸摸下巴,點點頭,「有可能。」

  兩人嘰嘰咕咕說八卦,傅雲英沒有多聽,回房找出幾雙新鞋,讓傅雲啟給袁三送去,「他討了很多次,你拿給他。」

  袁三自從認了傅雲英當老大以後,頻頻向她暗示自己身無分文,齋堂的飯吃不飽,夜裡常常餓醒。她讓王大郎給他送去扛餓的炒米、鹹麻花、肉酥餅當消夜,他歡歡喜喜收了。最近天氣越來越冷,他那雙草鞋扛不住了,腳趾凍得發青,不說自己吃不飽了,改說自己天天夜裡被凍醒。

  傅雲英的鞋子尺碼小,袁三穿不下,她托人回家讓韓氏做幾雙新鞋。韓氏聽說是幫她的同窗做的,很高興,立馬放下手頭的事,很快做了三雙不一樣的。

  韓氏做的鞋子不好看,但是很扎實,給袁三穿正好。

  「幹嘛對他那麼好……你都沒給我做過鞋子……」

  傅雲啟接過鞋子,小聲嘀咕,一臉委屈。

  傅雲英掃他一眼,抬起手,對著他晃幾下,「看我的手,這是做鞋子的手嗎?」

  十指纖長,經常握筆,指腹結有薄繭。

  傅雲啟忙搖頭,「英姐的手是寫字的手!」

  「娘做的,你喜歡,讓娘給你做幾雙。」

  聽說鞋子不是傅雲英親手做的,傅雲啟立馬轉嗔為喜,嘿嘿道,「不用勞煩母親了,丫頭們做的就很好。」

  韓氏做的鞋子實在……不怎麼體面,平時家常穿不要緊,要他穿出去,還是算了吧,他比袁三講究。

  袁三說話直來直去,誰的面子都不給,但認了傅雲英當老大以後,從來不會反駁她的話,她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也不管符不符合道義。

  如果他落到奸人手裡,絕對會助紂為孽,既然他真心把自己當靠山,那傅雲英願意照拂他一二。

  傅雲啟太嬌氣了,有時候還得她擋在前頭,像袁三那樣的幫手,多多益善。

  袁三拿到新鞋子,立刻換上,噔噔噔噔衝進丁堂,「老大,要揍誰,你說吧!」

  傅雲啟跟在後面,氣喘吁吁,扶著腰長出一口氣,嘴裡小聲罵罵咧咧。

  袁三斜睨他一眼,哼一聲,面帶不屑。

  傅雲啟唉喲了一聲,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敢看不起我?」

  袁三道:「不敢不敢,我只是覺得你這人嬌滴滴的,又生得這麼唇紅齒白,貌若好女,不曉得的,還以為你是小娘子呢!學那戲上唱的什麼祝英台,女扮男裝來書院讀書……」

  傅雲啟心口怦怦直跳,以為袁三看出什麼了,但聽他語氣分明是在調侃自己而不是暗指傅雲英,當下氣得咬牙切齒,一蹦三尺高:「你才是小娘子!把鞋子還我!」

  「鞋子是老大給我的,又不是你的,憑什麼給你?難不成這鞋子是你做的?」

  「雲哥的就是我的!我是他哥哥!」

  「喲,你也曉得你是哥哥啊……」

  ……

  傅雲英坐在窗前看書,聽到兩人一前一後闖進書房,接著打起嘴仗,頭也不抬,輕聲道:「大郎,送客。」

  話音剛落,王大郎像隻猴子一樣,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鑽了出來,轟兩人走,「別打擾我們少爺讀書。」

  袁三嘖了一聲,兩指扯住傅雲啟的衣領,拽他出去。

  傅雲啟掙扎了幾下,掙不脫,只能踉蹌著連連倒退。

  總算消停了。

  …………

  按照獎勵規則,這次考課,傅雲英攏共拿到六貫錢的花紅。

  她托人將一半花紅送去貢院街給韓氏保管,另一半讓鋪子裡的夥計送回黃州縣交給傅四老爺。

  夥計從黃州縣回來覆命,笑呵呵道:「大官人笑得合不攏嘴,特意置辦了酒席,請親戚們吃酒。把書院獎的幾貫錢盛在大笸籮裡抬到堂前給親戚們看,大家都爭著摸,說要沾沾喜氣,以後家裡也出個讀書人。」

  傅雲英哭笑不得,這又不是科舉考試,不過只要傅四老爺高興,隨他去罷。

  她轉而問起傅月和傅桂的親事。

  夥計答道:「月姐的親事定了,前不久剛剛上門相看,桂姐的也差不離了,是鋪子裡一個掌櫃的兒子,濃眉大眼,生得可體面了,人也老實!」

  送走夥計,傅雲英沉默了片刻。

  傅桂向來心氣高,想嫁高門大戶,但傅四老爺畢竟不是她的父親,上傅家求親的人家一多半是沖著傅月去的,肯娶她的官宦人家要麼家風不正,要麼少爺三妻四妾是個浪蕩子,傅家又不缺錢使,不可能為了攀附權貴就把她往火坑裡送。

  她註定只能嫁門當戶對的鄉紳人家。

  現在事情定下來了,不曉得傅桂有沒有和傅月鬧彆扭。

  傅雲英決定找個空閒回黃州縣一趟,看看傅月和傅桂,順便和傅四老爺商量刻書的事。她已經挑好一個故事讓袁三去寫了。

  入冬以後天氣越來越冷,庭院裡的芙蓉花也落盡了。漿洗的衣裳晾在廊下,第二天便凍得硬邦邦的,太陽出來以後冰慢慢融化,衣裳往下淌水,到了夜裡又再度凍上,周而復始,一件衣裳曬四五天都曬不乾。

  書院晨讀的時間也推後了一刻鐘,學長陳葵宣佈消息的時候,學生們高興得手舞足蹈,大冬天的,能晚起一會兒是一會兒。

  傅雲英仍然按著平時的作息起床讀書,往往楊平衷還在呼呼大睡時,她已經拿了本書站在走廊裡輕聲誦讀,等丁堂的學生們陸陸續續起來,她早吃完早飯去東齋用功了。

  她天天如此,從沒有遲到過一天,更別提缺課。

  蘇桐也是如此。

  天將拂曉,萬籟俱寂,當所有人還在暖衾中酣眠時,兩人夾著書,迎著刺骨寒風走出各自的齋舍,常常在東齋前的甬道前碰上。

  他們很少打招呼,一人挑一個角落坐下看書。

  其他人伴著鐘鼓聲三步並作兩步衝進東齋時,兩人早已溫習完昨天的功課,開始讀其他書。

  他倆入院時間不久,卻在考課和平時課上對答中屢次將以杜嘉貞為首的年長生員駁得啞口無言,書院很多學生表面上不敢露出不滿,其實心裡非常不服氣,但見識到兩人的刻苦之後,那些怨憤之語越來越少。

  「如果我們也能和傅雲、蘇桐那樣……不,只要能做到他們的一半,哪會一次次被其他人落下?」

  ……

  漸漸的,江城書院刮起一陣刻苦勤學的風氣,每天跟著傅雲英早起的學生越來越多,丁堂堂長乾脆把鑰匙交給她保管,免得她早出晚歸還要等開門。

  …………

  臘梅花開的時候,傅雲英聽趙師爺說,霍明錦料理完公幹差事,即將返回京師,范維屏將率領武昌府官員於黃鶴樓設宴為他踐行。

  「霍大人是個武人,前些時候不曉得怎麼忽然關心起地方官學了,問了很多書院的事,明天山長也去。」

  朝廷官員聽到錦衣衛之名便直打哆嗦,姜伯春雖然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也怵極了錦衣衛,但范維屏輕飄飄一句話撂下來,他不去也得硬著頭皮去。

  傅雲英想了想,道:「我有樣東西要交還給霍大人,不知山長方不方便幫我轉交。」

  她說了渡口的事。

  聽完她的話,趙師爺皺了皺眉道:「英姐,這就是你失禮了,既然是救命之恩,哪能由別人轉交?你應該當面交還給霍大人才對。」

  傅雲英笑著說:「霍大人是錦衣衛指揮使,哪是我說見就能見的。」

  上次在酒肆莽撞了一回,山道上遇到完全是偶然,可惜第一次不是提起渡口之事的好時機,第二次她沒有拿到魚佩,又事出突然,心中惦記著山上的五姐,忘了提,以後不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前些天拿到魚佩的時候,她不是沒試過,費鈔打點錦衣衛,托人送還魚佩,結果那邊不僅把錢還回來了,連魚佩也原樣退回,帶話的人說:霍大人誰都不見。

  山長要去赴宴,肯定可以見到霍明錦本人,魚佩應該不會再被退回來。

  「不試試怎麼知道見不著?」趙師爺一揮手,「我幫你想辦法。」

  見他主意已定,傅雲英遲疑了一下,她不想節外生枝,只好迂回道:「那不如趁著明天霍大人赴宴,我去那邊等著,親手交還魚佩。」

  趙師爺咦了一聲,「你不怕?我最不喜歡那種場合,一堆人奉承來奉承去,沒一個好人!」

  說完話,他意識到順帶著把姜伯春和范維屏也罵進去了,改口道,「沒幾個好人!」

  「我哪有資格赴宴……」傅雲英聽趙師爺發了一頓牢騷,說,「只是順路過去,到了地方,我自己找機會面見霍大人。不然不曉得要拖到什麼時候。」

  見得到就當面道謝,見不到再托山長幫忙。

  趙師爺笑道:「用不著為難,也不用問山長了,我讓范維屏帶你過去,他是知府,比山長面子大。」

  …………

  書院和黃鶴樓離得很近。

  第二天早上傅雲英仍和往常一樣起來讀書,看外邊天色漸漸亮起來了,收拾好東西,換了身八成新的燕尾青寧綢交領袍,錦緞束髮,踏靴鞋,帶著王大郎出了書院。

  看守大門的雜役找她討假條,看假條上有山長姜伯春簽的允字,方放她出門。

  天氣冷,這次她沒騎馬,讓王大郎雇了兩頭驢。

  主僕兩個在路口等了半個時辰,才聽到遠處遙遙傳來車馬聲。

  范知府出行,氣勢非同一般,光寶蓋馬車就要好幾輛,幾十個奴僕前呼後擁,聲勢浩大。

  路上行人紛紛避讓。

  車隊行到路口,范維屏掀開車簾一角,看到等在路邊的傅雲英,含笑道:「怪冷的,去車上坐罷!」說完放下車簾,馬車軲轆軲轆往前駛去。

  傅雲英不好拒絕,把毛驢交給王大郎看著,在范家僕人的帶領下上了後面一輛馬車。

  馬車上的人正躺在軟氈上打瞌睡,聽到說話的聲音,撩開眼簾,目光落到傅雲英臉上,嚇了一跳,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忙爬起身,擺出一個正襟危坐的姿勢。

  「趙兄。」

  傅雲英上了馬車,拱手和趙琪見禮。

  趙琪淡淡唔一聲,回禮,道:「昨晚我宿在表兄家,今天跟著去見見世面。」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半晌後,趙琪打破岑寂,「欸,雲哥,你知不知道書院最近流傳的傳聞?」

  傅雲英搖搖頭,「不知趙兄問的是什麼?」

  趙琪皺了皺眉,盯著她看了許久,似乎覺得匪夷所思,失望道:「你還真不知道啊……」

  上山的路不好走,馬車顛簸得厲害,兩人顛得左搖右擺,沒心思東拉西扯,都不說話了。

  很快到了黃鶴樓,范知府邀傅雲英一塊赴宴,她忙婉言推辭。

  趙琪在一旁說:「表兄,雲哥還小,又不善飲,席上的客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何苦讓他進去受罪?」

  范知府哈哈大笑,拍拍趙琪的肩膀,「好罷,知道你關心同窗。」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目送兩人在僕從簇擁中踏進黃鶴樓。

  她找到跟在隊伍最後的王大郎,拿到銀子,尋了一個打下手的雜役問話。

  雜役接到銀角子,放在牙齒間咬了兩下,方喜滋滋道:「那位霍大人已經到了,就在二樓包廂裡。」

  一般客人應該晚到才對,越晚到身份越尊貴,霍明錦行事異於常人,明明身份高於武昌府所有官員,反而是最早到的一個。范維屏進了大堂才知道霍明錦早就到了,嚇得一個激靈,一撩袍子,奔上樓討好奉承去了。

  酒宴已經開始。

  傅雲英側耳細聽,果然聽到樓上隱隱約約傳出絲竹音樂聲,身著彩衣、作古時仕女裝扮的舞姬隨著樂曲翩翩起舞,飛揚的輕紗間偶爾閃過一角倩影。

  她蹙眉不語,趙師爺說得簡單,但以她現在的身份,想當面見到霍明錦並非易事。

  王大郎乖覺,又掏了一枚銀角子給雜役,請他幫忙轉交魚佩。

  不必交給霍明錦本人,只要他身邊的屬下拿到東西就成。

  雜役拿了銀角子,拍著胸脯保證會辦好差事。

  傅雲英在外面等了一會兒。

  樓裡的樂聲忽然停了下來,接著響起眾人勸酒的喧嘩聲。

  雜役灰溜溜折返回來,把魚佩還給王大郎,撓撓頭道:「公子勿怪,那些官老爺說什麼都不肯收魚佩,還把我罵了一頓。」

  「無事,勞煩你了。」

  傅雲英皺了皺眉,果然還是不行。她轉過身,正想去找范家僕人,請他們把魚佩送到姜伯春手上,卻聽身後一道懶洋洋的聲線響起,「傅雲是哪個?」

  周圍侍立的僕從圍了過來,簇擁著說話的少年走下臺階。

  傅雲英怔了怔,慢慢轉過來。

  少年站在輕紗飛舞的長廊上,大眼睛,濃眉軒昂入鬢,皮膚黑得發亮,居高臨下,打量傅雲英兩眼,「就是你?」

  傅雲英沉默了一瞬,向他頷首致意。

  「你過來,我二哥要見你。」少年漫不經心掃傅雲英幾眼,轉身拾級而上,態度傲慢。

  雜役湊到傅雲英身邊,小聲說:「這位是阮少爺,是霍大人認的義弟,公子小心伺候,可別惹惱他。京師的貴人咱們得罪不起!」

  傅雲英愣了半天,謝過雜役,跟在阮君澤身後拾級而上。

  一開始她根本沒認出來,只覺得有點莫名的熟悉,聽雜役說少年姓阮,她才認出對方是誰。

  …………

  前世。

  胖乎乎的少年雙手托腮,蹲在河岸邊,眉頭輕皺,望著壘石頭準備炊米的女子,發愁道:「英姐,如果我逃出去了,以後隱姓埋名,你找不到我怎麼辦?」

  他很認真地思索了半晌,忽然兩眼放光,拍拍手,拉著女子的衣袖,笑著說:「我曉得了!以後我就叫阮君澤,跟著你母親姓,這樣你就能找到我了。」

  …………

  他變了許多,不止相貌氣質,連說話的聲音、走路的樣子也變了,整個人脫胎換骨,完全不像一個人。

  連傅雲英這個看著他長大,曾和他相依為命的人和他面對面站在一起,都認不出他來。

  難怪霍明錦敢把他帶在身邊。

  他小小年紀,族人全部慘死,從北邊一直逃到南邊,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她死了,他躲在甘州繼續逃亡,直到被霍明錦找到,還沒到長大成人,卻經歷了那麼多磨難……也不知他這幾年是怎麼過的,變化竟然如此之大。

  傅雲英默默想著心事,冷不防前面阮君澤突然停下不走了,她沒抬頭,等看到前面一雙鑲邊錦靴的時候,來不及收住腳步,直直撞到他身上。

  阮君澤眉頭緊鎖,不滿地嘖了一聲,退開兩步,甩了甩袖子。

  彷彿很嫌棄的樣子。

  傅雲英一哂,覺得有些好笑,又覺得有些悵然。

  他是定國公府的小公子,嬌生慣養,養尊處優,只要事情有一點不如意,就胡亂發脾氣,嫂子常常被他氣得倒仰,打他吧,自己捨不得,罵他吧,他左耳進右耳出,我行我素照樣跋扈,嫂子愁得頭髮都白了幾根。後來亡命天涯,他身上那些壞脾氣全都沒了,懂得乖乖跟在她身後躲過鄉間甲長的盤查,走幾天幾夜的山路,鞋子磨破了,腳底長滿血泡,他偷偷抹眼淚,咬牙繼續走,找到一點能吃的果子,自己捨不得吃完,藏在袖子裡留給她。

  那時的他實在太可憐了。

  現在的阮君澤一身錦衣華服,氣派尊貴,恍惚又變成那個天天頤指氣使的國公府小公子。

  傅雲英沒有笑,但阮君澤卻捕捉到她眼底一閃即逝的笑意,眉頭緊皺。

  「你笑什麼?」

  傅雲英沒說話。

  阮君澤上前兩步,俯視傅雲英,剛要開口,那邊潘遠興走了過來,道:「二爺請傅少爺進去。」

  …………

  宴席上高朋滿座,氣氛熱烈。

  霍明錦端坐於席前,手裡捏了只酒杯,卻並未吃酒。旁邊侍立的美姬猶豫再三,畏於他的氣勢,終究不敢貿然上前添酒。

  歌舞助興,席上眾人卻心神不定,霍大人太難伺候了,喜歡還是不喜歡都是一張冷臉,摸不清上官的心思,他們連討好的話都得斟酌再斟酌才敢吐出口,一頓飯吃得戰戰兢兢的。

  這時,一名錦衣衛快步走到霍明錦身邊,附耳道:「二爺,又有人把那塊魚佩送過來。您交代過,除非傅少爺本人來,否則不能收下魚佩,小的按您的吩咐,沒收下。不過傅少爺確實來了,只是沒進來。」

  霍明錦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掃一眼微風輕拂中飛揚的輕紗間露出的一角碧藍晴天,「他在哪兒?」

  「傅少爺人就在底下,差役把魚佩拿下去給他了。」

  霍明錦沒說話,右手抬起。

  旁邊的知府范維屏忙給身邊伺候的下人使眼色,下人轉頭對著樂班搖了搖頭。

  樂曲聲戛然而止,席上安靜下來。

  官員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乾笑幾聲,接著吃酒。

  霍明錦推開酒杯,站起身,逕自出去了。

  官員們忙放下酒盞杯箸,跟著站起來,噗通幾聲,幾個小吏動作太大,把椅子帶倒了。眾人心裡七上八下的,范維屏也一頭霧水,找到一個屬下打聽。

  那人道:「二爺有要事要辦,大人無須緊張。」

  眾人齊齊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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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3:3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學長

  傅雲英被帶進正對著長江的閣樓裡,淩空的欄杆外就是起伏的翠微青山,隔著山谷,浩渺江水自西向東奔流洶湧,眼前一片遼闊瓊宇,蔚為壯觀。天氣晴朗,江上船隻來來往往,舟楫如林。

  翹起的飛簷彷彿展翅欲飛,朱漆立柱上題了很多對子,她忽然想起傅雲章常來黃鶴樓,不曉得他有沒有被同窗慫恿著題詩。

  錦衣衛出去了,門是敞開的,半天沒見人過來,也沒人告訴她要等多久。

  她等了一會兒,漫不經心看牆壁上貼的字,結果竟然真的找到傅雲章的名字。

  那次黃鶴樓上賽詩會,他拔得頭籌,自然要留下墨寶。雖然牆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字,但他的字跡,她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她走到刷了一層金粉的牆下,細細看上面的詩句。

  山上風大,扯動欄杆前的輕紗獵獵作響。

  忽然響起一道溫和的嗓音,「喜歡這首詩?」

  聲音離得這麼近,人已經到背後了。

  傅雲英嚇了一跳,轉過身,高大的黑影罩下來,將她擋在牆壁和立柱之間,她抬起頭才能看到對方的臉。

  英挺俊朗,頰邊微微一層淺青鬍茬,眉宇間略帶倦色,雙眸幽黑,看不出情緒。

  是霍明錦。

  不愧是武人,走路悄無聲息的,她算是警覺的了,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霍大人。」

  她退後一步,拱手道。

  霍明錦沒看她,目光落在牆上,「傅雲章……也姓傅……他是你什麼人?」

  傅雲英怔了怔,答道:「他是晚輩的堂兄。」

  霍明錦唔了一聲,「姜山長說你的文章寫得很好,他教的?」

  姜伯春和他提起過自己?

  傅雲英垂目道:「是。」

  霍明錦沒接著問了,伸出手,「魚佩呢?」

  傅雲英又怔了一下,既然他知道自己的目的,還這麼直接找自己討魚佩,那為什麼之前試了那麼多次魚佩都送不到他手上?難道是他的屬下在從中作梗?

  她按下疑惑,取出魚佩,鄭重揖禮後,雙手平舉,「承蒙霍大人搭救舍妹,家母和晚輩不勝感激。」

  霍明錦垂眸,拿走魚佩,手指擦過她的掌心,指腹粗糙,冷冰冰的。

  「既是救命之恩,你準備怎麼還?」

  傅雲英收回手,抬頭望著霍明錦,發現他神色如常,不像是在開玩笑。

  她思忖著答:「請大人明示。」

  霍明錦低頭看她,她比同齡人高,舉止風度像個穩重的青年,如果不是事先打聽過,可能沒人會相信她的真實年紀。

  不過再早熟,在他面前,她終究只是個孩子,面容稚嫩,仰起頭才能和他說話。

  這麼小,他單手一握就能把她抓起來。

  「湖廣的桂花酒很好。」他沉默了很久,輕聲說。

  傅雲英呆了一呆,明白過來,忙道:「晚輩家中有間酒坊,桂花酒是用鄉間一年一開的百年老桂樹開的桂花釀造的,馥鬱芬芳,還算能入口,常賣到北方去,若大人不嫌棄,還請笑納。」

  隨即想起霍明錦馬上就要離開武昌府,遲疑了一下,「只是不知如何送到大人府上……」

  連小小的魚佩都送不出去,何況一壇壇酒。

  霍明錦似看出她的為難,說:「我要去開封府,送到開封府天清寺,我會在那兒落腳。」

  她應了一聲,心裡覺得有點古怪。

  霍明錦的態度太溫和了,甚至可以說善解人意,和傅四老爺他們打聽來的那個狠辣偏執、殺人不眨眼的錦衣衛指揮使一點都不像……

  難道是因為上次在山道上借了他一套雨具,他感激自己,才會如此?

  不過細細回想,她印象中的霍明錦一直是這樣的,話不多,但很可靠,比哥哥們踏實多了。她聽說了很多他在戰場上如何殺人如麻的可怖傳說,等見到本人時,才知他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冷酷暴戾,明明是個舉止有禮的翩翩少年郎,身上完全沒有一般公侯子弟的浮躁驕縱。

  只是太沉默寡言了一點,女眷們圍在一起說笑話,拿他打趣,他面無表情,弄得女眷們訕訕的,有點下不來台。

  他要報仇,要對付沈黨,要震懾錦衣衛,自然得拿出暴烈威嚴的一面,私底下還是和以前一樣。

  不然阮君澤不會被他照顧得這麼好。

  「呼啦」一陣巨響,輕紗被山風高高揚起,舒展成一張巨大的幕布,擋住外邊的光線,房裡頓時暗了下來,籠下一層淡淡的嫣紅色。

  兩人站在角落裡,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粒,一個怔怔出神,一個垂眸不語,臉龐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風從牡丹形窗格湧進來,吹得傅雲英遍體生寒。她回過神,微微打了個顫。

  霍明錦看她一眼,轉身大步走出去,「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早些回去。」

  錦衣衛送傅雲英下樓,一直將她送到山下,看她和王大郎主僕兩個拐進通往書院的大道,才回去覆命。

  傅雲英懷疑霍明錦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但他什麼都不問,直接打發她出來,又不像有所察覺的樣子。畢竟是故人,如果他有所懷疑,應該抓住她徹查才對。

  霍明錦也不信鬼神,霍家人出去打仗,老夫人到處求神拜佛,還捐出大筆私房錢重塑金身,供長明燈。他很不贊同,因為這事還和老夫人起過爭執,氣得老夫人罵他是孽障。

  她想來想去,覺得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可能霍明錦對其他人也這樣,她心裡藏有秘密,才會覺得心虛。

  其實他真看出不對勁也沒什麼,沒有人會想到死而復生上面去。她在傅四老爺和傅雲章面前就沒有收斂過,兩人都認為她幼年喪父才格外早熟,沒有深想。

  翰林院有個叫汪石的,是南直隸出了名的神童,五六歲就出口成章,九歲中秀才,十三歲中舉,十七歲官拜侍讀學士,她還差得遠呢。

  …………

  裝飾富麗堂皇的包廂裡,曲終人散,宴席結束。

  范維屏領著下屬們恭恭敬敬送霍明錦下山。

  馬蹄聲如悶雷,從山上飄向山腳。

  眼瞅著錦衣衛簇擁著沉默寡言的男人離開,范維屏長噓一口氣,抹了把汗。

  雖然剛才不算賓主盡歡,但霍大人似乎也沒什麼不滿,而且辦完差事還席時竟然還賞臉和席上的人扯了幾句閒話,可見這差事辦得很好,霍大人回京後應該不會彈劾他。

  數十名錦衣衛全都騎馬出城,馬鳴咻咻,聲勢浩大。

  城門口列隊等候的商旅平民聽到遠遠傳來馬嘶聲,慌忙避讓,還是被揚起的塵土撲了個灰頭土臉。

  大江東流,兩岸峰巒疊翠,南方天氣濕暖,雖是冬季,山上依舊鬱鬱蔥蔥。

  行到一半,霍明錦猛然勒住馬,駿馬吃痛,嘶吼一聲,前蹄高高揚起。

  山道旁邊就是高聳的懸崖,底下是洶湧的江流,眾人生怕他被摔下馬背,不禁驚呼出聲。

  霍明錦不動聲色,拍了拍馬脖子,黑馬瞬時安靜下來。

  「阮君澤呢?」他輕聲問。

  潘遠興心裡咯噔了一下,忙回頭去找,不一會兒,連滾帶爬跑回來:「二爺,少爺不見了!」

  霍明錦抬頭看一眼天色,大江對岸,武昌城沐浴在冬日和煦日光下,群山環抱,秀麗清幽。

  是個好地方。

  「回去找,他去了渡口。」

  潘遠興抱拳應喏,爬上馬背,轉身做了個手勢,隊列中立刻分出十幾人,跟著他往來時的路馳去。

  半個時辰後,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過來,潘遠興領著屬下折返回來,後面跟了兩匹空鞍馬。

  阮君澤被人五花大綁丟到馬背上,一路罵罵咧咧。潘遠興扛他下馬,把他丟到霍明錦面前。剛好臉著地,嘴裡啃了一嘴的泥巴,呸呸幾聲,吐出污泥,繼續叫駡。

  霍明錦手執韁繩,俯視著他。

  潘遠興給旁邊的人使眼色,錦衣衛紛紛下馬,牽馬退後百步。

  直到周圍只餘波濤拍打岸邊山石的聲音,霍明錦才慢慢開口:「要去江陵府?」

  阮君澤趴在地上,試圖挺起脖子,道:「我只是想給魏家人上炷香而已……霍大哥,魏家人對我有恩……」

  「我知道。」霍明錦眼眸低垂,「魏家人對你有恩……所以你要拿他們當藉口來騙我?」

  阮君澤一愣,雙眼微微一眯。

  山風拂過,吹動霍明錦身上衣袍獵獵。

  「你要去沈家。」他看著阮君澤,面無表情道,「故意裝成任性驕縱的公子哥瞞過我,然後去找沈家人報仇,對不對?」

  阮君澤避開他的眼神,沒說話。

  「英姐救了你……你就這麼回報她?拿她當幌子?」

  霍明錦手中的鞭子劃過阮君澤的臉,像一個個巴掌甩在他臉上。

  他眼圈微紅,嘶吼道:「那要怎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臨死前多殺幾個沈家人,我不虧!躲了這麼多年,為了保住我,死了那麼多人……我受夠了……」

  霍明錦看著他,眼神冰冷。

  「沈氏族人和你有什麼仇?你殺了沈介溪留在家鄉的兒女,就能為你的家人報仇?」他平靜得近乎冷漠,「濫殺無辜,你和沈介溪,和那個下令追殺你的人有什麼分別?」

  阮君澤無言以對,沉默良久,嘴角一扯,「那你呢?霍大哥?」

  霍明錦收起鞭子,拔出腰間佩劍,割斷阮君澤身上的繩索,「我是我,你是你。」

  他已經陷進仇恨的深淵裡爬不出來了,犯不著再搭進去一個。

  霍明錦回頭看一眼武昌城的方向,輕聲說,「你還是孩子。」

  阮君澤掙脫鬆開的繩索,爬起身,揉揉胳膊,「我不小了。經歷過那麼多事……霍大哥,我沒法置身事外。」

  霍明錦撥轉馬頭,「那就老實聽話,我需要的是幫手,不是拖累。」

  阮君澤咬咬牙,翻身爬上馬,跟了上去。

  遠處潘遠興看他們兩人好像和解了,忙招呼其他人從山林裡出來,一行人穿行於狹窄的山道間,馬蹄聲漸漸遠了。

  …………

  傅雲英回到書院,上午剛散學,學生們一邊交談一邊往齋堂的方向走。

  她從不缺課,今天頭一次告假,想把時間補回來,回齋舍匆匆吃了些點心,回東齋繼續用功。

  看了會兒書,旁邊一聲輕響,一本手劄遞到她面前,「今天梁先生講了幾道截搭題,是往屆會試真題。」

  她抬起頭,蘇桐手指點點手劄,「我做了筆記。」

  傅雲英沒說話。

  蘇桐面不改色,望著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英姐,我不曾得罪你,也沒有為難你……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傅雲英的防備從何而來,她從沒有說過他一句不是,沒有露出過厭惡鄙夷之態,但她恰恰也是那個最防備他的。他不敢說自己風度翩翩能迷倒一眾閨秀,但他可以確定傅家的小娘子有一半都暗暗傾慕他,另一半也對他抱有好感,畢竟她們足不出戶,能見到的外男不多。

  唯有傅雲英是例外。

  蘇桐語氣平淡,但話從他口中說出,隱隱有種控訴的感覺在裡頭。

  傅雲英沉默不語。

  她以為這種事蘇桐自己心知肚明,他顯然對傅家抱有敵意,或許他不會做什麼有違道義的事,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無論他能不能出人頭地,他不會回報傅家的養育之恩。蘇桐有心機,這沒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她從來不覺得有心機就代表那個人居心不良。讓她時刻保持警惕的原因是:蘇桐和崔南軒很像。絕不能把他們當朋友,這樣的人只適合在利益一致時做短暫的盟友,不能以真心相待。

  傅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和蘇桐自幼青梅竹馬,如果不是蘇桐一直不拒絕也不接受,若即若離,態度反復,傅媛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為他忤逆自己的父母?

  和他們為敵倒是不用擔心什麼,他們絕情起來坦坦蕩蕩,毫不遮掩。

  明知蘇桐沒有惡意,傅雲英也覺得他想利用自己。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和蘇桐保持距離,兩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她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蘇桐忽然笑了一下,在她身邊坐下,手指撫摸手劄,「我娘回了一趟黃州縣……英姐,是不是因為媛姐的事,所以你在怕我?大可不必。我對二哥發過誓,不會做任何不利於你的事。我知道你看出來了……那沒什麼,我這人恩怨分明,不關二哥的事,也不關你的事……」

  他臉上在笑,但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笑意,目光幽深。

  這一刻的蘇桐,才是真正的蘇桐。

  傅雲英回望他,放出全部鋒芒的少年,眼中湧動著森冷之意。

  他們倒是兩清了,他知道她是女兒身,她手裡有他的把柄。誰都不會越雷池一步。

  正因為此,蘇桐乾脆放下偽裝,在她面前毫無顧忌地展現真正的他,而不是眾人口中內斂斯文的桐哥。

  傅雲英有些頭疼,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還是那個虛偽的蘇桐更好相處。

  至少那時的蘇桐做事很有分寸。

  蘇桐留下手劄,起身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很佩服你,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是啊,他們可以當朋友……然後將來有一天互相給對方捅刀子。

  傅雲英搖了搖頭。

  她有那麼多的事要做,不想把自己的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和蘇桐勾心鬥角上。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無所畏懼。

  …………

  這天傅雲英坐在窗前讀書,趙師爺過來找她,告訴她崔南軒不來書院講學了,那本書他沒找到機會還。

  「據說京師突然來了一道詔令,把崔大人調到南直隸去當差。事情突然,我聽山長說崔大人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就坐船走了。」

  聽起來,崔南軒似乎是被人強行趕出湖廣的。

  傅雲英沒往心裡去,崔南軒不在武昌府最好。那本書還給崔府管家就可以,崔家總不至於和錦衣衛一樣管得那麼嚴吧?

  她讓鋪子裡的掌櫃給傅四老爺帶口信,她要十壇桂花酒。

  結果掌櫃的直接帶了一船酒回武昌府,「大官人說十壇太少,讓我把酒坊存的酒全都帶過來。送人體面!」

  傅雲英無語了一會兒,道:「用不了那麼多,只要今年新釀的桂花酒,要那株百年丹桂的桂花釀的。十壇夠了。」

  又不是只送一次,以後每年送一回,足夠霍明錦喝半輩子。

  掌櫃奇道:「這當季新酒通常是自己喝的,甜絲絲的,酒味不重,送人不大好罷?」

  「就這個,我心裡有數。」

  霍明錦不善飲。

  有一次半醉的魏家少爺們強拉著他灌了幾杯下去,他的臉登時就紅了,大家沒見過他臉紅的樣子,覺得好玩,逼著他多飲幾杯。

  後來傅雲英路過院子,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假山瀑布底下發怔,瞧著怪可憐的,怕他著涼,走過去推醒他。

  噗通一聲,他就這麼直挺挺倒在石臺上。

  她嚇了一跳,忙叫下人過來攙他去廂房醒酒。

  事後阮氏把兒子們一通訓斥,大家才曉得霍明錦這個侯府二少爺竟不是貪杯之人——幾代國公爺都是遠近聞名的酒葫蘆,號稱千杯不醉,喝酒從不上臉。

  再後來,霍明錦上門做客,阮氏不許管事上燒酒。

  桂花酒打點好了,掌櫃問傅雲英要不要送些其他土產,只送酒太簡薄。

  她道:「其他的不必費心,送去那邊未必肯收。銀兩可以備一些,預備打點的花費。」

  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霍明錦只要酒,她還是不要自作主張了,麻煩的是他的屬下會不會把酒退回來。

  酒送去開封府,十天後,夥計回到武昌府,到傅雲英跟前回話,「那些官爺好說話得很,客客氣氣收了酒,其他的什麼都不要,小的塞了幾回銀子,他們都退回來了。」

  傅雲英讓王大郎抓果子給夥計吃,總算了卻一樁心事。

  打發走夥計,她翻出一遝毛邊紙,看窗外幾枝淡黃色臘梅開得從容,蘸濃墨,隨手在紙上畫下一枝主幹。

  正想添細枝,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鐘天祿跑進南屋,「雲哥,袁三和啟哥打起來了!」

  傅雲英皺了皺眉,放下筆,拿鎮紙壓好畫了一半的梅枝,起身迎出來,「怎麼打起來的?」

  鐘天祿上氣不接下氣,喘了好久,方道:「說是為了一件衣裳。」

  袁三身無長物,唯有一件長袍是好料子,他從夏穿到冬,寶貝得很。昨天他用淘米水將長袍漿洗得筆挺簇新,趁著天氣好放在屋簷下晾曬。剛才傅雲啟給他送羊肉饅頭,看到長袍掛在那兒,走過去摸了摸,被袁三探出頭吼了幾句。袁三不讓他摸,他偏要摸,結果摸出事了,裝羊肉饅頭的提爐裡有炭火,他不小心碰翻提爐,木炭飛濺出來,把長袍燒出個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洞。袁三氣得眼睛都紅了。

  聽鐘天祿說完前因後果,傅雲英的腳步放慢了一點。

  看來是傅雲啟咎由自取,讓他長點記性也好。袁三那人粗中有細,大概只是嚇唬嚇唬傅雲啟,不會真的下手打他。

  她走到甲堂長廊前,卻被人攔下了,幾個學生瞄她一眼,為難道:「雲哥,不是我們不放你進去,堂長剛剛吩咐過……」

  杜嘉貞又來了?

  傅雲英懶得和看守門禁的學生糾纏,朝裡面幾個正探頭探腦往這邊觀望的甲堂學生道:「勞煩你們把袁三和傅雲啟叫出來。」

  那幾個學生正愁不知該怎麼和他搭話,聽了這話,點頭如搗蒜,「你等著!我這就去!」

  守門的學生對望一眼,臉上訕訕。

  傅雲英只等了一會兒,袁三和傅雲啟就出來了,一個挺著脖子冷哼,一個縮著脖子唉喲直叫,兩人中間隔了幾丈遠,互不搭理。

  「老大,你讓我停手,我就停手。不過他必須給我賠禮!」袁三出了甲堂,一字字道。

  傅雲英唔一聲,看向傅雲啟,他臉上漲得通紅,衣衫淩亂,髮鬢鬆散,除此之外,身上看不出一點剛剛被揍了幾下的痕跡,走起路來雄赳赳的,一看就知沒受傷,「九哥,你給袁三賠不是了麼?」

  傅雲啟忸怩了兩下,滿腹委屈,「一件衣裳罷了,我賠他五件都成,至於生這麼大的氣嘛……」

  他不說還好,這話一出來,袁三更怒了,雙手握拳,牙關咬得咯咯響,要不是傅雲英在場,估計他能把傅雲啟按在地上狂揍一頓。

  「是你有錯在先。」傅雲英皺眉道,「道歉。」

  傅雲啟望一眼傅雲英,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傅雲英不為所動。

  傅雲啟嘴巴一癟,差點哭出聲,含恨給袁三賠不是。

  袁三臉色緩和了點,擺擺手,道:「算了,你別哭啊,我剛才就輕輕地拍你幾下,你要是哭了,我找誰說理去?」

  傅雲啟一抹眼睛,瞪他一眼,「你才哭了!」

  說完話,轉身跑遠。

  風中傳來他滿含怨憤的抽泣聲。

  傅雲英搖搖頭,示意王大郎去把袁三那件衣裳取來給她看。

  衣裳取來了,衣襟袍角果然燙壞了一大片,最大的一個洞有拳頭那麼大。

  「能補得和以前一樣嗎?」袁三問。

  傅雲英道:「補是能補的,不過補好的衣裳肯定不好看。」

  「不要緊,能穿就行。」袁三撓撓腦袋,道。

  「好,我家中繡娘針法好,衣裳交給我,我讓繡娘試著補。」

  這事只能請繡娘幫忙,韓氏做不了這個細緻活兒。傅雲英把衣裳交給王大郎,轉頭看著袁三,「你身量和九哥差不了多少,我讓他的書童拿幾件新袍子給你。」

  這一回袁三沒有推辭,「好啊!多拿幾件,他穿過的也成,我不嫌棄!」

  傅雲英想了想,問:「九哥不是成心的,他剛才說要賠你衣裳,你為什麼不要?」

  不僅不要,還扭打起來了。

  「他是他,你是你。」

  袁三說完,低頭拍拍自己的胳膊,他生得並不健壯,不過力氣很大。

  傅雲英沒有繼續問下去。

  下午上課,向來喜歡黏著她的傅雲啟破天荒找了個離她很遠的位子。

  她沒說什麼,散學後,朝傅雲啟勾了勾手指,「九哥,過來。」

  傅雲啟不理會她,收拾好書本文具,拔腿就要走。

  剛邁出兩步,呼啦一陣響動,丁堂學生一擁而上,架起傅雲啟,送到傅雲英跟前,拍拍他的腦袋,「唉喲,兄弟倆鬧什麼彆扭!」

  傅雲英朝周圍的學生點頭致意,學生們嘿嘿傻笑,勾肩搭背著走了。

  課堂裡只剩下傅雲英、傅雲啟和通常總是等齋堂那邊的人都快走光了才去領消夜的蘇桐。

  傅雲英掃一眼蘇桐,輕聲問傅雲啟:「生氣了?」

  傅雲啟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看她。

  她蹙眉道:「袁三入學考試那天穿的就是那身衣裳,他的文具破破爛爛的,大冬天還穿一雙破草鞋,那件衣裳如果拿去典當,也許能換點錢,可他沒捨得,可見這衣裳對他來說很重要,可能是他娘親手給他做的……你把衣裳燒成那樣,袁三能不生氣嗎?」

  傅雲啟還是不吭聲。

  「我聽鐘天祿說,袁三一開始沒動手,是你自己火上澆油,怪袁三小題大做,還說那件衣裳不值錢,送你你也不要……如果有人這麼說你娘給你做的物件,你會怎麼樣?」

  傅雲啟一直貼身帶著小吳氏給他繡的荷包,樣式早就不新鮮了,可他一直沒捨得換。

  他背過身,甕聲甕氣說了一句:「我沒為這個生氣……」

  傅雲英點點頭,「這麼說,你是為了我沒偏心你才不高興的?」

  傅雲啟豁然轉過身,幽怨地瞥她好幾眼,垂下眼簾。

  她被他這副委屈巴巴的樣子氣笑了,「我當著袁三的面偏袒你,你就能高興了?」

  傅雲啟竟然點了點頭,一點沒覺得不好意思。

  傅雲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抓起一本書敲敲他的腦袋,「好了,再有下次,我也不會偏心你。」

  傅雲啟得學會自己處理這種糾紛,而不是靠她幫他周旋。

  聽了她的話,傅雲啟一臉失望。

  不過不一會兒他又自己想通了,湊回傅雲英身邊,道:「不行,你不偏心我,也不能偏心別人。」

  旁邊傳來一聲笑聲,蘇桐一手托腮,看著傅雲啟和傅雲英兄妹二人,眼底浮起促狹笑意。

  傅雲英小聲道:「你看,連蘇桐都笑話你了……」

  說完話,不等傅雲啟回答,拂袖而去,神情冷漠。

  傅雲啟這回急了,忙拔腿跟上,在一旁賠小心。

  剛才還要和自己劃清界限,這會兒又老實了。

  傅雲英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真不該阻止袁三打傅雲啟。

  …………

  很快迎來了第二次考課。

  結果公佈,傅雲英仍然是第一,蘇桐第二,陳葵第三。

  這回袁三和鐘天祿都擠進前三十了,傅雲啟勉強掉在前五十的尾巴上。

  平日和傅雲英走得近的丁堂學生發現他們所有人的名次都前進了幾十名,無不欣喜若狂,堂長頭一次拿到獎勵進步學生的花紅,一文不留,打發書童打了幾壺酒偷偷帶進齋舍,聚眾豪飲。

  吳副講過來找傅雲英的時候,看到一屋子醉醺醺的學生,氣得面色鐵青。

  堂長樂極生悲,被罰了一個月的膏火錢。

  學生們同情他,湊了些錢回請他,偷運進幾壇宣州豆酒,又喝倒了一大片。

  這回不幸被山長姜伯春撞見,全堂的學生跟著遭殃,被罰打掃整個齋舍,包括甲、乙、丙三堂的齋舍也得他們親自去掃。

  只有傅雲英和楊平衷兩人例外,丁堂學生哪捨得讓傅雲英給其他三堂的學生掃地,死活拉著她不許她碰掃把,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她坐在臺階上,讓她給其他人發號施令。

  至於楊平衷,壓根沒人敢罰他。不過他很願意和丁堂學生同甘共苦,特意換了身中袖布袍,拎了隻大掃把歡歡喜喜跟在眾人屁、股身後,東掃一下,西掃一下,和其他怨天怨地的學生不同,他掃得津津有味,明顯樂在其中。

  打掃到甲堂的時候,丁堂學生摩拳擦掌,相視一笑。

  以前因為杜嘉貞的禁令,丁堂學生想混進甲堂很難。現在他們奉師長之名打掃甲堂,看哪個敢攔他們!

  丁堂學生像在雞籠了關了一夜終於等到開雞籠那一刻的群雞一樣,揮舞著掃把、簸箕、笤帚、袱子、空木桶,咯咯冷笑,湧進甲堂。

  甲堂學生躲避不及,和故意使壞的丁堂學生撞在一起。

  一時之間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眾人怕傅雲英被衝撞到,讓她走在最後。

  她踏進甲堂時,眼前一片混亂,已經有四五個人一言不合廝打起來。

  「堂長呢?」她問身邊的人。

  這麼亂,得有人出來維持秩序。

  身邊的人指指人群,「在那兒!」

  傅雲英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好吧,打得最凶的人就是丁堂堂長,他正騎在杜嘉貞身上裝瘋賣傻。

  她歎口氣,掃其他人一眼,「別鬧了,北齋和甲堂離得最近。」

  要是驚動了山長,這一次的懲罰可不會只是打掃齋舍這麼輕鬆。

  眾人笑著應喏,放開甲堂的學生,各自忙活起來。

  幾個學生抬了張圈椅過來,讓傅雲英坐在廊前月臺上曬太陽,「別累著你,這點活,我們三兩下就做完了!」

  傅雲英當然不會真的坐著看其他人挨罰,找傅雲啟討了把掃把,站在樹下掃落葉。

  一雙靴子踩過枯黃的落葉,走到她面前,「雲哥。」

  她抬起頭,「學長。」

  陳葵微微一笑,接過她手裡的掃把,「我很快就不是學長了……我決定回鄉侍奉家父。」

  傅雲英愣了一下,「令尊的病如何了?」

  陳葵笑著道:「好了很多,我還沒謝你,要不是你和張道長的交情,我們家哪請得動聖上親封的道長……張道長醫術高明,我爹已經能下地走動了。」

  他說了很多感激的話。

  「學長,既然令尊快痊癒了,為什麼你還要回鄉?」

  陳葵頓了一下,臉上騰地紅了。

  傅雲英會意,淡笑道:「恭喜學長,得娶佳婦。」

  陳葵雖然年長,也不好意思了一會兒,岔開話題,問她:「你知道接任學長的人選是誰嗎?」

  傅雲英看一眼左右,笑了笑,「學長既然來問我,難不成人選是我?」

  被楊平衷打亂競爭甲堂堂長的機會,她沒有氣餒,繼續按計劃收攬人心,丁堂堂長早就表示願意將堂長之位拱手相讓,她沒有接受,既然當不上堂長,那就直接朝著學長努力好了。

  不過她沒想過自己有機會代替陳葵,她的目標是下下任學長,畢竟她年紀還小,入院讀書的時間短了點,不足以服眾。

  「確實是你。」

  陳葵很喜歡傅雲的坦蕩,和他說話永遠不用顧忌這顧忌那。

  傅雲英挑挑眉,「誰推選的,不會是我老師吧?」

  只有趙師爺會力排眾議推選她。

  陳葵哈哈大笑,拍拍傅雲英的肩膀,「老實說,我可以推薦一個人選,我推薦的人是李順。」

  他看一眼傅雲英,見他言笑如常,心口一鬆,接著說,「李順和我同年入院讀書,他為人很厚道。」

  原本他想推薦杜嘉貞,但杜嘉貞在才學上被傅雲英壓了一頭,為人越來越浮躁,他便改選了李順。

  傅雲英含笑道:「我和李順打過交道,他確實如學長所說,為人公正,有學長之風。」

  陳葵被她誇得臉紅,笑了笑,道:「推薦你的人有好幾個,趙主講沒有摻和這事,吳副講、梁主講,還有管幹,都選你接任學長。若是山長同意,就算定下來了。你做好準備,這些天別和其他人起爭執。」

  傅雲英謝過他,兩人又說了些陳葵回鄉的事方散。

  …………

  第二天,陳葵當眾宣佈他即將返鄉的消息。

  眾人大為不捨,出錢湊份子為他踐行,地點就選在離書院不遠的黃鶴樓。

  踐行宴那天,陳葵先去請教授們,教授們知趣,並沒有同行,勉勵他幾句,給眾人一下午的假期,知道他們一定會吃酒,與其一個個醉醺醺回書院應卯,還不如索性讓他們瘋玩半天。

  學生們興高采烈,牽了一頭驢來,讓陳葵坐著,其他人步行,跟接新娘子似的,就這麼把陳葵擁上山。

  出發的時候鬧了點不愉快。

  眾人為了盡興,都不帶書童伺候,楊平衷身後卻跟了四個下人,大家老大不自在。

  楊平衷趕下人們回去,趕了幾次,下人不敢跟著,又不敢走遠,只好遙遙綴在他們後頭。

  幾個學生笑話楊平衷,說他生得高大魁梧,卻像個缺奶吃的娃娃。

  楊平衷雖然單純,但絕不是受氣的主兒,立刻反唇相譏。

  吵來吵去,不知怎麼的,就把傅雲英給帶進去了,她明明走在最前面和陳葵說話,和這事不相干,但楊平衷一口一個雲哥,她就這麼被劃撥到楊平衷的陣營裡。

  一幫年輕氣盛的學生吃酒,不必歌舞助興,也得玩得熱火朝天,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除了馬上就要回鄉的陳葵,就屬傅雲英風頭最盛,學生們感激她平時的幫助,排隊給她敬酒。

  她推卻不過,不知不覺大半壺酒喝下肚,眼看還有更多的人朝自己走來,找了個藉口退席,避開眾人,走到一樓欄杆外邊醒酒。

  冷風拂面,她略微清醒了一點,頭也更疼了。

  伸手揉揉眉心,突然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正待轉身,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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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3: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黑手

  「是這個嗎?」

  「看著不像啊,我記得那個公子哥兒長得挺魁梧的,這個男孩子細皮嫩肉的,好像瘦了點……」

  「那你把他抓過來幹什麼?!」

  「不是你給我使眼色讓我抓的嗎……」

  「蠢貨,我那是在問你人在哪兒!」

  ……

  傅雲英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雙手被捆縛在背後,眼睛也被蒙起來了,周圍一股難聞的腥臊氣。

  她試著動了幾下,感覺雙腿也被捆起來了。

  誰這麼無法無天,敢光天化日劫走她?

  沈家的人,崔南軒,杜嘉貞……

  一個個可能從她腦海裡閃過。

  外面傳來粗鄙的罵聲,她連忙躺好,閉上眼睛,細聽對方在說什麼。

  對方說的是湖廣土話,武昌府的人可能聽不懂,但她在黃州縣生活了一段時日,大概能聽懂七七八八。

  賊人綁錯人了,他們本來打算綁一個出手闊綽、隨手拿一塊金餅施捨給路邊乞丐的富家公子哥,跟著到了黃鶴樓,終於瞅到機會,不小心錯把她綁來了。

  傅雲英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哭。

  那個公子哥,不必說,一定是楊平衷。他花錢如流水,對誰都大方,看到路邊乞兒可憐,大把大把銀子撒出去,也不管那些乞兒敢不敢接。

  這年頭,很多老百姓活了大半輩子才能摸到銀子,他跟散財童子似的隨手往外撒寶鈔銀兩,早就被人盯上了。

  他身份不一般,但是知道的人不多,財帛動人心,想到白花花的銀子,金燦燦的金餅,賊人願意鋌而走險,連刀山火海都敢去,何況只是綁一個傻乎乎的大少爺。

  卻叫傅雲英受了池魚之殃。

  現在不是在船上,她只有一個人,而那些賊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幫手,面對一群窮凶極惡的歹徒,憑她一個人的力量,想逃出去難如登天。

  她飛快思索著對策,聽到吱嘎一聲,溫熱的光線灑在她身上。

  有人朝她走了過來。

  她一動不動,儘量控制自己的呼吸。

  來人捏著她的下巴打量她幾眼,罵了一聲,轉身大步離去,哢噠一聲,門又合上了。

  「媽的!真的抓錯人了!都回去,我聽老九說過,那個公子哥家裡銀子堆成山,是家中獨子,抓了他,咱們才能發財。」

  響起一陣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一人粗聲粗氣道:「這次我親自去,一群不中用的廢物,抓個人也能抓錯。」

  說話聲慢慢遠去。

  房間裡,傅雲英鬆了口氣。

  抓錯了人,這幫歹徒絕不會好心到放她離開,說不定惱羞成怒之下直接殺了她滅口,現在他們去抓楊平衷了,那事情還有轉機。楊平衷身份貴重,如果他也落到這幫歹徒手裡,楊家人一定會派人來救他們。

  事情還真如她所願,半個時辰後,門外一陣喧嘩,有人撞開門,銅環撞在門上噠噠響,接著是重物拖地的聲音,一個人被扔到她身上,壓得她差點悶哼出聲。

  太重了。

  她紋絲不動,等門再度被關上,依然不吭聲,直到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確認所有人都離開了,她才側過身把身上的人撞下去。

  那人唉喲了一聲,費力仰起頭,看到她,大驚失色,「雲哥!」

  她翻了個白眼。

  外面的人聽見聲音,啪嗒一聲推開門。

  楊平衷嚇了一跳,迎著刺耳的光線,朝對方道:「你們識相點,就早點放了我和我兄弟……」

  一句話還未說完,嘴裡被塞了一團東西,嗚嗚了幾聲,說不出話了。

  賊人拍拍楊平衷的臉,「老實點,不然先拿你這個漂亮小兄弟開刀!」

  他亮出一把匕首,匕首對著一旁昏睡的傅雲英指了指。

  閉著眼睛的傅雲英只能在心裡翻白眼,楊平衷肯定會安然無恙,但她就不一定了。

  見賊人想要拿匕首劃傅雲英的臉,楊平衷臉色驟變,連忙搖頭。

  賊人咧嘴一笑,匕首輕點楊平衷的鼻尖,「這就對了。」

  門砰的一聲響,賊人出去了。

  傅雲英慢慢坐起身。

  旁邊的人呼吸猛然急促起來,楊平衷看著她突然坐起來,目瞪口呆,好在他的嘴巴被堵住了,才沒叫出聲。

  傅雲英朝著呼吸聲傳來的方向搖搖頭,「先別出聲。」

  她說話的聲音暗啞平靜,六神無主的楊平衷一時怔住,莫名覺得安心,試著靠近她。他也被綁起來了,只能像春蠶吃桑葉時一樣一點點往前蠕動。

  傅雲英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沒說話,她正全神貫注,試著解開手上的繩索。

  多虧上輩子的經歷,她對怎麼逃脫束縛這種事很有經驗。

  楊平衷看著她的動作,眉頭皺得老高。尤其當看到她直接用力掙脫繩索,導致手腕磨得傷痕累累,蹭出好大一片傷口時,更是連連吸氣,想阻止她,但手腳被捆著,沒法伸手。

  傅雲英顧不上手腕的痛楚,眉頭緊皺,心一橫,使勁一掙。

  雙手一陣鑽心的疼,痛得她冷汗涔涔,差點忘了呼吸。

  她抬起手,扯下眼睛上蒙的黑布。飛快掃視一圈。

  房間昏暗乾燥,空氣裡粉塵浮動,這是一間堆放柴火的土房,剛才聞到的腥臊味是從柴堆裡散發出來的。

  她一面用目光搜尋可以用得到的東西,一面解開腿上的繩索,然後再換成活結套回去。

  楊平衷睜大眼睛,看稀奇似的盯著她看,他的手綁在前面。

  她揪住他的衣襟,輕聲說:「不要大聲說話,我先幫你把繩子解開,再套一個好解開的,免得被他們發覺。記住,千萬別叫出聲。」

  楊平衷這大嗓門一吼,她不用想辦法逃走了,直接和賊人硬碰硬算了。

  「嗚嗚嗚。」

  楊平衷眨眨眼睛,對著她拼命點頭。

  她一手扯開他嘴裡的東西,一手搭在他下巴上,防止他發出尖叫。

  勒住舌頭的東西沒了,楊平衷長舒一口氣。

  傅雲英解開他身上的束縛,原樣套回去,「你是怎麼被抓來的?」

  楊平衷用氣音小聲道:「我去解手,忽然跳出幾個人來……」

  他像說書似的,仔仔細細描繪四五個人抓他的場景,傅雲英懶得聽,直接打斷他,「你的隨從呢?」

  能不能逃出去,就看楊家人來得及不及時。

  楊平衷忍不住罵了一句,低聲說:「剛才和那幾個甲堂的人吵架,我把他們趕走了。」

  說完,見傅雲英愁眉不解,他忙加了一句,「不過你放心,我的隨從很厲害,很快就會找過來的。」

  他費力往傅雲英身邊挪,目光落到她手上,眼裡溢滿疼惜。

  傅雲英正盤算著怎麼逃出去,手腕忽然被冰涼的手指碰到,疼得發顫,情不自禁嘶了一聲。

  楊平衷手足無措,小聲道:「很疼吧?我幫你包起來?」

  他輕輕抓著她皮開肉綻的手腕,小心翼翼拂去枯草灰塵,儘量不碰到鮮血淋漓的傷口。

  傅雲英漫不經心掃他一眼,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飾的心疼,沉默了一瞬,道:「沒事,包起來會露餡的。」

  她若無其事,彷彿完全感覺不到疼痛,直接把手腕套回繩索裡,粗繩蹭動傷口,染了一層血。

  楊平衷倒吸幾口涼氣,光是看著她的動作就替她覺得疼,一張臉緊緊皺成一團,愧疚道:「對不住,害你受苦了。」

  傅雲英揚揚眉,他倒是不傻,知道自己被綁的原因。

  「你戴的是什麼簪子?」她問。

  一般像楊平衷這樣的富貴公子戴網巾紗帽時裡面都會別簪子。

  楊平衷低下頭,把腦袋伸到她面前,給她看自己的髮鬢,「我戴了兩支簪子,銀鍍金的,拿這個能收買外面的人嗎?」

  這傢伙不愧經常拿銀子收買人。

  傅雲英嘴角輕扯,「……留著防身。」

  楊平衷把簪子取下來,拿在手裡比了比,把更鋒利的那一支給傅雲英。

  她眼眸低垂,將簪子藏進袖子裡。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兩人忙套好繩索,不說話了。

  楊平衷挪到傅雲英跟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軀擋住她,兩眼瞪如銅鈴,盯著門口看。

  一個黑黑瘦瘦、年紀約莫二十歲上下的男人推開門,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扯開他嘴裡的東西,餵他喝下一碗水。

  楊平衷趁機掃一眼屋外,院子裡有七八個穿粗布短褐袍的大漢,個個人高馬大,胳膊有他大腿粗。

  雙拳難敵四手,何況眼前是一夥亡命之徒,他眼珠轉了轉,沒敢掙扎。男人動作粗魯,他嗆了好幾口,一邊咳嗽,一邊壓低聲音斷斷續續道:「這位好漢……你們想……想要……多少銀子?」

  男人撇撇嘴,「買你這條小命,你說值多少銀子?」

  楊平衷笑道:「還得加上我兄弟。」他看一眼身後的傅雲英,小聲說,「你放心,我們家不缺錢鈔,只要你們講江湖規矩,咱們該怎麼來怎麼來。」

  「喲,是個見過世面的。」男人摸了摸下巴。

  楊平衷沒錯過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貪婪,湊近了些,「一萬兩,你看怎麼樣?」

  男人差點沒控制住臉上的表情。

  湖廣比不得富庶的南直隸、浙江等地,武昌府一般的巨賈富商,家財也不過數萬兩而已,這傻小子一開口就是一萬兩,果然是個敗家子!

  這要是自己的兒子,男人得打斷他的腿。

  「這由不得你來說,給老子老實待著!」

  男人冷笑了幾聲,端著空碗出去了,這次沒有堵住楊平衷的嘴巴。

  待門外安靜下來,傅雲英小聲問:「你想收買他?」

  楊平衷點點頭,意識到傅雲英重新蒙上黑布看不見,道:「我看他肯定動心了,二桃殺三士,來一個我收買一個,就不信他們亂不起來!」

  傅雲英沒說話,暗暗道,果然是富貴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即使本性單純,該懂的東西一點都不少。

  接下來,又陸續進來三個人逼問楊平衷楊家管賬房的是誰,楊家庫房鑰匙在哪兒。

  他裝出嚇破膽的模樣,老實告訴賊人楊家藏銀子的地方,回答的時候不小心透露自己知道楊老爺在城外一座廢棄的小莊子裡埋了五箱金餅。

  傅雲英懶得阻止他了,既然逃不出去,楊家的人又遲遲不來,不如放手讓楊平衷誘惑賊人。

  天色慢慢昏暗下來,窗外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叫,不時傳來大喝聲和爭吵,賊人們似乎在為怎麼處置楊平衷激烈爭執。

  楊平衷和傅雲英屏氣凝神,側耳細聽外邊的對話,門忽然被撞開,兩個喝的醉醺醺的大漢衝進柴房,踉蹌了幾步,俯身抓起傅雲英往外拖。

  「你們想幹什麼?」

  楊平衷臉色大變,想也不想,壓到傅雲英身上,阻止他們的動作。

  大漢輕輕踢楊平衷一腳,張開嘴,噴出一股難聞酒臭味,「讓開。」

  楊平衷不讓,「你們敢動他一根頭髮,別想拿到銀子!」

  大漢怒極,腳下加了幾分力道,「臭小子,信不信爺踹死你,照樣能搬空你們家的庫房!」

  楊平衷毫不退讓,怒目道:「你們敢傷人,我保管你們有命拿錢,沒命花錢!誰敢動他,我定將你們碎屍萬段!」

  他一直畏畏縮縮、唯唯諾諾的,突然間放起狠話,像是變了個人,眉宇間有種與身俱來和後天養尊處優才養得出來的頤指氣使,讓人心頭不由生出凜然之感,不敢和他對視。

  大漢竟被他的氣勢所懾,沒來由覺得心虛,不禁後退了兩步。

  另一個大漢放聲大笑,「老六,你這身肉是白長了吧?被人吼兩句你就軟了?」

  大漢惱羞成怒,下手不再留情,捏起拳頭砸向楊平衷。

  拳頭狠狠砸到皮肉上,發出滲人的鈍響聲。

  楊平衷咬緊牙關,沒叫出聲。

  剛剛出言譏笑大漢的人忙攔住暴怒的大漢,「好了好了,別把人打壞了,這可是咱們的小金佛。」

  大漢啐了一口,唾沫吐到楊平衷臉上。

  兩人揚長而去。

  「哐當」一聲,門從外邊鎖上了。

  傅雲英輕輕推開楊平衷,坐起身,揭開罩在臉上的黑布。

  不知道什麼時辰了,屋裡光線暗沉,院子裡燃了火把,火光映在窗戶上,時明時暗。那兩個大漢打算關他們一晚上,不給他們吃喝,今晚不會再有人進來了。

  楊平衷滾在地上,肩背佝僂,蜷成一團,蒼白的臉時不時抽搐幾下,神情痛苦。

  她解下繩索,把楊平衷翻過來,讓他仰躺著,輕聲問:「傷到哪兒了?」

  楊平衷嘶嘶直吸氣,「沒,沒事,就肚子上挨了幾下,我皮厚,不疼。」

  說完,咧嘴笑了一下,臉上青青紫紫,笑起來紅腫的眼睛像一對爛桃子,委實嚇人。

  傅雲英用袖子擦去他臉上的髒汙,手指碰到他的髮鬢,潮乎乎的,他疼得出了一身冷汗,連頭髮都濕了。

  她聽見大漢一拳拳砸下來,拳風掃過她的臉,這不是書院的學生平時鬧著玩的嬉鬧廝打,大漢是真正的下手狠辣,如果他砸的是其他東西,只怕早就砸爛了,楊平衷怎麼可能不疼。

  他可是個嬌生慣養,雨天從頭到腳裹一身防雨的鮫綃袍,晴天打傘遮陽,冬天被冷風吹一下就嚷嚷臉疼讓僕人給他執扇擋風的貴公子。

  傅雲英解開他的衣襟,道:「別忍著,疼的話就叫出來,我看看你的傷口。」

  楊平衷搖搖頭,「真不疼……啊!」

  傅雲英扯開他裡面穿的襖子,手指輕輕碰了一下肚子上的傷口,他慘叫一聲,眼淚嘩嘩往下淌。

  他一面流淚,一面擰著脖子道:「我沒哭啊……我這是怕癢……」

  傅雲英嗯一聲,沒拆穿他,低頭仔細查看傷處,還好大漢下手留有分寸,沒有傷及要害。

  她給他掩好衣襟,「為什麼攔著?」

  楊平衷躺在地上,雙眼早就腫成饅頭一樣,只剩一條縫,看不出他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只能從睫毛交錯的動作看出他在眨眼睛。

  他吞吞吐吐道:「你是我兄弟,兄弟有難,我哪能不管……」

  雲哥生得唇紅齒白的,眉目清秀,皮色白皙,落到賊人手裡,那不是羊入虎口嘛!他哪能坐視不管!

  不過雲哥還小,他不好意思告訴他自己的猜測,免得把雲哥帶壞了。他是富家公子,身邊想討好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他十一二歲時就什麼花樣都見過了,雲哥不一樣,多乖多正經啊!他可以篤定,雲哥從來不看禁書。他好幾次當著雲哥的面掏出一本坊間赫赫有名的《玉嬌野史》、《飛燕傳》啊什麼的,雲哥看到封皮上的書名,面不改色,肯定以為他看的是正經書!

  傅雲英眼眸微垂,搖曳的火光透過窗紙漏進室內,罩在她雪白的臉孔上,愈顯得眉清目秀,宜男宜女。

  楊平衷疼得齜牙咧嘴,一邊呻吟,一邊暗自慶倖,還好把雲哥給救下了。

  傅雲英沉默良久。

  如果剛才換做楊平衷被拉出去,她不會挺身而出。

  莫名其妙被擄來這裡是因為這個一擲千金的貴公子,但也是這個貴公子擋在她身前為她挨拳頭……

  他的長輩一定很疼愛他,才能在白玉為堂金作馬中養出這麼一個赤誠忠厚的少年郎。

  靜默中,門外突然傳來銅鎖被打開的聲音。

  傅雲英忙打理好楊平衷,戴好黑布,小心翼翼躺回去。

  吱嘎一聲,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皮膚乾癟的瘦小男人躡手躡腳走進柴房,轉身關上門,走到楊平衷身邊,「欸,小子,你說的那個埋箱子的莊子是不是在烏龜山?」

  烏龜山是武昌府城外一座山峰,因為山體形似龜殼,得名烏龜山。

  魚兒上鉤了。

  這一刻傅雲英和楊平衷看不到彼此,看兩人都明白接下來要怎麼互相配合。

  楊平衷道:「對,就在烏龜山山腳下,一個沒人曉得的山坳裡,埋箱子的地方就只有我爹和我曉得,連我家管家都不知道。」

  瘦小男人兩眼放光,搓搓手,陰惻惻問:「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騙我的?」

  楊平衷想了想,說:「我爹藏銀子的地方多的是,我先告訴你一個,你挖到銀子,就知道真假了。」

  他說了一個地點,就在城裡一處較荒僻的地方。

  瘦小男人想了一會兒,冷哼一聲,「敢誆老子,老子立馬切了你蘸餅吃!」

  說完話,迫不及待起身出去吩咐同夥去挖銀子。

  待人走了,楊平衷小聲說:「雲哥,你別怕,我們家每一個藏銀子的地方都有人把守,馬上就有人來救我們了!」

  傅雲英低低唔了一聲,心裡卻覺得可能性不大。

  天已經黑了,楊家的人竟然還沒找過來,要麼這幫賊人神通廣大本事通天,要麼就是哪裡出了什麼狀況……

  半個時辰後,瘦小男人回到柴房,喜滋滋道:「你小子倒是老實,說,烏龜山的銀子埋在哪兒?」

  顯然,瘦小男人的同伴剛剛在楊平衷說的地方挖到銀子了。

  僕從沒有緊跟著挖寶的人尋過來,楊平衷有些失望,含含糊糊說出烏龜山藏銀的地點。

  瘦小男人現在對他深信不疑,人在自己手上,諒他不敢耍花招,得到答案,立刻叫上幾個平日交好的同鄉,背著其他人,一頭紮進濃稠黑夜中。

  挖財寶這種事不能讓太多人知道,萬一分錢不均被其他人坑了,竹籃打水一場空,找誰說理去?

  「這次他們一定會來救我們的。」楊平衷輕聲說。

  又忐忑不安等了一個時辰,門被輕輕撥開,進來的人腳步放得極輕,「小子,你家寶貝埋在哪兒?」

  這是另一夥人。

  楊平衷眼珠一轉,故意做出不耐煩的樣子,道:「怎麼又來問?你都問了四五遍了,我不是告訴你了嗎?」

  來人愣了一下,眼睛微眯,「媽的!我就知道有人想吃獨食!」

  衝到楊平衷面前,拎起他:「說,藏銀子的地方在哪兒?」

  楊平衷瑟瑟發抖,淚如雨下,抽噎著說:「烏龜山……山坳有座破廟,就在破廟中間那棵大棗樹底下……」

  來人想到其他人可能搶先一步獨佔財寶便氣不打一處來,聽到這裡,撂下人,轉身就跑。

  …………

  楊平衷說的每一句話,傅雲英聽得清清楚楚,他就這麼哭哭啼啼,一連騙倒了幾波人。

  她決定收回剛才的感歎,忠厚什麼的……只是她的錯覺。

  一撥又一撥賊人偷偷溜出去尋找財寶,楊家佈置在各處的人手卻始終沒有動靜。

  又一個大漢被楊平衷忽悠去挖寶,等門關上,傅雲英問:「烏龜山真的有銀子?」

  楊平衷嗚咽了一聲,道:「當然是真的,我還知道其他地方,每一個都埋了銀子。」

  楊老爺還真是用心良苦,知道兒子不靠譜,教兒子用這種辦法拖延時間。

  傅雲英撕開黑布和繩索,翻身坐起來,「不能再等了,我們得趁他們回來之前逃出去。」

  楊平衷啊了一聲,提出反對:「我爹告訴我,遇到這種事不能輕舉妄動,如果沒人來救我,我就一個接一個把其他藏寶的地方告訴他們,我們家寶貝多,他們挖上三天三夜也挖不完。在他們挖完之前,一定就有人來救我了!」

  傅雲英輕手輕腳走到門邊,透過窗紙往外看。

  院子裡黑魆魆的,一個人都沒有。

  她剛才一直在心裡默算對方的人數,一共有五撥人前後腳離開,後來遙遙傳來一陣叫駡廝打聲,應該是賊人起內訌了,剩下看守的幾個都是小嘍囉,年紀不大,走路腳步虛浮,一看就知道不會功夫,是專門負責跑腿打探消息的。

  「趁現在人少,找個機會逃出去……逃不了躲起來也行,我覺得不大對勁。你剛才說的地方和黃鶴樓不遠,那幾個人半個時辰就能挖出銀子來回一趟,說明這兒和黃鶴樓很近,說不定我們還在山上。他們是外地人,不會說湖廣官話,肯定不熟悉山裡的小路,我們得試一試。」

  傅雲英回到楊平衷身邊,扯下繩索,扶他坐起身,「能不能站起來?」

  楊平衷唉喲兩聲,捂著肚子站起來,試著走動幾下,忍痛道:「沒事,我不要緊。」

  傅雲英從柴堆裡找了根最粗的濕木棍塞到他手心裡,道:「等會兒人過來,我躲在門後,你不要出聲,如果我沒制住他,你起來幫忙,別手軟,他們不是好人。」

  楊平衷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

  主屋燃了一盆篝火,竹子是空心的,燃燒時劈裡啪啦,發出一陣陣爆響聲。

  四個半大小夥子蹲在火盆前取暖。

  一人啐了一口,小聲道:「他們都去挖寶了,讓我們留在這兒看人,真夠黑的。」

  啪的一聲,年紀最大的少年一巴掌把抱怨的少年打翻過去,冷聲道:「多吃飯,少說話。」

  被打的少年咳了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其他兩個人面面相覷。

  「你有本事打我,怎麼在老六他們面前就成龜孫子了?」被打的少年爬起身,臉上浮起譏諷的笑容,「龜孫子也沒你這麼孝敬!我看他們挖到寶貝,未必會分給你,說不定現在早就遠走高飛了,剩下我們幾個當替死鬼!」

  火盆前的幾個少年聽了這話,臉色變了變。

  被打少年抹乾淨嘴邊血絲,環顧一周,「你們忘了書生了?他就是被老六他們送進大獄的!」

  少年們對望一眼,心思浮動。

  一時沒人說話,眾人各自思量,偷偷和其他人交換眼神。

  這時,柴房傳來一陣虛弱的叫喚聲。

  少年們生怕別人趁自己不在時定下什麼計劃,誰也不想動。

  被打少年心頭煩躁,踢一腳旁邊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個子,「過去看看,別讓那個公子哥死了,咱們還指望著他發財。」

  小個子怕他們丟下自己,不想去,但年紀最小打不過其他人,暗罵一聲,隨手抄起鐵鉗,往柴房走去。

  …………

  腳步聲越來越近。

  傅雲英躲在門邊,屏住呼吸。

  門緩緩推開,小個子往裡看一眼,楊平衷躺在地上,疼得打滾,他的那個同窗躺在陰影處,一動不動,還沒醒。

  「叫什麼叫?又疼不死人。」

  小個子皺眉抱怨了一聲,踏進柴房。

  驀地一陣白光掠過,小個子大驚,還沒來得及出聲呼救,嘴巴被嚴嚴實實堵住,鋒利的簪尾刺進他喉嚨裡,又生生停了下來。

  他嚇得魂飛魄散,身下傳來一陣濕乎乎的潮意——死亡的感覺太過絕望,他嚇失禁了。然而這卻讓他幾乎欣喜若狂,他能感覺到尿液從大腿淌下的燒熱感,身後的人沒殺他!

  「聽清楚,我只說一遍。」

  隨著這道清冷的聲調響起,簪子又往裡刺了一分。

  小個子手腳發軟,一動不敢動。

  傅雲英示意楊平衷爬起來盯著外邊的動靜,挾持著小個子往裡走,一字字問:「這是哪兒?你們有幾個人?出去的路有幾條?周圍還有沒有同夥?」

  問完話,她拔出簪子,筆直刺進小個子的手臂裡,動作平穩。

  簪尾一點一點刺進血肉裡,小個子劇烈掙扎,嘴巴堵起來了,疼得渾身發抖,頃刻間便汗濕衣衫,臉色煞白。

  傅雲英握著簪首輕輕攪了兩下。

  小個子痛不欲生,額前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一旁的楊平衷瞠目結舌,忍不住哆嗦了兩下。

  雲哥……還真下得了手啊……

  傅雲英面不改色,抽出簪子,在小個子的衣襟前擦乾淨血污,放回小個子的脖子上,「老實回答我的話,你要是敢出聲驚動其他人,這根簪子就直接插進去,看看是你的同伴手腳快,還是我的動作快。」

  小個子淚如泉湧,費力點了點頭。

  傅雲英扯開他嘴裡的布團,同時簪子往裡刺進了一分。

  小個子兩股戰戰,「這、這裡是蛇山後山的一座野廟……他們都去挖寶了,除了我只有三個人……後面有出去的路,沒有其他同夥了……」

  傅雲英皺眉聽他詳細說完其他幾個人的特徵和弱點,一個手刀直接將人劈暈,放到剛才楊平衷躺的地方。

  怕人中途醒過來,她把他五花大綁,嘴巴也用布條塞住。旁邊摞一堆柴火,脫下外袍蓋好,偽裝成一個躺倒的人。

  旁觀她利利索索解決掉小嘍囉的楊平衷張大嘴巴,一臉不可置信,盯著她來來回回打量,小聲道:「雲哥,難怪你平時喜歡看遊俠小說……」

  傅雲英白了他一眼,這種時候他竟然還能走神想七想八。

  還有,她看遊俠小說是為了總結素材給袁三構思。

  她抄起小嘍囉掉落在地上的鐵鉗,「再叫過來一個,他們不是本地人,這會兒只剩下幾個和你差不多大的,不是我們的對手,這裡和長春觀不遠,我熟悉山裡的路,只要出了院子,他們抓不住我們。」

  楊平衷興奮起來,搓搓手,「好!」

  他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對方罵罵咧咧了幾句,兩個少年往柴房走過來。

  這和計劃的不一樣。

  楊平衷心驚肉跳,感覺心臟要從喉嚨眼裡跳出來了,「怎麼辦?」

  傅雲英注視著昏暗的院落,道:「來兩個也好,正好一起解決。」

  她把鐵鉗交給楊平衷,輕聲說:「楊兄,他們不敢傷你,如果我們逃不出去,頂多就是被打一頓。如果打贏了,我們馬上就能回家……」

  楊平衷愣了一下,豁然開朗,對啊,只剩下幾個小嘍囉,打得贏的話他們就能逃出去,打不過繼續被關著,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乾脆放手一搏呢?

  他定定神,頓時渾身熱血沸騰,忘了身上的傷口,握緊鐵鉗,道:「我曉得了!」

  「我對付那個高個子,你什麼都不用管,直接抽另外一個的臉,抽狠點,不管發生什麼,不要停。」

  「好!」

  楊平衷答應一聲,意識到現在不能大聲說話,忙閉上嘴巴,做了個鬼臉。

  這次來的兩個人比小個子謹慎,先推開門觀望了一下,看到兩個人躺在地上,這才抬腳邁進門檻。

  躲在門後的傅雲英悄無聲息靠過去,哐當一聲,手中兒臂粗的濕木棍直接朝著高個子的後腦勺猛敲過去。

  高個子被打得發懵,踉蹌了幾步,沒有倒下,傅雲英絲毫沒有猶豫,木棍如雨點一樣往高個子身上砸。

  與此同時,楊平衷朝著鐵鉗,劈頭蓋臉往矮個子身上招呼。

  砰地一聲,高個子終於倒地。

  傅雲英手裡的木棍換了個方向,甩向和楊平衷扭打在一起的矮個子。

  兩個人對付一個人,傅雲英又是個天賦異稟的大力士,而且下手精準,狠辣果斷,矮個子撲騰了幾下,也倒下了。

  正屋篝火旁,最後一個少年發現柴房的動靜,獰笑一聲,抄起一把菜刀,衝了過來。

  亮閃閃的寒芒閃過,傅雲英心裡咯噔一下,扯住因為放倒兩個人而激動得手舞足蹈的楊平衷,「他有刀,別過去。」

  她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牆角找了兩把破破爛爛的凳子,「用這個擋著,千萬別讓他近身。」

  拿刀的少年眨眼間已經衝進柴房,傅雲英一手翻過木凳擋在身前,一手持長棍,和少年周旋。

  這時候,她突然有點後悔當初沒有跟著張道長的那些徒弟學練劍,雖然看起來好像是花花架子,但是會一點總比什麼都不懂要好。

  好在還有楊平衷幫忙,他個子大,手腳長,而且膽子壯,時不時突然往前踏出兩步,逼得持刀少年連連後退。

  兩人同心協力,慢慢將少年逼退到牆角。

  也是他們運氣好,少年手裡雖然有刀,但心氣浮躁,後退的時候沒有看到躺在地上的同伴,竟然被絆了一下,差點滑倒。

  傅雲英立刻甩開凳子,「架住他!」

  楊平衷對她言聽計從,想也不想,丟開鐵鉗,抱起凳子往前疾衝,把還沒穩住身形的少年架進牆和凳子之間。

  少年不停揮舞著手中的刀,楊平衷腦袋一歪,往旁邊躲了一下,一道冰冷的疾風掃了過來,一條木棍對著少年的眼睛直直敲了上去。

  楊平衷不忍看,但這時候不是心軟的時候。

  淒厲的慘叫從少年喉嚨鑽了出來,傅雲英面無表情,又加了幾棍,少年奄奄一息,軟倒在地。

  傅雲英丟下木棍,叮囑楊平衷:「別鬆開手。」

  楊平衷驚魂未定,點頭如搗蒜。

  傅雲英找來繩索,挨個在幾個少年身上狠狠補幾棍,把人綁起來,拍拍手,吐出一口濁氣,「好了,我們走。」

  她撿起菜刀、鐵鉗和木棍,抬腳步出柴房。

  楊平衷環視一圈,滿屋狼藉,幾個手腳被綁起的少年躺在地上,腦袋軟軟搭在胸前,不知是死是活。

  他回想剛才傅雲英面無表情抄著棍子打人的情景,忍不住哆嗦了兩下。

  上次沒經過雲哥的允許動他的箱籠,還以為他生氣了,原來那根本不算生氣。

  他輕撫胸口,一陣後怕,忽然拍一下腦袋,喜笑顏開:這才是雲哥發脾氣的樣子,那豈不是說明雲哥平時看似冷淡,其實面冷心熱,對我很熱情?

  哎呀,以前真是錯怪雲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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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4:1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逃出

  野廟外,夜色濃重,月朗星稀,四野寂靜無聲,安靜得有些嚇人。

  楊平衷抖了抖肩膀,挨到傅雲英身邊,亦步亦趨跟著她。

  「這邊。」

  傅雲英環視一圈,抬頭看看天空,按星星的指引分辨方向,很快確定野廟就在蛇山背面,果然和她猜測的一樣,和黃鶴樓很近。

  自然也離書院近。

  賊人說話的口音像是長沙府那一帶的人,應該是流竄到武昌府的凶徒,所以不知道楊平衷身份貴重碰不得。

  兩人踏進草叢裡,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

  楊平衷突然「咦」了一聲,拉住傅雲英,「雲哥。」

  他支起耳朵細聽風裡傳來的聲音,臉上浮起笑容,「來了來了!我家衛……救我們的人來了!」

  遠處遙遙傳來淩亂的馬蹄聲。

  楊平衷呼出一口氣,抬腳就走,「總算來了。」

  傅雲英眉尖微蹙,扯住楊平衷,「等等。萬一是挖寶的人回來了呢?」

  楊平衷啞口無言,抹了把汗。

  兩人躲在蓊鬱的樹叢後面往外看。

  遠處火光搖曳,一隊人馬由遠及近,風捲殘雲一般,向野廟襲來。

  最前面的人穿黑衣,戴大帽,手上挽了張大弓,弓弦張滿,來勢洶洶。

  看到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道道銀光的長槍,傅雲英臉色發白。

  楊平衷的臉也白了,霎時間面無血色,毛骨悚然,雙唇哆嗦,用耳語般的聲音輕聲吐出幾個字:「他們是來殺我的。」

  聲音壓得低低的,每一個字音都在顫抖。

  傅雲英聽得出來,他這是真怕了。

  因為有無數藏寶的地方當護身符,他和賊人應對的時候,始終遊刃有餘,與其說是周旋,不如說他把這次被劫當成一個冒險遊戲。

  看到黑衣人,他才真正意識到危險臨近,傅雲英能感覺到他的驚駭。

  馬蹄聲中夾雜著犬吠,對方竟然帶了獵犬。

  「走。」

  夜風寒涼刺骨,傅雲英回過神,果斷拉著楊平衷轉身躲進幽深密林中。

  身後響起幾聲慘叫,黑衣人將野廟裡的幾個少年全殺了。

  傅雲英沒有回頭,拉著心驚膽寒的楊平衷一路狂奔,帶倒刺的荊棘劃過臉龐和脖子,劃出無數條細小傷口。

  狗叫聲沖著他們的方向追過來了,山上沒法騎馬,一般黑衣人朝他們圍攏過來,另一半騎著馬從大道上山,預備來一個前後夾擊。

  傅雲英一邊疾走,一邊飛快盤算。

  不遠處好像有一座深潭,如果躲進水裡,應該能躲過獵犬的追蹤……

  她全神貫注,冷不防被人甩開,腳步一頓,穩住身形。

  「雲哥,你往那邊走。」楊平衷推開她,捂著肚子,氣若遊絲,「我們分開走,不然都走不了。」

  這時候他沒心思開玩笑了,說話的語氣帶了一絲悲涼的感覺,和平時傻裡傻氣、大把撒錢的楊大少爺判若兩人。

  傅雲英皺了皺眉,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拉住他,架著他往前走,「傷口疼?」

  楊平衷掙扎了兩下,奈何力氣沒她大,苦笑一聲,說:「那些人白天的時候餵我喝了水,我的腳好像沒法動了。」

  他示意傅雲英看他的手,十指僵直,「水裡肯定加了什麼麻痹手腳的藥……我跑不了,你把我藏起來,你熟悉這裡的路,先去書院找人來救我……」

  「你剛才說了,那些人是來殺你的,他們不會給你逃走的機會。」傅雲英抓住楊平衷的胳膊,防止他摔下去,咬牙拖著他走,「你想死嗎?」

  楊平衷紅腫的雙眼裡擠出兩行清淚,「他們和我的護衛一樣厲害,我跑不了的,雲哥,你這麼聰明,別傻了,放下我……」

  傅雲英恍若未聞,停下腳步。

  啪的一聲,一巴掌甩在楊平衷臉上。

  楊平衷猝不及防,被打得一個趔趄,後退幾步坐倒在地上,抬起頭,怔怔地盯著她看。

  身後追兵將至,狗吠聲和吆喝聲此起彼伏。

  黑衣人越來越近了。

  傅雲英背對著黑黝黝的密林,俯視著失魂落魄的楊平衷,一字字道:「閉嘴,別磨磨唧唧讓我分心。」

  淡淡的星光灑在她白淨的臉龐上,一路跑過來,臉頰上刮出許多道血口子,血珠凝結,紅得耀目。

  死說起來簡單,但真的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活著多麼好啊!即使上輩子的親人都不在人世了,即使要背負那麼多痛苦的回憶,傅雲英仍然想活著,而且要活得好好的。

  她彎腰拉起楊平衷,他全身發軟,已經沒法動了。

  「跟緊我。」

  傅雲英扯下夾袍,擰成一團麻花狀,綁在楊平衷身上,另一端綁在自己腰間。

  楊平衷這回不耍賤了,也不開玩笑了,雙唇緊抿,盯著她看了片刻,低低地應一聲,整個人靠在她身上,依靠她的力量往前蹣跚而行。

  身後,黑衣人的獵犬破開草叢,如利箭一樣,緊緊尾隨著他們。

  四面八方都是喊聲,敵人彷彿無處不在,火光像郊野鬼火,散落在各個角落,陰森冰冷。

  傅雲英沒時間害怕,冷靜辨認方向。

  聽到潺潺的水聲,她暗暗鬆口氣。扶著楊平衷走到斷崖處,道:「低下頭,抱住腦袋,我們滾下去。」

  楊平衷手腳發軟,愣了一下,連忙照做。

  兩人蜷縮身體,護住頭臉,往地上一躺,翻個身。

  風聲呼啦啦拂過耳際,一陣天旋地轉,他們順著陡坡翻滾而下,身下枯枝落葉嘎吱響。

  斷崖並不高,底下是一段緩坡,傅雲英在一處枯萎的茅草叢前停了下來,起身揉揉手臂,找到躺在高處的楊平衷,他藥性發作,已經完全不能動了。

  他生得魁梧,還好傅雲英力氣大,才能拖得動他。

  崖下波光粼粼,竹木掩映中,嵌著一座碧綠幽泉。泉水西面連著一條溪澗,溪水會流經江城書院的山谷。管幹喜歡垂釣,傅雲英在藏經閣整理藏書目錄期間,時常去溪邊找他。前不久她剛為管幹畫了一幅畫,畫的就是這條小溪。

  山中寒冷,泉水更是涼得刺骨,清冷月光下依稀能看到水面霧氣浮動,雲遮霧繞。

  傅雲英拖著楊平衷,一腳踏入深泉中,胳膊上立刻炸起一片雞皮疙瘩,冷得牙根發顫。

  她深吸一口氣,拉著楊平衷潛入冰涼的泉水中。

  實在太冷了,剛遊到一半,她感覺到雙腿一陣痙攣,連吃了好幾口冷冰冰的泉水。

  身後帶了個拖累,她不敢逞強,振奮精神,遊到對岸,攀住岸邊一塊大石頭,低聲喘息。

  岸上的竹林裡,忽然出現一點朦朧火光。枯枝被踩斷,發出咯咯響,雜亂的腳步聲往河邊來了。

  她屏住呼吸,把楊平衷藏在一處亂石堆後。

  火光由遠及近,持火把的漢子頭戴蘆草方笠,穿粗布短衣,綁腿褲,腳上茅草鞋,一腳踩進水裡,水花四濺。搖曳的火光映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孔,雖是樸素的粗布衣裳,但不掩來人與眾不同的沉穩俐落,寬肩長腿,夜色下也能感覺到對方必然勁瘦而結實。

  他在明處,傅雲英看到他背上擔了一擔柴火,捆繩間繫了兩隻灰貓野兔,心下疑惑,難道這是個樵夫?

  三更半夜,樵夫怎麼在山裡行走?

  不等她細想,樵夫舉著火把往水面上一照,輕聲開口:「楊少爺?」

  傅雲英沒吭聲。

  對方繼續在水邊搜尋,又道:「某是領了賞錢過來尋您的,楊老爺說,您右邊屁股上長了一顆銅錢孔那麼大的黑痣。苗人在找您,您現在的處境很危險。」

  傅雲英:「……」

  等樵夫走遠了,她悄悄游到楊平衷身邊,眼神詢問他剛才樵夫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楊平衷趴在石頭上,面如土色,對著她點了點頭,小聲說:「是我阿爹的人……」

  「你叫他回來,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就出聲叫我。」

  傅雲英說完,藏到陰影處躲好。

  楊平衷聽到水聲平靜下來,方扯開嗓子喊樵夫回來。

  樵夫已經走遠了,聽到他的聲音,立刻將手中火把按進水中熄滅,淌水跑了過來。

  「楊少爺。」

  他踩進水裡,拉起楊平衷。

  「我爹呢?」

  「大官人在路上,怕來不及,先打發我們上山尋您。」

  楊平衷滿腹委屈,「我差點就沒命了!你們為什麼現在才來?我爹是不是又跑到哪座花樓吃酒去了?他兒子九死一生,他竟然還流連溫柔鄉!」

  樵夫低垂著頭,一聲不吭,任他埋怨。

  確認了樵夫的身份,楊平衷放下心來,扭過頭道:「雲哥,可以出來了。」

  傅雲英回頭,望著江邊狗吠聲音傳來的方向,咬咬牙,大步上岸,「你們攏共來了多少人?河對岸起碼有二十人在追我們。」

  樵夫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垂目道:「傅少爺無須擔憂,某一人足矣,他們有五十人也不礙事。」

  他從背後柴火裡抽出一捲包起來的乾淨衣裳,讓傅雲英和楊平衷披上,然後兩手一張,一手抓一個,跟拎小雞似的,抓起兩人,挾穩了,抬腳便走。

  一邊挾一個半大少年,健步如飛,就這麼疾奔了二里路,他臉不紅氣不喘,還分神安撫傅雲英和楊平衷:「就快到了。」

  這樵夫是個高手,難怪楊老爺會挑中他來山上尋人。

  樵夫顯然也很熟悉山裡的道路,很快便繞出山林,拐到一條雖然狹窄偏僻但鋪設青石板、平坦整潔的小路上。

  又往前行了三四里路,遠遠聽到人聲馬嘶,火把熊熊燃燒,一片光耀,恍如白晝。幾百名身著對襟罩甲、手執腰刀的楊府護衛正排成整齊的隊伍往山上推進,犄角旮旯,樹叢山坳,每一寸地方都不放過,一旦發現可疑的人,立刻就地抓捕。

  楊平衷看到護衛們身上閃閃發光的金屬丁,長出一口氣,咬牙切齒道:「等他們找到山上,我早就一命嗚呼了!」

  護衛們聽到說話聲,舉著燈籠往樵夫身上照,暴喝道:「來者何人?」

  「你爺爺!」

  楊平衷劫後餘生,感覺手腳好像又有力氣了,扯開嗓子,怒吼了一聲。

  「爺!」

  護衛們聽到他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回答,喜極而泣,淚水頓時淌了滿臉,從四面八方湧過來,「爺!」

  主子發了話,如果少爺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們這些人都得給少爺償命!

  護衛們原先沒當回事,不就是幾個想訛點錢的匪徒嘛!小事一樁。

  然而事情卻越來越不對勁,先是把守在各處據點的護兵全都莫名其妙被人打暈了鎖在房裡,然後他們發現有人暗中阻止他們找到少爺的蹤跡,等他們終於確定少爺在山上的時候,那些神出鬼沒的苗人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早就往山上去了!

  主子差點死在苗人手上,和苗人仇深似海,少爺落在苗人手裡,哪還有活路?

  護衛們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抖擻精神追到山上,一部分去截殺苗人,一部分趕緊從後山翻過來,想趕在苗人之前先找到少爺。

  眼看腦袋就要搬家了,少爺忽然神仙下凡似的從天而降,護衛們淚如雨下,恨不能把少爺搶過來狠狠親幾口!

  這麼個大寶貝,可不能再弄丟了。

  楊平衷對著護衛們翻了個大白眼,目光逡巡一周,沒找到老爹的身影,眉頭一皺,冷聲道:「我身上濕透了,速去準備熱湯沐浴。」

  護衛們應喏,七手八腳架起他,送到一輛鋪了厚厚漳絨毯子、裝飾華貴的馬車上。

  「等等,先看看雲哥……」楊平衷回頭找傅雲英,「他手腕上都是血,又在水裡泡了半天,快給他包紮傷口。」

  傅雲英這會兒頭重腳輕,暈暈乎乎的,到了安全的地方,緊繃的那根弦一鬆,力氣像是被瞬間抽乾了一樣,從骨頭縫裡泛起一絲絲冷意,她雙手環抱,哆嗦著扣緊斗篷,現在她只想找個暖和的地方好好睡一覺。

  「傅少爺?」

  頭頂一道關切的聲音,樵夫看她站都站不穩了,扶住她的胳膊,眉頭輕皺,「您得趕緊把濕透的衣裳換下來。」

  楊平衷全身虛弱無力,吩咐身邊的護衛把自己送到傅雲英身邊,剛好聽見這句,忙道:「來,雲哥,去馬車上,我讓我的丫鬟給你換。」

  馬車上什麼都有,熱茶熱羹熱香湯,還有美婢伺候。

  傅雲英雖然頭痛欲裂,但神志還清醒,搖搖頭,「不了,我自己來。」

  這小子竟然敢回絕少爺的好意?

  護衛們變了臉色。

  楊平衷卻神色如常,彷彿是習慣了,一個眼刀子瞪向護衛:「還不去準備?」

  護衛啊了一聲,慌忙照辦,幾息間便找來另一輛馬車,也鋪了絨毯,設衾被,裡頭還有暖爐,熱烘烘的。

  楊平衷看傅雲英臉色蒼白,虛汗涔涔而下,心疼道:「雲哥,你先和我一起泡會兒香湯,泉水那麼涼,骨頭都凍成冰了。」

  見她不吭聲,他頓了一下,想起她這人不習慣和人太親近,改口說,「我讓人把香湯送到你那兒去,你自己泡?」

  「先回書院再說。」

  傅雲英道,轉身上了馬車,放下車簾。

  楊平衷看著她的背影,「喔」了一聲,轉頭囑咐旁邊的人,「快去叫郎中過來,先給雲哥看傷。」

  平時說一不二、嬌蠻任性的少爺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傅少爺身後,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即使被傅少爺甩了冷臉,依舊百折不撓地湊上去……這,少爺是不是吃錯藥了?還是剛剛死裡逃生,嚇傻了?

  護衛們面面相覷了一陣,點頭應喏。

  傅雲英背對著車簾,脫下濕透的衫襖,飛快換上護衛們送來的嶄新衣袍,繫好絲絛。

  護衛護送他們下山,剩下的人繼續往山上去捉拿那夥苗人。

  馬車輕輕晃動,她掀開車簾一角,發現車轅上空空如也,剛才救出她和楊平衷的樵夫守在馬車旁邊,不許任何人靠近馬車一步。

  …………

  他們並沒有立刻返回書院,馬車在護衛們的簇擁中駛進一座幽靜冷清的山莊。

  梳雙環鬟的婢女、戴袱子的僕婦早就在垂花門前等著了,楊平衷被直接送去內院,因為他的強烈要求,管家將傅雲英安置在他院子的廂房內。

  郎中看過傅雲英的傷口,給她包紮好手腕,臉上一道道劃破的傷口也塗了藥,又讓婢女灌她喝下一大碗苦澀湯藥,叮囑道:「傷口不能再碰水了,有點發熱,這些天好生保養,勿要勞神。」

  傅雲英謝過他,目送他出去。

  郎中剛才為她診脈的時候,眼神閃爍了幾下,她看得分明。

  她沒有慌亂,以對方的身份,她的隱瞞沒有任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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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4: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坦白

  滿室燭火搖曳。

  窗前案桌上一隻豆綠色魚藻紋蓮瓣形細瓷缸,缸裡供了水仙花。瓷缸顏色溫潤清透,宛如一泓碧水蕩漾,水仙花沐浴在昏黃燈火中靜靜綻放,綠葉白花淡黃蕊,散發出淡淡清香。

  書童吉祥跪在床前抹眼淚,低泣道:「爺,以後您就是把我的腿打斷,我也得緊跟著您!您去哪兒,我去哪兒,上刀山下油鍋,我陪您,您去解手,我就在門邊守著……」

  「得了得了,別哭了,這事爺擔著,不礙你的事。」

  病床上,楊平衷揮揮手,一臉不耐煩,問:「我阿爹呢?」

  他剛吃了藥,手腳能活動了,想去看看雲哥,但他身子向來虛弱,泡了冷水,又受了驚嚇,腦袋和胳膊、腿上磕出一片片青青紫紫的傷痕,和傅雲英一樣有點發熱,管家生怕他再吹了冷風燒起來,跪在地上苦求他留在房裡養病。他覺得怪沒意思的,沒有堅持。

  吉祥道:「王爺知道您脫險,帶人去山上追那夥苗人去了。」

  楊平衷面色微沉。

  老頭子年輕時惹的風流債,得罪了深山裡的苗人寨子,那老寨主雖然死了,但他兒子年富力強,很不好對付,而且老寨主留下一群忠心耿耿的死士,幾次闖進武昌府想要刺殺他,他幼年差點死在苗人手上,心有餘悸至今。雖然張道長神醫妙手救了他,但他身中奇毒,不能見光,不能吹風,每天只能待在重重簾幕圍得密不透風的內室,就這麼在楊家養了好幾年,終於痊癒,盼來出門見世面的機會。

  萬萬沒想到這一次陰溝裡翻船,落進賊窩,竟又被苗人鑽了空子。還好雲哥救了他,不然他這次必死無疑。

  也不知道那夥苗人到底是從哪座墳爬出來的,來無影去無蹤,連王府護衛都找不到他們的藏身地。

  「先不說這個了。」

  楊平衷暗罵老爹不中用,垂下眼簾,長歎一口氣,望著紗帳掩映中昏黃的燭火,喃喃道,「我該怎麼和雲哥坦白呢?」

  吉祥怔了怔,一時沒敢吱聲。

  這還是世子爺頭一次想要對其他人坦白他的真實身份。

  世子爺一直以楊家大少爺的身份和別人來往,王爺是個老頑童,不僅縱著世子爺,要求楊家全力配合,自己也以楊老爺自居,常常帶著世子爺去市井街頭玩耍,一點不擺王爺的架子。王爺雖是高高在上的楚王,但終身不能離開武昌府,否則會被冠上叛亂之名。大概是一輩子囚在武昌府的緣故,王爺硬是給憋壞了,時不時心血來潮扮成身份卑微的販夫走卒,鬧著要體驗一下老百姓過的生活。王爺教過書,賣過板糖,捏過泥人,在大江裡撐過渡船,有一次甚至混進花樓去了……

  上樑不正下樑歪,王爺老不正經,世子爺不遑多讓,每天頂著楊家少爺的名頭隨手撒錢,被人當成大傻子看待。楊家少爺們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敗壞楊家的名聲,心裡淚流滿面,臉上卻得嘻嘻笑,還得在一旁拍手叫好。

  一晃幾年了,世子爺當楊家少爺當得不亦樂乎的,怎麼就想起要坦白了?

  楊平衷一手托腮,拈描金漆盤裡洗淨後剝得乾乾淨淨的葡萄吃,一邊大嚼,一邊道:「雲哥生死關頭都沒丟下我,這才是真兄弟啊!可我卻對他隱瞞身份,雲哥品性那麼端正,要是有一天發現我一直在騙他,一定會和我割袍斷義。」

  看來世子爺是真為難了,吉祥眼珠一轉,道:「爺,您可是王府的世子,傅少爺能和您交上朋友,那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您只管告訴他,小的保證傅少爺不敢和您絕交!」

  楊平衷嗤笑一聲,抓起一枚葡萄往吉祥臉上扔,「你懂什麼!雲哥是真君子,這樣的人哪會在意我是不是什麼世子爺?重點是我對他有所隱瞞,騙了他,他真把我當朋友,我不該瞞著他的……」

  這種原則上的錯誤,不論花幾百兩還是幾千兩、幾萬兩銀子都不能換來雲哥的諒解。就算雲哥迫於王府壓力原諒他了,以後還會和以前一樣真心待他嗎?

  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一開始隱瞞了身份去接近雲哥,不過是覺得他好玩,想和他交朋友,沒有想那麼多。

  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他從沒對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果是其他人,或許會欣然原諒他,但雲哥不同,他不止想要雲哥的寬宥,還希望雲哥和以前一樣把他當成朋友。

  他們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可這太強人所難了,雲哥那人,其實脾氣還挺大的……

  楊平衷撓撓腦袋,愁眉苦臉,歎口氣,繼續吃葡萄。

  …………

  在楊平衷急得快把頭皮撓破的時候,他老爹楚王卻優哉遊哉,坐在傅雲英的房裡吃酒。

  兩名雪膚花貌的美姬侍立左右,為他斟酒。他頭戴東坡巾,穿淡青藍色緣邊交領寬袖常服,涼鞋淨襪,一副燕居士人裝扮,手裡擎著琉璃酒杯,美滋滋地啜一口葡萄酒,道:「小官人要不要也來一杯?藩國進貢的葡萄酒。」

  傅雲英靠坐在床欄前,搖了搖頭。

  她剛醒來沒一會兒,察覺到房裡有人,抬頭看去,卻是一位五官端正、面色紅潤的中年男人,雖已年老,衣著也普通,渾身上下沒有任何貴重佩飾,但相貌堂堂,氣度雍容,舉止優雅,貴氣天成,年輕時必定是個名噪一時的風流人物。

  這必定就是楊平衷的父親,楚王朱珩。

  傅雲英略覺詫異,她一直以為楚王是個頭髮花白、老態龍鍾的老者,從坊間流傳的傳聞來看,楚王應該步入老邁之年了,可眼前這位楚王看上去竟然如此年輕,眼神深邃,又帶了點玩世不恭的調調,和楊平衷平時說的那個「愛管東管西的老頭子」一點都不像。

  楚王嘴角微翹,揮手示意美姬出去。

  美姬垂頭退出房間,哢噠一聲,合上房門。風從罅隙裡吹進來,燭火晃動了幾下,窗前一瓶梅蘭竹供花,微風拂過,清香味溢滿廂房。

  「為什麼不來一杯?我這裡的酒可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楚王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琥珀色酒液皺起漣漪,光華璀璨。

  傅雲英眼眸低垂:「民女不敢冒犯王爺。」

  「唔?」

  楚王挑挑眉,眼簾微抬,掃她一眼,含笑道:「我記得你明明是位俊俏小官人,名叫傅雲。」

  傅雲英也笑了一下,楚王是什麼身份?雖然沒有兵權,但在武昌府,他就是土皇帝,他肯定已經知道她是女兒身了,她何必在他面前弄虛作假。

  強權之下,她只能迂回應對。

  楚王一口飲盡杯中酒,道:「你很不錯。」

  沒有假裝無辜,也沒有試圖欺騙他。

  最重要的是,她沒有裝瘋賣傻,直接明瞭地叫破他的身份,說明她一直知道寶兒是王府世子。

  這世上哪來的莫名其妙的兄弟情義,楚王更願意寶兒結識一個聰明本分、識時務的朋友,而不是一個剛極必折的傻小子。

  寶兒已經夠傻了,用不著再認識一個比他更傻的。

  「我給你兩個選擇。」

  楚王放下酒杯,手指摩挲杯沿,一字字道,「嫁給我兒子。」

  傅雲英眼眸微垂,望著燭火投映在地面的影子,一言不發。

  「藩王、郡王的婚事由朝廷說了算,正妃必定從選秀而來,你身份太低了,做不了正妃,我可以給你側妃的位子。從此一輩子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寶兒老實,真心喜歡你,將來或許會貪新鮮撇下你,但絕不會對你不管不問。」

  楚王微笑著說完,目光落到傅雲英臉上,笑容溫和,彷彿和後輩閒話家常。

  傅雲英垂目道:「敢問王爺,另一個選擇是什麼?」

  楚王挑眉問:「不多考慮一會兒嗎?」

  「民女蒲柳之姿,性情頑劣,自知匹配不上世子爺,不敢肖想世子妃之位。」傅雲英抬起頭,回望楚王,坦然道。

  楚王沉默了一瞬,說:「另一個選擇,做寶兒的朋友,永遠不能背叛他。」

  傅雲英臉色微微一沉。

  楚王拍拍手,哈哈大笑,「你放心,本王通情達理,你既然女扮男裝,必定有所圖謀,不願為其他事分心,本王要你做寶兒的朋友,不是逼你討好寶兒,你只要認他這個朋友就行。作為交換,本王可以為你保守秘密,將來你捅破天大禍臨頭的時候,來找本王,本王別的本事沒有,起碼可以保住你的小命。」

  傅雲英斟酌著問:「王爺說讓民女給世子爺當朋友,這個朋友,要如何當?」

  她特意停頓片刻,接著道,「民女不會一輩子以男裝示人,到那時,世子爺會如何,王爺又會如何?」

  楚王皺了皺眉,收起笑容,他是天家骨血,自小養尊處優,不笑的時候,無形間放出威壓,房裡氣氛為之一肅。

  傅雲英垂下眼簾,坐得筆直端正,等著他回答。

  半晌後,楚王突然拍一下大腿,朗聲大笑,「算了,不逗你玩了,這個朋友嘛,就是寶兒找你玩的時候,你多點耐心,別對他太冷淡了。至於你想做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隨你的便,本王不強求,如果哪天寶兒發現你是女兒身,想……」他知道傅雲英聽得懂,故意拖長音調,「你可以來找本王。」

  傅雲英點點頭,像楚王這樣身居高位的人不一定一諾千金,但絕對愛面子,說出口的話多半會做到。

  楚王嘖嘖幾句,最後問:「對了,你養過貓沒有?」

  傅雲英愣了一下,搖搖頭。

  「狗呢?」

  傅雲英繼續搖頭。

  楚王嘖了一聲,一揮手,豪氣干雲,「沒養過總看到別人養過吧?你就把寶兒當成阿貓阿狗,對他客氣點,他不高興了你哄哄他,其他的用不著你操心。你要是能做到,本王立刻奉上千兩白銀,你這輩子讀書的花費本王包了!」

  聽完他的話,傅雲英無語了很久。

  難怪楊平衷錦繡堆裡長大,卻時不時流露出幾分吊兒郎當的市井氣……原來是從楚王這裡學的,把自己的兒子當成貓狗養……他真的疼愛自己唯一的兒子嗎?

  傅雲英收斂心緒,直視楚王,道:「我選第二個。」

  她不再自稱民女,眼神清亮堅定。

  楚王微微一笑,鳳眼斜挑,打量她許久,輕聲說:「很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他站起身,一手執酒壺,一手拿酒杯,踉踉蹌蹌走出去,走到門口時,忽然想起什麼,回過頭,眉頭緊皺,苦著臉道:「這次是本王疏忽,讓寶兒受驚了,勞煩傅小官人在寶兒跟前替我美言幾句,讓他不要生本王的氣,事後必有重酬。」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這對父子真是讓她大開眼界,回道:「我盡力。」

  「對了……忘了問你……」楚王朝傅雲英擠擠眼睛,眼角皺紋堆疊,溢滿歲月風霜痕跡,「你是什麼時候看出寶兒身份的?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這有什麼好問的?楊平衷那麼高調,整座書院的學生都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好麼!他們只是沒有細究而已。

  傅雲英垂眸答:「世子爺是天潢貴胄,與眾不同,穿的衣裳倒是特意揀常見的穿,但像扇套、荷包這樣的小物件卻用的是貢物,而且世子爺大方,常常以精緻小食饋贈,所送之物都是平常老百姓聞所未聞的東西……」

  楊平衷曾送給她幾筐黃鼠,宣府、大同的黃鼠,秋高時最為肥美,歷年是地方官進獻的貢物之一。他一送就是一籮筐。

  傅雲啟只覺得黃鼠肉好吃,她卻在那時候就明白楊平衷身份貴重。

  楊平衷身上有種淡淡的奇特的藥香味,和她在長春觀張道長煉丹時聞到的香味一模一樣,眾所周知,張道長時常煉丹供楚王父子服用。

  山長姜伯春雖然軟弱沒主見,但也有文人風骨,不至於會畏懼區區楊家,也只有抬出楚王來,他才會退讓。

  後來她打聽到楚王世子名叫朱和昶,和,昶,正好對應平、衷二字。

  所有的跡象都表明,楊平衷就是楚王府世子朱和昶。

  聽傅雲英說完她起疑的全過程,楚王點了點頭,摸摸下巴,「本王記住了,多謝你提點,下次本王出去玩,一定得先把衣裳裡裡外外都換了!」

  傅雲英:……

  原來楚王問這個問題是為了他自己。

  …………

  朱和昶糾結了一晚上,也沒糾結出一個辦法來。

  第二天,他不顧管家們的阻攔,說什麼也要去找傅雲英。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要坦白,就得趁早,不然越往後拖,以後解釋起來越麻煩,雲哥的怒氣也會越高……

  「雲哥!」

  他披頭散髮,一把推開廂房房門,衝到里間床榻前,低垂著頭,不敢看傅雲英的表情,閉著眼睛一口氣道:「我騙了你!其實我不是楊家大少爺,我姓朱,是楚王府世子朱和昶,楚王是我爹,我家住王府!」

  說完心裡的秘密,他心跳如鼓,眼睛偷偷張開一條縫隙,偷看傅雲英的反應。

  衾被整齊,床帳攏在溜進半月形掛鉤上,床上空空如也,沒有人。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正主卻不在,朱和昶噎了一下,頓時洩氣,回頭瞪向跟進來的奴僕,「傅少爺人呢?」

  奴僕小心翼翼答道:「爺,傅少爺剛剛起來,吃了藥,這會兒坐在長廊裡讀書,那邊能曬到日頭,暖和。」

  朱和昶一怔,雲哥還真是刻苦,昨晚經歷了那樣的事,他早起第一件事還是讀書。

  算了,不管了,如果雲哥知道真相要和他絕交,那他就學傅雲啟那樣天天跟在雲哥後頭撒嬌,就不信雲哥不心軟。

  雲哥吃軟不吃硬,這一點連袁三都知道。最近連鐘天祿都學會在雲哥面前裝可憐了。

  朱和昶哼了一聲,那些人不厚道,當著雲哥的面老老實實的,又聽話又正派又踏實,其實背地裡都是狐狸,心眼比天上的星子還要多!

  只有他從來不騙雲哥,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等等,光是隱瞞身份這一點,他好像就輸給其他人了……

  朱和昶越想越覺得傅雲英原諒他的希望不大,心裡七上八下的,深一腳淺一腳走到長廊裡,遠遠看到那個坐在欄杆邊低頭看書的身影,吸吸鼻子,裝著膽子上前幾步,「雲哥,我……」

  聽到腳步聲,傅雲英抬起頭,臉上的傷口還沒好,一條條血口子並沒有損傷她的出眾相貌,反而添了幾分和平時不一樣的明豔。

  朱和昶沒注意到這一點,光顧著心疼自己的好兄弟了,想起昨夜的驚心動魄,說話愈發磕磕巴巴,「雲哥,我、我、我……」

  「我」了半天,準備好的話一句都吐不出來。

  傅雲英合上書,「世子爺,你想說什麼?」

  「我,我想說……」朱和昶低著頭,雙手絞著衣袖,吞吞吐吐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張口。

  傅雲英挑了挑眉,再次提醒他,「世子爺,您想說什麼?」

  「我……」朱和昶雙手握拳,再次鼓起勇氣,「我……」

  他突然瞪大眼睛。

  「我已經知道了。」傅雲英淡淡道,「你是世子爺。」

  朱和昶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張口結舌了一會兒,雙膝一軟,坐到傅雲英旁邊,拉起她的手,鄭重問:「你能原諒我嗎?」

  他目光清澈,問得很真誠。

  傅雲英收回手,「你隱瞞身份,是為了哄我玩嗎?」

  朱和昶臉色登時變了,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當然不是!老爹說如果我想出去玩,必須得隱瞞身份,不然他不放我出府,我這才沒告訴你真相……」

  傅雲英嗯了聲,「你還有其他事瞞著我麼?」

  「沒有沒有,就這個!」

  傅雲英淡淡一笑,「世子爺既然不是有心耍弄我,那就不必說什麼原諒不原諒了,我沒有生氣。」

  朱和昶呆了一呆,「你竟然不生氣?」

  這和戲臺上演的不一樣啊。

  「你並非存心的,那就沒什麼。」傅雲英說,嘴角輕輕一扯,「能認識世子爺,是我的榮幸。多了你這麼個朋友,我很高興,真的。」

  她同樣身懷秘密,只要不妨害其他人,朱和昶願意當一輩子楊平衷也沒什麼,她不會戳破。

  經過昨晚的死裡逃生,他選擇把真實身份和盤托出,她其實有幾分佩服他。

  他真把她當朋友,而她絕不會說出自己的秘密。

  但願以後朱和昶知道真相時不會太驚訝。

  至於現在嘛,多一個大靠山,而且這靠山是個雖然不著調但是真摯熱誠的朋友,高興還來不及,為什麼要生氣?

  當然,希望朱和昶以後能靠譜一點,這種被追殺的戲碼,以後最好不要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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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0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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