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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2: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密道

  登基之後,自然就是論功行賞。

  跟隨朱和昶進京的隨行官員全部都有賞賜,一個不落,其中方長史的賞賜尤為優厚。

  然後如王閣老等人,朱和昶也大方給予虛職,一個不夠,給兩個,什麼太子太師,太子太傅,不要錢似的往大臣頭上砸,反正只是獎賞老臣的頭銜而已。

  大臣們的子孫,有功名的,升官,沒功名的,賞金銀。

  一個巴掌,一個甜棗。

  朱和昶並不想和群臣鬧得太僵,剛極易折,他雖是皇帝,但皇帝也只是凡人,不可能一個人治理好國家,需要大臣們的輔佐。

  而且現在皇權旁落,從先帝駕崩,到他入宮,內閣牢牢把控朝政,事事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國朝的運作並不需要他這個新君樣樣過問,他現在還只是空有帝位而已。

  君臣博弈,看起來君是主導者,其實不然。

  朱和昶目前還只是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得先努力站穩腳跟,再去想其他的事。

  首先,他和老臣們鬧鬧小脾氣。

  然後安撫老臣,同時大肆封賞自己的心腹,把他們安插進朝堂之中。

  接著,他按著傅雲英搜集的名單,寬恕因沈敬德謀反一案而遭到株連的官員和他們的家人。

  沒罪的,官復原職。

  罪過不大不小的,打發到地方去思過。

  罪過不好輕饒的,也不砍頭,按照律法,該怎麼處置怎麼處置。

  還命人好生收斂沈介溪夫婦的屍首,厚葬夫妻二人。

  這表示他不會再計較沈黨官員結黨營私之事。

  長達數月籠罩在京師官員和老百姓頭上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

  換天了,終於能喘口氣了。

  一時之間,朝廷一片歌功頌德之聲。

  接著,朱和昶找傅雲英求教,要怎麼穩住霍明錦。

  霍明錦行事沒有章法,正因為如此,大家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攪亂一池春水,鬧得人心惶惶後,他倒是清靜了,躲到一邊,穩坐釣魚臺。

  「我聽說你和霍明錦交情好,你幫我探探他的意思?」

  乾清宮西暖閣裡,朱和昶往後靠坐在炕沿上,問傅雲英。

  南廡燒毀的宮殿還沒有修整好,大臣們建議朱和昶搬到西苑去。

  他表示現在國庫緊張,不必撥款另修宮殿,他不嫌棄乾清宮,挪到西暖閣住就行,等南廡修好了,再搬回去。

  禮部官員和工部官員自然又是一番溜鬚拍馬,一個個哭天抹淚,「皇上勤儉愛民,臣等慚愧!」

  嘴裡奉承朱和昶,暗地裡卻可惜:少了個撈油水的機會。

  西暖閣也是金磚鋪地,殿中陳設奢華,天底下最珍貴稀罕的珍寶,都在此了。殿內殿外所有木質結構都是金絲楠木,不熏香,也能聞到空氣中一股濃郁的香氣。

  吉祥蹲在一旁剝核桃,手裡拿了個鉗子,手指一捏,哢嚓哢嚓響。

  傅雲英想了想,不答反問:「您有什麼打算?」

  朱和昶抓起碗裡的核桃仁吃,思考半晌後,認真道:「我能順利登基,離不開霍指揮使的支持,沒有他,未必能選中我。我現在根基不穩,自然要重用他,可我摸不清他的脾氣。」

  說完話,他揮揮手。

  吉祥會意,放下一簍子核桃,躬身退出去,門外其他侍立的小太監也都跟著走遠。

  朱和昶坐直身子,招呼傅雲英也坐下,「你過來,他們都守在外面,別人進不來的。」

  傅雲英走過去,沒按他說的坐到炕上,找了張小杌子坐了。

  朱和昶找出一份摺子遞給她,「霍指揮使上疏,要辭去指揮使一職。」

  傅雲英接過摺子細看,霍明錦的筆跡她已經記住了,確實是他親筆寫的摺子。

  朱和昶想不明白,輕聲問:「霍指揮使為什麼要辭去指揮使一職?」

  他停頓了一下,壓低聲音,「我爹說他深不可測,至少十年之內都不能動他,一定得穩住他……他現在不做指揮使了,是不是在試探我?」

  傅雲英合上摺子,垂目答:「皇上,霍指揮使知曉兵事,乃將帥之才,平生所願,守一方疆土,志不在朝堂。」

  其實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霍明錦擔任指揮使期間,深切感受到錦衣衛對朝臣們的威懾力,從長遠來說,這並不是好事。

  之前曾有一位皇帝認識到這一點,裁撤了錦衣衛,但後來為了壓制閹黨,平衡朝堂,又不得不恢復舊制。

  錦衣衛和閹黨一樣,都是跳出朝堂之外的非法手段,有用,也有毒。

  猶如飲鴆止渴,貽害無窮。

  但現在一下子把錦衣衛給裁了,也不可能,只能徐徐圖之。

  而且錦衣衛指揮使看似風光,實則朝不保夕,等在位者覺得他沒有利用價值了,勢必將其推出去平息朝臣們的怒火。

  霍明錦可不會坐以待斃。

  朱和昶皺眉斟酌片刻,緩緩道:「正好兵部尚書一職空缺,塞外最近又不太平,遼東那邊衛奴蠢蠢欲動,徐鼎屢次上疏要兵要糧,霍指揮使既然通軍事,那就運作一番,由他繼任兵部尚書,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總督山陝軍務,巡行邊塞。」

  說完,他加了一句,「老爹還說要加封霍明錦為太子太保,賜玉帶,霍明錦自己推辭了。」

  傅雲英不動聲色。

  那以後霍明錦就是督師了?

  她知道這一切都在霍明錦的計劃之內,他這個人是危險的,所處的位子也危險,又出奇的淡然,鎮定自若,不知楚王私底下和他達成了什麼協議。

  他不在乎誰當皇帝,他可以扶持朱和昶登基,也可以把他拽下來。

  只要他想。

  「那皇上還想要微臣試探什麼?」她問。

  朱和昶看她一眼,老實道:「也不用試探什麼,我只想知道他的態度。」

  傅雲英答應下來。

  不一會兒,到了傳膳的時候,朱和昶留她一起用膳。

  她推辭不受。

  「等等,我……」朱和昶啊呀一聲,叫住告退出去的她,這時候送午膳的太監都進來了,他改口道,「朕忘了告訴你,給你找了個差事。」

  什麼差事?

  傅雲英一臉疑惑。

  等她拿到吉祥送到她面前的聖旨,嘴角抽動了兩下。

  朱和昶才剛登基,不懂朝政之事,每天需要抽出兩個時辰聽老師講經,這些老師呢,自然就由朝中大臣兼任。

  傅雲英也兼任了,她得給朱和昶當老師。

  另外朱和昶下令翰林院編撰典籍,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這就算了,還給她一個東宮的職位……

  朱和昶還沒納妃,哪裡來的東宮!

  還真是給她找了不少差事。

  她只得轉回去。

  朱和昶正吃飯,看她折返回來,笑了笑,朝她招手,「陪朕一道用膳,有你愛吃的玉筍蕨菜。」

  兩人在江城書院同住一個院子,他時常去傅雲英那兒蹭飯吃——把王府廚子精心準備的飯菜挪到傅雲英房裡,和袁三、傅雲啟一起搶位子的蹭法,自然知道她愛吃什麼。

  傅雲英拱手道:「皇上,其他的也就罷了,這東宮博士一職……」

  不等她說完話,朱和昶道:「原來是為了這個,這沒什麼,先把你定下來再說。你放心,其他大臣也有兼任東宮屬官的,只是個虛銜。」

  見他主意已定,傅雲英便不多說了。

  收好聖旨正要走,朱和昶又嘀咕了一句:「給你賜了蟒袍,升官的事只能低調一點,大理丞才正五品,是不是品階太低了?」

  傅雲英趕緊拔腳退出去。

  她走得乾脆,還在琢磨著給她身上再安一個職位的朱和昶只得作罷。

  算了,別把雲哥累壞了。

  ……

  傅家已經舉家搬遷至西城長街的新宅子裡。

  同僚們攛掇她辦喬遷酒,她以事務繁多,家中沒有主婦操持內務為由敷衍過去了。

  剛剛升官的那幾位大臣最近家中正好有嫁娶之喜,那根本不是辦喜事,而是送禮大會。天南海北的禮物如流水一樣,把幾家僕人忙了個半死不活。

  當天賓客乘坐的馬車把巷子給堵嚴實了,引發整個半城交通堵塞。

  後來出動兵馬司,才把道路打通。

  第二天就有人彈劾那幾名官員,朱和昶沒有搭理。

  傅雲英可不想被那些急於成名胡亂咬人的御史抓到把柄。

  雖然咬不疼她,但她嫌麻煩,而且實在忙,暫時不想和御史撕破臉皮。

  她回到家中,今天休沐,傅雲章在家,她本來也在家裡,是臨時被朱和昶叫進宮的。

  門房告訴她,家中來了貴客,傅四老爺和傅雲章在前廳陪貴客吃茶。

  貴客?

  傅雲英走過抄手遊廊,看到等在外邊的隨從,個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腰間佩刀閃著寒光。

  那貴客的身份不用猜了。

  地下一抬抬箱籠堆疊,把大照壁都遮住了,旁邊一擔擔抬盒,果蔬三牲、柴米綢緞,當真是應有盡有。

  是霍明錦送的禮物。

  天氣慢慢涼下來了,不過白天還是悶熱。

  她先回房換了身家常衣裳,一件天青色交領道袍,取了網巾,以錦緞束髮。

  出了院子,王大郎過來說,傅四老爺和貴客談得很投機,挪到他的院子那邊吃酒去了。

  她沒過去打擾他們,自己在房裡吃飯,飯後看了會書,估摸著外邊應該談得差不多了,才找到傅四老爺的院子。

  院牆另一頭時不時傳出傅四老爺豪爽的笑聲,霍明錦的聲音低沉渾厚,沒聽見他笑,不過說話的時候似乎帶了笑意。

  一牆之隔的薔薇花架下面搭了鞦韆架,薔薇花開敗了,枝葉還蓊鬱,密密匝匝,罩下一片濃蔭。

  她坐在鞦韆上,聽那邊歡聲笑語,心裡有點佩服霍明錦。

  瞧著冷冰冰的,這會兒竟然能和傅四老爺相談甚歡,難為他了。

  慢慢晃著,院牆後面的聲音低了下來。

  桂花好像開了,空氣裡隱隱浮動著一股馥鬱的香氣。

  王閣老成為首輔,其他幾位閣臣後面幾個月會陸續致仕,姚文達、汪玫和范維屏入閣參預機務……

  姚文達年老,誰來接替他呢?

  她心裡有早就認定的人選,只是還沒徵求對方的同意。

  翰林院編書的差事不難辦,她現在身邊有幕僚,用不著事事親力親為。

  但那些幕僚大多數是楚王的人,並不是她自己的心腹。

  這一次會試,不知道湖廣能出多少進士,這些進士中又有多少人能為她所用。

  ……

  傅雲英的思緒越飄越遠。

  微風輕拂,落英繽紛,青石條鋪就的地面上鋪了一層落紅和枯黃的葉片。

  她的目光飄來飄去,掃到一雙熟悉的皂靴,再往上,對上一道深沉的視線。

  溫和而又不容抗拒。

  他一身窄袖錦袍,長腿寬肩,腰間玉帶勒得緊緊的,襯得身形愈發俐落,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今天好像格外年輕。

  片刻後,她反應過來了。

  霍明錦刮過鬍子,劍眉星目,器宇軒昂,自然顯得英氣勃勃,像是年輕好幾歲。

  果然是有備而來。

  但他身上那種勢如沉淵的沉穩氣質還是能看出歲月的痕跡。

  她這會兒不想動,仍然坐在鞦韆上晃著。

  霍明錦嘴角微挑,走到她身旁,矮身坐在旁邊空著的鞦韆上。

  她歪著頭問他:「你和四叔說什麼了?」

  霍明錦淡淡一笑,低頭看著她,眸中笑意閃動,「我想求娶你,四叔答應了。」

  傅雲英回望著他。

  兩人四目相對,靜默了下來。

  光線漫過纏繞的枝葉,籠在兩人臉上身上。

  斑駁的光影,溫柔而細碎。

  過了一會兒,她微笑問:「四叔是不是吹噓什麼了?」

  隔著院牆也能聽到傅四老爺吹牛的聲音。

  霍明錦搖搖頭,看她一眼,眼角隨著微笑的動作挑起,「他說了很多你小時候的事。」

  那些年她做了什麼,他一清二楚。不過看部下的彙報是一種感覺,聽她身邊的親人用寵溺的口吻講述她生活的點點滴滴,又是另一種感覺。

  傅雲英莞爾,傅四老爺說了什麼,不難猜,無非是替她吹牛。

  她笑著道:「沒想到你能和四叔說到一起去。」

  還以為他會帶著屬下,往那裡一坐,一言不發,直接用威武之氣嚇得四老爺點頭呢!

  霍明錦伸手搖她的鞦韆,讓她慢慢晃蕩起來,盯著她光潔如玉的側臉看了一會兒。

  「四叔拿你當女兒看,我看著你長大……也和養女兒差不多,能懂一點四叔心裡在想什麼,所以倒也合得來。」

  這話他說得若無其事,但怎麼聽怎麼像帶了點調笑的意味。

  傅雲英眼睛微眯,抬頭看他。

  他面色如常。

  她覺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收回目光,視線落到他那雙長腿上,忽然笑了。

  霍明錦腿長,坐在鞦韆上不大舒服。

  她伸長自己的腿和他的比較,含笑說:「明錦哥,你的腿真長。」

  得益於常在外面跑,吃得好,睡得香,她發育良好,高挑挺拔,個子比大多數女子要高,不過當然不能和霍明錦比。

  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讓霍明錦怔愣了片刻。

  她淺笑嫣然,一如少年時。

  一顆心好像突然被人捏在手裡狠狠攥了一下,錐心之痛,又被浸泡在溫水裡輕柔撫慰。

  讓他幾乎有要落淚的衝動。

  戰慄,顫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狂風暴雨。

  又漸漸轉為風平浪靜。

  整個人都柔軟下來。

  傅雲英慢悠悠晃蕩著,忽然被身邊的男人攬住腰,抱了起來。

  猝不及防。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坐在霍明錦腿上,男人壯實的胳膊橫在她腰間,臉埋在她胸前。

  她嚇了一跳,先下意識環顧一圈。

  「別怕,我讓人守在外面。」

  霍明錦啞聲道,抬起頭,輕吻她的唇。

  這一次吻得輕而柔,不像前幾次那樣霸道激烈。

  上輩子小時候的事,於傅雲英來說,實在太久遠了,她不可能記得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

  但她記得曾和明錦哥哥一起坐著蕩鞦韆,絮絮叨叨朝他訴委屈。

  那種被認真尊重對待的感覺,很熟悉。

  坐在他腿上,讓他摟著親了一會兒,她垂眸,低語:「我要蕩鞦韆。」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這幾個字隨口就說了出來。

  聲音低低的,嬌而軟,有種吃飯吃得好好的突然被打亂的委屈,甚至帶了點嬌嗔。

  太難得了。

  霍明錦悶笑幾聲,放開她,看她坐回鞦韆上。

  「好,不鬧你了。」

  說著話,眼睛卻仍然望著她潤澤的唇,目光銳利。

  傅雲英繼續慢悠悠輕晃。

  忙碌之中偷得浮生半日閑,她現在是放鬆的,柔軟的,沒有防備。

  光線從密密麻麻的藤蔓間篩下來,罩在身上,帶了一絲和煦的暖意。

  她晃著晃著,打起瞌睡。

  霍明錦說到做到,說不鬧她,就真不鬧她了。

  鞦韆微微晃動,吱嘎吱嘎的細微響聲此起彼伏,如水波蕩漾。

  他靜靜看著她,見她雙頰微紅,濃睫交錯,眸光朦朧,似有睡意,輕輕喚她一聲:「雲英?」

  「嗯?」

  傅雲英抬起眼簾,眼睛裡漾起絲絲縷縷水潤,像彌漫了一層霧氣,濕漉漉的。

  如海棠春睡,嬌豔中透出點嫵媚。

  霍明錦剛才沒有開玩笑。

  看著她長大的,年長她太多,所以一面用層出不窮的手段讓她屬於自己,直接的,委婉的,光明正大的,卑鄙齷齪的,他都使過,只是不能讓她知道而已。一面看她也有如長輩對後輩一般的憐愛憂慮,自然能和傅四老爺說到一起去。

  求人不如求己,握在自己掌中,才能安心。

  所以,即使知道自己或許不是最好的,他也不會放手。

  霍明錦站起來,俯身抱起傅雲英。

  暖風吹著,鞦韆晃著,傅雲英泛起迷糊,昏昏欲睡,一被他抱起,挨到他堅實的胸膛,立馬清醒過來。

  看她雙眸恢復清明,霍明錦唇角一勾,立刻放她下地。

  老實得很。

  這裡是傅家,他沒想抱她回房,故意逗她而已。

  他道:「我搬過來了。」

  間壁宅子打理好了,他搬了過來,當然沒有聲張,今天拜訪傅四老爺,特意繞了個大彎,從城外進來,再登門。

  京師人口稠密,坊市院落集中,兩邊宅院中間只有一條窄窄的僅有一尺寬的間隙。

  霍明錦送傅雲英回房,示意隨從在外面看守,領著她看博古架上一塊藏在暗處的木板,輕輕一按,再分別往兩邊扭動幾下。

  機括聲響,博古架從中間分開,露出一條通向院牆後的暗道。

  這一處設計得很巧妙,從外面看,絕對看不出博古架後還藏有一方天地。

  傅雲英瞪大眼睛。

  她只是要他買下宅子,什麼時候讓他修密道了?

  等等,他什麼時候修好的?傅家這麼多人,竟然沒有發現一點端倪麼?

  看出她驚駭多過於驚喜,霍明錦眼珠轉了轉,抬起手,果斷把博古架合上了。

  真可惜,本來打算帶她去隔壁看看的。

  傅雲英還沉浸在震驚中,雙眼直直盯著博古架看。

  霍明錦暗道不好,還沒討好到她,先把人惹惱了!

  她不好接近,可一旦真的願意接受誰,就會全心全意待對方好。這一點他感觸太深了,這些天被她溫柔對待,他幾乎可以說是神魂顛倒,如癡如醉,時時刻刻處於狂喜之中。

  可不能得意忘形,把她給嚇跑了。

  「你今天去見了皇帝?」

  他狀似無意地問。

  故意岔開話題。

  傅雲英看他一眼,決定先不和他計較,和他說了朱和昶的打算。

  霍明錦點點頭,「無妨,我心裡有數,用不著擔心我。」

  口氣平靜,仿若天下盡在他手中,運籌帷幄,因為強大而淡然。

  說完正事,知道該怎麼和朱和昶回話,傅雲英走到外間書房裡坐下,因為氣惱密道的事,沒招呼霍明錦。

  她喜歡闊朗,書房、臥房、側間都是打通的,中間只以落地大屏風和槅扇做隔斷,冰裂紋的槅扇,映著窗外清透的綠意,似一幅幅精美畫卷。

  窗前設供花,蜀葵、石榴和扁竹根,清新淡雅。

  看她像是真惱了,霍明錦卻又忍不住微笑,大概是太喜歡了,看她生氣也覺得別有一番滋味。

  斟了杯茶遞到她手邊,「不高興了?」

  傅雲英翻開書案前堆疊的卷宗看,不理會他。

  霍明錦環顧一圈,出去了。

  她沒管他,理好卷宗,鋪了張紙,開始打草稿。

  身邊傳來椅子拖地的刺耳摩擦聲響,她餘光掃過去。

  霍明錦搬了張圈椅過來,放到她身邊,挨著她並坐。

  他身形高大,氣勢又足,大馬金刀地這麼一坐,即使不出一點聲音,存在感也很強,實在難以忽視。

  傅雲英仍然不理他,心裡斟酌用詞遣句,一筆一筆寫在紙上。

  身旁呼吸聲越來越近,霍明錦湊近,看她寫了什麼。

  「婦人訴訟權?」

  他皺了皺眉。

  從理論上來說,不管是告訴、舉告、以證人的身份接受訊問,整個代訴、申訴、參與訴訟的過程中,婦人和男人一樣享有相同的權力,也會面臨同樣的罪責。但事實上,婦人一旦牽涉進案件中,要承擔來自各方的壓力和異樣的眼光,往往下場淒慘。

  而且,在有些地方,婦人若是作為證人接受詢問,其供詞必須由其父親、丈夫或者同族兄弟一同畫押才有效用。

  還有一點,犯事被關押的婦人,若家中沒錢打點,很可能會遭獄卒淩辱。

  所以一般平民婦人輕易不會參與訴訟,大多數由親屬代為出面。

  至於家長里短的糾紛,比如兩家婦人為誰家偷吃了另一家的雞鬧到縣衙門的,不在大理寺管轄範圍之內。

  傅雲英讓陸主簿他們翻出來的卷宗全是涉及性命的刑事大案。

  她總結了近三十年內兇犯為婦人的全部案件,找出其中婦人請親屬為自己代訴而被陷害或被欺瞞的案子,以此為依據,建議修改婦人訴訟權。

  不需要太大的改動,只要能確保婦人在整個訴訟過程中能夠明確、直接表達她自己的訴求,不被人欺瞞。

  霍明錦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這樣的事,不是沒人做過,但往往起不到什麼效果。

  倫理宗法是這個國朝治國的根本,不可能被輕易撼動。

  說一句蚍蜉撼樹都是誇大了。

  傅雲英現在做的這些,就好像拿著一隻水瓢,站在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邊,不停往外面舀水,什麼時候才能將大海的水全部舀乾淨?

  況且,就算她成功了,也沒人會感激她。

  那些婦人說不定還會罵她多管閒事,她們不喜歡打官司,認為拋頭露面是傷風敗俗,不在乎自己有沒有訴訟權。

  霍明錦沒有出言打擊她,但傅雲英能從他緊皺的眉頭看出他的擔憂。

  他怕她辛苦一場之後看不到希望,會灰心難過。

  她寫完一段話,擱下筆,輕聲說:「明錦哥,隋朝之前,世家林立,想要做官,必須出身世家,否則就算才高八斗,也只能屈居人下,給世家當謀士。出身決定命運,心比天高,生於寒族,只能飲恨而終。從科舉取士到如今,歷經多少個朝代,寒門之子才真正能憑自己的才學做官?」

  隋朝的科舉制還不夠完善,而且很快被世家反撲了,唐朝算得上十分開明,世家仍然佔據高位。

  幾百年朝代更替,持續近百年的割據紛亂,敢和帝王叫板的世家方慢慢消融沒落。

  從此,開啟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國的嶄新局面。

  科舉制歷經百年,才真正走入平民百姓家。

  傅雲英今天推動婦人訴訟權的修改,短時間內看不出影響,一百年內可能也沒有影響,但兩百年,三百年呢?

  說不定能起一點作用。

  哪怕到頭來只有一兩個婦人因此受益,就不算白費功夫。

  不去做的話,一點改變都沒有。

  努力一把,就算沒有改變,至少不留遺憾。

  她沒有說什麼豪言壯語,只是默默地,盡自己所能,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霍明錦心頭震動。

  他雙目炯炯,看著傅雲英。

  她低著頭,雙唇輕抿,細看剛剛擬好的草稿,逐字逐句反復默讀,看還有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拉起她的手,攏在掌心裡。

  她側過頭,眉微微蹙起,怪他打擾自己的思路。

  霍明錦唇角微翹,一字字道:「雲英,你不願整日守在內宅,想更進一步,甚至想攀爬到最高峰,都可以,我做你的後盾。什麼時候你累了,想過平靜的日子,我也早就準備好退路。你無須顧慮我和皇帝的關係,進還是退,你都不用怕,我在這兒。」

  說完,他低頭吻她的指尖。

  十指連心,彷彿要通過纏綿的輕吻將承諾印刻進她的心底。

  傅雲英咬了咬唇。

  ……

  朱和昶登基後,王閣老提心吊膽。

  他怕新君說出「何不食肉糜」這種天真到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事實告訴他,新君沒那麼傻。

  放心之餘,他又生出另一層恐懼,要是這位年輕的君王和先帝一樣仇視群臣,所有的心眼全用來和大臣作對,該如何是好?

  沒想到少年天子心性淳厚,體恤群臣,雖然即位之後在心腹的幫助、霍明錦的支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連撤掉三位內閣大臣,手段也是柔和的。

  王閣老欣慰不已,帝王有悲憫之心,朝臣之福,也是百姓之福啊!

  當然,好人不一定能當好皇帝。

  王閣老下定決心,一定要認真教導新君,不求新君文韜武略、光耀千古,至少要做個守成之君!

  最好是後者,因為前者往往代表著新君不安分,新君不安分,就可能勞民傷財,引來朝堂動盪。

  王閣老認為,安安分分就好了,老百姓經不起折騰。

  首輔大人摩拳擦掌,預備了一項之後讓朱和昶生不如死的授課計劃。

  這期間,姚文達、范維屏和汪玫三人分別兼文淵閣、東閣大學士,加上禮部尚書馬尚儒,吏部侍郎崔南軒,入閣辦事。

  司禮監太監宣讀旨意的時候,崔南軒心中並沒有太大波瀾。

  得償所願,本應該興奮鼓舞才對,他卻面色平靜,周圍同僚的恭賀之語,一句都沒聽進耳朵裡。

  他想起姚文達說過的話:遲早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他不後悔。

  只是忽然覺得意興闌珊,回望身後,一片荒蕪。

  沒有人真心為他高興。

  那一盞夜幕中昏黃的燈,早就滅了。

  尤其當他看到已經升任員外郎的傅雲章和大理丞的傅雲說說笑笑,從抄手遊廊走過的時候,他的心冷到極點。

  他迫切需要確認什麼。

  他看著兄弟倆,兄弟倆亦察覺到他的目光,看也未看他一眼,並肩走遠。

  在傅雲眼裡,他全然是個陌生人。

  傅雲讀書,長大,入仕,輔佐新君,一步步壯大實力,他自顧自成長,喜、怒、哀、樂,全都和自己無關。

  面對他,總有一種說不清的無力感。

  崔南軒袖中的雙手握緊。

  ……

  三天後,傅雲英就把建議修改婦人訴訟權的摺子遞上去了。

  新朝新氣象。

  朱和昶御下柔和,而以王閣老為首的老臣也都不是愛惹是生非的主——野心大的都被霍明錦在處置沈黨時一併除掉了,幾個桀驁不馴的暫時沒敢冒頭,其他大臣偏於軟弱,君臣都是想幹實事的踏實人,一時之間,政通人和,君臣融洽。

  頗有興旺之相。

  至少目前是這樣的。

  根基不穩,朱和昶暫時沒有大刀闊斧地改革,先大赦天下,減輕租銀,治理水災,整頓兵防。

  朝野上下,繼續歌功頌德。

  老百姓們也逐漸接受這位新君,甭管是藩王即位還是皇子登基,只要對老百姓好就行。

  前些天傅雲英授意工部侍郎上疏,建議朱和昶一步步廢除匠籍制度。

  匠戶世代都得受到上級層層盤剝,大量逃亡不說,消極怠工,敷衍了事,工作效率極低。

  江南經濟發展繁榮,浙江、福建、廣東、南直隸商貿繁華,拿揚州府、蘇州府、松江府一帶舉例,民間湧現出大量手工作坊,貨品不僅暢銷全國,還通過海路,遠銷海外。

  海外貿易已呈現磅礡浩蕩之勢,繁榮至極。

  但朝廷內部卻還在為是否解除海禁扯皮。

  海禁的事涉及各方利益,傅雲英暫時不會碰,但可以先想辦法廢除匠籍制度。

  上京途中,她和傅雲章在南方待過一段時日。兄妹倆一路繪製圖志,遊訪名勝古跡,同時也細心觀察運河沿岸市鎮的經濟民生,對當地經貿發達、全民參與生產、積極蓬勃的風氣印象深刻。

  蘇杭一帶的女子,和內陸的女子比起來,也稍微要自由一些,因為她們光是養蠶織布就能掙錢養活幾口人。

  小小一座市鎮,其中巨賈豪富之家,就比武昌府一座府城還要多。

  倉廩足而知禮,大家都富裕了,風氣才會逐漸開放。

  前提是給老百姓掙錢的機會。

  先從匠戶開始。

  工部侍郎的摺子遞上去,引來朝臣爭議。

  傅雲英事前派人詳細調查過匠戶受到壓迫的現狀,一條條,從匠戶每個月需要多少花費,承擔多少工役,能拿多少報酬,一家幾口一年的吃穿用度,吃多少石米,扯多少尺布,柴米油鹽,事無巨細,全部都寫在摺子上,並針對可能出現的難題一一給出建議的對策。

  讓朝臣們挑不出錯來。

  誰反對,朱和昶便問:「愛卿有何良策?」

  那些大臣自然給不出建議,他們根本不關心匠戶的生活,只會打太極,說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總之怎麼改都不行。

  那怎麼才能行呢?

  就得維持現在的樣子。

  可現在匠籍制度出現太多問題了,該怎麼辦?

  大臣們支支吾吾。

  朱和昶裝傻,繼續問:「愛卿可有良策?」

  他臉皮厚,假裝聽不懂大臣的話,從頭到尾,追著反對的大臣問他們是不是有良策。

  簡而言之,就是五個字:你行你上啊!

  不行?

  那就閃開,別擋著幹實事的人。

  朱和昶還沒說要廢除匠籍制度,只是一步步修改,適當放寬對匠戶的勞役,大臣們就不樂意了,各種不配合。

  這個時候,傅雲英那封關於婦人訴訟權的摺子並沒有引來太大關注。

  朱和昶抬出自己早逝的母親,以孝悌之義東拉西扯了一堆話,大臣們提了幾個小建議,順利通過了。

  之後大臣們重新抖擻精神,接著為匠戶制度改革一事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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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3: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剿襲

  匠戶的事,傅雲英讓工部侍郎和蘇桐在前面頂著。

  工部侍郎幹勁十足,一來他知道改革利國利民,二來朱和昶出面勉勵他,他敢不賣力麼!

  蘇桐就更無所畏懼了,他年輕,心中有抱負,有熱血,雖然性子磨礪得柔和了,但熊熊燃燒的野心卻是沒法澆滅的。

  富貴險中求,辦好這件差事,升遷指日可待,他不怕老臣們的刁難。

  改革匠籍制度的事一時膠著下來。

  中秋過後,刑部和大理寺負責官員敘複、昭雪事宜。

  沈黨當年上下勾連,造成不少冤假錯案,如今沈黨倒臺,自然要為那些被冤枉的人沉冤昭雪。

  傅雲英和傅雲章奉命主持覆核案件的事,大理寺和刑部其他官員從旁協助。

  她和傅雲章行事低調,閉門謝客,白天在衙署仔細審查比對卷宗,下衙回到家裡繼續討論可疑之處,從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

  短短十幾天,為數十名被打壓的官員昭雪。

  其中大部分官員已經含冤而死,還得想辦法找尋他們的後人。

  那些入獄的官員自然是當場釋放,先加以安撫,再歸還住宅,賜給金銀。

  至於官職,還得等一等,最近朝中人事調動太頻繁,職位都被人占了。

  獄卒將那些蓬頭垢面的官員帶到堂上時,他們能聞到刺鼻的餿味。

  兩人面不改色,和獲罪官員確認供詞。

  大部分官員還保持著風度,為自己申辯,言語清晰,條理清楚。

  驚堂木一拍,傅雲英示意堂下官員無罪釋放。

  官員們目瞪口呆,驚喜來得太快,半天反應不過來。

  然後喜極而泣。

  也有官員瘋瘋傻傻,拒絕和傅雲英對供詞,問什麼都不答。

  脾氣急的,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駡。

  這些官員曾托親友幫忙為自己洗刷冤屈,然而那時候沈黨把持朝政,他們得罪沈黨,一審再審,結果都是一樣的。

  現在傅雲英和傅雲章再次提審他們,他們不抱什麼希望,還不如痛痛快快罵幾句。

  對這樣的人,傅雲英一視同仁,隨他們罵去。

  同僚們笑他們兄弟倆都挺能唬人的,明明眉目如畫,清秀俊逸,美名傳遍京師,審起案來,哥哥綿裡藏針,弟弟鋒利敏銳,難不成都長了一雙火眼金睛!

  傅雲英注意分寸,審案時儘量利索乾脆,其他時候則溫和謙遜。

  尤其在詩社那些文豪們面前,她秉持謙虛謹慎的作風,即使莽服加身,也依然願意為文豪們跑腿。

  大家都為她抱不平,覺得那些流傳在市井間、說她是玉面煞神的傳言都是不懷好意的人捏造的!

  我們的雲哥怎麼可能是那種人呢!瞧他多善解人意!

  說他不好的,都是嫉妒!

  每次聽年長的官員誇傅雲的時候,年輕官員,如趙弼、周天祿等人,眼皮直跳。

  傅雲不聲不響,呈送一份名單,第二天皇上下令錦衣衛按著名單抓人,從京師到地方,抓的抓,殺的殺,貪贓枉法者,一個都跑不了。

  每一個都證據確鑿。

  這樣的心性手段,也只有那些老傢伙會覺得傅雲爽朗憨直!

  別人怎麼看傅雲英,她不是很在乎。

  她倒是覺得自己得重新認識傅雲章。

  二哥在她眼裡一直是個溫柔寬和的人,直到這段時日她和傅雲章一起共事,親眼看見他三言兩語套出犯人的實話,而那些犯人還不自知。

  他太擅長給犯人挖坑了。

  她覺得和傅雲章比起來,自己太老實太正直,還缺點手段。

  陸主簿、石正等人知道她的想法後,張大嘴巴:大人,您使詐騙供詞的時候,好像沒老實到哪兒去啊?

  不僅如此,您還派隨從潛伏跟蹤,甚至躲到人家隔壁偷聽,連夫妻夜話都一五一十記下來,用各種手段追查線索……

  這,也算不上老實吧?

  傅雲英很謙虛,她覺得自己還算不上狡詐,還得繼續學習。

  這天,剛剛遞交昭雪名單,順著抄手遊廊往外走,她找傅雲章討教。

  「二哥,莫非你能看懂人心?」

  傅雲章失笑,拍她的髮頂,「又胡說了,我哪會辨識人心。不過是試探加猜測罷了,一般人跳不出七情六欲,稍加觀察就能看出他是不是在撒謊。」

  兩人說著話,慢慢步下臺階,注意到庭院另一頭一道清冷的視線。

  崔南軒凝望著他們,身後隨從簇擁。

  崔南軒對朱和昶有用,他入閣在傅雲英意料之中,這是他們商議過後的結果,霍明錦也知道這事,雖然他當時沒有明確表態。

  兄妹二人不動聲色,直接走過去了。

  傅雲章轉頭看著傅雲英,她神色淡漠。

  他有種直覺,英姐認識崔南軒,並且認識很久,早在他之前。

  出了宮門,來接他們的馬車遠遠駛過來。

  傅雲英抬頭看向傅雲章,張道長住在傅家,他最近氣色好了不少。

  二哥喜歡給冤屈的人昭雪。

  一行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步履匆匆,神色焦急。

  其中有他們熟悉的身影。

  對方看到他們,停下腳步,和他們寒暄,然後愁眉歎氣,「今年浙江、南直隸、江西、湖廣鄉試出了點事。」

  兩人驚愕,若是一省鄉試出現狀況倒沒什麼,汪玫當年考科舉,貢院曾被大水給淹了,還有貢院起火的。

  但是四省同時出事,那事情肯定不小!

  徇私舞弊,牽扯出一大批人,很容易造成朝堂動盪。

  兩人還想細問,說話的人急著走,丟下一句:「過後再和你們詳談。」

  匆匆走了。

  因為剛剛他提到湖廣,傅雲章和傅雲英有點擔心傅雲啟和其他認識的人。

  回到家中,立刻派人出去打聽。

  不一會兒下人回來稟報,今年鄉試天公作美,各地都是晴朗涼爽的好天氣,浙江今年沒發大水,南直隸那邊也沒起火,整個鄉試過程並未出什麼亂子。

  問題出在最後公佈考卷上。

  按規矩,鄉試過後官府刊印該科優秀文章和考官擬作的程文,坊間士子爭相傳閱。結果有人發現浙江考生中,有一人的幾篇制藝文章,從破題、承題、起講到最後的小結,和書坊售賣的時文一字不差,這位考生考試中所作的文章,全部都是剿襲之作!

  考官並未發現該考生投機取巧,取中他為第三名。

  浙江考生一片譁然。

  接著南直隸、江西、湖廣也相繼出現剿襲文章被房考官賞識,考生靠死記硬背而高中的事。

  因為科舉考試的範圍、書目都是固定的,而且隨著常見的題目屢次重複考,剩下能擬的題目數量有限,考官能出的考題越來越少,市面上出現許多猜題、擬題的時文,供考生們作參考。

  傅雲英編纂的《制藝手冊》就是類似於這樣的輔導參考書,但她主要是根據不同學生的文章分析制藝的技巧。

  大多數時文就是純粹的猜題,擬題,然後寫好模範文章。學生們買到時文後,不管其中的寫法或者破題意義,逐字逐句死記硬背下來,到了考場上,運氣好的,碰到原題,便直接剿襲所背文章。

  這種現象屢禁不止,以前也曾有過,但還從來沒有過幾省同時出現剿襲文章被房考官賞識的事。

  而且還發生幾個考生考卷雷同的現象——不用問,他們買了同一本時文冊子。

  剿襲範文不同於科場舞弊,並不算違法。

  但是大範圍內出現考生憑藉剿襲文章名列桂榜,影響太壞,天下學子議論紛紛,如果處理不好,以後誰還肯老老實實讀書寫文章?

  還不如去背時文。

  傅雲章告訴傅雲英,當年曾有一位福建考生在鄉試中靠剿襲文章考中舉人,被人舉報後,因為不算違法,他接著參加會試,最後名列進士金榜。

  結果天下士子競相效仿,時文冊子賣得更好了。

  雖然那位福建考生的名聲徹底臭了,可功名利祿面前,大部分人不把臉面當回事。

  第二天傅雲英在文華殿甬道前等候傳召的時候,聽到王閣老、姚文達、汪玫幾人在討論鄉試的事。

  姚文達和汪玫是王閣老的盟友,范維屏資歷上不如他們,崔南軒專注改革,不理會朝臣之間的黨派之爭,現在內閣看起來由王閣老控制。

  實則不然。

  王閣老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他本身也沒有太重的權欲心,但求無過,凡事能和稀泥就和稀泥,所以朝堂目前一片風平浪靜。

  姚文達非常痛恨考生投機取巧,建議革除那幾個考生的功名,還得徹查那些地方學政、考官,竟然一次性出現這麼多剿襲之作,學政難辭其咎!

  汪玫作為一個在科舉考場上磋磨多年的人,比姚文達柔和,他認為這事不能鬧大,不然會動搖民心。

  王閣老聽完他二人的意見,皺眉沉思。

  傅雲英站在甬道前,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作為皇帝的老師,她無疑是最特殊的一個,平常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以免落一個浮躁之名。

  其他大學士知道她曾救過朱和昶,在民間時也當過他的老師,雖然論資格不夠為帝師,但朱和昶以「尊師重道」為名堅持要如此,他們自己身為帝師,自然不能反駁,只能默許。

  王閣老往裡走,餘光掃到靜靜站在一邊的傅雲英,心裡一動,問:「民間猜題、擬題之風大熾,學問衰落,心術敗壞,你覺得該當如何?」

  傅雲英眼皮直跳,這種問題,她絕對不能當眾回答。

  要知道,朝中大臣,全都是科舉考試選出來的,其中不乏靠出眾的記憶力和背誦能力考中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得罪一大批官員。

  「老先生以為如何?」

  她果斷反問回去。

  王閣老也是忽然起了玩心才故意嚇她,見她警惕,笑了笑,抬腳走進長廊。

  汪玫朝傅雲英擠擠眼睛,「你倒是夠謹慎的。」

  傅雲英道:「老先生寬容雅量,我才敢如此。」

  王閣老不過是試試她,並不是真的要為難她,所以她不必回答。如果是其他官員,問出口的話肯定要一個確切的答案,她一直打太極也沒用,他們轉頭就會在朱和昶面前說她愚鈍不中用。

  汪玫歎口氣,輕聲說:「先生也問我了,這確實是個難題。罰的話,該罰誰?真罰了,是不是還得重考?那些榜上有名的也得重考嗎?所有考生的考卷是不是全都要重查?科舉考試不是兒戲,輕不得重不得。」

  姚文達在旁邊冷哼一聲,「這股歪風邪氣早該好好整治整治了!」

  傅雲英和汪玫對望一眼,沒說話。

  哪有那麼簡單,處置幾個考生事小,但科舉考試實在太敏感了,稍有不慎,可能危及國朝統治的根基。

  進了內殿,侍立的內官請幾人入座。

  除非大朝會、登基大典、祭天儀式等重大場合,一般百官覲見皇帝時無需下跪,他們幾位又是老師,更不需要跪,而且還能坐著授課。

  當然,座位在下首,絕對不能高過朱和昶。

  朱和昶面南而坐,精神奕奕,認真聽王閣老為他講解史書。

  王閣老兢兢業業,不管講什麼都能扯到治國上,中間休息的時候也不放鬆,朱和昶待人接物但凡有一點不妥,他就要勸他。

  比如朱和昶平時私底下管傅雲英叫雲哥,當著老臣的面不敢,就叫她傅雲。

  王閣老當即變色,起身拱手道:「皇上怎能直呼傅雲其名?」

  皇帝稱呼百官,只能稱呼其官職,或者卿,向王閣老這樣的,尊稱老先生,通常不能直接叫全名。

  一來,太過親近,其他朝臣嫉妒。

  二來,有些大臣認為,皇帝直呼全名是對朝臣的不尊重,尤其是位列九卿的高官,若是沒有犯什麼大錯而被皇帝直呼全名,脾氣直一點的,可能會賭氣辭官。

  先帝在位時,君臣關係緊張,大臣們被嚇怕了,不講究這個。

  現在朱和昶年輕,待人寬和,於是大臣們的脾氣又回來了。

  朱和昶脾氣好,但怎麼說也是王府世子出身,散漫慣了,每天聽王閣老等人在耳邊勸諫這個勸諫那個,煩不勝煩。

  等王閣老、汪玫等人授課結束陸續散去,他留下傅雲英說話。

  挪到偏殿,內官捧來香茗果點。

  朱和昶歪在榻上,喝口茶,長舒一口氣,「鄉試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會試可不能再出岔子。」

  會試考卷要是也出現一大片剿襲文章,那天下學生可能真的要罷課鬧學潮了。

  先帝駕崩,鄉試、會試的日期都往後推遲了。

  這是朱和昶登基以來的第一次會試,他很看重。

  他看傅雲英一眼,心裡有了個主意,笑著問:「雲哥,京師閨秀中,可有你中意的小娘子?」

  還以為他要說正事,沒想到是做媒。

  傅雲英搖搖頭,答:「皇上,微臣已經定親了。」

  朱和昶吃了一驚,「怎麼沒聽你提起過?是誰家千金?」

  霍家的……

  傅雲英垂目道:「小門小戶罷了,他人不在京師。」

  霍明錦辭去指揮使一職,總督軍務,巡行邊塞,前幾天剛領兵去了山西。

  臨走的時候還煞有介事,過來問她要不要把密道封起來。

  以退為進,故意的。

  朱和昶是老楚王養大的,沒什麼門第觀念,聞言點點頭,本想細問,見她不欲多說,怕問多了她不高興,便道:「你喜歡就好。我還當你不在意這些,給你挑了幾個世家之女,既然你已經定親,那就算了。」

  轉而說起他自己的後宮。

  孔氏和選秀出來的幾位閨秀如今就住在宮外,過幾天選婚太監會帶她們入宮,由朱和昶決定冊封誰為皇后。

  王閣老等人認為孔氏封后順理成章,不過朱和昶並未成親,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自己選好了。

  這就體現出和群臣保持融洽的好處來了,先帝和群臣不和,想廢皇后,文武百官堅決反對,拼死也要維護皇后,把先帝氣得嘔血。

  朱和昶不想立孔氏,群臣沒一個跳出來反對的。

  這也和孔氏家世不顯,祖上幾輩都是下級武官有關。

  朱和昶支開小太監,拿了一枚橘子塞給傅雲英,「歸鶴道長去哪兒了?我成親的時候,他能來觀禮嗎?」

  老楚王獲封歸鶴道長,到了京師以後,先到處閒逛,然後帶著隨從入住鶴臺山長生觀。

  現在長生觀的主人是老楚王,張道長過幾天也會搬過去,山上清幽,很適合修道。

  朱和昶身為人子,希望成親的時候老楚王在場,這是人之常情。

  傅雲英捏著橘子,安撫他道:「他會來的。」

  老楚王那麼愛熱鬧,兒子成親,怎麼可能不來。

  她料得不錯,這晚她下衙回家,管家來報,歸鶴道長來訪,和張道長相談甚歡。

  傅雲章回書房整理卷宗,傅雲英去見老楚王。

  老楚王從張道長房裡出來,穿一身簇新的道袍,歪坐在羅漢床上打瞌睡。

  傅雲英走進去,把手裡的橘子丟進他懷裡,「孝敬您的。」

  老楚王驚坐而起,一臉嫌棄,「拿橘子打發我!」

  傅雲英淡笑道:「您兒子給的。」

  老楚王張大嘴巴,忙把已經扔到地上的橘子撿起來,捧在手心裡,贊道:「飽滿圓潤,紅彤彤的,這是貢橘啊!」

  傅雲英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喝一口,慢慢道:「等皇上成親那日,您和張爺爺一起進宮觀禮。」

  張道長並不知道老楚王的身份,又或者他知道,只是假裝不知道。現在朱和昶已然順利登基,老楚王到底死沒死,已經不重要了。

  「你怕我會搗亂?」老楚王剝開橘子,嗤笑,「放心,我知道分寸。」

  又問:「皇后是誰?」

  傅雲英搖搖頭,「皇上還沒有定下來,等見過了才冊封。」

  老楚王眼珠一轉,若有所思。

  夜裡吃過飯,傅雲英讓王大郎去請袁三。

  袁三在自己房裡讀書,他是那種玩的時候玩得高高興興,認真讀書時也能真的沉得下心用功的人,會試在即,每天閉門專心溫書。

  「老大,你找我?」

  他走進房,笑著問。

  傅雲英把剛才翻出來的幾套時文給他,「今年會試出的題目必定避熟就生,避易趨難,往年常考的題目今年不會再考。很可能考截搭題、偏題、口氣題、枯窘題,你多留心書中生疏的章節,這套冊子是歷年的小題,題目偏於古怪,你先練練。」

  剿襲之風沒法遏制,考官們只能另闢蹊徑,絞盡腦汁出新題、怪題。

  怪到所有拿到考卷的考生們都一頭霧水,怨聲載道。

  小題能防止剿襲,可惜硬是把幾個不相干的句子湊到一起讓考生抒發見解,實在太牽強了,所以朝廷並不鼓勵官員出小題。

  但今年鄉試出了剿襲文章入選這樣的醜事,會試考官沒有選擇,只能出小題。

  這對袁三來說倒是件好事,他思路飄忽,面對怪題往往能有讓人眼前一亮的見解。

  「老大,我會好好練的。」

  袁三認真道,抬頭看著傅雲英,猶豫了一會兒,忽然忸怩起來。

  傅雲英不由笑了,「你這是怎麼了?」

  袁三撓撓腦袋,道:「老大,這一次我一定能考中進士!等我授官,我就能給你當幫手。」

  蘇桐那小子以前明明和老大關係生疏,現在竟然成了老大的同僚!老大還挺器重他的,想想袁三心裡就窩火。

  論給老大當跟班,自己資歷最老,絕不能讓蘇桐動搖自己的地位!

  傅雲英不知道袁三心裡已經在排演將來怎麼和蘇桐一爭高下,還以為他為會試緊張,細細端詳他一陣,發現他似乎瘦了些,拿起青瓷高足果盤裡的大白梨遞給他,「也別太辛苦了,身子要緊。以你的才學,必定能考中。」

  袁三握著大白梨,昂首挺胸,「我一點都不累!」

  和老大當年廢寢忘食比起來,他還差得遠吶!

  夜裡,突然刮起北風,落了一場急雨,院子裡的桂花都落盡了,地上厚厚一層淡金色。

  傅雲英早上起來,看了會兒書,正和傅雲章坐在廳裡吃早飯,下人來報,歸鶴道長不見了。

  她眼皮跳了幾下。

  好一個知道分寸。

  「二哥,我得去找歸鶴道長。」

  她放下筷子,吩咐管家先派人手出去尋人,看來今天只能告假。

  傅雲章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放下正事,沒有多問。

  她回房脫下官服,換了身窄袖襖,青蓮色杭羅交領直身,出門去尋老楚王。

  喬嘉緊跟著她。

  下人很快來報,歸鶴道長去了東坊。

  傅雲英皺眉,秀女們現在就住在東坊,老楚王這是提前相看媳婦去了?

  她一面轉道往東坊追過去,一面吩咐隨從去李昌那兒報信,看能不能把老楚王給攔下來。

  李昌管京師治安。

  最後終於趕在老楚王驚動秀女時把人堵著了。

  他是歸鶴道長,兵士們對他很客氣,沒有為難他。

  傅雲英趕過去,謝過李昌,走到老楚王跟前。

  老楚王嬉皮笑臉,「喲!你也來了!」

  傅雲英面無表情,領著人往回走,小聲問:「您過來做什麼?」

  老楚王一甩拂塵,一派仙風道骨,跟在她身側,壓低聲音說:「寶兒重感情,冊封皇后得挑一個他喜歡的,知子莫若父,我過來瞧瞧那幾個秀女,幫他選個好的。」

  「那您也不能偷偷往裡闖,和我說一聲就是,我帶您去見秀女。」

  「我這不是閑著沒事幹,隨便逛逛嘛。」

  傅雲英不說話了,走到外面巷口,喬嘉牽著馬迎上前,她跨鞍上馬。

  看她似乎生氣了,老楚王面上訕訕,在隨從的簇擁下登上後面一輛馬車。

  他們一行人離開後,巷子裡的老百姓交頭接耳,「方才那俊俏小哥是誰家公子?怎麼以前沒見過?」

  旁邊的人笑答:「那是大理寺丞傅大人,湖廣的丹映公子,年輕有為,還給皇上當老師呢!」

  眾人驚呼,原來是那位傅大人!

  京中有傳聞,傅家兄弟面如冠玉,風度翩翩,而且都還沒成親。當官的都給兄弟倆寫詩寫文,贊他們人品風流。

  首輔大人喜愛兄弟倆,想招為東床快婿,尚書、侍郎們不幹了,看上一個就算了,兩個都得給他家當女婿,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百官暗暗較勁,媒婆都快把傅家門檻踩塌了。

  大家只當是誇張,今天真見著人了,才知傳聞不虛。

  挺拔俊秀,英姿颯爽。

  當真是好看吶!

  送老楚王回家,傅雲英換上官服,匆匆趕去大理寺。

  自然還是遲到了。

  出門前她已經遣人告假,陸主簿還以為她今天來不了,見她還是來了,詫異道:「真有急事,缺一天也沒什麼,何必這麼辛苦。」

  她笑了笑,還沒開口,旁邊響起一陣陰陽怪氣的聲音。

  「傅大人今時不同往日,可要保重啊。」

  說話的是一名評事。

  傅雲英不認得那個評事,不過她認識評事身邊的人。

  大理寺少卿齊仁。

  他和趙弼官階一樣,分別為左右少卿,素來不和。

  傅雲英和趙弼走得近,自然就被齊仁視為眼中釘。以前她官位低,很少和齊仁打交道,現在慢慢嶄露頭角,擠掉齊仁之前看好的寺正,齊仁愈加仇視她。

  評事是下屬,平時不敢對傅雲英不敬,今天出言暗諷,必定是仗著齊仁在場,而且她確實遲到了。

  「勞你關心。」

  傅雲英看一眼評事,淡淡道,逕自走開。

  評事心裡顫了一下,心驚肉跳。

  齊仁望著傅雲英走遠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石正和其他幾位評事、司直知道傅雲英來了,過來聽候吩咐。

  她收拾好東西,叫石正跟著自己,出了大理寺。

  敘複的審理堂設在刑部,她得去刑部。

  門前人頭攢動,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腦袋。

  看到她出來,人群激動起來,紛紛往前擠。

  「傅大人出來了!」

  「傅大人!」

  男女老少,爭先恐後往前擠。

  傅雲英皺眉,退後幾步,側頭問石正:「這是?」

  石正答道:「大人,他們是那些昭雪官員的家人和親戚。」

  他話音未落,那些等在門前的老百姓噗通噗通幾聲,朝她跪下了。

  一個方臉漢子擠開其他人,跪在傅雲英腳下,朗聲道:「傅大人為家父伸冤,小子無以為報,願跟隨大人左右,受大人驅策!」

  其他人忙跟著附和,又要給她當丫鬟的,給她當奴僕的。

  大多數人沒有賣身的想法,就是朝她磕頭謝恩。

  還有幾個垂垂老矣的老者,兒子蒙冤而死,家破人亡,他們僥倖活了下來,終於盼來水落石出的一天,挑了幾擔土產,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趕到京師,求她收下。

  傅雲英自然不能收他們的禮,人不能收,財物也不能收。

  她不收,那些人不願離去,跪在地上,扯著她的官袍不放,「傅大人,您就收下吧!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其實不值什麼錢。」

  傅雲英溫和道:「不過是分內之事罷了。」

  說著話,給旁邊人使眼色,護衛們立即過來,客客氣氣驅散眾人。

  好一頓勸說後,眾人才依依不捨離開,走之前,鄭重朝她作揖。

  怕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傅雲英沒有多做停留,加快腳步走進刑部。

  進去前,她駐足階前,回望大理寺。

  朱紅大門,威嚴而肅穆。

  一對鎮宅的石獅子,莊嚴威武,彷彿能震懾世間一切魑魅魍魎。

  曾幾何時,她絕望無助,站在大雪中,盼望著有人為魏家出頭,幫魏家求情……

  那是沒有用的。

  唯有自己掌握權力,危急關頭,方能從容不迫。

  ……

  被傅雲英抓回傅家,饒是老楚王臉皮厚如城牆,也覺得不自在,老實下來了。

  次日,傅雲英安排他去看秀女。

  事情好辦,她找了個藉口,讓張道長給各位秀女診脈,老楚王當跟班。

  老楚王屁顛屁顛跟著張道長出門。

  下午回到家裡,他兩手一拍,喜滋滋道:「一個比一個標緻,個個美如天仙,寶兒豔福不淺!」

  至於秀女們性情品格如何,他搖搖頭,「她們都斯斯文文的,細聲細氣說話,我看不出來。」

  其實要說品性,在老楚王看來,眼前的傅雲英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寶兒挺喜歡她的。

  而且不說脾性,單論相貌,她也生得漂亮清麗,容色絕對不輸那幾個秀女。

  正因為如此,老楚王不會戳破她的身份,而且還會盡己所能幫她掩飾。

  只要他活著一天,不會允許寶兒娶她。

  她這麼個性情,要是入宮,絕對能把寶兒管得服服貼貼的,說不定還會效仿唐朝的武氏,來一個改朝換代。

  這不是最可怕的,老楚王看人眼光很準,傅雲英給寶兒當朋友,當兄弟,當臣子,都行。

  她很包容身邊的人。

  但當妻子?

  寶兒要是哪天變心……傅雲英可不會輕饒了他。

  女人的嫉妒心,比朝堂鬥爭還可怕。

  所以還是當君臣吧。

  傅雲英也知道他怕什麼,兩人心照不宣。

  老楚王風流一生,覺得兒子隨自己,也是個憐香惜玉而不長情的,他的皇后可以不聰明,但一定得賢惠安分。

  他最後告訴傅雲英,如果朱和昶沒有特別喜歡的,還是立孔氏為后吧,畢竟名正言順。

  傅雲英把這話轉告給朱和昶。

  朱和昶見過幾位秀女後,思考了很久,命司禮監擬旨。

  孔氏冊封為皇后,另外四位秀女封妃。

  「我都不討厭,也沒有特別喜歡的。不過總比當世子的時候好,連正妃都沒法自己做主。」

  冊封典禮當天,朱和昶對傅雲英道。

  新君大婚,普天同慶。

  宮宴上,傅雲英被同僚拉著灌了幾杯酒。

  她這段時日一直忙裡忙外,幾乎沒有鬆懈的時候,昨晚又被即將成婚忐忑不安的朱和昶拉著聽他絮絮叨叨說了兩個時辰的心裡話,幾杯酒下肚,酒意慢慢浮上來,有些頭重腳輕。

  處處張燈結綵,地上鋪設氈席,設矮長桌,桌上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席上眾人笑鬧,觥籌交錯。

  庭間教坊司獻藝,輕歌曼舞,鼓樂齊鳴。

  吵得她頭暈目眩。

  她放下酒杯,和旁邊的人說了一聲,起身離席,找到隔壁桌的傅雲章,扯扯他的衣袖。

  「二哥,我頭疼。」

  傅雲章一怔,站起身,回頭看她。

  傅雲英雙頰沁出一抹微紅,眉尖微微蹙著,仰頭望著他。

  她許久沒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像小孩子。

  他還沒回過神,傅雲英腳步踉蹌了一下。

  廊下掛了數百盞燈籠,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暖黃的燈光籠在她臉上,一雙清透眼瞳濕漉漉的,眸光瀲灩。

  朱唇雪膚,氣韻清麗。

  傅雲章心裡猛地一跳,立刻摟住她的肩膀,讓她面朝自己,半抱半扶著,帶她離開。

  剛走出幾步,旁邊禮官步下臺階,迎上前,「大人,可有什麼不妥?」

  傅雲章不動聲色。

  傅雲英分明是吃醉了。

  這很可疑。

  她怕什麼,就越要練什麼。

  怕弓箭,便將打球場改建成射箭廳。霍明錦在京師的時候,每天過來教她練箭,風雨無阻。

  他路過射箭廳的時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

  她練得很認真,霍明錦也教得認真,不像平時什麼都聽她的。

  知道官場上免不了應酬,她在家時常常練酒量,不可能吃幾杯酒就醉了。

  今天新君大婚,若傳出她酒後失德,可能會被御史抓到錯處彈劾。

  傅雲章心思電轉,道:「舍弟不勝酒力,我帶他去偏殿休息。」

  禮官為難道:「萬歲爺剛才說宴後要見大理丞,囑咐奴等留下他……您可千萬別走遠了。」

  這就是說,現在走不了。

  傅雲章點頭應下來,走到長廊裡,看左右無人,直接抱起傅雲英。

  她似乎真的醉了,很乖巧,柔軟的一團躺在他懷裡。

  傅雲章臉色冷下來。

  偏殿是宴息處,有太監、宮女在裡面吃酒賭牌。

  傅雲章進去,微微喘氣,把傅雲英放下,安置在窗前長榻上。

  不一會兒,喬嘉和李昌找了過來。

  他們如今一個被朱和昶正式賦予官職,貼身保護傅雲英,一個今天負責宮廷戍衛,霍明錦不在京師,他們生怕傅雲英出什麼狀況,時時刻刻派人盯著,聽說她離席,立馬親自過來看。

  傅雲章讓傅雲英靠坐在自己懷裡,接過宮女絞乾的帕子,幫她擦臉,動作很輕柔。

  喬嘉和李昌細看傅雲英的臉色。

  她眉尖仍然緊蹙,安靜地躺在傅雲章臂彎中,面龐秀麗,惹人憐惜。

  喬嘉皺眉沉思。

  李昌心裡狂跳不已,眼皮低垂,不敢多看。

  總算明白為什麼二爺對人家情根深種了,瞧人家那閉目沉睡的清冷風姿,望之如月下海棠,說不出的好看。

  他這個粗人沒法描繪,就覺得想把世間最好的、最寶貴的珍寶都捧到他面前,哄他高興。

  最重要的是,人家還有本事啊!

  喬嘉知道傅雲英是女子,警覺性高,道:「我看公子不像是吃醉酒,倒像是吃了其他東西。」

  傅雲章點點頭,他也是這麼想。

  還好她自己也發覺了,察覺到不對勁,馬上過來找他。

  這可是宮宴。

  誰膽大至此,敢在宮宴上朝她下手?

  傅雲章眼底暗流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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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3: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中毒

  不知道傅雲英吃下了什麼,傅雲章不敢把她交給旁人。

  卻有太監過來找他,朝他一揖,道:「唐尚書找您,讓您立刻過去,都等著您呢!」

  不停催促。

  喬嘉拱手道:「小的守在這兒,寸步不離,大人無須擔心。」

  傅雲章搖搖頭,得罪頂頭上司事小,現在狀況不明,不知道暗中下手的人是誰,他得守著英姐。

  她過來找他了,他哪能丟下她。

  一刻也不行。

  李昌出去請太醫,半個時辰後才折返回來,嘴裡罵罵咧咧,道:「今晚當值的太醫剛好被請走了。」

  這就更不對勁了。

  喬嘉道:「看來得送公子出宮。」

  李昌在一旁發愁,「可皇上不讓他走啊!」

  不一會兒,大理寺的人尋了過來,鬧著要傅雲英接著出去聯詩。

  李昌把人趕走了。

  傅雲英昏睡不醒,不停出汗,額頭密密麻麻一層汗珠,體溫倒是還正常,也沒有嚷難受,只是眉尖緊蹙。

  又或許她其實是難受的,只是她不表達而已。

  她一向安靜,把自己當成大人看,從不訴委屈。

  痛了,委屈了,不舒服了,從不和人說,自己默默承受。

  就這樣一點一點長大。

  為什麼會這樣呢?

  韓氏和傅四老爺很疼愛她,她不該這樣的。

  只有一次次被人忽視、被人傷透了心,才會這樣吧?

  就像他,在知道母親不會心軟後,灰心失望,不再奢望母親能理解他。

  那時的他只想喘口氣,讓他歇一歇,睡個懶覺。

  但是哪怕到了過年,母親也不會容許他鬆懈。

  他後來就不喊累了。

  傅雲章低頭,手指輕撫傅雲英的眉心。

  捨不得讓她皺一下眉頭。

  甘州那幾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傅四老爺依稀提過,母女倆相依為命,朝不保夕,沒吃過幾頓飽飯。

  要是早點認識她就好了,這麼好的妹妹,定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

  喬嘉看一眼傅雲章,將他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眼神閃爍了兩下。

  還好是遠房堂兄,都姓傅,不然二爺會撕人的。

  正為難,外面遙遙傳來司禮監太監尖聲開道斥退閒雜人等的聲音,聖駕到了。

  幾人對望一眼,皇上怎麼來得這麼快?

  腳步聲匆匆,朱和昶已經換了衣著,頭戴翼善冠,穿金線織繡盤龍紋盤領窄袖常服,交領中衣,束玉帶,青年君王,漸漸有了幾分威嚴氣勢,大踏步進了宴息處,焦急問:「雲哥病了?」

  傅雲章要起來行禮,朱和昶走近,按住他,看到他懷裡雙頰淺暈、虛弱無力的傅雲英,愣住了。

  他臉色古怪,盯著傅雲英發怔。

  傅雲章仍然照著規矩行禮,似有意,又似無意,擋住朱和昶的視線。

  「皇上,他只是吃醉了。」

  朱和昶回過神,喔了一聲,看著傅雲英線條柔和的半邊側臉,道:「還想找他說話的,既然醉了,讓他早些休息罷。明天再和他細說。」

  他示意身邊太監、宮女送傅雲英去側殿,常有大臣在那裡留宿。

  傅雲章給跟在朱和昶身側的吉祥使了個眼色。

  吉祥會意,上前半步,小聲提醒朱和昶:「萬歲爺,今夜宮中大喜,留宿傅大人,怕是不妥。」

  朱和昶皺了皺眉。

  雲哥都醉成這樣了,一屋子人說話,他都沒醒。

  要是在王府,他肯定想也不想就留下雲哥,讓雲哥在自己院子裡休息。

  不過吉祥說得對,他得為雲哥考慮。

  「那朕不留你們了,吉祥,你代朕送雲哥出宮。」

  吉祥應喏。

  一行人出了偏殿宴息處,傅雲章沒敢讓其他人碰傅雲英,堅持背著她到宮門外,送她上了馬車。

  做完這一切,他體力不支,衣衫被汗水濕透。

  馬車前掛了燈籠,吉祥在前面開路,錦衣衛和內官親自護送,一路暢通無阻,無人敢攔。

  傅雲章掩唇咳嗽幾聲,掀開簾子往外看一眼。

  黑魆魆的,什麼都看不到,衛士戍守宮門前,夜色中,看不到宮牆的頂端,因而顯得更加肅穆沉寂。

  他放下簾子,讓傅雲英枕著自己的雙腿。

  李昌還得當值,只送到宮門口。

  喬嘉駕車。

  夜晚宵禁,長街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馬車慢慢晃蕩。

  傅雲章抬起手,手臂輕輕顫抖,有些發麻。

  若是霍明錦,身強體壯,果斷英武,又深不可測,能左右君王廢立,定能護她周全。

  不像他,抱她走幾步路都費勁。

  傅雲章怔怔出了會兒神,挑起簾子。

  夜色深沉,寒風吹在臉上身上,剛出了身汗,一時冷意爬上脊背,濕而涼。

  他問喬嘉:「霍明錦到山西了?」

  喬嘉手執長鞭,答:「昨天傳回消息,二爺離開大同鎮,往雁門關去了。」

  傅雲章道:「通知他。」

  喬嘉揚鞭,沉聲說:「您放心,二爺走之前再三交代,事關公子,大小事務,不論有無異常,都得按時彙報。李昌已經派人飛鴿傳書,告知二爺。」

  二爺的人手中,他在傅雲英身邊待的時日最長,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事。

  簾子垂下了。

  傅雲章靠著車壁沉思,手放在她臉頰邊,怕她晃著不舒服。

  ……

  京中無人知道霍明錦的住處到底在哪兒,他卻清楚,霍明錦就住在間壁。

  她的院子周圍層層武人把守,那些武人自然不是傅家的護衛,應當是霍明錦的屬下。

  傅四老爺告訴他了,霍明錦正式向傅家提親,三媒六聘,禮數都是齊全的,彩禮多得傅四老爺不敢接。

  名義上他要娶的是五姐。

  其實也不是名義上娶,她本來就是傅家五小姐,只不過外人以為她是橫空出世的養子而已。

  她要出嫁了,霍明錦將成為她的丈夫。

  別人做不到的,霍明錦能做到。別人能做到的,霍明錦做得更好。

  光是願意默默守在她身邊,不會強迫她公開身份這一點,就足夠讓傅四老爺欣賞他,這世上能做到這一步的男子,寥寥無幾。

  婦人不論成婚前後,都得循規蹈矩。她做的每一件事,都離經叛道,天天和一群男人共事。

  霍明錦必然還是在意的,但他能夠克制住自己的嫉妒心和佔有欲,不會讓英姐覺得有壓力。

  錦繡堆裡長大的世家子弟,領千軍萬馬、說一不二的大督師,竟然能有這樣的心胸。

  以一己之力挑撥沈黨和先帝,在先帝喪葬期間總攬大權、坐鎮京師,天下無人敢有異議。

  群臣為他馬首是瞻,他權傾朝野,執掌江山。

  但他又毫不留戀權勢,扶持朱和昶即位後,果斷退居幕後,並不張揚。

  這樣一個人,在家教英姐射箭時,卻那樣溫和,不論什麼時候,看她的目光都隱隱含笑。耐心幫她調整姿勢,一遍遍不厭其煩指導她。

  英姐感情內斂,不苟言笑。以前提起霍明錦,她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現在和霍明錦私底下相處,她臉上笑容越來越多,放任他的親近狎昵。

  有幾次他還看到英姐似乎生氣了,拿竹箭輕抽霍明錦。

  霍明錦一邊笑一邊朝她賠不是,由著她抽。

  不一會兒兩人又和好了。

  霍明錦拉著她的手,問她手疼不疼。

  ……

  傅雲章垂眸,眼睫交錯,目光經卷睫濾過,落在傅雲英臉上。

  手指拂去她鬢邊的汗珠。

  她忽然動了一下,雙唇微啟,一聲輕嚀。

  眼皮顫動。

  「雲英?」

  傅雲章喚她,不知不覺用了家鄉口音。

  傅雲英緩緩睜開雙眼。

  她神色疲倦,望著上方的他,眼神清而冷,似深秋早上彌漫在山間的濃霧。

  傅雲章皺眉。

  他有種直覺,傅雲英看的不是自己。

  又或者說,她雖然在看自己,其實是透過自己在看另一個人。

  她把自己當成其他人了。

  傅雲英怔怔地看著他,汗水浸濕鬢髮,眼瞳烏黑發亮。

  片刻後,她朱唇輕啟,叫出一個名字。

  「崔南軒。」

  傅雲章臉色變了。

  他突然想起來,刑部的人都說,他和崔南軒有點像。

  以前在湖廣不覺得,來了京師,置身一群來自天南海北的中年官員當中,就明顯了。同樣都是湖廣出身,說話口音相近,同樣年紀輕輕高中探花,同樣眉目疏朗、俊逸挺拔,氣質相近。

  那天事態緊急,他換上崔南軒的官袍,不熟悉他們的人從遠處看,還真分不出他們。

  唯一不同的,他散漫隨和,崔南軒嚴謹冷淡。

  她說過,她不喜歡崔南軒。

  傅雲章俯身,燈火搖晃,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越來越清晰,「雲英,你叫我什麼?」

  她意識朦朧,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崔南軒。」她眼神放空,一字字道,「放我走吧。」

  語氣和平時不同。

  他從未見她用這種語調說話,冰冷,無力。

  還有一種心如止水的淡漠。

  這和崔南軒有什麼關係?

  自己曾救過崔南軒……

  傅雲章心中發緊,手指捏緊傅雲英的下巴,「崔南軒對你做過什麼?」

  ……

  傅雲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她覺得很累,渾身酸軟,骨頭好像被人抽走了,浸泡在無邊無際的冰冷海水中。

  那不是海水,是塞外渾濁而洶湧的江水,從高聳入雲的雪山之巔融化,沖刷而下,流經千山萬壑,冰冷刺骨。

  據說水底的魚會啃食人的骨肉,吞吃入腹。

  她隨著暗流下沉。

  水底漆黑暗沉,水聲咕咚咕咚,水波溫柔。

  也殘酷。

  她看著自己沉下去。

  她的長眠之地。

  魚群要圍過來了。

  ……

  指尖突然感覺到一抹濕意,傅雲章霎時愣住。

  傅雲英在哭。

  她沒有出聲,眼淚順著眼角滑落,一滴一滴,落在他指頭上。

  連哭都是安靜的,彷彿生怕打擾了別人。

  傅雲章心口絞痛起來,彷彿一把利刃插進心口,左右攪弄,生生剜下一塊血肉。

  疼得他發抖。

  她不曾哭過,除了以為傅四老爺命喪賊手那次,她不曾哭得這麼傷心……

  不管吃多少苦頭,她都不會哭成這樣。

  她為什麼哭?

  傅雲章手托在她脖頸上,慢慢靠近她。

  越來越近,近在咫尺。

  他看著她眼角溢出的淚水,眼神從沉痛慢慢變得堅定。

  彷彿有什麼東西掙脫了束縛。

  看她許久後,他緩緩閉上眼睛,顫抖著將她按進自己懷裡。

  怎麼忍心看她哭。

  ……

  到傅家了。

  吉祥還要回去覆命,看著傅雲章抱傅雲英下來,關心幾句,領著人回宮。

  管家大驚,叫起門房,燒水的燒水,請郎中的請郎中,忙亂起來。

  喬嘉的人早就帶著犯禁的通行腰牌,把還在夢中熟睡的老太醫揪了過來,等在傅家門前。

  匆匆進屋,袁三、蘇桐、傅四老爺、趙師爺都驚動了,披衣起身趕過來,抓著喬嘉問他出了什麼事。

  喬嘉也不清楚,一屋子人眼巴巴望著老太醫。

  十幾道視線看過來,老太醫心裡苦,睡得好好的突然聽到家中大門被砸得震天響,差點嚇得一命嗚呼。一幫兇神惡煞的大老粗,就不知道客氣一點嗎?

  他腹誹歸腹誹,診脈的態度還是很認真的。

  片刻後,他皺了皺眉,目光掃視一圈。

  喬嘉會意,使眼色讓屬下趕袁三等人出去,只留下傅雲章一人。

  傅四老爺幾人一頭霧水,被忽悠了一通,出去了。

  傅雲章坐在床榻邊,不停給傅雲英擦拭鬢邊的汗水。她一直在出汗,再這樣下去,不知道會不會虛脫。

  老太醫輕咳一聲,壓低聲音道:「她似乎吃了損傷神智的東西。」

  傅雲章和喬嘉都變了臉色,果然有人想害她。

  老太醫又道:「還好她是女子,而且吃下的也不多,所以毒性反而不強。若是男子,吃進這樣的東西,很容易失手傷人。」

  傅雲章沒有露出驚詫之色,張道長不知給了她什麼法寶,其他人診脈也診不出男女。但老太醫是霍明錦的人,應該早就知道她是女兒身。

  他問:「可有解藥?」

  老太醫回答說:「這毒沒法解……得給她催吐,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然後等藥性慢慢過去。」

  見傅雲章臉色陰沉,他加了一句,「不妨事,醒來之後慢慢調理,不會傷及身體。」

  聽他這麼說,傅雲章的臉色依然沒有緩和。

  喬嘉辦事周到,一轉眼就讓人將催吐的藥送了進來。

  傅雲章扶傅雲英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餵她喝下催吐的湯藥。

  她眉頭緊皺,很快,「哇」的一聲,身體不停發抖,吐出穢物。

  吐到最後,明明什麼都吐不出來了,還佝僂成一團,時不時輕顫幾下,手腳冰涼。

  兩個侍女跪在地上,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床前收拾得乾乾淨淨。

  老太醫在一旁叮囑:「趕緊給她換一身乾淨衣裳,熬綠豆湯給她喝,多喝點。夜裡也得有人守著,注意保暖,別讓她受涼,要是發熱,再派人來找我。」

  喬嘉看他一眼,「太麻煩,已經準備好客房,你這幾天就住在這裡。」

  老太醫眼皮直跳,沒敢吱聲。

  送走老太醫,喬嘉轉身,對床榻邊的傅雲章道:「二少爺,這兩個侍女手腳勤快,由她們伺候公子。」

  侍女不僅幹活麻利,力氣也大,還會功夫,抬來幾桶熱水,預備給傅雲英沐浴換衣。

  她必然是不舒服的,傅雲章握著她的肩膀,能感覺到她全身冰涼,一直在發抖。

  得趕緊讓她換上乾爽的衣裳。

  他雙眉緊擰,把她放回枕上,出了臥房。

  回想她方才吐得渾身發抖的樣子,閉一閉眼睛,袖中雙拳緊握。

  ……

  次日早上,朱和昶派人過來探視傅雲英。

  傅雲章回說傅雲英醉酒得厲害,害頭疼,要告假。

  到中午的時候,朱和昶又遣太監送來幾大盒珍貴藥材和補品。

  太監宣讀口諭,傅雲英不用去當值,一併傅雲章也不用去,留在家照顧弟弟。

  還明確表示不許其他人上門探望,免得打擾傅雲英。

  朱和昶覺得雲哥一定是前段時間太忙了,所以才會醉酒病倒,應該臥床休息。

  皇帝都下令了,其他人不敢抗旨,雖然心裡很想到傅家走一趟,斟酌再三後,只能支使下人跑腿。

  傅雲英始終沒清醒,吃什麼都吐,到後來,連喝下去的水也全吐了。

  老太醫開了一副溫補的藥方,奈何她連藥也吃不進去。

  一家人束手無策。

  ……

  崔府。

  庭中一株柿子樹,枝葉繁茂,樹冠龐大,蓋住半邊院子,枝頭果實累累,掛滿紅彤彤的柿果。往年這個時候葉片將要落盡,今年下人看護得好,葉片仍然肥闊碧綠。

  熟透的柿子散發出陣陣甜香,一看嫣紅的顏色就知道已經軟爛了,但沒人敢摘一枚嘗一嘗,由著它被鳥群啄食。

  嘰嘰喳喳的鳥鳴聲中,崔南軒做了個夢。

  數九寒天,大雪紛飛。

  他披一身青色漳絨鶴氅,站在光禿禿的柿子樹下,瘦削枝幹上厚厚一層雪。

  腳步聲由遠及近,繡鞋踩在雪地上,窸窸窣窣響。

  她穿得單薄,松花色撒花綢面圓領褙子,交領中衣,細褶裙,鬢髮梳得光光的,纖細嫋娜,眼波流轉間透著一抹溫婉,但因為此刻神情冷淡,溫婉也是冰冷的。

  「崔南軒。」

  她輕聲道。

  嫁給他後,她從來不會直呼他的名字,要麼叫他表哥,要麼喚官人。

  她從袖中取出一份寫好的休書,遞給他。

  休書是她寫的,字跡清秀。

  岳母不許她讀書寫字,但她實在喜歡,有時候閒暇時,從他書房順走他用完廢棄的紙筆,一個人在那兒自得其樂。

  他後來便偶爾買一些適合她用的文具放在那兒,等她來拿。

  她應該是喜歡他的,嫁給他以後,操持家務,服侍他起居,吃苦受累,沒有一句怨言。

  現在知道他不會對娘家施以援手,她也沒有大哭大鬧。

  只是求他放她離開。

  他接過休書,想也不想,就將那張薄薄的紙揉碎了。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她。

  碎片混進漫天飛舞的雪花中,隨風飄走。

  她似乎早料到他的反應,沒有動怒,望著那些飄遠的碎紙,朱唇輕抿,笑了一下,轉身走了。

  下午,管家來報,說她帶著丫頭冒雪出府,被吳家人攔了下來。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寫了一半的信,帶人追了過去。

  看到她站在大雪中,斗篷底下的臉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她不走,其他人不敢碰她,只能圍在一邊,為她撐傘擋雪。

  看到他來了,下人們不敢出聲,跪在地上。

  崔南軒一言不發,朝她走過去。

  她仰頭看著他,目光裡有什麼東西在激烈碰撞。

  失望和痛苦交織。

  因為真的敬重他,把他當成可以全然依賴的丈夫,所以此時也就更失望。

  他看得懂她的心灰意冷,但他只能如此。

  她踉蹌了幾下,還要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打橫抱起她,攥著她的手腕不放,送她上馬車。

  下人簇擁著馬車往回走,外面風聲呼嘯。

  車廂內,她被迫躺在他膝上,斗篷上的雪打濕他的衣袍,幽黑眸子望著他看了許久,疲憊地閉上眼睛。

  「崔南軒,放我走吧。」

  他不語,低頭吻她眉心,手臂用力,將她抱得更緊。

  都說他冷情冷性,確實如此,他就是鐵石心腸,薄情寡義。

  他見過太多涼薄世情,心早就冷了。

  不想當好人,也無意做壞人,他只是他而已。

  若是一直這麼狠心倒也罷了,世人眼光,史書評說,他都不放在眼裡。

  偏偏非要留這麼一分柔軟。

  魏翰林告訴他,想要達成夙願,必須先捨棄些東西。

  哪一處是軟肋,就得由他自己親手剜掉。

  剝皮抽骨,鮮血淋漓,痛徹骨髓,也得狠心剜去。

  ……

  窗外傳來柿果落地的聲音,啪嗒一聲,驚起枝頭鳥雀。

  偷食的鳥兒撲扇著翅膀飛向高空。

  崔南軒從夢中驚醒,坐起身,眼睫顫動,狹長雙眸漸漸變得清明。

  他凝望著窗外被果實壓彎低垂到窗前的樹枝,眉頭輕皺。

  門外響起腳步聲,吳同鶴的聲音透過門扇傳進屋中:「閣老。」

  當年曾想過,若他為內閣大臣……

  真的做到了,發現其實和以前沒什麼分別。

  他拿起一本書,淡淡道:「進來。」

  吳同鶴推開房門,跨進屋中,小聲道:「閣老,皇上又派太醫去傅家了。」

  崔南軒目光停留在手中書冊上,「傅雲到底是什麼病?」

  吳同鶴低著頭答:「據說是醉酒之後吹風,風寒感冒。」

  「傅雲章也沒去刑部?」

  「沒去,傅家這兩天沒人出門。」

  如果傅雲只是風寒感冒,傅雲章不會丟下差事不管的。

  崔南軒皺眉沉思。

  那晚宮中喜宴,傅雲中途離席,之後不曾公開露面。皇帝大婚,還惦記著他的身體,每天幾次派太監上門探視。

  這病來得蹊蹺。

  崔南軒想起自己當年遭反對改革的大臣反撲時的情景。

  沈介溪終究還是疑心他了,他便借機和沈家鬧翻,目的已經達到,無須再同他們虛與委蛇。

  之後他被罷官,一路南下,想殺他的人沒有幾百,也有幾十。

  那些人一直綴在後面,尋找時機殺他。

  他很警覺,一路不斷更改南歸路線,時而往東,時而往西,時而掉頭往北,總能在對方追殺過來之前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不過還是出了點意外,崔二姐賭氣,帶著吳琴獨自走,差點被拐子拐賣。

  也是巧,讓傅雲給救了。

  皇帝對傅雲種種優待,他又一人身兼數個職位,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不知下手的是哪一方。

  崔南軒還在翰林院的時候,就有一個同僚因為在宮裡吃壞肚子,出了大醜,衝撞聖駕,被貶到南京去了,之後一蹶不振。

  再往前,還有一位長寧侯世子,中了別人的圈套,竟然在宮中和宮女私通,苟合的時候還剛好被景宗給撞到了。景宗性情寬和,哈哈大笑,並未降罪於長寧侯世子,誇他年少風流,索性將宮女送給世子為妾。長寧侯府一家卻嚇得不輕,半個月後長寧侯爺就把兒子送到衛所去磨練。

  傅雲能熬過去嗎?

  不知道怎麼回事,崔南軒不禁想起她生病的時候,皺眉喝藥的樣子。

  藥很苦,但吃了藥才能好。

  她挨在他懷裡,一邊苦惱著,一邊把他手中藥碗裡的藥喝完,長舒一口氣。

  不愛吃蜜餞,嫌酸。吃了藥也不用蜜餞去苦味,寧願吃茶。

  秋天的時候剝柿子給她吃。柿子半熟的時候就摘下來,放在米缸裡悶著等變軟,能吃很久。一株柿子樹,能摘好幾籮筐柿子,她留一筐自己吃,一筐送親戚,剩下的送給左鄰右坊,間壁家的孩子一到秋天就盼著吃他們家的柿子。

  柿子又軟又甜,就是吃起來麻煩,汁水淋漓的,他托著柔軟的柿子皮餵她,一不小心就蹭滿手的汁液。

  她生病的時候愛吃,因為涼涼的,甜絲絲,比蜜餞好吃。

  ……

  直覺傅雲有古怪,但到底哪裡古怪,細究起來,卻又難以讓人相信。

  或許只是巧合。

  叫人心驚肉跳的巧合。

  崔南軒放下手裡的書,「備車,去傅家。」

  吳同鶴遲疑了一下,道:「閣老,皇上下令,不許大臣去傅家探病。」

  口諭罷了,真去了,皇帝也不過說兩句,還能如何?

  崔南軒看一眼窗外的柿子樹,起身往外走,「柿子全摘了。」

  吳同鶴愣了一下,吃驚地抬起頭。

  據說病逝的夫人愛吃柿子,院子裡這株柿子樹,不管結多少柿子,閣老從不許人摘。以前吳琴住在府裡的時候,看柿子長得好,摘了幾枚,閣老沒有動怒,可當時的臉色當真是嚇人,之後閣老不許任何外人踏進院子一步。崔二姐還抱怨說閣老小氣,幾個柿子罷了,用得著朝外甥女發脾氣?

  今天閣老怎麼捨得讓全摘了?!

  不僅摘了,崔南軒還吩咐人把柿子裝在抬盒裡,送到傅家去。

  吳同鶴嘴角抽搐了兩下,閣老這是打算拿柿子探病?

  柿子送到傅家。

  聽說崔南軒親自登門,正為傅雲英擦汗的傅雲章怔了怔。

  他沒想到崔南軒會親自過來,因朱和昶吩咐過,其他大臣只遣親信過來探望,免得驚擾傅雲英。

  崔南軒現在是堂堂閣老,湖廣人,又年長十幾歲,長輩親自來探望後輩,傅四老爺不勝惶恐,預備出去迎。

  傅雲章叫住傅四老爺,打發袁三出去敷衍客人,「不必留崔閣老吃茶。」

  他敬佩崔南軒,但是私底下往來就不必了。

  尤其在這個時候。

  袁三會意。

  傅四老爺眨眨眼睛,沒有多問,他不懂朝堂上的事,什麼都聽傅雲章和傅雲英的。

  不過崔南軒可沒有那麼好打發。

  不好打發也得打發,袁三臉皮厚,就是不讓進。

  正僵持,院牆外遙遙傳來驚雷般的馬蹄聲。

  驚呼聲四起。

  一人一騎如離弦的箭,飛馳至府門前。

  好在路上沒有什麼行人,幾個路人聽到雷鳴聲響,忙往路邊牆角下躲避,並未發生馬蹄踩踏傷人事件。

  都到巷子裡了,快馬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所過之處,煙塵滾滾,揚起漫天沙塵。

  護衛們面面相覷,忙拔出佩刀,上前呵斥。

  馬還未停住,馬上的騎手翻身躍下,看也未看他們一眼,幾步踏上石階。

  大手一揮,勢如千鈞,便將嚴陣以待的護衛們逼退。

  不等護衛們反應過來,高大的身影已經大踏步往裡走去。

  眾人呆了片刻,認出眼前面色陰沉、鬍子拉碴的男人正是遠赴邊塞的督師大人,未等抱拳行禮,男人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長廊深處。

  這時,「嘭」的一聲巨響,督師大人的坐騎轟然倒地,四蹄抽搐了幾下,竟活活累死了。

  喧嘩聲傳進內院。

  小廝連滾帶爬,飛跑進來通報,霍督師到了。

  話音未落,人已經抬腳邁進正堂。

  袁三和崔南軒都不說話了,看著那快步走近的高大身影。

  霍明錦風塵僕僕,滿面風霜,雙眼微微發紅,視線掃過立在廊簷下的崔南軒,瞳孔急劇收縮。

  隔著半個庭院蓊鬱生長的花木,兩人對視了一瞬,旋即錯開目光。

  霍明錦目光似空洞無物,不理會奔上前回話的屬下們,逕自穿過遊廊,往裡大步走去。

  氣勢淩厲,衣袍獵獵,袍角衣袖帶起一陣微風。

  跟著崔南軒上門的吳同鶴皺眉,不滿道:「他怎麼就能進去?」

  崔南軒搖搖頭,示意自己的隨從們閉嘴。

  霍明錦剛才看到他了,但並未有太多的反應,那一眼掃視雖然威儀赫赫,其實漫不經心。

  記掛著傅雲,所以懶得理會自己麼?

  他對傅雲,絕不只是將之視作替身那麼簡單。

  一束光線篩過竹簾,漫進房檐底下。

  崔南軒沐浴在柔和的斑影中,俊秀如畫的臉孔,彌漫著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異樣情緒。

  ……

  屋外腳步聲驟起,一片不可置信、震驚的吸氣聲中,門被一把推開。

  男人走進屋中。

  屋裡的人抬起頭,看到逆光快步走過來的男人,吃了一驚。

  從關外到京師,消息來回,加上霍明錦行蹤不定,傅雲章以為他最早也要半個月後才能回京。

  沒想到短短幾天,他竟然就到了!

  霍明錦已經兩天一夜沒合眼。

  接到消息,他不敢耽擱,沒有猶豫,立刻命人準備軍中最快的馬,一路屬下在驛站等候接應,跑死一匹再換一匹,日以繼夜,水米未進,返回京師。

  說不清心裡是恐懼居多,還是狂怒居多。

  他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只想快點趕回她身邊。

  傅雲章彷彿能聞到他身上戈壁風沙的味道。

  喬嘉跟在他後面走進來,「二爺。」

  霍明錦一語不發,走到床邊。

  傅雲英躺在枕上,側睡的姿勢,雙眼閉著,眉尖輕蹙,肌膚蒼白勝雪,雙唇微抿,唇色很淡,似被雨水打過的花,失了嬌豔。

  她少有這樣孱弱嬌軟、惹人憐惜的姿態。

  霍明錦伸手撫她的眉心,粗礪的手指剛挨到她,她瑟縮了一下,眉皺得更緊。

  他忙收回手。

  傅雲章給她蓋好被子,站起身,眼神示意霍明錦和自己一起出去。

  霍明錦深深看傅雲英幾眼,跟上他。

  喬嘉也跟了出來。

  「二爺,宮宴上的一應吃食用具都查過了,沒有異常,大理寺那幾個敬酒的人也一一排查過,也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李昌當晚就派人查傅雲英吃過什麼,喝過什麼,並沒有找到不乾淨的東西。大家圍著矮桌席地而坐,送到每位官員面前的食物都是一樣的。

  喬嘉慢慢道:「不過那晚宮女摔碎了不少杯盞,所以找不到公子用過的碗筷。昨天,宮裡死了一個宮女,兩個太監,據說是吃壞肚子和得急病死的。」

  傅雲英剛吃醉酒,不一會兒皇帝就到了,這太巧合,所以還是有人動了什麼手腳。

  只是他們以為傅雲英是男子,用的是能讓男子酒後發狂的東西,對傅雲英沒用,所以她只是昏睡,沒有和以前那位翰林修撰那樣酒後辱駡君王,當眾出醜。

  霍明錦淡淡道:「怎麼下手的,誰親自下的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下達命令的人是誰,去查司禮監太監、錦衣衛和內閣大臣。」

  順藤摸瓜太慢了,他要直接將對方連根拔起,有嫌疑的總歸只有那麼幾個人。

  至於下手的人,跑不了。

  喬嘉應喏。

  傅雲英昏睡,霍明錦這會兒根本無心多談其他事,問:「到底吃了什麼,她為什麼還不醒?」

  這兩天都守在傅雲英身邊,傅雲章更清楚她的身體狀況。

  「張道長從宮裡觀禮回來,給她看過了。」他頓了一下,說,「一來吃了某種含有毒性的東西,脾胃受不了,二來最近她身兼數職,天天熬到淩晨才歇,身體早就扛不住,吃了兩杯酒,加上不乾淨的東西一激,引發舊疾。」

  霍明錦眉心猛地一跳,引發舊疾?

  傅雲章回頭看著半開的窗,從這裡能看到羅帳掩映中的床榻,道:「只能溫補,等她慢慢好起來。」

  兩人說著話,裡面侍女忽然低低驚叫了一聲。

  霍明錦立刻拔步衝進去。

  傅雲英趴在床前,頭朝下,雙手攥著衣襟,不停乾嘔。

  侍女跪在腳踏上,輕拍她的脊背。

  地上早備了銅盆之物,顯然她這兩天常常嘔吐,侍女都習慣了。

  霍明錦走過去,矮身坐在床沿邊,抱起傅雲英,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被堅實的手臂托著,意識不清的她下意識緊緊攥住他的衣袖。

  她全身打顫,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衣衫下的身體冰涼,瑟瑟發抖。

  猶如萬箭攢心,五內俱裂。戰場上刀劍無眼,霍明錦身上滿是傷疤,但刀劍砍入骨肉的疼痛,都不及此刻的痛苦真實。

  所有舊傷都隱隱作痛起來。

  喉嚨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他沒法呼吸,只能笨拙地擁著她,試圖減輕她的痛苦。

  她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吐出來的都是清水,衣衫汗濕,片刻後,實在吐不出什麼了,蜷縮成一團,窩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傅雲章走進屋,看到霍明錦抱著她,接過侍女手中的巾帕,溫柔為傅雲英擦拭。

  他的衣袍都被弄髒了,一片狼藉,他好似沒看見,雙眼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動作輕柔。

  老太醫趕了過來。

  霍明錦摸摸傅雲英的臉,輕聲問:「我怎麼覺得像傷寒?」

  老太醫道:「是有些像,不過她沒有持續發熱,而且多汗,還是脾胃不適引起的痙攣和昏迷,這兩天會一直吐,熬過今晚就能好。」

  「有沒有緩和的辦法?」

  老太醫搖搖頭,想了想,又道:「瞧著厲害,其實沒什麼大礙,睡幾天便沒事了。」

  這病來得快,病勢洶湧,好起來也快,只是頭兩天會很難受。

  霍明錦眉頭緊擰,吩咐侍女去準備熱水。傅雲英剛剛出了一身冷汗,他抱著她,隔著幾層衣裳也能感覺到她不舒服。

  傅雲章沒說話,站在屏風一側看了一會兒,轉身出去。

  霍明錦即將成為她的丈夫,他知不知道崔南軒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要是她再喊出崔南軒幾個字,霍明錦會怎麼想?

  好在她之後沒有再說胡話,想來在馬車裡喊出崔南軒的名字,應該是因為自己用方言叫她,讓她聯想到了什麼。

  等她醒轉,得好好和她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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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3: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三章 涼粉

  落雨聲淅淅瀝瀝。

  夜風推拉窗棱,咯吱咯吱響。有人走過去,把沒關好的窗扇合上了。

  腳步聲很輕。

  床上,傅雲英眼皮顫動,肩膀劇烈抖了幾下,蜷縮成一團,雙手無意識攥緊蓋在身上的錦被。

  一雙堅實而有力的臂膀立刻將她抱了起來,輕拍她的脊背,拂開她鬢邊的亂髮。

  她靠在他懷中,眼皮黏在一起,意識朦朧,什麼都看不清,只能依稀感覺到床前一片黯淡的燈光,乾嘔了片刻,並未吐出什麼,身子不停發抖。

  五臟六腑好像被什麼東西蠻力地撕扯捏攏,她沒法抵抗,唯有佝僂著身體,以此減輕痛苦。

  溫暖乾燥的大手扶著她的肩,手指隔著裡衣輕輕摩挲底下冰涼的肌膚。

  懷抱很溫暖,衣衫底下肌肉緊繃,像環抱府城的青山,沉沉地矗立在廣闊蒼穹之下,巍峨而靜默。

  這兩天渾渾噩噩中,好像都是這個人照顧她,溫和,耐心,沉穩,鎮定。

  她靠在他身上,什麼都不想思考,只是這麼靠著。

  「二哥?」

  她緊緊抓著他的衣襟,貼在他胸前,喃喃道。

  頭頂呼吸聲粗重,男人垂下眼簾看她,低低應了一聲,一手環抱著她,一手輕抬起她的下巴。

  唇邊一陣微涼的觸感。

  她張開嘴,齒間清涼,男人餵她喝了幾口溫水。

  清醇柔滑的茶水滑入喉嚨,她試著吞咽,只喝了兩口就喝不下去了,搖頭推拒。

  眉頭緊皺的男人卻鬆了口氣,這是她幾天來第一次喝下茶水,之前幾次剛吞下去就全吐了出來。

  看她搖頭,他立刻把茶杯撂到一邊,接過捧盒裡的柔軟巾帕,溫柔擦拭她的嘴角。

  兩名侍女在一旁拿東遞西,收拾銅盆等物,見男人沒有別的吩咐,躬身退下。

  乾燥的大手慢慢挪到後腦勺上,托著傅雲英,似乎想把她放回枕上去。

  她抓緊他,眉尖緊蹙,生病的時候思維遲鈍,所有的防備都卸下了,她好像又變回那個脆弱的、無助的,在冰天雪地裡蹣跚前行的魏雲英,眼角泛起濕潤,輕聲囈語:「哥哥,我難受,我疼……」

  好疼,全身都疼,骨頭疼,心口也疼,她要凍死在雪地裡了。

  男人的呼吸停滯了一下。

  很快,他眼圈泛紅,抱緊她,吻去她顫動的眼睫上晶瑩的淚珠。

  「雲英,我在這兒。」

  她卻似乎沒聽見,雙眼緊閉著,攥著他衣襟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全身酸疼,躺著太難受了,手指頭動一動都像是要用盡所有力氣,靠著他能舒服一點。

  男人捧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吻她。

  吻是鹹而苦的。

  接著,雙手發顫的男人單膝跪在床上,俯身要把她放下。

  她不安地抖動了兩下,手還抓著他的衣領。

  男人在她耳畔沉聲低語:「別怕,我不走。」

  他單手脫下腳上的靴子,坐上床,靠在床欄上,大手托著她柔軟修長的嬌軀,讓她倚著自己的胸膛睡。

  一手輕撫她披散的髮絲,一手為她蓋上滑落的錦被,怕風從肩膀的地方吹進去冷著她,乾脆抓著錦被不放。

  像是被雄偉的峰巒給包圍起來了,外面的風霜雨雪都吹不進來,她無意識扭來扭去,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側身枕在他結實的胸前,沉沉入睡。

  一室昏黃燭火搖曳。

  男人低頭看她,幽深的眸子,似融進浩瀚的銀河,揉碎的星光閃爍。

  彷彿是淚光。

  半夜時分,雲銷雨霽。

  到天將拂曉的時候,浮動的泛著青白色的淺光被碧綠窗紙細細篩過,漫進屋中,伴隨著天際緩緩蒸騰的霞光,蓊鬱的樹叢裡響起清脆悅耳的鳥鳴聲。

  傅雲英睜開雙眼,眼睫交錯間,看到一團團晃動的明亮光束。

  窗前小石潭邊栽了幾株柳樹,北風吹亂千絲萬縷的柔韌柳條,疏落的影子罩在窗前,風動,影子也動。

  天氣漸漸變冷,早起時庭院假山上濕漉漉的,水汽凝結成白霜,棗樹的葉子落盡了。

  傅雲英眼神放空,盯著投射在屏風上如水波般晃動的樹影看了很久,額角一抽抽的疼。

  她抬手想揉眉心,一動,渾身骨頭疼,輕輕嘶了一聲。

  發了會兒呆之後,她意識回籠,發現自己被一雙胳膊緊緊箍著,而且自己靠在對方懷裡,雙手摟在對方勁瘦的腰上。

  姿勢親密。

  男人呼出的熱氣縈繞在她頭頂,呼吸聲很輕。

  她抬起頭,額頭蹭過他的下巴,短硬的鬍茬磨得她前額生疼,她這會兒從頭到腳都不舒服,一點點觸碰也覺得敏感。

  男人醒了,還沒睜開眼睛,先摟緊她,手蓋在她肩膀上,怕她被風吹著。

  她看到他線條深刻的側臉,濃眉星目,鼻樑挺直,雙眉微微皺著,眉宇之間一股濃重的疲憊之色。

  總是英武沉著、從容不迫的男人,此刻竟透出幾分憔悴來。

  傅雲英呆了一呆。

  他不是在山西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幾天照顧自己的人是他?

  她盯著他發怔,對上他溫柔俯視自己的視線,半天回不過神。

  霍明錦雙眸黑沉沉的,黯淡無光,看到她睜著一雙清亮的眸子仰視自己,卷翹眼睫撲扇,眼波瀲灩,也怔了怔。

  一瞬後,他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低頭吻她。

  只輕輕啄吻了幾下,他很快鬆開她,低聲問:「哪兒不舒服?」

  傅雲英想坐起來,鬆開抱著他腰的手。

  霍明錦動了動,半邊身子都是麻的,皺眉悶哼幾聲。

  這一點不適輕如鴻毛,他扶著傅雲英坐穩,手搭在她額頭上,摸摸她的臉,又探進被子裡,去摸她的腳底。

  粗糙的手擦過腳踝,輕輕握住腳掌,酥麻感直沖頭頂,傅雲英顫了一下,下意識要躲開。

  霍明錦攬著她,她一躲,往後撞在他胸膛上,反而把腳送到他手裡了。

  「是不是想洗澡換衣?」

  確定她沒有發燒,手腳也沒有那麼冰涼後,霍明錦抖開被子裹住她,把她從脖子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溫聲問她。

  她喉嚨乾啞,說不出話,動一下手指的力氣也沒有,虛弱地點點頭。

  霍明錦抱起她,像捧著玻璃人似的,生怕哪裡磕著碰著,讓她先靠著床欄坐一會兒,下床出去。

  傅雲英聽到他吩咐侍女預備香湯熱茶的聲音。

  不一會兒,他走了回來,手裡端了一杯熱茶。

  他坐在床邊,杯子舉到她唇邊。

  她垂眸不語,茶水的溫度剛好,是她喜歡的清茶,低頭,就著他的手喝幾口。

  溫茶入腹,空虛的腸胃熨帖舒服。

  侍女將香湯送了進來,屏風後面水汽氤氳,傳來水聲。

  等侍女收拾妥,霍明錦直接連被子抱起傅雲英,送她進淨房。

  她全身黏膩,衣衫貼在肌膚上,很難受。

  霍明錦解開包著她的錦被。

  接著,一雙手自然而然落在她衣領上。

  傅雲英清醒過來,按住他的大手,雙唇輕抿。

  霍明錦反應過來,飛快收回手,怕她摔下榻,眼神示意旁邊兩個侍女過來攙扶她。

  等侍女走過來扶住傅雲英,他才出去。

  傅雲英雙眸低垂,視線往下,剛好落到他腳上。

  她醒來之後,他一直圍著她打轉,顧不上穿鞋,就這麼在屋裡走來走去。

  ……

  洗了個澡,洗去一身潮冷汗水,換上乾爽的衣裳,傅雲英舒服了些。

  不過頭還昏昏沉沉的,站不起來。

  兩名侍女幫她把一頭長髮也洗了,擦得半乾,用巾帕包著,送她回床上。

  床榻已經收拾過,另換了乾淨被褥。

  她躺回鬆軟的衾被間,渾身乏力,但知道自己肯定睡了好幾天,不想接著睡,硬撐著要坐起來。

  霍明錦皺眉,扶她坐起,塞了幾隻綠豆殼做芯子的大軟枕在她背後,「不再睡會兒?」

  她搖搖頭。

  霍明錦也不多勸,餵她喝幾口溫茶。

  老太醫來了,這時候也顧不上忌諱什麼,給傅雲英診脈,看看她的舌苔,端詳一陣,微笑著道:「沒事了。」

  問她:「還想吐嗎?」

  傅雲英腹內空空,連膽汁都吐盡了,嘴巴裡一陣苦辛味,剛剛漱過口,略覺得好受了點,那種隨時噁心作嘔、五臟六都都要吐出來的感覺沒有了。

  霍明錦坐在一邊,眉眼沉靜,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她搖搖頭。

  老太醫扭頭看著霍明錦,捋鬚笑道:「可以照常飲食,只是這兩天不要一下子吃太多油膩的東西,雞湯可以喝一點。」

  霍明錦沒有笑,但神色緩和了許多。

  他起身送老太醫出去,站在門邊和老太醫說話,絮絮叨叨說了很久。

  侍女捧茶,傅雲英慢慢喝完半盞茶,不要了。

  霍明錦聲音低沉,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不過從老太醫的回答能猜得出,他在問老太醫她能吃什麼,有什麼要忌諱的。

  老太醫脾氣急,都要被二爺給問得不耐煩了,但一直以來畏懼二爺,沒敢露出不耐神色。畢恭畢敬、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重複說過的話,再三保證屋裡那位已經好了。

  霍明錦眉頭輕皺,清冷的日光籠在他臉上,刀斧鐫刻的五官,彌漫著淡淡的陰鬱。

  侍女坐在床邊幫傅雲英絞乾長髮。

  灶房很快送來湯粥細麵之類的東西,雞絲麵,黑魚麵,燕窩粥,都是清淡而又滋補的,怕她不喜歡,什麼都做了一點,連杏仁豆腐也有。

  霍明錦進來了,坐在床邊,看她眼眸低垂,烏黑光澤的長髮像一匹精美的綢緞,披在肩上,整個人懶懶的,不像平時腰板挺直的嚴肅模樣,湊近細看她。

  呼吸近在咫尺,傅雲英抬起眼簾,看著他。

  他問:「想吃什麼?」

  她望一眼漆盒裡的碗碟盤盞,最後盯著一碗綠豆粥看。

  侍女伸手捧起粥碗。

  「出去!」

  霍明錦忽然低喝了一聲,語氣少見的嚴厲。

  兩名侍女嚇得一哆嗦,忙跪在地上,面面相覷了一陣,躬身退出屋子。

  傅雲英反應比平時慢,眨了眨眼睛,望向他。

  霍明錦抓住她的手腕,動作輕柔,卻又帶了幾分不容許她掙開的強勢,神情克制,又問一遍:「雲英,想吃什麼?」

  傅雲英微微蹙眉,看著那一碗綠豆粥。

  她不該吃粥嗎?

  霍明錦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你現在最想吃什麼?什麼都可以。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雲英,我是你丈夫……你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告訴我!」

  他聲線低沉,比平時冷。

  這還是他頭一次用這樣的語調和自己說話。

  傅雲英怔怔地看著他。

  霍明錦歎口氣,她不喜歡依靠別人,像是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了,雖然她會找他尋求幫助,但是……她大多數時候理智得近乎淡漠,她對身邊的人好,可她不會將自己心底的恐懼、彷徨、無助說出口。

  她隨時做好獨自一個人的準備。

  只有這兩天病得神志不清的時候,她才會緊緊抓著他,在他懷中落淚,說她疼,她難受,她不舒服。

  他也難受,為自己不能替她分擔,為那些印刻在她記憶裡的痛苦。

  然而終究還是不忍逼迫她,一看到她皺眉,便什麼都不想管了……霍明錦推開漆盤,放柔聲音問:「你剛剛猶豫了一下,這裡沒有你想吃的。告訴我,你想吃什麼?」

  傅雲英平素不愛吃甜的,但病後初癒,忽然很想吃一種甜甜的、涼涼的東西,吃下去,胃會很舒適。

  她倒也不是委屈自己,只是現在沒有,懶得折騰。

  沉默了一會兒,她道:「想吃涼粉,冰鎮的。」

  涼粉祛暑解熱,六月酷暑天常有小販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售賣自家做的涼粉凍。現在時節快要入冬,涼粉早沒有了。

  她挺愛吃涼粉凍的,上輩子小的時候,一到夏天,聽到外邊巷子裡貨郎叫賣的聲音,立刻催促哥哥們去幫她買。

  霍明錦吻一下她的眉心,「等我。」

  他起身出去。

  她應該不記得了,他卻對涼粉凍有印象。盛夏天,她滿頭汗,老老實實等在垂花門前,盼著吃涼粉。魏家大哥逗她,不給她買,她怕小販走遠了,來不及生氣,找出自己積攢的月錢,請管家給她買,等管家出去的時候,小販還是走了。

  她氣極了,魏家大哥給她賠不是,她不理大哥,忍著氣出來陪他祖母說話。

  他從魏家大哥口中聽說了這事,讓隨從騎馬追出去,把小販當天做好的涼粉凍全買下來送到魏家。

  她嚇了一跳,又驚又喜。

  大概從那時候起,她覺得他是個好人,不像初見時那麼拘謹,很快喊他哥哥,打捶丸的時候,和他分到一組會高興地拍手。

  一碗涼粉凍而已,哪怕她想嘗嘗天上的星星是什麼味道,他也得辦到。

  督師命令下達,眾人齊聲應喏。

  間壁幾十名隨從立刻上馬揚鞭,往不同方向飛馳而去。

  一時之間,馬蹄聲聲,煙塵滾滾。

  動靜這麼大,府中所有還在沉酣的人都驚醒了。

  琅玕院,傅雲章披衣起身,站在窗前,聽蓮殼稟報說間壁霍督師一大早讓人出去尋什麼涼粉,不斷有人騎著馬跑過巷子,馬蹄如雷。

  昨夜落過雨,院中山石被雨水洗過,棱角圓潤。

  傅雲章想起一句詩:一騎紅塵妃子笑。

  此句是諷刺帝王沉湎享樂的。

  少年時讀到此句,也曾覺得詩中君王荒唐,後來方明白,若真的喜歡那人,只要能哄她發笑,什麼奇珍異寶都可以捧到她面前,何況不過是千里之外的些許荔枝罷了。

  他打開窗戶,借著樹梢間漏進臥房的微光束好網巾,穿戴好,手指拂過書案上一封摺子。

  連夜寫好,墨蹟已經乾了。

  半個時辰後,一小碗晶瑩剔透的涼粉凍送到傅雲英床頭前。

  霍明錦把匙子遞到她手中,道:「你剛好,不能吃冰鎮的。」

  她咬了咬唇,低頭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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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3: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四章 選擇

  傅雲英放下碗的時候,一屋子人靜靜地望著她。

  這會兒她已經梳起長髮,戴網巾,肩頭披了件素緞袍子,上午吃過藥,面色一點點恢復紅潤。

  到用午飯的時辰了,她吃了一大碗鮮魚蝦仁餡餃子,湯底是燕窩雞湯,清香鮮嫩,還就著傅四老爺從南邊帶來的涼拌孔明菜吃了一小碗濃香撲鼻的松簟油玫瑰絲龍鬚麵,幾枚生煎饅頭。

  等她喝完一整碗雞湯,還不想撂筷子。

  傅四老爺覺得能吃是福,忙巴巴地把一碟金銀卷和水晶饅頭往她跟前推,「吃,多吃點!還想吃什麼?這就讓人去做。」

  霍明錦卻不敢讓傅雲英繼續吃了,忍不住看一眼她平坦的小腹,怕她吃出毛病來,輕輕按住她的手,示意一旁的侍女收走食案。

  傅雲英覺得腹中很空虛,好像四五天沒吃東西似的,現在她還頗想吃一碗熱騰騰的米飯,最好配紅糟香油鯽魚。

  她看著侍女將食案撤走搬出房,目光有點捨不得。

  霍明錦、傅雲章、傅四老爺、袁三、蘇桐、趙師爺,還有喬嘉和其他侍立的下屬,全都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盯著她看。

  她環顧一圈,「怎麼了?」

  都被她的飯量驚呆了嗎?她平時的飯量就不小,剛才也只是吃了一碗餃子一碗麵幾枚生煎饅頭而已。

  其實她還能再吃一碗飯。

  沒人吱聲,靜悄悄的。

  袁三先忍不住,撓撓腦袋,幾步上前湊到床邊,坐在腳踏上,道:「老大,你總算好了!你不曉得,你病的時候有多嚇人!」

  他這句話說出口,傅四老爺和趙師爺歎口氣,圍在床頭,你一言我一語念叨起來。

  「什麼都吃不下,叫也叫不醒,愁死我了!」

  「別仗著自己年輕就不把身體當回事,鬆弛有度,才是保養之法,以後不許再晚睡了!」

  「對,以後天一黑就給熄燈睡覺,總是三更半夜才睡,一早天不亮就起來,現在年輕不覺得,等你老了,渾身毛病!」

  「就跟姚閣老一樣!病懨懨的,三天兩頭告假。」

  姚文達白髮蒼蒼,形銷骨立,比年歲長於他的王閣老還顯老,隔三差五就鬧一個傷風感冒、脾胃不和什麼的,一年十二個月,他月月要臥床幾天。激動起來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隨時可能一命嗚呼,都覺得他肯定熬不過去,結果他老人家偏偏最後總能化險為夷,而且最後還成為內閣大臣,風光得意。

  傅雲英病癒後並不記得病中的事,只覺得彷彿睡了好幾天,渾身酸軟,沒力氣,筋骨像是被揉碎了又重新拼合起來,手腳僵硬。

  自然也就不明白一家人為什麼這麼緊張兮兮地盯著她看。

  她沒有受傷,只是脾胃不舒服而已,這樣的疼痛對她來說不算什麼。

  但對霍明錦他們來說,就不是如此了。

  她昏睡不醒、痛苦得全身發抖的樣子,太嚇人了。

  即使她此刻好端端地坐在床頭,胃口大好,剛剛吃得很香甜,一雙秋水雙瞳烏黑發亮,他們一時半會也沒法放下心來。

  面對一屋子憂心忡忡的親人朋友,她揭開被子,想下地走幾步,讓他們看自己已經好了,不痛不癢,渾身舒泰,能走能跳。

  剛一動,霍明錦的手伸過來,繞過她腋下,輕輕攬住她。

  「想起來?」

  他柔聲問。

  知情的如傅四老爺、趙師爺等人沒什麼反應,袁三卻立刻變了臉色,半跪在腳踏上,搶著要扶傅雲英,「老大,我來攙你。」

  站在最後面的蘇桐眼珠轉來轉去,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後看一眼傅雲章,見他面色平靜,有點不明白眼前的狀況,摸摸鼻尖,不說話。

  傅雲英只得坐回去。

  傅四老爺又開始喋喋不休,「別起來啦,再多躺幾天,差事讓別人去辦好了,身體要緊……」

  還想接著嘮叨,傅雲章目光落在傅雲英臉上,道:「好了,雲哥才剛好,讓她歇著罷。」

  他一開口,傅四老爺立刻喔一聲,站起來,拍拍傅雲英的手。

  「不擾你了,多睡一會兒,外頭的事有你二哥照應著呢!」

  說完話,飛快掃一眼霍明錦,不知道怎麼開口請這位督師大人出去。

  這兩天堂堂督師大人衣不解帶照顧英姐,雖是個武人,卻比下人還周到細心,作為長輩,傅四老爺還真挑不出他的錯來。

  「您……」他遲疑了一下,咳嗽一聲,收起敬畏之色,儘量擺起長輩的架子,道,「你也守了兩天,都沒有合眼的時候,回去歇一歇罷。」

  傅雲英有點無奈,傅四老爺很努力地展現自己並不怕霍明錦,但他說話的口氣改了,那隱隱帶了些懼怕和巴結諂媚的姿態卻仍然如舊。

  四叔也是為她好,怕她將來被霍明錦欺負,雖然心裡怕得要死,還是要硬著頭皮假裝自己老成鎮定。

  她張了張嘴,正想說話。

  霍明錦點點頭,應了傅四老爺的話。

  還退後半步,讓傅四老爺和趙師爺走在自己前面。

  房裡眾人都愣了一下。

  尤其是霍明錦的幾個屬下,大張的嘴巴都能塞進一隻鵝蛋了。

  傅四老爺很高興,回頭叮囑傅雲英幾句,和趙師爺一起走出去。

  其他人也陸續離開。

  傅雲英輕輕喊了一聲:「二哥。」

  傅雲章腳步微頓,回頭看她。

  霍明錦也停了一下。

  其他人都在,她猶豫著不知該叫他什麼,叫明錦哥袁三會起疑的,只好道:「二爺……二哥,我有話和你們說。」

  霍明錦轉身,掃視一圈。

  房裡其他人連忙加快腳步出去,喬嘉最後一個走,輕輕把門合上。

  「查出什麼了嗎?」

  等外面的腳步聲遠去聽不見了,傅雲英問。

  霍明錦和傅雲章對望一眼,眉頭都皺了一下。

  她接著道,「我吃過的食物、飲過的酒應該沒有問題,宮宴上沒人能動手腳。那晚我只喝自己杯中的酒,其他人塞過來的酒我碰都沒碰一下。」

  倒不是她有意提防有人害她,只是習慣而已。外出赴宴也是如此,她身懷秘密,自然要更當心。

  從入仕以來,參加過的宴會少說也有幾十場,她還從未在外面大醉過。

  唯有當年曾在武昌府醉過一次,那也是故意為之,想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她仔細回憶當晚發生的事,眉頭微蹙。

  霍明錦目光深沉。

  片刻後,他輕聲道:「查過了,總歸是問題出在太監身上,可能是司禮監那邊動的手。」

  錦衣衛、太監、朝臣,三者關係錯綜複雜,他擔任錦衣衛指揮使的時候,把閹黨壓得死死的,剛卸任沒多久,閹黨就死灰復燃了。

  新君即位不久,和朝臣關係生疏,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太監,這時候錦衣衛又變成弱勢,太監們自然就蠢蠢欲動起來。

  傅雲英揉了揉眉心。

  她不怕得罪太監,但這種隱私手段防不勝防,也是個麻煩。

  「你別操心這事,我讓阮君澤去處理。」

  霍明錦淡淡道,遞了杯茶給她。

  阮君澤從衛所回來了,現在待在兵部。

  她喝口茶,望向傅雲章,「那大理寺那邊……」

  傅雲章明白她在問什麼,不等她說完,道:「官員敘複的事暫時交給齊仁,你病了,得找個人代替你,趙弼最近忙於蔡副指揮使的案子,抽不出空。這是刑部和大理寺卿商議過後的結果。」

  傅雲英唔一聲,這在她的意料之中,差事辦得差不多了,換上齊仁也影響不了什麼。

  只是齊仁平白撿了個大便宜,其他人肯定不服。

  談了會兒正事,她畢竟剛剛病癒,不覺打了個哈欠。

  霍明錦立刻道:「好了,以後再談,歇著吧。」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杵在床前。

  傅雲英覺得自從醒來以後,他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自然還是對她好的,但這好中摻了些別的東西。

  他在克制著什麼,也許是怒火,也許是其他的。

  這種不受控制的感覺讓她隱隱有些不安。

  傅雲章也要她休息,放下掛起的蟲草羅帳,輕輕拍一下她身上的錦被,「睡吧。」

  她躺下了,看著兩個男人並肩走出去。

  ……

  院子裡特意鑿了一方水潭,周圍一圈鵝卵石圍起來,設欄杆,假山環繞,遍植垂柳。

  柳條比春天的堅韌,但顏色不及初春的嬌嫩。天氣越來越冷,水潭裡的水倒映出瓦藍的天空。

  穿罩甲的武人們守在院內角落裡,飛鳥藏在枝葉間,啾啾鳴叫。

  傅雲章側頭看著霍明錦,輕聲問:「霍大人當初為什麼想殺崔侍郎?」

  他查過卷宗,霍明錦並非心思歹毒之人,處於他的位子,死在他手上的人不可避免也有無辜受牽連的,但絕不會濫殺。他向來和崔南軒沒有什麼來往,按理來說不該結仇才對。

  霍明錦面色不改,凝望日光下折射出道道銀光的水波,淡淡道:「看他不順眼罷了。」

  傅雲章眼眸低垂,「那為什麼後來又放過他呢?」

  話鋒一轉,「是不是和雲英有關?」

  霍明錦收回視線,看向傅雲章。

  這男人雲淡風輕,雖然脾性溫和,和同僚關係融洽,但其實對什麼都沒興趣。他是雲英的堂兄,血緣關係疏遠,可她很信任他。

  若沒有傅雲章毫無保留的支持,雲英未必能去武昌府。

  他很敏感,竟然能察覺到崔南軒和雲英之間的關係。

  阮君澤想殺崔南軒,他聽之任之,默許了這事。後來因為傅雲章的介入,崔南軒中了幾箭,並未傷及性命。

  霍明錦沒有說什麼,她不喜歡提起上輩子的事。

  但傅雲章卻明白了,果然和雲英有關。

  他救了傷害過雲英的人。

  傅雲章閉一閉眼睛,覺得拂在臉上的風突然變得凜冽起來,掌心還留存著她病中渾身發抖時的觸感。

  雖然她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很快恢復平時的飽滿活力,她依舊是那個堅強獨立的雲英,可那些從她眼角溢出的曾燙著他手指的眼淚,肯定不是他的幻覺。

  「霍大人……」他道,「從那年渡口你救起雲英算起,你和她認識許多年,但真正相處的日子,其實還不足一年,你要她嫁你,是不是把她逼得太緊了?」

  霍明錦眼底浮起沉沉的暗色。

  傅雲章繼續道:「我瞭解雲英,她以前並沒有嫁人的打算,這不在她的計劃之內。」

  他輕輕笑了一下,驀地想起傅雲英小時候坐在自己的書房裡讀書的模樣。

  那時候瘦小,梳雙髻,看著乖巧,其實一肚子心思。傅四老爺教她怎麼討好他,和傅容一樣叫他二哥哥,做一些荷包扇套之類的小玩意給他,她嘴角抽搐了半天,二哥哥怎麼都叫不出來。

  她是斷然不會撒嬌的,所以最後喊他二哥,乾巴巴的,古板嚴肅。

  傅四老爺痛心疾首,覺得侄女太老實了。

  可她會關心他,幫他收拾書房,看他累了,輕輕合上他手裡的書,搬來薄被給他蓋上。

  她看出他和母親、族人之間的隔閡,從不會問和孝道倫理有關的題目,不在他面前提起家人,因為知道他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心裡也有傷心處。

  他讓她抄書,一遍遍重複抄。

  換作其他孩子,比如族學那幾個,早就抱怨連天了,連蘇桐也覺得抄書無聊且無用,她卻沒喊過一聲累,讓抄什麼就抄什麼,讓抄幾遍就抄幾遍。

  傅雲啟有一次和她鬧彆扭,提到他的名字,滿腹怨氣。

  「我才是你哥哥,隔房的二哥不是你的正經哥哥,不會一直對你好的,哪比得上我和你親!你得對我好一點。」

  任性地要她選一個,「五妹妹,我和二哥,你只能選一個人當哥哥,你選誰?」

  雲英淡淡回了一句,「二哥對我好。」

  後來,還說:「我更喜歡二哥。」

  說得毫不猶豫。

  傅雲啟呆了一呆,委屈得大哭。

  這話傅雲英從未當面和傅雲章說過。

  輾轉從下人口中得知兄妹二人吵嘴的內容,他穿一身寬鬆天青道袍,坐在廊下撫琴,看著池中沐浴在早春微雨中的靈璧石,聽雨聲琳琅,微微一笑,指腹撥弄琴弦,一曲哀傷的調子被他奏得悠揚歡快。

  春雨如酥,浸潤萬物,他荒蕪孤獨的心,也被溫柔地包裹起來了。

  傅四老爺的擔心都是多餘,雲英不必學其他族裡的妹妹靠撒嬌來討好他,他會一直對她好的。

  垂柳隨著北風亂舞,一如腦海裡的回憶。

  傅雲章收攏紛亂的思緒,道:「霍大人,給她一點時間……成親的事,以後再說吧。」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霍明錦沉默不語。

  是啊,他太急切了,太渴求了,太害怕再一次的失去。

  而她只是被動地承受他的深情。

  她昏睡的時候,曾無意中喊出崔南軒的名字。

  霍明錦緊抱著她,用溫熱的巾帕擦掉她額頭的冷汗,讓她舒服一點,並沒有因為她喊出其他男人的名字而生氣,亦或是發狂。

  他聽她低聲喃喃,看她眉尖緊蹙。

  這一世的她什麼都不怕,她目標清晰,在外人看來,她承擔了太多,其實她過得瀟灑自在。

  霍明錦看得懂她的快樂,她忙碌而充實,一個人坐在書案前時,常常不知不覺勾起嘴角,不知因為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而微笑。

  她高興的時候不會大笑,不會手舞足蹈,嘴角那一絲淺淺的笑,溫和含蓄,足以說明她的心情。

  所以霍明錦不會阻礙她,由著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她病中想起崔南軒,絕不是因為難忘舊情。

  她記起的是那段真心付出但最後落得灰心失望的過往。

  因為他即將娶她。

  這讓她彷徨。

  她心裡,終究還是恐懼婚姻居多。

  霍明錦久久無言。

  傅雲章拋下那句「以後再說吧」,轉身離去。

  快走出長廊時,他忽然停下來,回頭看著霍明錦。

  男人站在欄杆前,神情難辨喜怒哀愁,不過氣勢依然淩厲,身軀高大,沉穩有力,這是個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會退縮的男人。

  傅雲章嘴角微翹,輕聲道:「她是我妹妹,我看著她長大,她冷靜理智,會妥協,會為以後做長遠計劃……霍大人,你有沒有想過,她應承你,或許只是出於報答你的恩情?因為你的地位、你手中的權力?倒也不是利用你……只是你剛好是那個最好的選擇。」

  霍明錦瞳孔急劇一縮,身影似僵住了,一動不動。

  目光森冷。

  隔著幾丈遠,暗處守衛的武人一驚,明明什麼都聽不清,但卻能感覺到二爺此刻怒火滔天。

  風停下來,乾燥而寒冷的空氣似乎也凝滯住了。

  武人們冷汗涔涔,紛紛垂下頭,不敢抬眼。

  靜得詭異。

  霍明錦那冰冷而銳利的視線太鋒利,像刀子一樣刮過傅雲章的臉,畢竟是沙場上浴血奮戰的男人,這一刻不再收斂他的兇猛戾氣,磅礡的氣勢撲面而來。

  傅雲章暗暗心驚,做好了惹怒對方的準備,但還是被霍明錦那一身霸道而強悍的氣息震撼到了。

  這個男人平時在雲英面前溫和而無害,原來這才是真實的他。

  傅雲章嘴角一扯,若不是如此,霍明錦怎麼能扶持朱和昶登基?他可是讓先帝一家都死得不明不白,還把謀反之名嫁禍到沈家頭上。

  霍明錦雙手握拳。

  喬嘉在一旁觀望,生怕自家二爺一不高興和傅雲章起爭執,這可是傅雲英的哥哥,要是兩人鬧起來,二爺這媳婦就娶不成啦!

  他大著膽子上前幾步,「二爺?您有什麼吩咐?」

  霍明錦動了一下。

  喬嘉心驚膽戰。

  「院子裡的鳥太多了。」

  霍明錦眼神黑沉沉的,慢慢道。

  喬嘉愣了一下,隨即明白,拱手應喏。

  鳥叫聲會吵到傅雲英休息。

  他帶著人去捕鳥。

  角落裡一陣窸窸窣窣響,氣氛彷彿又變得平和起來。

  霍明錦一步一步走到傅雲章面前。

  傅雲章雙手背在背後,站在原地,從容而冷淡。

  「最好的選擇?」

  霍明錦輕笑出聲,回望傅雲英臥房的方向,似乎能透過冰裂紋窗格看到房裡的人,「報恩,看上我手中的權力……不管是為什麼,只要我這裡有她看得上的東西,她盡可以拿去,她想要什麼,喜歡什麼,我就爭取當那個最好的,讓她只能看到我。」

  他笑了笑,勢如沉淵。

  傅雲章看他一眼,別開視線。

  ……

  傅雲英這一睡,睡到傍晚方醒。

  她的院子在最僻靜的西邊,下人們平時不往這邊來,幽靜冷清,又有霍明錦安排的武人層層把守,連院子裡的鳥雀也被怕打擾她休息的霍督師安排人給清理乾淨了,靜謐無聲。

  她這一覺睡得很沉。

  暮色西垂,房裡浮動著淡金色光線,霍明錦不在屋裡。

  袁三過來看她,守在床邊,想和侍女一樣伺候她起居飲食,被她打發走了。

  「專心預備會試,我好得差不多了。」

  見袁三還不走,便說,「你毛手毛腳,不如侍女細心周到。」

  袁三卻道:「我是男人,力氣大,丫頭們力氣小,你要起夜的時候,我一個人就能扶你起來。」

  傅雲英還是搖頭,「不必了,我能下地走動。」

  袁三回頭張望一陣,小聲說:「老大……這幾天都是霍督師照顧你,我也行啊!」

  竟有點賭氣的意思。

  他覺得自己是先認識老大的人,可老大重病的時候,卻是霍督師守在邊上。他想過來看幾眼都不行,喬嘉不許他進。

  也只有老大醒了,他才能過來探望。

  傅雲英問:「那些程文都看過了?」

  袁三點點頭,「看過了,我沒耽誤溫書的事。再說了,會試沒有你重要。」

  他執拗起來的時候,像個二愣子,不達目的不罷休。

  傅雲英想了想,說:「可我需要你早日考上進士,陳葵、杜嘉貞、李順他們畢竟比不上你我親厚,這一科你如果不中,又得等三年。還是專心備考吧,有丫鬟照顧我,你只要安心讀書就行了。」

  被她期待的目光注視著,袁三心中熱血沸騰,一拍腦袋,「是我想岔了,老大,你就等著吧,我這科一定榜上有名!」

  話音剛落,羅帳被人掀開,霍明錦走了進來。

  看到袁三跟一隻討食吃的獵犬一樣跪坐在腳踏上,雙目炯炯,滿臉紅光,他眼睛眯了一下。

  傅雲英讓袁三出去,他猶豫了一下,嗯一聲,起身出屋。

  霍明錦沒看袁三,坐在床邊,端詳傅雲英的臉色。

  「又瘦了。」

  他道,隨即叫侍女去灶房把熬的雞湯送來。

  「你……」

  傅雲英注意到他換了件窄袖錦袍,鬍子刮過,頭髮應該也洗了,之前一直照顧她,到今天才梳洗換衣。

  「你回來了,山西那邊不要緊吧?」

  霍明錦淡淡一笑,「無事,巡行邊塞本來也只是一個藉口,方便收攏兵權。」

  短短幾天接到消息返回京師,他說得輕描淡寫。

  傅雲英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夜裡,吃過飯,老太醫被喬嘉提溜過來為她看脈。

  「不礙事了,其實這一病也不盡是壞事,趁這個機會好好調養,把身體的餘毒都拔除了。」

  老太醫連藥方都不開了,笑著道。

  一旁的霍明錦聽到「餘毒」兩個字,皺眉問:「不是說不會損傷身體嗎?」

  老太醫忙道:「調養好就沒事。」

  等喬嘉送老太醫出去,傅雲英讓侍女把燭臺挪到床前,她要坐著看卷宗。

  侍女剛拿起燭臺,被霍明錦掃過去的淩厲眼神嚇得一個激靈,彎著腰退出臥房。

  雀形燭臺在屏風後面的案桌上,隔了層羅帳,床前燈光昏暗。

  傅雲英看不清紙上的字,眉頭蹙起。

  霍明錦站在一邊靜靜看著。

  她看著他,道:「明錦哥,幫我把燭臺挪過來。」

  霍明錦把燭臺挪到床邊高幾上,卻又把她手裡的卷宗抽走,「病剛好,早點歇吧。」

  她睡了好幾天,白天又飽睡一覺,這會兒一點睡意都沒有。

  官員敘複的事,傅雲啟鄉試考中舉人,杜嘉貞他們都要上京了,要預備屋子,天氣越來越冷,如果落雪,必要舉行詩會,司禮監那邊還得繼續查下去,宮裡的內官並不是都和她作對,比如吉祥就是她的人。工部改革匠籍制度的建議通過了,接下來要想辦法派匠人去南方最繁華的揚州、蘇州一帶,學習當地人的經驗。還有婦人訴訟權,雖然修改了,但廣大老百姓連字都不認得,更別提熟知律法,得想個辦法普及律法知識,讓老百姓們懂得基本的律法,這樣婦人就不會輕而易舉被族人欺騙……

  她腦海裡飛快思索接下來要做什麼。

  霍明錦忽然俯身看她,問:「雲英,嫁給我,你高興嗎?」

  她愣住了。

  霍明錦看著她倏忽睜大的眼睛,等著她回答。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喬嘉叩門,匆匆走進屋中,在屏風外面道:「二爺,萬歲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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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心結

  朱和昶來了。

  長廊另一頭傳來小內官尖而高的嗓音,齊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雖然是微服出宮,但朱和昶畢竟是一國之君,身邊帶了不少隨從。

  一行人走到廊簷底下了。

  喬嘉在屏風外面催促。

  霍明錦一眨不眨地看著傅雲英,冷冷道:「讓他等著。」

  喬嘉噎了一下,讓堂堂君王在外面等著?

  饒是大逆不道,但這話從二爺口中說出來,喬嘉不敢勸,應喏出去,攔下朱和昶。

  當然不會說霍明錦不許他進,掩飾道:「傅大人病中衣衫不整,恐御前失儀,請陛下移駕正堂。」

  內官手裡提了玻璃繡球燈,照得朱和昶一張臉紅彤彤的。

  他皺眉瞪一眼一個要出聲斥責喬嘉的小內官,溫和道:「朕是訪友而來,用不著講究這些,他病著,就別折騰了。」

  喬嘉垂眸不語。

  朱和昶想了想,雲哥脾氣其實還挺大的,又在病中,得多體諒他,別鬧得他生病還和自己置氣,生病的人最不能生氣了,便道:「朕等著就是了,他不用去正堂。讓他慢著收拾,朕看看他的園子,過會兒再來。」

  雲哥愛講究。炎熱的酷暑天,書院的學子光著膀子在樹下納涼。夜裡暑熱難耐,直接在外面廊上鋪竹席睡覺。早晨醒來,一眼望去,廊上躺著的全是睡得四仰八叉的少年郎。只有雲哥從來都是寬袍大袖,穿得齊齊整整。大冬天滴水成冰,她隔兩天就洗頭擦身,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等他收拾好,得有一會兒。

  喬嘉沒料到皇帝這麼好說話,眼看著朱和昶轉身走了。

  周圍的內官面面相覷了一瞬,忙拔步跟上去。

  裡屋,聽不見外面說話的聲音,但能看到由遠及近的燈火,透過槅扇,將明間映得亮堂。

  不一會兒,那燈火又遠去了,外面安靜下來。

  沉沉的夜色中,霍明錦目光銳利,似兩簇燃燒的火苗。

  傅雲英扭頭看一眼高几上搖曳的燭光,反問:「你覺得我不高興?」

  霍明錦望著她,不說話。濃眉星眸,燭光中刀鐫斧刻的五官愈加英俊,和平時的淩厲英武相比,多了一種柔和的感覺。

  傅雲英笑了笑,對上他沉默凝視的眼神,抬手摸他的下巴,鬍茬刮去了,摸起來還是有點粗礪。

  「明錦哥,你在想什麼?」

  連那條密道都默許他挖通,沒讓他封起來,他為什麼還問這個?

  霍明錦眸光微動,按住她摸自己的手,托在掌心上,側頭吻蔥根般的指尖。

  這樣就夠了。

  他逐根吻她的手指,鬆開手,俯身幫她理衣襟。

  傅雲英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側臉,覺得他的神色並沒有緩和,反而更鋒利了。

  他要退開的時候,她忽然拉住他的胳膊。

  這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等霍明錦停下來,帶著疑問的視線落到她臉上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

  手指底下是他緊繃的肌肉,他果然不高興,身體是僵硬的。

  她問:「你怎麼了?」

  霍明錦雙目直直地看著她,沉默了片刻,問:「雲英,難受的時候……你想起的人是誰?」

  傅雲英一怔。

  宮宴上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她第一個想起的人是傅雲章,因為他當時就在附近。

  「有想過我嗎?」

  霍明錦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直視自己,輕聲問。

  傅雲英抿緊唇。

  「我明白。」霍明錦用指腹輕輕摩挲她嬌軟的唇,聲音低沉,「你不喜歡太依賴別人,出了事,誰離你最近,你自然會頭一個想起誰。」

  他不在她身邊,她當然不會第一個想起他。這樣才理智冷靜,她需要解決眼前的問題,而不是浪費時間想他。

  「後來呢?你想到找我幫忙了嗎?」

  他低聲追問。

  傅雲英抬起眼簾,看他一眼,被他炙熱而又深沉的眼神看得心中微微悸動,垂眸,目光投向別的地方。

  她想了……不過想的不是找他求助。

  霍明錦眼底劃過一抹不易覺察的陰沉之色,臉上卻仍然帶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無妨,這說明我做的還不夠……以後一定要想起我。」

  他嘴角微翹,湊近和她額頭相貼,呼吸纏繞在一起,緩緩道:

  「你不想嫁人,也沒什麼,成親只是儀式而已。」

  若她怕那一身嫁衣的話,不穿便是。

  但是他還是不會放棄的,就如同當初對她說過的話,所有激烈洶湧的情緒都沉在心底,給她看到的是溫柔的表像。

  怕克制不住,把她嚇著了。

  霍明錦收斂心思,低頭吻她的眉心,聲音暗啞:「你不喜歡成親,那便不必辦了,不過我仍然要做你的丈夫,雲英,你在我面前,我沒法放手……你應允過,想要我。」

  傅雲英顫了一下。

  霍明錦的吻輕而淡。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燭火晃動,霍明錦已經離開了。

  她在靜謐的昏暗中靜坐了半晌,紊亂的心跳漸漸平緩下來。

  霍明錦是什麼意思?

  她來不及多想,吉祥在外面叩門,「大人,可好了?」

  黑燈瞎火的,朱和昶逛了一遍傅家的園子,什麼都看不見,還差點摔著,又轉回來了。

  房裡點起為過年預備的大紅蠟燭,朱和昶走進屋,看傅雲英要起身,忙幾步上前按住她,「別動,不然朕剛剛的園子不是白逛了?」

  說完還舉起袖子給她看自己弄髒的袍角,「差點摔進池子裡去了,你的園子比其他人家的雅致,看起來小,有山有水,別有洞天。」

  吉祥機靈,搬來大圈椅請朱和昶坐下。

  傅雲英仍然朝朱和昶行禮,「皇上怎麼深夜造訪?」

  朱和昶嘿嘿一笑,擺手讓其他內官退下去,只留下吉祥在一旁伺候。

  「朕今天去拜訪姚閣老,回宮的路上特意拐過來看你。你放心,明天大臣們只會說朕探望姚閣老的事,不會針對你。」

  天氣一冷,姚文達那把老骨頭就受不住了,臥病在床,已有五天沒去文華殿講經。

  朱和昶白天去探望姚文達,噓寒問暖,十分體貼。

  姚文達感動得痛哭流涕。他雖然年紀大,其實有時候很天真,從他屢次當眾得罪沈介溪、用感情去打動說服崔南軒就能窺見一二。

  朱和昶拿出以前應付老楚王的手段關心姚文達,姚文達心潮澎湃,覺得新君仁厚友愛,雖然沒有經過系統全面的儲君教育,但心繫百姓,尊重朝臣,謙虛大度,假以時日,在大臣們的輔佐下,一定能成為一位明君。

  姚文達忠君,如果他對朱和昶死心塌地,那以後王閣老那一派就更好對付了。

  傅雲英點點頭,難怪朱和昶微服出行,卻穿一身玄色織金盤龍常服,姚閣老是他老師,為示鄭重,他自然得穿常服,不能為低調而隨隨便便穿家常衣裳。

  「你可好些了?」

  朱和昶讓吉祥擎著燈往床邊照一照,細看她的臉色,關切問道。

  傅雲英垂目答:「好多了,勞皇上掛念。」

  朱和昶抿嘴淡笑,「朕帶了些東西送你,讓你的管家收到庫房去了。吃的用的穿的都有,你還有什麼缺的,只管告訴朕。」

  傅雲英謝賞,朱和昶這人送禮出手闊綽,恨不能一車車叫人往傅家拉,羊肉、牛肉那更是直接送一群待宰的活畜,她已經麻木,不知道這一次禮單子寫滿了幾張紙。

  「別和朕客氣。朕以前就不缺什麼,現在更不缺了。」

  朱和昶笑了笑,眼神示意吉祥。

  「把東西拿上來。」

  吉祥答應一聲,飛快走出去,不一會兒,他捧著一隻小竹笸籮進來,笸籮裡裝了十幾隻橘子,橘皮顏色青黃,只有五六歲孩童拳頭大小。

  朱和昶拿起一枚橘子,剝開橘皮,撕開的橘皮間有汁水溢出,一股若有若無的酸香。

  吉祥忙道:「萬歲爺,這汁進了指甲裡又辣又疼,奴來剝。」

  朱和昶搖搖頭,「你退下吧。」

  吉祥應是,躬身退到屏風後面。

  他現在對朱和昶的態度和以前伺候世子爺不一樣,更畏懼恭敬,絲毫不敢放鬆。

  傅雲英看著那些大小不一,橘皮乾癟,絕不應該出現在宮中的橘子,心中一動。

  朱和昶朝她微笑,「你看出來了?這是江城書院的橘子,剛送到京城。」

  那一片橘林,就在通往藏經閣的路上,傅雲英每天都要經過。

  那年秋天,朱和昶看到枝頭掛滿金橘,非要下人摘幾個給他嘗嘗。

  她告訴他那些橘子味酸,他還是堅持要嘗,結果一連吃了好幾個都又苦又酸,臉皺成一團,眼淚都出來了。

  後來幾年,朱和昶還是要嘗一嘗橘子到底酸不酸。

  「不試一下,怎麼知道呢?也許今年有不酸的橘子?」

  結果他年年被酸倒牙,還是年年要吃橘子。

  傅雲英回憶的時候,朱和昶已經剝好一隻橘子。他將橘子一分為二,自己拿一半,另一半遞給傅雲英。

  還好是橘子,這要是桃子,那就說不清了。

  傅雲英漫不經心地想,沒接橘子。

  她倒是不擔心其他,因為朱和昶跟他老爹一樣風流,愛華服美食,好嬌軟美婢,長得漂亮的他都喜歡,但不會長情。

  他對孔皇后和其他四位嬪妃都很好,並不專寵哪一個,知道皇后身份不同,對皇后更為尊重一點。皇帝雨露均沾,幾個后妃年紀小,暫時都還算安分。

  年輕君王風流而不浪蕩,後宮安寧,朝臣們放下心來,就怕皇帝和先帝一樣專寵哪一位后妃,攪得後宮天天腥風血雨。

  朱和昶站起來,坐在床沿,把一半橘子塞到傅雲英手心裡,「其實那一片橘林,還是有甜橘的,只是少罷了。」

  傅雲英低頭,看著手裡的橘子,一瓣瓣分明。

  「您怎麼確定這幾隻橘子是甜的?」

  他總不會派人一個個嘗吧?

  朱和昶撕開一瓣橘子,塞到嘴裡,咀嚼了片刻,笑著道:「這個是甜的。」

  怕傅雲英不信,他又低頭撕開一半,要餵她,「你嘗嘗。」

  傅雲英躲開,「皇上深夜來訪,就是為了讓微臣吃橘子?」

  朱和昶哈哈笑,把那一瓣被她嫌棄的橘子扔到自己嘴中。

  「雲哥,朕現在是皇帝,就算那一片橘林結的橘子都是酸的,朕下令,總有能人可以讓橘樹長出甜的橘子來。」

  傅雲英不說話,等著他的下文。

  朱和昶收起笑容,正色道:「總有人說當皇帝一定是孤家寡人,君王必須做好六親不認的準備,誰都不能真正信任,得時刻保持警惕之心,否則滿盤皆輸。」

  他一哂,接著說,「但真的是那樣嗎?當皇帝就必須高處不勝寒?不能有自己一直信任的人?皇帝倚重寵信的大臣就註定不能善終?」

  燭火靜靜燃燒,燭淚順著燭臺往下流淌,似凝結的紅色瀑布。

  朱和昶握住傅雲英的手,「雲哥,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我們是好兄弟。從前有一位長平侯,自小和景宗一同長大,一生互為摯友,景宗即位後,長平侯任指揮使,榮寵一生,獲封三公三孤,逝世後,其家族還顯耀了幾十年。我不敢和景宗比文治武功,唯有這一點可以向你保證,我會和景宗信任長平侯一樣信任你。你無須兢兢業業非要做一個完美無缺的賢臣,人無完人,你只需盡到本分就夠了,其實你貪玩一點也沒什麼,只要你不犯下謀反那樣的大錯,我保你一生榮華富貴。」

  其實就算雲哥哪天想不開謀反了,朱和昶覺得自己也不忍心殺他,只能把他關起來。

  雲哥救過自己的命呢!

  朱和昶說的是保,彷彿態度是居高臨下的,但傅雲英聽得懂他話裡的意思。

  他並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和她說這些,而是以兄弟、朋友的口吻。

  就像書院的學子平時開玩笑,「苟富貴,勿相忘,我發達了,一定罩著你」的那種天真意氣。

  「我會努力和老先生們學怎麼處理政事,爭取當一個好皇帝。」朱和昶抬頭,望著傅雲英,含笑道,「不過我還是我,和以前一樣,偶爾想偷懶,想任性,當皇帝不代表我就變成另一個人了,我只是個平凡人。」

  他眼中笑意閃爍,「雲哥,你願意做我的長平侯嗎?」

  輕飄飄的語氣,卻字字擲地有聲。

  朱和昶幼時吃過苦頭,王府裡長大的世子,免不了驕縱,但又比別人多一分灑脫。

  他隨遇而安,沒有特別強烈的野心,盡己所能、無愧於心就夠了。

  有些皇帝會被御史氣得嘔血。朱和昶不會,不是他心胸寬廣,而是他不在乎。

  這一番話,都是他的心裡話。

  雖然聽起來有點讓人哭笑不得,但句句都是發自肺腑。

  他赤誠以待。

  可傅雲英卻向他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她心裡五味雜陳。

  但她現在不會貿然說出自己的秘密。

  見她不吭聲,朱和昶搖搖她的手,撒嬌似的,對她發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說到做到,真的!我要是哪天犯渾了,你罵我,打我都成!」

  就算以後這份兄弟情義會變,至少現在他確實是真心的。

  傅雲英微微一笑。

  朱和昶立即心花怒放,眉開眼笑起來——雲哥這人內斂,心裡的話不喜歡說出口,他笑一下,意思就是答應了。

  他站起身,在胸前摸索了一陣,找出一份帛書,「你看,我都寫下來了,以後我要是得意忘形,你可以拿著這個來罵我。」

  帛書展開來,上面是朱和昶親筆寫下的一份密旨,蓋了璽印和他的私印。

  密旨所寫,和當年開國功臣們得到的丹書鐵劵差不多,上面寫朱和昶和她情同兄弟,她曾救過他的命,於社稷有功,將來如果她犯下什麼大錯,危及性命,可憑藉這份密旨脫罪。

  竟然沒有限制次數。

  丹書鐵劵可不是什麼吉利的東西,這份密旨也是。

  雖然是朱和昶親筆寫的,但是如果哪天他反悔了,非要取她的性命,誰敢質疑?

  可他認認真真寫了,還煞有介事當成護身符一樣巴巴地捧給她看。

  傅雲英很難不觸動。

  感動之餘,更添憂慮,以真心換真心,若將來朱和昶發現她的真實身份……

  霍明錦肯定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但是在她看來,真到了兜不住的那天,她應該親口告訴朱和昶、袁三真相。

  幸好老楚王還在世,她已經想好那一天來臨時怎麼和朱和昶坦白。

  朱和昶連聲催促傅雲英,要她把帛書收好。

  想起她病著,不宜走動,又道:「你先放在枕頭底下好了。」

  接著問起正事,「那晚你吃醉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傅雲英抬眼看他。

  朱和昶道:「你別瞞著我,我身邊的人不一定都聽話老實,宮裡那麼多內侍、宮女,總有不長眼的。」

  還有宮女試圖刺殺皇帝的。偌大的紫禁城,能讓朱和昶信任的宮人不多。

  傅雲英斟酌了幾息,告訴他霍明錦和傅雲章的懷疑,司禮監裡面肯定有想害她的人,只是暫時還沒查出幕後之人是誰。

  朱和昶沉吟片刻,臉色微沉,「這也不難,我本來就有裁抑司禮監的打算,等吉祥把消息放出去,司禮監亂起來,那些人定會露出馬腳。」

  傅雲英道:「裁抑司禮監和改革匠籍制度一樣,得徐徐圖之。」

  內閣大臣將自己的建議寫在紙上附於奏章中,稱為票擬。皇帝以朱筆在上面寫下批示,為批紅、朱批。

  宮中司禮監太監原先不識字,沒什麼文化,後來的都通文墨,並且有幾任太監飽讀詩書,才學不輸朝中大臣。皇帝每天只親批部分奏章,其他的奏摺由司禮監掌印、秉筆代批。有些皇帝沉湎享樂,不理朝政,乾脆由太監代行批紅之權,太監得以獨攬大權。

  司禮監掌印、秉筆太監位高權重,一度可以和內閣首輔叫板,把文官們貶謫的貶謫,砍頭的砍頭,權勢滔天。

  文官們,尤其是江南士大夫們對閹黨恨之入骨,認為閹黨作亂,蒙蔽聖聽。

  其實太監批紅的權力是皇帝給的,皇帝只是利用太監來監督壓制內閣罷了。

  所以裁抑司禮監不能一刀子砍下去,得一步一步削弱他們,還得想好怎麼處理好皇權和內閣大臣之間的矛盾,維持平衡。

  不然前腳把太監管服貼了,後腳大臣就會冒頭架空皇帝。

  朱和昶明白做事不能太急,淺笑著說:「我好歹上了這麼多天學,知道分寸。」

  談了會兒正事,他起身,「擾了你半天,你早些休息,別急著回衙署,先把身體養好了。」

  傅雲英目送他出去。

  門外又是一片響動,燈籠都靠攏過來,窗前一片朦朧淡黃火光。

  她低頭看著手裡半個橘子,撕下一瓣放進口中。

  還真是甜的。

  她不由得佩服朱和昶,堅持不懈,竟然真讓他找到了。

  屏風外面響起腳步聲,喬嘉走進來,問她有什麼吩咐。

  她放下橘子,問:「二爺呢?」

  以前不管誰來看她,霍明錦都不會回避,頂多到隔間坐一會兒,馬上就會回來。

  今天卻主動避開了。

  喬嘉答:「二爺回府去了。」

  傅雲英還有話沒說完,不過霍明錦已經走了,夜已深,明天再說也是一樣的。

  但想到霍明錦方才的樣子,她心中隱隱不安,道:「我有事和二爺說,請他過來一趟。」

  喬嘉應喏,出去了。

  半盞茶的工夫後,他折返回來,道:「公子,二爺不在府中,聽說兵部那邊出了點狀況,他被人請走了,不知幾時回來。」

  傅雲英只得罷了。

  「等二爺回府,請他務必過來。」

  她想了想,加一句,「告訴他我想見他。」

  喬嘉答應下來。

  ……

  從傅家出來,朱和昶站在臺階上,掃一眼跟隨自己出宮的隨從。

  他身軀高大,因為小時候多病,膚色一直偏蒼白,舉止風流,相貌堂堂,玄色袍角在夜風中飛揚。

  內官們伺候他這麼些天,漸漸摸清他的脾氣,知道他這是動怒了,惴惴不安,屏氣凝神,不敢稍動。

  皇上雖然寬以待人,但畢竟是天子,天子之怒,一般人承受不住。

  吉祥跟隨朱和昶日子最久,見他冷冷瞥一眼剛才在傅家內院表現傲慢的小內侍,明白過來,給旁邊的侍衛使眼色。

  侍衛會意,拉走小內侍。

  小內侍一頭霧水,還沒回宮,就被帶走了。

  朱和昶一言不發,步下臺階,坐進早就侯在門外的馬車裡。

  吉祥一聲清唱,鑾駕起行。

  其他內官心有餘悸,紛紛抹汗,跟在馬車後面,小聲問吉祥:「好端端的,萬歲爺怎麼生氣了?」

  有機靈的內官看出點意思來,眼珠一轉,試探著問:「莫不是因為林高對傅大人不敬,所以萬歲爺不高興?」

  吉祥抿嘴一笑,甩甩拂塵,慢條斯理道:「這對傅大人不敬,只是一條。皇上是天子,皇上愛和誰親近,就和誰親近,喜歡用誰,就用誰,還輪不著我們這些閹人來指手畫腳。明知皇上信重傅大人,還不敬傅大人,這不是自己找死麼?」

  內官們若有所思。

  馬車駛入宮門之中。

  乾清宮燒毀的南廡還在整修,走過廣場的時候,能聞到新鮮而濃烈的木料香味。

  內官們手執宮燈,照出地上刻有格紋的地磚紋路。

  朱和昶拾級而上,風吹衣袂飄飄。

  吉祥小心翼翼和他說笑,提起傅雲英,飛快撩起眼皮偷偷看他一眼,笑道:「皇上待傅大人真好。」

  知道傅大人病了,皇上特意派人回武昌府,搜羅了一大堆鄉土之物,快馬送回京師,自己看都沒看,全都讓人送到傅家去了。

  至於人參鹿茸燕窩什麼的,那更是如流水一般賜給傅大人,別說是養病,就是當飯吃,傅大人一輩子都吃不完!

  黑暗中,朱和昶笑了一笑。

  臺階高聳,他回望宮城南邊的方向,一雙眸子閃閃發亮。

  「雲哥待我也好。」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生病的時候,雲哥過來看他。

  雲哥不愛和人親近,平時他想方設法討好雲哥,雲哥不冷不熱。

  但是看到他生病了,雲哥真的擔心他,容忍他的不著調,他故意靠到雲哥身上,雲哥沒有推開他,扶著他在房裡走路。

  他很高興。

  雲哥卻只是老實說一句:「你病了,得對你好一點。」

  雖然是打擊他的話,但這才是雲哥。

  事後老楚王哈哈大笑,無情嘲笑他,「雲哥只是同情你!寶兒,還是老爹對你好。」

  到如今還記得雲哥和老爹坐在一起說話,一本正經,倒像是平輩人。

  但說到不苟言笑,雲哥比老爹還穩重。

  雲哥彆扭,自己當然只好熱情一點,不然雲哥怎麼會成為自己的好兄弟?

  朱和昶失笑了片刻。

  吉祥一雙眼珠滴溜溜轉來轉去,寫滿精明。

  看來皇上雖然因為登基而有所變化,越來越威嚴,但和傅大人的情誼依舊,傅大人對自己有恩,幫自己洗刷冤屈,重回皇上身邊,不管從私情還是以後的前途來說,以後見到傅大人,一定得小心伺候!

  ……

  次日開始,傅雲英分批接見自己的幕僚。

  她詢問哪些人熟知朝廷律法,有三人稱自己略通一點。

  「有事勞先生們去辦。」

  她示意王大郎把幾本曾經流行於市井的小說拿出來。

  眾人傳看那幾本小說,問:「可是這幾本小說有什麼不妥之處?」

  傅雲英淡淡一笑,道:「並無不妥,只是想請先生們照著這幾本小說寫幾本斷案的書。」

  包公案之類的小說曾十分流行,那段時間天南海北寫小說的人都想方設法搜集各地轟動一時的案子,假託包公之名,寫成小說,賣得非常好。

  後來有人投機取巧,乾脆找來官府判案的文書,從整個審案的過程到最後的判詞、判罰,全部一字不漏照抄下來,也十分暢銷。

  寫書對幕僚們來說不算難,不過他們不明白傅雲英的目的。

  「民間百姓,尤其是內宅婦人和不識字的人,不通律法,常常被欺瞞勒索。先生們便以幾樁常見的案例為素材,將訴訟過程詳細寫出來,寫得越通俗易懂約好。」

  幕僚們心思靈活,不必傅雲英多解釋,只聽她說到這裡,心中雪亮。

  平民大多不識字,不通律法,大多數人還以為告狀只要到衙門前擊鼓就行。大人是想用市井百姓最喜愛的小說來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們,讓他們學一點基本的律法常識。

  這倒是造福於百姓的好事,只是做了短時間之內並不會有什麼效果,而且沒人會因此感激大人。

  吃力不討好,大人為什麼還要去做?

  傅雲英不必和幕僚解釋自己的想法,只需要吩咐下去就行。

  她還道:「書寫成之後,編成曲子,教會戲班子,讓他們四處傳唱,尤其是要到各地鄉間傳唱。所有費用,都記在賬上,按老規矩,各有獎賞。」

  幕僚們應喏。

  可別小瞧戲班子,他們四處漂泊,雖然唱詞粗俗不堪,上不得檯面,但經他們傳唱的歌謠,朗朗上口,內容直接,很快就能傳遍大江南北。當年太祖皇帝也曾利用戲班子傳唱自己的事蹟,藉以收買人心。

  ……

  見過幕僚,陸陸續續處理了一些雜事,喬嘉回來稟報,霍明錦還沒回來。

  傅雲英皺了皺眉。

  接下來兩天,她都沒見到霍明錦。

  他不是出府去了,就是正在和屬下議事,再要麼去大營巡視,總之就是沒空來見她。

  她不動聲色。

  這晚,傅雲章下衙回來,叫蓮殼過來請她過去。

  外面是陰天,在刮雪籽,敲在瓦片上,叮叮噹當響。柳條狂舞,水潭卷起細小的浪花。

  她披了件大絨氅衣,手裡揣著個銅手爐,穿過回廊,走進傅雲章的院子。

  傅雲章房裡燒了火盆,四面窗戶緊閉,唯有通向梢間那一面槅扇開了半邊,書房暖融融的。

  案前設爐瓶三事,爐內並未焚香塊,一瓶臘梅花枝正吐出陣陣淡香。

  傅雲章坐在書桌前伏案書寫,背影如青松。

  傅雲英走進去,熟門熟路,斟了杯茶遞給他。

  聽到聲音,傅雲章抬起頭,朝她微笑,接過茶杯。

  「有東西給你看。」

  他道,翻出一份草稿給她看。

  傅雲英低頭細看,眉頭微微蹙起,神色詫異。

  這是一封請封的摺子。

  按理來說,傅雲章高中探花的時候,可以為寡母陳老太太請封誥命,但他當時並沒有。

  屋外風聲瑟瑟,屋裡,溫暖如春,茶香嫋嫋,花香顯得更加清雅。

  傅雲章停下筆,望著糊了厚厚綿紙的南窗,窗外竹影搖動,輕聲問:

  「雲英,你覺得我對我娘好嗎?」

  這是幾年來,傅雲章頭一次對她提起陳老太太。

  傅雲英道:「二哥,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傅雲章笑了笑,扭頭看她。

  她神情認真。

  「不,其實我做得一點都不好。」

  傅雲章拉她的手,她握著暖爐,掌心暖和,手指頭也軟乎乎的,彷彿人也是柔軟的。

  「那時我年輕,少年意氣,沒有人理解我,關懷我,他們只在乎我的學業……其實如果我冷靜一點,理智一點,就不該用我自己的人生和我娘賭氣。」

  他歎了口氣,回想自己灰暗的過去,神色怔忪。

  無數個寒冷的冬天,他起早去上學,那時候傅家住的東大街和縣城沒有修橋,他走很遠的路,搭渡船過河,一個人坐在四面漏風的船艙裡,聽外面槳聲欸乃,船夫表情麻木,河面上氤氳著濕漉漉的水汽。

  那就是他的童年了,日復一日,壓抑而單調。

  雖然冷,但他喜歡坐船,因為在河面上隨著水浪顛簸起伏的那麼短短一段路,是他一天當中唯一能放下肩頭重擔,隨心所欲開小差的時候。

  船艙裡一股刺鼻的魚腥味,他一點都不討厭,好像在想心事,又好像什麼都不想,沒人管他,他可以偷偷放鬆一下。

  再後來,他和英姐一起去揚州,他們當真是去玩的,在船上看書聯句,討論誰的文章寫得好,哪幾句尤其寫得妙。看船家捕魚,用岸邊從挑擔農人手中買來的菜蔬做新鮮的飯蔬,一桌菜,一大半都是煎魚,再要麼是魚湯。船停靠在渡口,他們就去縣城裡玩,遊覽名勝古跡,探訪各地繁華街市,買一大堆精緻而沒有用的小玩意,回到船上,一起伏案將所見所聞寫下來或者畫下來,比較各地老百姓不同的衣著打扮和方言習慣。

  沉默良久後,傅雲章唇邊漸漸浮起一絲笑,手指拂過那份草擬的摺子,「奏疏遞上去了,朝廷也批了,鳳冠霞帔,誥命,我娘一生最在乎最想要的東西,我幫她拿到了。」

  他抬起頭,握緊傅雲英的手,「從此,我欠我娘的東西還清了……」

  此生,他應該不會再回黃州縣。

  母親不在乎他快樂還是不快樂,所盼望的,只有他能不能為她請封誥命。

  盤踞他心頭的心結,早就該解開了。

  母親要誥命,他為她請封,母親要財富,他留給她足可以讓她後半輩子衣食無憂的家財,那些下人忠心耿耿,會好好奉承照顧她。

  但他這個兒子,不會再和母親見面。

  「我早該這麼做了。」

  傅雲章站起來,望著傅雲英,淡笑著道,「因為我現在不是孤獨的,你是我的親人。」

  他眼神溫和,溫柔注視著她,如潺潺的水波。

  傅雲英眼眶有些發熱,回握他的手,他指節突出,手心是涼的。

  「你呢?」

  傅雲章低聲問。

  「嗯?」

  她有些不解。

  傅雲章雙眸望著她,「你的心結呢?」

  傅雲英怔住了。

  「我前幾天和霍明錦說了些話。」傅雲章嘴角輕扯,鬆開她的手,笑得有些罕見的促狹,「我告訴他,他把你逼得太緊了,也許你們不該成親。我還說,你或許是出於報恩或者利用他的身份地位,才考慮和他在一起。」

  傅雲英眉心微微一跳。

  霍明錦的反常,是因為二哥?

  傅雲章不笑了,深深看她一眼,「他可有決定放棄親事?」

  她抿唇思索了片刻,搖搖頭。

  霍明錦只說可以不辦婚事,但是還是想要她,而且不會放手……如果她沒聽錯的話,他是這個意思。

  婚禮只是儀式,重要的是兩人決定攜手一起走下去。

  「那他當真是戀慕著你……」

  能做到甘願被她利用,真的很難得。

  傅雲章聲音低沉了下去,「雲英,我說他逼你逼得太緊,其實不是,真正逼你的人,是你自己。」

  傅雲英啞然。

  「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像以前的我一樣。」

  傅雲章抬手,像小時候那樣,捏她的臉頰。

  「有什麼心結,都如實告訴霍明錦,我看他什麼都願意為你做,他會理解你的。」

  傅雲英卻搖了搖頭。

  「二哥,我沒有心結,真的。我只是……」

  她停頓了片刻,忽然笑了。

  這一笑,璀璨如星光。

  她道:「我知道該做什麼。」

  傅雲章看她幾眼,也笑了。

  她向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是自己多慮了。

  「我故意和他說那樣的話,你好好和他解釋清楚,別忘了。」

  他以後會親口和霍明錦解釋清楚這麼說的緣由,不過肯定沒有她的話管用。

  她點點頭。

  目送她身影消失在門口,傅雲章坐回椅子上,靠著椅背,姿態懶散隨意。

  看來,家裡真的要辦喜事了。

  雖然不能大辦,至少也得禮數齊全,不能讓她受委屈。

  ……

  翌日,傅雲英再次讓喬嘉去請霍明錦。

  喬嘉去了,回來時道:「公子,二爺不在府上。」

  傅雲英搖頭失笑,回房忙自己的事。

  趙弼還在為副指揮使一案焦頭爛額,因為牽扯到幾個世家,督察院又插了一腳,關係錯綜複雜,不好結案。

  官員敘複的事已經辦妥,論功行賞,她、傅雲章和臨時被抓來的齊仁都記了一功。

  齊仁屬於半路撿漏,大理寺的人因此都為她不值,覺得她被佔便宜了。

  她本人倒是沒什麼感覺,齊仁雖然接了她的差事,卻被眾人當成小人看待,其實還挺冤枉的。

  忙到夜幕降臨,吃過飯,傅四老爺特意過來催促她,勸她早些休息。

  她點頭答應,挪到臥房,吹燈躺下。

  睡了一個時辰後,她醒了。

  她披衣起身,擎著燭臺,走到博古架前。

  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

  這麼晚了,霍明錦應該回來了吧?

  沒回來也不要緊,她在他房間等他,不信堵不到人。

  她按著霍明錦那天教她的,扭開機關。

  機括聲響起,博古架中間出現密道入口。

  她走進去,裡頭空蕩蕩的,燭火照出的光像是被黑暗吸走了,只能看清自己腳下的皂靴。

  不一會兒就被一堵木質的東西堵住去路,她找到凸起的地方,輕輕一扭。

  前路洞開,眼前頓時亮堂起來。

  她踏進去,發現自己置身在一間陳設淡雅的次間裡,屋中燈火昏暗,面前一道鑲嵌緙絲群芳祝壽圖落地大屏風遮掩。

  屏風後面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道高大人影罩在屏風上。

  機關開啟的聲音驚動裡頭的人,人影晃動了兩下。

  傅雲英端著燭臺走過去,繞過屏風。

  目光直直撞上一道明銳鋒利、幾乎讓她汗毛豎起的視線。

  兩人都愣住了。

  沉默幾息後,傅雲英回過神來,垂下眼簾。

  屏風後面的人自然是霍明錦。

  他靠在臥榻木欄上……這麼冷的天,外面還在落雪籽,竟然赤著上身,皮膚是深蜜色,昏暗的燈火映照下泛著淡淡的光澤,肌肉線條起伏,筋骨分明,胸背橫貫幾道明顯的傷疤,只穿了一件縐紗褲子,被子堆疊在角落裡,不知在做什麼。

  她不是沒看過別的男人光膀子,不過眼前這場景和以前在書院不同。

  她下意識退後幾步。

  哐當一聲,霍明錦雙眸暗沉,光著腳下榻,幾步追上她,俯身,將她整個人抱起來。

  包圍自己的壯實堅硬的身體是滾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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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談

  手中的燭臺跌落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個大圈,鑽進床底不見了。

  還沒凝結的蠟淚蜿蜒開來,灑在腳踏前,長長一道蠟痕。

  男人緊緊箍住傅雲英,雙臂鐵鉗一樣勒在她腰間,火熱的軀體貼在她身上,嚴絲合縫,氣息紊亂,低頭胡亂吻她。

  燈火映照中,他身上泛著薄光。

  剛才隔得遠,傅雲英看不清,這會兒都貼上來了,她才發現原來他肌膚上佈滿密密麻麻的汗水,臉上也被汗水浸透,顴骨一抹淡淡的紅色。

  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那雙總是平靜深沉,不辨喜怒,讓人不敢直視的幽深雙眸,此刻濕漉漉的,眼尾微紅。

  他沒穿裡衣,身上每一塊地方都又硬又燙,只著紗褲,紗褲寬大,鬆鬆的掛在結實翹起的臀上,彷彿隨時要崩開,汗水凝結成線,順著勁瘦的腰際線條滑落下去……

  屋裡悶悶的,空氣裡充溢著一種淡淡的,陌生而奇怪的味道。

  不像平常的熏香,也不像這個時節的供花,更不像熏屋子的瓜果。

  是一種帶有強烈氣息的特殊味道。

  傅雲英呆了一呆,終於明白霍明錦剛才在幹什麼了。

  這一世雖然沒經過人事,但隱約還有些印象,而且書院學子表面上一個比一個規矩,其實私底下什麼葷話都敢說,甚至攛掇著一起比試。

  茫然過後,她猛地醒悟過來。

  臉上瞬時騰的赤紅一片,從頭到腳,燒得滾燙。

  她來的太不是時候了!

  他出了這麼多汗,這是剛剛開始……還是已經完了?

  纖細柔韌的腰在自己掌中扭來扭去,日思夜想的人雙頰暈紅,雙瞳彷彿浸潤了水光,軟得能滴出水來,似初春枝頭迎風吐蕊的海棠,千嬌百媚,也說不盡此刻眼前的誘惑。

  霍明錦眸色更深,喉結滾動,粗喘如牛。

  眼神卻是冷靜的。

  灼熱的濕吻雨點似的落在她額頭、鼻尖、頰邊,接著往下,滾燙的唇舌順著脖頸流連,漸漸往衣襟裡探去。

  安靜的次間裡,回蕩著曖昧的水聲。

  裸著的蜜色皮膚底下蘊藏著讓人心驚膽戰的蓬勃力量,大腿頂開她的雙腿,不顧她的掙扎,轉身將她放倒在床上,壓住她的雙手按在兩邊,黑沉沉的雙眸俯視她片刻,朝她壓下去。

  「明……」

  傅雲英喘息著,話還未說出口,舌頭啟開她的唇齒鑽了進來,用力攪弄。

  他半閉著眼睛,像是在舔食鮮嫩多汁的櫻桃,用力吮吻,纏著她的舌頭不放,吸食奪取她口中的津液。

  這還不夠,一隻大手將她兩隻手用力扣住,空著那隻手摸索下去,直接扯開衣襟。

  衣帛碎裂聲響起。

  傅雲英嘴巴被他堵住,幾乎要窒息,一個字都喊不出來。他整個壯健的身體覆在自己身上,像銅牆鐵壁,怎麼掙都掙不開。

  她雙手發抖,兩腿酸軟,整個人都在抖,連胸腔裡的那顆心也在猛烈顫動。

  和平時的溫和截然不同,此刻男人什麼都聽不進去,雙眼赤紅。

  猛烈的侵略氣息似翻騰的驚濤駭浪,氣勢萬鈞,籠罩著她。

  她胡亂地想,進來之前應該先敲敲屏風提醒他的。

  趁男人被衣襟散開之後豐豔雪膩的風景奪走注意力,鬆開了她的唇,她猛地抬頭,朝他下巴撞過去。

  沉浸在欲望中的霍明錦吃痛,悶哼一聲。

  她用盡全身力氣,氣喘吁吁,躺回堆疊的錦被中,睜大雙眼瞪他。

  不是不可以……不過不能這麼糊裡糊塗。

  霍明錦像是被那一下磕傻了似的,忽然停了下來,雙眸看著身下鬢髮散亂,滿臉紅暈、眼角眉梢似被紅霞浸染的傅雲英,臉上的神情從瘋狂轉為呆愣。

  然後是不可置信。

  目光向下,掃到雪白的脖頸間彷彿點點桃花的紅痕,散亂敞開的衣襟,更是直接愣住了。

  見他發愣,傅雲英鬆口氣,趁機推開他,飛快坐起來,匆匆掩好被他撕成幾塊、可憐巴巴掛在胸前的衣襟。

  霍明錦像是突然間力氣被抽盡了,剛才壓在她身上時,重得像一座山,怎麼推都推不動,這會兒她卻輕而易舉就將他推開了。

  「我明天再來。」

  她不看他,咬咬唇,低聲道,起身飛快走開。

  燭臺不要了,摸黑走密道也得回去!

  走出幾步,沒聽見他說什麼,她心中安定,輕輕呼出一口氣。

  然而還是放心得太早了。

  快走到書架前時,身後驟然響起腳步聲。

  男人醒過神,抬腳追上來,走動間帶起一陣風。

  壯實的胳膊繞過她的肩,從背後抱住她。

  她這下是真急了,抬手要掰開他的手臂。

  「我剛才在想你。」

  耳畔響起霍明錦的聲音,暗啞低沉,還帶著幾分殘留的情欲。

  她手心發麻。

  他抱緊她,輕輕鬆鬆制住她反抗的動作。

  「對不起,我以為我在做夢。」

  怕她不信,他又低聲喃喃道,「雲英,你知道我剛才在做什麼,我每次這個時候……想的都是你。」

  剛剛自己紓解過,正是意識不清的時候,肖想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他還以為自己仍然在美夢中,想也不想就把她捉到自己懷裡,緊緊壓住她,扯開她的束縛,和她融為一體,好好疼愛她,讓她快樂,自己也隨之銷魂。

  向她索求刻骨的歡愉。

  他不解釋還好,越解釋,傅雲英越覺得心跳得厲害。

  霍明錦感覺到她渾身戰慄,知道嚇著她了,歎口氣,抱起她,放回床榻間,半跪在腳踏上,抓住她有些汗濕的手,朝自己臉上抽了一巴掌。

  啪的一聲響。

  一巴掌不夠,他繼續抓著她的手使力。

  傅雲英回過神,按住他的手腕,「別……」

  霍明錦看著她,雙眸恢復清明,眼底那絲讓人心驚的野性褪盡,目光幽深。

  傅雲英垂眸,輕聲道:「明錦哥,我沒生氣……是我來的不是時候。」

  說到這兒有些尷尬,這種直接探及對方私密的感覺讓她覺得有些無措。

  她摸摸他的臉,還好她剛才沒力氣,手掌抽在他臉上軟綿綿的,一巴掌下去,沒有什麼力道。

  撫摸的動作又輕又柔,帶著憐惜。

  手指往下,試探著碰碰他的下巴,她剛才撞那一下可是用盡全力的,直接把他給疼清醒了。

  也不知道他傷著沒有。

  她不敢用勁,輕撫他的下巴,柔聲問:「疼嗎?」

  心頭像是被驀地狠狠擊中,霍明錦喉頭滾動了一下,閉一閉眼睛,起身抱住她。

  再度把她壓倒在榻上。

  她不知道,她偶爾對他的溫柔珍視,會讓他高興得發狂。

  這一回他很溫和,不像剛才那麼激動亢奮,而是小心翼翼的。

  感覺到此刻他身上並沒有洶湧的情欲,傅雲英沒掙扎,不過目光落到他赤著的附了一層薄汗的肩背上,還是忍不住有點心慌。

  霍明錦讓她枕在自己的枕頭上,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俯視著她。

  「疼。」

  他小聲說。

  她看著伏在上方的他,一雙眸子清亮如秋水,道:「對不起。」

  兩人目光交織在一起。

  霍明錦手指輕撫她散亂的髮鬢,低頭,吻她的嘴。

  好在他剛剛解決過兩次……要是她在他剛開始的時候進來,就算她撞破他的下巴,他也停不下來的。

  真那樣的話,可能會傷著她。

  現在雖然仍然亢奮著,但還算能克制住。

  他吻得纏綿。

  傅雲英閉著眼睛,雙手無意識去抓他的胳膊,摸到一手的汗。

  霍明錦頓時渾身僵直,放開她,起身抓過床欄上搭的一件寶藍色外袍,披在自己身上。

  被她摸一下,差點失控。

  傅雲英坐了起來,看他匆匆掩好外袍,還把繫帶給繫上了。

  燭火搖曳。

  她移開看他的視線,道:「對不起。」

  霍明錦抬起眼簾,勾唇一笑,拉起她的手,湊近吻一下她的指尖,「沒事,不疼。是我嚇著你了。」

  說到最後幾個字,目光有些晦暗。

  傅雲英搖搖頭,手被他拉著,能感覺到他掌心也被汗水潮濕。

  「明錦哥哥,這一聲對不起,說的不是剛才。」

  霍明錦一怔。

  她迎向他凝視的目光,道:「二哥說的話……利用你,或者報恩,不是真的,他是為了試探你。」

  霍明錦看著她,沒說話。

  她卻止住不說了,問:「為什麼不來見我?」

  霍明錦眸中閃過一絲狼狽。

  傅雲英追問:「你明明在府中,我請了你好幾次,喬嘉說你不在……你是不是生氣了?」

  她問出口,就一定要知道答案。

  霍明錦知道躲不過去,無奈一笑,抬手輕撫她的髮絲。

  「我也有控制不住的時候……雲英,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怕傷著你。」

  怕自己控制不住陰暗的情緒,傷害到她。

  他低歎一聲,舒展開雙臂,抱住她。

  「我怎麼捨得生你的氣。你還年輕,青春正好,而我年長你十幾歲,已經三十多了,我想一直看著你,捨不得浪費辰光生氣。」

  在她身邊的每一刻都是恩惠,他珍惜無比,不敢輕慢。

  傅雲英倚著他堅實的胸膛,心中百味雜陳,眼眶發熱,抬手摟住他的腰。

  這一個主動擁抱他的動作,讓霍明錦不禁微微一笑。

  「我不喜歡這樣。」

  傅雲英很快放開他,輕聲說。

  霍明錦看著她,臉上的笑容立刻淡去。

  她抬手撫平髮鬢,直視著他,「明錦哥,我不喜歡想見你的時候看不到你,下次不管你是不是生氣了,還是其他……告訴我,不要躲起來不見我。你不高興,傷心,難過,都要讓我知道。」

  這彷彿命令式的話,卻讓霍明錦神色重新緩和下來。

  「好。」

  傅雲英挪了下腿,「明錦哥,我從來只畫花草,不畫人物,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她突然轉移話題,霍明錦沒有愣神,順著她的話問,「為什麼?」

  她畫技精湛,卻從不畫人物,哪怕只需寥寥幾筆在山水畫中添幾筆遠影線條都不行。

  眾人猜測她學畫時可能發過誓不畫人物,所以只畫花花草草。

  有人喜歡穿鑿附會,浮想聯翩,硬是編造出一個她曾傾慕佳人奈何神女無夢,因此傷心鬱悶不再畫人物的淒美故事,大多數人還真信了。

  各種猜想都有,她從未公開說出原因。

  「因為人物難畫,我畫不好。」傅雲英笑了笑,「畫畫於我來說,是排遣鬱悶、忘卻煩惱的,我畫不好人物,所以不愛畫。我喜歡花花草草,畫它們讓我心靜。」

  原因就是這麼簡單。

  她抬眼看霍明錦,「明錦哥,你看,我也有不擅長的事,我也會偷懶……我也有茫然無措的時候,有時候,我也會犯錯,顧及不到你的心情,會刺痛你……你對我太好了,什麼都容忍我,可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十幾年的深情,不知道他這一世默默的守護。

  「可有一件事你得明白。」她停頓了半晌,接著道,「我雖然會彷徨,會跟不上你,可我不會為了報恩就答應和你成親。」

  報恩的方法有很多種,用不著這種方式。

  那是在輕慢她自己。

  「我不怕成親……只是我以前沒有想過,所以偶爾會害怕,會茫然,但我從不遲疑,我想要你。」

  霍明錦嘴唇蠕動了幾下。

  她手指按住他的唇,「我知道,你不在乎這些……可我得讓你知道。」

  霍明錦望著她,一動不動,眼底卻騰起火熱的洶湧的情緒。

  「你那天問我病的時候有沒有想起你……」

  傅雲英垂下眼簾。

  「我當然想了。」

  她閉一閉眼睛。

  「我想起很多事。上輩子的心灰意冷,這一世的點點滴滴。我不擔心四叔他們,不擔心我娘,不擔心袁三,不擔心皇上,不擔心其他人,他們是我的親人,我的朋友,但他們有他們的生活,四叔有月姐、桂姐、啟哥和泰哥,二哥有同窗好友,我娘再嫁,又生了一雙兒女,皇上有老楚王,有忠心的屬下……我早就安排好後路,沒了我,他們縱然難過,還是能活得好好的……可你不一樣。」

  傅雲英抬起頭,雙手輕撫霍明錦滾燙的臉。

  他的眉毛很濃,鼻樑挺直,眼瞳漆黑。

  霍明錦喘息漸漸加重,心口怦怦直跳,聲音如擂鼓一樣。

  傅雲英定定地看著他,低聲囈語:

  「我想起你……我想,要是我不在了,明錦哥哥怎麼辦?」

  她這一生沒有什麼遺憾,快快活活地過日子,沒有負累,沒有壓力。

  等到老了,大概也是如此,快快活活地迎接那一天的到來。

  這是她計劃好的。

  多麼美好,多麼乾脆。

  她按著自己的路一步步走下去,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不知道終點在哪裡,因為這條路從來沒有人走過。

  沒有人指引她,教導她,前方也許是坦途,也許是懸崖絕壁……

  誰知道呢?

  反正她不在乎結果,至少這一世她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

  她感激投諸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份善意,誰對她好,她努力報答,誰對她不好,她當場反擊……

  但她至始至終更像這個世界的過客,自自在在,無根無鬚,隨風飄落。

  這一世是她撿來的,她要做的就是把握好機會,珍惜光陰。

  直到霍明錦忽然橫空出世,打亂她所有的計劃,擾亂她的心智,讓她迷茫而困惑。

  如果霍明錦要的是其他,她能毫不猶豫地給他,她可以把他當哥哥,當家人,她會盡己所能回報他對自己的恩情。

  她什麼都能給他。

  可是霍明錦卻說愛慕她,並且從很早就開始了。

  唯獨愛,她只能給一個人。

  病中的時候,她模糊想起他,如果她不在了,如果她出事了,霍明錦該怎麼辦?

  傅雲英雙手捧著霍明錦的臉,直起身,吻他的唇。

  「明錦哥哥,你是我的。」

  房裡安靜下來,燭火燒到盡頭,躍動了兩下,騰起一陣青煙,熄滅了。

  黑暗中,霍明錦凝視她許久,雙眸如漆黑夜空中的星辰,噬魂奪魄,亮得驚人,眼底暗潮翻湧。

  他抱緊她,千言萬語,萬種翻騰的思緒,最後只化為四個字:

  「我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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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5: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七章 測試

  喬嘉奉命保護傅雲英,已經有好幾年了。

  他恪守規矩,進退有度,完全忠於霍明錦。

  但今晚的狀況讓他有點為難。

  傅雲英不在臥房裡。

  他像蜘蛛一樣貼在窗前細聽片刻,確定房裡沒有呼吸聲。

  傅雲英去哪兒了?

  自己一直守在長廊裡,她不可能從唯一的門口出去,也不能爬窗,窗外一面是走廊,一面就是小石潭了。

  他皺眉,深夜不好硬闖進臥房找,叫起侍女,讓她進去查看。

  侍女進去,出來時搖頭道:「公子不在。」

  喬嘉心頭一動。

  傅雲英是不是在二爺那兒?

  至於是被二爺給弄過去的,還是傅雲英自己過去的……區別不大。

  喬嘉知道密道的事,這事還是他和李昌一起辦妥的。

  李昌那會兒囉裡囉嗦,一邊安排人佈置機關,一邊找他訴苦。

  萬萬沒想到,他堂堂副千戶,竟然要幫二爺做這種偷香竊玉的差事。

  然後壞笑著問他夜裡有沒有聽壁腳,二爺是不是龍精虎猛,把細皮嫩肉的小公子弄得下不了床。

  喬嘉沒搭理李昌。

  他就是過過嘴癮,不敢在二爺面前放肆,不然二爺得把他揍個半死。

  在喬嘉看來,二爺這哪裡是偷香竊玉,分明是在供祖宗,眼巴巴守著小姑娘長大,事無巨細,什麼都得操心,還得幫她掩飾身份,密道是通了,卻一次都沒走過。

  夜風拂過,樹影搖動,雪籽拍打在窗上瓦楞上。

  喬嘉站在陰影裡,踟躕了片刻。

  人真的是二爺弄走的?二爺看傅雲英越發出落得標緻,實在忍不住,趁夜把人騙走了?

  萬一不是呢?

  雖然知道傅雲英如果在二爺那裡肯定很安全,但出於謹慎,喬嘉還是得過去確認一下。

  要是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了什麼事,他有何面目見二爺?

  他翻牆到間壁院子,牆下守衛的親兵認出他,沒有阻攔。

  到了霍明錦的住處,喬嘉逕自走到角落裡,對暗處的人道:「我有事求見二爺。」

  二爺吩咐過喬嘉來找,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攔。親兵點點頭,轉身進去通報。

  屋裡漆黑一片,沒有回應。

  二爺可能睡了?

  親兵又稟報了一次。

  半晌後,房裡傳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吱嘎一聲,門從中間拉開,霍明錦走了出來,臉色很冷。

  喬嘉忙上前,說了傅雲英不在房裡的事。

  聽他稟報完,霍明錦嘴角微微勾起,看著沐浴在淡淡風雪中的庭院,道:「無事,她在我這裡。」

  然後轉身進去了。

  門從裡面合上。

  喬嘉望著二爺匆匆離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剛剛沒看錯的話,二爺只著外袍,裡面沒穿中衣,頭上沒束網巾,鬢髮毛毛的,像是在哪裡打過滾……

  二爺說傅雲英在他這裡。

  喬嘉懵了半天,才回過神。

  他不會剛好打擾二爺的好事了吧?

  屋裡的情形和喬嘉想像中的不一樣。

  裡間沒有點燈,黑魆魆的。

  霍明錦耳聰目明,暗夜中也能視物,雙眸閃閃發亮,似暗夜中巡視自己領地的猛獸。

  他坐到床邊,唇邊不自覺浮起一絲笑。

  傅雲英躺在靠裡那一側,側身沉睡,呼吸綿長平穩,似乎在做夢,濃密卷翹的睫毛偶爾輕顫兩下。

  冰肌玉骨,恍如月下聚雪。

  他剛才混亂中抱著她輕薄,掌中腰肢柔軟而有力,猶記得指尖柔滑細膩的觸感,天下最精緻最寶貴的美玉,也比不上那一份雪膩光潔。

  其實傅雲章沒有說錯,他確實逼她逼得太緊了。

  她什麼都不知道,而他強迫她接納全部的自己。

  剛才那番話,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幾乎被掏空了,難掩疲倦,顧不上身上穿著被自己撕得破破爛爛的杭綢袍,就那麼靠在他懷裡睡著了。

  以後不能再這麼逼她了。

  霍明錦越看越覺得她稀罕,怕她凍著,又翻出一床乾淨的沒用過的錦被,蓋在她身上,掖好被角。

  他剛剛在榻上做那事,她看見了,現在睡在這兒,在滿溢著他的味道的衾被裡入睡。

  這麼一想,他下腹緊繃。

  不過另一種身心愉悅的滿足感縈繞在他心頭,他此刻心滿意足,捨不得打擾她。

  傅雲英眉尖輕蹙,夢中翻了個身,眼睫撲閃撲閃,睜開一雙水光瀲灩的眸子,看到近在咫尺的他,愣了一下。

  他朝她微笑,俯身吻她。

  她似醒非醒,抓住他的衣襟,呢喃了一句,「明錦哥,燭臺掉進床底下去了……」

  說完,又合上眼簾。

  好像說了一句夢話。

  這個時候,竟然還記得那枝燭臺。

  霍明錦不由失笑。

  沒辦法,她都說了,還能怎麼辦?

  堂堂督師大人,趴在床腳一側,努力伸長修長的胳膊,夠到滾進床底的燭臺,拿起放到一邊供香爐的矮几上。

  他拍拍袖子,擦乾身上的汗水,換了身乾淨衣袍,合衣躺下,一手支頤,側臥在傅雲英身邊,凝視她的睡顏。

  一覺黑甜。

  翌日早上,傅雲英是被熱醒的。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睡,天冷的時候燒湯婆子,冬天最冷時節多蓋幾層被、墊幾層褥,半夜換一次湯婆子暖被,並不算難挨。

  現在身邊被子裡多了一個人,還是一個火力壯的大男人,哪兒哪兒都是滾燙的。

  縈繞在周身的男性氣息陌生又刺激。

  她愣了半天,肌膚炸起細細的雞皮疙瘩。

  察覺到懷裡的人在動,霍明錦立刻醒了,一睜開眼就看到她大睜著雙眼發呆的樣子,嘴角一挑,湊近吻她的面頰。

  她一動不動,身體僵直。

  臉上的表情既震驚,又茫然。

  她每天早起讀書,很少睡懶覺,今天也是和平時差不多的時間醒來,但眼前沒有遮光的羅帳,這不是她睡慣的床。

  霍明錦悶笑幾聲,不逗弄她了,扶她坐起來,「我送你回去,他們該找你了。」

  傅雲英只呆了片刻,很快清醒過來。

  掃一眼自己身上,眼皮跳了兩下。

  衣裳被撕爛了。

  力氣再大,終究打不過武藝高強的他,這是個問題。

  ……

  喬嘉看到傅雲英從屋裡走出來的時候,雖然沒有刻意,但還是忍不住多看她兩眼。

  她今天要去衙署,穿了身挺括的圓領常服,束玉帶,皂皮靴,戴紗帽,長身玉立,風姿灑然。

  面色紅潤,眼瞳清亮,氣色比昨天好了許多。

  怎麼看都不像是被折騰了一晚上……

  喬嘉心裡暗暗想。

  一道視線掃過來,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收回去了。

  喬嘉一個激靈,忙垂手站好。

  傅雲英官威日盛,只是一個眼神,明知她看不出他剛才想了什麼,還是嚇了他一跳。

  他皺眉,自己怎麼和李昌一樣變得不正經起來了?

  看來以後得少和李昌那廝來往。

  傅四老爺等人見傅雲英痊癒,心裡高興,抓著她左看看右看看,叮囑了一車話。

  她和傅雲章一起出門,外面在落雨,王大郎撐起羅傘,送她走過庭院。

  路上,傅雲章詳細告訴她最近朝中發生的幾件大事。

  鄉試剿襲的幾個考生沒有受到懲處,這是沒辦法的事,判了這幾個,很可能影響所有考生,而且剿襲確實算不得違規。

  幾省的學政、學官受到訓斥,姚文達最為激進,大朝那天,當著文武群臣,將學政們罵一個狗血淋頭。

  「今年會試主考官兩人,副考官兩人,同考官二十人。」

  朱和昶很看重他登基以來的第一次會試,不容許此次會試出一點差錯,他還想在增加同考官的基礎上再增設幾名考官。

  匠籍制度改革的第一步是取消匠人勞役,工部主事和蘇桐最近就在忙這事。

  再就是裁抑司禮監,得知朱和昶想打壓閹黨,滿朝文武空前團結起來,擁護他的決定,連御史都拍馬,說他乃聖明之君。

  趙弼手上那樁副指揮使殺人案總算結案,他這次把督察院得罪得透透的,連帶著大理寺所有大小官員見了督察院的人都得繞道走,免得被對方冷嘲熱諷。

  還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風波,朱和昶沒有理會,由內閣大臣自行處理。

  至於霍明錦突然回京一事,並沒有引來非議,他前兩天是真的忙。沿海倭寇肆掠,當地守軍望風而逃,他調兵遣將,接連選派四位賦閑在家的邊關大將南下抗倭,第一批人已經趕赴浙江。

  讓人感到疑惑的是,他還派大將去守遵化。

  聽傅雲章說起霍明錦,傅雲英想到昨晚,指尖還有微微發麻的感覺。

  馬車外風聲陣陣,雪籽變成零星的雪花,被雨水一澆,落到地上時已經融化。

  今年比往常冷。

  到了大理寺,她剛跨進門檻,陸主簿等人歡歡喜喜迎上來,細細端詳她一陣,圍著她問長問短。

  皇上不許他們上門探望,他們只能支使下人去傅家送醫送藥,這一晃,都好些天沒看見傅雲了!

  傅雲可是他們大理寺的招牌,和刑部的傅雲章、督察院的夏副都御使一起,並稱三法司三大美男子,要是因為生病變得憔悴不堪,坊間那些仰慕他們的小娘子們還不得心疼死?

  傅雲英謝過眾人關懷,往裡走,眾人爭著幫她撐傘。

  迎面卻見大理寺少卿齊仁走了過來,面色不善。

  他官階高,是上司,眾人停下腳步,朝他致意。

  齊仁看一眼傅雲英,手指點點她,「你,過來。」

  眾人對望一眼,欲言又止。

  齊仁頂替傅雲英,搶走一半功勞,大理寺的人口不服心也不服,現在看他找傅雲英說話,覺得肯定是要為難她,心裡暗暗著急。

  傅雲英面色如常,「少卿有什麼吩咐?」

  齊仁道:「你過來便知道了。」

  傅雲英示意眾人無事,抬腳跟上齊仁。

  齊仁領著她到存放卷宗的庫房裡轉了一圈,支使她找幾份往年的存檔。

  她很快按著齊仁的吩咐找到那些塞在不同書箱的卷宗,送到他案頭前。

  似乎被她的效率給驚到了,齊仁眼皮抽動,淡淡嗯一聲。

  見他沒其他吩咐,傅雲英告退出來。

  她手中忙的事一直都有詳細的記錄,病中其他人可以按著她的記錄接手她的差事,所以回到大理寺,並沒有一大堆等著處理的公務急需她處理。

  相反,因為差事都交給其他人了,她反而比平時清閒。

  吃了幾杯茶,有內官冒雨來大理寺宣讀口諭,朱和昶要見她。

  傅雲英收拾齊整,跟隨其他幾個同樣被點到名字的人一起,入宮覲見。

  內官帶著他們走過廣場,到文華殿前停下來,拾級而上,進了偏殿,「諸位大人,請吧。」

  傅雲英順著內官手指的方向看去。

  偏殿也是寬敞而闊大的,此時殿中空無一人,階下設了幾十張坐氈,氈前一張書案,案上備有筆墨紙硯等物。

  這是……要考試?

  眾人面面相覷。

  傅雲英不動聲色,先掃視一圈,發現被叫到偏殿裡的官員大多數年紀較長,是翰林院出身,只有自己最年輕。

  她看到好幾個傅雲章的同年,為什麼朱和昶把她叫來了,卻沒叫二哥?

  內官催促眾人入座。

  傅雲英按捺住心中疑惑,按內官所說,找到自己的位子,盤腿坐下。

  殿中雖然空闊,但有地暖,席地坐在氊子上,倒也不冷。

  不過手是涼的。

  她拿起書案上的考題細看,還真是考試,不過和鄉試、會試不同,經義、四書、策論,算、律,天文地理,五花八門,什麼考題都有。

  既有鹽鐵漕運、農桑氣象這樣涉及民生的問題,也有科舉考試範圍之外的詩詞歌賦。

  朱和昶這是在測試官員們對民生經濟的熟悉程度?

  還是閑來無事鬧著玩兒?

  雨還在下,殿外雨聲颯然,內官們侍立左右,偏殿內鴉雀無聲。

  傅雲英屏氣凝神,不再想其他,斟酌片刻後,提筆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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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考官

  答完題,傅雲英仔細檢查可有錯漏之處,等內官敲響銅鐘,方和其他人一起交卷。

  眾人都摸不著頭腦,步出偏殿,議論紛紛,問身邊的人可知道皇上的用意。

  自然沒人能說出所以然來。

  吉祥在殿外候著,看到傅雲英和幾個平時相熟的翰林院侍讀學士邊走邊談,迎上前,「傅相公,萬歲爺召見。」

  幾位侍讀學士相視一笑,和傅雲英拱手作別。

  年輕的大理丞頗得聖眷,於他們來說是好事,他們和傅雲一起協同幾位老翰林編纂書目,交情日漸濃厚,以後選官之時,這份情誼一定能派上用場。

  倒不是非要仗著交情托傅雲幫忙謀肥差,而是如果遇到難事,至少有個幫忙說話的人。

  乾清宮南廡在大火中燒得只剩一片殘垣,工部尚書親自主持修建之事,如今已經修葺一新,不過朱和昶還沒搬過來。

  朝臣們認為南廡不吉利,應當改建成供奉祭祀之所。

  朱和昶不講究這個,大手一揮:「無妨,朕乃天子,何須忌諱?」

  這話一出口,朝臣們自然不敢再勸,不然就有藐視君王的嫌疑。

  傅雲英走過廣場長街,看到長廊裡穿貼裡的內官和梳雙髻的宮女來回奔走,川流不息。

  朱和昶正在禮部官員的陪同下接見外國使節,吉祥將她帶到東梢間的暖閣裡,給她奉茶捧果,含笑說:「您大病初癒,可得當心。萬歲爺剛才還叮囑說不能讓您在殿外等,怕您叫風給吹著。」

  傅雲英淡笑,謝恩,坐著吃茶,聽小內官們一邊剝核桃,一邊講宮裡的八卦。

  孔皇后貴為一國之母,父兄都按慣例封侯,近來孔家春風得意。因為霍明錦辭去錦衣衛指揮使一職,而朱和昶根基淺薄,身邊沒有能依仗的姻親,孔家有些意動,他們家世代是武人,可惜未出過高階軍官,就盼著靠女兒光耀門楣。

  其他四位妃子,以趙娘娘最為得寵,她出身比孔皇后顯貴,雖不是高官之女,卻乃名門望族之後。

  孔皇后和趙娘娘表面上一團和氣,私底下卻不大和睦。

  一開始后妃們摸不清朱和昶的脾性,不敢生事。現在都知道他為人寬和,而且幾次無意間犯點小錯,沒見他怪罪,到底都是年輕的小娘子,又值新婚,也就敢使小性子了。

  傅雲英回想剛才的考題,漫不經心聽內官們說笑。

  忽然聽到屏風外傳來一陣爽朗笑聲,開道的太監手執拂塵,率先走進暖閣中。

  接著走進來的是宮人簇擁中的朱和昶,他頭戴金龍翼善冠,穿一身玄色金線織繡團龍圓領常服,赤紅中衣,束玉帶,邊走邊笑。

  傅雲英朝他行禮,不是大朝會那種場合,自然不需要跪拜,只揖首而已。

  朱和昶似乎停不住笑,肩膀一抖一抖的,等走到她面前,忍笑說:「朝鮮送了兩名美人……」

  話還沒說完,自己又笑起來了。

  他素來喜歡美姬,朝鮮送美人給他,高興成這樣了?

  那得是多麼國色天香的人物,才能讓閱遍花叢的朱和昶喜不自禁。

  傅雲英不關心朱和昶又納了幾個美人,問起剛才偏殿考試的事。

  朱和昶唔了一聲,拋開朝鮮美人的事,正色問:「你答得如何?」

  傅雲英如實道:「還行,不過不敢和翰林院的侍讀學士們比。」

  題目倒是不難,很多是四書五經中的內容,官員們入仕之後不會和以前備考時那樣時常溫書,她前段時間輔導袁三功課,剛好溫習過,所以答得很順利。

  朱和昶微笑道:「難為你了。朕原本打算提前告訴你,好讓你有時間準備,可王閣老、姚閣老他們在一邊看著,只能如此。以你的底子,通過考試不難。」

  傅雲英挑眉,這和王閣老、姚閣老他們有什麼關係?

  朱和昶示意吉祥般椅子給她坐,慢慢道來考試的目的。

  原來他想再增設四名同考官,這一次他不要大臣推舉人才,而是通過選拔的方式遴選。

  王閣老他們堅決反對,認為古往今來,並沒有這樣的先例。

  他們敏銳地察覺到朱和昶的真實目的,所以想要阻撓此事。

  禮部尚書則認為可以一試。

  范維屏是老楚王的鐵杆心腹,自然也出列贊同此舉。

  雙方和各自的擁護大臣各持己見,吵得不可開交。

  等兩幫人爭得臉紅脖子粗、快要打起來的時候,朱和昶淡淡道:「沒有先例,那就從朕開始,由朕開這個先例,如何?」

  大臣們啞巴了。

  身為閣臣之一的崔南軒全程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他素來不愛摻和民生改革之外的事務。

  最後朱和昶才緩緩拋出一系列裁抑司禮監的舉措。

  司禮監太監仗著手握朱批之權,干涉朝政,殘害忠良,使內閣形同虛設。

  文官們對閹黨恨之入骨。

  見朱和昶真的打算要裁抑司禮監,大臣們欣喜若狂。

  這時候他再提出考核官員以選拔同考官,反對的人就少了。

  只要把閹黨死灰復燃的路子給堵死了,皇上想選誰當同考官都行啊!

  聽到這裡,傅雲英心中一動,起身,「皇上,您想讓微臣擔任同考官?」

  她沒有進士出身……怎麼都不夠資格啊!

  要知道,連鄉試主考官也必須是進士出身。

  朱和昶擺擺手,「你別急著推辭,以前還有舉人出身的擔任主考官呢!你只是做同考官而已。等會試結束,你作出程文,正好可以賜你進士及第。」

  傅雲英了然。

  朱和昶這是想效仿從前的武宗。那時武宗重用舉人出身的名臣蔡珺,並借會試的機會給予他進士及第出身,蔡珺後來官至正二品工部尚書,死後獲贈太子太師,也算是一代奇人。

  朱和昶又道:「這次考試只是第一關而已,剿襲之作實難分辨,你主持編寫《制藝手冊》,對這個最有心得,其他大臣並無異議,只要考試後你名列前四,王閣老他們就沒有藉口反對朕的決定。」

  傅雲英有些汗顏,她自己都沒信心名列前四,朱和昶倒好,什麼都沒和她說,就把計劃定好了。

  也不怕她發揮不好,讓他在王閣老等人面前丟臉。

  似乎能看懂她在想什麼,朱和昶朝她眨眨眼睛,「閱卷的人分別是王閣老、姚閣老、范閣老、崔閣老和汪閣老,你肯定能通過的。」

  姚文達、范維屏、汪玫都好說,王閣老為人公正,自然也不會從中作梗。

  至於崔南軒,應該也不會刻意為難她。

  機會擺在面前,傅雲英稍加斟酌,覺得雖然會惹來非議,但利大於弊,因問,「不知主考官是哪兩位老先生?」

  鄉試出了差錯,會試延期了,而且主考官、副考官的人選朱和昶一直藏著掖著不對外公佈。

  聽她問起,朱和昶老實道:「姚閣老和汪閣老。」

  這是商議過後的結果,原本人選是姚文達和范維屏,范維屏自己推辭了,趙家好幾個子弟要參加此次會試,他主動避嫌。

  其實范維屏用不著避嫌,歷朝歷代有針對主考官剛好是考生親戚因而特意制定的別頭試。范維屏避嫌,只是不想被關在貢院閱卷罷了,他夫人懷胎數月,即將生產,考官閱卷期間必須斷絕一切與外界的接觸,他嫌麻煩。

  傅雲英家裡住著袁三,陳葵、趙琪、杜嘉貞他們快到京師了,傅雲啟也要下場考試,她周圍都是考生。

  看來得低調點,不能讓他們住傅家,免得影響陳葵他們的考試結果。

  她心裡飛快盤算著,朱和昶說完正事,坐不住,在龍椅上扭來扭去,給她使眼色,「雲哥,你不好奇那兩個朝鮮美人嗎?我叫人把她們的畫像拿來給你看。」

  朱和昶喜歡分享和人他覺得好玩的東西。以前在書院,他賣力向身邊的人推薦各種奇詭的豔情小說,拜他所賜,傅雲啟和袁三有段時間學業退步,被傅雲英拿竹鞭抽手心,手都打腫了。

  傅雲英又不是男子,對朝鮮美人沒興趣,美若天仙她也不稀罕,道:「微臣不好奇。時辰不早,微臣告退。」

  朱和昶還想賣關子,看她不接自己的茬,連忙道:「算啦,不逗你了。那兩個朝鮮美人,據他們的使者說,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比天上的仙女還美……哈哈,我剛才見過了,當真是……還不如外邊灑掃的宮女。」

  他沒有說太難聽的話,但話裡的意思,殿中人都明白。

  原來朝鮮美人不是美得讓朱和昶開懷,而是姿容醜陋,才惹他發笑。

  從乾清宮出來,傅雲英發現雨勢更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臺階前,濺起半人高的水花,鎏金香爐被雨水洗得鋥亮。

  內官從殿內追了出來,為她撐傘,「傅相公,雨這麼大,萬歲爺命奴護送您。」

  她步下臺階。

  有人從下面拾級而上,身影透過模糊的雨幕,慢慢接近。

  快走到近前時,對方突然停了下來。

  隔著一道雨簾,靜靜地凝視她。

  她怕摔著,低頭走路,發覺眼前一道人影站著一動不動,抬眼掃過去。

  羅傘下一張美玉一般的俊秀面孔,雙眸狹長。

  她收回視線。

  崔南軒看著她,面無表情,「病好了?」

  她嘴角一扯,拱手要走。

  崔南軒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忽然問:「前些時皇上為魏家洗刷冤屈,追贈魏翰林為光祿寺少卿,你高興嗎?」

  傅雲英不動聲色,淡淡道:「聽說魏家乃大人的岳家,該高興的,該是大人才對。」

  言罷,拔腿要走。

  手卻被崔南軒抓住了。

  打傘的內官們面面相覷。

  好好的,崔閣老為什麼要抓傅相公的手?

  傅雲英皺眉,用力掙開,將崔南軒扯得趔趄一下。

  他晃了晃,差點沒站穩,內官忙上前攙扶,「閣老慢些,雨天臺階滑。」

  這時,長廊那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吉祥一路邁著小胖腿健步如飛,跑到月臺前,氣喘吁吁著道:「請傅相公留步。」

  朱和昶忘了有件要緊事和她說,請她再回去。

  傅雲英沒有理會崔南軒,拔步返回暖閣。

  朱和昶笑著朝她賠不是,「剛才給忘了。」

  遞了封信給她。

  傅雲英接過信細看,是老楚王給朱和昶的密信,其中有幾句暗語,需要她解釋,朱和昶才看得懂。

  老楚王和張道長都搬去鶴臺山長春觀了,那裡原先是先帝特地為求長生不老而修建的,風景秀麗,殿宇巍峨。朱和昶把道觀送給自己老爹,老楚王攛掇張道長和他一起去山上修行,其實是遊山玩水去了。

  她將暗語解釋給朱和昶聽,信上沒寫什麼機密大事,不過是些瑣碎事情罷了。

  朱和昶放下心來。

  信看完,內官進來稟報,崔南軒在外求見。

  朱和昶剛才聽吉祥說了臺階前的事,看一眼傅雲英,皺眉問:「雲哥,崔閣老難為你了?」

  傅雲英想了想,道:「微臣確實和崔閣老有些過節,一時也說不清。」

  「可要朕幫你們說和?」

  傅雲英搖搖頭。

  在她看來,崔南軒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只在意他的政治抱負和政治利益。

  方才在乾清宮外碰見她,他言語試探也就罷了,還當著內官的面抓她的手……原來他也會失態。

  這事得告訴霍明錦。

  「到用膳的時候了,你去屏風後面坐著,朕見過崔閣老,還要和你詳談會試的事。」

  傅雲英應喏,退到屏風後。

  崔南軒進了暖閣,向朱和昶稟報丈量土地的事。

  地方上土地兼併越來越嚴重,豪富鄉紳想方設法阻撓朝廷清丈,其中大多數是朝中大員的族人親眷,重新清丈困難重重。

  傅雲英立於屏風後,聽兩人說了會兒正事。

  朱和昶道:「朕知道了,此事容後再議。」

  崔南軒沉默了一會兒,說起另外一件事:「荊襄一帶歷來都飽受流民困擾,自前年起,當地先有水澇,又逢旱災,餓殍千里,流民淪為盜賊,據臣推測,可能已有百萬之數,他們據深山密林之中,不事生產,以劫掠為生,已成大患,須派兵前往鎮壓,否則貽害無窮。」

  朱和昶愣了一下,崔南軒從來不管這些,今天怎麼說起流民來了?

  仍只淡淡道:「朕知道了。」

  崔南軒垂首,掃一眼屏風,告退出去。

  朱和昶看過崔南軒寫的摺子,放到一邊。

  他私底下接見其他大臣時,很少給出自己的見解,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這是老楚王教他的,話說得太多,大臣們輕而易舉就把他摸透了。

  當然,接見信任的大臣時,他不會這麼防備。

  傅雲英從屏風後面轉出來,朱和昶留她吃飯,命人擺膳。

  宮中的伙食並沒有那麼好,羊肉水晶餃子,奶皮燒餅,八寶饅頭,三鮮湯,蒸鮮魚,燒鵝,糟瓜茄,燉鵪鶉,鮮蓮子湯,論精緻,其實還比不上南方巨賈家的宴席。雖然宮中多各地進獻的山珍海味,但光祿寺的廚子可不管那些食材有多珍貴,一律猛火猛炒猛煮,做出來的菜都是一個味道。

  唯有甜食房的絲窩、虎眼糖最為可口。

  朱和昶苦笑著說:「甜食房是太監承辦的,光祿寺的飯太難吃了!」

  太監比光祿寺的人講究,而且更懂得怎麼伺候皇帝。朱和昶裁抑司禮監,這膳房又歸光祿寺管了,結果他的伙食一日不如一日。

  其中當然和司禮監太監暗中動手腳脫不開關係。

  光祿寺的職務都是肥差,他們不僅為皇帝供應膳食,還負責宮中所有吉慶筵宴和大臣們的酒飯,果蔬酒醴的採買。

  傅雲英道:「不如將內庖獨立出來。」

  光祿寺的飯難吃,這一點所有京官都深有體會。

  朱和昶一邊嫌棄,一邊吃得很歡,「我也是這麼想,不然光祿寺天天拿大鍋飯敷衍朕!」

  ……

  用完膳,回到大理寺,傅雲英眉頭仍然皺著。

  她沒有想過要殺崔南軒,上輩子她離開之後的事,是她自己的選擇,和崔南軒無關。

  魏翰林曾對她說過,不希望她恨崔南軒。

  她並不恨。

  恨他,完全是浪費自己的心力。

  從踏出崔府的那一刻起,她就和崔南軒一刀兩斷,早已將對方視作陌生人。

  她自然不怕他,只是難免厭煩。

  大雨滂沱,號房外房檐前雨簾高掛。

  她坐著出了會兒神,直到陸主簿搬了一大疊需要她批復的刑部文書過來,才回過神。

  下衙歸家時,雨還沒停,天色陰沉,車簾放下,車廂裡漆黑一片。

  雨太大,點了燈也沒用,傅雲章和傅雲英看不成書,在黑暗中和對方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兒,都笑了。

  說起偏殿考試的事,傅雲章點點頭,道:「這很好。」

  沒有問她有沒有把握考前四,朱和昶本就是為她特意設置的考試,她肯定能通過。

  馬車駛入傅宅,雨聲漸歇,巷子裡人聲犬吠,鬧成一團,十分熱鬧。

  難不成誰家娶親?

  傅雲英揭開車簾往外看。

  雨勢小了些,傅宅門前人頭攢動,十幾輛馬車一字排開,將巷子擠得水泄不通,身著蓑衣的僕人們來回奔忙,往府中搬運行李。

  她一眼看到袁三站在府門前,和幾個年紀彷彿的男子勾肩搭背,有說有笑,嘴角勾起,笑向傅雲章道:「二哥,九哥他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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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並肩

  陳葵、杜嘉貞、李順、趙琪……還有其他結伴北上的湖廣學子,加上傅雲啟,十個身穿青色雲紋圓領的青年郎君站在一起,衣冠整齊,朝氣蓬勃,談笑間意氣風發。

  當真是器宇軒昂,個個都相貌堂堂。

  傅家丫鬟看得臉紅心跳。

  傅雲英跳下馬車,冒雨走上前。

  幾年不見,都沉穩了許多,陳葵還留了短鬚。

  眾人把臂說笑,敘些別後離情,正說得熱鬧,嗓門大的袁三忽然閉上嘴巴不說話了。

  「老大!」

  他望著微雨中走過來的傅雲英,喊了一聲。

  陳葵等人一愣,順著他的視線看過來。

  目光直直落在傅雲英臉上。

  穿青袍的俊秀青年從雨中緩緩走近,拾級而上,眉目清秀,一雙清亮眼眸烏黑發亮,斯文中透出一抹飄逸,唇邊一抹淺笑。

  風儀出塵,溫文如玉。

  眾人面紅耳赤,心口怦怦直跳,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傅雲那小子真是越長越標緻!

  蘇桐在京裡待一兩年,就變得壯實,幾乎黑成包公,怎麼傅雲還是這麼水靈?

  還好他們和傅雲認識多年,知道他看起來文雅,其實是火爆脾氣,不敢調笑他,拱手和他廝見。

  袁三這時候顯擺起來了,擠開一窩蜂湊上前的杜嘉貞和趙琪,擋在傅雲英面前,「老大的病剛好,受不得涼,先進去,你們別擋路。」

  不由分說,簇擁著傅雲英往裡走。

  趙琪幾人恨得牙癢癢,剛才見到闊別已久的同窗,他還蠻客氣的,幾句話說得大家眼眶都紅了,一轉眼就不認人!

  杜嘉貞冷哼一聲,和陳葵道:「且看明年大家名次高低!」

  傅雲又不是袁三一個人的,他們也是傅雲的同窗啊!

  陳葵笑著安撫他。

  傅雲章落後幾步,看一群年輕後生互相打鬧,淡笑著搖搖頭,沒有摻和進去。

  眾人進屋,又是一番哄笑打趣,然後說起路上的見聞。今年南邊不大太平,沿海鬧倭寇,荊襄流民,他們一直走官道,天黑就投宿客店,不走夜路,倒也算順利,有幾次碰到響馬賊,幸好嚮導經驗豐富,躲過去了,總算是有驚無險。

  傅雲英吩咐管家預備接風洗塵的席面。

  家裡早就知道他們這幾天會到,一應東西都是齊備的,不一會兒就在花廳裡擺了一桌豐盛酒菜。

  傅四老爺、傅雲章怕他們拘束,只略坐了片刻就回房了,剩下的都是年輕人,沒有那麼多客套,一開始還斯斯文文敬酒說話,轉眼間就扯開嗓子對吼。

  傅雲英斯斯文文坐著吃茶,並不怎麼開口,含笑聽傅雲啟和袁三打嘴仗。

  席上的人深知她的性子,知道她不在意繁文縟節,鬧得更歡騰。

  年輕人最能鬧騰,又是闊別幾年不見的少時朋友,這一鬧直鬧到半夜,傅四老爺幾次派僕人過來問,眾人才各自歇下。

  傅雲啟送傅雲英回房。

  雨早就停了,廊外浮動著一種輕柔的沙沙聲響。

  提燈籠的小廝照了照欄杆外,驚喜道:「落雪了!」

  兩人抬頭望向庭院,雨後青磚地上濕漉漉的,燈光籠過去,坑窪處折射出道道銀光。

  空中飄灑著鵝毛大的雪花,地上還是濕的,雪剛落地就融化了。

  只有枝頭、葉片、假山上蓋了一層薄雪。

  今年的初雪來得格外早。

  傅雲啟告訴傅雲英,傅月、傅桂也跟著一起北上,和她們的丈夫團圓。

  嫁了人,就得和夫家一起住,都是當母親的了,她們以後得圍著丈夫、兒女打轉。

  大吳氏、盧氏、三嬸搬去良鄉縣住,傅家在那邊置辦了大宅子,傅雲泰不用考科舉,留在那邊照應。

  良鄉縣和京師離得近,以後女眷就住那邊。萬一有什麼風吹草動,一家人能迅速反應,用不著天各一方。

  韓氏這次沒有進京。

  傅雲啟道:「娘說她想回鄉看看。」

  韓氏當年逃荒流落到甘州,這麼些年曾找人打聽過家鄉的親人,自然是什麼都找不到的。這一次北上,她想親自回去看看,老陸答應和她一起去。傅雲啟派王叔和王嬸子送他們去河南。

  老陸是韓氏再嫁的丈夫,曾和傅家生意上有往來,為人忠厚老實。

  傅四老爺喜他人品厚道,又是個無兒無女的鰥夫,而且要仰仗著傅家吃飯,不會虧待韓氏,就和盧氏一起將二人撮合成一對。

  韓氏一開始有些猶豫,傅四老爺告訴她說英姐已經嫁人了,而且嫁的是個疼媳婦的漢子,她方點頭應下。

  她剛生下一雙兒女。老陸不愛說話,是個悶葫蘆,她脾氣爽直,愛說愛笑,兩人很合得來。

  傅雲英很小的時候,就覺得不該讓韓氏守一輩子的寡,她還年輕,又是個喜歡熱鬧的,每天只能守在內宅找盧氏和傅三嬸說說話,而兩個妯娌都有自己的丈夫和兒女,不可能天天陪她嘮嗑。

  這樣也好。

  喬嘉守在長廊另一頭。

  傅雲英一看到他臉上的神色,便明白過來,腳步一頓,讓傅雲啟回房休息,「你旅途勞頓,早些睡,明天不用早起,別管行李箱籠,讓下人去收拾。」

  傅雲啟本想去她臥房坐坐的,看她不想請自己進去,喔一聲,轉身離開。

  走出幾步,忽然一拍大腿,扭頭道:「有件事忘了說,那個……」

  他臉上浮起羞愧神色,「那個傅容好像也來京城了!」

  傅雲英眉頭微蹙。

  「她求我帶她進京,我不願意,她又跑去騙趙琪他們,還好趙琪多留了一個心眼,跑來問我傅容是不是哪裡有不妥,我趕緊派人把傅容給弄回來送到黃州縣去。可不知怎麼的,她打傷看守她的人,又跑了!」

  傅雲啟簡直要被傅容折磨瘋了,誰能想到一個嬌生慣養的閨閣小姐發起狠來竟然拿剪子直接戳下人的眼睛!

  傅雲英問:「她跑去哪兒了?」

  「她跑去找周家人!」傅雲啟低聲罵了一句,接著道,「自從二哥和你在京裡做官,誰敢理會傅容?也就只有和二哥有仇的周家人敢。買下咱們家那處舊宅子的周家人,這些年逢年過節給四叔送禮,說拖賴你照顧,生意才能做大。他得知周家有人和傅容勾搭到一起,忙把那幾個人綁了送到武昌府,讓我給處置。我問他們和傅容合謀什麼,他們說只曉得傅容手裡有二哥的把柄,準備拿著個對付二哥,其他的他們不知道,還沒來得及計劃。」

  傅雲英臉色沉下來。

  那年族人趁傅四老爺身死的消息傳回縣裡,霸佔他們家家產,她乾脆把宅子和鋪子賣給仇敵周家。後來找回傅四老爺,他們在武昌府重新開始。周家人精明,見她和傅雲章都分宗出來,上門賠禮,表示願意將鋪子和宅院還給他們,從此兩家祖祖輩輩的恩怨一筆勾銷。

  她沒要宅子,既然賣了,不打算回去住,拿回來也沒用。

  那家周家人佩服她的果斷,之後每次來武昌府,都要派人到傅家拜望送禮。

  傅四老爺感歎了很久,照拂過他們幾次。

  周家感恩戴德,一來他們這一房是真的有出息,交好了以後子孫都能受益,二來周家和傅家主支有仇,又不是和他們這一房有仇,他們這一房又分出來了,更得想辦法討好啊!

  傅容找到周家,想要對傅雲章不利,周家裡的聰明人肯定不敢趟這渾水。

  傅雲啟繼續說:「我派人找傅容,一直沒找到……結果在通州下船的時候,好像看到她了,她就混在船上,可惜當時碼頭人太多,讓她給跑了!」

  傅雲英沉吟片刻,「我曉得了,讓府裡的人私底下暗暗地找,別大張旗鼓。還有,你去告訴二哥一聲。」

  不知道傅容有什麼把柄,得讓傅雲章早做準備。

  傅雲啟點頭應下。

  傅雲英推門進屋,房裡已經點了蠟燭,燈火黯淡。

  她繞過屏風,走到臥房裡間,黑暗中,床邊一大團模糊的黑影。

  剛才看見喬嘉臉色有異,她就知道霍明錦肯定在這裡。

  他靠著床欄合目沉睡,氅衣沒脫,上面水痕點點,底下的皂靴卻是乾淨的,肯定是換了雙鞋再進來的。

  他們在花廳吃酒的時候雨就停了,看枝頭上的積雪,前半夜應該就開始落雪了,他身上外衣半濕,肯定早就進來等著,沒脫衣,把中衣也浸濕了。

  她走過去,腳步放得很輕。

  霍明錦還是被吵醒了,睜開眼睛,目光如電,似潛伏的獸,一瞬間散發出兇猛威嚴氣勢。

  他伸出手,攬住傅雲英,讓她跌坐在自己懷裡,低頭吻她的唇。

  他的唇舌是火熱的,身上卻帶著外面的寒涼水汽,傅雲英抖了一下。

  「冷著了?」

  霍明錦皺眉,放開她,解開身上的氅衣,隨手往地上一扔。

  「明錦哥。」傅雲英抬頭,看著他的眼睛,「我覺得崔南軒看出來了。」

  霍明錦雙眼微眯。

  傅雲英抬手摸他的臉頰,她喜歡這樣和他說話,「我不在意這些,你呢?」

  霍明錦低頭,用自己下巴上淺淺一層鬍茬蹭她的臉,被她撞那一下不覺得什麼,後來嘴裡都有鐵銹味了,她果然是用了力氣的,他下巴有點疼,當然不會告訴她。

  「雲英……我從海上回來的時候,打算去找你,那時候我什麼都不在乎,想著把你搶過來……」

  當時的他渾身戾氣。

  他們因為各自的顧慮和身邊的親人而做出不同的選擇,陰差陽錯,他只想彌補自己的錯誤,又豈會在乎過去的事。

  崔南軒看出來又如何,可以留他一條性命,也可以隨時收回。他不珍惜她,徹底失去她了,現在還想糾纏?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霍明錦眼底暗色翻湧,湊近吻傅雲英的脖頸,聞到淡淡的甜香,「你剛才吃酒了?」

  傅雲英低低唔了一聲,「從家鄉帶來的米酒,吃了兩碗。」

  霍明錦微微一笑。

  他們在花廳吃飯,說笑聲整個傅家後院都聽得見。他在長廊外面站著看了一會兒,她和一幫大小夥子談笑,神色是全然放鬆的。

  雖然她大多數時候都在聽其他人說話,自己很少開口,但他看得出來,她心情愉悅。

  「你剛才很開心。」

  他輕聲道。

  傅雲英笑了笑,道:「他鄉遇故知。」

  霍明錦垂眸看她,突然攔腰抱起她,勾唇一笑,在她耳邊一字字小聲道:「我知道他鄉遇故知的下一句是什麼。」

  傅雲英一怔,明白過來,有點不自在。

  霍明錦沉聲低笑,抱緊她,走到博古架前,扭開開關。

  他抱著她在黑暗裡行走,很快到了自己的臥房。

  傅雲英心裡忐忑不安,不過沒有吱聲。

  霍明錦卻沒有往床榻的方向走,而是徑直走向門口,把她放下地。

  她站穩,攏攏衣襟。

  霍明錦走到箱櫃前,翻出一件雲狐斗篷給她披上,繫上帛帶,把她裹得緊緊的,只露出一張眉目如畫的臉,牽著她的手,出了屋子。

  廊下守衛的親兵見二爺深更半夜裡突然牽著一個人走出來,而且姿態親昵,交換了一個眼神,悄悄退下。

  院子裡靜悄悄的,雪落無聲。

  夜色中看不清院子裡栽種的花木,一眼望去,感覺很空曠。

  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雪。

  霍明錦帶著傅雲英走下臺階,雪落在兩人身上肩上,風雨後的飄雪溫柔和緩,簌簌飄落。

  沒有風,因此也不覺得冷。

  又或者是因為霍明錦的手拉著她的緣故,他手心熱乎乎的。

  傅雲英走在雪中,沒有想大理寺的差事,沒有想即將到來的會試,什麼都不想,只是靜靜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到甬道拐彎的地方,霍明錦停了下來。

  傅雲英抬頭看他。

  他一雙眸子像摻了揉碎的光,亮如星辰。

  「雲英,對不起。」

  傅雲英怔住。

  霍明錦捧起她的臉,「我知道,我們真正相處的時間,比不上傅家的人,比不上你的朋友。我認識你很多年,可之前什麼都沒告訴你,你真正認識我,其實也不過短短一兩年……我之前太急切,一步步緊逼,你還沒有準備好。」

  傅雲英望著他,雪中雙眸明若秋水。

  他指一指兩人並肩走過來的那段路,「你看。」

  傅雲英順著他的修長的手指看過去,雪地中,幾道淺淺的並行的腳印。

  霍明錦抬起她的下巴,「在感情上,我等了這麼些年,走得太急太快了,你得追趕我,才能跟上我的腳步……」

  他低頭吻她。

  「不要急,你的人生很長,可以慢慢走。我一直在這裡,陪你一起,你走得慢也不要緊。你慢一些,我可以回頭來接你,你快一些,我能跟上你。就像那些腳印一樣,我們一起走。」

  他一笑,「不過你得遷就一下我,我明知你還沒準備好,也沒法和你保持距離。不管你怎麼走,最後都得走到我這裡來。」

  傅雲英心頭顫動,眼中漸漸浮起閃爍的淚光。

  落雪靜靜飄灑,落了兩人滿頭滿肩。

  像是走完了一生的道路,兩鬢斑白時,他們還手拉著手,互為倚靠。

  她閉一閉眼睛,臉埋進霍明錦懷中,雙手抱住他的腰身。

  這個人,當真是自己的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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