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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羅青梅] 老大是女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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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0: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生亂

  這晚,傅雲英還是夢見前世了。

  不過不再是噩夢。

  滴水成冰的寒冬時節,她在甘州一處泥濘的河邊行走,淒厲的風聲中夾雜著柔和的汩汩水聲,風吹在臉上,冷得刺骨。

  她卻不覺得難受,只是那樣漫無目的地走,雙手撥開一人高的茅草叢,前方豁然開朗。

  黑夜如潮水一般緩緩退去,一望無際的草原,風停了下來,地平線上緩緩浮出溫和的光亮,日頭還未出,但天快亮了。

  她沐浴在清寒的晨風中,眼前一片溫暖的璀璨光輝。

  翌日一大早,吃飯的時候,傅雲英讓管家把家中備著做打球場的院子改建成射箭廳。

  打球場、射箭廳可以共用一個院子,只需要做一些改動。管家應下,問她是不是要請騎射師傅。

  傅雲英道:「不必,府裡有現成的師傅。」

  喬嘉和護衛們都會騎射,她只是學基本的技巧,沒打算練成神射手,有人在一邊指導姿勢就行。

  傅雲章看她一眼,「怎麼想起學射箭?」

  她一笑,挖一勺桂花鹵子澆在碗裡的豆花上,「技多不壓身。」

  與其一直恐懼下去,不如主動去面對。宮中每年都會舉行各種大大小小的射禮,文武官員都要參加,她現在品階不夠,以後升官了,必然也要參加。

  「二哥。」她用筷子把半塊流油的高郵醃蛋挖到碟子上,推到傅雲章面前,「我聽工部主事說翰林院有人為難你?」

  翰林院平時有各種大小詩會,過節要寫詩,宴飲聚會要寫詩,閑著沒事幹也要寫詩,但這些都不會影響到最後的考核,哪怕請半年的長假,只要考核通過,就能派官。以傅雲章的才學,通過考核輕而易舉,但有人故意在名額上設了道關卡,不想讓他順利通過遴選。

  傅雲章把她挖好的醃蛋黃倒進碗裡,手裡拿著小瓢羹,緩緩攪動荼蘼粥,淡淡道:「不妨事,已經解決了。」

  不想多談的樣子。

  傅雲英沉默下來,遞了一枚雜色鵝肉饅頭給他。

  他接了饅頭,笑了笑,「真的沒事。」

  正說著話,哐當一聲響,兩人嚇了一跳,看向門口。

  被門檻絆倒、剛剛摔了個大馬趴的袁三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袖子,撓撓腦袋,眼神躲閃,神情尷尬。

  傅雲英掃他一眼,目光在他那兩個顯眼的大黑眼圈上停留了片刻。

  「坐吧。」

  袁三答應一聲,挨著她坐下,自己盛了碗粥慢慢吃。

  傅雲章和傅雲啟吃完,先出去了。傅雲英眼神示意房裡的丫鬟都出去。

  等房裡只剩下她和袁三了,她問:「昨晚一夜沒睡?」

  袁三突然變得木訥起來,不敢看她,垂著腦袋支支吾吾道:「還,還好。」

  傅雲英嘴角翹起,「你在想什麼?」

  袁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聽她在耳邊說話,渾身不自在,不知不覺出了一身細汗。

  半晌後,他心一橫,鼓起勇氣問:「老大……你以前對我那麼好,不會是喜歡過我吧?」

  如果老大喜歡他,而他不知情,那豈不是辜負了老大的一片心?

  房裡安靜下來。

  好險傅雲英剛剛吃完一碗豆花,不然聽了袁三這句話,一定會嗆個半死。

  她無語了很久。

  袁三小心翼翼偷看她幾眼,見她一臉莫名其妙,明明應該鬆口氣的,不知怎麼反而有點失落,哈哈大笑幾聲,「老大,我和你開玩笑呢!」

  從武昌府到京師,慕丹映公子之名給老大寫詩、寫賦的文人不知有多少。文人間喜歡這種風流雅事,老大從來都是冷淡以對,不是那種喜歡到處留情的浪子。

  傅雲英白他一眼,「這樣的玩笑話不好玩。」

  他忙賠不是:「我曉得錯了。」

  傅雲英搖搖頭,不理會他了。

  她心裡明白,袁三不是真的自作多情到這個地步,而是故意用這種玩笑話化解昨晚的彆扭。

  「明天我派人送九哥南下去考鄉試,你會試準備得如何了?」

  說起正經事,袁三立馬正常了,點點頭,「老大,你放心,我這回怎麼說也得混個名次。」

  傅雲英點點頭,「書坊的事你別管了,專心溫書,我前幾天找姚大人討來一套房稿集,都是近年來的士子所作,還沒出版過,你好好研讀。」

  袁三嗯一聲,「我曉得。」

  ……

  昨天千步廊發生的事傳得很快,一轉眼六部年輕官員都聽說了。

  傅雲英剛進大理寺,陸主簿捧著點名冊,仔細端詳她一陣,嘖嘖道:「還好沒破相!你這副好相貌可是我們大理寺的招牌。」

  她哭笑不得。

  一路往號房走,路過的人都要拉著她關心幾句,大罵阮君澤狐假虎威狗仗人勢,最後一致表示阮君澤肯定是嫉妒她的年輕俊秀。

  她素來不苟言笑,大家怕她惱了,開玩笑也僅限於此。

  傅雲可是個不好惹的主兒,人家前些時日硬生生查閱所有前朝典籍,一個字一個字摳字眼,把刑部一個按照「舊例」判罰的案子給駁回了,光是這份韌勁兒,就不能小瞧她。

  尤其這種局勢詭譎的時候,大家更為謹慎小心,總之誰都不得罪。

  傅雲英和同僚們敷衍幾句,回到自己號房。

  石正搬來今天要審核的卷宗,放在書案上,砰的一聲響,濺起一蓬灰塵。

  按照她的吩咐,卷宗是分過類的,她拿起一份細看,剛看了個題頭,門外傳來一陣騷亂。

  似乎是沖著她這個方向來的。

  她放下卷宗,起身往外看。

  長廊外,穿一襲飛魚服的年輕副千戶阮君澤正黑著臉往裡走,步子邁得又急又大,衣袍獵獵作響。

  大理寺的評事、主簿們跟在他身後,想攔著他,又不敢攔,這位可是能以一當百的武狀元。

  但這裡畢竟是大理寺,要是他們放任阮君澤在大理寺撒野,刑部、督察院的人還不得笑掉大牙?以後大理寺官員還怎麼在官場上混啊?直接捲舖蓋回家種田得了!

  想想刑部的人到時候會怎麼嘲笑大理寺的人窩囊,大家頓時不覺得怕了,一鼓作氣,擋在阮君澤面前,不許他往裡走。

  「副千戶這是想在大理寺撒野麼?」

  阮君澤濃眉皺起,有點不耐煩,大手一揮,想把人推開。

  「阮千戶。」

  一道清冷而悅耳的聲線響起。

  阮君澤腳步一頓,抬起頭,視線越過眾人,落在傅雲英身上。

  她走出號房,慢慢走上前。

  周圍的人忙讓開,紛紛退到她背後,「傅雲,你別怕這小子,我們給你撐腰!」

  「對,你別怕,這裡是咱們的地盤。」

  一片威脅叫嚷聲,看架勢,他們也想效仿那天的六部大混戰,來一場群毆。

  老實說,就他們一個個細胳膊細腿的,打起架來,可能還不如她,至少她下手狠。

  傅雲英搖搖頭,示意眾人安靜下來,對阮君澤道:「副千戶若是來為昨日的莽撞賠禮道歉的,我這裡備下清茶一杯,若不然,還請回吧。」

  眾人齊刷刷看向阮君澤。

  阮君澤嘴角一挑,依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說出口的話卻讓眾人目瞪口呆:「沒錯,我今天來,是向你道歉的。」

  彷彿沒看見大理寺的人臉上的古怪神色,他彎腰作揖,接著道:「昨天是我輕狂了,望你別往心裡去。」

  傅雲英當然不會往心裡去,在官場上,冤家宜解不宜結,昨天兩人還針鋒相對,一轉眼可能就會因為共同的利益結成同盟。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她做不到宰相肚裡能撐船,但知道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平常的口角紛爭,只要不影響大局,不必放在心上。

  她說到做到,請阮君澤去自己號房吃茶。

  阮君澤應下來,跟著她進房,接過石正斟的茶,喝一口,撂下茶杯,看一眼在門外探頭探腦的人,大聲道:「好了,我是真心來向你賠禮道歉的,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後要是誰敢給你臉色看,你只管來找我。」

  他是個急性子,說完話,起身告辭。

  待他走遠,評事們擠進號房,「了不得,這個副千戶囂張跋扈得很,竟然也肯服軟。」

  傅雲英微笑道:「剛才多謝諸位為我說話。」

  大家哈哈笑,「別和我們客氣,你要是被欺負了,我們臉上也無光啊!」

  終於有藉口和她搭話,大家有些興奮,硬賴著和她扯了不少閒話才走。

  ……

  到用膳的時候,眾人正約齊往外走,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鐘聲。

  鐘聲本應該是沉重而渺遠的,此時的鐘聲卻短促而嘹亮,莫名讓人覺得恐慌。

  響聲還未停下,幾個雜役飛奔進來,面色驚惶,聲音直抖:「南廡走水了!」

  眾人面面相覷,抓住兩腿直打哆嗦的雜役,追問:「哪個南廡?」

  雜役軟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乾清宮南廡!」

  眾人愣了片刻,反應過來,無不駭然。

  現在是白天,眾人湧出大理寺,走到高處,望向宮城的方向,只見一股黑色濃煙騰空而起,繚繞在宮城正上方,那裡就是皇上接見群臣和日常起居之所——乾清宮。

  隔得這麼遠,他們也能聽到那種巨大的劈裡啪啦燃燒聲。

  偶爾還傳出幾聲爆炸的聲響,似乎是整個乾清宮都燒起來了,黑煙越來越濃,漸漸遮天蔽日,幾乎將北邊的天空都蓋住了。

  此刻,南城的人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北邊灰濛濛的一片暗沉。

  不知情的可能還要疑惑,好好的豔陽天,怎麼突然就變成陰天了。

  刑部的人也出來了,大家互望一眼,心驚肉跳。

  火勢這麼大,又是在短時間內燒起來的,恐怕難以撲滅。

  這大白天的走水,是宮裡伺候的宮人不當心,還是……宮裡出了什麼異變?

  眾人不知該如何是好,一片騷亂。

  有人叫:「救火班已經趕去救火了。」

  有人覺得他們應該立刻趕去宮裡幫忙救火,其他人則反對:「宮中此刻肯定亂成一團,我們貿然過去,不是更亂麼!」

  乾清宮屬於宮城內廷,並非外朝,大臣無詔不得擅入。現在他們趕過去,也進不了內廷啊!

  京中人口稠密,房屋又大多是木質結構,極易走水,錦衣衛、京衛、金吾衛各自抽調出幾十人組成救火班,每天負責巡邏京師皇城,一旦有火情,立時敲鐘示警,前往撲滅,以免火勢蔓延。宮中從早到晚都有救火班巡邏。

  眾人各持己見,吵得面紅脖子粗。

  一撥人性子急,在刑部尚書的帶領下往宮城的方向走去,剩下的人選擇先留在官署等消息。

  在鐘聲響起的時候,傅雲英心跳陡然加快。

  霍明錦一直盯著沈家,沈家大公子在幕僚的慫恿下,預備孤注一擲,於明天起事,東宮那邊已經佈置下天羅地網,皇上想在明天沈黨聚齊時給他們來一個甕中捉鼈,將沈黨一網打盡,今天乾清宮怎麼會走水?

  事情有變!

  沈家肯定猜到他們已經走漏消息,又或者他們實在等不下去了,所以提前行動。

  她不動聲色,掃一眼左右,發現身邊突然多了幾個人。

  正是霍明錦留給她的護衛,不知他們是怎麼混進官署的。

  「傅相公莫怕,二爺已經進宮了,尚不知宮中是什麼情形,您最好待在大理寺。」一名護衛道。

  她定定神,「勞煩你去刑部找到我二哥……確保他的安全,他是刑部山西司主事。」

  護衛抱拳應喏,留下兩個人緊跟著她,混進人群裡不見了。

  她和陸主簿等人回大理寺,大理寺卿今天不在,身為少卿的趙弼帶著兩個助手匆匆出去,叮囑其他人:「你們待在衙署內,不要隨便走動。」

  大家心頭惴惴,還沒商量出一個所以然來,刀兵響動聲驟起。

  剛才跑出去的幾個官員屁股尿流跑回大理寺內,「外面全是兵!我們根本出不去!」

  眾人心驚膽戰。

  ……

  宮中火勢這樣大,半個京城的人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滾滾濃煙。

  沈府內花園一座被家丁層層把守的暖閣裡,閣老夫人坐在窗前,抬頭看一眼突然暗下來的天空,緩緩閉上眼睛,摩挲手中一串佛珠,默念祝禱之語。

  房裡響起幾聲咳嗽。

  「貞淑……」床榻上,沈介溪掙扎著坐起來,滿臉病容,鬢髮雪白,因為病痛折磨和最近一年的鬱鬱不得志,短短幾個月,蒼老了十幾歲,「那幾個孽子呢?」

  沈介溪多次以老病為由上疏致仕,倒也不全是為了向皇帝施壓,他確實病了,這些天府中內外事務全是由兩個兒子處理。前天他發現兒子們背著他聯繫遼東總兵徐鼎,並且已經買通兵馬司、京衛、羽林軍,勃然大怒,還不及叱駡兩個兒子,便氣倒在床,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趙氏放下佛珠,倒了杯茶,走到床邊,餵丈夫喝下,臉上皺紋舒展,「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必瞞你,他們帶兵進宮去了。」

  「孽障!他們這是去送死!」

  沈介溪額前青筋暴跳,面容猙獰,手中茶杯摔落在地。

  一地殘茶,上好的茶葉,宮中御用的也不及沈府的精緻,以後怕是喝不到這樣的好茶了。

  趙氏歎息一聲。

  沈介溪站了起來,眼前一片暈眩,踉蹌幾下,勉強站穩,「我這就去把他們叫回來!」

  太孫還未長成,他們沒有勝算,最好的辦法是隱忍退讓,待皇上百年,太孫年幼,沈家照樣能崛起!何必孤注一擲,急於一時!

  剛走出幾步,手腳發軟,栽倒在地。

  「官人,放手吧。」趙氏攙扶沈介溪站起來,扶他回床邊坐下。

  這個曾權傾朝野、指點江山的男人,終究是老了,如今白髮蒼蒼,孱弱無力,連臥房都走不出去。

  趙氏的冷靜和淡漠讓沈介溪愈加煩躁,「這是謀反啊!一旦事敗,沈家死無葬身之地!十萬火急的時候,你這婦人懂得什麼!」

  「官人,你攔不住他們的。」

  被丈夫厲聲指著鼻子訓斥,趙氏神色仍是淡然,眼簾抬起,「何況,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介溪一愣。

  趙氏淡淡道:「官人,當年您為扶持皇上登基,不惜先下手為強,以至於先帝臨死前連遺旨都沒留下,都說先帝走得倉促,其實只是你們沒預料到那枚藥丸藥性那麼烈罷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兒子們這也是跟你學的。」

  沈介溪臉色驟變,目光似鷹隼一般盯住自己的老妻。

  這是他頭一次用這種眼神看自己的妻子。他十幾歲便娶了妻子,她是趙家嫡女,溫柔賢淑,持家有道,這些年為他操持家務,打理內院,含辛茹苦,賢名遠播,讓他能夠心無旁騖地處理前朝政事,沒有後顧之憂。

  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娶了一個好妻子,又賢惠又大方,主動為他納妾,撫養庶出兒女,從不會拈酸吃醋,苛待妾室。

  他的妻子,一個溫婉賢惠的內宅婦,竟然知道當年的隱秘!

  趙氏看也不看自己的丈夫,接著道:「您這些年愈發剛愎自用,幕僚但凡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就遠遠打發走,從內閣到地方,所有人都得對您言聽計從才能得到升遷,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風光得意,只怕是早就忘了那年入閣時曾說過的話吧?您那時還感慨前首輔不知收斂,被先帝砍了腦袋,覺得自己肯定比前首輔冷靜,輪到您把持朝政時,您怎麼就不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呢?」

  沈介溪臉色越來越冷。

  他的妻子,一直唯唯諾諾,以他為天,竟然敢當面和他說這樣的話!

  趙氏笑了笑,「官人,您權勢滔天,那時候宮中舉行宮宴,連皇上都得老實等你入席才動筷子,您被富貴權勢迷花了眼睛,哪裡想得到其他……太子的死,和先帝的死因何其相像,皇上觸動心事,怎麼還可能留下沈家?如果那時候您願意退一步,或許還有轉機,可您卻再次用辭官逼迫皇上……沈家遲早都會落得萬劫不復,早一點,晚一點,沒什麼分別。」

  很多事其實是可以避免的,可身在局中,不是每個人都能清醒認識到自己的真正身份。

  沈介溪眼前發黑,又開始暈眩,趙氏扶他躺回床上,「您躺好了,外面都是兒子們留下的心腹,我們誰都出不去,事已至此,您不如留口氣,看看他們能不能成事。若成了呢,您還能繼續風光,若不成……」

  趙氏笑了笑,「若不成,也不過是一死罷了。」

  這樣詭異而冷淡的妻子,讓沈介溪不由沉默下來,徹骨的寒意爬滿全身。

  他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內閣首輔,總攬大權,得意半生,即使最後落一個慘淡收場,也不要緊,因為他已經風光了那麼多年,不枉多年苦讀。

  然而枕邊人卻騙了他幾十年!

  在內宅中隱忍幾十年,知道他的所有秘密,卻忍到今天才說出口……妻子的心性,絕不在他之下!

  「您是不是覺得妾身瘋了?」

  趙氏用帕子沾了點茶水,幫沈介溪濕潤乾燥的嘴唇,「其實這才是我啊……官人,我從小聰明伶俐,跟著叔叔讀書認字,族裡的男孩子們沒有一個比得上我,叔叔說我若是男子,說不定能為官做宰。我不服輸,為什麼女子就不行?我努力讀書,不管是老師還是長輩,都說我比男兒強。」

  她說到這裡,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

  「可是不管我有多聰明、悟性有多高,十四歲那年,長輩還是把我帶到沈家人面前,隨你們家的婆娘挑挑揀揀。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天,我和其他姐妹們一起,穿上最好的衣裳,打扮得千嬌百媚,坐在海棠花樹底下說笑。你們家的婆子走過來,拉起我們的手一個個摸過去,看我們相貌怎麼樣,身材如何,好不好生養,還要看看牙齒長得好不好,人人都誇我們人比花嬌,我卻覺得自己就像牲口,豬欄裡等著宰殺的豬。」

  「我的字寫得多好啊……可那有什麼用,你們家挑中我了,我就得丟開書本,學著怎麼當一個賢妻良母。我那時候才明白,家中長輩用心教養我,讓我學詩書辭賦,教我做人的道理,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滿足他們的攀附之心,用我換取家族利益。」

  趙氏垂眸,看著躺在枕上神情複雜的沈介溪,「官人,從那以後,我再也不碰書本了。我和叔叔決裂,不許妹妹們讀書,讀了有什麼用?還不如安安分分做一個賢惠的妻子。免得像我一樣,多年的希望破滅,不甘心,又不敢反抗,也沒法反抗,只能乖乖嫁人……這麼多年,我看著你一步步高升,到最後得意忘形,埋下禍根,我不是沒勸過你,可你聽得進去嗎?你只會說我是內宅婦人,不懂朝堂之事……我確實不懂做官的道理,可我知道你正一步步往懸崖邊走,我想拉你回來,你罵我無知短見。那幾個年輕貌美的小妾嘴甜,知道哄著你,你常去她們那兒,順耳的話聽多了,哪裡聽得進逆耳忠言。」

  窗外揚起大風,吹動庭院樹枝嘩啦響,宮城方向的濃煙飄過來,伴隨著煙霧的是無數還在燃燒的火星子。

  這一場大火,不知要燒到何時。

  趙氏起身,合上窗戶。

  那年她年少天真,衝動易怒,和趙師爺大吵一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痛哭一場,親手把自己的書本焚毀了。

  趙師爺至今都不懂她為什麼厭惡書本,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為喜歡,正因為認清現實,她才碰都不敢碰一下。

  她不滿足於只當一個閨閣才女,既然沒法走出內宅,那還不如從此和書本劃清界限。

  「官人,你我同床共枕幾十年,做了一輩子的夫妻,托你的福,我身為閣老夫人,也算是榮寵一生……人人都羨慕我,我也沒什麼不知足的。兒子忤逆,也不是我的錯,我用心教導他們,終究比不上權勢誘惑大,他們是你的兒子,沒有你的才華,野心卻比你大多了,我這個母親,仁至義盡。」

  她轉過身,坐回床邊,替沈介溪掖被子。

  「若事敗,妾身願意同相公共赴黃泉,咱們也算是有個伴。」

  沈介溪望著陪伴自己幾十年的老妻,喉頭滾動了幾下,終究還是無言。

  ……

  太監們都在救火,水桶、木梯、沙子源源不斷送進乾清宮,到處都是此起彼伏的驚叫聲,怒吼聲。

  猶如修羅地獄。

  秉筆太監的御賜莽服被燒了一大塊,氣得直罵娘,抓住身邊的小太監:「爺爺呢?」

  小太監哭著道:「萬歲爺爺避去西苑了。」

  這時,幾名佩刀錦衣衛飛跑至太監身邊:「東宮有異動,沈家的人趁太子妃發動,挾持孫貴妃,萬歲爺爺也被圍起來了!」

  秉筆太監魂飛魄散,汗出如漿,這場大火燒得蹊蹺,果然是沈黨故意縱火!

  「太子妃怎麼會發動?不是說還有一個月嗎?」

  錦衣衛低聲道:「其實太子妃半個月前已經平安生產,生下太孫。沈家買通宮人,故意隱瞞消息,就是為了今天。」

  秉筆太監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完了,這和皇上掌握的情報完全不一樣。

  「快去傳霍指揮使,他戰無不勝,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定能救出萬歲爺,快去!」

  眾人應喏。

  ……

  紫禁城規劃嚴整,前前後後耗時十幾年方建成完工。

  前朝後寢,王者居中。

  外朝三大殿,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舒朗雄偉,裝飾華麗。三座大殿沿中軸線排列,屹立在漢白玉臺階上,明黃琉璃瓦,青白石底座,彩畫金碧輝煌,殿內鋪墁金磚,兩旁殿宇簇擁,左右對稱,殿前設有廣場,可同時容納上萬人朝拜慶賀。

  氣魄宏偉,壯麗輝煌。

  這裡是權勢的巔峰,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權。

  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功成名就,便是有一天能夠出入紫禁城,匍匐在帝王腳下,為其鞠躬盡瘁,施展抱負才華。

  霍明錦一身戎裝,戴大帽,手提長刀,站在廣場前,環顧一周。

  旌旗獵獵,遠處巍峨高聳的宮殿靜靜矗立在日光下,金光閃耀,撲面而來一股無形的威壓。

  不管是誰,到了它腳下,都得卸下一身傲骨,俯首陳臣,一如螻蟻在神佛前虔誠參拜。

  他卻沒有跪下去,從奉天殿逕自往裡走,一路暢通無阻。

  身後黑壓壓一群身著罩甲、手執長纓槍的兵士,沉默地緊跟著他的步伐,如一群暗夜潛行的野獸,就像以前在戰場上一樣,明知前方是數倍於他們的敵人,明知可能有去無回,仍然毫不猶豫地跟隨他們的將軍衝上去迎戰。

  乾清宮南廡被熊熊大火包圍了,火光沖天,烈焰上空,是鋪天蓋地的黑煙。

  霍明錦目光平靜,彷彿閒庭漫步一般,帶著潮水一般的兵士,湧進莊嚴肅穆的宮城內。

  太子妃早已平安生產,沈家隱而不報,假裝在為皇上的震怒忐忑不安,實則暗中佈置人手,準備了一場宮變。

  他早已得知消息,只是不知道沈大公子會提前一天動手。

  「二爺,咱們早有準備,他們提前一天也不過如此,大理寺、刑部和千步廊那邊都派了人手看著。」李昌急匆匆從穿廊跑出,跑到他身後,上氣不接下氣,「皇上被羽林軍圍在西苑,東宮那邊已經全是沈黨的人,水潑不進,針插不入。」

  東宮又與他何干呢?

  霍明錦冷淡道:「守住各處宮門,除了沈敬德的人手,其餘人都不准放進來。你親自去大理寺。」

  李昌抱拳應是。

  霍明錦很快就趕到西苑。

  一國之君,如喪家犬一般,先是因為乾清宮的大火嚇得魂不附體,又被羽林軍一路追殺,帶著幾個隨身太監躲進太液池旁的寶華殿內,等著他前去救援。皇帝知道沈家人將會有大動作,但沒想到羽林軍和金吾衛、京衛都會反,他以為自己勝券在握,是釣魚的人,卻不知自己也只是魚餌罷了。

  皇帝大概不會知道,羽林軍之所以會跟著沈敬德造反,原因很簡單,他喜怒無常,曾因為一件小事虐殺羽林軍統領,而那位統領很受部下敬愛。

  霍明錦帶著人馬趕到,擺出陣勢。

  沈敬德的周密安排他一清二楚,早就在暗處佈置好人手,只等羽林軍自投羅網。

  寶華殿前人頭攢動,卻不是如往常那般舉行慶典,而是密密麻麻的羽林軍正往裡衝刺。地上到處是倒伏的屍體,殿前侍衛已經死得所剩無幾。皇帝和小太監躲在梢間內,瑟瑟發抖。

  看到霍明錦看到,裡面的太監欣喜若狂,「萬歲爺,霍指揮使趕來了!」

  皇帝臉色鐵青,咬牙對天發誓,「朕必要將沈家人碎屍萬段!」

  殿外,隨著霍明錦一個抬手的動作,庭院內的假山上,忽然架起一排排弓弩。嗖嗖數聲,羽箭激射而出。

  這些羽箭是特製的,劃破空氣,往羽林軍背後飛竄過去。

  羽林軍一心想攻進寶華殿,沒料到後面又殺出一支隊伍,驚慌了一陣,迅速調整陣型,想要反擊。

  然而霍明錦早有準備,幾輪飛箭過後,身後死士執槍往前推進,埋伏在暗處的兵士手舞長刀,從兩邊撲出,輕易就撕開了羽林軍的陣營。

  戰場上歷經百戰的死士,悍不畏死,豈會輸給宮中這一批散沙似的羽林軍。

  羽林軍肝膽俱裂,潰不成軍。

  血紅的眼睛,淩亂散落的肢體,發狂的喊殺聲……恍惚又將霍明錦帶回昔日的戰場上。

  但這並不是戰場,只是一場場陰謀詭計。

  甚至這一仗也在他的計劃之內。

  他拔出腰間佩刀。

  周圍的人立刻讓開道路,看著他的目光充滿敬畏。

  霍明錦慢慢上前,刀尖向下,刀刃反射道道雪亮光芒,看著濃濃黑煙下仍舊高大雄偉的宮殿,一字字道:「該收網了。」

  沈介溪是生是死,沈黨亂不亂,他根本懶得管。

  從始至終,他的目標只有一個。

  奉天殿上,穿黃袍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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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駕崩

  寶華殿外夾道兩旁種了許多海棠,粉白花瓣堆滿枝頭,滿樹霞雲,微風拂過,花朵紛紛揚揚撒下,臺階前紅英淩亂。

  霍明錦一步一步往裡走,長靴踏過花瓣,鮮血從刀刃滾落,身後一道長長的血痕。

  羽林軍落敗了,皇帝身邊最忠心的太監也死得七七八八。

  他帶來的兵士將整座宮殿包圍起來,裡面的人插翅難飛。

  皇帝被押入內殿看守起來時,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許久後,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睚眥欲裂,驚恐萬狀:「你這賊子!」

  他是一國之君,霍明錦是霍家之後,此子竟然違逆祖訓,膽敢犯上作亂!

  周圍的兵士面無表情,全然沒有對君王的敬畏恐懼,拎小雞仔似的將皇帝扔進內殿。

  皇帝怒目圓睜,想要站起來,兵士一腳踹向他的膝窩,他慘嚎幾聲,額頭頓時爬滿細汗。

  堂堂君王,此刻就如階下囚一般,任人魚肉。

  霍明錦上前幾步,彎下腰,和皇帝平視,忽然抬起手中長刀。

  皇帝臉色慘白,眼眶都要開裂了一樣,下意識往後躲。

  霍明錦卻沒有傷他,右手扯起皇帝身上穿的常服一角,擦拭自己長刀上的血跡。

  筋骨分明的手,骨節突出,動作慢條斯理,彷彿他手中的龍袍只是一塊平平無奇的粗布。

  皇帝努力想維持自己作為君王的尊嚴,但生死關頭,仍是不由自主感到恐懼,自心底冒起一絲絲透骨寒意。

  他咬牙道:「亂臣賊子!霍家百年忠義名聲,全毀在你的手上。」

  霍明錦嘴角一扯,唇邊一抹譏諷的冷笑,抬起眼簾,沉聲道:「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皇上,我霍家軍忠心耿耿,為君王出生入死,馬革裹屍……你要除掉我,盡可沖著我來,不該拉他們陪葬。」

  男兒要當死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

  他生於霍家,長於霍家,還是個懵懂的孩子時,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麼。他在父兄長輩的教導下長大,為國盡忠、蕩除敵寇的信念融於他的每一寸骨血之中,那曾是他畢生的信仰和堅持。

  因為心懷掃平狼煙、保天下太平的宏願,無論戰場上的形勢有多危急,他都無所畏懼。

  他知道自己在沙場中的拼殺是值得的,所有的血腥由他們這些軍人來扛。他對敵人趕盡殺絕,斬草除根,但凡敢犯我邊境、劫掠我朝百姓者,殺無赦,哪怕要帶著隊伍在荒漠裡輾轉幾個月,也絕不放過一個。

  只要國朝太平,老百姓安居樂業,豐衣足食,他揮出去的刀便不會猶豫。

  殺的人太多,冷血如沙場戰士,也會生出彷徨疑惑。比如他的父親,每一次戰後都會歎息霍家殺孽太多,鬱鬱寡歡。

  霍明錦從沒有那樣的情緒。

  少年時就隨軍出征,第一次殺人,熱血從刀下迸射而出,那一刻,他心冷如刀,鎮定從容。

  因為他心中有他的信仰。

  直到那一天,同時被血脈至親、效忠的皇室、出生入死的軍中戰友欺騙背叛,然後眼睜睜看著跟隨自己的部下一個接一個死去……不是戰死沙場,而是活活餓死、渴死、因為病痛疼死……

  所有信念堅持頃刻間崩塌。

  他前半生堅持的所有東西,都成了笑話。

  寶華殿內,鴉雀無聲,穿黑衣的兵士彷彿死去的鬼魂一般,默默守在各個角落處。

  霍明錦還在擦拭他手中那把長刀。

  殿外還是一片嘈雜聲,衛士們來回走動,清理剛才那一場大戰之後的狼藉和屍首。

  即使尊貴如君王,生死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就和那些羽林軍一樣,前一刻還勢如破竹馬上就要攻進內殿,現在,全都成了刀下亡魂。爛泥一般被勝利者拖行。

  皇帝忍不住發起抖來,手腳冰涼,一種瀕臨死亡的恐懼徹底擊潰他的神智:「霍明錦,你想謀朝篡位,留萬世駡名?!」

  聽了這話,霍明錦一笑,「謀朝篡位?」

  他唇角勾起,慢慢抹乾淨刀上血痕,站起身,還刀入鞘。

  「這天下太平已久,海晏河清,國富民豐,不管朝堂如何動盪,百姓仍然能安心度日,民心是向著朱家的,只有皇室血脈能一統人心。無故起戰事,只會給各方藩王一個趁機自立為王的藉口,到最後,各方勢力割據混戰,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受苦的只會是無辜的老百姓。」

  前朝戰亂頻起,老百姓飽受顛沛流離之苦,餓殍遍野,十室九空。太祖於草莽中發跡,率起義軍一統天下,結束亂世,與民修養生息,到如今,承平百年,皇室恩德廣布,乃人心所向,沒有人能撼動其地位。

  聽他這麼說,句句仍然念著大義,皇帝眼神閃爍了兩下。

  霍明錦卻話鋒一轉,「皇上,江山是老百姓的,不是你的。」

  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皇帝一個人姓朱,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是皇室血脈,天下就亂不起來。

  至於皇帝手中有無實權,老百姓沒那麼在乎。

  皇帝眼裡都能迸出血絲來,怒目道:「可笑至極!你口口聲聲惦記老百姓,卻如此大逆不道,悍然發動宮變,還欲弒君,你置蒼生於何地?」

  「蒼生?」

  霍明錦臉色冷凝,漠然道,「我只是一介凡人,顧不了蒼生。」

  那是神的職責。

  他是一個普通人,擔不起蒼生,也擔不起天下,現在的他,不怕身後遺臭萬年。仁義道德,倫理綱常,上下尊卑……所有學過的東西,一切都是虛妄,他全都不在乎了,他只信自己。

  就像多年前他毫不猶豫揮刀斬斷敵人咽喉時一樣,他心裡沒有一絲愧疚或是猶疑。

  戰場上部下們不由自主跟隨他仰望他,不是出於崇拜他高強的武藝,而是被他身上這種沉穩如山、強大而淡漠的冰冷決絕所折服。

  他站在空蕩蕩的內殿前,高大的身影映在從窗外漫進來的花影中,勢如沉淵。

  皇帝竟然被他身上刀鋒一般冷冽而又懾人的鋒芒給震得說不出話來,喃喃了幾句,強忍恐懼,冷笑道:「你手裡沒兵,趁朕不備犯上作亂,遲早要落一個死無葬身之地!朝中大臣,豈會容你?」正欲痛駡,忽然想起那些跟隨霍明錦的軍士,個個身姿矯健,出手狠辣,顯然身經百戰,不由毛骨悚然,「你哪裡來的兵?」

  霍明錦不再看皇帝一眼,轉過身,只留給他一個冷漠的背影。

  他走出內殿,對殿外候著的幕僚道:「去取準備好的詔書,開宮門,放內閣大臣進宮。」

  幕僚躬身應喏。

  不一會兒,內殿響起幾聲令人齒頰生寒的慘叫。

  殿外諸人眼觀鼻,鼻觀心,宛如泥胎木偶,彷彿什麼都沒聽見。

  寶華殿這邊的騷亂平息下來。

  霍明錦趕往東宮。

  牆頭弓弩密佈,著甲衣的團營精兵如洶湧的潮水一般,鋪天蓋地,朝東宮撲過去。

  乾清宮的大火還在燒。

  朱紅宮門外,精兵和裡頭的軍士對峙。

  「二爺,沈敬德以孫娘娘、太子妃和太孫為人質,屬下不敢往裡衝。」領兵的將官小聲道。

  霍明錦站在宮門前,負手而立,掃一圈左右,「無妨,你率領一百人從正門進去,有人從側門接應。」

  將官鬆口氣,振臂高呼,「殺!」

  兵士們齊聲狂吼,手中紅纓、槍高舉,密密麻麻,擺出整齊而威猛的陣型,強攻宮門。

  東宮的宮殿遠遠不如外朝三大殿寬闊雄壯,地方狹窄,兩方在重重殿宇庭院內展開廝殺,大型兵器都用不上,唯有近身搏殺。

  霍明錦早有準備,而沈敬德身邊的心腹是他的人,沈家的每一步安排他都一清二楚。

  兵部的人,團營指揮使,各地總兵……但凡是響應沈家的,已經於今天早上被錦衣衛拿住。

  懸殊如此之大,羽林軍們自然是兵敗如山倒。

  沈敬德被生擒後,幾欲癲狂,嘶吼道:「不可能,區區錦衣衛,怎麼可能!」

  他早就預備下人手防著霍明錦,為什麼對方還是輕而易舉就攻進來了?!霍明錦沒有一兵一卒啊!

  霍明錦一哂。

  沈家的人防著他,皇上也防著他,都以為他手下只有錦衣衛,把他當成一枚棋子,卻不知他當年從海上歸來時就暗中留了一手。

  早在幾年前,他就一直在暗中招募兵士。

  各地衛所的軍官貪得無厭,喜歡吃空餉,衛所一千士兵,上報朝廷時卻敢說手底下有一萬兵馬,他就是鑽了這個空子,養了一支軍隊。

  他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軍隊的擴充有明確的詔令,甚至引他們一路北上進京,也是經過皇帝允許的,皇帝以為他調動的是一支平定流民的雜牌軍。

  至於錢財軍餉從何而來,皇帝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那座海中孤島,其實是一座藏寶秘庫所在。

  沒有錢,他哪能收買追殺他的人,重回中原呢。

  他散盡家財安葬部下,從不置辦田地宅院,也不講究吃穿用度。

  皇帝敏感多疑,心胸狹窄,但當他自以為掌控誰時,又會盲目地給予信任。這些年,皇帝以為他既沒錢,也沒人,只能老實效忠自己。

  不過都是讓皇帝消除戒心的偽裝罷了。

  ……

  乾清宮的大火還未撲滅,紫禁城的動亂已經徹底結束。

  一切發生得太快,不管是沈家的人、宮裡的羽林軍、金吾衛、殿前侍衛、十二團營、五軍都督府,還是宮中的太監宮女,都彷彿像做了一場噩夢,毫無預兆就墜入風聲鶴唳之中,等回過神時,夢已經醒了。

  內閣大臣、六部大員匆匆進宮,看到的沒有衝突,沒有僵持,宮人們抱著所有可以撲滅火苗的東西往乾清宮的方向跑去,一切井井有條,亂中有序。

  「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都為保護皇上而死,沈敬德兄弟已經死在霍指揮使手上,霍指揮使前去乾清宮救火了,孫娘娘、太子妃和太孫安然無恙……」

  小太監一一稟報。

  王閣老雙眉擰得像麻花一般,急急道:「皇上呢?龍體可有恙?」

  周圍的大臣們沉默地跟在王閣老身邊,一行人飛快往寶華殿走去,老邁的大臣此刻也健步如飛。

  小太監低著頭答:「南廡走水的時候,皇上不慎吸入濃煙,又被羽林軍挾持,受了驚嚇……好在霍指揮使來得及時,沒讓賊子得逞,現在太醫正為皇上診治。」

  王閣老面色陰沉,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得太過古怪,不同大臣手中掌握的情報全都出奇的一致,那就是皇上預備收拾沈家,誰敢妄動,會被皇上當成沈介溪的同黨處置。

  所以這些天六部官員出奇的老實,沒敢在朝堂上鬧出什麼大動靜。

  現在想來,他們所有人都被騙了!

  沈家竟然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想效仿亂臣賊子來一個挾天子以令天下……

  王閣老心如亂麻。

  到了寶華殿,只見地上還有沒來得及清掃的血跡,空氣裡一股濃稠的血腥味。

  眾人皺眉,忍著不適進了內殿。

  幾名太醫垂頭喪氣,正聚在一起小聲說著什麼,看到眾位大臣來了,抬起臉,臉色慘白。

  眾人心裡一驚。

  太醫院的院判起身,跟著王閣老走到一邊,抱拳道:「老先生,皇上被濃煙傷了喉嚨,口不能言,肺腑五臟也傷到根本,我們正在想辦法……」

  王閣老汗如雨下,沉吟半晌後,小聲道:「事關社稷,你無需隱瞞,到底如何?」

  院判俯身一揖到底。

  王閣老臉色凝重。

  皇上時日無多,太孫年幼,又剛剛發生一場突如其來的動亂,他們還沒有理清頭緒……難道要扶持太孫登基?

  可太孫才剛剛落草啊!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尖叫。

  眾人心頭發顫。幾個年老的,已經快要支持不住。

  今天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讓他們措手不及。

  幾個小太監驚慌失措,衝進寶華殿,跪倒在王閣老面前,「孫娘娘得知乾清宮大火是太子妃身邊宮人故意為之,勃然大怒,掌摑太子妃,和太子妃起了爭執……不慎傷及太孫,太孫……」

  「太孫怎麼了?」

  王閣老膽戰心驚。

  小太監淚流滿面,趴在地上不敢抬頭,「太孫沒了!」

  眾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可能?

  一日之間,沈家起事,皇上重傷,太孫夭折……

  這天下,是要亂了嗎?

  內殿,皇帝的貼身太監跪在床邊,將太孫夭折消息告訴皇帝。

  皇帝瞪大眼睛,神情瘋狂,喉頭顫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手腳僵直,連手指頭也沒法動。

  「皇上,您節哀啊!」

  太監面無表情地喊一聲。

  皇帝不可置信地瞪著太監。

  太監找來紙筆,「皇上,您是不是自知時日無多,要留下傳位詔書?」

  他語氣恭敬,手上的動作卻粗魯。

  這時,槅扇外響起腳步聲。

  太監立刻收起輕慢之色。

  王閣老進了內殿,看到皇帝落到如此慘狀,涕淚齊下,拜倒床前,「皇上,老臣等救駕來遲,求皇上恕罪!」

  其他大臣也都跟著跪了下來。

  文臣通常是不跪皇帝的,見了面也不過是拱手作揖而已。但他們身為朝廷大員,醉心於黨派之爭,竟然對沈家的動靜一無所知,還在暗中聯絡各方勢力,預備等沈家倒臺好瓜分空出來的職位,誰曾想京中已經亂成這樣了!

  今天這一場宮變,他們難辭其咎!

  皇帝張大嘴巴,面容猙獰。

  太監伸手抹淚,哭著對王閣老道:「萬歲爺爺剛才還能說幾句話,知道太孫沒了,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王閣老亦淚如泉湧,不管皇帝對宮人有多苛刻,對臣子有多涼薄,他始終是帝王。

  眾人痛哭流涕,床榻上,皇帝一雙眼睛都要裂開了!

  終於,皇帝兩眼一翻,氣絕身亡。

  寶華殿內,一片哭聲。

  ……

  大理寺外,兵士層層把守。

  「是五城兵馬司的人……」大理寺官員反閂上大門,躲在朱漆大門後,窺視外邊情勢。

  他們都被看守起來了,剛才督察院有幾個膽壯的試圖衝出去求救,被兵士幾下砍了腦袋,那頭顱帶著一堆血糊糊的東西,滾了一地。

  三法司的人都不敢出去了。

  中、東、西、南、北五城兵馬指揮中有一半是沈家門生。

  膽子小的咽了口口水,抖如篩糠:「沈家……不會反了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

  眾人臉色發白,其中和沈家利益相關的幾人立刻變了臉色。

  他們手無寸鐵,逃是肯定逃不出去的,只能坐著等消息。

  要麼沈家事敗,他們安然無恙。

  要麼沈家事成,其實他們還是能安然無恙。

  畢竟沈家就算反了,這差事還是得有人去辦不是?

  幾個剛正不阿、脾氣暴躁的評事商量著要捨身取義,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剩下的人在一旁勸,「還不知裡頭情形,稍安勿躁。」

  傅雲英沒有和眾人一起紮堆,霍明錦的幾個屬下將她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讓她躲好。

  李昌親自帶人趕過來,潛入大理寺,守在她屋外。

  知道局勢在霍明錦掌控之中,傅雲英心裡很平靜,坐在窗前,凝望窗外灰暗的天空,心裡一遍遍回想從武昌府到京師會經過的水馬驛站,她已經吩咐楚王的人手趕往必經之路上準備接應,以免路途中出什麼意外。

  宮變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最重要的是怎麼善後。她日後要輔佐朱和昶,所以現在絕不能冒頭。

  巨大的燃燒聲音越來越小,彷彿雲銷雨霽,沉暗的天空一點點露出原本的湛藍顏色,那讓人喘不過氣的濃煙漸漸散了。

  李昌推門進屋,語氣帶著明顯的雀躍:「宮中騷亂業已平息。」

  靠近幾步,小聲說:「宮中傳出消息,皇上駕崩,太孫夭折,皇上留下一份遺詔,命內閣擇藩王嫡系血脈繼承皇位。」

  傅雲英心口猛地一跳。

  她知道霍明錦苦心孤詣,準備了許多周密的計劃……但她沒想到,皇帝竟然就這麼死了……

  好半天後,她的心跳才慢慢平緩下來,官袍下的衣衫已經汗濕了。

  事已至此,沒什麼好驚訝的。

  至於那道遺詔,倒是不用發愁,經過之前的安排,最後內閣選定的人一定是朱和昶。

  李昌偷偷看傅雲英幾眼,為她的冷靜鎮定而感到驚訝。

  除了一開始眼皮跳了兩下,這小子聽到皇帝駕崩,也能不動聲色,當真是沉得住氣。

  「內閣大臣現在瞧著是王閣老為首,其實不然,各處都安排妥當,二爺馬上過來。」

  隨著他話音落下,大理寺外突然響起廝殺聲。

  眾人屏息凝神,一顆心都快要蹦出嗓子眼了。

  等喊殺聲停下來,評事扒在門縫後面往外看,激動得直掉眼淚,「是都督同知鄭大人!」

  鄭茂以嫉惡如仇聞名,統領京兵精銳,絕不可能背叛皇上。

  兵馬司的人已經被鄭茂帶著人團團圍住,眾人忍不住爬到牆頭、樹梢上,為鄭茂和他手下的兵士喝彩。

  也不知是自知不敵,還是看到所有被看守起來的官員都支持鄭茂因而心生膽怯,兵馬司的人很快繳械投降。

  眾人趕緊清點人數,為剛才不幸喪命於兵馬司刀下的同僚收斂屍首。

  刑部侍郎汪玫望著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感慨不已。

  死的人中,有一個是沈介溪的學生。

  督察院一直在沈介溪的嚴密控制之下,他的學生都無條件聽從他的號令,幫他打壓異己,包庇沈黨官員,沆瀣一氣,硬是把之前幾個彈劾沈首輔的御史給活活逼死了。

  可今天,得知沈家起事作亂,沈介溪的學生中,還是有人願意站出來斥責沈黨狼子野心、倒行逆施,死而無悔。

  這樣也好,皇上徹查沈黨時,他的家人能夠逃過一劫,不會受到牽連。

  聽到外面的動靜,傅雲英起身出屋,想去刑部看傅雲章。剛才那個隨從回來說傅雲章和刑部其他人待在一起,很安全,她忍住沒去找他。

  李昌攔下她,道:「您答應過二爺,除非他親自來,不離開大理寺一步。」

  傅雲英抬頭看天色,風驟起,濃煙被吹散,宮中的火勢應該撲滅了。

  「那勞煩你請我二哥過來一趟……」她道。

  傅雲章知道她擔心,應該早就找過來了才對。

  李昌吩咐旁邊的人去找傅雲章。

  那人去了片刻,回來時,眼神有些躲閃,「傅主事說他忙,先不過來了。」

  傅雲英臉色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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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0: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二章 混亂

  熊熊大火後,空氣裡彌漫著一種刺鼻的味道。

  傅雲英聽著外面跟隨都督同知鄭茂的甲士打掃長街的雜亂聲音,淡淡問一句,「我二哥果真在刑部?」

  李昌的部下臉色一僵。

  「你剛才沒找到我二哥,是不是?」她追問。

  不管傅雲章在忙什麼,一定會過來的,除非他現在不在刑部。

  部下不敢再隱瞞,抱拳道:「傅主事確實不在刑部……他去了吏部,小的已經派人去千步廊那邊找傅主事了。」

  騷亂一開始傅雲章就不在刑部,部下怕傅雲英著急不肯老實待在大理寺,選擇隱瞞這個消息。

  傅雲英怔了片刻。

  旁邊的李昌眼神飛快閃爍了兩下,面色古怪。

  從部下說傅雲章來不了開始,傅雲英一直不動聲色地暗暗打量他,迅速捕捉到他眼底一剎那的慌亂。

  想到一個可能,她手腳發涼,心頭悚然。

  「我親自去吏部找他!」

  她抬腳就走。

  李昌忙擋在她面前,「千步廊那邊還是沈家的人守著,你去不得!」

  鄭茂和三法司這邊離得近,先解決這邊的麻煩,千步廊那裡還亂著。

  傅雲英直視著李昌的眼睛,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低語:「二爺是不是在吏部安排了人手?」

  李昌神色慌張,不敢和她對視。

  他越心虛,傅雲英越不敢耽擱,手心裡全是汗水,用盡全力推開他,逕自往外走。

  「傅公子,請回。」

  李昌的人全圍了過來,將她堵在走廊裡。

  她忍住驚駭,冷靜道:「現在你們已經掌控局勢,外面不會再有什麼危險,若當真有危險……」她頓了一下,看著李昌,「你可以立刻殺了我,這樣沒人能拿我要挾二爺。」

  霍明錦將她調往良鄉,又反悔把她帶回京師。她一句責怪的話都沒說,因為她明白霍明錦的顧慮,他是為她的安危著想,這種緊要關頭,若是有人抓住她威脅霍明錦,肯定會破壞他的計劃。所以一亂起來,她就老實待在大理寺,而不是想辦法去和傅雲章匯合。

  但現在不一樣,如果傅雲章有什麼三長兩短……

  她閉一閉眼睛,不敢去想那種可能。

  李昌額前沁出汗來,低著頭小聲說:「小的可不敢傷你。」

  二爺心尖尖上的人,這種生死存亡的時刻還心心念念著要把人守好,要是在他手裡出了什麼意外,不必二爺罰他,其他兄弟一人一口唾沫就得把他淹死!

  傅雲英沉聲道:「你明白吏部那邊現在是什麼情形,我知道事情輕重緩急,絕不是在同你胡攪蠻纏。既然你不敢傷我,那就多帶幾個人保護我,確定沒有人能傷著我,我現在必須去吏部!」

  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碰都不敢碰一下,這小子要是真的豁出去,還真是個麻煩……想到動亂開始趁其他人不注意秘密潛入吏部的那幾個人,李昌越發心虛起來,一跺腳,示意部下去召集所有人手,「護送傅公子去吏部。」

  與此同時,紫禁城內,內閣大臣們擦乾眼淚,退出寶華殿,商量為皇帝治喪的事。

  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帝已死,必須馬上扶持新君即位,才能穩定朝政,避免更大的動亂。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處理好善後事宜,控制住京城的局勢,迎接藩王進京。

  不止皇帝的喪葬事情要立刻著手辦,還有夭折的皇太孫……眾人一想到這裡,便心情沉重。

  但內閣大臣畢竟是經歷過無數風雨的朝廷大員,哭過一場後,很快恢復冷靜。

  正一樣一樣分派差事,忽然想起來,這內閣大臣、禮部尚書、工部尚書等人雖然都在場,可六部其他官員全都在官署內,還生死不知呢!

  各位大佬光顧著進宮護駕,把屬下們給忘在腦後了。

  羽林軍重回內閣大臣們手中,王閣老已經派他們前去沈家圍剿沈家餘孽,順便收集沈首輔和各處兵馬聯絡的密信之類的罪證,這時候身邊無人可用,想了想,著小太監去請霍指揮使:「官署那頭不知是什麼情形,請霍指揮使派人前去解救。」

  小太監奔出去,過了一會兒折返回來,道:「乾清宮大火已經撲滅,霍指揮使親自出宮去千步廊。」

  王閣老點點頭。

  宮裡發生的事肯定和霍明錦有關,這一點眾人心知肚明,但他是侯府之後,向來忠心不二,不像沈家連謀反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而且此時皇上已然生死,作亂的是沈家……不宜再出亂子,一切都得等新君即位再說。

  誰讓人家拳頭硬,他們這幫人貿然和霍明錦對上,一點勝算都沒有。

  並且,王閣老敏銳地察覺到,內閣中,除了他和沈介溪的人以外,其他人雖然沒有表態,實則應該屬霍明錦一派。

  而他雖然年長,並無多少實權。

  朝堂上原先那些被沈黨打壓的大臣,早就在不知不覺中徹底倒向霍明錦。

  紫禁城早就換天了,只是他們一直沒有察覺而已。

  有些事,難得糊塗。

  小不忍則亂大謀,沈家不就是沉不住氣,狗急跳牆,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才招致今天的滅門之禍嗎?

  沈敬德兄弟都死了,沈家其他人必然也活不過今天……謀反是要滿門抄斬的。

  王閣老眼珠轉來轉去,心中飛快思考,和剛才跪在寶華殿裡痛哭流涕的樣子判若兩人。

  沈首輔一倒,內閣至少能空出三個位子來,他爭一爭,或許能將首輔之位攬入懷中,但這還不夠,他還需要幾個幫手,才能真正控制內閣。

  內閣想要有所作為,必須能放開手腳大幹一場,皇上看不慣內閣掌控權柄,一直想要削弱內閣,現在皇上駕崩,這新君的人選,最好得挑一個對內閣沒有太大敵意的藩王之子。

  晉王肯定不行,人家手裡有兵,真選了他,他二話不說,立馬就會逼迫內閣大臣回家養老,把自己用慣的人手安插進朝堂各個重要位子……

  潭王也不行,潭王素有精明悍勇之名,據說非常吝嗇,自己富可敵國,王妃回一趟娘家,要用金子鋪路,長沙府鬧災,當地官員求潭王開倉放糧,他卻斷然拒絕,寧可把糧食爛在倉房裡,也不肯救濟百姓……

  一國之君,用不著像書中聖人那樣做一個完美的君子,但一定要有悲憫之心,否則將又是一個喜怒無常的暴君,如何愛護天下百姓?

  而且這些藩王祖上都子孫興旺,一大堆兄弟姐妹,也是個麻煩。

  看來看去,唯有楚王之子年紀不大,性情天真軟弱,正在武昌府為父守喪,家中人口簡單,只有他一個,沒有兄弟子侄的負累,是最合適的人選。

  扶持他登基,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好的。

  不能再亂了。

  他們現在不得不馬上確定人選,穩定人心。

  就像當年,皇上在沈介溪的支持下悍然發動宮變,在沒有傳位詔書的情況下登基,群臣明知不妥,不還是接受了嗎?

  只要朝政穩下來,還能繼續當官,繼續享受榮華富貴,對大多數官員來說,誰當皇帝都是一樣的。

  反正不管怎麼變,都是朱家的江山。

  ……

  霍明錦並不打算親自去千步廊,只隨意撥了一百人去那邊解救被沈家追隨者圍困起來的百官。

  這個計劃準備了許多年,每一個步驟,每一種突發的情況都在他腦海裡推演了無數遍,他冷靜而從容,吩咐部下迅速清理所有可能對自己不利的痕跡,凡是有可疑人物,全部格殺勿論。

  皇帝的貼身太監在宣讀完詔書之後就自盡了,沒人懷疑他和皇帝的貼身太監互相勾連。

  對現在的他來說,收買人心輕而易舉,錢,情,權,色,總有一樣能打動人。

  他站在乾清宮前高聳的長階前,掃視一圈。

  壯闊的廣場,巍峨的殿宇,鎏金香爐前出丹陛,甬路盡頭處,便是乾清門。

  一名穿程子衣的部下貼著西邊宮牆疾奔過來,抱拳道:「二爺……李千戶傳回消息說,傅公子去吏部了!」

  霍明錦淡漠的目光瞬時凝住了,臉色剎那間變得非常冷,冷到部下打了個哆嗦,不敢看他。

  「她去吏部了?」

  他的語氣很奇怪,是一種極力壓制著什麼之下的平淡。

  「是。」部下垂著頭,小心翼翼道,「李千戶攔著不讓,傅公子堅持要去,李千戶只能護送他去吏部。」

  霍明錦面色冷凝。

  身後乾清宮南廡還在不斷冒出濃煙,太監侍衛來回奔忙。皇帝和太孫都沒了,所有人反而冷靜下來,和平時一樣,身上擔著什麼差事就忙什麼,救火的救火,打掃的打掃,抬東西的抬東西,一切井井有條。

  霍明錦雙手慢慢握拳,手背青筋浮動。

  ……

  趕到吏部的時候,裡面果然還亂著。

  三法司那邊有霍明錦事先的安排,並沒有鬧出太大亂子,連那幾個死在兵士刀下的官員都很可能是特意安排的,千步廊這頭卻是真的經歷一場腥風血雨。

  反抗的官員都被抓起來了,沈家餘黨還在追殺他們名單上記錄的官員。

  還好霍明錦的人「及時趕到」,將那些人從餘黨刀下救了下來。

  餘黨見事敗,愈加瘋狂,乾脆見人就殺,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傅雲英和李昌趕到的時候,心有餘悸的六部官員正站在一處瑟瑟發抖,周圍是保護他們嚴肅武裝的甲士。

  眾人交頭接耳,探聽到底發生了什麼,官署裡還時不時傳出打鬥喊殺聲。

  工部主事看到傅雲英,大聲叫她,「你怎麼來了?大理寺那邊狀況如何?」

  傅雲英皺眉道:「大理寺那邊一切都好……」指一指官署,「裡頭是什麼情形?」

  工部主事心有餘悸,拍拍胸脯,嘖嘖道:「還好我機靈,趁亂逃了出來。閣老們派人過來收拾殘局,他們把餘黨逼進東邊夾牆裡了。」

  「你看到我二哥了嗎?」

  傅雲英目光四下裡掃來掃去,尋找傅雲章的身影。

  「仲文?我沒瞧見他,他在千步廊麼?我怎麼不知道?」工部主事一臉詫異。

  傅雲英沒有多說,別過他,圍著所有劫後餘生的官員轉一大圈,沒找到傅雲章。

  她咬咬牙,直接往喊殺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李昌這回真的不敢再讓她往裡走了,忍不住拉她的袖子,「傅公子,裡面可不是小打小鬧,那邊是真正的沈黨餘黨,而且還是一群自知沒有活路只想多殺幾個人的困獸,你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不好和二爺交代。」

  傅雲英看他一眼,「讓你為難了……」

  李昌鬆口氣。

  傅雲英接著道:「我必須進去。」

  李昌還沒吐出口的那口氣又給吞回去了,哭喪著臉,「就不能等等嗎?」

  傅雲英淡淡一笑,「我等不起……」

  她壓低聲音,問:「還有誰在裡面?阮君澤?還是潘遠興?」

  李昌臉色驟變。

  傅雲英收起笑容,看著他,「二爺想殺崔南軒……是不是?」

  趁著今天這個機會殺死崔南軒,再合適不過了,沈黨和崔南軒關係錯綜複雜,一時好,一時壞,今天借沈黨的手除掉崔南軒,既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還能給沈黨再添一點駡名,時機完美。

  崔南軒在民間名聲很好。

  李昌青黑的臉色轉為煞白,阮君澤確實在東邊夾牆裡,他身負密令,要在混亂中暗殺崔南軒。

  這件事只有他們幾個心腹知道,其他人都不知情。阮君澤混在沈黨餘黨中,一面假裝和錦衣衛拼殺,一面趁亂找到崔南軒,然後下手除掉他。

  事關機密,傅雲是怎麼猜到的?

  傅雲英拂開李昌拉扯自己袖子的手,「來不及多說,你們不能殺他……我會和二爺解釋清楚,怕我出事的話,就隨我進去。」

  這小子瞧著瘦巴巴的,力氣倒是大,而且真是執拗,怎麼勸都不聽,二爺咋就喜歡這樣的呢?

  李昌拳頭握得咯咯響,真想一把將傅雲扛了就走,又不敢冒犯他,只得繼續跟著。

  刀劍無眼,大理寺那邊風平浪靜,千步廊這頭可是真正死了不少人的,他不敢由著傅雲亂跑啊!

  他們穿過重重衙署,直奔東夾牆。

  越往裡,喊殺聲越來越清晰。

  還有官員被困在最裡面,餘黨奮死搏殺,錦衣衛圍在最外面,一步步往裡推進。

  已經僵冷的屍首隨處可見。

  時不時還有幾個落單的餘黨忽然從角落裡衝出來,揮舞著長槍攻擊他們。

  錦衣衛抽出繡春刀,立刻擺出陣勢,將傅雲英緊緊圍在最當中。

  這麼一路砍殺進去,他們很快看到負責圍剿餘黨的錦衣衛,他們衣衫淩亂,渾身浴血,此刻都圍在一間值班房外面,裡三層外三層,手裡拿著各自的武器,四面牆上寒光閃爍,那是埋伏在各處的弓弩手,數不清的箭尖齊齊對準值班房。

  傅雲英聽到值班房裡的餘黨大吼:「再敢上前一步,我們就砍了他們的腦袋!」

  李昌叫住一個錦衣衛詢問情況。

  那人答:「這些人不願就死,挾持吏部、禮部的侍郎、主事,躲進值班房裡了。」

  他說吏部侍郎崔南軒好像也在裡面,因為他生得玉樹臨風,風度出眾,即使隔得很遠,一看到那穿緋紅官袍的身影,他們就能認出來,錦衣衛們對他印象深刻。

  傅雲英焦躁起來,道:「讓他們停手!」

  李昌看她一眼,「傅公子,說什麼都沒用,他們只聽二爺的命令。」

  傅雲英瞳孔微張,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四面八方的羽箭飛射而出,如蝗雨一般,撕破渾濁的空氣,向值班房撲過去。

  嗖嗖數聲,頓時響起無數慘叫。

  錦衣衛得到進攻的指示,握緊手中繡春刀,衝進值班房。

  還是來不及!

  傅雲英眼眶騰地一熱,雙手發顫,顧不上其他,往房中衝去。

  李昌目瞪口呆,使出全力都拉不住她,眼睜睜看她跑進去了。

  混亂中,傅雲英看到那個高挑清瘦的身影,一身寬大的緋紅官袍,倒在地上,肩頭似中了一箭。

  錦衣衛忙著斬殺餘黨,並沒有人去管地上受傷的人。

  一道凜冽的寒芒閃過,她眼角餘光看過去,瞥見一張熟悉的眼睛。

  那人躲在暗處,手中箭矢正對著地上的男人。

  周圍還有幾個埋伏的人,無一例外都在張弓。

  「宗哥,住手!」

  她幾乎嘶吼著,撲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幾聲清戾鳴響,羽箭將至。

  「傅雲!」

  「公子!」

  周圍的人驚呼出聲。

  時間彷彿停駐在這一刻,傅雲英再度發起抖來,為即將到來的那種熟悉的箭尖鑽進血肉的痛楚。

  過了很久,也彷彿僅僅只是幾息,她並沒有感受到想像中的銳痛。

  恐懼如潮水一般緩緩退去,周圍的喊殺聲依舊清晰。

  她回過神,發現自己身上很重。

  一個男人倒在她肩上,替她擋下那幾支從不同方向飛來的箭矢,他緊閉牙關,還是忍不住發出痛苦的悶哼聲。

  「這次是真的箭。」

  男人嘴角一扯,垂眸看著她,俊秀的臉因為疼痛微微有些扭曲,神智似乎要渙散了,目光卻灼灼,幾乎能燒起來。

  傅雲英沒說話。

  周圍的人都呆住了。

  這時,門外響起整齊的腳步聲,從傅雲英的角度,她看到一雙錦靴踏了進來,筆直的腿,勁瘦的腰,壯實的胸膛,目光再往上,慢慢看到來人的臉。

  五官深刻,劍眉星目,兩道濃眉皺得緊緊的,眼裡似浸染了無盡的黑夜,比冬日最冷寂最漫長的夜色還要深沉。

  霍明錦快馬加鞭,趕到千步廊,剛踏進房內,便看到這樣的情形。

  崔南軒擋在傅雲英面前,背上、肩上中了幾箭,箭尾還在顫動。

  傅雲英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像是嚇著了。

  暗殺崔南軒的計劃是阮君澤提議的,他一直想殺了崔南軒,霍明錦聽之任之,雖然沒有為他安排人手,但也沒有反對。

  崔南軒死了也好。

  然而,傅雲英趕過來了……她是來救崔南軒的?

  不必猜,光看眼前的情形便是如此,她竟然為了救崔南軒冒這樣大的風險。

  霍明錦閉一閉眼睛,將心底咆哮洶湧的憤怒盡數壓下去。

  不要緊,他們畢竟夫妻一場,以後不會如此了。

  他面無表情,上前幾步。

  一人在他之前飛竄出來,阮君澤雙目瞪得溜圓,衝上前,推開崔南軒,去扯傅雲英的手,「你剛才喊了什麼!」

  還想再問,頭頂傳來一道毫無感情、淡漠冷冽的聲線:「滾。」

  阮君澤一怔,抬起頭,看到霍明錦冰冷的臉。

  「滾!」

  霍明錦眼睛望著傅雲英,重複了一句。

  阮君澤不動,一旁的李昌被他們幾人之間詭異的氣氛嚇住了,示意其他人上前,將阮君澤和中箭的崔南軒全部拉開。

  所有人都退出去了。

  暗處的弓弩也全部撤下。

  霍明錦彎腰,要抱傅雲英起來,「有沒有傷到哪裡?」

  語氣仍是溫和的,彷彿這一切的廝殺都只是假像。

  傅雲英回過神,用力掙開他,焦急道:「快去請太醫!」

  都到這個時候了,她還在擔心崔南軒?

  那個人已經被李昌他們拉出去了。

  她不能再想著他,不能,一刻都不能!

  霍明錦眼神暗沉,握住傅雲英的手腕,握得很緊。

  他看著她的目光冷淡而又熱烈,瘋狂而又克制,藏著無盡的銀河星海,像是要把她吃了。

  傅雲英雙眉緊皺,回望著霍明錦,終究還是因為那情深似海的眼神而心腸一軟,苦笑道:「你看看他是誰。」

  她爬起來,輕輕將地上那個穿緋紅官袍的男人翻過來,抱在懷中。

  一張眉目如畫的臉,面目慘白,雙眼緊閉,顯然已暈厥多時。

  霍明錦瞳孔猛地一縮。

  傅雲英雙手還在發抖,不敢動傅雲章,怕傷到他的肺腑,「阮君澤想殺誰,我不管,我要救的人,是我二哥。」

  她眼圈漸漸紅了。

  知道傅雲章不在刑部的時候,她就有種預感,他一定在崔南軒那兒。果然,傅雲章去了吏部,而且是被崔南軒叫走的。

  崔南軒此人,直覺很準,他一定早就預見到要生變,預備了後路。傅雲章和他走得很近,相貌、體形、氣質和他相像,很可能被他利用。

  而傅雲章這個人,看起來懶散,不理俗事,其實很尊重崔南軒這種為國為民的高官,如果真到了危急時刻,說不定自願為崔南軒掩護。

  崔南軒一定早就料到了,他接近傅雲章,絕不僅僅只是出於愛才之心。

  阮君澤殺不殺崔南軒,傅雲英管不了那麼多,但一想到死在阮君澤手上的人很有可能是傅雲章,她必須趕來阻止。

  亂起來的時候,誰知道阮君澤能不能認出穿紅袍的人是假冒的?

  退後一步說,即使知道殺錯了人,於阮君澤而言,不過是失手,再找到躲在暗處的崔南軒一刀砍了就是。

  可對傅雲英來說,她冒不起這個險!

  傅雲章雙唇青紫,傅雲英摟著他,「快救我二哥。」

  霍明錦立刻反應過來,揚聲叫李昌的名字。

  李昌答應一聲,奔進屋子,嘴巴張得老大。

  這地上躺著的,怎麼是傅雲章?他怎麼穿著崔南軒的官服?

  難怪傅雲非要趕過來……原來她要救自己的哥哥。

  霍明錦沉聲道:「請太醫,所有的太醫,全都押過來!」

  李昌不敢耽擱,飛快應喏,跑出去叫人。

  霍明錦心頭發顫,手搭在傅雲章腕上,探他的脈搏。

  如果傅雲章有什麼不測……以她的脾氣……

  霍明錦不想接著想下去,冷靜下來,查看傅雲章身上的傷口。

  這事是他縱容的,下手的不是他,但他默許了,就得由他擔下來。

  太醫很快趕到,為傅雲章拔箭,處理傷口,止血,餵他吃下丸藥。

  「還好傷的不是要害部位……不過傅主事體質太弱,還是有點兇險。」太醫告訴霍明錦,「這幾天得時刻守著他,要是發熱,就不好辦了。」

  傅雲英道:「我守著二哥。」

  霍明錦低聲說:「我和你一起。」

  聲音輕輕的。

  傅雲英抬頭看他,搖搖頭,「前朝離不了你……你得小心,不能讓人鑽了空子。」

  現在時局還沒有徹底穩定下來,誰先搶佔先機,誰就能壓制其他人。他花了幾年時間才走到今天,如果留下來,讓其他人摘了果子,豈不是白白為他人作嫁衣裳?

  對他來說,退後一步,其他人不會就此感謝他的大度,反而會群起而攻之。

  他不能退。

  霍明錦望著她,「那不重要。」

  傅雲英揉揉眉心,拉起霍明錦的手,他的手寬大厚實,掌心有些粗糙。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去忙你的事吧,我照顧二哥,等他醒過來,我們再談。」

  到時候,所有事情解決了,她要開誠佈公和他談一談。

  他到底在怕什麼?

  她儘量放柔語氣。

  霍明錦深深看她幾眼。

  她小聲提醒他:「楚王還未進京……不要掉以輕心。」

  沉默了很久之後,霍明錦點點頭,轉身出去。

  她現在很平靜,然而她平靜,他心裡越忐忑。

  傅雲英目送他走遠,回到床榻邊,絞乾帕子,擦拭傅雲章額前的冷汗。

  霍明錦出了臨時安置傅雲章的號房,李昌和阮君澤立刻迎上前。

  李昌問:「二爺,崔南軒怎麼處置?」

  崔南軒中了幾箭,太醫剛剛看過他的傷勢,他雖然瘦,身體卻很好,將養一段時間就能好。

  霍明錦眼神有些空洞,麻木道:「不管他。」

  崔南軒是死是活,現在都不重要了。

  李昌領命而去。

  阮君澤雙眼血紅,等只剩下他和霍明錦時,一字字問:「為什麼傅雲會喊我宗哥?」

  他看著霍明錦的眼睛,「還有,崔南軒躲得好好的,為什麼衝出來替她擋箭?」

  而且還不是第一次了。

  霍明錦往前走,淡漠道:「我告訴她的。」

  她不願暴露,那他就幫她掩飾。

  阮君澤眉頭皺得老高,還有點暈乎,一時之間,連沒有能親手殺死崔南軒的遺憾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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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0: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三章 說開

  京中發生這樣的變故,瞞是肯定瞞不住人的,雖然湖廣離京城太遠,但經過一天一夜的安排過後,沈氏餘黨全部伏誅,所有軍權分別掌握在兵部尚書、徐鼎和霍明錦手中,羽林的控制權則回到內閣手上,鬧不起來,所以用不著秘不發喪。

  又不是諸王奪權的時代。

  徐鼎雖然和沈黨來往密切,但並未參與此次宮變,事發時,他按兵不動,並多次上密折提醒皇帝,可惜摺子被人壓下了,並未送達御前。得知皇帝駕崩,他立刻主動交出兵權,回京請罪。霍明錦提醒王閣老,這個時候邊境不太平,必須有大將坐鎮,王閣老等人連發十道詔書,命徐鼎回遼東駐守,這才攔住他。

  孫貴妃害死皇太孫,但偏偏又是先帝遺孀,內閣大臣們有些焦頭爛額。接連痛失愛子、丈夫和孫子的孫貴妃猛然醒悟過來,哭倒在先帝靈前,寸步不離先帝,大臣們只得先不管她。

  朝廷宣佈皇帝駕崩的消息,並派出官員前往武昌府迎現在的楚王朱和昶進京。

  強調朱和昶繼位的名正言順,才能壓服各地藩王,防止動亂。

  從國朝初始至今,藩王們一直被嚴密監視著,還從來沒有哪位藩王真的鬧翻天過,通常還沒蹦躂起來就被在位的皇帝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雖然藩王們蠢蠢欲動,但一來沒兵,二來沒錢,三來沒名頭,四來沒人脈,而且還來不及反應詔書就下達各處了,所以大家只能暗地裡羨慕嫉妒朱和昶那傻小子走狗屎運,不敢真的表現出什麼不忿之類的情緒,還得小心翼翼上疏表示對先帝哀悼。

  這時候,朝中大臣個個都忙得腳跟碰後腦勺,忙著撇清自己和沈黨的干係,同時對沈黨的人痛下殺手,最好把自己的眼中釘順便給除掉,然後趕緊把自己的人手安插到各個空出來的位子上。

  王閣老發現,霍明錦對朝政的影響力遠比他之前以為的還要大,所有反對他的人剛好都遭了秧,而那些保持中立的大臣分明早就投靠他了,現在內閣大臣根本拿他沒有辦法——內閣本來就不團結,各自為政。

  沈黨的骨幹中,竟然有兩個是霍明錦的人……難怪異變開始時,他能迅速做出反應。

  沈家的人鋃鐺入獄,沈介溪和其髮妻趙氏當天便死在家中,據說夫妻倆是同時服食毒藥而死。

  崔南軒意外受傷,他的幕僚們手忙腳亂,沈黨中和他交好的人找不到他的人,群龍無首,只得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想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正好給其他人機會,現在不痛打落水狗,還待何時?

  一時之間,沈黨官員成了過街老鼠,哪怕他們不知道沈家謀劃,也全都因為各種各樣的罪名入獄。

  先帝的喪事辦得很隆重,可惜除了孫貴妃,沒人真心為先帝神傷,動亂過後的京師,迎來新興勢力的狂歡。

  大家都知道新君年輕軟弱、不知世事,所以大臣們並不慌張,尤其是平安躲過此次動亂的幾位大員,已經準備好如何調教新君,教導新君尊重內閣的職權。

  霍明錦派人將傅雲章送回家中安置,傅雲英一道回了家。

  傅雲啟和袁三都被她派人送出京師,夜裡她和太醫一起守著傅雲章,白天則處理正事。

  現在朱和昶已經是皇帝了,只是還沒有正式舉行大典,就算大臣們見了他之後反悔,也不能把他趕回去,因為天下人已經認定他就是新君,如果再出變故,藩王們一定會不老實的。

  她不再偷偷摸摸,直接將各處人手召集至府中,一部分派去接應朱和昶,一部分去往不同人府上試探遊說,一部分盯著各地藩王的動靜。

  兩天後,太醫告訴她,傅雲章的箭傷沒有大礙了,不過……

  這時候傅雲章已經醒了,蓮殼跪在腳踏上餵他吃藥。

  太醫把傅雲英拉到外面,說:「你兄長幼時讀書太過刻苦,損傷根本,後來可能運氣好碰到高人,壓制住病情,可惜底子已經掏空了,不曉得以後會如何。」

  不愧是霍明錦的人,沒有委婉,說得很直接。

  傅雲英心裡有數,張道長就是那個高人,他曾想勸傅雲章隨他修道,但那時候傅雲章還沒有考中舉人,怎麼捨得放下學業。

  難怪他一直不願意娶妻,他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不想耽誤好人家的女子,寡婦難做,這一點他最有感觸。

  所以不管是當初的陳家,還是後來的趙家、沈家,在被他一次次拒婚後,都沒有惱羞成怒,反而佩服他的為人。

  窗前供一尊鎏金富貴長春紋如意耳花觚,觚裡插荷花、竹枝、菖蒲和蜀葵,是丫頭早上剛剪的鮮花,水靈靈的。

  她看著花朵上滾動的露珠,問:「可還有法子醫治?」

  太醫搖搖頭,「就像油盡燈枯一樣……一個人的精氣神都耗盡了……」

  他言盡於此,出去寫方子。

  傅雲英站著發了會兒怔,走到窗前,捧起鎏金花觚,走進裡間。

  蓮殼挑起簾子讓她進去。

  傅雲章半靠著床欄上,衣襟鬆散,臉色還好,只雙唇顏色蒼白,看她進來,眉頭微簇,「我聽人說……你去吏部了?」

  一開始亂起來的時候他身在吏部,正和崔南軒商量湖廣漕糧的事,想起她之前的警告,立刻帶著所有人躲到安全的地方。但那幫人像是認準了非要殺崔南軒不可,一直緊追不放,後來他穿上崔南軒的衣裳,替他引開人,之後中了一箭,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蓮殼說是霍明錦的人送他和傅雲英回來的,傅雲英似乎和霍明錦爭執過,李昌他們這些天一個個面色陰沉,一聲不吭,氣氛古怪。

  崔南軒還是受傷了,現在在家養傷,據說還沒醒。

  傅雲章眼神示意蓮殼出去守著,「雲英,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為了救我和霍指揮使吵架了?」

  傅雲英笑了笑,把花觚挪到床邊高幾上,修整了一下花型。

  他喜歡供花,用不著多名貴的花,只要是院子裡長的,哪怕是一把野花。

  「這花好不看?」

  傅雲章雖然心事重重,還是順著她的話瞥幾眼花,道:「自然好看。」

  她擅長供花,一年四季都能將屋子裝點得雅致,簡簡單單的野花野草到她手裡也能擺出好看的姿態。

  姚文達為此誇她安貧樂道,是個雅人。

  他卻覺得她並不是附庸風雅,也不是刻板,而是發自內心喜歡生活,珍惜每一天,所以每一天都過得認真。

  「你們吵架了?」他又問一句,眸子裡寫滿擔憂。

  「沒有吵架……」傅雲英拿起一旁的刺繡團扇,幫傅雲章打扇,「只是現在事多,我不想讓他分心,等事情處理完,我會好好和他說清楚。」

  這麼說,他們還是起爭執了。

  傅雲章心中一緊,坐起身,按住傅雲英扇扇子的手,「我去和他說。」

  她搖搖頭,「二哥,你先好好養傷。」

  傅雲章輕輕歎了口氣,「事出突然,救崔南軒的時候,我沒有多想……你不該來的。」

  傅雲英已經打聽清楚了,幫傅雲章解決翰林院麻煩的人就是崔南軒。還有之前江西缺糧,巡撫曾找湖廣借糧,知府想都沒想,答應下來,命黃州縣送糧,傅雲章知道此事後,立刻想辦法打點。

  借糧只是小事,但這種借糧最後往往演變成征漕糧,到最後,黃州縣所有老百姓很可能要背上服役之苦,家破人亡只是輕的,子孫後代都得跟著受罪。

  崔南軒是湖廣人,知道此事後,把征糧的事妥善解決了。

  傅雲章覺得自己活不長,不如救下崔南軒,不管他私德如何,在公事上,他沒有犯過錯。

  即使人人都知道他為的是自己的前程,也不能否認這一點。

  「二哥,如果你知道我有危險,你會怎麼做?」

  傅雲英繼續為傅雲章打扇,問。

  傅雲章看她一眼,有些無奈,他自然要去救她,可她不喜歡崔南軒,他卻為崔南軒冒險,「這不一樣……」

  「一樣的。」傅雲英一口剪斷他的話,道,「只要你好好的,你幫的是誰,我一點都不在意。」

  房裡安靜下來。

  傅雲章久久無言,半晌後,抬起手,手指碰碰她的臉,幽黑的雙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我曉得了。」

  不一會兒,門被叩響,丫頭把剛熬好的藥過來了。

  傅雲英看著傅雲章吃過藥,等他睡下,出了院子。

  喬嘉守在外面,看她出來,頷首致意。

  她唔一聲,示意喬嘉跟上自己。

  兩人走過長廊,穿過月洞門的時候,她忽然道:「喬嘉……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麼?」

  喬嘉腳步一頓,抬起眼。

  這個平平無奇、從來喜行不露於色,單調乏味得近乎沒有情緒的男人,第一次露出眸中可以稱得上為驚訝的表情。

  「我已經摸清楚王派到各地的人手,所有人的來歷、姓名、特徵我一清二楚,這幾個月我頻繁調動他們,打壓他們,以此震懾人心,現在他們雖然仍然桀驁不馴,倒是還算聽話,沒有人陽奉陰違……」

  喬嘉聽懂傅雲英的暗示,退後一步,抱拳道:「小的對公子絕沒有惡意,公子無須警告小的。」

  傅雲英看他一眼,「我查過你的背景,你不是真正的喬嘉……連楚王也被你瞞過去了……」

  她話鋒一轉,「你是霍明錦的人?」

  喬嘉瞪大眼睛,呆了片刻,低下頭,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二爺的伴當,三四歲起就跟在二爺身邊,自小在侯府長大,隨二爺出生入死十幾年。」

  傅雲英早就有懷疑了,此刻聽他說出,並不覺得意外。

  難怪霍明錦會放心派喬嘉保護自己,喬嘉是他最信任的心腹,李昌、趙弼那些人是他軍中的部下或者後來收服的人手,只有喬嘉是他從小的玩伴。

  「為什麼李昌他們不認得你?」

  自從回京以後,喬嘉低調了很多,傅雲英經常忘記他的存在,但她可以肯定他和李昌並不相識。

  喬嘉低著頭答:「我很少出現在人前,當年二爺出征的時候並未帶上我,後來二爺死在海上的消息傳來,我想著就算二爺死了,也不能讓二爺屍骨無存,帶上所有積蓄去海上,雇傭當地漁民,前去尋找那座孤島……皇天不負有心人,我找了幾年,終於找到二爺了。二爺那時候就計劃著復仇,派我回湖廣監視沈家,為了方便行事,我混進楚王府,和楚王的人成了朋友,所以李昌他們不認得我。」

  傅雲英低歎一聲,「他是什麼時候派你到我身邊的?」

  喬嘉猶豫了片刻,慢慢道:「那年在武昌府處斬那個用死囚冒充的徐延宗,第二天,二爺就召見我,要我想辦法隨身保護你,又不引起你的懷疑。其實你剛被盜賊抓走的時候,我看到了,不過我知道你沒有生命危險,沒有出手,直到楚王世子也被抓,才現身。」

  兩人以為死期將至,在密林中逃命的時候,喬嘉一直緊跟在他們身邊。直到時機成熟,才假裝從對面林子竄出來,救起他們。

  傅雲英心頭震動。

  那麼早……就在她和霍明錦正式相見的第二天,他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他竟然只用了一天時間就確認了她的身份。

  喬嘉抬眼看她,想了想,道:「公子……二爺讓我跟著你,不是派我監視你,而是保護你,他從沒有要求我向他彙報什麼,只叮囑我時刻保護你的安全,你有什麼危險的時候,我才會告知他。」

  所以傅四老爺一出事,霍明錦立刻就知道了,先派河南的錦衣衛前去打探消息,找到人在哪裡,然後不眠不休趕去銅山,親自把人救出來。

  當然,還有一點喬嘉沒有說,傅雲英是二爺的心上人,所以他得把人看住了,不能給其他人可趁之機。還好傅雲英一直是男裝示人,那些喜歡她的都是斷袖,她不會和斷袖在一起。他不僅保護她,也幫著善後,防止她被人認出女兒身。

  上輩子的過往和這一世遇到霍明錦的種種在傅雲英腦海裡一遍遍回放……

  她歎口氣,「我想見他,勞煩你,請他來一趟高坡鋪。」

  喬嘉拱手,轉身出去。

  霍明錦很快就到了,從喬嘉出去,到他直奔進傅宅,也就一盞茶的工夫。

  傅雲英站在淩霄花藤底下發呆,還在想待會兒怎麼和他開口,聽到一陣猶豫遲疑的腳步聲,抬起眼簾,撞上一道深邃得像是能把她的全部心神都給吸進去的視線,嚇了一跳。

  她呆了一呆,隨即反應過來,霍明錦這兩天肯定一直守在傅宅外面,所以她剛提出想見他,他立刻就趕過來了。

  霍明錦凝望著她,等她先開口。穿一身半舊衣袍,也是英武不凡。

  她走上前,看他眉宇間俱是疲色,問:「事情都打理好了?」

  霍明錦看著她向自己走近,淡淡道:「各處都交給妥帖的人看著。」

  除了崔南軒還活著這一點,其他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清要官想趁沈黨被連根拔起時前來搶奪勝利果實,這兩天不斷給他挖坑,他殺了幾個人,王閣老立刻老實了。

  傅雲英笑了一下,走到他面前,幾乎要靠進他懷裡去,仰起秀淨的臉,看著他,「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愁眉不展……明錦哥哥?」

  她話音落下,霍明錦整個人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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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1: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剖白

  霍明錦的反應很奇怪。

  最初的錯愕過後,他總是平靜幽深的眸子裡竟透出點恐懼來。

  離得近,傅雲英感覺到他一瞬間似乎僵硬了。

  然後他忽然伸手,把她整個緊緊抱住,雙手像鐵鉗一樣牢牢箍在她腰上,似要把她揉進自己的骨肉裡。

  他不說話,身體微微顫抖,低頭胡亂親她,連嘴唇也在抖。

  冰涼的吻像雨點一樣落在臉上、額頭上、唇上,緊貼在身上的身體厚實壯健,像一堵牆,這堵牆此刻也是冰涼的。

  這還是在外面,淩霄花藤在風中輕輕搖動,葉片摩挲沙沙響,雖然知道他的人肯定守在附近,其他人進不來,那也是在外面。

  傅雲英推他,他彷彿失了神智,那麼高大,這一次卻輕而易舉就被推開了。

  她微微喘氣,抬頭看他。

  他失魂落魄,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多少洶湧的情緒、瘋狂的念頭,盡數斂在那一雙疲倦的眼睛裡。

  兩人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對方。

  於她來說,是兩世。

  而他,卻是足足等了十幾年。

  他這些天必然是忙的,臉色有些蒼白,雙目隱隱發紅,時時刻刻都挺得筆直的脊背有些佝僂,難掩倦色。

  傅雲英歎口氣,拉起他的手,踏上臺階,走進回廊,隨便拉開一間次間的門,走了進去。

  門還沒合上,霍明錦從背後抱住她。

  他高大魁梧,這一抱,像一座山壓下來。

  她沒有掙開,在他懷裡轉了個身,面對面看著他。

  「明錦哥哥,你在怕什麼?」

  霍明錦垂眸看她,剛剛僵硬的身體一點點恢復,那顆因為驚惶而幾乎停跳的心重新跳動起來,撲通撲通,像是要躍出胸腔。

  他沒法思考,只是收緊雙臂,緊緊地、牢牢地抱住她,貼著她,隔著幾層衣衫的阻隔,感覺她皮膚的溫度,確定她的存在。

  傅雲英能感受他的恐懼,但是她不明白他在怕什麼。

  霍明錦這樣的人,不懼生死,屍山血海裡蹚出一條血路的人,怎麼會害怕呢?

  害怕這種情緒,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

  她試探著抬手摸他的下巴,鬍茬有些扎手,他的臉也是冰涼的。

  她又問了一遍。

  柔嫩的指尖碰到霍明錦的臉,他的臉瞬時變得滾燙起來,體溫升高,氣息變得火熱而危險,帶著洶湧的不可抑制的侵略欲望。

  「不許離開我。」

  他抱緊她,一字一字地道。

  低頭撬開她的唇,手放在她脖子上,迫使她仰著頭,滾熱的舌鑽進她口中,追逐著她的。

  這樣強烈而急迫,陌生的感覺撲面而來,傅雲英身體先是一僵。

  然後慢慢軟下來。

  很久之後,察覺到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霍明錦才稍稍放開她。

  捧著她的臉,繼續吻她的面頰、鼻尖、眼睛,恨不能多生一張嘴。

  目光落在她水光潤澤、被自己吻得有些腫起來的雙唇上,又接著吻她。

  這一回吻得溫柔多了,含著她的唇不放。

  傅雲英縱容著他,腦中空白了一陣,直到後背挨到什麼冰涼光滑的細紗織物,才猛地回過神來。

  霍明錦不知什麼時候抱起她壓在房間那張鋪細紗的鈿螺羅漢床上吻,雖然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但是兩人緊緊纏在一塊兒,衣衫都亂了,腰帶也鬆開掉在地上。

  他覆在她身上吻她,身上每一塊地方都是燙的,嫌衣衫阻隔了觸感,想和她融為一體。

  想得要瘋了!

  傅雲英趁著他纏吻的間隙叫他,「明錦哥哥。」

  越這樣叫,他越控制不住。

  想剝開她的衣裳,想一把撕開所有束縛,想她和夢裡那樣躺在他臂彎裡對他笑。

  一雙手抬了起來,放在他因為欲望而燒得通紅的眼睛上,指腹輕撫他的眉心,聲音輕而軟,一如記憶中天真爛漫時,「明錦哥哥。」

  他那麼好,沒有拒絕過她的任何要求。

  霍明錦閉上眼睛,清醒過來,抓住那雙手,濕熱而纏綿的吻落在她光潔的皓腕上。

  「不許走。」

  他的氣息還是粗重的,沉聲說。

  傅雲英終於能坐起來了,輕聲道,「我不走。」

  京師可是天子腳下,權勢的巔峰,朱和昶馬上就要進京了,她當然不會走。

  霍明錦握著她的手不放,似是要通過肌膚的接觸確認她還在身邊,抬起眼簾,眸子黑亮。

  「真的不會走?」

  傅雲英狐疑地看他。

  「為什麼覺得我要走?」

  因為被他認出來了,就要逃走嗎?

  她從來沒這樣想過。

  如果是以前,被崔南軒認出來,她肯定要想辦法躲避,現在崔南軒也沒法動她了,她不會走的。

  她辛辛苦苦走到今天,不會半途而廢。

  霍明錦看著她,薄唇緊抿,用力將她摟進懷中。

  「我聽說過一個故事。」

  下山歷劫的狐仙幻化成民間女子,和一個窮苦書生成為夫妻。狐仙和書生非常恩愛,但是每晚雲雨過後卻不肯和書生共枕。書生半夜醒來,發現妻子不見了,心中疑惑。夜裡故意不睡,偷偷跟蹤妻子,想看妻子到底去哪裡了。妻子發現後,大怒,告知書生實情,她乃狐仙,不能被凡人窺見真身,一旦有人看見她的真身,她就不能繼續待在凡間了。狐仙警告書生,她一走,幾百年都不能再下凡。書生滿口答應,但後來還是忍不住好奇,這晚還是偷偷跟著妻子出了房門,看到妻子幻化成狐狸模樣,爬到庭中一株桂樹上修煉。

  就在書生看清狐狸皮毛顏色的那一刻,空中忽然降下一道驚雷,巨響過後,狐仙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株焦黑的枯木。

  書生大驚,跪地求仙人饒恕,然而不管他怎麼哀求,狐仙都不曾再出現在他面前。

  他痛哭流涕,懊悔終身,也未能和妻子團聚,最後抑鬱而終。

  聽霍明錦用沉重的語調講完這個市井中流行的話本故事,傅雲英呆了一呆。

  霍明錦竟然會相信這種民間傳說?

  不僅相信了,還深信不疑,患得患失?

  怕她的身份被揭穿了,也會和故事中的狐仙一樣消失?

  他把她當成狐仙了?

  這太讓人哭笑不得了,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霍明錦臉上全無尷尬窘迫,神情認真,抬起她下巴,看著她,淡淡道:「我知道這很可笑……可是我不敢冒險。」

  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也足以讓他恐懼了。

  他真的不敢想像她再次憑空消失之後自己該怎麼辦,失而復得,又再度失去,而他已經三十歲了。

  他就要老了,經不起再一次的絕望。

  傅雲英回望著他,他表情鄭重,不是在開玩笑,雖然他的顧慮和擔憂真的很好笑。

  對他來說,任何關於她的事都不是玩笑。

  就因為這個,霍明錦才不和她相認?

  連十幾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那樣的傳說吧?

  老實說,傅雲英曾一度以為,霍明錦或許介意崔南軒的事,想和她重新開始,所以才絕口不提上輩子。

  現在她不會這麼想了。

  但想起前幾天他踏進號房,看到崔南軒擋在她身前時那種冷冽而孤獨的眼神,她明白,有些話必須攤開來說清楚。

  她不想讓他誤會什麼。

  之前顧忌著他要料理沈黨不能分心,她還不曾和他深談過。打算等朱和昶進京以後再和他說開,現在不能等了。

  「我記得以前的事,我是我,又不全然是我,我有嶄新的人生,有疼愛我的家人,魏氏只是我的一部分。明錦哥哥,你喜歡以前的我,但是現在我不一樣了。」

  霍明錦嘴巴微張,想說什麼。

  傅雲英手指放在他唇上,阻止他插話的意圖。

  「我記得你,自然也記得和崔南軒做過夫妻,這是沒法改變的。明錦哥哥,現在的我不是以前那個翰林家不知世事的嬌小姐,我是在湖廣長大的傅雲英,你確定你還喜歡我嗎?」

  她問他。

  霍明錦凝望著她,沉默不語,斧削似的俊朗面孔,面容冰冷。

  半晌後,他雙手捧起她的臉,動作輕柔,像捧著世所罕見的無價珍寶,「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認出你來的?」

  ……

  回到京師不久,抓住阮君澤的那天,霍明錦就從阮君澤口中得知她已經死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無用功,可他仍舊不斷派出人手四處去搜尋,一日找不到屍首,他一日不會放棄。

  半生坎坷,除了報仇以外,他對這個世間,沒有一絲留戀。

  不找點事情做,他遲早會瘋的。

  處斬死囚的那天,他也沒抱什麼希望,本來就需要按計劃處斬那個死囚。

  起初傅雲英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以為她是個少年。

  年紀不對,性別不對,什麼都不對,但他還是覺得有點異樣,立刻派人去查她的家世背景。

  人是會變的,有些刻進骨子裡的東西卻怎麼都不會變。

  比如她和他說話時,雖然儘量做出恭敬畏懼的姿態,讓其他人看不出一點異常,但他卻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少年不怕自己。

  就像小時候的她一樣,從當著兩家長輩的面正式廝見開始,就不怎麼怕他。自自在在和他說話,教他打捶丸,發現被他騙了也不生氣,回回送他到垂花門前,笑著和他揮手作別。

  那時霍明錦還沒有懷疑傅雲的身份,只是覺得這個少年或許知道些什麼,興許順藤摸瓜能找到一些其他的東西。

  他一直在找她,幾年間不知失望了多少回,下一次探聽到她可能還活著的消息時,還是立刻派人去查。

  哪怕那些消息一聽就是假的。

  所以這一次雖然僅僅只是一點異樣感,他也沒有放過。

  錦衣衛情報發達,很快查清她的身份。

  她那時候還小,沒有防備身邊的人,錦衣衛不費吹灰之力就查清來龍去脈。

  實在是巧,她死在甘州,這個叫傅雲的也是從甘州回來的。

  查到的事情越多,霍明錦控制不住自己心頭的顫動,差一點就在崔南軒面前露餡。

  原來傅雲竟然是個女孩子,一個教會母親打網巾,會說流利的北方官話和湖廣土話,想要讀書,因此不惜女扮男裝掩藏身份的女子。

  聽到部下回稟到這裡時,霍明錦坐在臨江一家酒樓雅間裡,望著窗外奔騰洶湧的長江。

  想起她坐在鞦韆上,向他傾訴自己不能和哥哥們一樣上學讀書時,那張苦惱的臉。

  大江東去,逝者如斯,驚濤拍岸聲此起彼伏。

  他輕輕笑了一下,老天對他不薄。

  她教過他說湖廣家鄉話,口音和官話差別很大,罵人的時候很有點凶蠻,「砍腦殼的!」

  不過從她口裡吐出罵人的話,一點都不粗俗,只有嬌蠻。

  她嫁給崔南軒後,操持家務,開始學著打網巾貼補家用。

  打網巾一般女子都會,樣式差不多,她打的和其他人的基本沒什麼差別。

  霍明錦不可能從一頂網巾看出是不是她的手藝。

  但巧合那麼多,已經足夠了。

  一點像,不算什麼,兩三點像,也正常,處處都像,就不得不讓他懷疑。

  他撇下其他人,去了長春觀,見到那個五姐,她說自己叫傅雲英。

  誰給她取的名字?

  是傅雲哥哥。

  那一刻,他真正確定了。

  匪夷所思又如何,他不在乎。

  他從不信鬼神,為了她,他願意信。

  小雨淅淅瀝瀝,他站在雨中,駐足良久,雨絲纏綿,澆在臉上,冷冷的,衣衫透濕,底下的身體卻火熱,四肢百骸奔湧著無法言喻的狂喜,心跳得有力,砰砰響。

  山道上遇見,他幾乎控制不住,握著韁繩的手青筋暴起。

  雨勢變大,轉瞬間就有要變成瓢潑大雨的架勢。

  她送他一套雨具,彷彿忘卻上輩子的痛苦過往,又變成那個魏家小姐,自然而然和他相處。

  部下告訴她,她有家人,有疼愛珍視她的長輩,她的叔叔和兄長不拘一格,一個大方供她讀書,一個收她做學生,教她做文章。

  剎那間他心中百轉千回,於是沒有說什麼,撥轉馬頭,漸漸馳遠。

  之後,他故意逼她親自來見自己。

  黃鶴樓上,讓她和阮君澤打照面。

  她沒什麼反應。願意救阮君澤,卻不想和他相認。

  霍明錦在武昌府逗留了一段時日,慢慢想明白,她不想和前世種種再生瓜葛,她珍惜現在的生活。

  他只找她要了幾壇桂花酒,以前在魏家,他吃的就是這種酒。

  她當真不防備他,和他獨處時,看著他的目光依然充滿發自天然的信賴。

  他克制住了。

  再之後,阮君澤偷偷跑去渡口,想去江陵府找沈家人報仇,他派人把阮君澤抓回來,阮君澤不甘心,跪在地上求他。

  他那時坐在馬背上,回望武昌府的方向,看著山水環抱中的府城,說了一句:「你還是孩子。」

  其實他說的不是阮君澤,是傅雲英。

  她還是個孩子,他身負血海深仇,不該把她扯進來,讓她好好長大吧,等他確保沒有什麼能傷害她的時候,再接她回來。

  而且她還那麼小……他怕自己成天對著她,做出傷害她的事。

  即使忍耐的結果是要再度和她分離。

  ……

  聽霍明錦說完那些年他的猶豫和果決,傅雲英怔住了。

  只因為一點點異樣感,他就發動錦衣衛徹查她的背景,並且立馬相信她的身份,完全沒有糾結、惶惑或是其他,就是那麼信了。

  他對她了如指掌,她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覺得明錦哥哥沒有變,還是那個溫和的表兄……其實不然,他也變了,而且變了很多,只是因為他認出她了,才會收斂所有鋒芒,依舊做她的好哥哥。

  不得不說,在黃州縣和武昌府求學讀書的那些年,確實是她最快樂的回憶之一。

  如果霍明錦那時候就挑開一切,強迫她隨他回京,也許……他們不會像現在這樣。

  剛才她問出口的話都是多餘……

  他不和她相認,不是在意崔南軒,而是怕她像狐仙那樣消失,怕給她壓力,怕把她嚇走。

  她垂眸不語。

  心裡五味雜陳,酸澀,震撼,像有無數道炸雷在頭頂轟響,震得她手腳發顫。

  霍明錦抬起她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

  「確認你的身份之前,我不知道你是女扮男裝,我不在乎。雲英,我不管你這輩子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還是妖怪,你若真的投身成男人了,那我就是斷袖,你是傅雲英,我就是你男人。只要是你就夠了。」

  他目光平靜,一字字道。

  什麼崔南軒,什麼過往,他怎麼可能在意?

  他在意的不是崔南軒,而是她的態度,她不想和阮君澤相認,不願提起以前的事,那他就假裝不知道。

  他一點都不想讓她再憶起以前的傷心事。

  傅雲英有點不敢直視他,心跳得厲害。

  她覺得自己快要被他眼中的深情灼傷了。

  「我沒給自己準備退路,如果不是找到你……雲英,為了你,我想好好活下去。」霍明錦拉起傅雲英的手,讓她摸自己的臉,「我是你的。」

  他看著他,目光明銳,問:「你要我嗎?」

  兩人都沉默下來。

  片刻後,忍著讓自己全身酥麻的心悸感,傅雲英直起身子。

  霍明錦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她身體往前傾,捧著霍明錦的臉,慢慢靠近他,雙唇碰到他的。

  自然是喜歡他的,不然怎麼可能容忍他和自己親近。

  雲英主動吻他。

  柔軟紅潤的唇,鮮花一樣,嬌豔欲滴,吐露出陣陣香甜芬芳。

  霍明錦渾身一震,馬上反應過來,摟住她,激烈地回吻。

  這一吻和以前的吻都不同。

  他不再收斂,狂熱,亢奮,盡情釋放自己的熱情和渴求。

  屋裡很安靜,因而雜亂的喘、息聲和水澤聲愈加清晰。

  直到傅雲英受不住輕輕捶他,霍明錦才鬆手。

  他低頭,氣息粗重,啞聲道:「以後都這麼叫我,好不好?」

  傅雲英滾燙的臉還通紅著,掃他一眼。

  怎麼可能當著別人的面叫他明錦哥哥,剛才這麼喊他,是存了點心思的,她想逼他說出心裡話。

  當然也不可能還叫他霍大人,那太生疏了。

  「二爺?」

  她試探著叫一聲。

  別人都是這麼叫的,但是她也這麼叫,感覺不一樣……霍明錦攬著她的手臂緊了緊,忍了許久的下腹燒得更疼了。

  怕她害怕,他換了個坐姿,想掩飾。

  兩人靠坐在一起,他一動,傅雲英立刻發現他身體的變化。

  他倒是沒覺得尷尬,知道被她感覺到了,反而不遮掩,嘴角一挑,笑了笑。

  她不看他,默默退開了一些。

  「明錦哥,過幾天我會南下。」

  她低頭整理剛才弄亂的衣襟,淡淡道。

  霍明錦此刻欣喜若狂,心滿意足,心花怒放,興高采烈,神采奕奕,神清氣爽……

  總之,全身上下,沒有哪一處不舒服。

  他含笑看她,由著她突兀地岔開話題。

  到這一步,話都說開了,她是他的,用不著逼得太緊。

  聽說她要南下,他驚訝了一會兒,明白過來。

  「你要去接朱和昶?」

  傅雲英點點頭。

  「還有范維屏、汪玫和我二哥,幾個和我來往密切的同僚,等我二哥傷好了就出發。我已經給張道長寫信了,請他進京為我二哥調理身體,他正好在河南講道,順便接他。」

  迎接朱和昶入宮,不是怕他有什麼危險——一路都有朝廷大軍護送,還沒有人吃了豹子膽半路截殺新君,而是提前教朱和昶京裡的規矩,告訴他京裡的大致情形,免得他鬧出什麼笑話來。他性情天真,這些天身邊的人為了奉承他,不知哄騙了他什麼。

  當皇帝簡單,但想當一個好皇帝,難。

  她會盡己所能,輔佐朱和昶做一個好皇帝,達不到秦皇漢武唐太宗那樣的高度,至少得保天下太平。

  當然,特意帶上其他人,還是為了博一份接駕的功勞。

  有了這份功勞,請功順理成章。她好借這個機會施恩於自己想要收服的人手。

  傅雲章的傷不重,只是引發舊疾才昏睡幾天,等他康復,也和她一起南下。

  范維屏是楚王的人,資歷還不夠,但此次沈黨株連甚廣,朝中空出許多位子,未必不能讓范維屏更上一層樓。

  朱和昶根基薄弱,或者說根本沒有根基。

  朝政能不能穩下來,內閣大臣的人選至關重要。

  君臣關係緊張,不是好事。

  每個人有自己的看法和觀點,大臣們秉持各自的政見理念,沒有是非對錯之分,最好能平衡朝堂,讓其相互制約。

  如此,對掌握軍權的霍明錦來說也是最好的。

  處理好感情上的事,傅雲英立馬盤算起日後怎麼幫朱和昶站穩腳跟,緩緩道:「這些天我想過了,到時候推舉姚文達、范維屏、汪玫三人入閣參預機務。」

  雖然王閣老、姚文達和汪玫是一派,但王閣老性情軟弱,不難對付,姚文達年紀大了,而且性情耿直,弱點明顯,汪玫雖然不好拉攏,但他比王閣老精明,更能屈能伸。

  這是一個交換,用姚文達和汪玫的兩個閣臣之位換取范維屏的升遷,否則汪玫不可能在短短幾年內越級升遷。

  她幫汪玫,汪玫也得有所回報。

  霍明錦道:「王閣老會答應的。」

  有他在一邊看著,王閣老不答應也得答應。

  說了會兒正事,傅雲英心裡那點不自在慢慢散去了,抬頭看一眼窗外天色,道:「別守在外面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眼裡盡是紅血絲,不知多久沒睡過。

  霍明錦只是笑,眼神繾綣,「我不累。」

  事實上他現在很振奮,渾身用不完的勁兒。

  他站起身,袍袖舒展,往外走。

  「我看著,京師亂不起來。」

  她想謀劃什麼,盡情去謀劃,不必有後顧之憂。

  傅雲英聽懂他言外之意,看著他因為逆光而顯得異常偉岸的背影,說:「我缺一個騎射師傅。」

  「嗯?」霍明錦側頭看她。

  半晌後,他醒悟過來,唇邊揚起一抹笑容,「好,我明天上午過來?」

  要是能把人娶回家裡就好了,每天都能看著,夜裡還能抱著……不過她有自己的計劃,那就隨她吧。

  反正她都說要他了,沒法抵賴。

  「下午吧,上午我有正事。」

  傅雲英道,送他出了門。

  霍明錦出去了,腳步聲越來越輕。

  傅雲英站在月洞門前,目送他走遠。

  長廊深處,霍明錦忽然轉頭看她。

  生怕這只是一個夢。

  月洞門前搭了架子,淩霄花藤長勢太潑辣,順著牆根爬到院牆上,罩住粉牆,從院內翻出來,把院外也遮得嚴嚴實實的。

  火紅的喇叭狀花朵掛了滿牆,她依舊站在密密麻麻的花藤下目送他。

  一如年少的時候,穿黃襖綠裙的嬌俏小娘子,頭上紮絨花,戴珍珠頭須,裙邊掛一對金鑲寶噤步,烏黑有神的眸子,又清又亮,笑盈盈目送他。

  傅雲英準備轉身回去了,卻見已經走遠的男人突然抬腳往回走。

  他手長腿長,健步如飛,眨眼間,已經走回她跟前。

  她抬頭看他,「是不是忘了什麼?」

  霍明錦垂眸,喃喃道:「雲英,你再叫我一聲。」

  傅雲英心頭微動。

  微風輕拂,幾朵淩霄花簌簌飄落下來。

  她拉著他的衣袖,踮起腳。

  濕潤的花朵從他們臉頰旁擦過,彷彿有淡淡的清香縈繞。

  她在他唇角印下一個淡淡的吻,「明錦哥哥,我等你。」

  霍明錦沒吃酒,但他幾乎要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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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準備

  窗外蟬鳴聒噪。

  房裡點了幾盞燈,剛剪過燈花,燈火明亮。

  暑熱天的夜晚,蚊子多,飛蛾也多,門窗明明關得嚴實,不知飛蟲從哪個罅隙鑽進房裡,不停往罩了紗罩的燈上撲。

  傅雲英坐在傅雲章房裡的書案前寫祭文。

  她寫完一段,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

  傅雲章靠坐在床頭聽著,偶爾開口要她改動一兩個用詞。

  每一次動亂之中必有一場殺戮,京城死了不少人,有些是他們認識的,有些是不認識的。

  詩社的人要為在反抗中死去的同僚寫祭文以示哀悼,這種彰顯名聲的事自然少不了傅雲章和傅雲英。

  不想讓傅雲章勞神,傅雲英寫完自己的,以他的口吻幫他代筆,寫完拿給他看,略作修改。

  她自己寫的祭文洋洋灑灑,風骨清峻,雄健淩厲,以達到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

  為傅雲章代筆時,則儘量收斂,再三斟酌,努力模仿他平時的風格。

  她擅於模仿,倒也不是很難,幾篇寫下來,文字典雅醇正,氣脈從容。

  擱下筆,她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境也變得平和許多,夏夜燥熱,她卻難得心平氣和。

  她忽然有點明白傅雲章為什麼想也不想就答應由她代寫祭文,還要監督她寫。

  世人追名逐利,猶如飛蛾撲火。

  唾手可得的權勢當前,大多數人很難保持理智。

  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能忘乎所以,不管什麼時候都得沉得住氣。

  吱嘎幾聲,蓮殼推門送消夜進來,調的桂花藕粉,灑了紅豆鹵,一大碗晶瑩剔透的涼粉,還有西瓜,鮮菱角,葡萄,鮮桃,剛洗過,裝在竹絲攢盒裡,水靈靈的。

  這是傅雲章吃的,傅雲英的消夜實惠,就是一碗雪菜筍片肉絲麵。

  麵湯鮮美可口,傅雲英洗了手,坐著吃麵。

  她吃得很香甜,傅雲章拿著瓢羹舀藕粉吃,眼睛卻望著她手裡的筷子。

  傅雲英無意間看到他彷彿很饞的樣子,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二哥,你這些天只能吃清淡的。我勞心勞力,可以吃點好的。等你好了,想吃什麼吃什麼。」

  傅雲章搖頭失笑,不看她了,慢慢把一碗藕粉吃完。

  蓮殼送茶給二人漱口,對傅雲英道:「管家說已經看過幾處宅子了,都是好房子,地方寬敞,房間多,和宮城離得近,價錢也合算。」

  傅雲英點點頭。

  傅雲章喝口茶,看她一眼,「要賃新屋?」

  傅雲英嗯一聲,道:「高坡鋪這邊沒有大宅子,不夠住,每天去衙署也不太方便,我想買大院子。馬上就是鄉試,等年底,趙琪、杜嘉貞、陳葵、李順……我在江城書院的同窗都會赴京趕考,還有蘇桐也快回來了,二哥你的朋友也陸續寫信來,說他們會來京城,買新宅子,好安置他們。」

  傅四老爺也會進京,如果傅雲泰和他一起來,還得給小夫妻倆預備單獨的院落。

  另外她和傅雲章的幕僚人數增多,不可能一直委屈他們住倒座房裡。

  還得闢出兩所幾進大院子做外書房,她和傅雲章的書房得和內院分開,雖然他們家內院現在並沒有其他婦人居住。

  他們家沒有根基底蘊,這一代開始靠科舉起步,想要讓家族發展壯大,首先必須擴展自己的勢力。

  昔年結交的人脈開始發揮作用,傅雲章的同年在各地歷練,傅雲英的學生們即將嶄露頭角。

  確實得要換新宅。

  傅雲章沉吟片刻,打發蓮殼出去。

  燭火微微晃動。

  他遞了把蒲葵扇子給傅雲英,「今天霍指揮使來過?」

  蒲葵扇扇面闊大,但拿在手裡很輕,沒什麼分量,她輕輕搖動扇子,點了點頭。

  「你以後準備怎麼辦?」

  傅雲章自己也拿了把扇子,慢慢搖,蒲葵扇窸窸窣窣響。

  窗外蟬鳴依舊嘈雜,夏夜漫長。

  「我心裡有數。」傅雲英平靜道,「現在時機還不成熟。」

  傅雲章看著她,溫和道,「也別顧忌太多,總歸得要你自己高興,我看霍指揮使也不是墨守成規的人。」

  若是一般男子,怎麼可能容忍她每天混跡在官場當中。

  傅雲英輕聲答:「我曉得。」

  傅雲章有些憂愁。

  她素來肯忍讓身邊親近的人,只要不觸及她的底線。霍明錦要是欺負她怎麼辦?

  一開始想著霍明錦肯包容她,自然是怎麼想怎麼好,但繼續往下想,又覺得不妥。

  看他沉默下來,傅雲英站起身,把腳踏旁桌案上的茶杯挪走了。

  聽見聲音,傅雲章抬起頭,笑問:「怎麼就把茶撤了?」

  傅雲英彎腰湊近他,看了看他的臉色。

  燈光籠在他臉上,五官精緻柔和,含笑望著她,目光溫和。

  「二哥,別吃茶了,勞了半日神,早些睡。」

  她看著傅雲章睡下,回到自己院子,坐在燈下寫了幾封信,才洗漱就寢。

  次日早上,囑咐管家把信送出去,門房稟報,范維屏來了。

  范維屏雖然官職高於她,但知道她是楚王留給新君朱和昶的人,不敢傲慢,進了門,便笑呵呵和她套近乎:「我瞧著你又長高了許多。」

  他們兩平時從不往來,算一算很久沒見過了。

  范維屏記憶中的她還是個清秀謙遜的學生,再見時,見她雖一身家常服飾,但氣度沉穩,應對從容,心中暗暗佩服,難怪楚王把所有暗衛都交給這個年輕人。

  原來自家主子也有靠譜的時候嘛!

  傅雲英亦不拿大,和范維屏寒暄過,其他幕僚早就到了,僕人送茶進來,眾人推讓一回,圍坐在窗下,開始討論入內閣的事。

  沈介溪已死,他的骨幹要麼捲入謀反入獄,要麼怕受到牽連,主動辭官,現在除了王閣老這位內閣大臣地位穩固如山,其他幾位閣臣一年之內必定陸續致仕。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況這回先換了一個首輔,又換了一個皇帝,眼下各個黨派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正積極為自己人謀求空缺出來的職位。

  范維屏知道傅雲英打算助他進內閣參與朝政,急於表現自己,首先道:「崔南軒乃吏部侍郎,掌管官吏銓選,職權頗重,他在家養傷,暫時沒什麼動靜,不過沈黨的人暗中動作頻頻,想推舉他出來收拾沈黨的爛攤子,等著東山再起。」

  幕僚們議論紛紛,崔南軒是湖廣人,沈介溪的學生,在和沈介溪鬧翻以前,他曾和沈黨的人共事,交情不錯。如果他出面保沈黨,那沈黨死而不僵,隨時可能死灰復燃。

  傅雲英站在窗前,望著庭院一池清澈的湖水,淡淡道:「那就讓崔南軒負責審理沈敬德謀反的案子。」

  眾人一愣,面面相覷。

  房裡靜了片刻。

  范維屏皺眉想了想,問:「這是何意?」

  傅雲英道:「這個案子牽涉甚廣,由他主審,大理寺、督察院、刑部擔任副審,安排我們的人進去,讓他好好審,審個三年五載,以崔南軒的為人,他和沈黨的關係只會越來越緊張。」

  天下人都看著,崔南軒不可能借機包庇沈黨,而且沈黨的人為了自保,到時候勢必會攀咬他,把他也扯進去。

  鬧個不好,身敗名裂。

  即使他手段高明,能把事情處理好,也不會有人感激他。相反,他處理得越好,罵他的人越多。

  他處理得不好呢,正好一個辦事不利的罪名扣下去。

  功勞?處置沈黨和當年懲治閹黨不一樣,閹黨獲誅,人人稱快,沈黨就複雜了。

  這個燙手山芋誰都不想接,交給崔南軒,給他主審的名頭,但處處限制他的職權,讓他頭疼去罷,等他擺脫這個麻煩,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大義滅親,人人讚頌。

  但事實上,在官場上大義滅親的人很難得到其他人的擁護,因為都怕自己哪天也被大義滅親了。

  最穩妥的做法是回避。

  她偏偏不給崔南軒回避的機會。

  大家商議了一回,覺得這樣也好,絆住崔南軒,他們才好專心做其他事。

  傅雲英挪開書案前的銅尺,抽出一遝紙,道:「趕盡殺絕不可取,沈黨中也有正直的官員,可以為我們所用。我這裡有份名單,你們熟記於心,務必保住他們。」

  眾人齊聲應喏。

  見其他人都對傅雲英十分恭敬,范維屏眼珠一轉,臨走前,笑道:「三舅舅前幾日來信,要來京城……」頓了一下,「為趙氏弔唁。」

  傅雲英會意,「我已經派人在城門前等候老師。」

  說曹操,曹操就到。范維屏前腳剛走,管家後腳過來稟報,趙師爺來了。

  同行的還有蘇桐。

  蘇桐在地方為官,時日雖不長,但政績不俗。去年地方鬧蝗災,他脫下官服,和當地老百姓一起抵抗蝗蟲,還想辦法說動富戶捐糧,立了大功。

  傅雲英想辦法將他調回京師,預備把他安插進工部,她之前認識的工部主事現在升任員外郎了。

  趙師爺風塵僕僕,神情凝重。

  趙氏是他以前最喜歡的學生。雖然兩人鬧翻了,但他心裡總覺得有一天兩人會和好的,或許是他老了的時候,他派人把趙氏叫到跟前,痛駡她一頓,然後趙氏淚如雨下,向他賠罪……

  結果卻是趙氏比他先走。

  這時候,趙師爺才明白為什麼趙氏這些年儘量疏遠趙家,而且反對趙家和沈家親上加親,幾次拒絕兩家聯姻。

  沈家一倒,湖廣江陵府地動山搖,昔日一直被沈家打壓欺辱的地方世家揚眉吐氣,趁機報仇,沈家族人水深火熱,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其他幾家依附沈家的世家也都受到衝擊,族人離散,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

  唯有趙家基本沒受到什麼影響,而且因為趙家子弟和傅雲英、范維屏走得很近,前途光明,他們家反而取代沈家,有興旺之象。

  趙師爺心中百味雜陳。

  傅雲英知道他心裡不好過,問候幾句,送他回客房休息,轉回傅雲章的房間。

  ……

  蘇桐正和傅雲章說話。

  他以前是個秀氣清瘦的少年郎,長大成人,依然還是瘦,今天登門時,傅雲英乍見之下,差點沒認出他來。

  這個黑黑瘦瘦的男人,竟然是以前那個風度翩翩的蘇桐?

  蘇桐被她盯著看了許久,不由尷尬起來,摸摸鼻尖,解釋說:「地方上氣候乾燥,日曬毒辣。」

  傅雲英覺得他現在比阮君澤還黑,而且黑得很均勻,領口上方露出的脖子和一雙手背也是黑的。

  傅雲章早起後躺在涼快的廂房看書,聽說蘇桐來了,既驚且喜,「昨天才說起,今天就回來了。」

  等見到人,也詫異了一陣。

  蘇桐只得再解釋一遍,他這是曬黑的,他盡職盡責,每天去田間地頭關心老百姓,才會曬黑的!

  傅雲章輕笑幾聲。

  蘇桐有點不好意思,他在外人面前冷靜自持,對著傅雲章和傅雲英,不知不覺就彆扭起來。

  以前他不懂,後來他明白了。

  因為心底深處知道二哥和英姐不會傷害他,所以就懵懂不知事的孩子一樣,對著自己信任的人任性。

  廂房一面是可以摘取的槅扇,天氣熱的時候空出南邊,地方開闊,風從院子往裡吹,搖動樹葉沙沙響,幽涼靜謐。

  兩人對坐吃茶,周圍沒有丫頭伺候,只有他們二人。

  聽蘇桐說了些在地方為官的見聞,傅雲章欣慰道:「地方果然磨練人,比以前沉穩練達了。」

  蘇桐敏感而疏離,和誰都不親近。

  傅雲章欣賞他的才學,但擔心他偏執之下走了歪路,所以之前曾數次警告他,以免他利用傅雲英。

  幾年過去,蘇桐變了很多,倒不是說人一下子變得開朗了,依然還是沉靜的性子,但放下心事之後,心境豁達,人也會自然而然變得寬和。

  院子裡一株百年古樹,樹冠巨大,罩下一院濃蔭。

  蘇桐想起少年時盤踞在心中的那些念頭,正色道:「二哥……之前是我執拗了……」

  他還欲再說,傅雲章笑著擺擺手,「無妨,都是過去的事了。」

  誰沒有年輕過?

  他自己十三四歲時,也曾因為受不了肩上的壓力而憤世嫉俗。

  同窗們可以散漫,可以懈怠,他卻得壓抑本性,從早到晚苦讀,他讀得很好……但他從來沒有快樂過。

  可悲的是,他明知自己不快樂,還是得一如既往地讀下去。

  那種日夜受煎熬的感覺,讓他痛苦,也讓他清醒。

  「我就曉得二哥不會怪我……」蘇桐微笑著說,沉默了一下,接著道,「二哥,我娶親了。」

  傅雲章看他一眼,「是誰家小娘子?」

  蘇桐道:「今天不方便,她去親戚家了,明天我帶她過來見您。」

  微風吹拂,樹影在地上緩緩移動,如水波。

  「您放心,我現在對英姐沒有其他心思。」

  蘇桐看著投射在地上斑駁的樹影,緩緩道。

  傅雲章抬起眼簾,目光驀地變得銳利。

  蘇桐抬起頭,道:「以前我確實有過其他想法……不過只是我一個人胡思亂想而已。二哥,我想出人頭地,就必須找一個為我操持家業、讓我沒有後顧之憂的賢惠妻子。在江城書院,我每天看著英姐潛心典籍,孜孜不倦……那時候我就知道,她這樣的人,即使洗手作羹湯,也不會困於內宅之中……她也看不上我,我不曾奢望其他。」

  他配不上傅雲英。

  從他想利用她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輸了。

  傅雲章早就猜到了,當初蘇桐為了救傅雲泰和傅雲啟受傷,本就是打著這個主意,那時候傅家人都知道他很喜歡英姐,蘇桐想擺脫和傅容的婚事,又不想得罪他,所以把主意打到英姐頭上。

  他那時沒有戳破,因為一旦戳破,就真的成仇人了。

  蘇桐回憶以前的事,有些感慨:「那是我頭一次看到二哥你動怒……後來我常常想起你和我說的話。」

  傅雲章面上辨不出喜怒,問:「那你現在的妻子呢?」

  蘇桐一笑,「她雖然有些驕縱,還算是個賢內助,難得她對我母親也很孝順。」

  「好生待你的妻子,那才是要陪你走一生的人。」

  傅雲章沒有說其他,淡淡道。

  蘇桐點頭應下,笑著道:「二哥,我明白。」

  人生路上,總是有各種錯過和遺憾,有些人能抓住機會彌補遺憾,有些人不能,只能繼續往前走。

  從燒信之後,他把傅雲英當成真正的朋友,之前那些不成熟的幼稚的想法,都淡去了。

  本來也只是模糊的喜歡……連他自己也沒有發覺。

  偶爾想起來,並無苦澀,也沒有失落,反而覺得好玩。

  想起那時單方面和她較勁彆扭,而她一無所知,真的挺好玩。

  同時為自己當時的反復無常而感到後悔,要是早些敞開心胸,也許他們會成為更好的朋友。

  ……

  傅雲英走進廂房的時候,兩人望著日光下葉片閃閃發光的古樹,靜靜地吃茶。

  她讓管家去預備接風宴,留蘇桐住下,他在京中沒有宅子。

  蘇桐笑了笑,「不和你客氣,我還得去拙荊親戚家走一趟,明天過來打擾你。」

  傅雲英知道蘇桐成親了,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娶了哪家小姐。

  「南方人還是北方人?我好讓灶房做些合她口味的菜。」

  蘇桐搖頭微笑,故意賣關子,「明天你就曉得了。」

  可惜傅雲英並不在意,「反正是你的娘子,藏著掖著也是你的娘子,總會見著的,我不著急。」

  一旁吃茶的傅雲章聽到這一句,粲然一笑。

  ……

  趙師爺休息好,吃過飯,出去了,傅雲英讓王大郎跟著他。

  她打開蘇桐帶回來的一口大箱子,裡面是他在地方觀察當地農事的詳細記錄。

  蘇桐的記載很詳細,和他的文章一樣,條理分明。

  她看得入神。

  天氣熱,地上鋪了簟席,她乾脆席地而坐,靠著箱子翻看那些冊子。

  不知看了多久,她動了動,雙腿發麻,撐著箱子邊沿想站起來,腳崴了一下,針刺一樣。

  本以為會摔進箱子裡,一雙手伸過來,接住她。

  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手中的書冊落在地上。

  霍明錦低笑了幾聲,直接打橫抱起她,送到隔間羅漢床上坐好,抬起她的腿,放到自己膝上,「哪裡摔著了?」

  她搖搖頭,道:「只是坐久了發麻。」

  霍明錦嗯一聲,脫下她腳上的靴子,手指慢慢往下捏。

  捏到左腳的時候,傅雲英嘶了一聲。

  「這裡疼?」

  霍明錦皺了皺眉,解開襪子,看腳上沒有青腫,在腳踝的地方輕輕揉捏起來。

  粗礪的指腹在腳上摩挲,並不疼,只是發燙。

  傅雲英忍住戰慄,疑心他是不是故意的,拉開他的手,「你幾時來的?」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進屋的,等了多久。

  霍明錦握住她的手,輕聲道:「乖,別動。」

  確定沒有傷到骨頭,才幫她穿回襪子,繼續揉捏其他地方。

  「剛來一會兒。」他道。

  其實來了很久,還叫了她一聲,她看書太專注了,沒聽見。他就沒進去。

  「我帶了幾隻弓過來,你這裡的弓我看過了,不適合你學。」

  昨天說好今天教她射箭,他連夜尋來的弓,正適合她這樣的初學者。

  傅雲英的腳不麻了,雙腳落地,試著在地上走了走。

  霍明錦在背後看著她。

  她回頭,對上他凝視的目光。

  兩人就這麼對望了一會兒。

  他眼中柔情湧動。

  被這樣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剛才那種戰慄的感覺又來了。

  傅雲英走回他邊上,「今天不學了。」

  霍明錦目光疑惑。

  「你多久沒睡過了?」傅雲英問。

  他眼底的紅血絲還沒消退,而且更明顯了。

  霍明錦只是笑,拉她的手,手指描摹她的手心,「我太歡喜,睡不著。」

  睡當然是睡了的,但時不時就要醒來一次,好確認自己白天不是在做夢。

  傅雲英讓他拉著,道:「你忙了一上午,休息一會兒吧,以後再學。」

  說完,又加了一句,「有的是機會。」

  抄家,是錦衣衛的看家活兒。霍明錦並不在乎名聲或是其他東西,帶著李昌他們連抄三十餘家,從內閣學士,到六部尚書、侍郎,地方巡撫,抓的抓,砍的砍,殺的殺,罪名確鑿者,一個都逃不了。

  他剛硬果決,雷厲風行。

  錢財美色都沒法讓他動心,京官們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也沒法讓他動搖。

  一時之間,京師風聲鶴唳。

  所以王閣老才會答應和她合作,力推范維屏入閣。

  她不再掩藏身份,京師的人知道她是新君的人,紛紛求上門,給她送禮,請她幫忙說情。

  錢照收,忙她當然不幫,那些動輒就能拿出數十萬兩銀子消災的人,身上都背著血債。

  她也救人,不過只救認真辦差的官員。

  簡單來說,霍明錦殺人,她救人,互相配合,一邊打壓,一邊施恩。

  有霍明錦這個世人口中六親不認、殺人如麻的鐵面指揮使作對比,傅雲英簡直成了活菩薩。

  成功收攬人心。

  霍明錦今早查抄的曹家,剛給傅雲英送了禮。

  送禮的人說他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不是在連夜抄家,就是在抄誰家的路上。

  響起幾聲低笑,霍明錦躺倒在羅漢床上,仍然緊拉著她的手,「那你得陪著我。」

  傅雲英垂目看他,點點頭,「我去拿本書。」

  她拿了書,再回到羅漢床邊,發現霍明錦已經睡著了,呼吸平穩。

  果然還是累了。

  他很警醒,只睡了半個時辰就醒了。

  看到傅雲英坐在一邊看書。

  暑夏天,又在家中,她穿得不多。

  肌膚細白如瓷,好比月下聚雪,脖頸修長,腰肢纖細,又有種風雨難摧的堅韌,執書的一雙手,修長,乾淨,有力。

  看著書的雙眼清澈明亮,秋水清揚。

  不知是不是在看書的緣故,雙唇微微翹著,彷彿噙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午後的日光透過窗格照進來,勾勒出她玲瓏的身段,雖然套了兩層裡衫,但因為側身坐著,剛好又有光線籠在身上,所以少女線條格外清晰,甚至能依稀看到裡面裹胸的形狀。

  不像平時穿官服,看起來嚴肅清冷,不好親近。

  霍明錦喉頭滾動了幾下,鼻端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幽香,忍不住抬起手,緊緊抱住她。

  傅雲英驚了一下,啪的一聲,書落在地上,低頭看他。

  他衣襟鬆開了,肩頭露出一部分,隱隱可以看到裡面的傷疤。

  從上往下看他,感覺有點怪。

  還在走神,霍明錦的手已經順著她的背往上,按在她頸間,微微用力,迫使她朝自己壓下來。

  精準地撬開她的唇,用力吮吻。

  這個姿勢其實不大舒服,不過感覺到柔軟的胸脯覆在自己身上,感覺更強烈了。

  過了好一會兒,熱吻變成一下一下輕柔的啄吻,「你要買新宅子?」

  傅雲英喘息漸平,想坐起來,被他按著沒法動。

  以前怎麼沒發現他有些黏人。

  「新宅子就選在西城長街那一塊……」她說,「緊鄰的間壁宅子也是空著的。」

  霍明錦濃眉一揚,一開始沒什麼反應。

  等領會到她話裡的意思,眼睛驀地睜大,彷彿不可置信。

  他欣喜若狂,抱著傅雲英,猛地坐起來。

  動作太急,下巴撞到傅雲英頭上,她低低哼了一聲。

  霍明錦激動難抑,忙捧著她的臉,吻她額頭被撞到的地方,「疼不疼?」

  疼的應該是他吧?剛剛可是砰的發出一聲響了。

  傅雲英看一眼他的下巴,毛茸茸的鬍渣。

  「我這就去把那宅子買下來!」

  霍明錦看著她,目光灼灼,像兩簇團團燃燒的火焰。

  她按住他的手,「地契房契都辦妥了……明錦哥,你掏銀子就好。」

  霍明錦情難自禁,深深看她幾眼,抱著她,繼續吻。

  這世上最珍愛的寶貝在懷裡,怎麼吻都吻不夠。

  她做事井井有條,應承他,就會認真考慮兩人的未來,這……真是太好了!

  他不再孤單,就要有自己的家了。

  他和雲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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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1: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宅子

  蘇桐第二天領著他的新婚妻子登門。

  女子跟在他身後,走進長廊。

  她頭梳芙蓉髻,插雙股鍍金簪,飾珠翠,勒烏紗包頭,戴一對時興的金絞絲葫蘆簪,穿淺紅素緞圓領大襟襖,綠色地鑲滾牙黃緞邊花蝶紋馬面裙,窈窕綽約,成婚不久,眉眼間還帶了幾分少女的明媚。

  正是趙師爺的侄孫女,范維屏的表妹趙叔琬。

  傅雲章有些詫異,和傅雲英對望一眼。

  昨天蘇桐和趙師爺一起進城,傅雲英就猜到他應該和趙家結親了,他原本就和趙琪他們走得近,只是沒想到他娶的會是趙叔琬。

  倒是姻緣巧合。

  趙叔琬的父母進京榜下捉婿,未能找到如意的女婿,不了了之。輾轉了好幾個地方,河南、江西、浙江、福建都走遍了,最後在遙遠的異地遇到同鄉人蘇桐,兩家人來往一段時間,趙叔琬的父母一合計,蘇桐不就挺好的麼?

  蘇桐那時在地方吃了不少苦,當初那點敏感的自傲一點點被瑣碎公務打磨乾淨,和母親商量過後,應下這門親事。

  趙家富裕,是江陵府的望族,且趙家子弟多有在各地為官的,於他而言,是一門好親事。

  趙叔琬任性歸任性,也知道嫁了人和在家做嬌小姐不一樣,收斂脾氣,為蘇桐打理家務,孝順婆母,友愛業已出嫁的大姑蘇妙姐。

  她和蘇桐偶爾也會起爭執,但相處還算融洽。

  傅雲章叮囑蘇桐:「莫要怠慢你娘子。」

  蘇桐笑著道:「我家徒四壁,唯有幾箱書,她不計較這些,岳父岳母待我也好,我心中感激,自不會做那等輕狂事。」

  他這人內秀,平時很少說這種話。

  趙叔琬驚訝於他的坦率,偷偷看他一眼,見他正好也看向自己,臉上掠過一縷薄紅,因為看到昔日意中人的那點彆扭局促感頓時煙消雲散。

  見他二人和睦,傅雲章和傅雲英相視一笑。

  雖然是平輩,但蘇桐向來把傅雲章當長輩看待,言語恭敬,趙叔琬還沒見過他對其他親戚這麼敬重,心裡有了計較,也跟著他叫二哥。

  傅雲章叫蓮殼把備好的禮物拿出來,傅雲英也送了文房四寶和其他幾樣居家過日子的器物。

  趙叔琬還想著推辭幾句,蘇桐直接道:「收著罷,咱們成親的時候二哥和雲哥沒送禮,這是補的賀禮。」

  他倒是不客氣起來了,也不怕失禮!

  趙叔琬瞪他一眼。

  蘇桐笑而不語。

  傅雲英吩咐婆子把禮物挪到花廳去放著,對蘇桐道:「不必搬動,你先留下住幾日,我還有事托你去辦。」

  家中沒有女眷,趙叔琬看他們要說正事,和婆子一起出去,讓婆子領著她逛園子。

  傅雲英和蘇桐說了要搬家的事,「你剛回京,先別急著走動。正好勞你接下這個差事,等趙琪、杜嘉貞他們進京,你代為照應,領他們拜見湖廣出身的官員,只論學問,其他的事不要張口。」

  姚文達曾在湖廣任學政,到時候肯定會以師長之名拉攏這批學子,可惜他註定會慢一步。而沈黨官員自顧不暇。

  楚黨現在是一盤散沙。

  傅雲英要做那個把散沙擰成一條繩的人。

  蘇桐聽她細細交代哪些人可以結交,哪些人只需要隨便敷衍,哪些人得下大力氣去迎合,點頭應下,道:「你放心,這事好辦。你的《制藝手冊》流傳甚廣,是孩童制藝的啟蒙書,用不著我們費心,光是沖著你的名聲,他們自己就找上來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你還得抽空寫幾篇祭文……」

  傅雲英看一眼傅雲章,見他點頭,轉頭繼續對蘇桐道,「等祭文寫成,由二哥出面推薦你入詩社。詩社的成員大多是翰林院出身,個個都是真才實學,他們眼光高,你不可輕視。」

  蘇桐笑著應承:「這個我明白。」

  他在國子監讀書時,老師大多是翰林院出來的,對那些人的清高脾氣感受頗深。

  又回到搬家這個話題上,蘇桐在京中生活幾年,熟悉京中道路坊市,這事交給他打理,傅雲英很放心。

  傅雲章不耐煩俗務,她也不想讓他勞累。

  錦衣衛接連抄了數十家權貴,心中有鬼的夜不能寐,人心惶惶。

  京師許多宅院空出來,其中有魏家當年的宅子。

  魏家滿門慘死,魏宅幾經轉手。

  牙人推薦傅雲英買下當初的魏宅——現在自然不是魏宅了,院落修整得敞亮氣派,房舍精巧,花園景色優美。

  而且價格很便宜,房主急著賣房。

  傅雲英決定親眼去看一看曾經的魏宅,騎馬走出去一段路,又突然不想去了。

  她給霍明錦的,是現在和將來。

  最後直接定下西城的宅子。

  ……

  崔府。

  吳同鶴走進書房。

  書房裡設臥榻,榻旁書案上擺滿了書,還有書信、冊子其他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堆放得很整齊。

  崔南軒身上纏著繃帶,靠坐在欄杆上,身後塞了好幾個大迎枕,手裡拿了封拆開的信。

  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簾半抬,細看信中內容。

  吳同鶴上前幾步,拱手道:「傅雲沒有買下那間宅子。」

  崔南軒撩起眼皮,面色平靜,「沒有?」

  似乎在反問,但兩個字說得很輕很輕,又像是自言自語。

  吳同鶴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對傅雲的身份背景這麼感興趣,昏迷好幾天,一醒來第一件事不是打聽朝堂上的局勢,而是立刻派人去查傅雲。

  他之前身為江城書院的副講,在江城書院待了幾年,曾擔任傅雲的老師,傅雲就是一個天資聰穎的寒門少年而已啊?

  大人為什麼要查傅雲,又為什麼故意放出要低價賣那間宅子的消息引傅雲來買呢?

  吳同鶴百思不得其解。

  片刻後,崔南軒放下信,問:「黃州府那邊查得如何?」

  吳同鶴回說:「我們的人在湖廣潛伏多年,按理來說不難查,可不知怎麼回事,傅雲的身世背景就像一個謎一樣,我們查來查去,什麼都查不到。連李寒石是霍明錦的人我們都查到了,就是查不出傅雲的來歷。」

  崔南軒冷笑了一下。

  霍明錦執掌錦衣衛,而且手握軍權,各地都有他的人手,他不想讓別人查到傅雲的身份,那麼他們就一點都查不到。

  他拿起剛才那封信:「傅老四一家都要進京……想辦法從他們那裡入手,別驚動錦衣衛。」

  吳同鶴躬身應喏,想了想,小聲說:「我記得……表姐認識傅雲。」

  崔南軒沉默不語。

  吳同鶴接著說:「傅雲救過表姐和琴姐,表姐在武昌府的時候,還去過他們家,傅雲不在,是他母親出面接待的。琴姐跟著范維屏的寡母學畫畫,趙氏多次在琴姐跟前提起過傅雲,說他的畫畫得很好。琴姐還收藏了幾幅。」

  崔南軒瞳孔微微一縮,手指捏緊信紙。

  幾息後,他冷聲道:「寫信給你堂兄,派人送二姐和琴姐進京。」

  吳同鶴應是。

  ……

  傅雲英還未遷進新居,汪玫先過來送禮了。

  他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寫了篇賀詞送她,笑著道:「你別嫌我小氣,我已經多年不動筆了。」

  「你的賀詞一字千金,我高興還來不及。」

  傅雲英出門迎他,進了正堂,僕人過來奉茶奉果。

  汪玫很挑剔,挑剔得讓他的學生抓狂,但說起為人處世,其實他心裡門兒清。他蹉跎多年,換來朝中各派大臣們的同情惋惜,沈黨官員敬仰他的才學,同情他的遭遇,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朝他下手。

  這就是他的本事了。

  又比如現在,他和傅雲英說話,和之前的態度大不一樣,以前還是長輩看後輩,現在就如同平輩相交一般,而且很自然,不會讓傅雲英覺得彆扭。

  姚文達和他有點像,但姚文達就算落魄,也不會放下架子,該怎麼說話還是怎麼說話。

  汪玫卻能敏銳地根據時局不同調整自己的處事方式。

  難怪王閣老力保他入閣。

  吃過茶,寒暄畢,汪玫開門見山,問:「吏部崔侍郎身負重傷,你是他的同鄉,怎麼沒有前去探望?」

  崔南軒六親不認,這一點朝中大臣都知道,但他卻是個好官,為官多年,未曾欺男霸女、殘害忠良,而且很幹了幾件於國漁民有益的大好事。可他同時也助紂為孽,掩蓋沈黨的罪行,幫沈介溪作惡,只是他為人謹慎,並未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大臣們還挺佩服他的。

  那天在千步廊發生的事情沒有傳出去,在場的吏部官員只知道傅雲章為掩護崔南軒換上他的官服,之後的事只有錦衣衛曉得。

  面對汪玫的試探,傅雲英微微一笑,回:「實不相瞞,我和崔侍郎意見不和,還是不來往的好。」

  汪玫眼珠轉了轉,喝口茶,含笑說:「原來如此,我原先還以為你們之間有什麼誤會,想著倚老賣老,捨下這張老臉勸和你們。」

  傅雲英看他一眼,道:「汪先生放心,萬馬齊喑那種景象,不會發生在朝堂上。」

  汪玫怕她因為私心殺了崔南軒,提醒她崔南軒並無過錯。

  也是在試探她的態度,若她今天下手殺崔南軒,以後肯定也能為了一己私欲朝王閣老的人下手。

  那王閣老未必會老實和她合作。

  她的承諾,無疑是一顆給王閣老的定心丸。

  汪玫明白這句承諾背後的含義,笑了笑,他喜歡和傅雲說話,有什麼說什麼,不用拐彎抹角。

  明明傅雲生得俊秀,面若好女,脾氣也不壞,他的學生都挺喜歡傅雲的,但傅雲做起事來卻一點都不柔和,真是怪哉。

  ……

  夏夜燥熱,院子離河近,入夜後村落陷入一片沉寂,山裡卻聒噪起來,蛙鳴如海,蟬鳴則震耳欲聾。

  山下一座錦衣衛層層把守的院落,房裡點了數盞燈,燈火熊熊燃燒。

  霍明錦坐在燈下看輿圖,燈光映在他線條深刻的臉上,幽黑的眸子,平靜得近乎淡漠。

  李昌和其他人站在一旁聽他指令。

  他雙眉略皺,手指在輿圖上劃了幾條線路,「徐鼎一直很安分,遼東無虞。」

  李昌道:「二爺,徐鼎確實老實,接到內閣大臣手書後,不曾踏出海州衛城一步。」

  遼東防禦,實行衛所制度,以城堡為依託,以軍隊為防守,眾多城池,依託長城,井然有序,層次分明,互相呼應,構成一套防禦體系。

  所有城堡,大致分為鎮城、路城、衛城、所城和堡城五級。

  其中,鎮城是總兵和巡撫的駐地。

  有些衛城地理位置特殊,會單獨建立一套防禦圈,徐鼎現在就駐守在海洲衛城。

  霍明錦嗯一聲,目光往西移,指尖在輿圖上輕點。

  「遼東鎮、薊州鎮、宣府鎮、大同鎮、山西鎮、延綏鎮、寧夏鎮、固原鎮、甘肅鎮,九邊重鎮,每一個都盯準了。」

  眾人面面相覷,自從戰場上軍隊幾次大敗於衛奴,朝廷增派大軍駐守遼東,嚴防死守,前後花費數十年時間,建立起固若金湯的防禦體系,雖然衛奴曾接連攻下撫城、清城,但他們無法突破遼東防線,不可能對國朝形成威脅。

  二爺怎麼如此重視遼東?而且要求整個九邊重鎮都得加強警戒?

  寧夏鎮、固原鎮、甘肅鎮和遼東離得十萬八千里的,遼東戰事,和它們有什麼關係?

  眾人摸不著頭腦。

  李昌想了想,道:「二爺,您當年掃平草原,延綏鎮、寧夏鎮以西太平已久,暫時不會再起戰事。而遼東這邊,氣候寒冷,派去遼東的幾路大軍據說都是南方人,受不了北方嚴寒,又不熟悉遼東地形,倉促應戰,才會接連吃敗仗。只要軍隊守著衛城,不被衛奴帶進密林峽谷裡,應當沒什麼問題。」

  從海島歸來後,他們跟隨霍明錦,都沒有再上過戰場。其他人有的在塞外,有的在南邊,這幾年陸陸續續打了不少仗,從他們的信件中,京中的人能夠知道一點戰場上的事,但畢竟沒有親臨其境,只能從戰報推測大致情形。

  他們對遼東不太熟悉。

  霍明錦搖搖頭,看著輿圖,皺眉道:「海州衛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衛奴久攻不下,確實打不進來……如果他們繞過防線呢?」

  手指在輿圖上輕輕一勾,繞了大半個圈,最後落在代表薊州鎮的點上。

  眾人目瞪口呆,無不駭然!

  房裡鴉雀無聲,屋外蟬鳴蛙鳴此起彼伏。

  李昌打了個哆嗦,「二爺,這不可能吧?」

  如果衛奴果真繞過防線,從蒙古跨過長城,發動奇襲,那只要幾天時間,他們就能打到京師腳下!

  京衛都是一群混吃等死的軟腳蝦,怎麼可能抵擋得住衛奴?

  大夏天裡,眾人汗出如漿。

  他們身經百戰,比其他人更明白戰爭的殘酷。

  霍明錦眼簾低垂,眼底依舊平靜無波,「確實不可能,不過不得不防。」

  李昌咽了一口口水,「那……您要帶著我們回戰場嗎?」

  回戰場?

  霍明錦抬頭,看著自己的部下。

  從小就在軍營裡長大,他記得每一個人的姓名……只剩下這些忠心耿耿的兄弟了,其他人雖然也是他這幾年帶出來的,但隨他南下抗倭、九死一生回到中原的,只有這十幾個。

  部下們回望著他,神情堅毅。只要他一聲令下,他們隨時可以奔赴戰場。

  「遼東暫時由徐鼎坐鎮,不會起什麼大亂子。」

  霍明錦收回目光,輕描淡寫道。

  他們商談很久。直到四更,部下們才陸續告退出去。

  李昌最後一個走,霍明錦叫住他,掃他一眼,問:「你成親了?」

  這個問題問得莫名其妙,李昌撓撓腦袋,「二爺,我家小子都十歲啦!」

  二爺不會是想送個美人給他吧?

  「我家內人很賢惠,納妾什麼的……」

  一句話還沒說完,李昌又哆嗦了一下,二爺看他的眼神好可怕!

  他嘿嘿幾聲,嬉皮笑臉,上前幾步,「二爺,您有什麼吩咐?」

  霍明錦嘴角輕勾,「有事交代你去辦。」

  李昌瞪大眼睛。

  一盞茶的工夫後,李昌走出屋子。

  他表情古怪,步子虛浮,眼睛掙得老大,一副見了鬼的神情。

  半晌後,他兩手一拍:「我的媽呀!」

  暗處守衛的錦衣衛聽到他這麼叫了一聲,然後人一溜煙跑遠了。

  ……

  傅雲英收到張道長的回信,他已經到了真定府,在驛站等朱和昶他們一行。

  傅雲章的傷還沒養好,她決定過幾天等他的傷口結痂了再出發。

  翌日,她去了一趟大理寺,處理手頭的公務。

  因她要南下,其他事情暫且交給陸主簿。

  眾人都知道等她迎新君回來,勢必要升官,而且是平步青雲的那種,對她十分熱情。

  她請陸主簿幫忙,以良鄉張氏一案為例,找出歷年女子請人代為訴訟的卷宗,陸主簿雖然覺得沒什麼用,還是應下了。

  下衙的時候,喬嘉駕車在宮門外等候。

  她和身邊不斷找話題和她套近乎的同僚們拱手作別。

  眾人知道她平時只和堂兄傅雲章同行,其他人不論關係疏遠還是親近,都不會同乘一輛馬車。兵部尚書的孫子周天祿曾死乞白賴扒她的車,被她直接踢到車輪底下,差點軋傷腿。

  這之後再沒人敢和她同乘。

  巴結的機會多的是,別和自己的腿過不去啊!傅家的馬又高又壯,被踢一腳至少得躺一個月。

  等其他人都散去了,傅雲英掀簾上車。

  先看到一角繡工精緻的錦袍彩織襴邊,男人腿太長,雙腳勾著,還是占了很大空間。

  霍明錦倚著車壁睡著了,大概是坐著睡不舒服,巾帽取下來了,只戴了玉冠,呼吸聲綿長。昏暗中俊朗的臉依舊輪廓清晰,鼻樑挺拔,薄唇輕抿,線條透出點冷淡來。

  傅雲英沒叫醒他,剛看到喬嘉的時候她就發現了,這輛馬車不是傅家的,拉車的壯馬皮毛油光水滑。

  她示意喬嘉出發。

  外面很安靜,長街空曠,車輪軲轆軲轆滾過石板地的聲音在大街上回蕩。

  車廂裡竟放了幾本書,她隨意拿起一本,往後一靠,就著車窗漏進來的光線翻開看。

  看了幾頁,一雙手伸過來,沒碰書,直接攬住她纖瘦柔韌的腰,手上一拽,把她整個人抱在自己腿上坐著,低頭吻她的眼睛,「回去再看吧,別傷了眼睛。」

  濕熱的吻落在眼皮上。

  馬車時不時顛簸幾下,這麼坐根本坐不穩,傅雲英手上又拿著書,只能往他懷裡靠,才不會跌下去。

  霍明錦低笑幾聲,故意使壞,抱著她的手挪到她肩上,讓她躺在自己臂彎裡。

  這回書是拿不住了,啪的一聲跌了下去。

  「想不想我,嗯?」

  他低頭,吻她的鼻尖。

  好像沒分開幾天吧……

  傅雲英暗暗道。

  不過看他含笑看著自己,沒忍心笑話他。抬起手,摸他的臉。

  柔嫩的掌心貼在臉上,溫柔撫摸。

  霍明錦有些詫異,一動不動,看著她清亮的眼睛。

  她迎著他的目光,慢慢在他懷裡坐起身,湊上前,也親一下他的鼻尖。

  「不想。」

  霍明錦笑了,捉住她抱緊。

  「我想你。」

  他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說,說話的氣息拂過她耳廓。

  麻麻的,還有點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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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涉及到戰爭,說一句,文中的外族是虛構的,關於戰爭的地名也是虛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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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1: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為難

  馬車快到高坡鋪了,霍明錦才鬆開手,撿起剛才跌落的書放好。

  「你也看東昌先生的書?」

  傅雲英好奇問,很少見他看兵書之外的書,而且是幾本內容平淡的遊記。

  霍明錦一笑,拍拍那一摞書,說:「給你預備的……好把你騙上來。」

  以前的小雲英很好哄,送她一朵絨花她也會高興很久,現在想哄她高興得費點心思。他特意找幕僚們討教,搜羅了許多市面上沒有的書。

  傅雲英有點哭笑不得。

  目光落在他鬢邊那幾根刺眼的銀絲上,心裡微微一動。

  抬起手,手指輕撫他髮鬢。

  霍明錦低頭看她,目光灼灼。

  她稍稍用力,將白髮一根根扯了。

  其實早就想這麼做了,不過以前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親近。

  這點疼對霍明錦來說就跟撓癢癢一樣,他眉頭皺都沒皺一下,握住她的手,含笑低語:「委屈你了。」

  她或許根本沒有考慮過婚事,這樣年輕,朝氣蓬勃,青春正好。

  而他已經年過三十,年齡的增長讓他強大成熟,也在他身上留下歲月的痕跡。

  傅雲英揚了揚眉,看著他俊朗的臉,濃眉,黑眸,眼底刻滿風霜,因為經歷過風雨,行事有種獨有的沉穩從容和堅定果決。

  宮變之中,他大開殺戒,毫不手軟,之後並沒有趁機大肆株連、耀武揚威,也沒有濫殺無辜,而是迅速蟄伏,卻又牢牢控制局勢。

  高山一樣雄偉,湖海一樣寬廣。

  溫柔和強勢同時出現在他身上,一點都不矛盾。

  「二爺正當盛年。」

  叫他二爺,打趣似的調笑語氣,甚至有點輕佻的意味,像調戲。

  霍明錦失笑,湊近吻她。

  他喜歡她私底下慢慢朝自己展露和平時不一樣的一面,鮮活,明朗。

  她本就該如此恣意放達,像她筆下的畫一樣,氣韻生動,直抒性靈。

  為此,他可以傾其所有。

  吻著吻著不免要失控,把她壓在車壁上吻,欲念燒得熾熱,還記得先用雙手托著她,怕她撞到車壁上會疼。

  車廂逼仄,氣息交纏在一起,密不可分。

  不知是不是空間狹小的緣故,纏吻的聲音特別響亮清晰,唇舌糾纏攪動,鋪天蓋地都是他身上的味道,還有他喘氣的聲音,沙啞暗沉。

  感覺到他緊繃結實的身體裡奔騰洶湧的情欲,傅雲英心口砰砰跳,身體漸漸發熱。

  果然正當盛年。

  天氣熱,轉眼就出了一身汗。

  他知道分寸,吻得激烈而克制。

  分開的時候,依然衣衫整齊,不過都有些氣喘吁吁。

  外面沒有聲音,馬車停下來了。

  等她平復下來,霍明錦壓抑著燒起來的欲望,手指輕輕拂過她柔軟的唇,道:「我不進去了,明天再來。」

  傅雲英嗯一聲,下了馬車。

  第二天霍明錦沒來接她,因為當晚她就收到袁三讓人送回京師的密信。

  之前她送傅雲啟和袁三回湖廣,一個回鄉參加鄉試,一個負責接應朱和昶。

  朱和昶病了,出了點麻煩事。

  袁三要她即刻啟程,他應付不過來。

  麻煩應該不小,袁三信裡再三強調:老大你快來吧!再不來爺爺到不了京城!

  爺爺說的是朱和昶。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各處人手也都佈置好,隨時可以走。

  傅雲英等不及天亮,叫喬嘉去兵馬司討連夜出城的手書,叫起傅雲章,告訴她自己先走,過兩日等他傷口好了再出發,他們可以路上碰頭。

  傅雲章披衣起來,看了袁三的信,皺眉道:「不礙事,一起走罷。我不是玻璃人。」

  他堅決起來不會輕易動搖。

  匆匆收拾,趙師爺和蘇桐聽到正院的動靜,也都醒了,打發小廝過來詢問。聽小廝說二人立刻就要出城,親自過來送。

  傅雲英叮囑蘇桐,他滿口應承,道:「這裡有我,你放心。」

  小半個時辰後,喬嘉拿回來通行文書,猶豫著道:「公子,二爺不在城裡,文書是李千戶辦妥的,您看要不要等一等?」

  傅雲英想了想,問:「二爺去哪兒了?」

  喬嘉老實答:「這個小的不清楚。」

  霍明錦說明天還會在宮門外等她,那肯定不會走得太遠,等他知道自己要走趕過來,應該要不了多久。

  傅雲英看一眼銅漏,催促僕人繼續收拾,道:「等半個時辰罷。」

  半個時辰後,霍明錦仍然沒現身,也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

  夜色濃稠,今晚沒有星星,伸手不見五指。

  傅雲英接過王大郎遞過來的鞭子,幾步下了臺階,跨鞍上馬,對其他人道:「不等了,出發。」

  之前她和霍明錦說過會南下,其他事情都交代清楚了,還留了封信給蘇桐,不一定非要等到他過來送她。

  兄妹倆打點好,騎馬出城,有手書和腰牌,一路暢通無阻,巡查的衛兵沒有阻攔。

  出了城,剛走出一段路,身後遙遙傳來馬蹄聲。

  駿馬跑得很急,蹄聲如悶雷炸響。

  須臾,幾匹快馬撕破暗沉沉的夜幕,飛馳到傅雲英面前。

  為首的男人穿窄袖勁裝,身形高大,夜色中一雙幽深的眸子,仿若深夜潛行的獸類,目光格外明銳。

  看到她,男人一拉韁繩,不等駿馬停下來,飛快跳下馬,幾步走到她跟前。

  不遠處,傅雲章回頭看一眼傅雲英,見她停下來了,示意周圍的人繼續往前走。

  眾人會意,夾一夾馬腹,催馬接著前行。

  霍明錦在城郊一座船上秘密會見署理山西軍務的總督,商談佈防的事。為避人耳目,身邊並沒帶隨從,李昌費了半天勁兒才找到他。

  他從船上下來,算了一下時辰,估摸著傅雲英等不了那麼久,沒有回城,直接追到官道上來,果然追上了。

  看他走近,傅雲英要下馬。

  霍明錦攔住她,指一指遠處矗立在夜色中的十幾騎矯健身影,道:「他們和喬嘉一樣,跟你一起去。」

  傅雲英點點頭,多帶點人手當然更好。

  又說了些京裡的情形,哪些人需要防備,哪些人得拉攏,等朱和昶進京,要如何安排接駕的事。

  傅雲章他們已經走遠了。

  駿馬發出不耐煩的噴鼻聲。

  這是說開之後第一次分別,霍明錦拉著傅雲英的手,凝視她許久,並沒有囉嗦,只說了一句:「萬事小心。」

  千言萬語,最後不過四個字,只要她平安就好。

  就像當年找到她,卻不能靠近,果斷返回京師,只派人保護她,讓她無憂無慮長大。

  「明錦哥,你也是。」

  傅雲英道,看他鬆開手,催馬疾行。

  霍明錦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融進夜色中看不見了,還駐足良久。

  李昌牽著馬走到他身後,「二爺,更深露重,該回了。」

  前方一團黑漆漆的,啥都看不見,連螢蟲都沒有,有什麼好看的?

  霍明錦沉默不語,又站了一會兒,方轉身。

  身後忽然響起清脆的馬蹄聲。

  他驀地回頭,看到夜幕下緩緩馳出一騎身影,瞳孔翕張,面露驚訝之色。

  傅雲英單獨折返了。

  怔愣過後,霍明錦拔腿便朝她跑過去。

  李昌眼珠一轉,牽著馬走遠,順便把其他隨從也趕走。

  傅雲英的馬慢慢停了下來,坐在馬背上,低頭看著霍明錦大踏步迎上來。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兩人四目對望。

  涼風吹過,拂動山道兩旁樹葉沙沙響,恍如落雨。

  後半夜,涼意慢慢浸上來,夏夜的燥熱一點點褪去。

  周圍靜得出奇,彷彿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霍明錦望著傅雲英,眼神比無邊的夜色更深邃。

  傅雲英迎著他灼熱的注視,翻身下馬,手執軟鞭,風吹衣袂翻飛。

  一身朱雀錦袍,束革帶,踏皂靴,腰間收得緊緊的,身姿敏捷,英氣勃勃。

  霍明錦不由想起那年在江城書院,看到她於眾人仰望中站在高臺上朗讀書院教條,錦緞束髮,肩披霞光,當真是風儀出塵,直把其他人映襯成草木。

  他問了一句,「誰家少年?」

  當時不知,這少年是他的雲英。

  傅雲英走到他跟前,唇角微翹,雙目亮如星辰。

  她一字字道:「這一世,我從不委屈自己,明錦哥哥。」

  霍明錦一怔,明白過來時,心跳如雷響。

  是為了白天的那一句「委屈你了」。

  她不覺得委屈,因為她就喜歡這樣的他。

  霍明錦喉頭滾動了幾下,雙手緊緊抱住她。

  一句話不說,低頭熱情吻她,撬開齒關,吻得很用力,纏著她的香舌,不給她呼吸的機會,像是要把她吞吃入腹似的。

  攪弄水聲嘖嘖響。

  這樣還不夠,遠遠不夠!

  他滾燙的身體貼著她的,緊緊箍著她,恨不能和她揉成一團。

  不能再失去了。

  夜風輕拂,良久過後,他才鬆開些許,下巴放在她頸邊,氣喘如牛,底下緊繃,燒得發疼。

  傅雲英被他吻得站立不住,戰慄的感覺慢慢褪去,臉頰還燒熱,手中的軟鞭差點沒滑落出去。

  待他放開,輕聲道:「我走了。」

  想讓他安心,才會轉回來,但他反應這麼大,有點始料未及。

  她放空了一瞬,幾乎忘了思考,轉身上馬,不等他說什麼,也不看他,甩了個鞭花,馳進黑暗的夜色中。

  幸好周圍沒人看見。

  直到追上傅雲章一行人,傅雲英心口還砰砰直跳。

  ……

  接連趕了兩日路,在半路上碰到在驛站裡忽悠驛丞、雜役的張道長。

  張道長威名遠播,驛丞們將他視作得道高人,只差一步就能飛升成仙的那種。請他住最華美精緻的房舍,吃最精美的食物,伺候得非常周到。

  驛站裡專門辟出一塊地方給張道長修煉。

  傅雲英讓其他人去客堂打尖休息,請張道長為傅雲章診脈。

  張道長看到他們很高興,拉著傅雲章仔細端詳一陣,道:「還死不了。」

  傅雲英問:「二哥前些時日肩背中箭,不要緊麼?」

  張道長擺擺手,「皮肉傷,不礙事。只要雲章他吃我煉的仙丹……」

  他開始喋喋不休賣力推薦他這幾年嘔心瀝血的新成果——長生丹。

  傅雲英連日趕路,沒好氣地暗暗瞪張道長一眼,竟然想騙傅雲章幫他試藥?那些所謂的長生丹是她看著張道長煉的,裡面不知道含有多少有毒的東西。

  張道長嬉皮笑臉,朝她擠擠眼睛,道:「小英兒啊,別生氣,師父這裡也留了你的份。」

  傅雲章看著他們倆,笑而不語。

  東拉西扯了一陣,換了快馬,重新出發。

  傅雲英讓傅雲章留下來和張道長一起等,「二哥,讓張爺爺再給你看看,我接了袁三他們就過來。」

  傅雲章想了想,點點頭。

  傅雲英匆匆吃了點乾糧,離了驛站。

  張道長目送她走遠,回頭掃一眼傅雲章,問:「要一直瞞著麼?」

  傅雲章面色如常,抿口茶,點點頭。

  張道長眼皮低垂,做了個鬼臉。

  ……

  又跋涉了一天,傅雲英才找到袁三他們。

  朝廷一早就派了官員南下迎朱和昶進京,光是舉旗的儀仗隊就有數百人,而且都是錦衣衛。

  聖駕一路走來,沿路的官員都會使勁全身解數討好奉承,以求能夠升官進爵。

  但凡朱和昶經過的州縣,百姓傾城而出,簞食壺漿,將最好的東西全都拿出來,縣官更是絞盡腦汁,海陸奇珍,稀世之寶,悉數奉上。

  總之,朱和昶一行,排場很大。

  傅雲英剛到地界,沿路接應的王府侍從就主動現身。

  「爺在前方三十里一處的村莊裡。」

  「怎麼不走了?」

  她沉聲問。

  侍從答道:「爺病了,還不肯見人,這幾日只略用了幾碗湯。」

  傅雲英皺眉,「是不是之前的舊疾犯了?怎麼不派人去請張道長?」

  侍從小聲答:「太醫來看過了,說不是病,用不著請醫。」

  傅雲英心裡明白幾分,點點頭。

  太醫是楚王的人,他說不是病,那肯定不是病,朱和昶這是害怕了,後悔了,還是在使小性子?

  快到地方了,她反而不著急,先派喬嘉去打探情況。

  喬嘉走了一趟,回來稟報:「現在王府隨從以鐘家、楊家人為首,他們以新君近人自居,有些倨傲,大臣們想見新君,必須先賄賂他們。接駕的幾位大臣有王閣老的人,有您的人,也有二爺的人。」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等朱和昶正式登基,王府屬官肯定會受到重用,據說眾人已經私底下稱呼王府長史為「閣老」。

  聽到這裡,傅雲英挑挑眉。

  楚王故意留下這些人,是想考驗她麼?

  她可不會客氣。

  說話間,已經到了聖駕駐紮的村子。

  錦衣衛們一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傅雲英的身份,但還是先驗查一番,方放她進村子。

  村子裡的住戶早就被挪到其他地方了,一眼望去,除了錦衣衛、侍衛、金吾衛,王府護衛,王府侍從,王府屬官,就是大大小小的官員。

  因為朱和昶臥病,人人都面帶憂色。

  傅雲英逕自找到朱和昶下榻的帳前,要求見他。

  幾個太監攔住她,道:「爺剛吃過藥,才睡下。你是何人,竟敢亂闖?」

  雖然朱和昶是皇帝,但畢竟還沒進京,現在眾人不好當面稱他為萬歲,都叫他爺或是小爺。

  傅雲英還沒說話,跟著她的喬嘉和另外幾個錦衣衛臉色都變了。

  她擺擺手,示意喬嘉他們不必動怒。

  小太監叉著腰,態度傲慢,「還不走?打擾爺休息,閣老怪罪下來,憑你是京官,也吃不了兜著走!」

  傅雲英一笑,轉身離去。

  小太監們見這麼一個年輕氣派的京官被自己趕走了,對望一眼,頗為自得。

  終於輪到他們揚眉吐氣了!

  不給點好處,就想見小爺?這是頭一天當官麼?莫不是個傻子吧?

  聽說京裡近身伺候皇上的太監都很威風,有些位高權重的,朝臣們都得爭著巴結。連堂堂閣老重臣都爭著把自己家的千金嫁給太監的乾兒子,好和太監攀親。

  要是運氣好一點,說不定也能混一個千歲爺當當!

  袁三和朱和昶不對付,拿他沒辦法,整天翹首以盼,等著傅雲英過來。

  聽王府侍從說京中的傅大人來了,當即喜得一蹦三尺高,打聽到她住的地方,喜滋滋找過來,掀開帳篷往裡衝。

  「老大,你可算來了!」

  傅雲英正坐在地上鋪的氊子上吃飯,抬頭掃他一眼。

  他精神氣十足,逕自走到她身邊,挨著她坐下,看著幾上熱騰騰的麵條湯,抹抹嘴巴,「正好我也餓了。」

  傅雲英搖頭失笑,讓人去取一副乾淨的碗筷過來。

  吃完,她喝口茶,問:「吉祥呢?」

  吉祥是朱和昶的貼身太監,幾歲起就跟著他,雖然膽子小了點,臉皮厚了點,但很忠心,寸步不離朱和昶左右。

  剛才攔下她的那幾個小太監看著眼生,其中沒有吉祥。

  袁三嗤了一聲,看一眼左右,壓低聲音說:「被排擠走了。」

  地方藩王和皇帝說起來都是龍子龍孫,但世人都明白,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朱和昶身份轉變,身邊的人欣喜若狂,繼而開始盤算怎麼才能爬到更高的位子上去。

  短短一個月,王府內部各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人事變動極其頻繁。

  吉祥是朱和昶的貼身侍從,被其他小太監合起夥栽贓嫁禍,有口難辯,被那位方長史找了個藉口打發去灶房伺候了。

  傅雲英端著茶杯,靜靜思考。

  眾人合夥趕走吉祥的原因不難猜。

  其他小太監急於表現自己,就必須先除掉朱和昶用慣的人,他們才有出頭的機會,吉祥擋了他們的路。

  而方長史那樣的人犯不著和吉祥爭寵,他趕走朱和昶的近人,有更深層的考慮——只有支開朱和昶熟悉的人,才能更好地掌控這位天真爛漫的年輕君王。

  傅雲英和楚王的人手打交道不是一兩天了,現在各處暗衛只聽她的指令。

  她和方長史也來往過,記得對方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老者,應該不會這麼輕狂,輕易就露出貪婪狡詐之相。

  莫非真的是利慾薰心,當了幾天「閣老」之後,露出狐狸尾巴,想要謀求更大的利益?

  帳篷裡悶熱,袁三找了把蒲葵扇,坐在一邊幫她扇風,「老大,你說怎麼辦?揍那些小太監一頓?」

  傅雲英搖搖頭,「先見到小爺再說。」

  不一會兒,得知她已經抵達的其他官員三三兩兩過來找她。

  有的向她大倒苦水,痛駡方長史倚老賣老,囂張跋扈,收受地方官員的賄賂,無法無天。

  有的找她打聽京中的局勢,絕口不提方長史的事。

  有的假意關心她,實則試探她的態度。

  鐘家和楊家的人則謹慎許多,寒虛問暖,問她一路辛不辛苦。

  這些人,少數是真心找她討教辦法,剩下的,無非想挑撥她和方長史大鬧一場,他們好坐收漁翁之利。

  霍明錦的人沒有過來。

  她的人手最後到,寒暄幾句,告訴她他們已經四天沒見到朱和昶了,只有方長史才能踏進朱和昶的屋子。

  「大人,方長史在王府積威頗深,深得小爺信任。老王爺臨終前將小爺託付給他,他借此以托孤大臣自居,處處指手畫腳,連錦衣衛都被他支使得團團轉。您最好還是不要和他起衝突。他畢竟是王府忠僕,掌王府所有賬務。」

  傅雲英淡淡一笑,「無事,我心裡有數。」

  霍明錦的人怎麼會怕方長史,不過是不想出頭罷了。

  她換了身乾淨衣裳,再次去帳篷求見朱和昶。

  這一次又被小太監攔下了,道:「小爺在用膳,誰都不許進去!」

  傅雲英不動聲色,拉住氣得臉通紅的袁三,轉身回帳篷。

  夜裡,她召集人手,細細問他們這些天的情形。

  眾人一個接一個稟報。

  等眾人退下,袁三把穿一身貼裡的吉祥帶進帳篷。

  「傅少爺!」

  吉祥一進帳篷,眼圈便紅了,跪倒在地,膝行至傅雲英跟前,淚如雨下。

  傅雲英沒說話,等他緩過勁兒來,示意他站起來說話。

  吉祥擦乾眼淚,站起身,佝僂著腰,泣罵道:「他們那幫不要臉的!欺負我就算了,還欺負傅少爺您!真是心肝都壞了!」

  小太監之間爭風吃醋,掐尖要強,是常有的事。但以貼身太監的身份欺壓朝臣,找朝臣索要賄賂,這就不一樣了。

  吉祥很有原則,他可以和府裡的人鬥得你死我活,但堅決不會耽誤世子爺的正事!

  傅雲英問他朱和昶的近況。

  吉祥眼圈更紅,「從王爺沒了,我就被他們趕出內府,沒能和世子爺說上話。他們想把我撇在武昌府,要不是我機靈賄賂老太監,現在還在湖廣當燒火奴才呢!傅少爺,您一定得想辦法見到世子爺啊,世子爺一直念叨著您,好幾回做夢夢見您,他要是曉得您在這兒,早就過來找您了!」

  他說一句,停下來抹眼淚,哭哭啼啼,好不可憐。

  傅雲英安撫他幾句,留下他。

  忙到半夜才睡下。

  翌日早上起來,傅雲英又去朱和昶房門前等著。

  小太監告訴她,朱和昶不在,出去散悶去了,讓她回去等。

  她真的回去了。

  下午再去,小太監又道:「小爺睡下了,說不見你,你明天再來吧。」

  傅雲英笑了笑。

  手中摺扇一抖,對身後的錦衣衛道:「綁了。」

  錦衣衛應喏,二話不說,上前幾步,大手一張,將幾個小太監雙手捆縛在背後。

  小太監們又驚又怒,臉色紫脹,滾在地上掙扎:「大膽!」

  傅雲英收起笑容,看也不看小太監們一眼,下巴朝裡頭輕輕一點。

  「進去看看。」

  朱和昶到底在做什麼?

  吉祥飛快答應一聲,一溜煙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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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小懲

  吉祥進去之後,很快出來。

  他神色古怪,走到傅雲英身邊,小聲告訴她,朱和昶確實沒有生病。

  朱和昶躲在被子裡面掉眼淚。

  「眼睛都哭腫了。」

  吉祥說,一臉心疼。

  從小到大,小爺什麼時候哭過啊!吉祥這些天自己吃了這麼多苦頭,嬌滴滴的小內侍,每天幹最累的活,吃不飽,睡不香,一滴眼淚沒掉,也只有見到傅雲英的時候才哭幾嗓子博同情。但看到朱和昶通紅的眼圈,他立馬急了,心裡一抽一抽的疼。

  他們家小爺,怎麼能哭呢!

  傅雲英皺了皺眉,示意袁三在外面守著,走進屋。

  雖然只是茅簷草舍,但屋裡的陳設精美奢華,地上鋪了氈毯,窗前掛紗帳,桌前設爐瓶三事。

  燒的是百合香,香煙嫋嫋。

  傅雲英走到床邊,掀開羅帳掛在鎏金銅勾上,床上一團被子鼓起一大坨。

  這一坨,自然就是朱和昶了。

  床裡的人聽到動靜,在錦被底下動了動,抬起一張哭花的臉。

  傅雲英眉頭輕皺。

  「雲哥!」

  朱和昶淚眼朦朧,好半天才認出她,又驚又喜,嘩啦一聲掀開被子,光腳踩在腳踏上,往她身上撲。

  傅雲英躲了一下,攙著朱和昶的胳膊讓他站穩。

  她雖然沒有朱和昶高,但力氣比他大。

  朱和昶本來想抱她的,幾天沒吃飽飯,餓得手腳發軟,被她一擋,晃了兩下才站穩。

  傅雲英細細打量他,他一雙眼睛果然如吉祥所說,哭得紅腫,人也瘦了,下巴尖尖,沒精打采。

  她掃一眼旁邊桌案上攢盒裡的點心果子,道:「先吃點東西。」

  朱和昶搖搖頭,拉著她一起坐在床沿,虛軟的身體往她身上一靠,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傅雲英雙眉微蹙,幾年不見,朱和昶怎麼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

  幾乎是十歲時的傅雲啟,整天哭哭啼啼。

  看他哭得傷心,不好拉開他,溫聲問:「小爺為什麼傷心?」

  朱和昶眼淚糊了滿臉,肩膀一抖一抖,扒在她肩膀上,哽咽著道:「雲哥,我老爹是為我死的!」

  說完,愈發傷心,淚如泉湧。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

  ……

  朱和昶身為楚王世子,鮮衣美食,嬌生慣養,每天無憂無慮,除了見不到雲哥稍微有些寂寞之外,真的是一點煩惱都沒有。

  直到有一天,好端端的,老爹忽然生病了。

  老楚王的病來得氣勢洶洶,兩天內就沒法走動,每天躺在床上,氣息衰弱,臉色蒼白,不纏著兒子要兒子陪他打捶丸,不隨便調戲良家婦人,也沒法處亂跑了。

  致仕歸家的太醫、聲名遠播的神醫,還有張道長,全都被長史請到楚王府為老爹診治。

  太醫們搖頭歎息,告訴朱和昶,老楚王時日無多,藥石罔效,還是預備後事吧。

  這對於朱和昶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

  他是楚王的老來子,生母早逝,從小由老爹親自教養長大,老爹既當爹又當媽,父子感情深厚,尋常老百姓家的父子也沒有他們這麼黏糊。

  老爹就是他的天。

  有老爹在,朱和昶什麼都不怕。因為老爹疼他,誰也欺負不了他。

  忽然有一天,這天要塌了。

  老楚王把他叫到床榻前,氣若遊絲,費力抬起手拍拍他的臉,「我的寶兒啊……以後爹沒法看著你了。」

  朱和昶跪在床前大哭。

  老楚王看著他,目光憐愛,掙扎著坐起來,叮囑他要好好聽長史的話,府裡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能信,怎麼收服鐘家和楊家……

  朱和昶一句都聽不進去,他抱著老楚王不撒手。

  幾天之後,老楚王從昏睡中醒來,幽幽地歎口氣,輕撫兒子硬鑽進自己懷裡的腦袋。

  「寶兒,爹還有一個心願……若是能夠瞧一瞧外邊的景致,爹死也安心了。」

  老楚王終其一生蹦躂來蹦躂去,就想能夠蹦躂出湖廣去外面看一看,可惜王不見王,他活到這麼大的歲數,還是沒能如願。

  浪蕩幾十年,他也就這麼一個奢望而已啊!

  朱和昶心如刀絞,不想面對老爹病入膏肓的現實……可他還是立刻吩咐長史準備車駕。

  他不能讓老爹含恨而逝。

  就算巡按把他們抓了去,他也要完成老爹的心願!

  父子倆趁著天黑出了武昌府,馬車裡鋪了幾層厚厚的絨毯,老楚王躺在錦繡堆裡,臉色煞白,目光裡卻帶了一點期冀。

  他終於能踏出湖廣地界了!

  太醫告訴朱和昶,老楚王神色奇異,只怕是迴光返照。

  朱和昶面無表情,擦乾眼淚,抱著老爹,不停和老爹說話。

  「爹,馬上就到了,你馬上就能出去了!」

  老楚王神情熱切,帶了一絲多年夙願終於能實現的癲狂。

  馬車如離弦的箭一般,跑得很快,但朱和昶還是嫌太慢了,不停催促侍衛。

  風馳電掣,一路疾奔。

  不知跑了多久,從天黑跑到白天,又從白天跑到黑夜。

  天慢慢亮了。

  四野的景色越來越清晰,山光明媚,水色秀麗。

  太陽快出來了。

  「就看一眼……」老楚王枕著兒子的胳膊,喃喃道,「就讓我看一眼……」

  這一路上,他神智渙散,嘴裡來來回回就念叨這幾個字。

  四周忽然響起整齊的馬蹄踏響聲。

  衛所的人察覺到他們出了武昌府,並且即將離開湖廣,千戶帶兵追來了。

  朱和昶咬咬牙,不理會千戶在後面的警告,就算是獲罪於朝廷,剝奪世子之位,也要完成老爹的心願!

  他們繼續往前跑,馬都開始吐白沫了。

  馬車後面是追兵,馬車前面是漸漸浮起魚肚白的天空。

  就快到了,只要踏出一步,一步就夠了。

  老楚王要的不多。

  他們還是被追兵攔下來了。

  馬車重重地晃蕩一下,千戶在外面抱拳道:「王爺,請回吧。」

  沒有皇上手諭,他絕不會放楚王離開湖廣一步,哪怕楚王奄奄一息,行將就木。

  老楚王眼睛裡燃燒的火苗一點一點熄滅。

  不論王府侍衛怎麼求情,千戶不為所動。

  朱和昶渾身哆嗦,牙關咬得咯咯響,他爹都要死了,要死了啊!

  為什麼就不能滿足他爹的心願!

  他背起老楚王,下了馬車。

  掃一眼千戶的屬下們手中對著自己的拉滿的弓、弩和閃著寒光的長刀,繼續往前走。

  要麼萬箭齊發射死他們父子,要麼就得放他過去!

  千戶為他身上凜然的氣勢所懾,竟退了幾步。

  老楚王很重,朱和昶從來沒有背過人,背得很吃力。

  都快把他壓趴下了。

  他佝僂著腰,踉踉蹌蹌往前走。

  「老爹,寶兒帶你去,寶兒帶你去……」

  他沒想哭,眼淚還是不停往下掉,深一腳淺一腳朝著山外小道走。

  對面也許是南直隸,也許是江西,他分不清。

  就快到了。

  一輪紅日從群山間探出腦袋,雲層湧動,罩下萬丈霞光。

  青山碧水,籠了一層淡金色光輝。

  他抬起頭,看背上的老楚王,「爹,到了!」

  老楚王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雙手垂在兩邊,臉上神情平靜,像是睡著了。

  老爹終究還是死在湖廣,至死未能踏出那一步。

  一步而已。

  那一刻,就如同被人摘膽剜心。

  這世上最疼愛他的人死了。

  ……

  回憶起老楚王臨終前的情形,朱和昶痛徹心扉,幾度哭得喘不過氣來。

  老楚王逝世後,他渾渾噩噩,不知道該做什麼。

  王府的事都由方長史主持,喪事也是方長史辦的。

  老爹死去,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想見雲哥,可雲哥在京師,他在武昌府……

  他整日待在王府裡,閉門謝客,對著老爹留下的東西,睹物思人。

  忽然有一天,內閣大臣親筆所寫的書信送達王府,還有皇帝的遺詔。

  皇帝駕崩了,太子、太孫也死了,大臣們經過商議,決定由他繼承皇位。

  王府的人似乎並不吃驚,立刻忙亂起來。

  方長史很能幹,一切事情都處理得井井有條。

  朱和昶原先沒有懷疑的,但是離京城越近,他越覺得古怪。

  直到方長史拿出一封老爹寫給他的信,他終於確定:老爹是為了他死的!

  老爹怕他被其他藩王所害,先下手為強,助他登基。

  朱和昶說不下去了。

  傅雲英也聽不下去了。

  老楚王當然沒死,她之前還和老楚王通過信。

  這一切,無非是老楚王磨礪兒子的手段。

  先前瞞著朱和昶,是怕他露餡被人發覺。之後老楚王仍然不現身,大概是想用自己的死刺激朱和昶,讓他明白權勢的重要性,同時看他在父親死後能不能自己成熟起來,收服王府的舊人。

  老楚王冷靜起來倒也乾脆,就這麼放任朱和昶身邊的人欺瞞他。

  也不怕揠苗助長。

  朱和昶不懂世情,可以慢慢教,突然一刀把他心裡的牽絆全部砍掉,就不怕把他逼瘋了?

  這和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樣。

  「小爺,楚王還在人世。」

  傅雲英目光逡巡一周,小聲道。

  朱和昶目瞪口呆,眼角還掛著淚珠,鼻尖通紅,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雲哥?是真的?」他如墜五里霧中,「你是不是在騙我?」

  傅雲英朝他搖搖頭,「王爺真的還活著。」

  老楚王一生逍遙,才捨不得死呢!不僅沒死,還頻頻通過信件往來支使她做這個做那個。他把人手全部交給她,那些幕僚都比她年長,有些人的年紀甚至可以當她的祖父,為了在幕僚們跟前立威,她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感覺自己幾個月內老了十幾歲。

  她身上帶有老楚王的親筆信。

  朱和昶大張的嘴巴還沒合上,雙手發顫,接過信,哆嗦著打開,看了幾眼。

  他嗚咽了一聲,呆呆地坐著。

  半晌後,他抱著信嚎啕大哭起來。

  傅雲英沒說話,等他哭夠了,斟了杯涼茶遞給他。

  朱和昶咕咚咕咚幾口喝完一大杯桂花熟水,抹乾淨嘴巴,用方言罵了一句。

  傅雲英挑眉掃他一眼,他是楚王的兒子,罵楚王,順帶著也把自己罵進去了。

  算了,用不著提醒他。

  「我爹在哪兒?」

  朱和昶死死抓住傅雲英,追問道。

  傅雲英道:「過幾天你就能見到他,來的路上我見過他了。」

  想到能見到父親,朱和昶激動起來,原來父親還沒死,還活著!

  一瞬間,天藍水清,渾身舒坦。

  雲哥絕不會騙他的。

  他笑中帶淚,高興了一陣,肚子咕嚕咕嚕叫喚起來。

  傅雲英安撫好他,揚聲叫吉祥進來伺候。

  吉祥屁滾尿流,連滾帶爬衝進屋,聽傅雲英說朱和昶餓了要吃東西,喜不自勝,衝出去傳飯。

  這些天朱和昶不見外人,不進飲食,隨身伺候的大小官員束手無策,又被方長史阻攔見不到朱和昶,想使法子也使不上,長籲短歎,愁容滿面。

  終於盼來傅雲英,結果她也被小太監們攔著不許見朱和昶。

  官員們灰心喪氣,覺得新君即位,恐怕還有不少波折。

  沒想到這天下午,斯斯文文的傅大人竟然一怒之下,直接把小太監們給綁了!

  不僅綁了小太監,還闖進小爺的屋子!

  簡直是膽大包天啊!

  果然年輕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

  眾人膽戰心驚,全都躲在一邊張望,有的完全是看熱鬧,大多數人還想著若是小爺暴怒要砍傅大人的腦袋,他們或許可以幫著說點好話求求情。

  傅大人生得好看,又年輕有為,而且在民間名聲遠播,很得民心,就這麼砍了,多可惜!

  等了半天,一個個等得心頭煩躁,屋裡終於傳出一點響動。

  小太監被叫進去,不一會兒又出來了。

  眾人迎上前,抓著吉祥問,「小爺怎麼說?」

  「傅大人沒事吧?」

  「要罷傅大人的官嗎?」

  吉祥欣喜若狂,結巴起來:「殺……」

  眾人齒寒心驚,小爺要殺了傅大人?

  不行啊!殺了傅大人,京城一定會大亂的!

  就在眾人急得直跺腳的時候,吉祥終於把話說完了:「殺……殺雞……給……給小爺……熬湯!」

  眾人:……

  好想揍這個小太監一頓。

  大家虛驚一場,這才反應過來,一拍大腿,笑著道:「小爺想進食,這是好事啊!」

  吉祥推開擋在身前的官員們,「起開起開,我得去灶間看著火候。」

  小爺喜歡吃什麼,喜歡吃熬得多爛的羹湯,他了如指掌,這活計非得由他盯著不可!

  眾人忙讓開一條路,看著他領著另外幾個小太監一溜煙往灶房跑去。

  被傅雲英綁起來的太監罵罵咧咧,陰惻惻威脅看守他們的袁三,看到此番情景,對望一眼,偃旗息鼓不罵了。

  眾人議論紛紛。

  「還是傅大人有辦法。」

  禮部侍郎歎息一聲,道。

  他奉命迎新君入京,新君脾性柔和,倒不難相處,可畢竟是皇帝,稍微有個風吹草動,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就得頭疼。

  大家有些納悶,傅雲原先是前太子的屬官,在東宮伺候過,怎麼新君也如此信賴他?

  一人嗤笑一聲,道:「你們不知道?傅雲當年和小爺同窗讀書,一張桌子吃飯,一個院子住著,據說傅雲還救過小爺,感情能不好嗎?」

  看一眼不遠處一臉兇神惡煞的袁三,壓低聲音,說了江城書院的事。

  原來小爺曾經在江城書院求學,眾人恍然大悟。

  傅雲是江城書院的學生,後來兼任助教,這些年他出版了不少書,每一本上面都會寫明是和江城書院哪些教授、學生共同撰寫,他不僅自己出書,還無償幫別人出版,現在江城書院儼然成為湖廣刊印圖書的中心。

  湖廣的讀書人,都以自己的文章能夠被江城書院選中出版為傲。

  誰的文章被挑中了,馬上就能揚名,身價倍漲。

  那沒有文章被挑中的,即使考上舉人,也終究還是缺了點什麼。

  江城書院和傅雲關係密切,書院的學生以後自然而然都是他的追隨者,這一點毋庸置疑。

  小爺曾經在江城書院待過,那麼肯定也做過傅雲的學生。

  難怪他們帶著遺詔抵達武昌府的那天,小爺第一句不是問登基的事,而是問他們認不認識傅雲,他在京城過得好不好。

  眾人心中各有思量。

  屋裡,朱和昶擦乾眼淚,心情一好,開始關心傅雲英,一邊抓起攢盒裡盛的一把桂花雲片糕吃,一邊問:「雲哥,你什麼時候來的?」

  傅雲英道:「我昨天就到了。」

  朱和昶面露詫異之色,咽下食物,問:「那你怎麼不來見我?你不想我嗎?」

  他問得很自然,覺得雲哥肯定也像自己思念他一樣思念自己。

  老爹和他說了,雲哥為了他擔了不少風險,在京師為他奔走,幫他說動王閣老、姚文達那些人,還幫他牽制住霍明錦!

  那可是個難對付的人,殺人不眨眼,真是可憐雲哥了!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危險,一不小心就可能沒命的。

  雲哥對自己真好。

  「我幾次求見你,都被人攔下了。」

  傅雲英道,輕描淡寫說了小太監阻攔他的事。

  朱和昶呆了一呆,拉起傅雲英的手,道:「你別生我的氣,我看到那封信後,不想見人。他們不曉得你的身份,才會攔著你。我不曉得你在外面,如果我曉得,早就出去找你了!」

  怕傅雲英不相信,他賭咒發誓,「我真的不曉得!你別生氣。」

  傅雲英收回手,「我明白,是他們自作主張,我沒生氣。」

  朱和昶盯著她看了好半晌,確定她真沒生氣,道:「他們欺負你,我馬上就把他們調到其他地方當差去!」

  說著他歎口氣,「這些天我實在傷心,我活了這麼大,想要什麼有什麼,過得很滿足。如果這個皇位要拿老爹的命來換,有什麼意思?我差點就想打道回府了。」

  傅雲英抬起眼簾。

  朱和昶對著她一笑,「你別罵我……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要是走了,你們怎麼辦?」

  當皇帝可不是玩笑,他雖然不愛操心,也明白皇帝一個人身繫整個天下,一舉一動都得小心翼翼。雲哥他們都是要輔佐他的人,如果他撂下擔子跑了,雲哥豈不是要遭殃?

  還有王府一大堆人,都得因為他的任性受苦。

  而且如果老爹真的用自己的性命換帝位……那他就更不能跑了,為了老爹,他也得咬牙撐下去。

  傅雲英沒說話,楚王要是知道朱和昶想得這麼明白,說不定就不會躲起來不見他。

  不一會兒,吉祥把飯菜送了進來,送的是粥、麵和幾樣小菜,他幾天沒正經吃飯,得先吃清淡的東西,雞湯太油膩,是預備晚上給他消夜的。

  朱和昶挪到隔間,要傅雲英陪他一起吃飯,拍拍自己身邊,「坐這兒,咱們好久沒見了。」

  他覺得雲哥長高了,比以前還好看,眉眼精緻,乍一看比王府那些美姬還要美……不過這話不能說出口,不然他要生氣的。穿一身寬袍官服,官服有點大,襯得人愈加清瘦,不過氣色很好,眼睛還是那麼清亮有神。

  聽說京裡好多做官的寫詩誇他人物風流,當官的時興攀比風度相貌,也有好多人給她哥哥寫詩。

  傅雲英推辭不坐,讓吉祥給她搬張杌子過來。

  朱和昶歎口氣,苦惱道:「我不愛你和我講規矩。」

  他們可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啊!一旦開始講究君臣有別,以後肯定會慢慢生分疏遠,直到有一天,他也和戲文裡的皇帝一樣,成為孤家寡人。

  傅雲英不語,等奉菜的小太監退出去,才緩緩道:「我若帶頭不遵規矩,其他人也會開始怠慢小爺。」

  朱和昶撇撇嘴巴,「這個你放心,我只是不愛管事而已,真敢怠慢我,我也不會輕饒。」

  這句話不是他誇口,他畢竟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從不會說話起就懂得支使身邊的下人,那種上位者的頤指氣使是刻在骨子裡的,不會輕易被其他人轄制住,畢竟是皇家血脈。他想對誰好,就對誰好,容不得其他人插嘴。

  傅雲英只得換一個理由說服他,「小爺待我太特別,其他人會嫉妒,然後不停向小爺進讒言,離間你我,或者不斷找我的錯處,群起而攻之,直到把我趕走為止。」

  聽了這話,朱和昶皺眉,放下筷子想了想,點點頭,「對,今時不同往日,不得不防。」

  他還沒站穩腳跟,沒法護住雲哥,萬一那些人因為嫉妒偷偷把雲哥害了,他上哪兒再找一個雲哥?

  朱和昶輕易被說服了,傅雲英有點意外,她只是起了個話頭,之後還有其他理由,層層遞進,一定能說動他。

  結果剛開了個頭對方就乖乖應了。

  吃完飯,吉祥進來通報,方長史來了。

  傅雲英抬起頭,吃茶的動作一頓。

  朱和昶現在只想和傅雲英說話,問她這些年分別後的事情,至於老爹,等見了面再找他算帳!

  他揮揮手,問吉祥:「長史有什麼事稟報?」

  吉祥拱手道:「奴不知。」

  朱和昶道:「要是事情不重要,明天再來罷。」

  吉祥應喏,出去吩咐。

  「等等。」

  傅雲英叫住吉祥。

  吉祥停了下來。

  傅雲英望著朱和昶,問:「小爺預備如何處置那幾個小太監?」

  朱和昶道:「他們犯了錯,便按著規矩打發他們去做苦差事罷。」

  傅雲英站起身,道:「規矩如此,可他們口服,心裡未必肯服氣,該叫他們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朱和昶忙道:「都聽你的。」

  袁三和侍衛們將五花大綁的小太監送進堂屋。

  小太監們看到坐在榻上吃茶的朱和昶,痛哭流涕,不住求饒。

  朱和昶面色平靜,正襟危坐,一言不發。

  他不是懵懂不知事的小孩子,高興的時候願意和身邊的小太監開開玩笑,但是小太監們真的觸怒他,他也不會心軟。

  小太監們見求饒沒用,眼珠一轉,轉而朝傅雲英磕頭,求她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他們這一回。

  言語間把所有的太監都帶上了,逼傅雲英表態。

  她如果不寬容,那就等於得罪所有太監。

  朝臣們知道,太監不好惹,他們心眼比針尖還小,一旦得勢,比惡鬼還難纏。

  傅雲英嘴角微翹。

  東廠名存實亡,太監想借著新君即位的機會重現以往輝煌,只怕是白日做夢。

  她慢慢道:「小爺,今天這些小太監攔著我,不過是因為我沒有奉承討好他們,沒有聽懂他們的暗示,給他們好處。」

  朱和昶皺眉,怒道:「勒索賄賂,不能輕饒!」

  小太監們臉色發白。

  傅雲英接著說,「小爺,不止於此。今天他們敢攔著我,日後就敢攔著朝中大臣、內閣閣老,小爺處於深宮之中,身邊都是這些人伺候服侍,若他們聯合起來,堵塞言路,那朝臣們的諫言送不小爺跟前,小爺見不著外面的大臣,凡事只能由這些小太監轉達……」

  說到這裡,她頓住不往下說了。

  小太監們滿臉驚懼,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血口噴人!

  他們只是給這位不識時務的傅大人一點教訓而已,傅大人竟然編排出這些話來,暗示他們阻隔聖聽,架空皇上,甚而陰謀篡位,他們怎麼可能做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

  朱和昶聽得懂傅雲英的暗示,臉色沉了下來。

  從內閣、六部到地方,職權清晰,層次分明,內閣大臣有批駁聖旨的權力,皇權受到掣肘。離了皇帝,大臣們也能處理好朝政,這導致君權旁落。

  皇帝還是皇帝,可大臣們不聽話,皇帝也沒辦法。不僅沒辦法,還可能被大臣們罵得狗血噴頭。

  不怕死的大臣前仆後繼。

  於是皇帝轉而信任太監,把太監推出去和群臣狗咬狗,同時派錦衣衛監視群臣,平衡朝堂。

  結果導致閹黨坐大,甚至閹人一度能左右君王廢立,還出過九千歲那樣的人物,堂堂內閣首輔,也得想方設法巴結太監。

  後來閹黨被誅滅,朝堂仍然不太平。

  就像一張桌子,陡然間被砍斷一根支柱,還怎麼站得穩?

  閹黨可恨,但是他們是君王用來牽制群臣的手段,平衡被打亂,還是會生亂子。

  權力重回內閣手中。

  有的皇帝心胸寬廣,只要內閣大臣肯辦實事,樂意放權。

  有的皇帝無所事事,整天沉醉溫柔鄉,不理朝政。

  有的皇帝很有抱負,和大臣們鬥智鬥勇,今天扶持這個,明天打壓那個,把朝堂攪得天翻地覆,自己漁翁得利。

  有的皇帝既不滿於自己被架空的現實,又沒什麼本事,和大臣離心,每天琢磨著怎麼砍大臣的腦袋,大臣們敢怒不敢言,愈加不認同君王,想方設法繼續架空君王,君臣關係越來越緊張……先帝就是如此,和群臣離心,他在位的時候,從來沒有和大臣們達成一致。

  朱和昶認真考慮過自己的未來,他還年輕,就算一時之間被朝臣們架空,總還有慢慢收攬權力的機會,畢竟他是九五之尊。

  而且他有自己的幫手,雲哥一定會輔佐他的。

  但是他現在還沒有掌握實權,身邊的小太監就坐不住了,就像雲哥說的,今天他們仗著是他近身侍從勒索官員,以後野心越來越大,會不會像那位九千歲一樣,公然殘害皇子,把持朝政?

  朱和昶越想越覺得後怕。

  如果雲哥沒來,他還沒進京,就落一個偏聽偏信,要扶持閹黨的名聲,朝中大臣會怎麼看他?

  他冷靜下來,命左右侍衛將太監們拖出去杖打二十棍。

  小太監們這會兒嚇得毛骨悚然,不敢求饒,聽見只是打二十棍,悄悄鬆口氣。

  還以為小爺要砍他們的腦袋!

  侍衛立刻把太監們拖到外邊空著的場院裡,剝了褲子開打。

  傅雲英站在一邊監督。

  官員們全都圍在一邊看熱鬧,這些天他們在小太監們面前吃了幾次虧,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文官和閹人勢不兩立,傅雲英出手教訓囂張跋扈的小太監,眾人看她的目光飽含激賞。

  她面無表情,站在那兒,一句話不說,一個動作都沒有,也是俊逸過人,氣質出塵。

  眾人心裡暗暗稱讚:不愧是丹映公子,果然風采過人!

  小太監們趴在凳子上,欲哭無淚:重點錯了啊!

  ……

  吉祥重回朱和昶身邊伺候。

  朱和昶命所有太監前去觀看小太監們受刑。

  太監們聽著小太監們那一聲聲淒厲的慘嚎聲,心頭惴惴。

  以後看到傅大人,得繞遠點!絕不能落在傅大人手上!

  吉祥出去看了幾眼,回屋告訴朱和昶外邊的情形,憂慮道:「爺,今天傅少爺得罪了小太監,方長史肯定不高興。」

  朱和昶疑惑地問:「為什麼?」

  吉祥小聲說:「那些人都是方長史撥到您身邊伺候的。」

  打了他們,等於打了方長史的臉。方長史不敢記恨朱和昶,這筆仇,自然得落到傅雲英頭上。

  朱和昶皺了皺眉。

  他知道吉祥提起這個是故意的,想通過提醒他報答雲哥的恩情。

  這事好辦,方長史年紀大了,而且最近經常越殂代皰插手其他事。朱和昶看在他是老爹舊人的份上才不和他計較,他要是真不老實,記恨雲哥,給他一個肥差,打發他回武昌府養老不就得了?

  但以後這樣的事只會層出不窮。

  雲哥一心一意為他著想,肯定還會不知不覺得罪其他人。

  朱和昶見識過王府內院的姬妾們為了爭奪老爹的寵愛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事,有些女子使起手段來,陰毒無比,絕對不輸於男子。

  這朝堂,和王府內院也有點像。

  他信任雲哥,親近雲哥,雲哥毫無疑問會成為眾矢之的。

  朱和昶自信自己不會因為別人的挑撥離間疏遠雲哥,雲哥救過他的命,不會害他的。

  但事情無絕對,萬一哪天自己被騙了,突然犯傻了呢?

  萬一雲哥也被別人欺騙,對他失望,不肯再輔佐他呢?

  要不是教養好,朱和昶都要愁得抓耳撓腮了。

  怎麼樣才能讓雲哥留在身邊,又不會被其他人看成眼中釘呢?

  朱和昶靜靜思考。

  ……

  二十棍打完以後,小太監們臉色蒼白,雙唇泛紫。

  還得掙扎著爬起來,跪在地上謝恩。

  周圍的太監不敢扶他們,臉上神情難辨是畏懼還是同情。

  一眾官員嘖嘖幾聲,朝傅雲英拱手,以示敬佩。

  這一打,看起來是教訓太監,其實是在警告新君身邊的舊人,方長史之流,這會兒肯定恨得牙癢癢。

  傅雲英轉身往回走,有人拍一下她的肩膀,笑著道:「雲哥!」

  聲音輕佻,動作也輕佻。

  她腳步一頓,回頭看一眼。

  周天祿掛著一臉討好的笑容,朝她作揖,「以後得托你照應了。」

  周尚書當真是神通廣大,竟然把孫子塞進迎接新君的隊伍裡了,有這份功勞,回去肯定能想辦法撈個官。

  要說周尚書對孫子這麼關愛,其實心狠起來也是個俐落乾脆的人。得知軍中大將都擁護霍明錦的時候,他立馬派人將病妻送回鄉,讓病妻和小兒子團圓,一個月後病妻亡故,他的小兒子也因為酒醉不慎跌入水中,受驚而死。

  生怕霍明錦遷怒,周尚書直接歸還兵權,上疏致仕了。

  周家很低調,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周天祿天生是個吊兒郎當的性子,看到傅雲英,情不自禁就過來找她搭話。

  「閹人心眼小,你得罪幾個小太監,其他人也會對你懷恨在心,你是不是太莽撞了?」

  他小聲提醒傅雲英。

  傅雲英淡淡一笑。

  官場上,一定得站穩立場,並且不能隨便動搖,三心兩意,會被人不齒。

  如果只是想保命,可以立場模糊。

  但想要爬到更高的位子,必須一開始就明確自己的準則。

  不然,永遠只是其他人的附庸。

  以她和朱和昶的關係,她不可能當一個心無旁騖的純臣。

  那便,做一個權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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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2: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登基

  傅雲英多等了一天,見到緊跟在朱和昶鑾駕之後的傅四老爺一行人。

  看到闊別已久的侄女,傅四老爺很高興,拉著她問長問短,想和小時候那樣拍拍她的髮頂,抬起手,發現侄女差不多和自己一樣高了。

  而且還穿了一身氣派的官服,年紀不大,官威十足,自己這個叔叔見了她都不由自主生出敬畏之心。

  「長大了。」

  他收回手,笑著道,語氣感慨。

  又喜滋滋說起家裡的事,這一次他仍然沒有帶上家眷,「泰哥媳婦有身子了,怕路上顛簸,啟哥又要考試,得有人照顧,乾脆都留下,等啟哥考完鄉試,過完年再派人來接她們。」

  素姐當年為了躲避選秀嫁給傅雲泰,兩家商量好及笄之後才圓房,一轉眼,素姐已經有孕在身。

  月姐和桂姐都是當母親的人了,正好生了一兒一女,前後只隔幾天。

  傅四老爺開玩笑說,可惜外孫、外孫女都姓楊,不然可以湊一對娃娃親。

  姐妹倆的丈夫是楊家子弟,此次隨朱和昶一起上京。

  傅雲英昨天已經見過他們,堂兄弟倆只當她是妻子的遠房兄弟,看到她有點局促,聽她喊姐夫,連稱不敢。

  「雲章呢?」

  說了些家常話,傅四老爺張望一陣,問。

  傅雲英道:「二哥在前邊驛站陪著張道長。」

  傅四老爺喔一聲,遲疑了一下,小聲說:「我走的時候,回了縣裡一趟,大嫂子找過來,問起他……他好多年沒回縣裡,又不成家,總是一個人,也不是事。你和你二哥感情好,有機會好好勸勸他。」

  傅雲英想了想,道:「四叔,我不會勸二哥,您也別和二哥提這些事,二哥喜歡怎麼樣,就讓他怎麼樣罷。」

  這麼些年,她還沒見傅雲章對哪家小娘子動過心思。以前她也好奇過,後來覺得不如順其自然。

  身居紅塵,不惹塵埃。

  傅雲章就如同山巔迎風生長的青松,風骨內斂,飄逸出塵,本應該如名士一般瀟灑自如,不該受到拘束。

  生母的養育之恩束縛了他二十多年,之後的路,讓二哥自己選吧。

  只要他過得自在就行。

  傅四老爺提起傅雲章的親事,也只是出於關心,認真論起來,他一直仰視敬畏這個人品出眾的遠房侄子,還真沒膽量當面問他成親的事,也就敢和傅雲英提一提。

  「好,我以後就不說了,我就是問一問。」

  傅四老爺說,忽然想起一事,掃視一圈,兩手一拍。

  「英姐啊……有件事信上不好說……」

  傅雲英揚眉,看著傅四老爺,面帶疑問。

  傅四老爺壓低聲音,做賊似的,用一種如夢似幻的語氣道:「前不久霍指揮使派人送了份大禮給我……金銀財寶,隨便一樣拿出來都是稀罕的寶貝,我哪敢收啊!立馬給還回去了,人家又給送回來,李大人還說都是彩禮,這是怎麼回事?」

  傅雲英頓了一下。

  沉默了片刻後,她問:「您收下了?」

  傅四老爺很無奈,還有點委屈,像和自家侄女告狀似的,小聲道:「送禮的是霍指揮使,咱們得罪不起,我只能先收著了。你看該怎麼辦?等到了京城,再還回去?」

  還肯定是還不回去的。

  傅雲英看自家四叔一眼,這次接四叔進京本來就是為了這事,不如現在就告訴他,道:「四叔,不必還了。您收著便是。」

  「啊?」

  傅四老爺一臉茫然。

  呆了好一會兒後,他猛然反應過來,瞠目結舌,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

  「霍指揮使想娶你?!」

  雖然嚇得幾乎魂不附體,傅四老爺仍然記得壓低聲音,以防被外人聽見。

  他站了起來,在帳篷裡不停打轉,一會兒張大嘴巴發呆,一會兒撓自己的頭髮,網巾都快撓歪了。

  霍指揮使那樣的人物,鐘鳴鼎食家的世家富貴公子……竟然想娶英姐!

  當然,自家英姐是最好的,天底下沒幾個人配得上,可人家霍指揮使可是國公家的後人吶,開國功臣家的子孫,大名鼎鼎的霍將軍,現在的霍指揮使,竟然成了自己的侄女婿?

  那以後霍指揮使豈不是要稱呼自己為四叔?

  傅四老爺暈頭轉向,像喝醉了酒。

  好半天後,他忽然想起霍指揮使的年紀。

  這大了十幾歲呢!雖說老夫少妻一般來說丈夫會因為妻子年紀小而格外憐惜疼愛,但是霍指揮使是武將出身,又正當壯年,萬一欺負英姐怎麼辦?家裡的男人都打不過他啊!

  他眉頭一皺,坐回椅子上,「英姐,這……你曉得這事?你自己願意?還是霍指揮使強迫你答應的?」頓了一下,道,「你別怕,要是你不喜歡,四叔幫你把這事推了,大不了得罪霍指揮使,咱們可以躲得遠遠的,不能讓你受委屈。」

  傅雲英笑了笑。

  她這一笑,傅四老爺心裡有了譜,她必定是願意的。想那霍指揮使少年英雄,如今身居高位,生得英武不凡,又救過英姐,從家世上來說,還是自家高攀了。

  他這才想起問:「霍指揮使怎麼曉得你是女兒身?以後……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英姐嫁給霍指揮使以後,還能和現在一樣嗎?

  「和以前一樣。」傅雲英道,「等到了京城,讓他和您說罷。」

  她自然是計劃好了的,不過得給霍明錦一個和四叔好好坐下來說說話的機會。

  傅四老爺點點頭,確實得當面和霍明錦談一談,雖然心裡還是畏懼這位武將的,但是作為英姐的叔叔,不能怕!

  擔心路上再生波折,傅雲英給傅四老爺安排了一個隨隊的差事,讓他可以和他們一起走。

  當天上午,太醫宣佈朱和昶「痊癒」,鑾駕啟程。

  隊伍很快就到了驛站,張道長和傅雲章聽到動靜,出來迎接。

  朱和昶斥退隨行官員,迫不及待進了驛站,眼巴巴看著身旁的傅雲英,小聲問她:「我爹在哪兒?」

  傅雲英給傅雲章使了個眼色。

  傅雲章會意,不動聲色支開其他人。

  等只剩下朱和昶,傅雲英道:「小爺在這裡等著。」

  她走出大堂,找到驛站的驛丞特意給張道長佈置的煉丹房,推門走進去。

  屋裡幾位道長聞聲驚起,本想呵斥她,見她生得俊秀,氣度不凡,呵斥轉為微笑。

  「原來是傅師弟。」

  傅雲英常去長春觀,觀裡的小道童們都管她叫傅師弟。

  她和幾位師兄見禮,師兄們還禮不迭。

  「有幾個疑問,想找這位師兄請教。」

  招呼過後,傅雲英直接上前,朝一位面白無鬚的道兄作揖。

  那道兄吃了一驚。

  傅雲英不等他客氣或是推拒,一把攥住他的手,含笑道:「師兄隨我來。」

  不由分說,將道兄扯出煉丹房。

  她力氣大,道兄掙扎了幾下,仍被她攥得緊緊的,忍不住笑了,在她耳畔低語:「你這把子力氣還挺像個男人的。」

  傅雲英面無表情,掃他一眼,「王爺,您還是想想怎麼朝小爺解釋吧。」

  道兄臉色驟變。

  這位道兄,自然就是楚王了。

  他常常微服去市井遊玩,扮過賣糖葫蘆的小販,扮過沿街討飯的乞丐,甚至連女人都假扮過,扮一個道人難不了他,不過信手拈來而已。

  被傅雲英認出來,他不見驚慌,反而覺得好玩,想問她是怎麼認出自己的。

  但想到兒子就在大堂裡等著見自己,楚王雙腿直哆嗦,「啪嗒」一下,癱坐在地上,耍賴道:「我已經死了!」

  傅雲英居高臨下,語氣平靜,「楚王,小爺等著呢。」

  楚王心驚膽戰,抖了幾下,抱住她的腿,「我不管,我都死了!我要是被人發現了,寶兒的皇位就保不住了!你敢出賣我,我就告訴寶兒你是個漂亮小娘子!讓寶兒娶你!你就沒法和你那個霍將軍雙宿雙棲啦!」

  傅雲英眼皮直跳。

  楚王看不到她的表情,繼續撒潑:「我死了!我死了!我不認識你,你快放開我!」

  他一開始想用自己的死刺激兒子,當看到兒子以為自己重病天天守在病床前的時候,他覺得蠻好玩,寶兒真是孝順啊,瞧瞧,眼睛都哭腫了,這下子知道老爹有多重要了吧?誰叫你天天往外跑,都不曉得多陪陪老爹。

  等他真的按照計劃「死」在兒子跟前了,聽著兒子撕心裂肺的哭聲,楚王心裡酸酸的,差點忍不住起來安慰兒子。

  後來他狠下心,決定好好磨煉兒子,不然等到了京師,兒子傻乎乎的,怎麼和那群老狐狸周旋呢?

  這一磨煉,時間拖得越長,楚王越不敢和兒子相認,兒子心性單純,也固執,要是知道最為敬愛的老爹騙了他,一怒之下,很可能和他斷絕父子關係!

  還是拖著吧……

  越拖越久,越拖越不敢說出真相,楚王現在只想等一切塵埃落定,再以得道高人的身份出現在兒子身邊,騙兒子說自己被張道長救活了。

  說不定兒子就信了!

  反正現在不能去見寶兒,寶兒生起氣來很難哄的……

  楚王抱著傅雲英的腿,哼哼唧唧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傅大人,傅姑娘,傅姑奶奶,你幫我一回,我記得你的人情……」

  沒想到堂堂楚王,臉皮竟然如此之厚。不講道理的時候,竟然和市井潑皮一樣。

  傅雲英忍了又忍,撕開楚王緊緊扒在官袍上的手,拉他起來,推著他進了正堂。

  楚王兩手張開,兩腿踩在門檻上,堵住房門,還想抵抗。

  奈何年紀大了,身嬌肉貴,比不得傅雲英年輕矯健。

  一個往裡推。

  一個死死扒著門不放。

  「爹!」

  僵持中,一聲飽含驚喜、孺慕的叫聲響起,像是要哭了似的,尾音發顫。

  楚王愣住了。

  朱和昶從正堂跑了過來,眼裡閃爍著淚光,直往楚王身上撲,「爹!」

  楚王歎口氣,一瞬間,身上的吊兒郎當之氣消失得乾乾淨淨。

  「爹!」

  朱和昶又叫了一聲,怕人聽見,聲音很低,像是從他心底裡喊出來似的。

  一如他剛開始學會叫爹爹時,圓乎乎的小胖子,望著眼前錦衣華服的父親,那一聲聲天真無邪的呼喚。

  他並不生氣,一點都不,只要老爹還活著,他是不是故意做戲,他瞞著自己……什麼都可以原諒,只要他還活著。

  楚王鼻尖發酸,摟著兒子,溫聲細語安撫他。

  傅雲英站在門外守著,等裡面說話的聲音停下來了,才走進去。

  楚王和朱和昶坐在地上鋪的竹席上說話,旁邊几上剛剛斟的茶已經冷了。

  「我離了武昌府後,一直跟著張道長學煉丹。」楚王道。

  他坐姿端正,一身道袍,光看樣子確實很像道人。

  出乎傅雲英和楚王的意料,朱和昶臉色如常,神情自然是歡喜的,但並沒有要求楚王和他一道進京。

  「爹,你不是想到處走走,想去哪裡去哪裡嗎?」

  他微笑著道,「以後沒人能攔著您了。」

  楚王有些詫異,本以為兒子會暴跳如雷,很難哄好,沒想到兒子一點都不生氣。不僅不生氣,現在還如此通情達理!

  高興之餘,又有些落寞,兒子這是不要他這個老爹啦?

  一旁的傅雲英將楚王那乍驚乍喜、似悲傷似惆悵的神情盡收眼底。

  這都是您自己作的。

  她暗暗想。

  朱和昶不懂老爹在想什麼,看一眼傅雲英,道:「爹,我現在是皇帝,我曉得自己要承擔的責任是什麼。知道您活著,我真高興,您想去哪裡玩,就去哪裡玩罷,什麼時候您玩累了,想我了,記得回京師來看我。我冊封您做道長,給您在京師附近建一座道觀,這樣,您隨時都能進宮見我。」

  他都想好了,老爹愛自由,那就給老爹自由。

  他會努力去學習做一個好皇帝。

  楚王眼眶發熱,拍拍兒子的肩膀。

  刺激兒子還是有成效的,他的寶兒長大了。

  ……

  帶上張道長一行人,隊伍繼續朝北走。

  朱和昶派吉祥把傅雲英叫上自己乘坐的馬車。

  他的馬車非常寬敞,和一間房子差不多大,太監宮女們跪在地上煮茶伺候,旁邊小漆几上擺滿精緻果點。

  楚王這會兒坐在角落裡閉目沉思,他是朱和昶請來講道的「歸鶴道長」。

  朱和昶屏退宮女,只留下吉祥一個人伺候。

  他親自端起一杯茶遞到傅雲英手裡,道:「雲哥,叫你過來,是想和你商量封后的事。」

  傅雲英接過茶,沒有喝,「小爺屬意誰?」

  上次選秀,朝廷也給朱和昶選了一位世子妃,只那世子妃年紀還小,本應該今年成親,但楚王「過世」,朱和昶要守孝,親事還沒辦。那位世子妃是一位千戶之女,是家中獨女。唯一的獨女要遠嫁到湖廣,家中頗為憂慮。誰知這位準女婿走了大運,成了皇帝,自家閨女也可能從世子妃一躍成為皇后,千戶家接到了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欣喜若狂。

  世子妃娘家姓孔。

  朱和昶沒見過孔氏。因為要繼承皇位,他不必嚴格守孝,內閣大臣已經緊鑼密鼓安排選秀,為他選妃。

  「孔氏是選秀選出來的,讓她當世子妃沒什麼……」朱和昶喝口茶,輕聲道,「可我現在成了皇帝,我想先見見她,再做決定。」

  喜不喜歡不重要,但不能讓他討厭,免得和先帝一樣鬧得帝后不和。他到時候要一口氣娶一位皇后,納四位妃子,五個女子中,總得有一個是他喜歡的吧?

  就選那個不討厭的當皇后。

  傅雲英道:「選秀出來的女子,個個秀外慧中、溫柔賢淑,小爺會找到喜歡的。」

  選秀出來的后妃,出身都不高,朱和昶的後宮不會影響到前朝,至少短時間內不會。他還未正式娶親,有選擇的機會。

  朱和昶笑道:「你呢?你還沒娶親,你要是看上誰家小娘子了,只管告訴我,我幫你做媒。」

  傅雲英淡淡一笑。

  朱和昶以為她害羞,也一笑。

  角落裡,楚王撩起眼皮,朝她眨眨眼睛。

  傅雲英假裝沒看見,取出自己身上帶的賬本,遞到朱和昶面前,道:「這些是沈閣老壞了事以後,沈黨官員賄賂的記錄。從內閣到地方,牽涉其中的官員,有四五百人之多,還不包括那些低級官員。」

  凡是找上門給她送禮的,她都讓袁三記下名字官職和所送禮金的數額,一個都不少。

  朱和昶翻開,隨意看幾眼,「我聽說審理沈黨案子的是那個湖廣出身的崔侍郎?」

  傅雲英點點頭。

  「他也曾是沈黨一員?」

  「是。所以才把案子交給他。」

  朱和昶唔一聲,問:「這案子還要查下去嗎?」

  傅雲英垂目道:「以微臣愚見,等到了京師,小爺可以下旨了結此案。」

  沈介溪並不是大奸大惡之徒,掌權多年,也做了不少實事,如今沈黨骨幹都已經被崔南軒料理得差不多了。

  黑鍋讓崔南軒背,該輪到朱和昶施恩於沈黨了。

  朱和昶皺起眉,看著她,道:「這裡只有我們幾個人,你別一口一個微臣了。」

  傅雲英面不改色,道:「還是謹慎點,不改口的話,萬一哪一次當著其他人的面說漏嘴了呢?您自然不會計較,其他人未必會放過微臣的錯處。」

  朱和昶想了想,點點頭。

  他現在根基太淺,不能因為自己的任性害了雲哥。

  「小爺,您看這些金銀如何處置?」

  傅雲英問。

  那些官員平時哭窮,其實家中一個比一個富有,都是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區區一個侍郎,竟然能拿出百萬兩銀子來保命,而戶部卻屢屢以國庫沒錢為由駁回皇帝的敕令。

  這些錢沒法入庫,只能私下裡處理。

  朱和昶不缺錢,聞言想也不想,道:「他們送你的,你收著罷!」

  傅雲英搖搖頭。

  朱和昶忙道:「那就先收起來,用來賑災。」

  那些錢來路不明,賞給雲哥,不是侮辱雲哥麼?給雲哥的賞賜還是從自己私庫裡撥吧。

  他下定主意,又道:「方長史年事已高,我想打發他回武昌府。」

  傅雲英驚訝揚眉。

  馬車走得很穩,外面錦衣衛儀仗隊手中執旗,坐在馬車裡,能聽見南風扯動旗幟獵獵作響。

  朱和昶歪在矮几上,坐姿懶散,慢慢道:「不過眼下不宜調動人手,等到了京城再說。」

  方長史是老爹的人,行事傲慢,故意激怒他,應該是老爹指使的,老爹想讓他明白該狠心的時候得狠心。

  老爹多慮了,他的善心,只給自己在意的人。

  傅雲英猜出楚王的安排,所以只懲戒小太監,暫時沒有動方長史。

  朱和昶自己提出來也好,如此一來,日後他想起方長史的好,又後悔了,不會遷怒到其他人身上。

  接下來,傅雲英拿出一早準備好的冊子,從內閣大臣講起,細細將京師的局勢、六部官員之間盤根錯節的姻親關係和黨派學派講給朱和昶聽。

  朱和昶前些天聽京中內官講過這些,知道個大概,但哪些大臣和另外的大臣是親戚,誰家侄子娶了另一家媳婦的外甥女這之類七拐八拐的關係他就不清楚了。

  傅雲英記性好,怕他聽不明白,畫了簡單的名姓譜給他看。

  朱和昶翻開冊子,笑著問:「這是專給我畫的?畫得真好!」

  想起那本燈謎冊,有些感慨。

  雲哥大概不知道,他站在燈下從容答題的時候,當真是風采過人,像鍍了一層溫潤的光澤。

  傅雲英掃朱和昶一眼,他的重點永遠是歪的。

  上京途中,傅雲英一天之內三五次被朱和昶宣去議事,一談至少就是半個時辰。方長史漸漸退居幕後,不再管事,改由她主持。

  眾人見識到新君對她的倚重,愈加賣力巴結奉承她。

  幾日後,鑾駕抵達京師郊外。

  李昌一行人翹首以盼,早就在官道外等候多時。

  「二爺早就盼著了,讓小的把這個交給您。」

  傅雲英接過李昌遞過來的信,打開細看,嘴角一挑。

  內閣大臣們商議過後,認為朱和昶奉遺詔即位,此時還算不上皇帝,不能從正門入宮,而應該以太子的禮儀,從東門進。

  霍明錦提醒她做好被群臣為難的準備。

  她告訴朱和昶這個消息。

  此時為避人耳目,楚王已經和張道長一起離開了。

  朱和昶皺眉道:「按理來說大臣們也沒有錯……不過這東門,我走不得,是不是?」

  傅雲英點點頭。

  禮儀規矩表面上看只是繁冗儀式中的一道程序罷了,其實不然,它背後代表的含義至關重要。

  以太子的身份入宮,還是以皇帝的身份入宮,不僅是身份上的轉變,還昭示朱和昶和群臣之間的關係。

  他是皇帝,內閣大臣是臣子,還沒入宮就先被臣子壓一頭,以後還怎麼驅使群臣效忠自己?

  霍明錦並不在接駕的行列之中,他選擇置身事外。

  傅雲英早就知道他不會插手朱和昶和群臣之間的角力,他無須討好朱和昶,也無意和群臣作對,只需作壁上觀,兩方都得拉攏他。

  霍明錦冷靜而自信的態度讓她放下心來,她就怕他為了她失去理智,和群臣交惡。

  朱和昶命鑾駕原地停下歇息。

  大臣們在東門前等候,苦等了幾個時辰,等不到新君身影。

  禮部官員找到幾位內閣大臣,向他們稟報,朱和昶堅持要從正門入宮,不然就不進城。

  他說得很含蓄,其實吉祥的原話是:不讓我們小爺從正門入,那大家就一拍兩散,我們打道回府啦!

  王閣老臉色微沉。

  新君年紀不大,倒是不好糊弄。

  滿朝文武都在東門前等,本以為這個天真的藩王會迫於壓力服軟。

  禮部官員急得團團轉,他們負責迎聖駕入宮,但下命令的是內閣大臣,他們沒法違抗閣老,又不敢得罪新君,偏偏不得不夾在中間受氣,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當真是憋屈!

  王閣老問汪玫:「傅雲此刻是不是在新君身側?」

  汪玫答是。

  王閣老把姚文達叫到跟前,「新君年幼,難免意氣用事,你過去勸勸新君。傅雲深受新君信任,你曾教導過他,有半師之名,若見不到新君,從傅雲那裡入手。」

  姚文達並未教過傅雲英,不過因為傅雲章的關係,大家都把她當成姚文達的半個弟子。

  聽王閣老如此吩咐,姚文達答應下來。

  王閣老又吩咐隨從將帶傷出席典禮的崔南軒請過來,把剛才和姚文達說的話含笑重複了一遍,不過用詞客氣些。

  崔南軒俊秀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道:「下官試試。」

  兩個從來不對付的人同乘一輛馬車。

  姚文達細細端詳崔南軒,哼哼唧唧了幾句,道:「你還真是不要命,沈黨那些可都是你的舊相識,說判刑就判刑。」

  審理案子的差事推到他頭上,他沒有推託,接了,帶著傷處置了一干人等,雷厲風行,毫不手軟。

  不止沈黨的人罵他,其他人也罵他,實在是太涼薄了,當年對岳家見死不救,現在對舊相識趕盡殺絕。

  崔南軒閉目沉思,不理會他。

  姚文達囉嗦了一通,還是忍不住問:「你的傷全好了?」

  崔南軒仍然不回應。

  姚文達吹鬍子瞪眼睛,「我告訴你,你可別拿老師的身份給傅雲臉色看,他不吃這一套的。他和他二哥不一樣,也只有他二哥佩服你。」

  崔南軒睜開眼睛,眼底暗流洶湧,「那他吃哪一套?」

  姚文達哈一聲,「你問了,我就老實告訴你,我傻嗎?」

  崔南軒不說話了。

  馬車到了郊外,遠遠可以聽到旗幟、傘蓋在風中飛揚的颯颯聲。

  到了地方,姚文達直接去找傅雲章,打算先從他口中套出點消息,比如新君的喜好、脾性什麼的。

  吉祥告訴傅雲英,崔侍郎要見她。

  她愣了一下,道:「那便見吧。」

  崔南軒緋紅官袍底下纏著厚厚的紗布,臉色蒼白,下了馬車,被郊外的風一吹,彷彿隨時要摔倒。

  但他走得很穩,不論發生什麼,他從不動搖,一直都是如此。

  冷情冷性,對身邊人狠,對自己也狠。

  傅雲英屏退其他人,坐在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裡等崔南軒。

  她席地而坐,氊子上設一張矮桌,桌上一壺清茶,兩隻杯子。

  崔南軒掀簾走進帳篷,腳步聲很輕。

  他走到她對面,幽黑眸子看著她,緩緩坐下。

  不等他開口,傅雲英先說話了:「崔大人,你當年改革稅賦,可有心得?」

  崔南軒眉頭微動。

  傅雲英接著道:「歷來的改革者,如果沒有君王的支持,所有抱負野心,不過空談而已。就算有君王支持,改革也不可能在短短兩三年、四五年內有成效,這期間必然會遭到其他人的阻撓,導致功虧一簣。又或者,朝堂動盪,那麼之前的所有辛苦,只能付諸東流。」

  崔南軒沉默不語,眸光閃動。

  她也不需要崔南軒說話,繼續說:「小爺欲整頓吏治,裁汰冗官,鼓勵商貿,重新丈量土地……崔大人,你多年前曾主持稅賦改革,因遭群臣反對,最後所有舉措戛然而止……實在可惜。」

  話說到這裡就夠了,崔南軒這種人,眼裡永遠只有利益。

  時至今日,她還記得魏翰林那晚說的話,父親叮囑她,要她發誓……

  傅雲英放下茶杯,轉身往外走。

  「雲英。」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柔的呼喚,崔南軒薄唇微啟,慢慢吐出兩個字。

  傅雲英只當沒聽見,腳步沒有遲疑,掀簾出去了。

  看著她從容離去的背影,崔南軒恍惚了片刻。

  一個男子,怎麼會是她呢!

  吳同鶴什麼都查不到。

  也許,他應該換一個思路。

  崔南軒閉一閉眼睛,將杯中涼茶一飲而盡。

  半個時辰後,姚文達和崔南軒返回東門。

  姚文達道:「新君不會改主意的。」

  崔南軒更乾脆,直接領了自己的隨從,帶上擁護他的人,往正門方向走去。

  王閣老頭疼不已,崔南軒不是最不愛出頭的嗎?怎麼一轉眼,就投靠新君了?

  連崔南軒都帶頭走了,其他搖擺不定的大臣忙跟上他的腳步。

  於是,禮部官員又忙起來了,將準備好的儀式從東門挪到正門前。

  這可是一項大工程,光是數千人的隊伍換一個地方按次序站好,前前後後就費了一個時辰。

  這時候,群臣妥協了,朱和昶自然不必再擺架子,客客氣氣接見群臣,言語溫和,謙遜有禮。

  彷彿執意要以君王身份入宮的人不是他。

  王閣老等人不動聲色。

  其他品階較低的朝臣面面相覷,互相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

  登基大典在奉天殿舉行。

  雄壯巍峨的大殿,曾見證無數腥風血雨,如今,又以沉默肅穆的姿態,迎來一位新的君王。

  一切井然有序。

  執事官捧著冕服寶案上前,朱和昶披上袞服,戴好冠冕。

  百官站在階下仰望著年輕的君王。

  禮官出列,唱道:「排班。」

  樂班奏起禮樂,聲震雲霄。

  群臣早就按品階次序站好,下拜,群呼萬歲。

  起身,再拜。

  再起身。

  再拜。

  等禮樂停下來,大臣上前奉玉璽。

  朱和昶受璽。

  百官於是又拜。

  這還沒完,接下來還有鞠躬,拜興,持笏,舞蹈,叩頭,山呼萬歲……

  直到出笏為止。

  一套完整的禮節下來,年老如姚文達這樣的大臣,站都站不起來了,旁邊的年輕官員忙幫忙攙扶。

  這還是精簡過的禮儀,如果按照原本禮部制定的儀式來,一天下來還弄不完。

  以傅雲英現在的品階,沒資格進正殿。

  朱和昶要她跟著自己進去,她搖搖頭,堅持在外面廣場上隨禮。

  這裡是紫禁城,到處都是別人的注目,不比在路上隨便。

  響徹整座大殿的樂聲傳到外面廣場上,莊重威嚴。

  從今天起,朱和昶就是皇帝了。

  她聽到一片跪地之聲,也跟著跪了下來。

  空曠的廣場,數百名官員,一聲咳嗽不聞,只有獵獵風聲。

  窸窸窣窣的響動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大臣們簇擁著朱和昶去祭拜先帝。

  禮官一聲嘹亮的唱喏,廣場上的官員們站起身。

  遠遠傳來驚訝的吸氣聲,眾人交頭接耳,不知在議論什麼。

  傅雲英正好奇,幾名太監迎著無數道或驚詫或嫉妒的視線,走到她面前。

  「傅相公救駕有功,陛下御賜蟒袍。」

  廣場靜了一靜。

  樂聲停了。

  風聲也停了。

  能容納數萬人的廣場,一片黑壓壓的腦袋,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傅雲英看過來。

  蟒袍是御賜袍服中最高級的一等。

  這下子可不是芒刺在背就能形容的,傅雲英都快被各種視線烤熟了。

  這其中,也有幾道眼神帶著欣喜和羨慕,替她高興。

  她抬起眼簾,看到不遠處人群之外的傅雲章,他望著她,目光平靜而溫和,帶著淡淡的鼓勵之意。

  吉祥捧著裝蟒袍的漆案,笑眯眯看著她。

  傅雲英跪接蟒袍,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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