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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3: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回京

  巷子裡鑼鼓喧天,喊聲不絕。

  貢院街住的秀才多,考中舉人的也多,官差快馬來回奔忙,將捷報送抵各家。

  一大早,各家便打發家下人去張榜處看桂榜,家中人翹首以盼,盼著能得一個好消息。

  幾家歡喜幾家愁,遠遠看到報喜的官差往自己宅子馳來,闔家都忍不住激動起來,人群鼓噪,左鄰右巷不管認不認識的,混進報喜隊伍中,上門恭賀討喜酒吃。

  喜氣洋洋,笑語喧嘩。

  那望穿秋水、左等右等等不到捷報的,只能掩門歎息。

  一邊是門可羅雀,一邊是人頭攢動,車如流水馬如龍。

  傅家宅子前,自然是後一種熱鬧景象,人群比肩接踵,人山人海,裡三層外三層都是看熱鬧的街坊。

  報喜的隊伍鳴鑼敲鼓,繞城一周,才到了巷子裡,後面跟了一大堆喜氣盈腮的人流,他們這一天基本什麼都不幹,就跟著報子挨家挨戶恭賀舉子,蹭蹭喜氣,順便也蹭吃蹭喝蹭喜錢。

  款待過送捷報的報子,管家笑得見牙不見眼,吩咐左右將早就準備好的紅包抬出來,散給將大門擠得水泄不通的街坊們。

  預備席面,招待官差,抄錄禮單,管家扯著嗓子一一吩咐下去,僕從們高聲應答,到最後,一個個聲嘶力竭,嗓子都啞了。

  男女老少們爭先恐後往裡湧,想見識一下捷報的模樣。

  數百人的笑聲彙集在一處,直沖雲霄。

  內院裡,傅雲英壓根不關心外面的喧鬧,洗漱畢,吃了早飯,回房收拾箱籠,還抽空給傅四老爺寫了封信。

  庭間有兩株丹桂樹,金秋時節,桂花香氣濃郁,風過處,淡金色米粒大小的花朵一簇簇往下灑落,地上鋪了一層金色絨毯。

  寫好信,她起身打開房門。

  整個院子忽然安靜下來,連蟲鳴鳥叫聲都靜止了一瞬。

  不知是誰先帶的頭,回廊裡的丫鬟、婆子和僕役們立刻停下手裡忙活的事,跪下給她磕頭,笑嘻嘻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傅雲英愣了片刻。

  秀才稱相公,舉人為老爺,她以後也是老爺了。

  王大郎穿過庭院,飛奔至傅雲英面前,也是一臉笑,拱手道:「老爺,賀喜的人太多了,您怎麼也得出去會一會。」

  江城書院的學子來了一大半,李同知來了,新知府也派了自己的兒子過來賀喜,來客比肩接踵,院子都站不下了。

  傅雲英咳了一聲,「還是叫我少爺吧。」

  王大郎笑得諂媚:「那可不行,您現在是舉人老爺了。」

  傅雲英搖頭失笑。

  出了內院,直奔正堂而去。

  一路上的僕役看到她,納頭便拜。在普通老百姓眼中,舉人就是官老爺,身份貴重,不能得罪。

  她一開始還叫起,很快就麻木了,叮囑王大郎記得給大家發賞錢。

  捷報就張貼在正堂最顯眼的地方,上書:「捷報黃州縣老爺傅諱雲,高中湖廣鄉試第三名經魁,京報連登黃甲。」

  幾個僕人守在捷報兩邊,在眾人的注目中挺起胸膛,一臉與有榮焉。

  報喜的和隨喜的人太多,回廊裡都擺了席面,本來只有三十多桌酒席,後來陸陸續續還有人上門賀喜,灶房那邊實在忙不過來,城裡的酒樓主動上門送酒送菜,美酒佳餚,源源不斷,用大託盤盛著,送到巷子裡。

  傅雲章正和李同知等人說笑,看到傅雲英出來,領著她挨桌給相熟的人敬酒。

  她年紀雖小,但在江城書院擔任助教,學生們拿她當老師看待,又看她中了舉人,且平時不愛玩笑,不敢灌她酒,只說些恭賀之語。

  年長的賓客喜她少年英氣,也沒有逼她吃酒,大多都是拉著她說幾句勉勵的話。

  只有那些平時和她來往不多的人急著攀交情,費盡心思和她套近乎,非拉著她痛飲幾杯。傅雲章三言兩語便將那些人打發了。

  這麼一番敬酒下來,她只略吃了幾杯甜酒。

  滿院花團錦簇,高朋滿座,濟濟一堂,她面色平靜,只唇邊一抹淡笑,和平時並沒有什麼不同。

  李同知暗暗點頭。

  傅雲英敷衍了一圈,問王大郎:「怎麼不見袁三?他考中第幾名?」

  王大郎道:「袁少爺也考中了,考中的是第四十名,他把捷報收起來了,說是不認識這裡的人,不想聲張。」

  這一屆鄉試江城書院只有她和袁三考中了,杜嘉貞、陳葵、李順等人都不幸落榜,不過他們還年輕,沒把這次失敗當回事。

  袁三自己回房高興去了,他嫌麻煩,不耐煩和別人客套,不許身邊人聲張,這會兒正躲在房裡吃肉喝酒。書院的人知道他籍貫非武昌府,以為他要回鄉慶祝,便沒急著尋他。

  傅雲英哭笑不得。

  宴席正熱鬧,院牆外一陣劈裡啪啦的鳴炮聲響,震耳欲聾,朱和昶騎著高頭大馬,前來給傅雲英賀喜。他那人向來是不知道收斂的,竟帶了上百個家下人過來湊熱鬧,鼓樂喧天,排場比前去解元家報喜的隊伍還隆重。

  這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是來迎親的。

  傅雲英出面招待他,道:「知道你高興,也不該帶這麼多人來。」

  頭名解元也沒這麼高調的。

  朱和昶塞了一隻錦緞包起來的黑漆鈿螺匣子到她手裡,喜滋滋道:「我也考了鄉試,連名次都沒有。你考上了,我覺得就和自己考上了一樣高興!」

  傅雲英掀開匣子,眼前一片珠光寶氣浮動,周圍靠得近的幾個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她忙扣上蓋子,朱和昶送禮專挑貴的送,金子銀子不算什麼,他這次送的是價值連城的珠玉,隨便拿一樣出去能換幾千兩銀子。

  「你別推辭,對我來說這些東西不算什麼。」朱和昶按住她的手,眉開眼笑。

  傅雲英笑著搖了搖頭,把匣子收起,領他入席,知道他喜歡熱鬧,特意讓他和丁堂學子坐一桌。

  一直鬧到夜半時分,宴席才散。

  傅雲英送走李同知等人,去廂房找袁三。

  袁三蹲在捷報前,抿一口酒,摸一下捷報,吃一塊肉,再摸一下捷報,兩隻手沾了墨蹟和金粉,髒乎乎的,他一點沒發覺,就用髒手往嘴裡塞肉吃。

  「老子是舉人了!」

  他醉醺醺的,聽到開門聲,抬起頭,打了個酒嗝,咧嘴一笑,喊了一句。

  傅雲英讓僕人進來服侍他梳洗。說到讀書的天分,袁三絕對是江城書院的學生中最拔尖的一個,他平時不是最出風頭的,但只要是重大考試,他絕對不會落第,袁縣令當年慧眼識人救下他,當真是有遠見。

  前兩天,武昌府但凡是知道傅雲英名字的全都上門道喜,巷子裡車馬絡繹不絕。

  城裡紮彩棚、設席面,鳴禮炮,知府親自出席,宴請新出爐的舉人,作陪的都是本地名儒士紳。

  傅雲英和袁三前去赴宴,拜望過師長們後,少不得和同席的同年們周旋一番。

  大家試探著問起會試的事,她笑道:「才疏學淺,還需苦讀幾年。」

  不遠處的學政聽了這話,點點頭,道:「你年紀還小,是得再磨礪幾年。」

  這意思,傅雲英雖然會隨兄長北上,但不會參加會試。

  眾人可惜了幾句,其實心裡都在暗暗慶倖,這麼一個天資聰穎又年少俊秀的對手在身邊,他們愁啊!現在傅雲說不考了,那湖廣就能多出一個名額來,說不定那個名額就便宜自己了。

  舉子們暗暗高興,生怕傅雲英改主意,轉而說起其他新聞。

  袁三初生牛犢不怕虎,悄悄對傅雲英道:「我反正要跟著老大你去京城,正好去考一考,考不上見見世面也好啊!」

  同桌的解元聞言一笑,頗為不屑。

  袁三也不惱,「一次考不中,還有第二次第三次,考到四十歲也不算晚嘛!」

  解元臉色驟變。他今年剛好四十歲,袁三以牙還牙,這是在嘲笑他。

  眼看兩人要吵起來,傅雲英岔開話道:「聽說會試主考官是吏部侍郎崔大人。」

  在場的舉人們連忙豎起耳朵,她卻止住話頭不說了。

  其他人等了半天,見她真的沒有接著往下說的意思,心癢難耐,紛紛交頭接耳起來。解元尤其激動,他是湖廣解元,很有把握能在會試嶄露頭角,自然關心主考官的人選到底是誰。

  姚文達寫信告訴傅雲章,主副考官的人選還沒最終定下來,但崔南軒必定是考官之一。他叮囑傅雲章仔細揣摩崔南軒的喜好,補試的貢士通常不大討好,會被同年排擠,他不用考慮和同年的交情,務必考一個亮眼的名次。

  傅雲章怕傅雲英不高興,沒和她說。

  她還是知道了,心裡沒什麼波瀾,憑著自己對崔南軒的瞭解,擬了不少題目給傅雲章,幫他備考。

  熟悉的人當考官,還是有好處的。

  從第三天開始,那離得遠的外縣人也帶著賀禮前來貢院街恭賀,更有人直接扛著牌匾一路吹鑼打鼓尋到巷子裡。

  黃州縣那邊的人聽說傅雲英考了經魁,大罵宗族的人,有那氣不過的,直接找上門痛駡。縣裡好不容易出了一個貢士,兩個舉人,全被逼走了,以後斷然不會照拂鄉里,這不是把金菩薩往外趕嗎?

  宗族裡的人也追悔莫及,雖然那些害過大吳氏、盧氏的親族都落了一個傾家蕩產的下場,和其他人不相干,但他們當時沒有主動庇護四老爺的女眷,舉人老爺肯定也遷怒到他們身上了。現在早就分了宗,想沾光也沾不上,還可能被舉人老爺收拾,只能眼睜睜看著舉人老爺一步步飛黃騰達。

  都怪族長和族老財迷心竅,欺負別人家孤兒寡母,如果不是族老們,他們傅家出了三個有出息的後生,一躍成為世家大族還不是一眨眼的事?

  宗族的人不甘心,找到武昌府,給管家送上厚禮,打聽傅雲英會不會回鄉擺酒席。

  如果回鄉,宗族的人正好借此機會向她賠罪,趁著大喜,舉人老爺必定不會拂他們的臉面,牙齒還有磕著舌頭的時候呢,血濃於水,以後還是一家人。

  管家不敢收宗族的禮,問傅雲章要不要回黃州縣辦流水席。

  他淡淡一笑,神情冷漠,「以後這種事不要來問我。」

  管家忙賠罪,出去打發走宗族的人。

  宗族的人悔得腸子都青了,相顧無言,灰溜溜離了武昌府。

  秋風吹盡桂花之時,傅雲章將行程定了下來,他們先坐船去揚州,然後沿北運河直抵京城。

  等傅四老爺接傅月回來,他們就啟程。

  這天坐在院子裡賞月,月華如水,淡淡的霧氣籠罩,人坐在池邊涼亭裡,看著池水上方水汽蒸騰,就像置身雲端。

  傅雲英手裡剝著螃蟹,望著沉浸在清冷月色中的庭院,道,「古人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現在是秋天了,不曉得揚州的秋天是什麼樣的。」

  傅雲章放下茶杯,笑了笑,「到時候帶你去遊瘦西湖,揚州的園林很值得一看。揚州富裕,民風開放,每到春時,城中男女出城遊玩,船隻把出城的河流擠得滿滿當當。」

  那樣熱鬧的情景,光是想想就讓人覺得心情愉快。

  朱和昶卻大煞風景,提起揚州的另外一個特色:「二哥見過真正的揚州瘦馬嗎?」

  他跟著傅雲英稱呼傅雲章為二哥。

  ……

  傅雲英即將北上京師,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不可能再回湖廣,甚至一輩子不回來也有可能。

  朱和昶光顧著為她考中舉人高興,得知她這一走不會回來了,心如刀割,在王府裡迎風灑淚,哭了一場。

  楚王苦笑,道:「寶兒,我們這輩子都不能離開武昌府,你現在曉得爹心裡有多苦了吧?」

  朱和昶點點頭,抱著楚王流眼淚,「爹,我以後再也不笑話你總想跑出去了。」

  楚王心裡酸酸的,兒子不懂他的愁悶,他很不高興,可現在兒子明白他的感受了,他還是不高興。

  如果可以,他希望兒子一輩子快快樂樂的。

  朱和昶卻比楚王想像中的要堅強多了,鬱悶了幾天後,他擦乾眼淚,反過來安慰楚王:「雖然以後見不到雲哥了,可我們能寫信啊!我不能耽誤他的前程!等他當了大官,還可以回來看我。」

  當藩王衣食無憂,想要什麼有什麼,雖然代價是不得離開武昌府,可他還是願意當藩王世子。

  楚王被兒子氣笑了,沒出息的東西!

  因為捨不得傅雲英離開,朱和昶這幾天乾脆搬到傅家來住。

  ……

  聽朱和昶大大咧咧問起揚州瘦馬,傅雲章眉頭皺了皺眉,掃一眼傅雲英。

  她知道什麼是揚州瘦馬。京師的官員南下赴任,幾乎都會在外邊養外室,南邊的官員到北京當差,也會在北京買一個北直隸出身的女子操持家務。婦人出行不便,又要照顧家中翁婆,而且體質不好很容易在路途中生病,不便隨夫出遠差,有些官員乾脆到一個地方就買一個當地人專門調養長大的女子為妾,走的時候再轉手賣掉或者送人。更不提還有上司、同僚或者下屬贈送的美姬。

  上輩子,崔南軒曾短暫離京一段時間,她那時候表面上不在意,其實怕他和其他人一樣在外面拈花惹草。

  阮氏暗示過她,告訴她身為女子不能嫉妒,真到了那一天要大度,因為不大度也沒法子,還不如自己想開點。

  她想起小時候,哥哥們都笑話她,說她看著聽話,其實脾氣挺大,以後嫁了人得收斂點。

  出嫁從夫,長大之後她就不能任性了。

  現在想想,前世那段生活彷彿離她很遙遠,遙遠到像是別人的記憶。

  這一世,雖然也有波折坎坷,但她一直走在前進的道路上,過得很快樂。

  朱和昶還在朝傅雲章擠眼睛,兩眼一眯,嘿嘿笑,「揚州瘦馬,名不虛傳,走起路來哪兒哪兒都軟,那臉蛋,那小腰,那小手,那小……」

  傅雲英回過神,踢他一腳,「小世子,吃你的螃蟹罷!」

  「喔。」朱和昶以為她害羞,不好意思談風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低頭吃螃蟹。

  傅雲英把剝好的蟹膏蟹肉遞到傅雲章面前。

  吃螃蟹是精細活兒,他連走路都可能絆倒,自然不會吃螃蟹,拿著小錘子敲半天,敲出一堆碎殼。傅雲英會拆蟹,不過不能多吃,一晚上都在幫他剝蟹。

  他接過碟子,面色有點沉重。

  吃完螃蟹,吉祥攙扶朱和昶回房。

  傅雲章送傅雲英回院子,目光在她鬢髮上停留了片刻。她還沒到戴冠的年紀,平時不喜歡紮網巾,在家都是用錦緞束髮,長髮又濃又密,烏黑柔亮。

  「二哥,沒事的,以後這種事少不了。」

  傅雲英見他欲言又止,出聲道。

  男人私底下喜歡談什麼?除了正事,自然只剩下女人了。很多看似正經的人其實葷素不忌,張口就是黃腔。

  傅雲章怕她心裡不舒服,畢竟她是女子,聽男人們用那種不尊重的腔調談論女子,肯定會介意。

  「其實沒什麼,我在書院的時候,那幫小子什麼都敢說。」她笑著道。

  傅雲章一歎,有種自己好不容易看著長大的乖妹妹被別人帶壞了的感覺。

  ……

  四天後,傅四老爺一行人回到武昌府。

  霍明錦辦事果然周到,傅月剛到京師不久就落選,理由是上京途中染病。她倒是沒受到什麼驚嚇,選婚太監對她們這些入選的秀女很客氣,她們食精美的菜肴,穿綾羅綢緞,還有太監每天教她們宮裡的規矩,告訴她們怎麼向貴人們行禮,對大部分秀女來說,被選上以後過的日子比在家裡好多了,所以她們很願意入宮。

  傅月好吃好喝將養著,人接回武昌府,盧氏發現她竟然胖了一圈,而且人也變得大方了些,和其他秀女一起學了幾個月的規矩,整個人的氣派都不一樣了,不由百感交集,又笑又哭。

  因她是皇家選上的秀女,家裡又出了兩個名震湖廣的堂兄弟,嫁妝又豐厚,人剛回來,城裡的人家便爭相前來求親。

  盧氏和傅四老爺商量,趕緊把事情定下來,免得夜長夢多,再生枝節。

  傅四老爺也是這個意思,傅桂的親事也一道辦了,短時間內不會再選秀女,但防不住宮裡的貴人們哪天再心血來潮,他們嚇怕了。

  現在湖廣門當戶對的富家兒郎幾乎由他們隨便挑選,每天有人上門送帖子,女眷們幾乎挑花了眼。

  傅雲啟沒有回來,他留在京城等傅雲英和傅雲章。

  傅四老爺道:「京城讀書人多,買書的人也多。這回在京裡買了家書坊,讓他照應著,等你們過去的時候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又叮囑傅雲英:「英姐,這次多虧了人家霍指揮使,你走的時候記得帶點土產,到了京城,好好拜謝人家。」

  傅四老爺這次北上預備了厚禮,可他不知道霍明錦住哪兒,托人將禮物送到他屬下那兒去,被人退回來了。

  傅雲英應下,示意房裡侍立的僕人們出去,道:「四叔,我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您放心,我知道分寸。不過若是出了什麼差錯,您也不用怕,楚王會照應你們。」

  這麼幾年下來,她結交的人脈遍佈湖廣,等她教過的學生科舉入仕,還會更熱鬧,不必她費心打點,傅四老爺一家絕對無人敢欺,以後她可以無所顧慮。

  傅四老爺歎口氣,摸摸她的腦袋,他向來最崇拜讀書人,對傅雲英和傅雲章有一種盲目的信任,「你別惦記著家裡,我曉得,你和雲章都是做大事的人。」

  「我娘……」傅雲英頓了一下,「就勞您照顧了。」

  她不準備帶韓氏去京師,韓氏喜歡熱鬧家常的生活,跟著她要擔驚受怕,不如留在武昌府,這裡有楚王,有傅家人。

  「一家人不說客氣話,你在外頭好生顧著自己,四叔來年去京城看你。」

  叔侄倆一直談到半夜,才各自歇下。

  ……

  走的時候,他們並未知會其他人,於淩晨天還未亮時,悄悄出了巷子,至渡口登上大船。

  江波浩渺,霧氣茫茫,雖看不清周圍情景,但渡口依然繁忙,吆喝聲和浪花拍岸時此起彼伏。

  傅雲英披了件斗篷,站在船頭,遙望山巔聳立在晨霧中的黃鶴樓。

  太陽慢慢出來了,山谷罩下一片燦爛的金黃,霧氣一點點散去,隨著江浪拍打船舷的潺潺水聲,秀麗江城漸漸淡去,直至融入蒼灰天際中。

  這些年寒窗苦讀的日日夜夜一一從腦海裡閃過。

  她微微一笑,轉身看著滾滾東流的長江,日光下,水波粼粼。

  目之所及,一片耀眼的璀璨光輝。

  一別多年,她要回去了。

  ……

  抵達揚州的時候,揚州的桂花竟然還開得很好。

  南方富庶,婦人養蠶織布也能供養一家,因此比內陸鄉村風氣開放,市井婦人可以大大方方出門閒遊。和湖廣相比,揚州不止市井繁華,路上行人的風貌也大不一樣。

  傅雲章帶著傅雲英和袁三游湖時,常常遇到一群閨閣婦人結伴出遊。有時候碰到家中長輩帶著未出閣的小娘子出門看景,那些婦人看他們三人年紀輕輕,一表人才,且都是有功名的人,主動派家人上前詢問是否婚配,被拒絕了也不失落,嬉笑著離去。

  袁三少見多怪,嘖嘖感慨。

  他們在揚州逗留了幾日,沿著運河北上。

  因為傅雲章不用考會試,他們不急著去京師,一路一邊走一邊玩。

  傅雲英跟著傅雲章遊覽了各地風景名勝,只要船靠岸,他們就下船遊訪當地坊市,在船上時就將遊歷見聞的書稿整理出來寄回湖廣,由書坊刊印售賣。以前繪製的圖志是根據前人的書畫的線路,不能出版,現在正好趁著北上,她和傅雲章一起記下沿途的路線和驛站以及風土人情,一共寫了四十篇,裝訂成冊,一併交由官府看樣,等官府下達許可,就能刻板書。

  到通州府時,船還未進港口,傅雲章讓傅雲英穿上斗篷,還拿了隻紫銅暖爐給她,「落雪了。」

  彤雲密佈,大雪紛飛,岸邊早已是一片銀裝素裹。岸上的人都穿著厚厚的冬裝,戴氊帽,雙手揣在袖子裡,行色匆匆。

  袁三從未看過北方的雪,興奮不已,下了船,在岸邊跑了起來,啪嗒一聲俯趴在雪地裡,在積雪上留下一個大字形印子,「北方的雪真大啊!」

  雪裡夾雜著雪籽,密密麻麻的,和南方那種輕柔不一樣。

  他火氣壯,不怕冷,盡情在雪地裡撒歡。

  傅雲英沒敢冒雪下船。以前在甘州時她身體不好,到溫暖濕潤的湖廣將養了幾年後,這幾年都沒怎麼生病,結果快到通州時竟然病倒了。

  傅雲章為此憂心忡忡,加快行程,想早點趕到京師請名醫為她診治。他是生過病的人,見不得她也生病。

  張道長說過,她以前生過一場大病,料想以後不會再犯舊疾,不過事有萬一。

  傅雲英有點措手不及,她還以為自己這些年堅持鍛煉,已經變得身強體壯了。她一巴掌能把一隻裝滿鹹鴨蛋的大罎子推倒,傅四老爺的力氣都沒她的大。

  不知是徹底放下心事的緣故,亦或是一路遊歷讓她眼界開闊,總之她雖然病著,但心情暢快,從未有過的放鬆,還有心思和傅雲章開玩笑,「張道長說要送我幾丸丹藥,我沒收,早知道應該帶著的,他說那幾丸藥能治百病。」

  傅雲章雙眉輕皺,抬手在她頭頂上輕輕敲了一記,沒說話。

  因為臨時改變行程,傅雲啟那邊還不知道他們已經到了,下船的時候沒人來接。

  一行人先找了家客店避雪。

  客店裡燒了火盆,裡面擠擠攘攘,都是剛下船的旅客,大家操著各自的鄉音攀談,天南海北的人都有。

  人太多,雅間已經滿了,傅雲章讓傅雲英在大堂角落裡坐著休息,抓了頂大氊帽扣在她頭上,看她昏昏欲睡,囑咐袁三好生照料,帶著蓮殼去雇車馬轎子。

  ……

  下了船,霍明錦沿著石階拾級而上,風雪漫天,他接過隨從遞來的斗篷披在肩上,低著頭步入大雪中。

  錦靴踏過新雪覆舊雪的積雪,吱嘎響。

  身後喬恒山亦步亦趨跟著他,小聲道:「二爺,沈家女入宮的事有變故,宮裡傳出消息,沈首輔並不是想讓沈家女當皇后,而是沖著太子去的。繼后的人選已經出來了,只是一個出身平平的千戶之女。沈家女為太子妃,另外兩名秀女為妃,十名秀女為藩王妃。」

  人人都以為沈家女入宮是為了當繼后,沒想到沈介溪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往皇帝身邊塞女人,沈家人看上的是太子妃的名頭。

  霍明錦嘴角輕輕一扯。

  沈家也急了,知道沈介溪一死,沈家那幾個作惡多端的公子必定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另闢蹊徑,試圖討好太子。

  這不是等於告訴皇上他們沈家不僅要把持朝堂,還想控制皇朝繼承人嗎?

  當然,也可以說是沈介溪主動示弱,想和皇上緩和關係。

  「不必理會。」他吩咐了一句。

  喬恒山應喏。

  更多等候的人迎上前,隨從把馬牽了過來。

  霍明錦蹬鞍上馬,扯緊韁繩,漫不經心掃一眼碼頭的方向,忽然停了下來。

  喬恒山忙問:「二爺有什麼吩咐?」

  霍明錦凝望著雪中一行往客店走去的旅客,一言不發,臉上沒什麼表情。

  但喬恒山知道他的脾氣,沒敢吱聲打擾他,眼神示意周圍想要問什麼的隨從都退下去。

  幾十人就這麼垂手站在大雪中等候,北風刮在臉上生疼。

  直等到肩頭落滿積雪,手腳凍得麻木,喬恒山終於聽到霍明錦說了一句話,「長高了。」

  喬恒山聽得一頭霧水。

  ……

  傅雲英在船上吃了止咳嗽的藥,藥性上來,神思倦怠,靠著牆打瞌睡。

  迷迷糊糊中,忽然聽到爭吵聲。

  兩家下船的旅客為一個火盆吵了起來,一言不合扭打在一處,碰翻正燃著的火盆,燒得正旺的火炭滾落一地。

  頓時一片哀叫聲,周圍的人紛紛起身躲閃,那來不及躲開的,被燙得嘶嘶吸氣。

  袁三反應快,抓起擋雪的披風罩住傅雲英,擋下幾塊飛濺過來的通紅的木炭,好險沒叫她被燙著。

  他拋開被燒壞的披風,拉傅雲英起來,「老大,沒燙著吧?」

  傅雲英搖搖頭,頭上的氊帽掉了下來,露出病中蒼白的面孔。

  打架的人還在鼓噪,周圍的人卻都不禁將視線落到傅雲英身上。

  眉清目秀,氣度出眾,站在客店大堂內,猶如鶴立雞群一般,不必開口,就奪走眾人的目光。

  人們小聲議論:

  「生得真標緻,是南方人吧?」

  「我看著他下船的,確實是南邊來的,南邊水土果然養人。」

  嘈雜聲中,角落裡,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穿月白色熟羅氅衣的世家公子望著傅雲英,嘴角噙著笑,吩咐身邊的人,「把那個俊秀小相公給我帶過來。」

  旁人應喏,走到傅雲英身邊,二話不說,伸手就要抓她。

  袁三和傅家僕從立刻推開對方。

  對方來頭不小,渾不在意,穿直裰的家僕眼皮低垂,威脅道:「我家公子乃兵部尚書的嫡孫,看上你們家小官人,想和他交個朋友。」

  傅雲英揚了揚眉。

  兵部尚書,是熟人。

  上輩子兵部尚書家的公子曾想要求娶她,後來因為崔南軒剛好趕到京師,親事沒談成,尚書公子曾想以武力迫使崔南軒交出信物,崔南軒沒答應。

  兵部尚書周大人很會做人,換了皇帝,朝廷動盪,他還是穩坐兵部尚書一職。

  她記得周大人膝下有兩個嫡出的孫子,對方說是周大人的嫡孫,從年紀上看,應該是周家的長孫周天祿。

  王大郎攔在傅雲英跟前,挺起胸脯,道:「我家公子是湖廣鄉試經魁。」

  周家下人面露詫異之色,仔細打量傅雲英幾眼,猶豫著想要退下。

  少爺惹了禍,差點被老太爺活活打死,老太太心疼孫子,連夜送他出京城。在外邊躲了這麼幾個月,今天剛回京城,少爺又故病重犯,可這次看上的卻是一個舉人,會試在即,得罪舉人好像不大好吧?

  看出下人們的遲疑,周天祿氣得跺腳,拉開伴當,自己跳到傅雲英面前,指著她道:「你,叫什麼?」

  見少爺動怒,周家下僕不敢猶豫,嘩啦一下全部湧上前,把傅雲英幾人堵在角落裡。

  兵部尚書的孫子是京師出了名的紈絝公子,無法無天,打死人命也不過是被家裡長輩打幾棍子罷了。大堂內的旅客們生怕牽連到自己身上得罪這位跋扈公子,忙捲起氊子狼狽跑出去,寧願在雪地裡挨凍也不要和周天祿同處一室。

  客店的掌櫃和夥計更不敢攔,悄悄從側門溜出去。

  那兩個打架的人早就俐落收拾行李撒腿狂奔。

  大堂裡只剩下周家下人和傅雲英一行。

  她是不怕周天祿的,目光逡巡一周,正要張口說話,「哐當」一聲,周家下人悄悄關上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腳步聲驟起,數個戴小帽、穿暗紋程子衣的護衛直奔進客店,為首的人掃一眼大堂,沖著傅雲英走過來。

  他們腰間佩刀,穿皂靴,腳步沉穩,氣勢懾人,一看便是練家子。

  周天祿呆了一呆,難道祖父想大義滅親,派人來抓拿他了?

  那些人卻看都不看他一眼,逕自朝傅雲英道:「可是傅公子?」

  他掏出一張牙牌,「錦衣衛。」

  傅雲英怔了怔。

  周天祿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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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4: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太子

  錦衣衛直接聽命於皇帝,掌管刑獄,有巡查、稽捕之權,上到閣老重臣,皇親國戚,下到販夫走卒,他們可以不經過三司逮捕任何人,並且整個審訊都是不公開的,令朝中大臣談虎色變,聞風喪膽。

  連祖父見到比自己小三十歲的霍明錦都得小心翼翼斟酌著說話,大少爺周天祿吊兒郎當,更不敢和錦衣衛對上,不過當著小相公的面,萬萬不能丟臉,於是擰著脖子不肯挪窩。

  就這麼灰溜溜離開,他周家大少爺的臉面往哪兒擱?以後再見到小相公,還怎麼逞威風?

  他不動彈,周家下人嚇得兩腿戰戰,顧不得尊卑規矩,抱手臂的抱手臂,拽大腿的拽大腿,把他給抬出去了。

  千戶李昌冷冷掃一眼周天祿,回過頭,臉上扯了一絲笑,抱拳道:「傅公子可是要去京師?正好和我們同路,不如一道走。」

  傅雲英愣了片刻。

  李昌又道:「傅公子不記得我,我卻認得公子,在銅山時我跟著二爺見過公子,才剛下船的時候手下人認出公子,我便尋過來了。二爺時常提起你。」

  傅雲英還真不記得李昌,銅山那一晚她光顧著擔心傅四老爺了,沒怎麼留意霍明錦身邊的人,他們都不苟言笑,兇神惡煞的,穿一樣的罩甲,一眼瞧過去全都一個樣。

  李昌似乎急著要走,等她回答的時候,頻頻往外看。

  傅雲英不想耽擱他的事,道:「家兄雇車馬轎子去了,不知何時回來。不敢耽誤大人公務。」

  李昌一笑,態度很客氣,「不礙事,我叫人去找令兄。」

  正說著話,門外傳來腳步聲,傅雲章和蓮殼回來了。

  看到一群氣勢洶洶的錦衣衛守在客店門外,傅雲章眉頭一皺,加快步子。

  傅雲英怕他著急,先迎了上去,「二哥,這位是李千戶。」輕輕按一下他的手臂,小聲說,「李千戶是霍指揮使的人,他見我下船,邀我們一起回京師。」

  傅雲章不動聲色,和李昌廝見。

  彼此見禮,寒暄了幾句,李昌熱情道:「車馬都備好了,傅公子用不著另外雇人,雪天路難行,那些車把式趁機索要高價,你們初來乍到,諸事不便,不如和我們一起走。」

  他這麼熱心,再斷然拒絕可能得罪他。而且天氣冷,碼頭那些車把式吃酒防寒,一個個醉醺醺的,連話都說不明白,上了路說不定能把馬車翻到溝裡去,傅雲章急著去城裡尋名醫,想了想,答應下來。

  馬車趕到客店門前,那趕車的人也是錦衣衛,動作沉穩利索。

  傅雲章扶著傅雲英上了馬車,袁三和喬嘉跟在後面,李昌邀傅雲章和自己同車,想和他談一談一路的見聞,他推卻不過,只得過去。

  馬車晃蕩了兩下,軲轆軲轆滾過,留下清晰的車轍印,軋得車輪下的積雪吱吱響。

  傅雲英還病著,頭暈腦脹。傅雲章讓她躺著睡一會兒,其他的事不用管,李昌那邊有他去敷衍。馬車晃來晃去,她不想睡也覺得迷糊起來,車廂裡只有她一個人。

  半夢半醒間,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外面喬嘉和袁三在說話,好像是路邊的大樹橫倒在路中央擋住去路,他們要過去清理道路。

  一股冷風打著旋兒鑽進車廂裡,車簾忽然被人掀開,陌生的氣息湧進車廂。

  傅雲英睜開眼睛,對上一道深邃的視線。

  她嚇了一跳。

  霍明錦拂去肩頭落雪,矮身坐進車廂,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目光裡摻雜了太多東西,深沉如暗夜,明明臉上神情溫和,但因著那灼灼的眼神,仍然透出一股侵略性的壓迫。

  傅雲英一下子就清醒了,坐起身,要給他行禮,「霍大人……」

  霍明錦扶住她,輕輕握一下她的肩膀,馬上又放開了,看她臉色蒼白,皺眉問,「生病了?」

  難怪會提早回京師,按原本的行程,他們應該要五天後才到。

  馬車突然晃了幾下,又開始行駛起來。

  沒人發現霍明錦上來了?

  傅雲英思忖著,穩住身形,答說:「有些水土不服。」

  她咳嗽了幾聲。

  霍明錦掀開車簾,對外面的人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兒,護衛送來熱茶。

  他掀開茶蓋看了一眼,把茶杯遞到傅雲英手邊。

  她謝了一句,接過茶杯,冰冷的手指讓滾熱的茶杯一燙,馬上變得暖和,然後隱隱有點發癢。

  外面天寒地凍的,也不知道這茶水是從哪裡弄來的。

  她喝幾口茶,胡亂想著心事。

  見她做什麼好像都比平時要遲鈍一些,竟就這樣在自己面前發起呆來,霍明錦沉默了一會兒,怕她燙著,拿走她手裡的茶杯,輕聲問:「你不准備考會試?」

  她點了點頭。

  霍明錦唔一聲,「朝中正好缺人……不過外放出去做知縣未必好,來我身邊,如何?」

  說話間的熱氣近在咫尺,幾乎就在鬢邊,傅雲英怔了怔。

  她垂下眼簾,靜靜思考。

  現在朝中局勢倒是分明,要麼保持中立被其他人排擠,要麼投靠沈黨,要麼和崔南軒那樣在夾縫裡壯大自己,再要麼投向王閣老。霍明錦算是橫空出世的一股新勢力,根基並不穩,沒有皇帝的支持,很可能落一個一敗塗地。

  可他要對付的人是沈介溪,而且曾救過她和傅四老爺,這就夠了。

  霍明錦沒有催促她,視線落在她線條柔和的側臉上,等著她回答。

  片刻後,她答道:「霍大人於晚輩有救命之恩,自當效力。」

  霍明錦唇角微翹,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抬手要扶她躺下,目光直視著她,聲音依舊溫和,「你既病了,先安心養病。打點的事無須你操心,在家等結果便是。」

  他大馬金刀坐在一邊,她哪敢失禮,忙推辭不敢。

  「不必和我見外,我剛從天津衛回來,回城後還要進宮,也需要休息。」

  他說著話,掩唇打了個哈欠,難掩倦色,果真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起來。

  傅雲英不敢睡,坐得筆直端正。

  車窗外風聲呼嘯,她坐著發了會兒呆。

  霍明錦似乎真的累極了,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呼吸悠長平穩。

  車廂狹窄,他生得高大,長腿微微蜷著。北風時不時揚起車簾一角,漏進來幾點淡淡雪光,他輪廓分明的臉時暗時明,在明時劍眉醒目,在暗時線條仍舊分明,眉頭輕皺,睡得很沉。

  馬車軋過一段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顛簸得厲害,傅雲英搖得頭暈目眩,他也沒醒。

  這是真累了。

  傅雲英緊繃的脊背慢慢放鬆下來,往後靠在車壁上,眼皮低垂,本來只是想打個盹,藥性上來,不知不覺也倚著憑几睡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馬車駛過山道,車簾被風高高揚起,凜冽寒風撲進車廂內,睡夢中的傅雲英不禁往旁邊躲了一下。

  車廂內,應該在熟睡中的霍明錦突然睜開雙眼,抬手合上車簾,眼神清亮犀利,沒有一絲睡意朦朧之態。

  他垂目望著入睡也努力保持坐姿的傅雲英,輕輕感歎了一聲,雙手小心翼翼繞過憑几,扶著她的肩膀,讓她挨著枕頭躺下。

  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她不自覺嚶嚀一聲,似是要醒的樣子。

  他飛快收回手。

  她卻沒醒。

  他怔了怔,俯身為她攏緊快要從肩頭滑落的潞綢斗篷,笑了笑,帶了些自嘲的意味。

  果然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她早晚會發現端倪的。

  可現在她回來了,人就放在身邊,他要如何才能忍得住?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山道上遇見她的那一刻,他心裡轉了多少個念頭。

  瓢潑的大雨澆在身上,四肢百骸裡奔騰的血液滾燙而灼熱,狂喜幾乎要抑制不住,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撥轉馬頭,對著茫茫雨幕,微微笑了一下。

  半生蹉跎,親人當面慘死,所信仰的正義和信念頃刻間崩塌,萬里山河,沒有他的歸處。

  最終,上天終究給他留了一條生路。

  因為太過恐懼,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怕他太得意了命運又把給予他的希望收回去,從始至終,他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甚至連欣喜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覺醒來,全都是自己的夢。

  從斬斷兄長手指的那一刻起,他沒打算給自己留後路,大肆報復仇人,手上沾滿血腥,以前不屑做的事情,他全都做了,他早已不是過去的侯府二爺,他冷漠無情,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理由只剩下報仇二字。

  沒想到他竟然能克制住。

  從小身邊的人都說他戾氣重,這一生僅有的一點溫柔和不忍全都給了她。

  她還是個孩子,稚氣未脫,而他年長她十幾歲……

  他有很多顧慮,患得患失。

  但這一次他不會顧忌了,讓她起疑罷,反正他不會給她拒絕的機會。

  他耐心等了這麼多年,是時候了。

  ……

  等傅雲英醒來的時候,馬車已經進了北京城。

  車廂裡只剩下她一個人,車窗外傳來熱鬧的市井雜亂人聲,霍明錦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

  她揉揉眉心,出了會兒神。

  外面的喧鬧聲漸漸遠去,馬車駛入一條里弄,在一間三進宅院前停了下來。

  她聽到傅雲章和人說話的聲音,門房開門應答,宅院裡頭的人迎出來,一道熟悉的聲線響起:「二哥,你們來了!」

  是傅雲啟。

  車簾被人掀開,傅雲章巾帽上落了幾片雪,朝傅雲英伸出手,「到家了,過來。」

  她就著他的攙扶下車。

  傅雲章給她戴上兜帽擋雪,道:「進城以後李千戶和我們分開走了,你先回房睡一會兒,我叫蓮殼拿帖子去請大夫。」

  看來沒人知道霍明錦中途上了馬車然後又下去了。

  傅雲英嗯了一聲。

  那頭傅雲啟和袁三闊別已久,俗話說遠香近臭,他鄉遇故舊,再見都覺得對方好像一下子變得順眼了,拍拍對方的肩膀,大聲說笑。

  目光落到傅雲英身上,看她神思不屬,傅雲啟一驚,快步走過來攙她,「怎麼病了?」

  先不提接風洗塵的話,送她回房。

  傅雲章讓蓮殼取出名帖,正要去請大夫,管家進來通報:「柳條巷的許太醫來了。」

  柳條巷的許太醫原來是太醫院的院判,因年紀大了,上書致仕,他醫術高明,皇上捨不得放他歸家,許了他的請求,但不許他歸鄉,仍讓他在京居住。免得宮裡有其他太醫瞧不準的疑難雜症,要找他時找不到人。

  「許太醫是李千戶請來的。」管家道。

  傅雲章嗯了一聲,親自迎出去。

  許太醫保養得宜,雖頭髮花白,但精神灼爍,和傅雲章談笑幾句,進房給傅雲英診脈。

  隔著床帳,他看不清裡頭情形,診過脈案後,挪到隔間寫了張方子,笑著對傅雲章道:「不礙事,這是水土不服的緣故。」

  傅雲章知道不是什麼大毛病,但仍然免不了憂心,聽許太醫說無事,方長長舒了口氣。

  灶房那邊預備了席面,他留許太醫吃飯,問了些平時如何保養的事。

  許太醫一一答了。

  送走許太醫,傅雲啟賴在房裡不走,坐在床邊和傅雲英說話,嘰裡呱啦說了許多他和傅四老爺北上途中看到的稀奇事。

  傅雲章過來送藥,把他趕走了,「讓英姐吃了藥睡下,有什麼話等她好了再說。」

  傅雲啟撓撓腦袋,訕訕一笑。

  傅雲英乖乖吃藥,然後才吃飯,冬天菜蔬少,她小口喝著蘿蔔湯,道:「二哥,你安心預備考試罷,我這是小毛病,躺兩天就好了。」

  傅雲章看著她小口抿湯,「就別操心我了,這幾天我要拜訪姚老師和以前認識的師長,你留在家裡養病。等你好了,我帶你去游訪房山古剎。」

  第二天,傅雲章果然帶著禮物去看望姚文達,然後拜望王閣老和其他幾位翰林院大臣。

  姚文達很看重他,也不管別人會不會說閒話,親自領著他往各處同僚家去赴宴,介紹他給其他人認識。

  他的幾位同年有的在翰林院熬資歷,有的分到六部任職,一晃眼又是一屆殿試在即,聽說他上京補考,趁著休沐來找他敘舊,紛紛朝他吐苦水。

  在京中應酬太多了,俸祿根本不夠用,有的同年無力奉養家眷,只能把家人送回家鄉去。

  有些無意仕途的清要官乾脆請旨去南京做官,那邊遠離京城,應酬少,日子比在京師過得逍遙多了。

  但他們才剛入仕不久,都還有抱負有野心,不甘心就這麼躲到南京去,只能硬熬著。

  傅雲章是不缺錢的,聞言立刻慷慨解囊,幾位同年和他相交已久,沒有多推辭,笑言:「你來了,我們終於能下一回館子啦!」

  一連忙了半個月,他才有工夫讀幾本書。

  年底人人都忙,他們是外鄉人,反而清閒下來。外面風雪連天,出門不便,他們整天窩在家中,圍爐讀書,聯詩對句,好不愜意。

  袁三瘋起來的時候很野,認真的時候也是真認真,每天閉門讀書,餓了打開房門喊一嗓子,讓人送飯進去。

  傅雲啟也被傅雲英拘著在家溫書。

  新皇后和太子妃的冊封典禮過後,離年越來越近。

  這天,傅雲章被朋友拉出去賞雪。傅雲英和傅雲啟、袁三在正廳抱廈裡烤鹿肉吃,忽然有幾個太監上門,說是太子有請,要傅雲英立刻去東宮一趟。

  一家人都措手不及,打點選官的事還沒有消息,傅雲英現在的身份是舉人,無官無職,太子從哪裡聽說她的?

  而且太子新婚燕爾,怎麼會突然想到要召見她?

  莫非是霍明錦的安排?

  喬嘉道:「小的跟著公子一起去。」

  傅雲英回房換了件圓領青袍,戴黑紗帽,繫藍絲絛,底下皂靴,跟著太監出了門。

  一輛馬車停在外面,傅雲英上車的時候,趕車的人小聲道:「傅公子無須緊張,二爺照看著呢。」

  還真是霍明錦?他不是要她去北鎮撫司嗎?怎麼又和太子扯上關係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上了馬車。

  大明門前設坊市,百貨雲集,商貿繁榮。皇城周圍住的都是達官顯貴,市場主要集中在西部,那邊為此特意修建了廊房。中城也設場貿易,每月有固定的開市日期,所賣大多是珠寶藥材之類的珍奇,供內城皇親貴族購物。

  領對牌,驗明身份,太監被告知太子去了西苑,於是他們又轉去太液池。

  宮闈深深,殿宇巍峨,紅牆綠瓦,金碧輝煌,琉璃瓦在冬日陰冷的日光下折射著如水波一般的粼粼光芒。

  馬車停在一座五彩琉璃照壁前,太監讓傅雲英下車等候,他進去通報。

  照壁上雕刻有騰雲駕霧的金龍,淡淡的光線照耀下,巨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彷彿隨時能破牆而出,鱗爪鮮明,透出冷冷的俯視眾生的霸道威嚴。

  這裡是權勢的巔峰。

  傅雲英不由得握緊雙拳,屏氣凝神。

  等了半天,一名膚色白皙的小太監從照壁後面轉了出來,打量她幾眼,道:「跟過來吧。」

  小太監領著她走過長長的回廊,然後到了一座園子裡,宮婢們在廊下掃雪,掃把刷過地面,刷刷響。這種嚴寒天氣,園子裡的梅花開得正好,空氣裡暗香浮動。

  最後到了一座建在高處的八角亭子前,傅雲英一直低著頭,看不清亭子裡的情形,但隱隱聽到人聲笑語和男人們高談闊論的聲音,猜測太子應該是在此處設宴請人賞梅。她剛過來的時候,看到太監領著宮婢往樹上掛彩燈。

  說笑聲還在繼續,她低頭站著,望著腳底厚厚的積雪,紋絲不動。

  過了片刻,又有兩個年輕男子被太監領了進來,站在她身邊,餘光掃她幾眼,彼此都一臉茫然。

  傅雲英暗暗吃了一驚,因為其中一個男子湊巧就是那天在碼頭遇到的兵部尚書之孫周天祿。

  周天祿也認出她了,一雙眼睛瞪得溜圓。

  兩人大眼對大眼中,只聽一道清亮的聲音含笑道:「白日賞梅總覺得缺了點什麼,還是夜裡賞梅更有情調。」

  周圍一片附和之聲。

  「殿下說的極是,月色下梅花更有出塵之意。」

  「月下賞梅,方不辜負梅花君子之稱。」

  熱鬧了一陣,剛才那道聲音又響起,「不知霍指揮使覺得如何?」

  亭子裡安靜下來,酒杯碗箸磕碰的聲音也一併消失了,似乎所有人都在等霍明錦回答。

  看來霍明錦也在亭子裡,傅雲英鬆了口氣,心裡覺得踏實了點。

  八角亭裡,迎著席上所有官員的注目,霍明錦捏緊手中酒杯,視線落到亭子外面,淡淡道:「微臣是個武夫,不懂梅花好在哪裡。」

  太子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目光在傅雲英身上停留片刻,淡笑,「那今天霍指揮使不如留下和孤一道賞梅。」

  霍明錦微微頷首。

  在場的官員都悄悄舒口氣,彼此對望一眼,爭相給霍明錦敬酒。

  少傾,有人請傅雲英、周天祿和另外一個青年入席。

  他們踏上石階,走進八角亭。

  亭子裡坐滿了人,欄杆上掛滿綢彩花,地上擺了幾十盆造型各異的蘭花,凜冬季節,花朵開得俏麗幽豔,將宴席裝飾得花團錦簇,桌案上美酒佳餚琳琅滿目,太子坐主席,而他左手邊坐著的赫然就是錦衣衛指揮使霍明錦。

  小太監直接把傅雲英領導霍明錦的席位旁。

  「殿下,此子便是傅雲。」

  太子非常年輕,穿寶藍色常服,嘴角帶笑,平易近人,看樣子就像一個普通的白面書生,含笑看著傅雲英,問:「聽說《制藝手冊》是你主持編寫的?」

  傅雲英先朝太子行禮,太子攔著道:「你和孤年紀差不多大,孤見著你便喜歡,不必如此。」

  瞬間有無數道視線朝傅雲英看了過來,她面不改色,還是一絲不苟給太子行禮。

  等她行禮畢,霍明錦代她回了一句:「她年紀雖小,倒是沉得住氣,那幾本書確實是她編寫的。」

  太子含笑細細打量傅雲英幾眼,道:「那便讓他在詹事府領一個閒職,孤讀書寂寞,想找幾個年紀差不多的侍讀一起討論學問。」

  傅雲英聽懂這一句的話外之音,心跳驟然加快了不少。

  霍明錦看她一眼,溫和道:「謝殿下賞識。」

  傅雲英會意,朝太子謝恩。

  太子擺擺手,讓她入席,又把周天祿叫到跟前,問他平時讀什麼書。

  席中一位老者馬上站了起來,道:「他哪裡知道讀書,整天無所事事,到如今連四書都背不全!」

  太子哈哈笑了幾聲,「我聽人說周尚書的孫子最會打雙陸,蹴鞠、捶丸、圍棋,無一不精,閒時讓孤見識見識你的本領。」

  周天祿這會兒乖巧無比,謙虛道:「小子哪裡談得上會!不過是哄外面的人罷了。」

  席間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氣氛很融洽。

  傅雲英抬起眼簾,悄悄掃一眼左右,席上的朝臣們穿的都是家常服侍,沒有著官服,有的人甚至穿著打補丁的衣裳,看來今天的賞梅是一場私宴。

  小太監在霍明錦身側添了一席,傅雲英不敢真的坐下,站到霍明錦身側,眼觀鼻鼻觀心,聽太子一個接一個拉攏霍明錦、周尚書和另外一個大員。

  不知站了多久,天漸漸黑了下來,外邊太監道:「殿下,可以賞梅了。」

  太子站起身,眾人忙跟上,移步去梅園賞梅。

  霍明錦也站了起來,回頭看一眼傅雲英,小聲說:「跟著我。」

  她點點頭,亦步亦趨跟著他。

  眾人出了亭子,沿著宮婢清掃出來的甬道走進梅園。眼前幾座低矮山坡綿延起伏,其中種了上百株梅樹,夜色下,千朵萬朵梅花怒放,美得凜冽,枝條上掛了成百上千盞彩燈,傍晚的時候開始落雪,這會兒雪下得更大了,天色暗下來後立刻彷彿成了深夜,四周黑魆魆的,梅枝上的彩燈放出星星點點燦爛光芒,流光閃耀,宛若無數顆湧動的星辰。燈光映照之下,梅花仍然不失冰肌玉骨的清冷。

  眾人連聲讚歎,當場賦起詩來。

  太子先吟了一首,大家紛紛喝彩,誇太子的詩寫得好。

  傅雲英不由捏把汗,她素來不喜作詩。

  正低頭琢磨,霍明錦回頭看她,道:「隨便敷衍幾句就罷了。」

  她一笑,「大人將我推薦給太子殿下,這麼多人看著,怎能給大人丟臉。」

  雖然她不擅長寫詩,但這種場合還是能唬唬人的。

  繼續苦思冥想。

  霍明錦看著她,目光落在她認真思考時緊抿的唇角上,喉頭滾動了幾下。

  不一會兒太子果然想起傅雲英,問她可有所得,她念出自己的詩句。

  她的詩不算太差,至少比太子的好,眾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狠誇了一通。

  太子摘下腰間佩帶的玉佩,道:「沒有什麼賞你的,這是孤十歲那年父皇獎勵給孤的,你拿著罷。」

  他可是堂堂太子,現在宮裡只有他一個長成的皇子,不管誰當皇后,他都是皇位繼承人,傅雲英不敢推辭,恭恭敬敬接了。

  等輪到周天祿時,他絞盡腦汁什麼都說不出來,連以前背過的寫梅花的詩也忘了。

  太子笑了笑,沒有為難他,罰他去折幾枝梅枝給眾位大臣帶回家插瓶。

  這個懲罰既雅致,又應景,因為孫子在同僚們面前丟臉而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周尚書緊繃的臉色馬上緩和下來。

  天氣寒冷,大家在梅林裡轉了一會兒,很快有人勸太子回去,「殿下,雪天嚴寒,當心吹著了。」

  那開口勸太子的太監是孫貴妃身邊的近人,看著太子長大的。

  太子沒有盡興,可知道太監是母妃派到身邊來的,不想當著大臣的面拂他的面子,皺眉道:「也罷,時辰不早,也該散了。」

  眾人恭送太子離去。

  待太子走了,周天祿捧著一大簇梅花,笑呵呵和傅雲搭話,「喂,原來你叫傅雲?」

  傅雲英掃他一眼。

  周天祿剛才給眾人摘花,在梅林裡跑了好幾圈,凍得鼻尖通紅,笑嘻嘻道,「碼頭上的事都是誤會,以後我也要去東宮伺候太子,你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用不著這麼斤斤計較吧?」

  這人外強中乾,不足為懼,既然以後同在詹事府當差,不宜和他鬧得太僵。

  傅雲英淡淡一笑,接了他遞過來的梅枝。

  周天祿眉飛色舞,兩眼閃閃發亮,滿園的燈火都不及他這一雙桃花眼嫵媚,「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我以後叫你雲哥罷,你是不是剛來京城不久?我從小在京城長大,得閒我領你四處逛逛。」

  傅雲英不置可否,回以一個客氣的笑容。

  周天祿看她站在梅樹下,抱著一捧梅枝,眉目如畫,風儀出塵,心裡癢得厲害,剛朝她靠近了一點,看到旁邊一道黑影罩下來,餘光一掃,原來是錦衣衛指揮使霍明錦走過來了。

  他剛剛送太子走,戴大帽,穿交領氅衣,大踏步走過來,眉頭皺著,神色似有不耐。

  周天祿看到他就兩腿打哆嗦,「雲哥,下次再約啊!」

  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霍明錦看著周天祿狼狽跑開的背影,「他可有為難你?」

  傅雲英道:「沒有,只是和我寒暄罷了。」

  霍明錦點點頭,示意她跟上自己,「我送你出宮。」

  他走得很慢,似乎在思考什麼。

  傅雲英跟著他走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他並不是在想心事,而是故意走得慢遷就她的步子,怕她跟不上。

  她加快步子跟上他,他卻走得更慢了,視線落在她懷裡的梅枝上。

  「大人喜歡?」她試探著舉起梅枝,這等於是太子賞的梅花。

  霍明錦嘴角扯了下,接過梅枝,往身後隨從懷裡一扔。

  天雖然黑透了,其實時辰還早。兩人出了西苑,霍明錦的隨從們立刻牽著馬迎上前,看到傅雲英,愣了一下。

  李昌頭一個反應過來,找了輛馬車過來。

  傅雲英跟著霍明錦坐進馬車裡,想起剛到京城的時候也和他共乘一輛馬車,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她後來睡得很熟,一點都沒感覺到。

  可能是上輩子小時候認識他的緣故,在他身邊她一般不會太拘束。

  馬車出了紫禁城,霍明錦忽然道:「詹事府侍讀只是兼任,日後我會安排你進六部,刑、吏、戶、兵、工、禮,你可有自己中意的?」

  傅雲英意會,太子並不是真的賞識她,而是偶然從哪裡知道她是霍明錦的人,才費心給她安一個詹事府侍讀的名頭,以示拉攏之意。她真正要做的事不是陪太子讀書。

  「既然要效力大人,但聽大人吩咐。」

  她想了想,道。

  馬車前方掛了燈籠,燈光透過簾子,車廂裡光線朦朧,顯得有些旖旎,霍明錦不太敢看近在咫尺的她,說:「我會把你安排進沈介溪的人手底下任職。」

  傅雲英錯愕,沉吟半晌,「大人需要我做內應?」

  別小看六部中品級低微的小吏,他們掌管文書,書寫公文,雖然因為功名的緣故多年不得升遷,但下達命令的是上官,真正具體執行的卻是他們那些不起眼的小吏。

  霍明錦皺了皺眉,「不,你不需要冒險。沈黨的人一直想往北鎮撫司安插人手,計劃順利的話,他們可能會選中你。」

  傅雲英張大眼睛。

  那就是雙面內應?表面上她是霍明錦賞識的人,被沈黨收買,安插到霍明錦身邊幫忙傳遞消息,其實她還是霍明錦的人。

  似乎看出她在想什麼,霍明錦表情瞬間凝固了一下,有些無奈,低頭一笑,道:「你什麼都不用做,好好當差。沈黨的人找過去,用不著太提防,我身邊早就有沈介溪的人,他抓不到我的把柄。送你去沈黨門下,只是障眼法。」

  她用不著管朝中的爭鬥,只需要按她自己的意願處事便可。沈黨門下出身,又得他另眼相看,還有太子的面子在,身份越複雜,反而越安全,因為誰都不會把矛頭對向她。

  霍明錦解釋了一遍,傅雲英聽懂了一大半,還有些不解。

  這麼費心安排,她是安全了,但最後她能幫上他什麼呢?

  到地方了,霍明錦掀開車簾,目送她下馬車,「你暫時不需要為我冒險,日後會有仰仗你的時候。」

  他這麼說,傅雲英便沒有多問。

  下車後,看著門前高掛的紅燈籠,她忽然想起一事,轉過身,一怔。

  馬車並沒有立刻走,霍明錦一手輕輕扣在車門邊沿,撐著車簾不讓落下,望著她的背影,見她轉身,也露出詫異之色。

  「怎麼?」

  沉默了一會兒,他先開口問。

  她回過神,道:「這次北上,四叔特意讓我準備了家鄉土產等物,卻不知該如何送達大人府上……」

  霍明錦笑了一下,「好,明天我讓人過來取。」

  說完,他放下車簾。

  李昌等人一扯韁繩,催馬轉身,簇擁著馬車走遠了。

  傅雲英目送一行人走遠。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一把大傘罩到她頭頂上,然後一隻暖爐塞進她手心裡。

  她忽然進宮,傅雲章回來之後坐立不安,連晚飯也沒吃,一直等到現在,聽見門外有馬車的聲音,馬上迎了出來,腳步蹣跚,踏過厚厚的積雪,過來接她。

  她握緊暖爐,仰頭看傅雲章,「二哥,我今天見到太子了。」

  傅雲章眉頭一蹙,不過聽她詳細說了宮中見聞以後,擰起的眉又鬆開了,「這不是壞事,宮中只有太子一位皇子,有個東宮虛職在身,別人會高看你一眼。」

  回到家中,傅雲啟和袁三聽說傅雲英回來了,披衣出來迎她。

  喬嘉已經先她一步回來。

  宮裡的宴席看著精緻,但飯菜都冰涼,沒什麼好吃的,她覺得腹中饑餓,讓王大郎去灶房吩咐婆子煮碗麵。

  傅雲章也沒吃飯,道:「灶上留了飯菜。」

  熱飯熱湯送到正廳,幾人坐下一起吃飯。她和傅雲章、袁三吃,傅雲啟在一邊陪著喝碗湯。

  東宮的人辦事效率快,第二天就把司裡監太監批紅的旨意和文書、牙牌等物送到傅家。另有太子賞賜的衣料、吃食、文具若干。

  官府不會下發官服,所有官員的官服都是自己請人裁的。

  小太監讓傅雲英在家好生溫習功課,等過了年去東宮應卯。

  周尚書回家以後,立刻派人打聽和周天祿一起被太子召見的年輕後生。讓家下人備了份厚禮,送到巷子裡。

  傅雲英收下禮物,同樣備了回禮送往周家。

  至於另外一個侍讀,名叫袁文,為人清高,梅花宴當天看都不看傅雲英和周天祿一眼。他是真正因為才學名滿京師才被詹事府的人挑中陪太子讀書,看不上明顯有靠山的傅雲英和周天祿。

  眾人誇獎太子的詩作時,袁文一言不發。等眾人誇獎傅雲英時,他直翻白眼。最後輪到周天祿作詩,他絲毫不掩飾臉上的鄙視。

  這位袁公子,是個很耿直的人。

  傅雲英吩咐王大郎打聽到袁文家住在哪兒,備了份薄禮送過去。

  袁家很快回了禮,是一本詩集。

  袁文諷刺她的詩作得不好。

  她搖頭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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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4: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章 才子

  賞梅宴第二天,錦衣衛果真上門來取傅四老爺為霍明錦準備的謝禮。

  李昌沒有避諱,告訴傅雲英霍明錦並不住內城,他的宅子遠在城外,平時公務繁忙時就在宮中值房歇宿,清閒時才回郊外別宅。

  他很少有清閒的時候,因此大多數日子就在值房住。

  「二爺還未成家,只能這麼湊合著。」

  不知道霍明錦的喜好,傅四老爺各樣土產都備了一大箱子,因他以前提過喜歡湖廣的桂花酒,因此特意囑咐傅雲英多帶了幾壇家中一直沒捨得喝的陳釀。

  霍明錦那晚親自送傅雲英返家,其後李昌又常常來巷子裡傳話,不出幾天,京師的人都知道傅雲英得了指揮使的青眼。

  還有甚者,說霍明錦想認傅雲英當義子。不然為什麼煞費苦心把他送到太子身邊去?

  雖說沒有品級,但等太子日後登基,還怕傅雲升不了官嗎?

  皇上即位時,身邊陪他長大的侍從、舍人等全都加官進爵,即使沒有進士功名在身,最後也破例做了二品大員。

  這話傳到姚文達耳朵裡,他嚇了一大跳,拄著拐棍,顫顫巍巍找到東坊高坡鋪,問傅雲章:「你弟弟怎麼會和錦衣衛攪合在一起?」

  姚文達又病了,不過精神氣很足,說話嗓門比雷響。

  傅雲章先請他坐下,家僕進去奉茶。

  吃過茶,傅雲章方緩緩道:「霍指揮使救過撫養她長大的叔叔。」

  姚文達皺眉說:「現在沈首輔和霍指揮使鬥得跟烏眼雞似的,你死我活不分勝負,你馬上就要入仕,不宜摻和進去。救命之恩固然要報,也無需來往這麼密切,現在京裡的人都在談這個事,早晚會把你扯進去。你還沒授官就被當成霍指揮使的人,不是好事。」

  傅雲章微微一笑,渾不在意,「她是她,我是我。老師,她想做什麼,我向來不攔著,她也不會因為感激霍指揮使就來勸我投到霍指揮使帳下。」

  見他說得輕描淡寫,姚文達沉吟了半晌,「你就不怕將來你們兄弟二人政見相對,兄弟鬩牆?」

  傅雲章望著茶杯裡慢慢舒展開的茶葉,嘴角微翹,「您無須擔心這個。」

  過了一會兒,又道:「老師,我可以把身家性命託付給她。」

  姚文達是過來人,不大信他的話,為了各自的前途,父子都能舉刀相向,何況傅雲章和他弟弟只是血緣疏遠的堂兄弟。他們現在還年輕,以為仗著感情好,以後即使各自為主也能一直這麼兄友弟恭,等他們經歷幾場風雨,自然會有裂痕。

  不過傅雲章本身並沒有特別偏向哪一方,政見觀點上他有自己的堅持,為人處世又更像是中立派,所以現在說這個為時過早,說不定這對兄弟真的能同時處理好家事和公事。

  「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說難聽的話離間你們兄弟了。傅雲那孩子我瞧著挺喜歡的,沒想到他不聲不響,竟然能和霍指揮使攀上交情。我還從未見過霍指揮使照拂過哪個後生,都以為他是個瘋子……」姚文達說話從來沒有顧忌,「這瘋子現在像個正常人了,朝中大臣驚掉下巴,沈黨那邊早就注意到傅雲了,你記得提醒他當心沈黨的人。」

  「謝老師替他著想。」傅雲章道。

  然而沈黨的人還在暗中觀察,並不急著脅迫傅雲英,先出手的是崔南軒。

  快到除夕了,傅雲章放下書本,帶著傅雲英、傅雲啟和袁三去逛棋盤街、城隍廟市。城中商貿繁榮,天南海北的客商雲集於此,珠寶玉器,日常用物,古董書畫,無所不包,到了每月固定集會的日子,集市規模更是宏大,往往比肩接踵,人山人海,大街小巷擠得水泄不通,馬車根本沒法掉頭。

  袁三攢的錢全給袁家了,最近又專心溫書沒有寫小說,囊中羞澀,看到什麼都想買,但捨不得買。

  傅雲英給他五百兩銀子當零花,道:「提前給你壓歲錢。」

  他盯著鋪子裡賣的果子直流口水,饞得眼睛都紅了。他小時候吃了很多苦,對吃的很執著。

  一旁的傅雲啟笑得直不起腰。

  袁三倒也不忸怩,大大方方接了碎銀子和銀票,給傅雲英作揖,然後得意地朝傅雲啟眨眨眼睛,「老大心疼我,給我壓歲錢,你笑什麼?」

  說著話,歡歡喜喜奔向那家蘇州人開的鋪子,指著收拾得乾淨整潔的裝果子的木架,豪氣沖天:「一樣來半斤!」

  他臉皮這麼厚,傅雲啟覺得沒意思,不恥笑他了,轉而找傅雲英訴委屈,「有我的份麼?」

  傅雲英一笑,「九哥,我還沒找你討呢。」

  傅雲啟撓撓腦袋,走開了一會兒,再回來的時候手裡拿了幾串冰糖葫蘆,往她手裡一塞,「來,雲哥乖,這就是哥哥給你的壓歲錢。」

  傅雲英白了他一眼,剛好傅雲章在鋪子裡買了幾張字畫過來找他們,她分給他一串糖葫蘆。

  傅雲章頭戴防風的大帽,穿一件漳絨斗篷,長身玉立,面若冠玉,拿著一串糖葫蘆,有些哭笑不得。

  「城隍廟的糖葫蘆比其他地方的好吃。」傅雲英讓他先嘗一口。

  傅雲章從未吃過糖葫蘆,把字畫交給身邊蓮殼拿著,搖頭失笑,咬下一顆山楂果,酸酸甜甜的。

  袁三買完果子回來了,手裡抱著,臂上掛著,嘴裡還叼了一隻大紙包,王大郎忙迎上去幫他拿。

  「老大,你喜歡吃什麼口味的?我看到有賣松子糖、椒鹽餅、金華酥餅和桂花糕的,多買了點。」

  這幾樣都是傅雲英平時愛吃的,袁三捧著一堆點心給她挑。

  她挑了幾枚金華酥餅,給傅雲章拿的是方塊酥糖,他愛吃這個。至於傅雲啟,他已經搶了一大包板糖和松子糖在手裡。

  傅雲章左手一大包糖果,右手一串冰糖葫蘆,竟覺得有些無措。

  這種場景他從未經歷過。

  難怪小的時候同窗們都喜歡過年。他想起小時候,還沒到臘月,同窗們就興高采烈盼著過年,而對他來說,過年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甚至比平日更冷清,因為別人家闔家團圓會刺激到母親,而且要賬的通常選在年底上門討賬,所以他們母子從不過年,整個正月大門緊閉,外邊的熱鬧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傅雲英順著擁擠的人潮往前逛,一路走走看看,給傅雲章他們一人買了幾雙鹿皮靴,還買了牛皮、杭細絹、三梭布,新的茶鐘和果罩,幾隻供花的美人瓶,紙張墨硯之類的文具。想起家中書房的燈檯摔壞了,特意買了幾盞扛摔的鐵絲燈。

  家下人緊跟在後面搬東西,不一會兒褡褳都裝滿了。

  京城坊市繁華,店鋪攤子五花八門,賣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

  幾人逛了一大圈,看到有人高聲叫賣湖廣土產的,想起家鄉,忍不住湊過去看。

  那邊賣的東西並不出奇,無非是鹹魚臘肉。

  奇的是買東西的人,他頭戴福巾,穿一身皂色緣邊玉色深衣,腰束大帶,雲頭鞋,俊秀儒雅,氣度極好,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許多打扮富麗的小娘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攤前挑挑揀揀,實則頻頻偷看他。

  竟是崔南軒。

  傅雲英怔了怔,那邊崔南軒身邊的人已經認出她,朝她微微一笑。

  她心頭凜然,因為站在崔南軒的青年正是那日在西苑見過的太子殿下。

  周圍的人群裡不知藏了多少皇宮護衛。

  傅雲英心裡忖度太子微服出行,大約是出來玩的,肯定不想驚動其他人,抬腳正要退下,太子卻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過去。

  她扯扯傅雲章的衣袖,「二哥,你們在這等著。」

  傅雲章沒見過太子,只認出崔南軒,見她神色有異,嗯了一聲。

  她走到太子跟前,眼角餘光掃一眼左右,果然看到人群裡有幾個漢子一直緊盯著攤子,她只略微靠近幾步,就覺得有無數道視線落到她身上,如芒刺在背。

  太子和崔南軒有說有笑,等她走近,含笑道:「我聽崔侍郎說,你也是湖廣人?而且還曾是崔侍郎的學生?」

  她沒看崔南軒,點頭應了一聲,「崔大人曾在江城書院講學。」

  太子眼底閃過一抹異色,笑了笑,「倒是巧了,難怪你學問好,崔侍郎方才說了很多你在書院求學的事。」

  傅雲英心裡咯噔了一下,暫且不露聲色。

  不鹹不淡說了幾句話,太子問起她湖廣的風土人情。

  她說了些湖廣各處的風景名勝,見太子興致缺缺的樣子,眼珠一轉,改而提起湖廣過年的習俗,「和北方不一樣,湖廣人除夕守歲不吃餃子,初一早上才煮餃子吃。」

  太子每天上學讀書,每個月還有九天必須正襟危坐聽大臣講經,入耳的都是治國的大道理,大概很少聽人說民間風俗,聽得津津有味,偶爾找崔南軒求證,「果真如此麼?」

  崔南軒看一眼傅雲英,道:「地方風俗,各有不一,大致是不錯的。」

  說笑了一會兒,太子放傅雲英離開,「你是和家人一起出來閒逛的罷?倒是擾了你。」

  太子是孫貴妃的兒子,母妃受寵,皇上很疼愛他,宮中只有他一個皇子健康長大。他自幼尊師重道,性子偏於柔和。

  傅雲英覺得他有點像朱和昶,不過朱和昶那是真傻,太子的平易近人卻總是隔了一層,不管他怎麼試圖表現自己的溫文親和,還是掩不住骨子裡透出來的居高臨下。

  她目送太子和崔南軒離開。

  崔南軒故意向太子提起和她的師徒名分,而且剛才閒話時屢屢表現出對她的激賞,是想讓太子懷疑她蛇鼠兩端人品敗壞,還是挑撥她和霍明錦的關係?

  她皺眉思忖著。

  見崔南軒一行人走了,傅雲章立即上前,小聲問她:「剛才那個和你說話的人是太子?」

  傅雲英點點頭。

  ……

  姚文達是個老鰥夫,過年的時候家中只有兩個老僕陪著,傅雲章邀他到傅家一起過年。

  他拒絕了,道:「宮裡有宴會,我過去湊湊熱鬧。」

  結果他老天拔地的,在進宮的路上摔了一跤,當場爬不起來,被宮裡的太監送回家中,宮裡的皇上聽說了,憐他老病,賞賜了不少東西。

  老僕還挺高興的,這樣大官人既用不著每天出去應酬,還得了一大堆御賜的值錢藥材,這一跤摔得值!

  正月初三那天,傅雲英和傅雲章去姚家探望姚文達。

  姚文達留他們吃飯,老僕端著一大碗熬得爛乎的燉肘子興沖沖走進房,笑著道:「這還是宮裡賞的肘子,兩位少爺多吃點。」

  宮裡賞的菜不一定好吃,重要的是體面。

  可對著一碗不知道隔了多少天的剩菜,傅雲章和傅雲英實在不敢下筷。

  老僕還在一邊熱情招呼他們吃,傅雲英想了想,把肘子推到姚文達跟前,「這肉燉得爛,姚翁牙齒不好,多用些。」

  傅雲章低頭笑了一下。

  老僕感動得兩眼淚汪汪,萬歲爺爺賞的東西,那得多稀罕啊!少爺們捨不得吃,全讓給大官人,真是孝順知禮的好學生!

  剛吃完飯,陸陸續續有人上門給姚文達拜年,那些人大多是翰林院出身,屬王閣老一派,和傅雲章相熟。

  不過看到傅雲英也在,他們似乎有些忌諱,說話明顯意有所指。

  傅雲英便起身告辭,傅雲章也要走,她笑了笑,「二哥,你留下吧,我順便去潤古齋取裱好的畫。」

  現在正是他擴展人脈的好時機,他走了豈不可惜?

  傅雲章看一眼門外,雪後初晴,天空藍得清透,「早點回去。」

  她嗯了一聲,帶著喬嘉出了門。

  潤古齋在城西,雪天不好騎馬,姚宅和傅家離得近,她今天是步行出來的。

  巷子裡時不時傳出炮竹鳴響,來往行人個個笑容洋溢,小孩子們尤其活潑,成群結隊歡笑著跑過。路上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人,見面都會朝對方笑一下,互祝新年好。

  潤古齋過年也不打烊,傅雲英的畫是去年送來裱的,夥計看了她的籤子,把裱好的畫取出來給她,笑道:「昨天有位大人過來買絹,恰好看到這幅畫,很喜歡。」

  見傅雲英面色如常,夥計索性說出那位大人的名姓,「那位可是大名鼎鼎的才子,在翰林院當了個什麼官,反正很有名氣的。」

  傅雲英但笑不語,讓喬嘉拿著畫,付過錢,出了潤古齋。

  也是巧,路過一家茶樓的時候,竟然又看到熟人。

  茶樓門口站了許多人,穿程子衣的護衛分站兩側,將進茶樓的路堵了起來,不許其他人進出,幾頂官轎遙遙過來,從他們身邊經過,停在茶樓門前,那包下茶樓的人忙笑嘻嘻迎上前。

  從前面幾個轎子裡出來的都是穿青袍的官員,他們下了轎子,並不上樓,而是全部等在一邊。

  最後一頂轎子轎簾掀開,裡面的人走了出來,緋紅袍,金梁冠,金革帶,威儀赫赫,又不失讀書人的風雅。

  是崔南軒。

  其他官員忙迎上去,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他上樓。

  一直等這幫聚會的官員全部進了茶樓,護衛才收起儀仗,許老百姓從茶樓門口走過。

  樓上,一眾官員互相見禮,順著樓梯往上走,到了二樓,大理寺少傾正和崔南軒說笑,看到他忽然看向樓下的人群,止住話頭,道:「方才轎子過來的時候,我看到崔大人掀簾往那邊人堆裡看了好幾眼,可是看到什麼熟人了?」

  崔南軒收回視線,「許是沈少卿看錯了,我並未留意。」

  「噢?」沈少卿揚了揚眉,「我卻看到了一個眼熟的人,已經派人去請了,他也是湖廣人,崔大人或許認識。」

  崔南軒不語。

  樓下,堵住的道路終於通了,傅雲英和喬嘉往回走,剛走出幾步,幾個帶佩刀的護衛攔在她跟前,拱手道:「我家大人乃大理寺少卿,請傅公子移步說幾句話。」

  他指了指茶樓二樓。

  傅雲英皺了皺眉,她記得大理寺少卿好像是沈介溪的親戚。

  崔南軒在樓上,沈少卿也在樓上,而崔南軒和沈介溪近幾年交惡,是眾所周知的事。

  傅雲英一邊飛快思考,一邊跟著護衛走進茶樓。

  這麼多人在,她是東宮太子指名要留在身邊的侍讀,沈少卿不敢把她怎麼樣,頂多口頭奚落兩句。

  順著樓梯拾級而上,踏入二樓,今天宴請的人很多,二樓的槅扇全取下了,幾間雅間全部打通,一共有六桌席面。一眼望去,黑壓壓的全是烏紗官帽,各種顏色的官服。

  崔南軒坐了主席,他旁邊坐著一位年紀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長鬚,白面,一臉和氣,正是大理寺少卿。

  這些官員一眼望去全都像好人。

  傅雲英心裡這麼腹誹了一句,被護衛領到沈少卿面前。

  沈少卿正和崔南軒說話,抬起眼簾掃她一眼,道:「我昨日聽太子殿下提起你,你是趙家老三的學生?」

  趙師爺是沈首輔髮妻的叔叔,沈少卿是沈首輔的族侄,輩分低於趙師爺,卻直呼趙師爺趙老三,旁邊的人一臉平靜,因為趙家沒有人在朝中擔任要職,且家世一直不如沈家。趙氏當年是高嫁。

  傅雲英略有些不快,目光落到一旁的崔南軒身上,故意做出訝異之色,先朝他行禮,道:「不知老師也在這裡。」

  既然崔南軒故意在太子面前提起江城書院的事,讓太子疑心她,那她就打蛇隨棍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席上眾人錯愕,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

  崔南軒淡淡掃傅雲英一眼。

  身為湖廣學子,不僅不主動投效他,平時總避著他,還跑去和霍明錦那個武夫攪合在一起,這個時候知道叫他老師了。

  他倒是機靈,知道這時候一句老師出口,自己必須護著他。不然傳出大理寺少卿當著吏部侍郎的面欺負侍郎的學生這種流言,他以後還怎麼收攬人手?

  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崔南軒放下手裡的酒杯。

  否認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前些天剛剛在太子面前說自己曾是傅雲的老師。

  反正他沒打算和沈介溪講和,懷疑便懷疑罷。

  他很快做了決斷,問傅雲英:「過了初八就要去東宮聽差,這些天認真溫習功課,不可荒廢學問。」

  傅雲英垂目道:「是,學生不敢鬆懈。」

  崔南軒接著吩咐:「袁文才學很好,日後和他同在東宮,多向他學習。」

  傅雲英答應一聲。

  沈少卿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他把傅雲叫上來,就是想看看崔南軒對這個湖廣學子是什麼態度。他擺明了看不起傅雲,崔南軒卻言語溫和,明顯有維護之意。

  崔南軒沒讓他失望,這位吏部侍郎,果然如其他人所說的一樣,冷情冷性,鐵石心腸。叔叔沈首輔當年一手提拔他,重用他,他現在高升了,翅膀硬了,不想和沈黨綁在一起,打算自立門戶。

  大員們的勾心鬥角暫時和傅雲英沒關係,她只是沈少卿用來試探崔南軒態度的。

  扯了幾句閒話,沈少卿心頭焦躁,擺擺手,示意她離開。

  ……

  傅雲英在京師的名聲更響亮了,這一次她成了眾人口中左右逢源的投機者。

  霍明錦是她的恩公,崔南軒是她老師,傅雲章是她哥哥,她即將入東宮學習……除了沈黨,朝中其他幾派勢力的中心人物她全都能扯上關係。

  經過茶樓的事,沈少卿親口說出她是趙師爺的學生,於是眾人都知道她和閣老夫人趙氏算得上是同門弟子。

  這一下連沈黨的人看她的眼光都複雜起來。

  朝臣必須有自己的立場,而且絕不能輕易動搖,否則裡外不討好。

  傅雲英終於清靜了。

  不管哪方的人,都覺得她身份太複雜,不可靠,拉攏過來也沒用。

  沒人給她壓力,也沒人欺負她,因為她身後牽扯太多,誰都不想多事。

  風平浪靜中,迎來她去東宮的日子。

  李昌親自來接她。

  霍明錦公務繁忙,年前去山西平陽府,到現在還沒回來。

  馬車剛駛出大街,周家的人找了過來,周天祿邀請傅雲英和他共乘。

  傅雲英謝過他的好意,婉言拒絕。

  周天祿是京中出了名的紈絝,整日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人人都知道他有一個癖好——喜歡年輕俊秀的少年。

  被她拒絕,周天祿也不惱,笑呵呵先行一步。

  宮城南部的殿宇大多屹立於高臺之上,樓臺高聳,廣場空曠,威武壯觀,越往北,宮殿越密集。太子東宮坐落於宮城東邊。

  傅雲英、周天祿和袁文前後腳到了地方,小太監先讓他們坐在抱廈裡等。

  太子在上課,幾位閣老都給他當過老師。詹事府詹事、院事、副詹事、詹事丞、太子賓客,全都由朝中大臣遙領。

  殿內靜悄悄的,太監們屏息凝神,守在廊廡前,一聲咳嗽不聞。

  周天祿閒不住,枯坐半晌,找小太監搭話。兩人說說笑笑,還挺熱鬧的。

  袁文直翻白眼。

  之前東宮太監給傅雲英幾本書,要她認真研讀,她今天把書帶過來了,就坐在窗下看。

  袁文嫌周天祿太吵,見她隨身帶了幾本書,想找她討一本看,又不好意思張口。他前些天還嘲笑過她。

  傅雲英看他好幾次欲言又止,紅著臉喃喃幾句,卻沒出聲,挑了挑眉。

  就讓這位袁大才子自己糾結吧,反正難受的不是她。

  一個時辰後,小太監示意他們進殿。

  還沒到燈節,年不算過完,殿裡廊下掛了許多戳紗宮燈,什麼圖樣的都有,下面吊著長長的絲絛墜子。風吹過,颯颯響。

  袁文打頭,周天祿居中,傅雲英走在最後。進殿先朝坐於書案前的太子請安。

  太子面前堆了一案的書冊,抬起頭,神色有些疲倦,讓他們各自歸座。

  他們的座位離太子的書案很近,比太子的略低。

  傅雲英整理好桌上淩亂堆放的書,小太監拿了紙筆過來,要她先抄一篇文章。

  太子想看看他們的字寫得如何。

  傅雲英聚精會神,提筆寫字。小太監看她寫完,把吹乾墨蹟的紙收上去。

  看過三人的字,太子道:「我的字寫得不好。」

  太子的字確實寫得不好,他長到這麼大,不管在哪方面都是平平。其實這並沒什麼,身為皇子,他用不著追求學問。但身邊的老師全是進士出身的天才,皇上的要求又嚴格,太子怎麼努力都做不到讓人眼前一亮,屢屢為自己的平庸頹喪。

  周天祿和傅雲英還沒說話,袁文先點點頭,開始認真給太子提意見。

  周圍的小太監臉色都變了。

  太子被袁文傳授了幾句竅門,心情愈加沉悶,擺擺手,去隔間休息。

  太監們忙進去伺候。

  周天祿嘖嘖了幾聲,對袁文道:「太子的字寫得很好了,你下回機靈點,別連累我和傅雲。」

  袁文瞪他一眼。

  太子被太監們吹捧了幾句,心情好了點,要帶傅雲英他們幾個去校場玩。

  校場設箭靶,有人在裡面練習騎射。

  聽到利箭劃破空氣的聲音,傅雲英皺了皺眉,臉色有點發白。

  周天祿注意到她不想靠近箭靶,哈哈大笑。

  第一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陪太子練字看書,說說話,然後便散了。

  太子很喜歡周天祿,一來周天祿一雙桃花眼生得嫵媚,說話帶笑,什麼都捧著他,二來周天祿那樣的富貴公子,別的不會,就會玩。他教會太子幾種新花樣,太子玩得很投入。

  只有一個皇子長成,代表著太子從小在眾人的矚目中長大,皇上對他寄予厚望,偏偏他資質平庸,很少有放鬆的時候。

  袁文很不滿太子明顯的偏愛,覺得周天祿可能會帶壞太子。

  這天幾人一起出宮,袁文警告周天祿莫要整天將宮外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拿來哄太子高興,太子是一國儲君,不能玩物喪志。

  周天祿眼皮一翻,哼了一聲,「怎麼,你嫉妒太子殿下喜歡我?我教教你吧,只要你以後少勸太子幾句,太子也會喜歡你的。」

  袁文為之氣結。

  傅雲英沒摻和到兩人的爭吵中去,春闈在即,之後就是殿試,傅雲章開始閉門讀書,她白天來東宮應卯,夜裡為傅雲章和袁三準備考試的事,忙得畫畫的時間都沒有。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宮裡的梅花開了又謝,宮人脫下厚厚的冬衣,換上輕薄春衫。

  這天她照例到東宮應卯,發現太子穿了身打球服,手裡拿了根球杖,笑道:「天朗氣清,不如去打捶丸。」

  周天祿立馬響應。

  袁文眉頭緊皺。

  傅雲英無所謂。太子這人不壞,不過畢竟還年輕,表面上溫和,其實不怎麼喜歡身邊的人風頭蓋過他,他們陪太子讀書,用不著展露才學,只要時不時誇一誇太子,哄太子高興就好了。

  打球場就設在庭院裡。

  太子執球杖,傅雲英、周天祿、袁文和幾個小太監陪打。

  最後自然是太子贏得多。

  中場休息,太監進來通報,說翰林院修撰汪玫來了。

  聽到汪玫這個名字,周天祿噗嗤一聲笑了,一旁的袁文狠狠瞪了他一眼。

  汪玫此人名震京師,是南直隸的神童,之前十三歲中舉的汪閣老就是他的叔叔。汪家家學淵源,一門三叔侄,個個都是肱骨之才。這汪玫呢,不愧為汪家子弟,自從能說話起,也表現出與眾不同的天賦。他九歲中秀才時,大家都說他就是下一個汪閣老。

  然而汪玫可能是名字取得不好,亦或是觸了什麼黴頭,總之命途坎坷。他准備考鄉試的時候,外祖父病逝了。按理他用不著為外祖父守制,但他自小在外祖父膝下長大,外祖父是他的啟蒙老師,他年紀又還小,因此那一屆鄉試就沒考。等幾年後汪玫再去考鄉試時,他祖父去世了,這一回他得按規矩守孝。又過了幾年,汪玫信心十足,前腳都踏進考場了,家裡人攔下他,說他祖母病危了。這麼折騰下來,三年又三年,汪玫從名揚天下的少年神童長成青年,娶妻生子,兒女繞膝,還沒考中舉人。以前才學不如他的人都升任四品官了,他還是個秀才。

  又到了一年鄉試的時候,汪家人如臨大敵,汪玫的父母連門都不出了,每天待在家中好吃好喝養著,生怕自己有個不好連累兒子前途。還好這一年汪家人沒有生病的,可臨到考試的時候,竟然刮起颶風!河水倒灌入城,整個貢院都被淹了,汪玫不信邪,坐在及腰的深水裡堅持考完試,出了考場,當即大病一場。

  都以為這一回應該不會再出什麼變故了,考官找上門,勸汪玫想開點,他的試卷被洪水沖走,考試只能作廢。

  汪玫幾欲嘔血。

  前幾年汪玫終於一鼓作氣順利通過鄉試、會試、複試和殿試,而且高中一甲榜眼,都以為他否極泰來了,汪母不幸病逝。

  汪玫只得回家為母守孝。

  等他守孝歸來,大臣們憐惜他,不忍他再蹉跎,馬上將他送進翰林院,據說他用不著熬資歷,只是走個過場。

  汪玫生得白白胖胖,幸得骨架小,所以不顯癡肥,穿一身圓領官袍,戴紗帽,走進庭院,看到太子在打捶丸,目光落到傅雲英身上,朝她招了招手。

  笑眯眯的,看起來就像寺廟裡的彌勒佛。他倒黴了那麼多年,還能笑口常開,是個豁達之人。

  傅雲英朝他走過去,「汪大人有什麼吩咐?」

  汪玫笑著道:「我前幾日去太子洗馬那兒找一本書,看到閣中的藏書打理得井井有條,聽太子洗馬說,這些天都是你擔任他的助手。」

  太子洗馬,是詹事府的文職,掌經史子集、制典、圖書刊輯之事,立正本、副本、貯本以備進覽。太子要看的書都要經過太子洗馬的手。

  傅雲英常常去藏書閣為太子尋書,她曾管理書院的藏經閣,看到東宮藏書堆放雖然整齊,但不符合太子平時的看書習慣,便試著將太子最近讀的書整理出來。太子洗馬看到以後,讓她幫了幾次忙,見她幹活麻利,而且吃苦耐勞,之後忙不過來時就讓她幫忙給太子送書。

  「翰林院抓不到人,正好看到你,我求太子把你借過來給我當助手,怎麼樣?」汪玫笑問。

  傅雲英詫異了片刻。

  不等她說什麼,汪玫逕自去找太子。

  太子見他來了,停下比賽,和他談笑。傅雲英看到太子朝她看了過來,忙垂目。

  不一會兒,汪玫朝她走過來,「好了,太子答允了。」

  果然,太子把傅雲英叫過去,笑著說:「汪玫幼時是南直隸的神童,他找孤要你過去,孤答應了,你過去幫他幾天忙。」

  傅雲英應喏。

  回去和傅雲章說起這事,傅雲章笑了,道:「汪玫為人豪爽,名聲一向很好,而且確實有真才實學。不過做事時脾氣太急,常常把小吏們罵哭,老師說他最近因為編書的事和同僚起了點爭執,一氣之下要獨自一人編書,你過去幫他,大約就是做一些抄書找書的力氣活,現在沒人願意搭理他。」

  他叮囑她,「做好準備,不管汪玫怎麼罵你,別往心裡去。實在受不了,我讓老師幫忙。」

  傅雲英想了想,跟著汪玫編書並不是壞事,她就是做這個的,再枯燥的活計她也能堅持下來,不怕吃苦受累,至於汪玫愛罵人,隨他罵去好了,她左耳進右耳出。

  ……

  第二天,她在宮門前等汪玫。

  周天祿很同情她的遭遇,對著她連連搖頭,「可憐喲……」

  袁文卻很嫉妒傅雲英,他很崇拜汪玫的才學,可惜因為不好意思當面對汪玫表露仰慕之意,至今還沒和汪玫搭上話。

  汪玫的馬車準時到達宮門前,看到傅雲英在一邊等著,汪玫道:「我都是這個點來,以後你只需要準時到就行。」

  看起來很好說話的樣子。

  傅雲英跟著他進宮城。

  入三闕宮門之後,一條御道貫穿廣場南北,左右各有東西向廊房一百餘間,向東、西又分別左右折,有向南廊房三十餘間,便是千步廊了。千步廊兩側分別是各部衙門辦公之地,文官在東千步廊之後,武官在西千步廊之後。

  千步廊氣派森嚴,翰林院位於東牆之後。

  閣老重臣必定出自翰林院,這一點天下皆知。

  不過翰林院裡著實冷清,一路走進去,空無一人。

  進士進入翰林院以後,用不著每天去點卯,因為日後他們只要通過考試就能升遷,因此很多進士長期請病假,更有甚者乾脆就不去。

  汪玫把傅雲英帶到自己值班的地方,把她介紹給其他助手雜役,然後指指牆角一堆破損的書,道:「整理出名目。」

  傅雲英答應一聲,開始整理。

  不知道是因為她年紀小,還是顧忌著她是東宮的人,又或者怕第一天就把她嚇走,汪玫這一天對她很和氣。

  午時眾人休息吃飯,千步廊的官員都是跟著鴻臚寺吃大鍋飯,飯菜的滋味……一言難盡。

  到下午,傅雲英接著整理那堆破損的書。都是她熟練的活兒,她做得很順手。

  如此一連給汪玫當了五天的苦力,她手腳麻利,踏踏實實,沒有表現出一點不耐煩。

  第六天,汪玫不讓她整理圖書了,讓她搬書。

  這是雜役幹的活兒。

  傅雲英沒有多問,搬就搬,她力氣大。

  如此又過了五天,汪玫又整⼳蛾子,讓她抄書。

  她二話不說,埋頭就抄。跟著傅雲章讀書的頭幾個月,她天天抄書。

  再反反復復磨煉她一個月後,汪玫終於道出找太子討她當助手的真正用意,「你的畫畫得很好,我要編的書裡需要插入幾幅畫,可其他人畫的畫總達不到我的要求,那些宮廷畫師又不屑幹這個,我想讓你試試,你願不願意?」

  原來潤古齋的夥計說的那位汪大人,就是汪玫。

  傅雲英想了想,問:「晚輩當然願意,不過有一事想問汪大人。」

  見她一口答應,汪玫眉開眼笑,更加像大佛了,「你問便是。」

  「大人的書編好後,晚輩可否有幸署名?」傅雲英說,「只是圖畫的部分。」

  汪玫皺眉想了想,道:「這倒也沒什麼,不過只會在有圖畫的地方留下署名,不怎麼顯眼。」

  「那便夠了。」

  傅雲英一笑。

  太子聽說汪玫和傅雲英相處得很融洽,很高興,囑咐她,「汪玫有什麼要求,務必要全力以赴。」

  她恭敬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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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4: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仇恨

  傅雲英正式開始幫汪玫畫插畫後,這位傳說中的南直隸大才子終於露出他的真面目。

  他實在太挑剔了。大到整幅畫的運筆,小到完全看不出的線條,全都要符合他的要求,即使他的要求聽起來完全沒有什麼意義,一幅畫稿重畫了幾十甚至上百遍,他還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要求傅雲英重畫。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宮廷畫師都和汪玫劃清界限,唯恐避之不及。

  別看他提要求時笑眯眯的,要多慈祥有多慈祥,折磨身邊的助手時他也是那張笑臉。

  很多時候他最後選中的畫稿和一開始的幾本一模一樣,一點改動都沒有,但他就是要反反復復看過全部畫稿後才肯定下合格的。

  助手們被他的反復無常折騰得快要崩潰,每天都有人請辭。

  除了汪玫自己的學生外,傅雲英是唯一一個一直堅持下來的人。

  多虧當初趙師爺為了磨煉她,天天要她畫荷葉,她畫幾個月也沒有焦躁。現在汪玫只是一遍遍讓她按照要求重畫而已,她只當是畫新圖,每天交了畫稿,聽汪玫把畫稿罵得一無是處,然後按照他的要求重畫,如此周而復始。

  到後來,汪玫的學生們一致決定每次的畫稿都由她主筆,因為主筆也是主要挨駡的那一個。

  這樣的好事,她欣然應允。面無表情畫好畫稿,面無表情拿去給汪玫觀閱,然後面無表情被笑眯眯的汪玫打回來重畫,接著面無表情回值房準備新的畫紙。

  還別說,她一直這麼面無表情,古井無波,任勞任怨地辛苦作畫,汪玫竟然不好意思繼續罵她了。

  又一個月下來,大家發現汪玫對她的態度從一開始的挑剔苛刻到慢慢的和風細雨,默許由她主筆,再到最後,竟然能心平氣和地和她討論,不會像對待其他學生那樣拿到畫稿就先罵一個狗血淋頭。

  其他人不由嘖嘖稱奇,傅雲果然人不可貌相,竟然能承受住老師的摧殘。

  汪玫罵學生們不爭氣:「光會挨駡有什麼用?還得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哪裡有不足,傅雲每天都在進步,我才對他刮目相看,你們天天都跟在我身邊,光記得我是怎麼罵你們的了,其他的一點都沒學會!」

  學生們羞慚不已,但是一想到進步的代價是天天被老師指著鼻子罵,而且是各種能把人罵得恨不能立刻尋死的諷刺、挖苦,認真權衡一番,算了,這種榮幸還是讓給傅雲吧。

  汪玫奉皇上之命編書,皇上很關心書的進度,常常召他過去回話。他提起傅雲英,讚賞有加。

  皇上得知傅雲英是太子東宮的人,點點頭,當著文武大臣的面頒下賞賜若干。

  太子很高興,這天把傅雲英叫到跟前,賞她一套自己平時用的文具。

  她終於有了正式的品級,雖然只是最末等的校書一職,但大小也是個官。

  為了和崇拜的人更近一步,袁文終於捨得放下架子,主動和傅雲英攀談,問她汪玫有沒有傳授她作詩的技巧,平時都教她什麼。

  也有嫉妒汪玫受皇上重用的人說酸話,「汪玫那人性情暴躁,傅校書跟著他,最先學會的一定是怎麼罵人。」

  周圍的人哄然大笑。

  說這話的人是吏部的一個從七品小官,汪玫前半生倒黴,但順利通過殿試後,明眼人都知道他以後必定能快速升遷,難免招來一些嫉恨。

  這時候他們正從千步廊出來,周圍都是下衙準備歸家的六部官員。

  傅雲英環顧一圈,朗聲回答袁文的話,道:「汪大人名揚天下,我能從他身上學到一點皮毛,便受益無窮了。他平時確實嚴格,但若能畫出讓他滿意的畫作,他也從不吝誇獎。而且他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如此,寫一篇文章,往往要反復修改幾十遍,為了一個字,來來回回推敲好幾天,如此方能寫出字字珠璣的錦繡文章。金陵神童,非浪得虛名。且汪大人性情直率,從不會背後傷人。以身作則,乃為良師。」

  聽了這話,正湊在一處笑話汪玫的人不由訕訕,都沉默了。

  剛才說酸話的人臉拉得老長,拂袖而去。

  袁文很仰慕汪玫,見她為汪玫說話,頓時覺得她比平時順眼了不少,不過想起自己無緣受汪玫教導,又忍不住有些失落,歎一聲,道:「可惜我不擅長丹青。」

  如果能給汪玫當助手,他做夢都能笑醒,哪怕汪玫天天罵他,他也甘之如飴呀!

  傅雲英瞥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以袁文的承受能力,他最好還是不要和汪玫離得太近,要是哪天他真的如願以償,成了汪玫的助手,汪玫輕飄飄幾句批評的話說出口,袁文當場就得羞憤欲死。

  一旁的周天祿很不屑地嗤了一聲,毫不留情地打擊袁文,「袁兄,就算你會畫畫,汪大人也不會挑中你的。」

  袁文氣結。

  不遠處,一輛馬車從三人身邊經過,慢慢駛過長街。

  車廂裡,車簾落下,擋住長街的景象。王閣老微微一笑,捋鬚道:「你的這個助手倒是不錯。」

  坐在他對面的人一張笑嘻嘻的和善臉孔,白白胖胖,手裡拿了把摺扇慢慢搖著,正是翰林院修撰汪玫。他嘴角翹起,笑道:「可惜他是霍明錦的人。」

  王閣老歎了一句,道:「霍明錦的人又如何?我只看他的品性。姚文達提起過他,你也知道姚文達那個人,眼光一向高。」

  車廂中的另一人,王閣老的學生插言道:「他是傅雲章的弟弟,傅雲章為人寬和,他卻不掩鋒芒,現在我們正缺這樣的人,若是他們兩兄弟都能為我們所用,那就好了。」

  王閣老笑了笑,另起話題,對汪玫道:「皇上有意讓你去刑部。」

  刑部和大理寺都由沈介溪把持,有時候官員彈劾沈介溪,摺子根本送不出內閣,御狀還沒告,就被沈介溪的人抓住把柄或者隨便安一個罪名下獄害死。皇上怒極,但為了朝堂穩固,不能大動干戈,只能先一步步安插他的人手進去。

  霍明錦在明處,王閣老在暗處,等霍明錦和沈介溪分出勝負,王閣老將為皇上一舉剷除兩個心腹大患。

  汪玫不想和其他進士那樣慢慢熬資歷,雖然那樣是最平穩的,他蹉跎多年,想和族中那位讓汪家一舉成為世家大族的汪閣老一樣破格升遷,那就必須得冒險,成功的話他將平步青雲,失敗的話可能一敗塗地,再無起復之日。

  他毅然選擇冒險,富貴險中求,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自小就是人人矚目的天才,必將成就一番不俗的壯舉。不能青史留名,也得烜赫一時。

  汪玫朝王閣老點點頭。

  皇上命他為太子編書,就是在為提拔他鋪路。等書編成,他必定受到嘉獎,屆時授官名正言順。

  ……

  春暖花開時節,會試如期舉行。

  袁三從考場出來,臉發白,腿發軟,身上一股刺鼻的氣味,倒在前來接他的傅雲英腳下。

  傅雲啟和王大郎合力將他抬到馬車上。

  他睡了一天一夜,醒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老大,我想吃扣肉。」

  肥肥膩膩的大塊燒肉是他的心頭好。

  傅雲英失笑,先讓他吃了碗清淡的肉絲粥。

  他三兩下吃完,把碗底刮得乾乾淨淨,道:「這一次我肯定考不中,我得寫點故事攢錢。我想過了,就寫一個落第舉人行俠仗義的故事!」

  傅雲啟平時愛和他抬杠,這一次沒有笑話他,難得貼心了一回,和他說書坊新書的事。

  「現在遊俠故事賣不動了,你還是寫神話故事吧,像《西遊記》那樣的。」

  袁三翻了個白眼,「那還不如寫書生和富家小姐……」

  他挑了挑眉,笑得很曖昧。

  傅雲啟聽懂他的話外之音,強烈反對:「不行,我們家的書坊不賣豔情小說!」

  兩人爭得臉紅脖子粗。

  雖然袁三篤定自己考不上進士,放榜那天,傅雲英還是悄悄讓人去看榜。

  下午下人回來稟報,沒有袁三的名字。

  她嗯了一聲,袁三還年輕,考不上才正常。

  下人又道:「公子,小的看榜上有一位叫蘇桐的進士老爺,籍貫是湖廣人,好像是我們家的親戚。」

  傅雲英愣了片刻,微微一笑,點頭道:「確實是親戚,去準備賀禮吧。」

  來到京師以後,蘇娘子和蘇妙姐曾來過高坡鋪,蘇桐隨他的老師出門遊歷,人不在京師,傅雲英很久沒見過他了。

  兩天後,有人拿著蘇桐的帖子在外邊叩門。

  傅雲章這天在家,正和傅雲英坐在廊前海棠花樹旁下棋,聞言,命請進來。

  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戴大帽,穿青色交領青布直身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朝二人拱手致意。

  好半晌後,傅雲英才認出蘇桐來。

  幾年不見,他長高了許多,眉眼五官還是那個樣子,但是整個人的氣質和以前截然不同,明明還是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鼻子,卻又像是變了一個人。

  離了黃州縣,離了傅家,那股總纏綿在他眉宇之間的鬱氣煙消雲散。

  以前的他是個俊秀斯文的少年,現在差不多和傅雲章一樣高挑,舉止沉穩,是個頂門立戶的男人了。

  傅雲章也怔了一會兒,起身笑道:「桐哥長高了許多,竟認不出來了。」

  蘇桐一笑,臉有些紅,這讓他瞬間又變回那個寄居傅家讓人捉摸不透的少年,摸摸鼻尖,道:「大概是來了北方多吃米麵的緣故。」

  下人進來奉茶,傅雲英讓出位子,讓蘇桐和傅雲章對弈,自己找了張小鼓凳,陪坐一旁。

  蘇桐進入國子監以後表現優異,之後憑國子監優等生的身份直接去考會試,他讀書很刻苦,來京師以後,除了去國子監應卯,每天安心在家中讀書,真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國子監祭酒很賞識他,去年回鄉時特意帶上他,諄諄教導,他此次會試考了一百二十三名。

  他和傅雲章一樣都是貢士了。

  傅雲章以前就很看好蘇桐,得知他高中,自然欣慰。

  說了些別後各自的經歷,傅雲啟和袁三從下人口中知道蘇桐登門,也過來了,大家說起以前在江城書院求學的事,說說笑笑,很熱鬧。

  吃過飯,傅雲章把蘇桐叫進書房,告訴他保和殿複試要注意什麼,這一屆他們將一起參加殿試,說來大家都有些感慨。

  午後,蘇桐告辭回去。

  傅雲英親自送他出去。

  天氣乍暖還寒,海棠花開得稀稀落落,臺階上紅白花瓣錯落,鋪了淺淺一層。

  傅雲英示意僕從們都下去,從袖中摸出一封信,遞給蘇桐,「這是媛姐給你的,一直放在我這裡,我想還是親手交給你比較好。」

  那是去年的事了。也不知道傅媛到底從哪裡打聽到他們即將上京,有一天家下人通報,說傅媛一個人找過來了,大家都吃了一驚。因為傅媛一個未出閣的而且從未出過遠門的小娘子,竟然能一個人從黃州縣找到武昌府。

  傅雲英見到傅媛的時候,她神情局促,努力讓自己顯得大方一點,但一張嘴,說話卻是低聲下氣的:「雲少爺,求您了。」

  傅媛是傅家這一代小娘子生得最漂亮標緻的,傅雲英還沒到黃州縣時,就常常聽傅家下人提起這位小姐,說她生來就好看,父母又疼寵,以後必定能嫁到大戶人家去。

  這樣一位自小被家人捧在掌心裡呵護的小姐,卻衣衫襤褸,忍著羞恥求傅雲英幫她一個忙。

  她給蘇桐寫了一封信……傅家的小娘子都不上學,傅媛卻能寫幾個字,只因為蘇桐是個讀書人,她便偷偷學著認字。

  蘇桐看到信上熟悉的筆跡,臉色變了變。

  春風拂面,落英隨風飄落,擲地有聲。

  傅雲英緩緩道:「媛姐嫁人了。她爹落魄了,她生得貌美,縣裡的潑皮趁機上門鬧事,她娘怕她受苦,做主將她嫁給鄉下一戶殷實人家,我聽嬸嬸說,她丈夫老實忠厚,對她很好。她一直是縣裡聞名的美人,她丈夫很早就喜歡她,能娶到她很高興。」

  蘇桐沉默了許久,看著枝頭嬌豔欲滴的海棠花,嘴角一扯,「嫁人了?也好……」

  語氣平靜,傅雲英聽不出他到底對傅媛有沒有一絲喜歡。

  「我知道傅媛是個好姑娘,不過我絕不會娶她。」

  蘇桐閉了閉眼睛,「這事藏在我心底很多年……我誰都沒說過……連我娘和我姐姐也一點都不知情。你知道,我姐姐是傅家的媳婦,因為這一層關係,傅三老爺才會照拂我們母子幾人……我姐姐……」

  他彷彿在極力隱忍什麼,眼圈瞬時便紅了起來。

  傅雲英按住他的手,她大概猜到了一些,只是沒有去證實過,「我明白了,你不用說出口。」

  蘇桐渾身發抖,過了很久,才慢慢平復下來。

  「不……我要告訴你……我親眼看著他們逼死我的姐姐……因為傅三老爺的兒子死了,我姐姐成了寡婦,她年輕,長得漂亮,還能再嫁,有人上門求親,傅三老爺不答應,他要我姐姐一輩子給他兒子守寡,可我姐姐還沒有二十歲,她還那麼年輕!」

  蘇桐眼中流下淚水。

  這是傅雲英頭一次看他哭。

  那一晚雷聲轟鳴,雨勢磅礡,蘇桐怕驚雷,找到姐姐房裡,躲在姐姐床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半夜裡,他忽然被一陣哭叫聲驚醒。

  傅三老爺和族裡其他人闖進他姐姐的房裡,逼著他姐姐上吊,只因為他姐姐想改嫁。

  「我想爬出去,我要救姐姐……姐姐被他們拖走的時候,看到我了。」蘇桐擦了擦眼淚,眼神冷漠,「她脖子裡套了根繩子,她拼命對著我搖頭,我知道,如果我被他們發現,我們一家都得死……我沒有出去,姐姐對我笑了一下,然後被她們活活勒死。可笑他們後來還想給我姐姐請一座貞節牌坊,因為她是殉夫而死……多少貞節牌坊,就是這麼來的。要不是二哥堅決反對,說不定他們真的能把牌坊蓋起來。」

  他這一生都沒法忘記那個深沉的雨夜,屋外雷聲陣陣,雨水敲打在臺階上嘩嘩響。他的姐姐一邊掙扎,一邊努力用眼神安撫他,警告他不要出去,她死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哭著醒過來,第二天卻得掩下仇恨,恭恭敬敬朝傅三老爺行禮。他恨傅三老爺的虛偽,卻不得不在人前裝出感激模樣。他真的恨啊,恨不能生吞其肉,將傅三老爺挫骨揚灰……可他太小了,什麼都做不了。

  他什麼都沒跟蘇娘子說,蘇娘子和蘇妙姐如果知道真相,早晚會露餡。他一個人每晚一遍遍在仇恨中鞭策自己,他要努力讀書,等他出人頭地了,就能親手為姐姐報仇。他心中有一道傷口,從未癒合,每天鮮血淋漓,提醒他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傅雲英沉默了很久。

  難以想像,蘇桐小小年紀,要如何隱忍,才能一日復一日和仇人朝夕相處。

  那太苦了。

  苦得她不忍去想。

  蘇桐說完當年的事,低頭,接過傅雲英手裡的信,沒拆信,臉上的表情一點一點冷下來,直接將信紙撕得粉碎。

  清風拂過,將碎紙片吹得到處都是,落花夾雜著碎片,撲了他一臉。

  他抬手揮開被風吹得到處都是的碎紙,輕聲道:「英姐……我以前曾想利用傅媛對我的愛慕報復傅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傅雲英望著一地碎紙,想了想,搖搖頭。

  每個人對待仇恨的態度不一樣,親眼看著親姐姐慘死,那樣的仇恨,蘇桐做出什麼來她都不會驚訝。

  她想起阮君澤,他那時候還是個孩子,卻有了狠厲的神情,他告訴她,他要殺光沈家每一個人,連繈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

  冤冤相報何時了,但真的事到臨頭,又有幾個人真的能忘記仇恨,和仇人一笑泯恩仇?

  傅雲英覺得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她不會像阮君澤那樣決絕到想殺光仇家每一個人,但如果有一天沈家真的倒黴了,她心裡大概還是快慰居多。

  他們是普通人,不是大徹大悟的聖賢。

  蘇桐看著她,嘴角揚起,「我差一點就那樣做了……可是我總會想起二哥,他對我很好,很照顧我,他警告我,心機不能用在傅家小娘子身上……」

  傅媛和他姐姐的死沒有關係,他不該拿傅媛洩恨。

  但也僅限於此了,看到傅媛,他就會想起醜惡虛偽的傅三老爺,然後回憶起姐姐臨死前笑著流淚的臉。

  所以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傅媛,一點點都沒有。

  哪怕傅媛是黃州縣最漂亮的小娘子。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告訴你……」蘇桐口氣一變,聲音略微拔高了點,「我已經放下以前的事了,逝者已逝,你不用為我難過。不過仇還是要報的,傅老三還有他的幫手我全都記下了,待我考完殿試,我會親自找到他們,親手為我姐姐報仇雪恨,以慰我姐姐在天之靈。他們一個都逃不掉。」

  他現在變得強大起來了,可以為姐姐報仇,保護家人。他以後再也不用怕傅三老爺了。

  傅雲英心中百味雜陳,抬頭看房檐下的海棠花枝。

  「我沒告訴二哥這事,但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蘇桐看她一眼,挪開視線,「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次你四叔出事,我和趙琪他們一起回黃州縣幫你,路上在村子裡遇到你,你把兩封信都燒了……那一刻,我就想把事情說出來。」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的秘密,現在你知道我的,這樣才公平。」

  見他拿這事開玩笑,傅雲英知道,他真的放下前事了。

  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走之前,蘇桐笑道:「你和二哥分宗出來,我大概是最高興的。」

  他頓了頓,低聲喃喃說:「謝謝你,英姐……你不知道,你燒毀那兩封信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仇恨一直折磨著他,他從來沒有鬆懈的時候,他痛苦而麻木,不知道什麼是快樂。如果沒有遇到她,他永生永世都無法解脫。

  直到他決定把傅雲英當做朋友的那一瞬間,纏繞在他心頭的陰雲忽然飄散開來。

  他終於不再一次次夢見那個冰冷的雨夜了。

  傅雲英目送他離去。

  在所有人都一無所知的時候,蘇桐一個人默默在仇恨中痛苦掙扎,猶如在刀尖上行走,徘徊,猶豫,然後慢慢蛻變,最終涅槃重生。

  現在的他,真的長大了。

  ……

  殿試當天,蘇桐特意繞路到高坡鋪,等傅雲章一起去保和殿。

  傅雲英要去汪玫那裡應卯,沒能為二人送行。

  她坐在窗下一筆一畫描線,汪玫看她好幾眼,見她全神貫注,側頭和身邊的學生說:「今天殿試,傅雲的哥哥就在殿中,他還能這麼專注,你們都給我學著點!」

  學生們欲哭無淚,他們好想去看熱鬧,等傘蓋儀仗出來,就能知道今年的狀元郎花落誰家,可汪玫卻把他們拘在這裡不放人。

  長安左門外臨時搭建的龍篷就是張貼黃榜的地方,學生們偷偷使喚雜役,讓他們去看看今年一甲前三分別是哪裡的人。

  雜役去了半天,回來時興高采烈的,一進門便給傅雲英道喜:「傅相公中了一甲,是第三名探花,皇上親自點的!」

  汪玫的學生大多才學出眾,並不覺得進士有什麼稀罕,但一甲前三可就不簡單了,尤其傅雲章還是補試的身份,按理來說是絕不能進一甲的。

  雜役還在興奮地說從其他人那裡打聽來的殿試上發生的事:「皇上看到傅相公,當場就點了探花,大臣們不答應,說不合規矩,皇上生氣了,後來崔大人和王大人都誇傅相公的文章寫得好,這事才定下來。」

  傅雲英放下畫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殿試上的驚心動魄,大臣和皇上的角力,不同黨派之間的你來我往,一定把新科進士們嚇壞了,不過此刻從雜役口中說出來,也不過一兩句話的事。

  再過一會兒,傅雲章應該簪花披紅,在鼓樂護送中騎馬遊街。他生得那般俊朗,年輕俊秀,策馬徐徐穿過眾人,不知會有多轟動。

  宮門外面的大街上一定萬人空巷,鼓樂所過之處則人山人海,熱鬧空前。

  她正出神,啪的一聲巨響,汪玫忽然從她身後經過,把一本厚厚的書冊丟到她面前,「連你也浮躁了!繼續給我畫!」

  傅雲英搖頭失笑。

  她回到家裡的時候,天已經黑透。

  傅家張燈結綵,大紅燈籠高掛,一派喜氣,門前一地鞭炮燃放過的紙屑。前來恭賀的人還沒完全散去,門裡歡聲笑語不絕。

  門房聽到叩門聲,前來應門,臉上掛了一臉笑,「少爺,二少爺是探花郎!」

  傅雲英微微一笑,把裝畫筆顏料的書包遞給迎過來的下人,「二哥呢?」

  「在前頭吃酒呢。」

  她想了想,沒去前廳,直接回內院梳洗,從淨房出來的時候,看到長廊底下站了一個人。

  烏紗帽,旁邊簪花,緋紅圓領袍,素銀帶,站在幾枝橫斜的海棠花枝下,長身玉立,氣度優雅,剛吃了酒,臉頰微微有些薄紅,唇邊一抹淡笑,淡黃燈光籠在那張淺笑的臉上,愈顯溫柔繾綣。

  「二哥!」她笑著迎上去,看他穿著一身紅袍,嘴角輕揚。

  傅雲章接過守在門前的王大郎手裡抱著的斗篷,披到她肩上,抬手揉揉她的鬢髮,「怎麼不恭喜我?」

  「今天恭喜你的人那麼多,你沒聽厭麼?」傅雲英笑了笑,打趣他道。

  傅雲章揚揚眉,「順耳好聽的話,當然多多益善。」

  說笑了一會兒,告訴她,「我這是運氣好,今年南方那邊的考生不知道怎麼回事,都不大會說官話,一口鄉音,皇上和他們說話時一句都沒聽懂。皇上力排眾議點我為探花,許是要壓一壓南方的勢頭。」

  南方有南方的官話,北方有北方的官話,天南海北的進士湊到一處,自然而然就形成以地域劃分的團體。北方士子瞧不起南方士子,南方士子也看不上北方士子。雙方經常隔空互罵,各種譏諷嘲笑。

  湖廣總體來說並不屬於南方,自成一派,又或者說沒有派別,因為雖然沈首輔是湖廣人,可湖廣人並不是都願意聽從他的話。他重用的主要是他的親族、學生和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

  皇上是故意的?

  傅雲英皺眉沉思。

  額頭突然被輕輕敲了幾下,傅雲章手指微微曲起,拍拍她,「別多想,這是好事,你該替我高興。」

  她仰起頭朝他微笑,頰邊皺起笑渦,「你考中探花,我當然高興了!」

  傅雲章唇角微翹。

  他喜歡看她高興的樣子。

  殿試第二天便是恩榮宴,禮部設宴宴請新科進士。

  宴上賜官的旨意下來,傅雲章為翰林院修撰,和汪玫一樣的品階。

  姚文達要傅雲章立刻請病假,「翰林院你用不著去了,其他人也不會去的。王閣老和我說了,過幾個月想提拔你去刑部見習。」

  大家都覺得很詫異……傅雲章這樣的人品,把他扔到刑部去,好像有點不大合適。

  王閣老看準了人,不合適也得合適。

  律議之類的傅雲章不大通,只得趕緊趁著翰林院清閒狠補相關的書。

  蘇桐殿試發揮得平常,國子監祭酒幫他打點,將他外放出去任知縣,地方很不錯,屬於南直隸,和湖廣離的很近。

  走的那天他來找傅雲英辭行,直接道:「我比不得二哥宅心仁厚,下手不會留情。你可有什麼要囑咐我的?我先申明一點,我不會傷及無辜。」

  他那是殺姐之仇,傅雲英還能說什麼?

  「你剛剛上任,一切當心,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別枉費這麼多年苦讀。」

  蘇桐一笑,「你放心,我向來謹慎。」

  如果不謹慎,這些年他怎麼能在傅三老爺的監視中一步步壯大起來呢?

  ……

  月末的時候,汪玫編寫好的書送達御前,皇上龍顏大悅。

  傅雲章告訴傅雲英,汪玫也即將去刑部任職,不過不是從底層做起,而是直接擔任正五品的刑部郎中。

  「他以後還會升遷得更快。」

  這一點朝中人心知肚明,沒辦法,誰讓人家當年太倒黴。

  杏花落盡時節,庭院裡的繡球、芙蓉次第綻放,有些地方連榴花都開始冒花骨朵了。

  這天,太子隨皇上去郊外行獵,百官隨行,太子點名要周天祿跟隨,傅雲英和袁文兩人得以在家休沐。

  藤蘿花開得正好,她想起以前吃過的藤蘿花餅,讓袁三和傅雲啟幫她摘花。

  摘了一大簍,大家坐在廊前挑挑揀揀,門外響起一陣喧嚷。

  王大郎直奔進院,笑道:「少爺,四老爺來了!」

  四叔來京城了?

  傅雲英抬起頭,臉上露出笑容,拍拍衣袍上的落花,迎了出來。

  走過長廊,聽到那邊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不由加快腳步,「四叔……」

  對面的人看到她臉上燦爛的笑容,怔了怔,腳步沒收住,差點撞到她身上。

  還好她及時在離他一步遠的距離停了下來,難掩詫異之色,忙行禮,乾巴巴地招呼一聲,「霍大人。」

  來人一身俐落的交領窄袖戎衣,眉宇軒昂,身姿高大,竟是闊別多日的霍明錦。

  霍明錦收回想扶住她的手,目光還在她臉上打轉。

  「雲哥!都長這麼高了!」

  一聲熟悉的嗓音,傅四老爺從霍明錦身後轉了出來,拉著傅雲英細細打量幾眼,欣慰又感慨,忽然想起霍明錦還在一邊看著,忙朝他賠禮,「怠慢霍大人了,好久沒見著雲哥,一時忘情……」

  霍明錦笑了笑,看著傅雲英,道:「無事。」

  他也很久沒見著她了。

  傅四老爺一臉很感動的神情,引著霍明錦往裡走,「霍大人裡面請,難得來一趟,吃杯茶再走。」

  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樣,熱情得近乎諂媚,就這麼把傅雲英撂在一邊,往裡頭走了。

  這還是從未有過的事。

  傅雲英一頭霧水,霍明錦不是外出公幹去了嗎,怎麼會和傅四老爺一起回京?

  她往裡走,吩咐下人奉茶奉果點,好生招待霍明錦身後的隨從們。

  一幫人風塵僕僕,看起來是剛進城就過來了。

  下人應喏。

  傅四老爺把霍明錦請進正堂坐下。

  傅雲啟和袁三都過來廝見。

  霍明錦沉默寡言,氣勢淩人,身邊兩個緹騎手提彎刀緊緊跟著他,兩人見了這架勢,都有些拘謹,站在一邊不說話。

  傅家的下人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直打哆嗦。

  傅四老爺頻頻給傅雲英使眼色,要她給霍明錦斟茶。他太急於討好霍明錦了,以至於傅雲啟臉色尷尬。

  傅雲英接過丫頭送來的茶,送到霍明錦手邊。

  霍明錦接了茶,她看到他手腕上窄袖底下露出一截厚厚的紗布。

  她沒有多看。

  「今天怎麼沒去東宮?」霍明錦喝了口茶,問她。

  她答道:「太子殿下今天隨皇上行獵去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

  傅雲英覺得他彷彿有話想和自己說,朝傅四老爺看過去。

  傅四老爺會意,「雲哥啊,你陪著霍大人說說話,我去灶房看看飯菜準備得如何了。」

  站起身,拉著傅雲啟和袁三出去了。

  他們剛走,霍明錦的緹騎們也默默退了出去,守在不用方向的路口處,以防有人偷聽。

  看其他人都走遠了,傅雲英立刻把霍明錦手裡端著的茶杯接下來,放到一邊的檀木桌上,「大人,您受傷了?」

  霍明錦點了點頭,道:「我現在不能回內城值房。」

  連宮裡都不安全,他這趟出去做了什麼?

  傅雲英掩下疑惑,「晚輩能為大人做什麼?」

  霍明錦動了動,似乎扯著傷口了,皺了皺眉,說:「我是跟著你四叔回京的,外面的人還不知道我回來了,剛剛進了院子,我才讓隨從脫下偽裝。」

  傅雲英明白過來,他這是要掩人耳目,隱瞞自己回京的消息,「大人可先在這裡住下,有什麼吩咐的,您儘管說便是。」

  想了想,又道:「晚輩家中的下人雖然老實,但難保不會走漏風聲,大人最好讓您的隨從守著門戶,以免壞了您的事。」

  霍明錦嗯了一聲,抬了抬手。

  立刻有個緹騎奔進正堂。

  他吩咐了幾句,緹騎應喏,出去了。

  霍明錦看一眼傅雲英,見她唇角輕抿,神色緊張,道:「過了今晚就好了,不會連累到你的家人。」

  傅雲英回過神,笑了一下,「大人誤會了,我……」

  她指指霍明錦的手臂,他抬手的時候露出更多紗布,裡面隱隱有血跡溢出,「您的傷要不要緊?」

  霍明錦怔了一下,聽她問起,彷彿忽然變得嬌氣了,傷口果真隱隱作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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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5: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殺良

  窗前一架紫藤蘿,開得清雅而溫柔,虯枝盤旋,花朵密密匝匝,猶如瀑布一般,籠下淡淡的光影。

  霍明錦坐在窗下的羅漢床上,衣裳脫了,精赤著上身,筋肉虯結的後背上裹了厚厚的紗布。

  郎中正為他包紮傷口,解開手臂上的紗布,裡頭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傅雲英站在一邊幫著打下手,心想他一定很疼。

  整個換藥的過程中他面色平靜,一言不發,但出了一身密密的汗珠,汗水附在肌膚上,順著起伏的肌肉紋理凝結。薄薄一層亮光。

  換好藥,郎中告退出去。

  霍明錦似乎累極,往後仰靠在床欄上,輕輕舒了口氣。

  他還光著身子。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叫丫頭進來伺候他。

  她現在是男裝打扮,用不著忌諱什麼,夏季炎熱時,江城書院的學生常常結伴去江邊鳧水,她看多了他們不穿衣服的模樣,一點都不在意。

  反正算是她佔便宜。

  「霍大人,可要傳婢女進來服侍?還是叫您的隨從進來?」

  她輕聲問。

  霍明錦睜開雙眸,看她一眼。

  她站在窗下,逆著光,一身雪青色交領暗紋春羅直身,錦緞束髮,膚色白皙如最精美的細瓷,她倒是從不怕穿鮮亮惹人注目的顏色,好看得大大方方,態度坦然,因此反倒沒人懷疑她的真正身份,只是驚歎她生得韶秀,像玉人一般。

  他道:「你過來。」

  傅雲英答應一聲,走到羅漢床邊,拿起一旁他剛剛換下的戎衣,幫他穿上,動作小心翼翼的,怕碰到他身上的傷口。

  霍明錦坐直身子,方便她的動作。抬眸間,能看到她快要挨到自己肩上的側臉,膚若凝脂,眼睫又厚又密,微微垂著。

  離得這樣近,能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

  他想起剛剛踏進內院時看到她那張帶笑的臉……原來她笑起來的時候頰邊有淺淺的笑渦,暮春初夏,滿院繁盛春光,也不及那笑靨甜美。

  傅雲英低著頭,手指繞過衣襟,幫他繫上衣帶,做完這一切,忽然覺得房裡很安靜。

  靜得詭異。

  霍明錦刻意壓抑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蹙眉,沒抬頭,收回手指,退到一邊,「您先休息,晚輩不打擾您了。」

  卻聽霍明錦道:「我有些口渴。」

  聲音暗啞,說完,咳嗽了兩聲,牽動傷口,眉頭又是一皺。

  傅雲英忙答應一聲,端來茶盅,雙手托著,餵他喝水。

  他就著她的服侍喝完半盞茶。

  這時,有人在外面叩門。

  「二爺,藥送來了。」

  霍明錦啞著嗓子道:「進來。」

  緹騎推門進來,手裡托了隻青地白花瓷碗,湯藥滾燙,冒著熱氣。他笨手笨腳的,一邊走,碗裡的湯藥一邊往外灑,等他走到床邊時,一碗藥只剩下半碗。

  他直接把藥碗往傅雲英手裡一塞。

  看來霍明錦身邊的隨從都是沒照顧過人的,傅雲英接過藥碗,拿起匙子餵霍明錦吃藥。

  其實這麼一碗藥,讓他自己拿著碗幾口喝下去就好了,傅雲啟和袁三生病的時候就是這麼吃藥的,用不著一匙子一匙子地餵,不過他不是傅雲啟或者袁三,她沒敢吭聲。

  吃完了藥,隨從把飯菜送了進來。

  傅四老爺生怕招待不周,讓送進來的都是雞鴨魚肉之類的大菜,還有一疊藤蘿花餅,是剛剛做好的。剛才袁三和傅雲啟就在院子裡摘花。

  霍明錦的視線落到荷瓣型瓷碟裡盛的藤蘿花餅上,臉色微變。

  傅雲英察言觀色,以為他不喜歡吃這個,剛要把碟子拿出去,霍明錦忽然按住她的手。

  他彷彿在克制什麼,雙眸望著藤蘿花餅,像是要從幾隻花餅裡尋找什麼,「甜的,還是鹹的?」

  原來他想問口味。

  傅雲英含笑道:「都有,您喜歡甜口的還是鹹口的?」

  霍明錦仍然握著她的手,稍稍用力,把她拉近了一點,看著她的眼睛,沉聲道:「你猜?」

  傅雲英記得他的口味,他喜歡甜的,一般人都愛甜的藤蘿花餅。

  不過這有什麼好猜的?數來數去,也就只有兩種口味。

  「您喜歡吃甜的?」她試探著道,「藤蘿花餅通常都是甜的。」

  霍明錦唇角微翹,鬆開緊握著她的手,「鹹的也不錯,今天嘗嘗鹹的。」

  她哦了一聲,拿起一雙長竹筷,把鹹的那兩枚夾到他的碗裡。

  藤蘿花餅當然是甜的,只有她口味古怪,有一年纏著嫂子給她做鹹的口味,最好再加點肉糜,咬一口,鹹香肥濃,那滋味才好呢!

  只有她能吃得下鹹口花餅,大家都笑她刁鑽,不過往後府裡做藤蘿花餅的時候,嫂子都會記得特意給她做幾枚鹹口的。

  今天她提出想吃花餅,灶房婆子自然就著她喜歡的口味做,鹹甜的都有。

  霍明錦面不改色地吃完兩枚鹹口的藤蘿花餅,然後灌了三杯茶下肚。

  味道真的很奇怪……難為她竟然喜歡這種口味。

  吃過飯,霍明錦半靠著床欄閉目養神。他身上帶著傷,快馬加鞭趕回京師,一路上幾乎沒有合眼。

  傅雲英想出去見傅四老爺,看他好像睡著了,躡手躡腳退到門邊,抬起頭,霍明錦一動不動,日頭偏西,窗前罩下一片朦朧的淡黃,他刀刻般的臉沐浴在柔和的光線中,四周鴉雀無聲,靜得好像一場夢。

  少年時的他和現在的他漸漸重合在一處。

  傅雲英想了想,沒出去。找了本書,坐在外間太師椅上翻看。

  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她也覺得睏倦,一手托腮,直接靠著椅背打盹。

  將就睡了一會兒,恍惚聽到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她打了個激靈,醒了過來。

  霍明錦連睡夢中也很警醒,比她醒得更早,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飛快掃一眼內室,眼神犀利敏銳。

  目光落到她身上時,愣了片刻。

  門外的腳步聲停了下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後,接著是一道恭敬的聲音:「二爺,證詞拿來了。」

  傅雲英立刻就要出去,霍明錦叫住她,「你留下。」然後對外面的人道,「拿進來。」

  門吱嘎一聲開了,緹騎手捧一遝紙張走進房。

  傅雲英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眼光私下裡搜尋,發現味道是從那一遝紙散發出來的,那遝紙已經被濃稠的血污了一大半。

  緹騎將紙交給霍明錦。

  霍明錦揮揮手,讓緹騎退到一邊,眼神示意傅雲英過去。

  她忙走上前。

  「這份證詞不能用了,你今晚把證詞全部看完,然後重新寫一份。」霍明錦指了指那一遝紙,道。

  她應喏,拿起紙細看,越看越覺得心驚,額前慢慢沁出汗來。

  這份證詞說的是遼東總兵李柏良放縱部下殺良冒功的事。

  朝廷為了鼓舞士氣,立下賞格,斬首一級可獲賞銀五兩,將校軍官也以獲得首級多寡來決定升遷。尋常將士的軍餉一個月才幾錢銀子,這還是明面上的,實際上到手的更少,因此五兩銀子對普通兵士來說足足頂得上大半年的軍餉,功名利祿在前,沙場上的將士們自然會愈加勇猛。朝廷此舉,本是為了獎勵奮勇殺敵的將士,但總有人妄圖渾水摸魚。

  殺良冒功就是其中一種投機取巧的法子。戰場上太危險,敵人神出鬼沒,很難找到他們的蹤跡,有些軍官急於立下戰功,竟狠心將屠刀對準無辜老百姓,拿良民的腦袋作為戰利品,向朝廷請封。殺良冒功屢禁不止,因為風險小,可以借機發一筆小財,而且有了戰功,升遷得更快。

  遼東總兵李柏良喜歡虛報軍功,殺敵幾十,他的戰報上敢寫殺敵幾千。因他作戰勇敢,勝多敗少,遼東那邊離不開他坐鎮,朝廷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朝廷的縱容並不能餵飽貪婪的李柏良,為了謀取更多軍功,他率兵搶劫邊境荒僻的村莊,然後將整個村子的人殺人滅口,首級割下,作為領功的憑證。

  證詞上所寫,短短幾句,便道出邊境老百姓的悲慘生活,幾如人間地獄,讓人觸目驚心,不忍卒讀。

  試想每天像圈養的牲畜一樣被官兵騎著壯馬驅逐追趕,隨時可能被一刀砍了腦袋,這哪裡是人間太平治下!

  血債累累。

  傅雲英手腕發顫。

  霍明錦看著她,等她看完,問:「怕嗎?」

  她定定神,捏緊沾滿血跡的紙,搖了搖頭。

  將士本應該保家衛國,守護邊疆安寧。李柏良身為遼東總兵,竟然公然帶領部下搶劫邊境老百姓,濫殺無辜,以充軍功,甚至連老弱病殘和婦人都不放過,直接用婦人和孩子的首級冒充敵寇,喪盡天良。

  霍明錦道:「那好,抄完證詞後,你再根據這些證詞寫一篇彈劾李柏良的上疏,明天我會把它送到御前。」

  他說完,讓隨從去取筆墨紙張。

  覷著隨從出去了,傅雲英平復下心情,小聲道:「大人,晚輩可以模仿筆跡,抄寫證詞,是照著抄一份不一樣的,還是連筆跡也要模仿?」

  霍明錦頓了頓,嘴角扯起一絲淡淡的笑容,「這樣更好,筆跡儘量一致。」

  傅雲英應喏,隨從把筆墨文具送了進來,她走到隔間,吸口氣,坐下便開始抄寫。

  她抄的很認真,抄完後來來回回檢查幾遍,確認沒有破綻,然後從另一遝紙裡抽出幾張青紙,醞釀片刻,開始寫彈劾李柏良的上疏。

  等她寫好的時候,外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天際雲層湧動,放出萬丈璀璨霞光。

  她把擬好的上疏拿給霍明錦看。

  霍明錦接過去細看,神色有些感歎,沒有說多說什麼,道:「天黑了,你先回房去歇著。」

  傅雲英猜他大概是有重要的事要辦,自己不方便在場,朝他揖禮,退了出來。

  她剛出來,等在廊下的隨從們立刻抬腳邁進去。

  門敞開了,兩邊回廊密密麻麻的藤蘿花串,昏暗的天色下淡紫色呈現出一種飄忽不定的幽美,像流動的雲霞,她自長廊走過,背影慢慢融盡一片朦朧光華中。

  霍明錦目送她背影遠去,握緊她剛剛寫好的證詞和上疏,吩咐左右,「明天由御史出面彈劾遼東總兵,今晚宵禁後,將李柏良和沈介溪這幾年來往的密信全部送到蔣御史案頭。」

  周圍的人抱拳應喏。

  ……

  是夜,傅雲章從京郊歸來,給傅雲英他們一人帶回一隻灰毛野兔。

  他鬆開韁繩,翻身下馬,在外面跑了一天,依然衣衫整齊,進門時笑著說:「我不擅長騎射,大半天都待在帳篷裡,這些還是其他人送的。」

  傅雲英一笑,讓下人去收拾他帶回來的東西,小聲道:「二哥,霍大人在家裡,他暫時不能暴露行蹤,要在我們家借住一晚上。」

  又說,「四叔進京來了!他帶了好多春筍和醃菜,已經拿去剝殼下鍋煮,明天可以吃醃菜炒竹筍。」

  聽了前半句話,傅雲章眉頭輕輕皺了一下,來不及多問,聽她提起傅四老爺,唇角一勾,拍拍她的髮頂,「就這麼喜歡吃筍?」

  先去和傅四老爺廝見。

  傅四老爺知道傅雲章考中探花郎,以前就盲目地崇拜信任他,現在更是把他當成佛爺似的,聽到他和傅雲英說話的聲音,大踏步迎了出來,看他一身圓領袍,漸漸有了幾分官家威嚴,搓搓手,拉著他上上下下打量,要扶他坐到主位上。

  傅雲章失笑,輕輕收回胳膊,請傅四老爺先坐。

  傅四老爺嘿嘿傻笑,在他的一再堅持下小心翼翼虛坐,等他也坐下了,才把剩下半邊屁股也放到椅面上。

  敘了些別後離情,傅雲啟和袁三也過來湊熱鬧。

  傅四老爺旅途波折,今天剛到,說了一會兒話,打了好幾個哈欠。

  傅雲章便道:「天色不早了,四叔先去安置,明天休沐,再和四叔詳談。」

  傅四老爺抹去眼角淚花,站起身,又打了個哈欠,「好,我也不擾你們了,明天再找你們說話。」

  各自散了。

  傅雲章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上自己。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正堂,往內院走。

  廊下掛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晃動,燈光也跟著搖搖晃晃,時明時暗。

  「霍大人怎麼會過來?」傅雲章問。

  傅雲英回答說:「他是和四叔一起進京的。我聽四叔說,路上他們碰到流民暴亂,還好遇到霍大人一行才有驚無險,四叔說他很感激霍大人,厚著臉皮邀請霍大人一起同行,霍大人答應了。」

  這是傅四老爺的原話,他當時鼓起勇氣打聽霍明錦是不是也要回京去,原也沒想過能和錦衣衛一起走,只是想著遠遠跟在他們後面應該安全些,沒想到霍明錦直接說剛好順路,可以一起回京城。傅四老爺喜出望外。

  「對了,二哥,這事不能告訴其他人。」

  傅雲英叮囑一句,沒提霍明錦受傷和遼東總兵的事。

  傅雲章唔了一聲,輕聲問:「霍大人住在哪兒?」

  「客房那邊。」傅雲英指了指廂房的方向,「那個小套院伺候的人全挪了出來,給霍大人和他的隨從住。」

  傅四老爺本想把正院讓出來給霍明錦歇宿,霍明錦再三推辭,直接帶著人去了客房。

  傅雲章點點頭,客房和傅雲英住的地方隔了幾座院子,他、袁三和傅雲啟住的地方剛好在中間。

  不過他還是不放心。

  送傅雲英回房後,他囑咐管家,「今晚多留幾個人值夜,少爺那邊添四個人輪守,有一點風吹草動,立刻來回我。」

  管家躬身應喏。

  ……

  御史蔣延家中。

  燈火搖曳,一室暗淡光芒。

  蔣延看完手中的一本書,摘下靉靆,揉揉眉心,端起一旁早已冷掉的茶鐘,喝了幾口茶。

  眼角餘光掃過桌角,他愣了一下,隨即毛骨悚然,「嘭」的一聲,手中茶鐘應聲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茶水飛濺。

  守在外面的小廝忙推門進房,「老爺,出什麼事了?」

  蔣延跳了起來,指著桌角那個粗布包袱,「這是誰拿進來的?」

  小廝走近細看幾眼,撓撓腦袋,「老爺,小的沒見過這個,不是小的拿進來的。」

  見蔣延臉色鐵青,小廝試探著又道,「小的去問問其他人?」

  「不必了。」蔣延搖搖手,他今天告病沒跟著去西苑行獵,一直在書房裡看書,外邊有他的小廝書童看守,竟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懼把這包東西送到他面前,對方必定是絕頂高手。

  對方如果想殺他,也這麼輕而易舉麼?

  他心念電轉,不由得一陣後怕,後脖子騰起一陣陰森涼意。

  彷彿有種自己被躲在暗處的毒蛇盯準了的感覺。

  半晌後,他才冷靜下來,拿起包袱,掂了幾下,輕飄飄的,拆開一看,是幾封信。

  看紙張發暗的程度,這些信件大部分有些年頭了,也有最近的。

  他揮揮手,讓小廝出去。拿起一封信,拆開來,湊到燈前細看。

  片刻後,他雙手開始發抖。

  這些信,竟然是當朝首輔沈介溪寫給遼東總兵李柏良的親筆信!

  有些信是八九年前寫的,那時候李柏良還沒當上遼東總兵。其中也有李柏良寫給沈介溪的回信,他每次升官後都會寫信感謝沈介溪的提拔。

  這些信件除了暴露兩個人私底下交情非常好以外,還有一個讓蔣御史心驚肉跳的發現:沈介溪這麼多年一直知道李柏良殺良冒功!

  燭火忽然晃動了兩下。

  蔣御史放下信,重重衣衫已經被汗水浸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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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任命

  第二天,傅雲章休假,傅雲英卻得去東宮應卯。

  她起得很早,先去客房那邊看霍明錦。

  下人告訴她,昨天來的官爺已經離開了。

  吃早飯的時候,傅四老爺笑嘻嘻道:「霍大人很喜歡吃我們家的藤蘿花餅,一早特意把剩下都要走了。哪天有空,咱們再做一些送到他府上去。」

  傅雲英抬頭看一眼門外開得如火如荼的藤蘿,「花期就在這幾天,再想吃沒有了。」

  她問下人霍明錦要走的是鹹口的還是甜口的。

  下人回說:「甜口的。」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

  既然喜歡吃甜的,昨天為什麼非要嘗那兩枚鹹的藤蘿花餅?

  當時光看他臉上那種費解又疑惑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吃得很辛苦,明明不喜歡吃,還鎮定自若地吃完……不愧是霍明錦,教養真好。

  昨天煮的筍,今天早上桌上果然多了一道醃菜火腿炒筍,傅雲英就著這道菜吃了兩碗粥。

  傅四老爺坐在她對面,笑眯眯看著她。

  她被傅四老爺那種溢滿慈愛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四叔,怎麼了?」

  傅四老爺揮手讓傳菜的下人出去,把椅子挪了挪,和她湊得更近一點,「英姐啊,我覺得霍大人想認你當乾兒子!」

  傅雲英吃飯的動作一頓,差點被一片脆嫩的春筍嗆著。

  她哭笑不得,「您怎麼就想到這兒了?」

  見她不信,傅四老爺也不惱,嘿嘿一笑,摸摸下巴,「這可不是我瞎說的,我看霍大人很喜歡你。人家霍大人出身高貴,是霍家子孫,立下赫赫戰功,現在又位高權重,他要是真的給你當義父,你以後就用不著擔驚受怕啦!四叔教你幾招,你以後見了霍大人,不要太拘謹,貴人喜歡既孝順聽話又貼心的後輩,你平時多關心一下霍大人,比如時不時送點吃的用的,天氣冷了,送幾雙襪子,天氣熱了,送幾把扇子……」

  他絮絮叨叨囑咐了一大堆話,傅雲英耐心聽他嘮叨,等他歇口氣的時候,道:「四叔,我都記下了。」

  記下是一回事,真的去做是另一回事。

  飯後她乘車出門,周天祿和袁文在宮門前等她,現在她用不著去汪玫那兒挨駡了,汪玫已經升任刑部員外郎。

  太子昨天打獵,累了一天,今天讀書時便有些懶懶的。給他上課的是內閣大學士,他不敢露出疲態,強撐著熬到大學士離開,立即癱在椅子上。

  周天祿湊上去幫太子捏肩膀。

  袁文直翻白眼。

  傅雲英坐在一旁看太子的文章,手裡拿了一支湖筆,時不時在哪一句旁邊添上幾個字,或劃掉一兩句。等太子按照她的修改重寫一篇後,她還要繼續幫太子潤色,其實她直接替太子寫一篇更省事,但太子拉不下那個臉,所以她只能用這種迂回方法。

  接下來應該是春坊大學士過來為太子講經,春坊大學士為人古板,每次都堅持早到一刻鐘,從來沒有遲到過。

  今天卻是個例外,鐘聲已經響過幾遍,怎麼都不見春坊大學士的身影。

  太子讓小太監出去迎一迎春坊大學士,「別是路上跌跤了,你們過去看看。」

  小太監們應喏出去。

  不一會兒,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小太監急急跑回正殿,跪在書案前,神色倉皇,「殿下,劉御史上了一道密疏,彈劾遼東總兵李柏良殺良冒功、草菅人命,萬歲爺爺勃然大怒,已命人去請幾位內閣大臣前來議事。春坊大學士今天來不成了。」

  太子皺眉,揮手讓周天祿出去,端起茶鐘喝了口茶後,臉上驚愕之色慢慢退去。

  傅雲英和袁文對望一眼,放下紙筆,也跟著周天祿一起走出正殿。

  他們在殿外長廊裡站著候命,看到小太監進進出出,來回傳遞太子的命令,詹事府真正管事的職事官全都過來了,正殿裡鬧哄哄,不知在吵些什麼。

  周天祿挖挖耳朵,靠在朱紅廊柱上,朝傅雲英吹氣,「雲哥,最近天氣好,外邊山上的花都開了,等下次休沐,我們一起去郊遊,如何?我家有幾匹戰場上繳獲的神駒,就是傳說中的千里馬,能日行八百里!」

  傅雲英側耳細聽內殿的動靜,直接拒絕他道:「我近日不得閒。」

  周天祿一臉失望。

  少傾,小太監走出來,對他們三人道:「今天就到這裡罷,太子殿下還有事要忙。」

  三人便告退出宮。

  回到家中,院子裡很熱鬧,傅雲章穿家常衣裳,戴網巾,沒著巾帽,和傅四老爺坐在院子裡喝茶說話,袁三和傅雲啟打赤膊,哼哧哼哧,正賣力推石磨。

  見傅雲英回來得這麼早,傅雲章先站了起來。

  她走過去,和他說了東宮的事。

  傅雲章眉頭輕蹙,看她熱得雙頰紅透,側頭讓丫頭斟茶給她喝,「這些年確實有很多遼東總兵濫殺無辜的傳聞,去年他連打了幾次敗仗,這一次皇上可能真的要動他。」

  兩人低聲說著話,那頭袁三放開掛在脖子上的粗繩,吧嗒吧嗒跑到傅雲英跟前,「老大,你喜歡吃涼野菜餅?我和啟哥磨麵,下午就能蒸上!你就等著吧!」

  傅雲英嘴巴微張,看一眼石磨底下接的木盆,裡頭已經有半盆細麵,道:「那也用不著你們親自磨麵……」

  她喜歡吃的那種餅子只有春末夏初的時候才能做,要摘野菜,磨麵,蒸,煮,揉麵,再煎,工序很複雜。

  袁三抹把汗,「我不累。」

  傅雲章揚揚眉,直接拉走傅雲英,「別理會他們,他們今天閑著沒事打起來了,我罰他們倆一起磨麵,什麼時候磨完,什麼時候可以吃飯。」

  原來磨麵是為了這個,並不是特意為她磨的。

  傅雲英失笑,不再搭理試圖博她同情的袁三。

  家裡風平浪靜,外面卻早已掀起軒然大波。紫禁城內,又起動盪。

  到晚上的時候,傅雲章的隨從回家稟報他打聽到的消息:「皇上這一次是真的動了真怒,下旨立即將李總兵關押,欽差大臣已經往遼東去了,錦衣衛把李總兵京裡的宅子圍了起來,說是找李總兵這些年貪污軍餉的罪證。有幾個大臣幫李總兵求情,皇上一句都不聽,當場罷了他們的官。這一下滿朝文武都不敢說話了。」

  緩口氣,接著說:「罪證是霍指揮使找到的。據說霍指揮使去年說去了山西,其實是悄悄往遼東去了。霍指揮使扮成平民,收集李總兵殺害平民的證據,被李總兵的人發現了,差點全軍覆沒,幸好霍指揮使武藝高強,救下一個村子的人,還把證人都帶了回來,人證物證都有。霍指揮使派人把村子裡活下來的孩子帶到殿前和其他大臣對質,幫李總兵說話的大臣啞口無言,皇上更生氣了,還說要把李總兵的部下也都抓起來。現在朝中和李總兵有交情的大臣都急著撇清關係。」

  傅雲章打發隨從出去,沉吟片刻,讓人把傅雲英叫來,和她說了這事,最後道:「據說霍明錦向皇上呈送一道密疏,現在朝中的人都在討論那道密疏是誰寫的……字字鏗鏘,句句有力,皇上看了之後氣得當場摔了御用的墨錠……那道奏疏,是不是你寫的?」

  她點了點頭。

  傅雲章神色複雜。

  霍明錦沒有對外公佈密疏是她寫的,應該是為了維護她。

  既給她立功的機會,又幫她擋住壓力,將來李總兵的人東山再起,絕不會報復到她身上。

  從她最近的表現來看,霍明錦和她相處時,絕對沒有得寸進尺之舉。

  這樣細心安排,又遲遲沒有逾矩……難道霍明錦真的是個斷袖?

  這種事傅雲章不是沒見過,知交好友中就有只愛鬚眉不愛紅粉的。

  如果是真的,那更不好辦了。

  ……

  乾清宮。

  高聳的漢白玉石台基上,殿宇巍峨,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丹楹刻桷,玉樓金殿。

  霍明錦跟在太監身後,走進西邊暖閣。

  皇上剛動過怒,殿裡的太監們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一聲。

  氣氛沉重。

  整座大殿地面鋪設金磚,殿中佈置奢華,走到哪兒,目之所及之處,都是一片閃動的耀眼流光。

  皇上坐在書案前寫著什麼,沉著臉,臉上怒意未消。

  霍明錦走了進去,皂靴踏過金磚地,走路的聲音很輕,氣勢卻很強大。

  皇上沒開口,看他在一旁默默站著,脊背挺得筆直,長身玉立,面無表情,不由想起他小的時候,先皇曾誇他肝膽過人,笑言:「明錦乃吾大將軍也」。

  他是最完美的將領,簪纓世族出身,忠心耿耿,沉著冷靜,戰場上勇猛果斷,用兵靈活,小小年紀就很得部下的愛戴,最重要的,是他始終恪守君臣之道,忠於皇位上的強者。

  皇上歎口氣,揉揉眉心,「明錦,遼東總兵這件事你做得很好。不過現在遼東那邊情勢緊張,必須儘快選一個合適的人過去收拾爛攤子,你覺得誰能勝任總兵之位?」

  霍明錦思考了很久,一字字道:「微臣縱觀朝堂,唯有徐鼎一人能代替李柏良。」

  皇上愣了一下,難掩臉上驚詫之色。

  霍明錦沉默不語。

  許久後,皇上微微一歎,「明錦,你可知道,徐鼎是沈閣老的侄女婿,他二人向來投契,可謂親如父子。」

  霍明錦面不改色,抱拳道:「江山社稷為重,遼東總兵的人選輕忽不得,微臣只選最合適的人。」

  皇上看著他,不說話。

  霍明錦亦不開口。

  良久後,皇上方笑了笑,「難道你沒想過朕屬意的人是你嗎?不然為何將此事交給你去辦?」

  殿內燃了數百枝燭火,滿室燭火晃動。

  霍明錦沉默了一瞬,道:「微臣無意領兵。」

  皇上歎口氣,道,「也罷,朕再考慮考慮,你先退下。」

  他看著霍明錦離開的背影,吩咐旁邊的小太監,「讓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過來見朕。」

  ……

  幾日後,皇上頒下旨意,由徐鼎接任遼東總兵。

  大臣們反應不一,有的為皇上雷厲風行而感到後怕,有的因為徐鼎是沈介溪的親戚而暗暗不滿,當然,沈黨一派自然是得意居多,李柏良這些年盡打敗仗,沒什麼利用價值,早就該挪個窩了,皇上收拾他是遲早的事,徐鼎和沈首輔關係更密切,由徐鼎代替李柏良,他們樂見其成。

  然而沈黨的人還沒來得及慶祝,忽然傳出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蔣御史告發沈首輔多年來包庇李柏良,還動用關係為李柏良掩蓋罪證。

  一石激起千層浪。

  才剛剛平靜下來的局面又打破了。

  皇上怒不可遏,這一次他的怒氣真的是非同小可,看完蔣御史呈交的沈首輔和李柏良來往的書信,頭暈目眩,踉蹌了兩下,當場暈了過去!

  醒來後,皇上對匆匆趕來的孫貴妃道:「此次李柏良殺良冒功事發,沈介溪沒有諫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孫貴妃是深宮后妃,並不怎麼懂前朝的事,哭著道:「皇上息怒,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皇上病了,太子前去侍疾。

  傅雲英又閑了下來。

  翌日,霍明錦派李昌上門,給她送來一堆刑律的書,如《魏律》、《晉律》、《北魏律》、《北周律》、《唐律疏議》等。

  「難道霍大人想讓我去刑部?」

  她問李昌。

  李昌嘿嘿一笑。

  因為汪玫在刑部,傅雲章也在刑部,霍明錦覺得她去刑部有人照應,所以就想把她塞進刑部?

  傅雲英沒有多想,既然書是霍明錦的人送來的,她看便是。

  ……

  皇上一連好幾天下不了床。

  饒是沈介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朝堂上能呼風喚雨,把皇上給氣暈了,還能如何?

  只能進宮請罪。

  並且堅決不承認蔣御史那些信是他寫的,「蔣御史偽造信件陷害老臣,皇上不可聽信讒言。」

  他建議皇上將妖言惑眾、陷害忠良的蔣御史貶出京師。

  其他大臣附議,也都說蔣御史拿出來的信不能當真。

  接下來,彈劾蔣御史、揭發蔣御史的摺子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皇上的案頭都快堆滿了。

  一眾大臣呼籲皇上儘快處置蔣御史,以免更多的小人妄圖用讒言攻訐勞苦功高的內閣大臣們。

  皇上壓下摺子,不予理睬。

  端午節前,以沈介溪為首的內閣大臣三人,加上戶部尚書、吏部尚書、都察院御史等人上疏辭官,向皇上施加壓力。

  月中,皇上妥協,將蔣御史貶出京師。

  ……

  上一次山東鹽運之事雖然牽涉甚廣,但到底只是耳聞而已,這一次朝堂上的風雲震盪真正讓傅雲英明白了什麼是權力傾軋。

  作為中間派,傅雲章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他已經進入刑部見習,開始接觸公務。

  見他竟然真的偏向中立,不肯真正為自己所用,姚文達氣得大罵他狡猾。

  這天,皇上病癒,宮中大宴。

  皇上率領百官在太液池旁賞花吃酒,姚文達看到跟隨太子前來的傅雲英,拉著她痛駡傅雲章:「你哥哥真是厲害,把我們耍得團團轉!我還以為把那小子拉攏過來了,原來他自己心裡有數呢!現在他在刑部風生水起,勁頭很足嘛!」

  傅雲英找宮婢要了醒酒的茶,遞給姚文達,笑道:「姚大人,我二哥秉公直斷,胸有丘壑,您當初栽培他,不就是欣賞他外柔內剛,看似柔和,其實內藏鋒芒麼?如果您只是想培養自己的人手,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姚文達罵得正高興,聽了這話,咦了一聲,深深看她幾眼,「好小子,你倒是機靈。」

  傅雲章那樣的人,即使不能和他並肩,你也不會與他為敵。

  傅雲英淡淡一笑。

  身後有人喚她的名字,「傅校書。」

  她回頭,發現來人是李昌。

  李昌做了個手勢,「二爺找您。」

  她和姚文達作別,跟著李昌走到荷花池旁。

  荷花開得燦爛,紅的白的粉的,一朵朵亭亭玉立,碧綠蓮葉層層疊疊,一直漫到天際處,花朵從傘蓋下鑽出來,身姿愈顯挺拔秀麗。

  霍明錦站在竹橋上,一身彩織雲肩通袖襴飛魚服,烏紗帽,束鸞帶,望著遠處紅花綠影的眼神漠然得近乎麻木。

  滿院子張燈結綵,王公貴族、文武大臣俱在席中歡飲,他遠遠站在一邊,格格不入。

  傅雲英突然想起傅四老爺那天說過的話,要她時不時拿出孝敬他的法子去接近霍明錦,畢竟是救命恩人。

  她再次哭笑不得,推說霍明錦不喜歡別人曲意逢迎。

  聽到腳步聲,霍明錦收回凝望對岸的眼神,扭頭看到她,嘴角不自覺便扯起一絲笑。

  這一次他成功除去李柏良,雖然接任李柏良的徐鼎也是沈介溪的人,但他既然推薦徐鼎,肯定有他的打算。沈介溪趕走蔣御史,看似讓皇上屈服,實則得罪了全體言官,等沈介溪失勢的時候,言官們絕對會群起而攻之。

  傅雲英不知道霍明錦除了潛去遼東尋找罪證以外還做了什麼,她直覺整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以前的他,根本不懂這些的。

  她慢慢走向他。

  霍明錦低頭,將一份任命書遞到她面前,「大理寺司直,比校書郎高一階,正七品。」

  傅雲英睜大眼睛。

  --------------------------------------

  大理寺司直:北齊始置,到南宋朝時罷。之後的朝代沒有這個官名。

  司直這個職位不同朝代品階和具體職責都不同,文中設定的更偏向北宋一點點,後面會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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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初案

  初設大理寺的原因是地方官權力過大,可自行勾決死刑犯人,造成不少的冤假錯案,便以大理寺為複審機關,掌決正刑獄。案件初審以刑部、都察院為主,複審,大理寺為主,凡刑部、都察院、五軍斷事官所推問獄訟,皆移案牘,引囚徒,由大理寺決斷。置卿、左右少卿、左右寺丞各一員,有功曹、五官、主簿、錄事等員,其屬有司務廳司務二員,左右二寺各寺正一員、寺副二員、左評事四員、右評事八員。

  其中,大理寺司直掌奉命出使到地方複審疑難案件,初步審核交由大理寺的公文,如果本寺有疑難案件懸而未決,也可參與評議。

  總之,是個很不起眼的小官,但權力也是有的。

  「大理寺右寺丞趙弼是我的人,他很快就會升任大理寺少卿,有猶豫不決的事,可以去找他。」霍明錦看她收了任命書,緩緩道。

  說完,又加了一句,「用不著去御前謝恩。」

  傅雲英心裡暗鬆口氣,目光落到他手上,五彩雲紋寬袖裡戴了皮質臂鞲,似乎沒有纏紗布了。

  「您的傷好了?」

  霍明錦眼簾低垂,順著她的視線,右手微微蜷了一下,「差不多了……背上的傷還沒好全。」

  傅雲英聽周天祿說起過,霍明錦被李柏良的人困在一座山坳裡足足三天之久,最後以一人之力殺出重圍,接應他的部下趕到的時候,倒伏的屍體把進山的路都堵起來了。

  正猶豫著說什麼,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竹橋另一頭有人走了過來。

  霍明錦沒說話,但傅雲英能感覺到他整個人緊繃了一瞬,他好像不喜歡來人。

  她抬起頭,對上一雙幽黑的眸子。

  來人一襲緋紅官袍,金革帶,青印綬,臉上神情平靜淡然,身後四五個文官簇擁著他,和他低聲談笑。

  傅雲英收回視線,下意識退後一步,背後溫熱的感覺立刻透過薄薄的衣衫漫開來,像碰到一堵堅硬溫暖的牆。她發現自己這一步恰好退到霍明錦懷裡了,他高大,這一下倒像是他整個人把她包圍了起來,忙要走開,霍明錦抬手,按住她的肩膀。

  「別動。」

  聲音就在她耳邊響起,說話間吞吐的熱氣在脖頸每一寸肌膚遊走,一陣陣發麻。

  她果真沒動。

  思緒紛飛,不由想起小的時候,她以為他不會打捶丸,自告奮勇要教他。把球杖塞進他的手心裡,幫他調整姿勢,慢慢推動他的胳膊,「表哥,你別動,我先教你怎麼擊球,很簡單的,你一會兒就能學會了。」

  他笑而不語。

  她的手小而軟,手指頭圓胖如春筍,他的拳頭幾乎是她的兩個大。戰場上的少年將軍,被她支使得團團轉,不見一絲不耐煩。

  那天她總算過足了好為人師的癮,每一球都能準確無誤地擊進球窩。

  丫頭婆子們都在一邊湊趣,誇她教得好。

  她倒是記得謙虛,誇他,「不是我教得好,是表哥聰明,學得真快。」

  後來知道他會打捶丸,她懊惱了一陣,覺得自己是關公門前耍大刀,丟臉丟大了。

  霍明錦特意朝她賠禮,買了一匣子蘇州絨花給她道歉。

  她倒也沒生氣,知道他是遷就自己才沒說實情,戴了絨花給他看。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一世,傅雲英覺得霍明錦脾性溫和,是個雖然沉默寡言其實周到體貼的大哥哥。

  但現在接觸多了,尤其是和他身邊的人來往漸多,她發現他其實並不是一直這樣好說話。他不說話的時候,隨從們噤若寒蟬,枯站半個時辰也不敢吭聲。

  難道還真讓傅四老爺猜中了,霍明錦孤家寡人,想認她當義子?所以對她格外寬容優待?

  如果真是那樣,其實還真有點彆扭,她心裡還是把他當同輩人看待的。

  當然,他要是開口了,她不會拒絕。

  她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

  那邊崔南軒一行人遠遠看到他們,面面相覷。

  「大人,霍指揮使最近風頭正盛,還是不要和他正面衝突。」

  有人建議道。

  崔南軒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在傅雲英身上打了個轉,從他的角度看,霍明錦微微低著頭,和她耳語著什麼,姿勢很親密,高大壯健的身子幾乎覆在她背上。她並未掙扎或露出驚恐之狀,看上去似乎習慣霍明錦的親近了。

  原來如此。

  他嘴角一扯,露出一個略帶譏諷的笑容,並未避開,直接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身後幾個文官只得硬著頭皮跟上,不過路過霍明錦身邊時,沒敢抬頭,幾乎是捂著臉跑開。

  等他們走遠,霍明錦慢慢收回手,「崔侍郎是湖廣人,曾當過你的老師?」

  疑問的語氣。

  用不著看崔南軒那張臉,傅雲英鬆口氣,斟酌著道:「崔侍郎雖是晚輩的老師,也只是在書院中見過幾次罷了,私下裡並未來往過。」

  總之,他們不熟。

  霍明錦唔了一聲,唇邊浮起淡淡的笑,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現在也是大理寺司直了,以後見著我用不著那麼拘謹。以後我叫你雲哥,如何?」

  老實說,在他面前,傅雲英壓根就沒拘謹過,因為根本就不防備他。

  她笑了笑,答應一聲。

  ……

  宴後歸家,任命的旨意已經送到家中。

  傅四老爺很高興,買了炮竹回家慶祝,備下宴席,歡歡喜喜帶著丫頭婆子挨家挨戶給街坊鄰居送粽子。

  不知者無畏,傅四老爺這麼大大咧咧的,傅雲英心裡那點擔憂也放下了。

  有時候她想,傅四老爺並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他之所以從不擔心她身份暴露,一來可能是楚王向他保證了什麼,更多的,應該是故意為之,好讓她沒有後顧之憂。

  幾天後,傅雲章的任命也下來了,刑部山西司主事,主要管山西那邊的案件。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太常寺挨在一處,傅雲章和傅雲英可以每天一起乘車去辦公。

  一門出了兩個官老爺,傅四老爺更是要欣喜若狂,請裁縫做官服,往各處交好的人家送喜信,預備封賞和打點,忙得腳不沾地。

  喬嘉仍然跟著傅雲英,他是北方人,來京城以後卻比在武昌府要沉默多了。傅雲英常常忘了他的存在。

  去大理寺的前一天,太子身邊最信任的太監特意把傅雲英叫到跟前,「你性子沉穩,去了大理寺以後也要如此,多聽大理寺長官的教誨,雖說你功名不如其他人,皇上卻記下你的名字了,切勿焦躁。先前有位戶部尚書,就是從舉人一步一步熬資歷,後來得先皇重用,最後做到了二品大員,朝廷讓他擔任會試主考,御賜進士及第的稱號,別人有的,他後來都得到了。太子殿下對你寄予厚望,你是從東宮出去的,要記得自己的本分。若是你給東宮抹黑,咱家絕不會輕饒你!」

  傅雲英笑了笑,垂手應了。

  接著太子召見她,絕口不提大理寺的事,只溫和勉勵她幾句,賞賜她珍寶若干。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身,梳洗畢,換上官服,戴紗帽,攬鏡自照一番,還別說,穿上官服之後,氣度真的變了很多。

  身邊的人看她的眼光也愈發敬畏,以前家中下人還敢抬頭和她說話,現在看到她就下拜,回話的時候腦袋低垂,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傅雲章在門外等她,看她背著手走出來,忍不住勾唇微笑。

  她朝他走過去,學著他的樣子走路,她從小就開始模仿他平日的言行,雖說沒有十分像,也有五六分神似了。姚文達他們平日常說他倆雖然不是親兄弟,卻比親兄弟還像血脈同胞。

  兩人上了馬車,一人拿一本厚厚的典籍翻開看,偶爾說一兩句話。

  「大理卿也是沈首輔的人,雖說常常袒護沈黨,為人倒也不壞。沈少卿馬上就要調動。」傅雲章找相熟的人打聽大理寺裡頭的情形,然後告訴傅雲英。

  她翻開一頁書,笑道:「二哥,你不用擔心,我只是司直,見不著大理卿。」又道,「見著了也用不著怕他,我是太子殿下身邊出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無人敢為難我。」

  宮裡只有一位皇子,太子的地位穩固如山,哪怕是沈介溪也不會無緣無故和太子作對,太子妃可是沈家女。

  馬車停了下來,兩人一前一後下車,約好下衙一起回去。

  早有人等在大理寺的朱紅大門前,戴雙翅吏巾,青色盤領衫,繫黑色絲絛,皂靴,一見了傅雲英,便笑眯眯道:「早聞丹映公子俊秀出眾,今日一見,果然風采過人。」

  不等傅雲英謙虛幾句,忽然問:「大人可婚配了?」

  傅雲英噎了一下。

  對方哈哈大笑,表明身份,「我姓陸,趙大人命我在這裡迎你。」

  傅雲英聽傅雲章提起過,大理寺裡只有一個人姓陸,擔任主簿一職,掌本寺的印章、抄目、文書、簿籍及案件檔案。主簿這個職位的品級曾多次變動,按理說應當和她的司直是同級,但兩者地位其實差別明顯。

  「原來是陸主簿,失敬。」她抱拳和陸主簿見禮。

  「不敢當,以後還要仰仗你。」陸主簿和汪玫有點像,慈眉善目,領著她往裡走,「趙大人說先讓你跟著我熟悉寺中文件出納,其實這不是你的職責範圍之內,不過寺中審核的案件輪不著底下人插手,你來了也不過是閑著,還不如學著整理卷宗,這活計別人都不愛幹,你可別嫌枯燥。」

  她道:「不敢,我初來乍到,本就該如此。」

  一進一進往裡走,陸主簿告訴她哪裡是刑房,哪裡是審問犯人的地方,哪裡是大理卿和大理寺少卿、大理正等人辦公所在,最後指一指長廊角落一間面南的號房,「那就是你值班的地方。」

  那一處號房很幽靜,窗外幾隻大石缸,缸裡養了嫋娜的碗蓮,蓮花開得旺盛,擠擠挨挨,把水面都遮住了。

  「趙大人今天不在,去刑部了,改天再帶你去拜見他。」

  陸主簿領著傅雲英逛了一圈,熟悉每個地方,和寺裡的人一一廝見,當然都是品級略低於她或者和她平級的官員,上頭的人公務繁忙,無事他們不會過去打擾。

  傅雲英和眾人周旋一番,眾人都誇她相貌不俗。

  官場上風氣如此,誰的詩寫得好,別人頂多誇幾句,但要是哪個生得俊秀風流,那同僚們都會不吝誇讚,而且很多人會直接寫詩表達欣賞之意,要多肉麻有多肉麻。比如沈首輔年輕時,同僚們離京赴任,到了地方,都要給他寫詩。

  寫來寫去只有一個意思:沈大人啊,這裡的人都沒有你長得好看。

  歸根究底,論文采,誰也不肯服誰,文無第一嘛,稍有不慎就可能得罪哪位心胸狹窄的高官,或者被人冠以一個諂媚之名。但長相這種事沒有什麼可爭辯的,好看就是好看,誇相貌是最穩妥的。連皇上都喜歡挑長得順眼、風度出眾而且官話說得好的大臣留京任職,他們這也是人之常情。

  頂著一個東宮屬官的名頭,基本沒有人和傅雲英過不去。

  謝過陸主簿,她回到自己的號房,裡頭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沒有品級的典吏還在裡面擦地,見她進來,嚇了一跳,站起身朝她一拜,「傅大人。」

  「有勞你了。」她捲起袖子,自己動手收拾號房。

  典吏張大嘴巴,想攔不敢攔。他名叫石正,專門幹一些拿東遞西的雜活,相當於是傅雲英的助手。

  不一會兒,陸主簿命人把需要抄錄的案件檔案送到傅雲英的號房裡,要她抄寫。

  石正忙準備好筆墨文具,還給她篩了杯涼茶。

  她坐在窗前,先翻看之前的案卷,確定下格式、用詞,才開始抄。抄完一份後,親自拿去找陸主簿,確認沒有任何差錯,回來繼續埋頭抄錄。

  院子裡很安靜,畢竟是衙門重地,又都是有身份的屬官,大家說話都輕聲細語的。

  傅雲英伏案抄寫,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了,忽然覺得窗前似乎罩下一道黑影,放下筆,抬頭看過去。

  一個圓臉青年負手站在長廊裡,盯著她看,不知看了多久。

  她心念一動,起身走出號房。

  青年神色複雜,看著她的眼神既有欣賞,又有防備,還有一點終於恍然大悟的了然,「你就是傅雲?我是趙弼。」

  原來他就是剛剛升任大理寺少卿的趙弼,霍明錦的心腹之一。

  傅雲英朝他行禮。

  趙弼擺擺手,深深地看她好幾眼,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喟歎。

  難怪二爺屢屢為此子破例,還煞費苦心將他安排進大理寺,要求自己務必小心照應他,生得這麼唇紅齒白,清秀俊逸,舉手投足又風儀出塵,容色朗朗,一派光風霽月,自己見了都覺得眼前一亮,二爺喜歡他,也在情理之中。

  二爺這些年形單影隻,好不容易遇到一個他看得上眼的人……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二爺中意就成。

  趙弼這麼想著,努力壓下心裡那點彆扭,緩緩道:「三法司和地方司掌刑獄案件。三法司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地方司則包括各行省設置的提刑按察使,府縣兩級的知府、知縣等。刑部審定各種律法,覆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會同九卿審理『監候』的死刑,直接審理京畿地區的待罪以上案件。大理寺掌邦國折獄行刑,對刑部的判決進行審查,如果有『情詞不明或失出入者』,有權駁回刑部要求再議。都察院是監察機關,兼理刑名,設十三道監察御史,每年輪換出京至各省巡查,稱為『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雖然官階不高,但擁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權力。」

  總之,地方案件,先由地方司斷決,凡是死罪中應處斬、絞的重大案件,在京的由三法司會審,在外省的由三法司會同覆核。重大案件皇帝一般會詔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共同審理,也就是三司會審。若三司會審也審不出結果,最終由皇帝本人給予裁決。

  刑部職掌天下刑名,都察院職掌稽查糾察,大理寺職掌覆核駁正。任何刑名案件,未經大理寺的審核複查,刑部和都察院,均不得具獄發遣。

  用一句話解釋,就是大理寺的主管覆核,刑部主管審判,都察院主管督察。

  一口氣說完這些,不等傅雲英回應什麼,趙弼接著道:「凡是交辦到大理寺的案件,先由評事、司直詳斷,然後交與大理正看詳當否,有無問難改正處,批書結尾,簽字、蓋印、寫明日期,再交給大理寺丞、大理寺少卿覆議。你品級雖低,身上的擔子不輕,須得謹慎行事。」

  傅雲英垂目道:「下官謹記大人教誨。」

  趙弼唔了一聲,心中的彆扭感越來越強烈,以至於不敢多看傅雲英,轉身走了。

  傅雲英回號房,繼續抄案件記錄。

  到下衙的時候,趙弼聽陸主簿說傅雲這一天都在抄卷宗,是個沉得住氣的人,點頭不語。

  從大理寺出來,傅雲英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傅雲章。

  他臉色沉重,她叫了他兩聲,他才反應過來。

  車廂裡備了茶點,傅雲英斟了碗桂花熟水給他,「二哥,是不是刑部有人為難你了?」

  傅雲章搖搖頭,接過茶碗輕抿一口,「今天接到一個案子,山西那邊的,有點棘手,和兵部尚書周大人有關。你認得周天祿,他平時為人如何?」

  他是山西司主事。

  傅雲英怔了怔,道:「周天祿玩世不恭,遊手好閒,為人還算講義氣,他什麼都會一點,太子很喜歡他。」

  傅雲章道:「他被抓了。」

  傅雲英錯愕,周天祿背靠大樹好乘涼,聽說和人爭鬥打死人也和沒事人一樣,在外邊躲幾個月回京繼續逍遙,他竟然也會入獄?

  回家的路上,傅雲章簡略說了案子的事。

  山西太原府婦人胡氏,從江湖郎中手中購得一包藥粉,摻入湯麵中餵病重的丈夫高鳴吃下,毒死高鳴,還一把火燒了房屋,把高家一家五口人全燒死了。

  按律法,妻妾殺夫,斬立決。高鳴是當地一個秀才,開了私塾教授蒙童,平時樂善好施,常常無償幫街坊鄰居寫信讀信,很得當地人的愛戴。胡氏不僅殺死自己的丈夫,還殺死丈夫的家人,罪大惡極,在當地引起軒然大波。

  初審判了立斬,但胡氏丈夫的族人不服。攜家帶口進京告御狀,因有位高御史也是山西太原府人,還和高鳴是同宗,高家人便求到他家中。

  這高御史剛好和周尚書不和已久,為了在族人面前彰顯自己的地位,順便噁心一下老對頭,立馬上疏彈劾周尚書勾結山西那邊的知府,包庇孫子。

  傅雲英忍不住問:「這事和周天祿有什麼關係?」

  山西的胡氏殺死高家人,周天祿遠在京師,這事應該和他無關吧?而且殺人償命,胡氏判了處斬,高家人應該拍手稱快才是,為什麼還要跑到京城來告御狀?

  傅雲章輕聲道:「周天祿曾去山西探親,在太原府住過一個月,期間和胡氏有染。據胡氏指認,是周天祿教唆她謀害親夫,還答應事成之後就娶她進門做妾。」

  傅雲英明白過來。

  妻子殺死丈夫,照例要判斬立決,如果妻子是因為和人通姦因而心生惡念殺死丈夫,一般判得更重,要受淩遲之刑。而那個姦夫,也應當按同夥罪一併處斬。

  在高鳴此案中,周天祿是姦夫,不管胡氏到底是不是受他慫恿下手殺人,從人情來說,他難辭其咎,從律法上來說,他就是同夥。

  山西那邊哪敢跑到京師來抓周天祿啊,選擇把這事敷衍過去。高家人不甘心,認為姦夫周天祿也該受到懲治,一路告到京師。

  刑部的人不大想管這個案子,因為這事實在蹊蹺,很可能是有人想對付周尚書,但找不到他的錯處,就從他這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孫子身上下手。刑部如果處理不當,很容易得罪人。

  但高御史在一旁虎視眈眈,如果刑部敢包庇,他立馬把刑部也告了,於是刑部只能接了案子。

  回到家中,傅雲章連飯也顧不上吃,回房看山西那邊送過來的證詞,想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不對勁的地方。

  很明顯,這件事背後肯定有人推動,後面不知道牽涉了多少人,所以每一個細節都要再三推敲。

  這一晚他書房的燈一直沒熄。

  ……

  傅雲英新官上任,接下來幾天仍然還是幫陸主簿抄寫文件,整理卷宗,慢慢熟悉流程。

  傅雲章則為高鳴的案子忙得團團轉,山西當地的官員、周尚書、高御史、太子東宮,各方和他們各自的擁護都在朝刑部施加壓力,刑部尚書急於找個頂缸的人,以親嫌回避原則為藉口,將此事交予傅雲章審理。

  大家都為傅雲章捏把汗,稍有不慎,官位可能不保,這燙手的山芋,他是不接也得接。

  他卻很鎮定,按照流程一絲不苟覆核案子。

  ……

  這天傅雲英照例去大理寺當差,一個小太監忽然斜刺裡鑽出來,攔住她,「傅司直。」

  她腳步一頓,認出對方是東宮的人。

  小太監壓低聲音說:「周天祿的案子懸而未決,太子殿下很關心他的安危,命你協助刑部的人,將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務必還周天祿清白。」

  傅雲英不動聲色。

  太子不需要真相,所謂還周天祿一個清白,其實是必須保證周天祿無罪釋放。周天祿是東宮的人,而且這半年多以來京師的人都知道太子很喜歡他,如果他被定罪,太子顏面何在?

  她做出為難表情,沒說話。

  小太監倒也不需要她回答什麼,說完話便走了。

  傅雲英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掃一眼左右,看到暗處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察覺到她的目光,那幾個人大吃一驚,忙拔腿走開。

  她走進大理寺,陸主簿也剛到,看她一眼,朝她走過來,道:「山西胡氏殺夫的案子牽扯太大,高御史彈劾刑部包庇周天祿,現在這案子移交大理寺。趙少卿提審周天祿,你和我一道去刑部取供詞案卷。」

  倒是巧,太子剛剛叮囑她便宜行事,幫周天祿脫罪,這頭大理寺就接手了這個案子。

  其實這案子很簡單,並沒有牽扯什麼人,只是周天祿身份敏感,引來各方關注,才不好處理。高御史和周尚書一直在朝堂上互相指責,山西那邊的官員也上疏自辯,三方各有相熟的人幫忙撐腰,吵來吵去,吵不出結果,皇上煩不勝煩,乾脆把案子移交給大理寺。

  傅雲英想起那天曾在茶樓上見過沈介溪的族侄,那時他是大理寺少卿,現在趙弼升任少卿,沈介溪的族侄去了浙江,不知裡頭又經過怎樣的驚心動魄。

  趙弼本人不出面。陸主簿和傅雲英去了刑部,那邊早就把所有需要的卷宗供詞全部準備好了,等他們領走相關文書,刑部的人額手稱慶,終於把這個得罪人的差事送出去了!可喜可賀!

  因傅雲英認識周天祿,她問陸主簿:「我可要回避?」

  陸主簿一笑,「不礙事,你們並非同年同科,用不著回避。」頓了一下,接著道,「我正有事託付你去辦,大理寺正提審周天祿,問來問去什麼都問不出來,你既然認識他,過去和他套套交情。」

  周天祿堅決不承認和胡氏有染。但是他在山西時確實常常去高家吃酒,有時候留下小住,和高家人同吃同住,相當親密,高家族人曾目睹他出現在胡氏房中,衣衫不整,看樣子就是剛剛才和人歡愛過。而且他們從高家找到幾封周天祿的親筆信,是他寫給胡氏的情信。

  證據確鑿,周天祿還是否認。

  大理寺的人覺得他可能隱瞞了什麼事。

  傅雲英答應下來。

  周天祿是周尚書的嫡孫,享有一定的特殊待遇,關押在獄中也有人每天好酒好菜伺候,一段時日不見,他神色萎靡,但臉上氣色還好。

  傅雲英打發走獄卒和其他人,給他斟了杯酒,直接道:「周尚書雖然貴為尚書,有時候也得服軟,你的案子涉及的人太多了,光是山西一派牽扯其中的官員就有二十三人,你以為你祖父這一次真的能保下你?」

  周天祿坐在角落裡,抬起眼簾,瞟她一眼,接過她遞到眼前的酒,美滋滋地喝一口,「你擔心我?用不著!我祖父雖然時常責罰我,也不至於坐視我被人陷害致死,何況我什麼都沒做過,絕不會判斬刑。」

  傅雲英看著他,壓低聲音,「如果東宮插手呢?」

  周天祿愣了一下。

  他們在太子身邊待了大半年,都深知太子的為人。太子像他的父親,努力想做一個溫文爾雅、和善大度的儲君,但又多疑敏感,反復無常。他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恨不能把所有榮寵到加諸其身,但是當那個人讓他失望時,他立馬翻臉,喜歡時越縱容,厭惡時就越苛刻,苛刻到恨不能抹除那個人的存在。

  太子最恨他寵愛的人害他在群臣面前丟臉,如果周天祿和胡氏通姦的罪名成立,以太子的性子,即使周天祿不會被判刑,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周天祿聽明白傅雲英的暗示,沉默了下來。

  傅雲英環視一圈,道:「案子拖得越久,變數越大,你為什麼不坦白?高家搜出來的情信,是你寫給高秀才的,對不對?」

  周天祿沒說話,神情震動,抬眼看她許久,自嘲一笑。

  他這是承認了。

  傅雲英在東宮期間,周天祿每天鍥而不捨撩撥她,今天送一匣湖筆明天送一塊美玉。東宮的宮婢美貌嬌媚,其中有兩個明顯對他有意,常常借奉茶的機會朝他獻殷勤,他卻不加理會,看都不看半眼。

  他平時常常出入南風館,喜好清秀孌童,身邊服侍的小廝一個比一個標緻。教坊新捧出一個豔名遠播的小倌,他絕對是頭一個去撒錢捧場的。

  周天祿是個斷袖,他不會和胡氏通姦。

  「我有辦法證明你和胡氏沒有姦情。」傅雲英道。

  周天祿長歎一口氣,表情變得認真起來,「但是那樣就會暴露我和高鳴之間的來往……還是算了吧……」

  傅雲英皺了皺眉。

  彷彿被她這個嚴肅的皺眉給逗樂了,周天祿捧腹大笑,笑到最後,一臉落寞,喃喃道:「高鳴一家人都死了……是我害了他,他那人愛面子,死不承認自己愛慕我,是我逼他的……現在他人死了,我欠他太多,不想再害他顏面盡失。」

  高鳴是個教書匠,很得學生們的尊敬,他活著時,曾苦苦哀求周天祿不要把兩人之間的風流韻事說出去。他讀書讀傻了,把名聲看得比性命還重。

  傅雲英蹙眉,說:「胡氏指認你是她的姦夫……」

  若周天祿不說出實情,那外人都以為高鳴是被自己的妻子夥同姦夫殺死,這和他有龍陽之好比起來,沒什麼兩樣,都不是什麼風光的事。

  周天祿躺倒在草堆上,雙手交叉做枕頭,翹著腿,道:「這不一樣,我瞭解高鳴。」

  他笑了笑,「三司會審,頂多判我一個通姦之罪,不會要了我的性命。我們周家門路多,再過幾年,我照樣能繼續逍遙。」

  傅雲英沉默了一瞬,周天祿此人倒是個多情種子,寧願被冤枉,也不想對不起高鳴。

  「怎麼,是不是很感動?」周天祿躺在陰冷潮濕的草堆裡對她眨眼睛,桃花眼一眨一眨的,風流繾綣,「雲哥,我對你是認真的,自從遇到你,我就沒出去鬼混過了!高鳴是以前的風流債,我現在喜歡的是你。」

  傅雲英面無表情,俯視著吊兒郎當的周天祿,片刻後,她唇角微微一翹,「高鳴是有婦之夫,說到底,這事確實和你有干係,你不算太冤枉。」

  周天祿臉色變了變,沒好氣地瞪她一眼,翻過身,不搭理她了。

  ……

  陸主簿在外面等傅雲英,看她出來,迎上前,「怎麼樣?周天祿說了什麼?」

  傅雲英答道:「周天祿不曾和胡氏通姦,他確實是被誣陷的,不過沒有證據。」

  她知道真相,但周天祿死不承認的話,說了也沒用。

  陸主簿眉頭輕皺,和她交談幾句,去大理寺少卿那兒覆命。

  夜裡回到家中,傅雲章把傅雲英叫進書房。

  天氣炎熱,書房白天開窗通風,夜裡蚊蟲飛蟲多了起來,蓮殼在長廊角落裡燒艾草餅子熏蟲。屋裡有股淡淡的香料燃燒過後的香味。窗外幾叢美人蕉,闊大的葉片上附了水珠,月光籠下來,水珠滾動,偶爾閃過一道亮光。

  「你在大理寺看了許多案卷,覺得如何?」傅雲章遞了碗冰雪荔枝膏水到她手上,問。

  傅雲英接過荔枝膏水,喝了兩口,想了想,道:「和想像中的不一樣。」

  傅雲章微笑,手裡拿了把團扇輕輕搖著,「你要記住,不管是大理寺還是刑部,其實主要職責並不是破案。」

  很多案件非常簡單,前因後果一眼就能明瞭,哪些案子證據確鑿,哪些案子有冤屈,很容易查得出來。

  破案,難的不是找兇手,而是處理好案件牽扯各方的關係。

  比如高鳴這個案子,重點不在尋找真凶,也不在周天祿到底有沒有教唆胡氏殺人,而是山西地方官員、兵部尚書、高御史、太子東宮各方勢力在其中的利益糾葛。

  換句話說,哪怕知情人知道周天祿是冤枉的,但是為了扳倒周尚書,他們就是要堅持給周天祿定罪。

  「前不久浙江那邊出了個冤案,刑部明明知道案情有疑點,還是維持原判,只因為當初判刑的人是沈首輔的得意門生,如今已經高居要職,如果翻案,牽動各方,可能引起朝廷動盪……」傅雲章感歎一聲。

  聽到這裡,傅雲英心裡一動。

  次日,東宮太監又來找她,傳達太子的命令,這一次語氣更強烈。

  她道:「倒有一個法子可以救周天祿,不過此事我不便插手。」

  小太監立馬變了臉色,收起頤指氣使之態,問她:「什麼法子?」

  她靠近小太監,附耳說了幾句,最後道:「這事最好由周家人出面。」

  小太監點點頭,告辭去了。

  又過了兩日,就在大理寺和都察院為周天祿的通姦罪到底屬不屬實扯皮時,周尚書在上朝時告發高御史收受山西高家族人的賄賂。

  高御史立刻自辯,但周尚書早有準備,拿出這兩天收集到的高御史收受賄賂的證據,將高御史駁斥得啞口無言。

  當一方理虧的情況下,情勢立刻扭轉。

  朝中大臣都開始同情周尚書。

  山西一派的官員和太子東宮的人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立馬落井下石。

  最後皇上認定高御史胡攪蠻纏挾私報復周尚書,周天祿的案子也馬上有了結果,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教唆胡氏殺夫,一切都是胡氏一個人所為,所謂通姦之說也不可信,仍然維持原判。

  皇上知道這事扯來扯去沒什麼意思,也沒有懲治高御史,只罰他幾個月的俸祿,命他自己思過。

  周天祿無罪釋放,太子很滿意,周尚書也很高興。

  可憐胡氏和高家一家人,都只不過是別人手裡用來陷害周天祿的棋子。

  周天祿從獄裡放出來的那一天,問傅雲英,「對大理寺和刑部失望嗎?」

  她搖了搖頭,回首望著朱紅宮牆上方碧藍澄淨的天空。

  這只是開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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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各自的職責參考了相關文獻,有小部分不符合真實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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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七章 懷疑

  周天祿逃過一劫,周家人很感激傅雲英的提點,下帖子請她前去周家賞花。

  周家有座荷花池,那蓮種據說是千年古蓮子發出來的,是京師一絕,翰林院的人每年盛夏都會去周家賞花賦詩,其中有幾首詩流傳很廣,南北直隸的人都聽說過。

  「其實都是騙人的噱頭,那一池蓮花不過是借了萬壽寺的蓮種罷了,也沒有多好看。」

  賞花宴那天,周天祿親自出來迎前來赴宴的傅雲英和傅雲章,路過荷花池的時候,指一指滿池隨風輕搖的菡萏,笑著道。

  傅雲英漫不經心往池子裡掃了幾眼,周家的荷花確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岸邊的假山堆疊非常獨特,從遠處看,剛好和粉白荷花交相輝映,穿插錯落,疏濃點綴,很有山水畫的意境。

  宴席就擺在臨著荷花池的水榭裡,四面槅扇全部取下,荷花荷葉長勢潑辣,花朵都擠進水榭裡了,坐在最外邊的人抬手就能摘幾朵荷花。坐在水榭中吃酒,眼中看到的是接天蓮葉無窮碧,聞著風中送來的荷花淡淡的清香,賞心悅目,心曠神怡,就是吃粗茶淡飯也顯得高雅,更別提周家的菜肴既精美又合了時節,都是應景之物,在座的人吃了幾杯酒,詩興大發,紛紛聯詩,水榭中氣氛活躍。

  他們來得晚,前廳已經坐滿了人,高朋滿座,濟濟一堂,十分熱鬧。

  傅雲章剛露面,就被同年拉過去,說他來遲了,要罰他作詩。

  他笑了笑,沒有推辭,先吃了杯茶,片刻功夫,已經醞釀了一半,卻不肯立刻吟出,餘光看到傅雲英趁眾人注意力在他身上時悄悄挑了個角落坐下,才一句一句念出。

  眾人一邊聽,一邊命贊。

  不遠處,傅雲英暗暗鬆口氣,還好有二哥在前頭頂著,不然這會兒被拉著不放的就是她了。

  她坐下後,旁邊的人過來同她攀談,免不了要吃幾杯酒,她客氣了幾句,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善飲,讓旁邊梳高髻、執琉璃鶴首壺、做古時仕女打扮的丫鬟給她換上清茶。

  同桌的人對望一眼,知道這位大理寺司直不喜歡嬉皮笑臉,硬逼著他吃酒他真敢當面落你的面子,沒有強求。

  這可是霍指揮使的人,又是從東宮出來的。

  聽說他在大理寺埋頭整理案卷期間,不聲不響將去年積壓的數十個有疑點的案件全部打回刑部,驚動整個三司。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哪管誰對誰錯,事情出來,先維護各自的下屬再說,為此吵得面紅脖子粗,差點在左順門前打起來。後來還是閣老發話,命刑部和大理寺會同核查案件,兩邊人看吵來吵去最後苦差事還是落到自己頭上,只能和解。

  經此一事,傅雲這個名字算是出了回風頭。

  尤其是刑部的人恨他恨得牙癢癢,想給他一個教訓。可傅雲作為司直,初步審核卷宗時非常仔細,他打回刑部的案子確實是證據不足或者證詞中有前後矛盾的地方,不予通過的理由很充分。

  刑部的人理虧,只能自認倒黴,碰到這麼一個較真的主,這主背後還有人撐腰,除了認栽以外,別無他法。

  傅雲英察覺到其他人對自己的態度,不得罪,也不特意交好,客客氣氣,生怕被她惦記上,有點敬而遠之的感覺。

  她很滿意這種現狀,保持距離就夠了,用不著親親熱熱,反正大家都是面子情。表面上一個個稱兄道弟比誰都親,真出事的時候,不落井下石就是很厚道了。

  傅雲章那幾桌時不時傳出一陣哄笑聲。

  這種宴席,翰林院出來的那幾位一向都是焦點,他們吟詩作賦,賣弄才學,彼此唱和,其他人甭管聽不聽得懂,跟著點頭吹捧就行了,誰讓這幫人是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呢!

  傅雲英不苟言笑,沒人硬拉著她附庸風雅,她吃了幾筷子的荷香燒豬頭肉,覺得周家的菜還挺好吃的。

  不覺多夾了幾塊,旁邊香風細細,一道溫柔和婉的聲線響起,「這道菜配著捲餅吃更有風味。」

  她一怔,抬頭看一眼,一名穿桃紅色刺繡雙魚戲水紋褙子的美貌女子站在他身側,裡頭交領襖,底下繫馬面裙,鬢邊珠翠簪環,眉如遠山,鼻膩瓊脂,五官算不得多好看,但嫋娜柔媚,弱不勝衣,微微一個笑容,似春雨中微微打顫的嬌豔花朵,我見猶憐。

  顯然,這是個歡場女子。

  傅雲英皺了皺眉。

  女子微微抬起手,一雙手如柔荑般細嫩嬌柔。雪白纖巧的指尖托起一張蟬翼般的薄餅,依次加上青綠色的細蔥、淡褐色的醬,再夾幾塊肥瘦相間的豬頭肉,捲好,呈到傅雲英手邊。

  她沒接,望一眼左右,發現同桌的人都眼巴巴望著她身邊的女子,一臉癡狀,有幾個平時和她打過交道的人朝她擠擠眼睛,神色曖昧。

  周家的宴會竟然還請了歌伎。

  傅雲英知道在外應酬早晚會碰到這種場景,但心裡還是不大舒服。

  她不接遞到面前的碟子,那女子倒也不尷尬,嫣然一笑,道:「奴家不知大人的口味,莽撞了,大人勿怪。」

  幾句話說出來,在座的各位骨頭都酥了。

  有人憐香惜玉,忍不住嘲弄傅雲英,「傅司直年輕,哪裡見過這個。」

  暗指傅雲英沒見識過風月,不解風情。

  大家都笑了。

  他們笑他們的,傅雲英不予理會,等他們笑完了,朝剛才說話的那個人道:「吳大人這麼說,那就是經驗豐富了,想必吳大人一定常在此間行走,我自愧弗如。」

  她這哪裡是羞愧,分明是諷刺吳大人。

  吳大人臉色一僵。

  那歌伎名叫蘇玉,是京師最近豔名最熾的歌伎,不知多少朝廷大員都是她的入幕之賓。她今天來周家為席上各位大人助興,周天祿特意交代過她務必小心伺候好傅司直,她這才主動獻殷勤,不然她哪裡會理會一個品級才七品的毛頭小子!見這位年輕俊秀的司直竟不搭自己的茬,如此大煞風景,面上笑意盈盈,其實心裡早惱了,找了個藉口,抬腳走開,和旁邊幾個翰林說笑起來。她雖不認字,但翰林們也不在乎這個,光看她笑,就忘乎所以了,哪還管學問上的事。

  耳邊傳來幾聲竊笑,在座的男人們低聲討論蘇玉。有的人曾和她一度春宵,告訴旁邊的人,「此女妙不可言,摸上去,沒有哪一處不是滑溜溜的。」

  周圍的人心領神會,笑得猥瑣。

  「那把小腰掐起來,嘖嘖……」

  傅雲英沒什麼胃口了,找了個藉口,起身離席。

  那邊傅雲章遙遙看她一眼,歎了口氣,也站了起來,含笑和旁邊的人說了幾句什麼,追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水榭,沿著九曲石橋登上岸。

  傅雲章隨手摘了一朵探進石橋欄杆裡頭的荷花,遞給傅雲英,想起荷梗上有凸起的小刺,有點扎手,又收了回去,把梗撇折了,只剩下花苞給她,輕聲說:「京中官員私宴,時興請教坊歌伎前來助興,那些女子是記錄在檔的賤籍,終身不能離開京城一步。」

  傅雲英接過荷花,捧在掌心裡。

  她聽說過,教坊裡的女子有很多是良家出身,因為父兄獲罪受連累或是被父母兄弟賣進教坊,練習吹拉彈唱,雙陸棋子,專門應酬達官貴人和各地官員。她們和民間那些淪落風塵的女妓不一樣,女妓還可以贖身從良,教坊的女子一旦入了賤籍,終身都不能離開教坊。除非哪天走大運獲得哪位權貴的赦免。

  曾有一位世家公子很喜歡一位教坊女子,想求娶為妾,最終因為那女子是賤籍,沒能如願。

  魏家女眷……差一點就落到這個下場,所以阮氏寧願帶著媳婦孫女們和自己一起自盡,也不想眼睜睜看著她們被官兵帶走。

  傅雲英喉頭哽住了,閉一閉眼睛,強忍心中苦澀。

  一雙手在她髮頂輕輕拍了幾下,掌心乾燥。

  傅雲章慢慢道:「周天祿那人向來離經叛道,沒想到他今天直接把那些人帶進來了,我們坐一會兒就回去。」

  傅雲英收斂思緒,伏在欄杆前,手一鬆,看那朵荷花慢慢墜落在水面上,蕩開層層漣漪。

  她抬起頭,臉上表情平靜,「沒事,二哥,用不著遷就我。我只是頭一次碰到,有點不適應,你還席罷。」

  那幫翰林還在等著他呢。

  傅雲章垂眸看著她,手指拍拍她的臉頰,唇邊浮起一抹輕笑,「我也不喜歡這個,也不是全為你。在這裡等著。」

  他轉身去水榭和眾人辭行。

  傅雲英坐在岸邊石欄杆上,倚著欄杆發怔。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周天祿從甬道另一邊走過來,看到她獨自坐在岸邊,快步跑到她跟前:「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

  傅雲英抬眼看他,很想對他翻白眼。

  周天祿一掃袖子,趴到欄杆上,和她面對面,盯著她上下打量幾眼,促狹道:「該不會是嚇出來的吧?我說……你是不是和我一樣?」

  他意有所指。

  傅雲英這回沒忍住,白他一眼,站了起來,理理衣襟袖子。

  不必問,蘇玉一定是周天祿刻意安排來試探她的。

  見她生氣了,周天祿忙給她作揖,「好了好了,我就是說笑而已。您潔身自好,前程似錦,將來必有一番作為,我這種一事無成的紈絝哪敢和您比啊……」說了一大車的恭維話,話鋒一轉,「我是特意過來找你的,我祖父想見你。」

  兵部尚書想見自己?

  看周天祿不像是開玩笑,傅雲英思索了片刻,「周尚書為什麼想見我?」

  「你別怕。」周天祿啪嗒一聲打開一把灑金川扇,慢慢搖著,笑嘻嘻道,「我知道我祖父想做什麼,他想求你幫個忙。」

  傅雲英一笑,「周尚書貴為兵部尚書,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司直。」

  「你別不信,這事啊,也只能求你。」周天祿朝傅雲英靠近了一點,小聲說,「是為了我小叔的事。」

  周天祿的小叔……不就是上輩子曾去魏家求親的那位周公子嗎?

  傅雲英眼皮跳了兩下。

  周天祿接著道:「我小叔啊,當年比我還狂妄,我雖然喜歡拈花惹草,但從來不惹比我祖父官位高的人家。我小叔不一樣,他天不怕地不怕,看上誰就非要弄到手。後來不知怎麼的得罪了安國公府的二爺……就是現在的霍指揮使,被霍二爺給收拾了一頓,送回老家養著。幾年前大家都以為霍二爺死了,我祖母心疼兒子,偷偷把小叔接了回來,哪想到人家霍二爺又回來了!這下不得了,我祖父嚇得趕緊把我小叔給偷偷摸摸送回老家去,就這麼又過了幾年。」

  說到這裡,周天祿長歎一口氣,「我祖母現在病了,想兒子,可霍二爺那邊當年放話不許我小叔回來的。我猜我祖父肯定是想求你幫忙說情。」

  沒想到霍明錦和兵部尚書家的公子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傅雲英問周天祿:「這和我有什麼干係?」

  周天祿咦了一聲,「你別裝糊塗啊,現在京師誰不知道霍二爺對你另眼相看?這些年我們家想了多少法子都沒能打動霍二爺……」頓了頓,鬼鬼祟祟,看一眼左右,才敢接著說下去,「都說他那個人薄情寡義……心狠手辣……」

  見傅雲英皺眉,他忙拔高嗓子道:「這不是我說的啊……你別把我捅出去,我知道,你和二爺關係好。」

  她沉默不語。

  周天祿繼續道:「這麼多年,霍二爺也就對你不一樣。我祖父這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不成也得試試,我祖母這次真的病得兇險……」

  傅雲英沉吟片刻,問:「二爺為什麼不許你小叔回京?」

  周天祿皺著眉想了很久,攤手做無辜狀,「我也不曉得,沒人敢提。反正我小叔肯定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然我祖父不會心虛成這樣。」

  周尚書想包庇兒子,輕而易舉,可他卻畏懼於霍明錦,說明霍明錦是占理的,而且他手上肯定還握著拿捏周公子的把柄,以至於周家一聽說他回來了立馬就把周公子送回老家。

  周天祿說完,挑挑眉,肩膀輕輕撞傅雲英的胳膊,「你會幫忙嗎?」

  傅雲英想也不想,道:「你都說了這事是你小叔不對,我當然不會讓霍二爺為難。」

  霍明錦對她很好,是傅家的救命恩人,又有上輩子的交情在,她自然偏向霍明錦,周家和她沒親沒故的,她何必為了周家多事。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答應的。」周天祿收起摺扇,搖搖頭,「不過我祖父不信,非要試一試。你用不著答應下來,只敷衍他幾句就好了。怎麼說你都救了我一次,我也不會讓你為難。」

  兩人說著話,水榭裡,同年們聽說傅雲章要走,笑駡他掃了眾人的興致,強拉著他灌了幾杯酒才放他出來。

  他站在風口處,負手而立,等身上的酒氣被荷花池吹過來的清風吹淡了,才往岸邊走。

  傅雲英在欄杆邊等他,「二哥,周尚書邀我過去一敘。」

  他雙眉略皺。

  一旁的周天祿連忙陪笑道:「您放心,我祖父就是有事相求,才想請雲哥過去說說話,絕不會為難他!」

  「我和你一道過去。」傅雲章道。

  說完,看周天祿一眼。

  周天祿愣了一下,明白過來,如果不讓傅雲章一起去祖父的院子,那傅雲也絕不會過去,立刻點頭如搗蒜,「您請您請。」

  周家的園子很大,長廊曲曲折折,一路見到的僕人都行色匆匆,手裡端著大託盤,往水榭那邊走。

  半盞茶的工夫後,他們走到一座三進院子前,周天祿在前面領路,進了最裡面一進,護衛進去通報。

  不一會兒,在家休沐的周尚書走了出來,竟然親自出來迎接傅雲章和傅雲英。

  兩人倒也不怯,上前和周尚書見禮。

  周尚書祖籍是南方人,小個子,細眉眼,蓄了短鬚,唔了一聲,讓下人奉茶。

  周天祿退出去了。

  「今天請你來,實是有事央求。」周尚書開門見山,剛吃了一口茶,便直接道出自己的目的。

  傅雲章眼神示意傅雲英不要開口,含笑道:「舍弟年幼,才疏學淺,不知有哪裡能幫得上周大人?」

  周尚書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苦笑道:「你們用不著這麼防備……只為家事而已。」

  他簡略說了霍明錦和小兒子之間的事,基本和周天祿剛剛跟傅雲英說的話差不多,最後道:「實不相瞞,犬子確實合該讓人教訓一頓!只老夫向來不管內院瑣碎事情,犬子讓拙荊給慣壞了,等老夫想管他的時候,已經管不住。霍指揮使當年手下留情,留了他一條性命,我們周家感激不盡。如今時過境遷,還望霍指揮使看在兩家素日交情的份上,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他母親如今患病,整日盼著見小兒子一面……」

  說到最後,周尚書連連歎息,「周家的人幾次求上門,霍指揮使不予理會。老夫無可奈何,只能厚著臉皮來求傅司直,說起來,天祿也是你救下的。」

  傅雲英不得不佩服周尚書,他知道以勢壓人不僅沒有效果,還可能讓她反感,竟然捨得放下身段苦苦哀求,以情動人,她再不答應的話,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周尚書可是堂堂兵部尚書。

  她心念電轉,傅雲章卻很鎮定,淡淡一笑,道:「原來如此……只舍弟和霍指揮使雖有往來,也不過是霍指揮使看他年紀小,偶爾照拂一下罷了。也不知能不能說動霍指揮使。」

  周尚書有些失望,臉色微沉。

  傅雲英聽懂傅雲章的暗示,這時便起身朝周尚書作揖,含愧道:「小子盡力而為,只是人微言輕,未必能成。」

  原以為他們一口拒絕了,沒想到還有轉圜,周尚書喜出望外,一疊聲道:「不管怎麼樣,周家記得你的恩情。」

  從周家出來,坐進等候在巷子裡的馬車,傅雲章對傅雲英說:「敷衍過去就罷了。我看周尚書請了不少人說和,都沒什麼用。這是別人的家事,貿然摻和進去,不妥當。」

  霍明錦性情有些偏執,能和親生母親、同胞兄弟決裂的人,不是誰都能說得動的。

  傅雲英點點頭,「周天祿會幫我把這事圓過去的。」

  周天祿知道她不想答應這事,剛才在池邊已經和她說好,會幫她應付周尚書,她只要假裝答應下來就行,他那人哪兒哪兒都不好,就是重義氣,所以雖然整天遊手好閒,還是結交了不少真朋友。

  翌日,傅雲英到了大理寺。

  刑部把覆審卷宗送了過來,她先看過一遍,找出有疑問的,放在一邊,這是第一道初審。接下來還要由評事、大理正決斷,最後由大理寺少卿拿主意。

  她看得很仔細,將供詞前後仔細推敲,發覺其中一樁案子有些不對勁。

  告狀的是順天府一位婦人張氏,告發族人欺壓她,毒害她的丈夫,搶奪她丈夫的家產。可最後這告狀的竟然成了被告,還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說她丈夫是被她親手毒死的。

  又是一樁殺夫案。

  按律法,張氏當判斬立決。

  但傅雲英把所有人的供詞比對之後,發現其中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如果張氏的丈夫真是她殺的,她應該在第一時間掩藏罪行,可她沒有,反而把丈夫族人告上公堂,領著衙門的人把已經下葬的屍體挖出來驗屍,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這麼明顯的漏洞,刑部、都察院竟然都通過了原審。

  傅雲英皺眉,把這一份卷宗單獨放在一邊。

  中午吃過飯,下午她接著整理卷宗。期間大理寺評事和大理正過來找她,幾人一起參詳刑部移交過來的案子,簽字,蓋印,留下日期,交到大理寺少卿那裡,等候覆議。

  趙弼剛從刑部回來,打發走其他人,單獨留下她說話。

  說完公事,他問:「你昨天去周家赴宴,周家人是不是求到你跟前了?」

  周家到處找人幫忙說情,這事京裡的人都聽到一點風聲。

  傅雲英點了點頭。

  趙弼冷笑一聲,手裡龍飛鳳舞寫著批語,漫不經心對她說:「二爺向來不待見周家人,你別拿這事煩二爺。」

  說完,覺得語氣好像太強硬了,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心裡一陣陣恐慌,忙放柔語氣,加了一句,「二爺最近很忙。」

  傅雲英不語,她也沒打算求霍明錦原諒周公子,只想著哪天和他提一句,免得在周尚書跟前穿幫了。

  見趙弼沒有其他事情吩咐,她轉身出去,走到門口時,又退了回來,「趙大人……不知當年周公子是怎麼得罪二爺的?」

  「嗯?」趙弼頭也不抬,道:「二爺的事,我們底下人哪敢過問。」

  傅雲英想了想,又問:「那……您知不知道大概是哪年的事?」

  趙弼有點不耐煩,回想了一下,說:「得有十好幾年了吧,好像是同安十八年的事……記不大清了,也可能是十九年……」

  傅雲英不動聲色,告退出來。

  午後陽光依然熾熱,廊前一缸缸蓮花迎風綻放,花瓣染了一層淡淡的金色,搖曳多姿,婀娜動人。

  同安十八年,或者說同安十九年前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是她剛嫁給崔南軒的頭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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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6: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試探

  傍晚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雨,雷聲轟隆,翻湧的雲層間雪白電光閃爍。

  喬嘉撐傘,扶著傅雲英上馬車。但雨勢太大,像誰在銀河畔挖了個大口子,雨水嘩啦呼啦往下潑,她還是淋濕了半邊,官袍衣襟一片水漬,巾帽也濕了,順著鬢角往下淌水珠。

  傅雲章拿了車廂裡備著的乾燥布巾給她擦臉,回到家裡,讓婆子煮薑湯給她喝,「切成薑絲,不要煮薑塊。」

  薑塊煮的她嫌太辣太沖,喝不下,薑絲煮的卻能喝幾口,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看她回房坐在圈椅上乖乖把一整碗薑湯喝完,他站在圈椅背後,手裡拿巾帕,幫她一點一點絞乾濕髮,皺眉說:「大郎長大了,不能近身伺候你,可你身邊也不能沒人。」

  傅雲英一口氣喝完辛辣的薑湯,放下碗,接過巾帕自己擦頭髮,道:「沒事,我自己有手有腳,用不著人伺候,我小的時候還給千戶家的太太當過小丫頭。」

  千戶家的太太很喜歡她,一直想買下她,韓氏捨不得,不然她可能成了千戶家的丫鬟。

  她語氣聽起來輕鬆,似乎完全沒把這當回事。

  傅雲章便不多說什麼。

  近身伺候的人難找,要完全忠於她,而且不會生出別的心思,還得謹慎機靈,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合適的人選。

  丫頭在外面叩門,把飯菜送了過來。他們倆有時候回來得晚,傅雲啟和袁三等到天黑不見人回來,已經吃過了。

  等傅雲英避去內室換新的網巾和巾帽,傅雲章才讓丫頭進來擺飯。

  前幾天傅四老爺料理完賬上的事,回武昌府去了,走的時候還叮囑傅雲英好生奉承霍明錦,有個大靠山,他在湖廣也好安心。

  都以為霍明錦想認她當義子,但是他從沒有表露出這方面的意思,認義子而已,吃杯茶的工夫名分就定下來了,只要他開口,她沒有回絕的餘地,用不著拖延到今日……會不會是傅四老爺想岔了?

  傅雲英換了身衣裳出來吃飯,心裡琢磨著事情,吃飯時吃得心不在焉的,手裡的筷子在碗中一條紅糟香油鯽魚的魚肚上劃來劃去,魚肚都劃開了,就是不見她夾菜。

  傅雲章皺眉,她平時進退得宜,雖然從沒有人教過她,規矩教養卻比縣裡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娘子還要好,舉手投足
落落大方,還不曾在人前如此失禮。

  他放下碗筷,輕輕按住她的右手,「雲英,怎麼了?」

  「唔?」傅雲英抬頭看他,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快把面前一碗鯽魚戳爛了,自己笑了起來,笑容很淺,掩飾道,「想著案子,一時出神。」

  傅雲章鬆開手,夾了塊蜜汁醃蘿蔔送到她碗裡,「好好吃飯,不要想其他的事。再大的事,比不上吃飯重要。吃飽了,才有力氣想對策。」

  說著話,又盛了碗她喜歡的魚片豆腐湯放到她面前。

  他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彷彿看淡人生,看著沒什麼棱角,但偏偏又是個很有堅持的人。

  傅雲英嗯了聲,專心吃飯。

  飯後她照例坐在窗下讀書,翻了幾頁《伽藍記》,她讓下人去請袁三。

  雨還在下,雨簾隔開長廊和庭院,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幽暗的回廊和淅淅瀝瀝的雨聲。而她坐在書房裡,靜聽雨水敲打在瓦楞上的聲音,心裡很平靜,又有點淡淡的波瀾。

  袁三一會兒就過來了,他火力壯,不耐煩打傘,披了件蓑衣就衝了過來,怕帶了濕氣進房,先在門外邊脫下蓑衣,抹一把臉,才踏進房中,「老大,你找我?」

  傅雲英打發走下人,看喬嘉立在長廊盡頭,料想聽不到自己和袁三說話,還是不放心,眼神示意袁三離自己近一點。

  袁三一身濕漉漉的水汽,怕靠近她冷著她了,抖抖衣袖,才走到她跟前。

  「我有事託付你去辦。」傅雲英小聲說,「這事不要和任何人說起。」

  袁三雙眼一眯,嘿嘿笑,馬上摩拳擦掌起來,「老大,說吧,要揍誰?你放心,我揍人不會被其他人發現身份。」

  讀了這麼多年的書,他還是心心念念想當打手。

  傅雲英搖搖頭,壓低嗓音,「明天你就動身,去一趟江西贛州府,去戶部尚書周大人的家鄉,他們家在當地很有名望,不難找。周大人的小兒子在老家住著,你想辦法接近他,查明他當初為什麼會被送回去。」

  聽她說得鄭重,袁三連連應聲,最後也學著她的樣子小聲道:「老大,這事交給我吧!打聽事情,我在行!」

  這是傅雲英頭一次正經囑託他去辦一件差事,他很興奮,顧不上外面的大雨,回房收拾行李,立刻就要走。

  「文書路引還沒辦好,先等兩天。」傅雲英道,順便交代他一些其他事情,「這事或許和錦衣衛霍指揮使有關,事關重大,別告訴其他人。」

  袁三笑眯眯道:「我曉得!」

  兩日後,袁三出發了,對外說他去福建遊歷,那邊的書坊刻書非常發達,幾乎能和蘇杭一帶比肩,他過去取取經。

  接連幾場大雨過後,天氣慢慢變得涼爽起來。院子裡的柿子樹掛滿青色果子,果實累累,只是顏色還不顯眼,藏在綠葉間,不仔細看,還以為今年沒掛果。

  傅雲英在大理寺號房前的幾缸蓮花被雨水淋殘了,花朵不見蹤影,連蓮葉也蔫頭耷腦。

  石正怕她責怪,一大早給她賠罪,「大人,您看再新換一缸如何?把水換了,種上睡蓮,比先前的還好看。」

  她一笑,「用不著換,把污水換了,蓮葉留下,只有葉子也好看。」

  荷葉綠瑩瑩的,平時看卷宗看累了,抬眼看到一缸生機勃勃的綠,眼睛清亮,心裡也舒服。

  她忙了一會兒,照例去見評事和大理寺正,到了地方,卻發現趙弼也在。

  趙弼是大理寺少卿,平時用不著處理初審覆核的事,他出現的話說明出了什麼大案,大理寺正他們沒法決斷,必須由他出面。

  傅雲英進去的時候,看到主簿、評事、推丞都在,一屋子的人,正七嘴八舌討論著什麼,桌上胡亂一堆卷宗攤開著,趙弼坐在最當中,眉頭緊皺,臉色鐵青。

  他是圓臉,雖然很認真地往外散發威嚴,但長相太老實了,嚴肅起來也沒有什麼氣勢。

  傅雲英把手裡的卷宗放到長條桌一角上,陸主簿看到她,正要和她說話,趙弼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說話聲才慢慢停下來。

  趙弼隨手抓起桌上一疊卷宗,往傅雲英跟前一擲,震起一蓬灰塵,離得近的幾個評事嗆得直咳嗽。他道:「你來大理寺也有幾個月了,這個案子交由你負責。」

  周圍的人沒說話,看他們的表情,趙弼給她的案子只是一樁不起眼的案件,沒有值得關注的必要。

  傅雲英應喏,拿了卷宗退出側廳。

  回到自己的號房,她翻開卷宗細看,發現這樁案子正是前些時她覺得有疑點、因而特意批示交給大理寺丞覆議的那樁殺夫案。

  還真是巧。

  司直需要奉命出使地方覆審疑難案件,但司直真正去地方磨煉的機會並不多,因為在京案件要麼是雞毛蒜皮的事,用不著司直去關心,而真有大案子,輪不著司直多嘴。

  傅雲英從陸主簿那裡領來文書和提審憑證,帶齊東西,出了京城。寺裡給她配備了兩名助手,其中一個是石正,兩名雜役。

  趕車的是雜役,她把喬嘉也帶上了。

  出了京城她最大,石正和另外三人一路上都在絞盡腦汁逢迎討好她。她隨便說句話他們就滿口誇起來,恨不能把她誇成剛直不阿的包青天。

  她冷著一張臉不怎麼理會,只說公事,他們悄悄鬆口氣,看出她不是那種非要下屬圍著自己獻殷勤的人,慢慢也安靜下來。

  到了良鄉,縣太爺知道他們一行人來了,親自來接。

  傅雲英終於明白為什麼其他評事看到她接下這個差事時是那種表情,犯人張氏已經在獄中畏罪自盡,這個案子差不多可以結案了。

  白跑一趟,其他幾人都有些懊惱。

  傅雲英卻問:「張氏是什麼時候自盡的?」

  縣太爺回想了一下,「有半個月了。」

  這個案子拖拉了幾個月,從張氏狀告族人到最後案件送交刑部審核,前後有九個月之久。張氏一開始是起訴的一方,後來成了罪人被收押入監,受不了牢獄之苦,加上自知殺夫罪必判斬立決,再煎熬下去也是受罪,趁人不備,用腰帶上吊自盡。

  傅雲英提出要驗屍。

  縣太爺一臉莫名其妙,道:「這屍首都拉出去掩埋了……傅司直,張氏確實是自盡無誤,仵作有詳細的驗屍記錄……」

  傅雲英面色不改,「我還有一事不解……需要再驗一遍,煩您通融。」

  縣太爺雖然一直待在良鄉,但對京城的事也算有所瞭解,這位傅司直光是一個東宮出身,就足夠威懾他了,他眼珠轉了一轉,命人去請仵作。

  反正驗屍也查不出什麼。

  仵作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一把長鬚,瘦得如皮包骨一般,身後跟著為他背箱籠工具的小徒弟,進了正廳,便朝傅雲英拱手。

  幾人先乘車去掩埋張氏屍首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一座亂葬崗,荒蕪偏僻,馬車進不去,到了半路上,他們下車,改騎毛驢。

  仵作的小徒弟找到那處墳地,指指幾塊長滿青苔的碎石頭,道:「就是這兒了,我記得這堆長毛的石頭。」

  幾個專門請來挖屍的雜役立馬抄起鋤頭鐵鍬,開始刨坑。

  坑埋得很淺,不一會兒就露出布料痕跡。天氣炎熱,又下過幾場暴雨,屍體早就腐爛了,一股惡臭。

  連仵作也露出不適的表情,強忍著再次驗屍。

  傅雲英走到他身邊。

  仵作不知她為什麼還要驗屍,斟酌著道:「大人,小的看過了,張氏確實是自縊而死。」

  傅雲英唔了一聲,輕聲問:「其他的呢?張氏的身體可還有其他損害?」

  仵作驚愕不已,頃刻間汗如雨下。

  傅雲英垂目看他,眼神平靜,卻不怒自威,道:「我乃大理寺司直,你看出什麼,照實說,若有隱瞞,你知道後果。」

  仵作冷汗涔涔,片刻後,顫聲答道:「大人,這種事……也是沒法避免的。」

  他等了半天,沒聽見傅雲英的回答,心中七上八下的。

  卻聽年輕的司直輕輕歎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揮揮手讓他退下。

  仵作鬆了口氣,帶著小徒弟退到一邊。

  傅雲英示意雜役為張氏收斂屍骨,要將她帶回良鄉縣城。

  雜役們目瞪口呆,不敢多問,一一照辦。

  石正站在一邊,怕傅雲英熏著,賣力給她打扇,此時便道:「大人,女子入獄,向來躲不開這種事……您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傅雲英臉色微沉。

  張氏在獄中遭受侮辱,才會自縊。這種事在衙門中屢見不鮮,長官甚至默許獄卒欺辱入獄的女子,所以女子一旦和官司扯上關係,基本上名聲就完了。

  傅雲章和她說過,他剛到刑部的時候,發現這種事,曾多次訓斥底下的雜吏。後來他升任主事,遇到主犯是女子,通常會提醒其家人先打點獄卒,以免女子在獄中受折磨。

  見她不說話,石正又問:「您準備怎麼處置張氏的屍首?」

  傅雲英看著荒野間瘋狂生長的野草,生機盎然底下,卻是累累枯骨,道:「她是冤枉的,人雖死了,也不能讓她蒙受冤屈。」

  「您怎麼確定張氏是冤枉的?」

  石正呆了一呆,問。

  傅雲英走向等在山道旁的喬嘉,「張氏的供詞前後矛盾,漏洞百出。」

  她回到縣衙,命人將張氏之前狀告的宗族親眷等人帶到大堂審問。

  縣太爺以為她和以前那幾個覆核官員一樣好糊弄,辦完事拿到文書就能走人,沒想到她竟然要重審這個案子,神色不好看起來,也不怕得罪她了,「傅司直,此案已經結案,張氏也死了,刑部、都察院都覆核過案子,您何必還揪著不放?」

  傅雲英擦乾淨手,道:「此案疑點重重,我奉命出使地方,查明此案原委,不容一絲疏忽。」

  縣太爺眯了眯眼睛,原來是個愣頭青!冷笑一聲,道:「刑部侍郎親自過審的案子,您真的要重審?」

  刑部侍郎,似乎是沈黨的人。

  黨派之爭,不分是非,不問對錯,黨同伐異,剷除異己,幾乎是出於本能。傅雲英真的惹到刑部侍郎頭上,那麼沈黨的人不管這個案子到底有沒有問題,必定會一致將矛頭指向她,他們才不管刑部侍郎到底有沒有做錯。

  石正見縣太爺要翻臉,忙扯扯傅雲英的衣袖,小聲勸她:「大人,這張氏死都死了,而且身後並沒有留下一男半女,親族也都疏遠,您何必為了一個死人得罪刑部侍郎?這個案子都察院和刑部都通過了……」

  是啊,為了一個死人,何必呢?

  傅雲英應該順水推舟,就當張氏是畏罪自盡,回大理寺寫一篇漂漂亮亮的結案書,如此皆大歡喜,誰都不得罪。

  但她能安心嗎?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這是一個男人頂天立地,女人失去庇佑就只能任人魚肉的時代。

  沒有權力的時候,她希望能夠強大起來,為此可以利用身邊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當她開始一步步往權力中心靠攏時,她希望能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用不著驚世駭俗,惹世人矚目,非要到青史留名那樣的程度……只要對得起良心就行。

  她不理會縣太爺的暗示,冷聲道:「我奉命重審此案,誰敢阻撓,便以妨害公務罪拿下。」

  見她敬酒不吃吃罰酒,縣太爺反倒笑了,笑眯眯道:「既然傅司直執意如此,莫怪我事先沒提醒……您請便。」

  在良鄉這個大理寺司直敢橫著走,等到了京城,她還不是得裝孫子?刑部侍郎定的案子,看誰敢翻案!就先讓這個毛頭小子抖威風罷,日後有他的苦頭吃!

  縣太爺氣衝衝走了。

  傅雲英冷笑一聲,知道沒有縣太爺幫助,自己肯定沒法提審案件相關人物,對幾名隨從道:「我已記下卷宗上全部涉案人等的名姓籍貫和供詞,你們隨我一一走訪,我必要將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等回了京師,此事我一人承擔。」

  石正和另外三人面面相覷,想了想,抱拳道:「但聽大人吩咐。」

  他們怕刑部侍郎,但這種事怕是沒有用的,不如先跟著傅司直查案,到時候再想辦法把自己摘出去,反正前面有傅司直頂著。

  接下來幾天,傅雲英找到張氏丈夫的族人,一個一個單獨訊問。

  這樁案子得從張氏丈夫身亡開始說起。她丈夫姓韓,生前開了幾家綢緞鋪子,是本地一名富戶,家財萬貫。因他剛從娘胎裡出來時有八斤,大家都叫他韓八斤。夫妻倆成婚多年,只養大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長到十八歲時,一病去了,夫妻倆哭得死去活來。去年韓八斤外出販貨,夜裡酒醉跌入河中,被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沒了半條命。張氏衣不解帶照顧韓八斤,半個月後,韓八斤還是病死了。

  女兒死了,如今相依為命的丈夫也沒了,張氏痛不欲生,幾度暈厥,連床都下不來。沒幾天,韓八斤的親族就代她料理完喪事,順便接管了韓八斤的鋪子。

  又過了幾天,張氏忽然托娘家叔叔狀告韓式族人,說她的丈夫韓八斤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族人害死的,目的是為了侵佔韓八斤留下的家產。

  韓氏族人不服,和代表張氏上堂的張老漢對質。

  這對質著,對質著,最後竟然成了張氏害死親夫,還意圖嫁禍給婆家族人。縣令也不細究內裡情由,直接判張氏斬立決。

  一番調查下來,石正也看出來了,張氏確實是被冤枉的,她這是被自己娘家人和婆家人給聯手坑害了。

  按規矩,婦人不能上堂,如果要狀告其他人,通常會找自己的父兄、丈夫或者是親族代表自己去衙門訴訟,那規矩森嚴的地方,婦人連畫押的資格都沒有。張氏狀告韓氏族人時,托自己的叔叔張老漢代表自己作為告狀的一方,但張老漢很快就被韓氏族人收買了,反過來和韓式族人一起設計陷害張氏,騙張氏在認罪書上畫押。

  可憐張氏每天在家等消息,被自己的親叔叔瞞在鼓裡,糊裡糊塗從受害人成了殺人兇手,就這麼葬送了一條性命。

  ……

  良鄉一家客店裡,一星如豆燈火在夜色中搖曳。

  就著淡黃色的燈光,傅雲英坐在窗下書案前,寫完新的供詞和案件記錄。最後簽上名字和日期,她放下筆,掩卷歎息。

  她問過傅雲章為什麼婦人不能上堂,他告訴她,原因有很多。比如婦人一般怯弱,不敢去衙門重地拋頭露面;或者是不懂律法條文,不知怎麼和衙門的人打交道,只能請家中男人為自己做主;再要麼就是怕名聲不好;更多的是本能害怕,衙門那樣的地方,女人怎麼能去呢?萬一得罪了縣太爺,被當場剝褲子打屁股,還不如一頭撞死自在!誰家閨女真敢去衙門告狀,會招來鄰里街坊的指指點點,他們家的女孩都不好說親事。

  而且一旦官司纏身,不管自己是苦主還是被告的一方,都可能被皂隸勒索,落一個傾家蕩產。富戶們都不敢打官司,何況平頭老百姓。

  再者,女人狀告親族,如果不是謀殺、逆反這樣的重罪,縣衙一般不會受理。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女人不會選擇和其他人對簿公堂。

  張氏為了給丈夫報仇,被叔叔和婆家人陷害,含冤入獄,之後在獄中遭受侮辱,絕望之下,自縊而死。

  真相很明顯,明察暗訪,把所有人的供詞前後一比對,脈絡就清晰了。

  張家大官人是本地一大惡霸,這件事是他主使的,縣裡的人明知有蹊蹺,沒人敢管閒事。張大官人手眼通天,認識許多京官,他髮妻是司禮監太監乾兒子的小女兒,他女兒是刑部侍郎最寵愛的小妾,仗著姻親的權勢,張大官人在縣裡橫行霸道,無人敢管。

  這不是張大官人第一次害死人命。

  傅雲英想起傅雲章對她說過,不管是刑部還是大理寺,查案最怕的不是案件本身有多複雜,而是案件背後的利益糾葛。

  風從罅隙吹入房內,燈火微微顫動,似乎隨時將要熄滅。

  傅雲英挺直脊背,重新鋪紙,繼續低頭書寫。

  張大官人非常猖狂,聽說傅雲英在查張氏的案子,不僅不收斂,還放話出來:「讓他查,我是刑部侍郎的小舅子,宮裡還有孫爺爺照應,他能把我怎麼樣?」

  這話傳到石正耳朵裡,他又告訴傅雲英。

  他想提醒這位司直大人,張大官人背後有靠山。

  傅雲英一哂,整理好收集到的證據,「回京城。」

  張大官人顯然一點都不怕她,並未派人前來威脅她,也不屑給她送禮收買她。

  離開良鄉的那天,傅雲英特意趕去驛站,和驛站的人一起回京師。她是朝廷命官,張大官人肯定不敢把她怎麼樣,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明著不好下手,可以暗著來,北直隸一帶常常鬧馬賊,張家人可以收買馬賊暗中劫道。

  走到半途,淅淅瀝瀝落起雨。層巒盡染霜色,天氣慢慢變涼,在山中行路,北風裹挾著豆大的雨滴砸在臉上身上,更冷了幾分。

  夜裡他們在驛站歇宿。

  驛丞備下熱湯和精美菜肴款待眾人,傅雲英吃過飯,回房換下濕透的衣衫,正擦拭濕髮,哐當一聲,底下的門被踹開了。

  馬嘶狗吠,數匹快馬如利箭一般,撕破寂靜漆黑的雨夜,飛馳至驛站前。

  院子裡吵成一團,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傅雲英用錦緞束起半乾的長髮,站在窗戶後面,挑開一條縫隙往樓下看。

  樓下驛丞、馬夫、徒夫來回奔忙,將冒雨行夜路的官爺們迎進正廳。

  來人氣勢洶洶,一色壯漢,皆戴氈笠,穿青色窄袖直身,腰佩繡春刀,懸錦衣衛牙牌,背負長弓。

  為首一人茜紅色交領窄袖襴袍,金鑲玉絛帶,鹿皮長靴,手裡提了把長刀,淌著飛濺的雨水走進驛站,四下裡掃一眼,一雙淡漠的眸子。

  隔著昏暗的夜色和朦朧水汽,看不清相貌,但那高大的身形,前呼後擁的架勢,恍若踏著屍山血海歸來的駭人煞氣,赫然是錦衣衛指揮使霍明錦無疑。

  樓下的人全都站了起來,大氣不敢出一聲。

  傅雲英垂眸,躲在陰影中,靜靜望著樓下。

  霍明錦一群人走進大堂,原先坐在大堂裡烤火的人全都退下了,將燃燒的火盆讓給他們取暖。隨從們連忙搬來一張大圈椅,請霍明錦坐下,驛丞親自捧茶伺候,整個過程中,他沒開口,其他人也不敢吭聲。

  驛站外大雨瓢潑。

  少傾,幾個隨從押著一個雙手被捆縛的人走進大堂,那人穿一身青色圓領袍,頭髮散亂,看樣子像是個文官。隨從一腳踹向他的膝窩,他吧嗒一聲跪到在地,吐了口唾沫,開始高聲咒駡霍明錦。

  他罵得難聽,緹騎們目眥欲裂,雙手緊緊握拳。

  霍明錦站起身,放下長刀,接過隨從遞到手邊的長鞭,抬起手。

  濕透的長衫勾勒出起伏的肌理線條,這雙手曾執劍指揮千軍萬馬,只是一個抬手的動作,滿堂噤聲。

  他沒使全力,但那點力道也夠文官受的了。

  鞭影似蛇般扭動,狠狠幾鞭子下去,文官頓時皮開肉綻,喉嚨中發出慘叫,疼得在地上不停打滾。

  這時的他,讓傅雲英覺得很陌生。她有點明白為什麼上輩子表姐妹們都怕他。

  霍明錦臉上面無表情,抽出幾鞭後,忽然皺眉,抬起頭,目光穿過昏暗的暗紅色火光,直直和傅雲英的對上。

  傅雲英一愣,心跳驟然加快,戰場上的武將五感敏銳,她站在窗戶後,竟然還是被他發覺了。

  隨即想起自己房裡亮著燈,其他房間的人肯定都把燈吹滅了,她忘了滅燈,霍明錦一抬眼就會發現自己在窺視。

  她沒有躲開,乾脆支起窗子,朝他頷首致意。

  隱在黑暗中的身影一點一點清晰起來,眉目清秀,皓齒朱唇,大堂內燈光昏暗,愈襯得那雙眼睛明亮有神,剪水雙瞳,坦然對上他審視的視線。

  她怎麼會在這裡?

  霍明錦瞳孔猛地一縮,雙眉輕皺,甩下手裡的長鞭,直接大踏步朝樓上走。

  屋裡,喬嘉在外邊叩門,「公子?」

  傅雲英想了想,開門讓喬嘉進屋,「霍大人來了,勞你去灶房討一壺熱茶。」

  喬嘉沒有多問,應喏,下樓去了。

  她把火盆挪到外間,等了一會兒,沒聽到腳步聲,正疑惑,回頭一看,怔了怔。

  霍明錦早就上來了,他武藝高強,走路悄無聲息的,就這麼站在門邊靜靜地凝視她。氊帽摘下了,衣袍上點點水漬,輪廓分明的臉在夜色中顯得比平時更淩厲。

  「霍大人。」她輕輕喊了一聲,往火盆裡加了幾塊炭。

  霍明錦抬腳踏進屋子,靴鞋沾滿泥濘,在門口留下幾道腳印,他躊躇了一下,似乎怕弄髒房間。

  傅雲英不由笑了,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天寒地凍,您進來烤烤火。」

  霍明錦盯著她看,走進房,在火盆旁坐下。

  喬嘉把茶送過來了。

  傅雲英斟了杯熱茶送到霍明錦手邊,「您先吃杯茶暖暖。」

  霍明錦接過去,茶蓋輕輕撇開浮沫,他雖然是武將,但從小也是詩書薰陶,教養很好。

  傅雲英眼神示意喬嘉出去等,拿起一旁的鐵鉗,慢慢撥弄火盆裡的木炭,已經燒到芯子了,紅彤彤的,劈裡啪啦響。

  「趙少卿命我去良鄉審核一樁案子,剛剛返回,沒想到在這遇上您。」

  霍明錦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個人是軍中的奸細。」

  錦衣衛不止掌緝捕,也負責收集情報,抓捕奸細。

  他說的是剛才挨打的那個文官。

  傅雲英喔了一聲,涉及到軍隊的事,不便多問。

  炭火燒得旺,她能看到霍明錦濕透的窄袖袍下擺蒸騰的水汽。

  「霍大人。」她給他續了杯茶,「周尚書前些時候托我幫他的小兒子說情,周天祿的叔叔曾得罪過您?」

  霍明錦吃茶的動作微微凝滯了一瞬,「他們逼你來給姓周的求情?」

  他說姓周的幾個字時,語氣森冷漠然。

  傅雲英搖搖頭,「他們倒也沒有逼迫我……我隨口敷衍過去了。」

  霍明錦臉色冷了下來,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不過和她說話時,語氣又變溫和了,「這事我不會鬆口,他們找了很多人,你用不著為難。」

  為難的不是她,而是他啊。

  傅雲英心裡微微一歎,「霍大人……周尚書畢竟是兵部尚書,現在您手裡有周家的把柄,他們不敢接周公子回京,假如周夫人去世前真的見不到小兒子,含恨而去的話,周家人懷恨於心,日後怕不好收場。」

  周尚書能歷經幾朝屹立不倒,絕不能小覷。

  霍明錦一笑,嘴角輕揚,「你擔心周家報復我?」

  語調上揚,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呢喃,在唇齒裡繞了又繞,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因為這一句近乎低語的問句,冰冷的雨夜彷彿突然變得柔和起來。

  傅雲英垂下眼簾,「若您有把握的話,自然不必理會周家。我確實擔心周家報復您,才會多嘴和您說這些。」說到這裡,她抬起眼簾,接著道,「您是傅家的救命恩人,晚輩當然向著您。」

  霍明錦握著茶杯,沒說話。氤氳的霧氣嫋嫋上升,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目光落在她線條優美的側臉上,沒有戴網巾,頭髮用藍色錦緞鬆鬆挽著,烏濃的髮絲,凝脂般的肌膚,當真是雲鬢花貌,色若春花。

  接著是那一雙嬌軟的唇,夜色中顏色很淡,但卻又那麼潤澤,無聲吸引他的注意。

  這樣的美貌,其實在別的地方也能看得到,但因為知道是她,才更有誘惑力,幾乎讓他克制不住。

  「霍大人。」她輕啟朱唇,緩緩開口,「家父早逝,晚輩很小的時候便沒了父親,家母將晚輩拉扯長大,後來回到家鄉,得叔父兄長愛護,又幸得您幾次照拂,晚輩心中著實感激,晚輩很敬慕您的為人,斗膽想求您一件事,不知您可願意?」

  聽到前面幾句的時候,霍明錦眼中光芒黯淡了片刻,看著她的目光滿是憐惜,聽到後面幾句,明白她的暗示,他臉色驟變。

  這和剛才的漠然不一樣,是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冷漠和隱忍。

  他驀地一笑,側頭看她,眸子幽深,似乎能洞察她的心思。

  「我不會答應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傅雲英收回視線,手心裡汗津津的。他果然不想認她當義子。

  霍明錦望著她,衣袍是冰涼的,底下的每一寸肌膚卻火熱,視線緊緊黏在她微微抿著的雙唇上,忽然湊近了些,額頭幾乎就要碰著她的。

  「現在不知道不要緊,你會明白的。」

  傅雲英心跳如鼓。

  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一世,她見過的他,總是溫和有禮、周到體貼,不曾這樣強勢,目光深邃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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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6: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受傷

  有人在外邊叩門,似乎很急,連敲了好幾下。

  霍明錦沒動,仍然一眨不眨地盯著傅雲英看,眼神鷹隼般銳利。

  傅雲英有點不敢看他,垂眸,看著腳下畢剝燃燒的炭火。

  故意用認乾親試探他之前,她有很多種猜測,但每一種都匪夷所思……這根本不可能!

  他竟然有這種心思……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第一次見的時候在渡口,月黑風高,他救起她之後看都沒看她半眼,她沒看清他,他也沒看清她。而且他以為他救起的人是五姐。

  第二次在武昌府的茶樓,那時他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現,接下來是長春觀山下的山道上,她送他一套擋雨的雨具。

  她皺了皺眉,想起那時他說了一句話:剛吃過酒,還是不要吹風的好。

  當時她有些微醺,不覺得突兀,因為印象中的他一直如此,是個舉止有禮、教養很好的侯府公子。

  但後來她發現,霍明錦從未對其他人如此溫和。

  她曾以為自己是自作多情,但現在不得不重新審視之前他為她做過的一切……他那樣的人,高高在上,獨來獨往,怎麼會無緣無故關心一個寒門出身的少年?

  難道就因為那時關心他,送他一套雨具的緣故?

  暖融融的炭火氣烘得傅雲英臉頰發燙,思考變得遲鈍混亂。

  霍明錦卻又不逼她了,站起身,抬手想摸她的鬢髮,手指快要挨到的時候,停了下來。

  她心神緊繃,沒抬頭,眼角餘光看到鬢邊那隻手慢慢收回去了。

  「夜深了,早點睡。」

  霍明錦轉身出去,高大的背影,腳步沉著從容。

  門輕輕關上,傅雲英聽到外面的人立刻湊上前,小聲向他稟報事情:「二爺,東宮那邊……」

  聲音壓得很低,窗外雨聲琳琅,剩下的聽不見了。

  傅雲英一夜輾轉難眠。

  樓下時不時有響動傳來,霍明錦的人一夜未睡,不知在忙些什麼。

  以前不知道他有這樣的心思,她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但是現在既然知道了,不可能繼續裝糊塗。

  他真的是斷袖……亦或他知道她是女兒身?

  哪一種都不好應付。

  若是前者,她還能想辦法打消他的心思,就像對付周天祿那樣。如果是後者,牽扯到她的秘密,就難辦了。

  為什麼偏偏是他呢?

  她心裡其實一直將他當做信賴的哥哥看待,所以在他面前沒有什麼顧忌……

  挨到半夜,她仍未合眼,躺在枕上翻來覆去。

  她應該害怕的,想想前因後果,現在最正確的做法就是趕緊離開,可是她心裡卻沒有一絲懼怕或是忐忑。

  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她就說出前世的事,看在上輩子認識的份上,霍明錦也許會放過她?或者說被這種離奇的事情嚇走,他厭惡神鬼之說,她又是嫁過人的。

  還有阮君澤……聽說他在天津衛跟著高人學武,也許到時候可以派上用場。

  一直到淩晨,她才勉強睡了兩個時辰。

  天亮的時候喬嘉給她送來熱騰騰的早飯,道:「霍指揮使等著您,和您一道回京師。」

  她端起碗吃飯,臉上沒什麼表情,哦了一聲。

  不管怎麼樣,先吃飽飯再說。

  大不了坦白。

  樓下備了馬車,石正和雜役們戰戰兢兢上了最後一輛,和錦衣衛同行雖然安全,但是這些官爺們一個個橫眉怒目的,不好打交道,還不如分開走。

  傅雲英被領到當中一輛馬車前。

  帶刀緹騎掀開車簾,請她上去,「二爺等候多時了。」

  周圍都是身著勁裝、腰佩繡春刀的緹騎,虎視眈眈的,傅雲英相信,她要是不上去,他們立刻就會張開蒲扇大的手,抓起她的衣領把她塞上車。

  她眼神示意喬嘉不必和錦衣衛起衝突,讓他騎馬跟著,深吸一口氣,上了馬車,眼簾低垂,視線落到一雙雲紋地鑲邊錦靴上。

  霍明錦沒說話,車廂裡靜悄悄的。

  她低著頭,在角落裡盤腿坐好。

  車輪滾動,軲轆軲轆軋過坑窪不平的地面,時不時陷進小坑中,渾濁的積水濺起,水珠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

  霍明錦還是沒吭聲。

  傅雲英覺得有點怪異,微微抬起眼簾,偷偷看霍明錦一眼。

  這一看,不由怔住了。

  他沒戴網巾,沒著巾帽,雙手抱臂,靠著車壁,眼睛閉著,竟然睡著了。眼圈周圍一圈隱隱發黑,一臉倦色。馬車顛簸,他偶爾隨著車廂的動靜搖晃兩下,顯然累極,一直沒醒。刀刻般的臉龐,下巴淡淡一層鬍茬。

  錦衣衛辦事俐落,應該早就收拾好準備走了……他坐在車廂裡等她起來梳洗吃飯才出發,等著等著睡著了?

  他總是忙,神出鬼沒,神龍見首不見尾,經常出京公幹,昨晚他說不定一夜都沒睡。

  卻還是堅持等她睡醒。

  傅雲英雙眉微微簇起,視線落到他鬢邊那幾根顯眼的銀絲上。

  他前半生坎坷波折,如今三十歲了,雖然大權在握,但一直沒有娶妻,形單影隻。

  她想起上輩子小的時候,春暖花開,柳絲兒又輕又軟,他站在鞦韆架底下,微笑著幫她推鞦韆的樣子。

  哥哥們愛嚇唬她,推鞦韆時故意用力,鞦韆蕩得高高的,差點要翻過來。她抱著鞦韆繩,嚇得直叫喚,哥哥們笑她膽子小,之後她再也不肯和哥哥們一起蕩鞦韆了。霍明錦卻很體貼,知道她害怕,輕輕推鞦韆繩,力度剛剛好,既不會嚇著她,又能讓她晃晃悠悠玩得高興。

  後來看霍明錦累了,她投桃報李,也要他坐上鞦韆,她推他,咬牙推了好幾下,推不動,最後只好道:「明錦哥哥,你累不累?我請你吃好吃的吧。」

  霍明錦悶笑幾聲,由著她拽他的胳膊拉他起來。

  當然還是拉不動,他自己站了起來。

  那天他們吃了很多好吃的點心果子,鮮乳酪拌初春新熟的櫻桃,鮮甜肥濃,唇齒留香。

  大抵那段記憶太美好了,歲月靜好,親人們都在,她無憂無慮,用不著為嫁人的事煩心,相夫教子和她離得還很遠。這麼多年過去,在霍明錦身邊,她依舊莫名有種安心的感覺,覺得他不會害自己。

  也許那只是錯覺。

  她不可能時時刻刻繃成一張拉滿的弓,也有倦怠疲憊的時候。

  傅雲英出了會兒神,取出張氏一案的卷宗,低頭看了起來。回到京城以後,她還有事要做。

  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去,她把所有供詞來回仔細檢查幾遍,抬眼間,察覺到一道直勾勾的視線。

  霍明錦醒了,長腿舒展,往後仰靠著,大馬金刀,盯著她看。

  傅雲英合上卷宗,直直對上他的眼神。

  「霍大人,您是不是有龍陽之好?」

  她這麼直接,霍明錦噎了一下,臉上的沉著鎮定瞬間崩潰了。

  還是這麼坦率,也不怕他惱羞成怒,當場要了她。周圍都是他的人,如果他執意要,她沒辦法抵抗。

  他咳嗽了幾聲,揉揉眉心,苦笑了一下。

  早該猜到的,以她的性子,如果起了疑心,那就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

  她不會接受的,他不該這麼早暴露心思……但是很多事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不過他得忍耐,因為他知道她經歷過什麼。

  兩人都不說話。

  就這麼大眼對小眼看了一會兒,霍明錦嘴角輕輕一抿,無聲一笑。

  早晚也是要告訴她的。

  「我沒有龍陽之好……」

  他輕聲說,眼睛看著她,忽然皺了皺眉,伸手按住她藏在袖子裡的手,動作快如閃電。

  傅雲英措手不及,臉色微變。

  霍明錦攥著她的手腕,把她蜷著的掌心翻過來,一根一根掰開修長的手指,抽走她手裡緊握的一把小袖劍。

  劍柄握在掌心裡,劍刃藏在裡衣袖中,柔嫩的手心和手腕壓出一道明顯的痕跡。

  「為什麼帶在身上?你怕我強迫你?」

  他愣了片刻,臉色陡然沉下來,呼吸變得粗重。

  被他抓了個現行,傅雲英慌亂了一瞬,很快鎮定下來,垂下眼簾,道:「不是針對您,我在良鄉得罪了人,之後一直藏了袖劍在身上,以防萬一……只是自保的手段罷了。」

  見霍明錦陰沉著臉不語,她聲音低下去,輕聲說:「您是我四叔的救命恩人,我沒有那樣想過您。」

  這把小袖劍從進東宮任侍讀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帶在身上,不是用來防備霍明錦的。

  攥著她的手慢慢收緊,霍明錦閉一閉眼睛,狂放的氣勢一下子全都收斂了起來,鬆開手,「你別怕……有我在。」

  這幾個字他說得非常溫柔,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每一個字音彷彿有千鈞之重。

  傅雲英望著他,不知該說什麼。

  他低著頭,把袖劍放回她手裡,整理好他剛才弄亂的衣袖,動作小心翼翼的,像對待價值連城的珍寶,「你是女子,自然得時刻小心。」

  傅雲英愕然,心幾乎停跳。

  他知道她是女兒身!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幫她入仕?

  以他的身份,對她動了心思,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何必這麼煞費苦心?

  一時之間,她心亂如麻。

  霍明錦逼近她,粗糙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聲音低沉:「你應該明白了,我愛慕你已久。」

  雖然早就料到了,但聽他親口承認,傅雲英還是怔愣了片刻,心裡百味雜陳,久久無法平靜。

  車廂裡安靜下來。

  近在咫尺,呼吸纏繞在一起,方寸之間全是他身上陌生的氣息,她能清晰看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

  他眼神深邃,極力克制。

  她瑟縮了一下。

  霍明錦立即放開她。

  過了一會兒,她喃喃問,「您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那不重要。」他輕描淡寫道,單手解開自己的衣襟,衣領鬆開,能看到麥色的精壯胸膛。

  傅雲英身形一僵。

  察覺到她的警惕,霍明錦搖頭苦笑,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遞給她,「這把匕首削鐵如泥,連直刀都能砍斷,比你的袖劍強,拿著。」

  她怔了怔,沒有伸手接。

  霍明錦把匕首放在她身邊,漫不經心問:「你得罪了誰?怕成這樣?」

  他這是在故意轉移話題。

  傅雲英知道他的用意,他看出她想拒絕,不給她把話說出口的機會。

  故意拿龍陽之好那個問題問他,逼他把心意說出口,雖然可能觸怒他,但總比一直雲裡霧裡要好,她不想自己胡亂猜來猜去。

  所以經過昨晚的試探,她今天直接問出口了。

  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什麼,她才能從被動轉為主動,不至於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

  但真的清楚他的心意,她又覺得茫然。

  兩世為人,她沒有處理過這種狀況……嫁人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輩子嫁給崔南軒之前,她甚至見都沒見過他,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霍大人……」她狠下心腸,艱難開口,「您是傅家的救命恩人,我很感激您,可是……」

  霍明錦抬起眼簾,直視著她,眼圈微微泛紅。

  戰場上不畏生死、讓塞外遊牧聞風喪膽的男人,竟然因為她的幾句話紅了眼眶。

  也許他是真心的……

  傅雲英喉頭哽住,咬了咬唇。正因為尊敬霍明錦,相信他的為人,才更要和他說清楚。她接著道:「我……」

  馬車外,忽然傳來一聲極細極尖的呼嘯,山道兩旁躍出十幾匹壯馬,馬上之人彎弓搭箭,箭尖直指當中一輛馬車。

  數十支利箭破空而至,如一張倒扣的蛛網,撕破空氣,劈頭蓋臉,朝馬車罩了下來。

  突生變故,車隊騷動起來。錦衣衛們立刻拔出繡春刀,和埋伏在四面八方的殺手纏鬥在一處。

  刀光閃爍,霍明錦身邊的錦衣衛都是絕頂高手,面對不斷從密林中湧出、明顯比己方要多十幾倍的敵人,沒有慌亂,沉著應對,手中繡春刀果斷朝對方要害揮過去。

  馬車陡然停下來,傅雲英全部心神都放在怎麼委婉地拒絕霍明錦上,猝不及防,晃了兩下,往前栽倒。

  一雙壯實有力的胳膊接住她,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待在這裡,別出去。」

  她挨著他溫熱的胸膛,抬頭看到他線條剛硬的下頜。

  聽到外面鋪天蓋地的喊殺聲,他整個人氣勢變了,神色漠然,把她護在身後,掀開車簾,吩咐左右,「保護好她。」

  左右緹騎拔刀應喏。

  霍明錦拿起車廂裡的彎刀,翻身上馬,直接衝進廝殺的人群,一刀揮出,殺手中的一個頭目發出一聲慘嚎,摔落馬背。

  策馬踏過頭目的屍體,血珠從他手中彎刀灑落,他掃視一圈,面無表情,殺意駭人。

  周圍的殺手畏懼於他的氣勢,不覺生出一股怯意。

  狹路相逢,誰先膽怯,誰就輸了。

  錦衣衛很快佔據優勢。

  傅雲英待在馬車裡,沒有貿然探出頭查看外邊的情景。

  怕流矢竄進車廂傷了她,幾名緹騎守在馬車外,寸步不離,二爺交代過要保護傅相公,絕不能出一點紕漏!

  她聽見外面先是一片兵器相擊聲,刀光劍影,弓弩齊張,箭矢嗖嗖劃破空氣。

  廝殺沉默而殘酷。

  然後似乎哪一方占上風了,哭嚎聲、慘叫聲、求饒聲響起,馬匹嘶鳴,每一聲倒地鈍響代表一條性命流逝。

  一刻鐘後,廝殺聲停了下來,山風嗚嗚響,安靜得可怕。

  緹騎在外面道:「傅公子,您不用怕,沒事了。」

  傅雲英鬆口氣,挑開簾子。

  山道上到處是倒伏的屍體,大多是身著短褐的偷襲者,一地滾落的兵器,暗色鮮血沿著刀尖滾進塵土中,幾匹馬被傷了下肢,沒法行走,倒在地上哀鳴。

  錦衣衛們點過人數,開始清理道路,搬走屍體。

  一匹馬慢慢朝馬車踱過來,霍明錦一手挽韁繩,一手提刀,身上錦袍乾乾淨淨,沒有一點淩亂。

  隔著一地狼藉,他遙遙看一眼傅雲英,旋即移開目光。

  「二爺,小心!」

  一聲暴喝,周圍的人反應過來,朝霍明錦撲了過去。

  然而已經晚了,一支暗箭悄無聲息,正中他的肩膀。

  幾名緹騎怒不可遏,提著刀衝入暗箭射出的方向,不一會兒,幾聲慘嚎,偷襲的弓箭手被砍得血肉模糊。

  剩下的人奔上前,七手八腳扶受傷的霍明錦下馬,將他送回馬車上。

  立刻有懂醫術的隨從趕來,示意傅雲英按住霍明錦,他要取下那支暗箭。

  傅雲英雙手發顫,霍明錦已經昏迷過去,臉色慘白如紙。

  他總是強大而沉穩的,像巍峨的青山,遠看不覺得什麼,等他轟然倒下,才覺出他那種沉默的力量。

  她按住他的肩頭,血從傷口噴了出來,昏睡中的他渾身抽搐了兩下。

  隨從取下箭,看了看箭頭,怒道:「淬過毒的!趕緊回京城!」

  他拔出一把匕首,果斷剜掉傷口周圍一圈皮肉。

  刀尖在傷口內攪動的聲音讓人牙齒發酸。

  傅雲英不忍多看,別開眼神,只能緊緊按住霍明錦,掌心底下的身體一直在發抖。

  馬車在山道間飛馳。

  隨從灑了些隨身攜帶的傷藥,小心翼翼包紮好傷口。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在一座莊院前停了下來。

  早有緹騎快馬加鞭過來傳話,中門大開,門檻鋪了木板,馬車直接一路衝進內院,幾位文士模樣的郎中背著藥箱在門前等候。

  隨從抬來春凳,將霍明錦送進裡屋。

  郎中們全部湧進去,門關上了。

  傅雲英站在門外長廊裡,一陣乏力,靠著廊柱才沒倒下。

  旁邊幾個隨從憂心忡忡,李昌趕過來了,紅著眼圈訓斥在庭院裡伸頭伸腦等郎中出來的緹騎:「二爺怎麼會受傷?你們都是廢物嗎?」

  緹騎們蔫頭耷腦,任他罵。

  傅雲英倚著廊柱,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十指血污,袖子上全是血跡,都是霍明錦的血。

  那次去遼東暗訪,他被李柏良的人追殺,因為要保護手無寸鐵的村民才會被堵在山谷裡,血戰幾夜,負傷歸來。

  除了那一次,他很少受傷。

  他可以躲開那支暗箭的……之所以沒躲開,是因為他剛剛看了她一眼,確定她是安全的,想起她方才那番拒絕的話,分心了。

  她看到他轉頭時,神情恍惚了一下。

  傅雲英有點後悔,早知今天會遇到埋伏,不應該選在這時候戳破他。

  感情的事和讀書不一樣,感情太複雜了,讓人患得患失,讀書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認真讀,刻苦讀,總能學一點墨水在肚裡。

  霍明錦年長她十幾歲……那不代表他就無堅不摧了,他也會受傷,也會痛苦。

  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喬嘉找了過來,看到她滿手的血,立刻找人打來一盆熱水。

  她木然洗手。

  隨從們端著一盆盆熱水去裡間,然後又端著一盆盆血水出來。

  傅雲英臉色有點發白。

  經過山道上的廝殺,石正和雜役們嚇得魂飛魄散,到了地方,不敢留下,強烈要求繼續往京城去。他們找到她,催她趕緊動身。

  「此地是錦衣衛的地盤,不宜久留,不知他們這次得罪了誰,萬一那幫人又來了,咱們什麼都不會,豈不是都要陪著送死?」

  雜役們一刻都不想多待。

  傅雲英先去找李昌,「我的助手想先回京城,這時候他們走了,會不會有什麼不妥?」

  李昌面色沉重,擺擺手,「沒事,我們知道下手的人是誰,不用隱瞞二爺受傷的事,傅公子可以隨他們一起離開。」

  最後一句話帶了點負氣的意思,二爺都受傷了,這位傅公子問都不問一聲,只顧自己的安危,虧二爺對他那麼好!

  傅雲英沒有多說什麼,出了院子,讓石正他們先走,「我留下來,你們帶著文書回去。」

  石正遲疑了一下,想勸她幾句,見她臉上表情平靜,知道勸了也沒用,歎口氣,轉身和其他幾人一起走了。

  她目送幾人離開,回到內院。

  見她去而復返,李昌有些詫異,點點頭,還算有點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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