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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羅青梅] 老大是女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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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3: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借書

  到了大房的宅院門前,僕人進去傳話,不一會兒,一個黑黑瘦瘦的小廝迎了出來,滿臉帶笑:「四老爺,五小姐,這邊請。」

  進大門,過正院,向南三間大廳是正堂,傅雲章的外書房在西邊。從角門進去,過抄手遊廊,一路上靜悄悄的,甚少看到丫鬟婆子的身影,白牆黑瓦,曲徑幽深,斑斑翠竹,濃蔭蔽日。

  正是梅子肥嫩,蝶亂蜂忙的初夏時節,傅雲英住的院子雖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棗樹,也是花光爛漫,芳草盈階,大房的宅子裡卻鮮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隨風沙沙作響的幽篁,便只有一塊塊形態各異的山石。

  「那幾塊是靈璧石,牆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爺拉緊傅雲英的手,看她面帶疑惑,指著院子裡的石頭小聲道,「二少爺喜歡石頭,這些石頭是從南邊運來的,南直隸的、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靈璧石都屬於天下四大名石,傅雲英當然認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園實在太素淨單調了。

  這時,耳畔傳來一陣叮咚琴聲,她側耳細聽,微風起伏,琴聲似有若無。往前走了幾步,繞過芭蕉叢掩映下的月洞門,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簾,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圍沒有栽種花草,唯有漆黑的靈璧石佇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內有平屋五間,庭階佈滿青苔,黑漆曲欄環繞,無匾無聯。

  猶如一幅徐徐展開的水墨山水畫,甚是冷清寥落。

  小廝在一座淩空架起來的竹橋前停下來,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恕小的失禮,二少爺在書房裡頭。」

  傅四老爺含笑謝過他,拉著傅雲英踏上竹橋,走進回廊。

  書房南窗面向池子,幾扇槅扇全被取下來了,屋子裡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過竹林漫進回廊裡,罩下一塊塊朦朧的斑影,二少爺傅雲章背對著門口,坐在琴桌前撫琴。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依然可以窺見他為常人所望塵莫及的出眾風姿。

  傅四老爺生怕擾著他,深吸一口氣後,屏住呼吸。

  「錚」的一聲,琴聲停了下來,傅雲章起身迎出來:「四叔來了。」態度自然,沒有故作客氣,目光在傅雲英臉上停留幾息,「你隨我來。」

  傅雲英抬頭看傅四老爺,傅四老爺笑眯眯推她,「二少爺叫你,快去呀!」

  傅雲章領著傅雲英進了書房。

  這會兒光線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見空氣裡有細微的金色粉塵浮動。窗前花几上一隻甜白釉細頸瓶,瓷色甜潤潔白,如洋糖色澤,價值不菲,瓶中供的卻是一捧平平無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對歲寒三友燈式銅香爐,扭得細如鬚髮的銅絲中逸出嫋嫋青煙。四面都是樟木書架,書架上累累的藏書,不知是因為太多了放不下,還是時常有人翻動的原因,很多書冊胡亂碼放成一堆,有些打開倒扣在書架上,顯得很淩亂。

  這和傅雲章給人的印象不同。傅雲英還以為他的書房和他一樣,清清靜靜,有條有理,每一本書,每一張紙都嶄新潔淨,散發出淡淡墨香。

  香還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潔沾不上邊。

  傅雲章面色如常,似乎並不覺得自己的書房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指指牆角的書架,手指修長,「我這裡有程春宇的《士商類要》,黃汴的《一統路程圖記》,壯遊子的《水陸路程》,還有李晉德的《新刻客商一覽醒迷天下水陸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後再來換另外一本。」

  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給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雲英不明白傅雲章為什麼不乾脆一次性把書都借給她,可能這些書是他費了很多功夫從其他地方搗騰來的,怕她年紀小不珍惜把書損毀了?

  她點點頭,走到書架前,仰望高高的書架,踮起腳試了試,只能搆到最下面一層。

  最下面一層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書顯然在上面。

  她回頭看向門口,傅雲章不知何時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爺說話,側臉沐浴在透過竹簾篩進廊裡的陽光裡,更顯眉目深刻,豐神俊朗。

  書房這邊沒有丫頭、小廝伺候,傅雲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書架前,然後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劃過書架上的每一本書,很快找到《一統路程圖記》。這本書詳細記載了一百四十多條路線,各省道路的起點、終點、轉道、 分合、行程、里途、水馬驛站全部記錄其中,書上的路程圖和各地貨物行情基本上根據作者黃汴自己二十多年的親身經歷編纂而成。傅四老爺馬上就要去南直隸販貨,她可以先從這一本《一統路程圖記》開始,這樣能趕在四叔出發前為他畫一張沿途重要的水馬驛站圖。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處,抽出袖子裡的絲帕,擦乾淨凳子和書架,確保自己沒有弄亂傅雲章的書房,走到門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雲章低頭看著她,「挑了哪一本?」

  傅雲英道:「黃汴的《一統路程圖記》。我聽孫先生說這本書寫得很詳細。」

  傅雲章點點頭,眸光低垂:「你若來問我,我也會讓你先挑這本。」

  傅四老爺聽不懂他們在說哪本書,但是敏銳地察覺到傅雲章好像對自家侄女很和氣,目光閃了閃,插話進來道:「雲章,孫先生說英姐的字寫得好,比啟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裡沒人懂這個……你是舉人,懂得的肯定比孫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寫的字拿來,你幫著看看?」

  他頓了頓,長歎一口氣,「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曉得英姐這麼有出息,做夢都能笑醒。」

  傅雲章眼簾微抬,溫和道:「不瞞四叔,我的字寫得不如孫兄,既是他誇過的,想必不錯。」他垂目看著傅雲英,「正巧我今天閑著無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爺笑得見牙不見眼,一迭聲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爺這是要指點你寫字!」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無奸不商,四叔果然是個合格的商人。難怪他死皮賴臉非要跟過來,原來道謝是假,找機會接近傅雲章才是真,看他這招打蛇隨棍上用得多熟練!

  她把《一統路程圖記》遞給奸計得逞而眉開眼笑的傅四老爺手裡,退回書房。傅雲章霽月清風,又是高高在上的舉人,自然不會幫她鋪紙磨墨,至於傅四老爺,光顧著對著傅雲章傻笑了,更不會想到這裡。她向傅雲章道,「二哥,借你的筆一用。」

  傅雲章一愣,嘴角輕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書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筆,聲音裡帶了一絲笑意,「英姐,過來。」

  傅雲英應聲走過去。傅雲章的書桌對她來說太高了,她墊腳把桌上的紙和硯臺、筆架拿下來,鋪在凳子上放好,鎮紙壓在一邊,徐徐吐出一口氣,醞釀片刻後,懸腕提筆。

  傅雲章讓她寫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

  一共只有二十四個字。這二十四個字筆劃簡單,每個幼童最開始習字時基本從這一句學起。

  上輩子傅雲英開始習字時,每天描紅都是這句話,描到後來,她閉著眼睛也能把這二十四個字一筆不錯地寫在一張紙上。魏選廉看她不耐煩,笑著敲她的額頭,告訴她這二十四個字雖然簡單,但蘊含了漢字的基本筆法,反復練習這些字,方能打好基礎,熟練掌握漢字的結構,運筆的時候才能一氣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個字她寫得一絲不苟,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她運筆的流暢。

  她沒想著要隱藏自己,既然特立獨行,那就註定與眾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舉。

  傅雲章站在她身後看她握筆的姿勢和每一個筆劃的落筆,一開始看她提筆時,他面帶微笑,等她寫完「孔乙己」幾個字後,他眉頭微微蹙起,神色越來越嚴肅。

  她的字清秀婉麗,到底年紀小,腕力不足,還稍顯稚嫩。但她寫字時的姿態卻鋒芒畢露,那種瀟灑自如、舍我其誰的自信和從容,竟讓他躍躍欲試,也想揮毫潑墨,和她好好比試一番。

  傅雲章嘴角輕抿,目光慢慢挪到傅雲英臉上。

  她神情專注,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寫字的時候,嘴角始終噙著一絲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為什麼,也跟著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爺看不懂傅雲英的字寫得到底是好是壞,緊張得大氣不敢出,額頭沁出密密麻麻的細汗。

  讀書的女孩子可能會招致別人異樣的眼光,但是舉人老爺親自教出來的女學生就不一樣了,而且這個女學生還是舉人老爺的堂妹!如果二少爺肯收英姐當學生……或者只是指點英姐幾句,有這個名分在,英姐以後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來,傅四老爺才敢真正放手讓英姐繼續跟著孫先生讀書。

  他悄悄握緊拳頭,成敗就在此一舉了,一定得把二少爺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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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章的幾本書都是明朝中晚期到末期出版的商書,專門介紹各地路程,物價,商業活動,有的還會講經商之道、商業道德,傳授經商的經驗。簡單來說就是商人們的行商指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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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3: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拜師

  傅雲英最終沒能從傅雲章那裡借走黃汴的《一統路程圖記》。

  傅雲章要求她每天到他的書房抄半個時辰的書,什麼時候抄完,什麼時候借她下一本書。

  傅四老爺喜滋滋替傅雲英答應下來,眼珠一轉,試探著道,「這麼說,雲章你就是英姐的老師了,人家師傅教學徒手藝都有拜師儀式……」

  說到一半,他故意壓低聲音,露出遲疑忐忑之色。

  傅雲章善解人意,沒讓他為難,道:「無妨,英姐,你去斟一盞茶。」

  傅雲英一愣,她還沒開口呢,怎麼就拜師了?而且傅雲章不是說他的字寫得不好嗎?那他還誤人子弟?

  傅四老爺看她發愣,使勁推她,「這孩子一定是歡喜傻了,英姐,茶壺在外面月牙桌上,快去。」

  傅雲英暗歎一口氣,走到外間,月牙桌上一套梅蘭竹菊細瓷茶鐘。她墊腳搆到茶壺,倒了杯熱茶,走到傅雲章身邊,高高舉起茶盤,「二哥,吃茶。」

  傅雲章垂目看她,一言不發。

  她手舉茶盤,面色平靜,站得筆直。

  傅四老爺屏息凝神,一顆心提了起來。

  書房裡鴉雀無聲,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傅雲英一動不動,穩如庭外靜靜矗立在日光下的靈璧石。

  傅四老爺擦了好幾回汗,傅雲章這才慢條斯理地把整隻茶盤接過去,擱在條桌上,端起茶鐘,淺啜一口,「明日巳時正過來,可能做到?」

  傅雲英點點頭。

  傅四老爺心花怒放,眉飛色舞,回到家裡,茶也不吃,帽子也不摘,先徑直去大吳氏的正院顯擺,「娘,二少爺答應收英姐當學生了!」

  一片寂靜,屋子裡的女眷們呆若木雞。好半天後,還是盧氏最先反應過來,「果真?」

  「這豈能有假?」

  傅四老爺摘下六合帽,對著自己扇風,「從明天開始,英姐上午去二少爺那裡上課,下午還是孫先生教她。」

  大吳氏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盯著傅雲英看了許久,皺紋舒展,笑眯眯道:「英姐,你過來,到奶奶這兒來。」

  傅雲英走到大吳氏跟前,挨著大吳氏吃果子的傅桂和傅月讓開地方,拉她上羅漢床。

  大吳氏捧起她的臉,頭一次仔細地打量她,親熱地摩挲幾下,「二少爺是我們傅家的貴人,難得他喜歡你,你要好好聽話,不能惹二少爺生氣。回頭泰哥和啟哥有什麼問題想要請教二少爺,你幫他們說說好話,要論寫文章的本事,這黃州縣還是二少爺的功名最高,學問最好。以後泰哥和啟哥出息了,你們姐妹幾個才能挺直腰杆。」

  「娘說得對,也是我們英姐有福氣,竟和二少爺投緣……」盧氏拉起傅雲英的手,笑道,「英姐好像長高了,得重新裁幾件新裙子,這袖子緊巴巴的。」

  大吳氏道:「你看著辦,大房的容姐有什麼,英姐也不能少了,免得人家看輕我們。」

  屋子裡的丫頭、婆子見大吳氏和盧氏高興,在一旁跟著起哄,裁衣裳、打首飾、裝點書房……討論著討論著,忽然說起傅容和蘇桐的親事。

  「庚帖已經換了。」

  傅四老爺喝口茶,緩緩道,「不過容姐和蘇桐年紀不大,這事暫時只有咱們家裡人曉得。前幾天傅三老爺帶著蘇桐去縣禮房報名,找了五個秀才為他作保。這是他頭一次下場考試,若能順利通過四場縣考,就能繼續參加府試,府試也通過的話,最後的院試基本沒什麼問題。陳老太太說等蘇桐考取功名,就對外宣佈親事。」

  雖然知道以傅月的條件,難以和傅媛或者傅容競爭,但盧氏心底還是存了一點希望。蘇桐是傅三老爺養大的,和傅媛青梅竹馬,人人都看得出來傅媛喜歡蘇桐,但最後他們倆的親事不是還是告吹了麼?盧氏盼著陳老太太和傅媛的娘一樣嫌棄蘇桐貧苦,沒想到這一次事情定得這麼快,剛傳出風聲,兩家已經把婚期都定了。

  她臉上難掩失望之色,又怕讓下人看出來落人話柄,遂強笑著道:「這可是一樁好姻緣!」

  到底還是不甘心的,乾巴巴贊了一句後,她從傅月的攢盒裡抓起一把瓜子,藉口回房辦事,告退回去。趕走房裡的丫頭,一個人躺在窗下嗑瓜子,一顆接一顆咬得嘎吱響,把滿腔失望和憤恨都撒在瓜子皮上。

  拜傅雲章當老師以後,家裡再沒有人敢當面非議傅雲英讀書上學的事。婆子、丫頭們一開始背地裡拿這事當笑話議論,好巧不巧被傅四老爺撞著幾次。傅四老爺大發雷霆,罰工錢的罰工錢,發賣的發賣,一時之間下人們噤若寒蟬,乾脆連五小姐幾個字也不提了。

  傅雲英耳根清淨了不少。

  傅雲章果然是傅家的金鳳凰,雖然他甚少在族中女眷長輩們面前奉承,但女眷們個個把他視作傅家的寶貝疙瘩,幾乎為他馬首是瞻。

  傅雲英成了傅雲章的學生,當夜大吳氏、盧氏、傅三嬸就紛紛給她送來各種禮物。大吳氏這次很大方,銀簪子、銀鐲子之類小娘子最喜歡的首飾送了一整套,盧氏送的是江南那邊時興的衣料,傅三嬸囊中羞澀,送了幾樣她自己親手做的針線。

  連整日閉門不出、完全沒有存在感的小吳氏也做了幾雙鞋子送她。

  韓氏清點各房的禮物,一一收好,驚喜道:「原來拜個老師就能讓你奶奶消氣,我這些天白擔心了。」

  傅雲英坐在油燈前背書,聽了母親的話,笑而不語。

  女眷們忽然改變態度,不是因為她,而是為了示好傅雲章,又或者是想討好傅四老爺。說到底,這個世道,一切標準都是男人定下來的,女人必須依照他們定下的準則行事。

  憤恨無濟於事,她只是一個弱女子,不可能打破規則。那麼就努力適應規則,利用規則,直到有一天,能徹底擺脫規則。

  甚至於,淩駕於規則之上。

  翌日傅雲英準時起來。窗外鳥鳴啾啾,天已經亮了,晨光熹微,天邊泛白,草葉上露水未乾,芳歲拎著水壺從灶房一路走到院子裡,裙角濕了一大片。

  她洗漱吃飯,吃的是五味肉粥,一盤油鹽炒茼蒿葉子,一盤蝦仁炒莧菜,一碗亮汪汪的油蒸茄子,一小碟桂花腐乳。

  還有一碗現蒸的汽水肉。這是傅四老爺特意交代的,她每天早上必須喝小一盅汽水肉。汽水肉現蒸現吃,質嫩柔滑,營養豐富,最適合老人和幼兒吃,大吳氏就常吃這個。

  她挨過餓,吃飯不需要別人勸哄,和韓氏對坐著吃完肉粥和汽水肉,走到院子裡漫步消食,然後默誦早起讀過的那一段書,等韓氏收拾好,母女倆一起去正院。

  大吳氏年紀大,覺少,歪在榻上和丫鬟說話,裡間床帳是掩著的,傅桂還沒起。看到傅雲英,大吳氏來了點精神,一迭聲問丫鬟敷兒,「什麼光景了?」

  敷兒答道:「還早呢,辰時剛過。」

  大吳氏催促傅雲英,「早點回去準備好,別誤了時辰,二少爺事情多,肯抽出半個時辰教導你,是你的福分。你機靈點,別使小性子。」

  傅雲英聽祖母絮絮叨叨交待了一大堆,淡淡應一聲,告辭出來。路過梢間的時候,迎面剛好碰到指揮丫頭灑掃庭院的盧氏,又被拉著叮囑了一大堆,直到傅四老爺在裡屋喊盧氏過去幫他找一件春羅衣裳,她才脫身。

  丫鬟芳歲和朱炎跟著她一起去大房,虧得她現在年紀小,行動不必忌諱什麼,如果她再大幾歲,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每天帶著丫頭出門。雖然這一條街住的全是傅家本家親戚,但小娘子到十三歲左右就不便出門走動。

  她收拾好文具匣,隨即想到這文具匣是傅雲章送的,帶過去好像有點太刻意的感覺,而且只帶紙筆,用不著把文具匣都搬去。想了想,打發芳歲去找傅雲啟借他的招文袋一用。

  傅雲啟端著粥碗哼哼唧唧不肯借,「讀書的東西,怎麼能隨便借人呢?」

  芳歲回房原話學給傅雲英聽。

  傅雲英嘴角輕扯。

  韓氏怕她發脾氣,忙道:「算了,先拿竹絲攢盒頂一頂。招文袋不就是一個裝紙筆的袋子嗎?娘今天給你做一個,你明天就能用上新的。」

  傅雲英沒說什麼,拾掇好隨身要帶的東西,出了院子,那頭卻有人來接。

  是昨天見過的小廝蓮殼,袖手站在照壁後面等她,天生一張討喜的笑臉,「五小姐早。」

  傅雲英向他道好,眼神淡掃,芳歲會意,從攢盒裡抓了一大把雲片糕、牛皮糖塞到蓮殼手裡。

  蓮殼謝了又謝。

  傅雲章身邊的人取名很隨便,蓮殼、蓮葉、蓮花,寓意「連中三元」,兆頭是好的,但是這名字未免太俗氣,尤其和他本人的氣質一對比,更顯粗陋。

  這是傅雲章身上的矛盾之處,他給人的感覺本應該是一個雲淡風輕、超然物外的雅士,黃州縣人口中的傅二相公正是如此,溫文爾雅,天資聰穎。

  但真正接觸到傅雲章以後,傅雲英發現他似乎和傳說中的不一樣。

  比如他的書房……實在太亂了。

  昨天還可能是意外,今天明知道她要來抄書,傅雲章還是沒有收拾書房,書架上仍然淩亂不堪,書本紙紮冊子畫軸胡亂堆疊在一起,牆角橫七豎八躺著一大疊散開的絹帛,顏料灑了一地,簡直觸目驚心。

  傅雲英對著眼前雜亂的書桌發了會兒呆,再扭頭看幾眼坐在房廊簷下凝望院中山石、一派儒雅氣度的傅雲章,嘴角輕輕抽動了幾下……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沒讓芳歲和朱炎進書房,以免這兩個小丫頭見到崇拜的二少爺真面目後大失所望。其實她完全是多慮,丫頭們看到二少爺的書房一團亂,心疼還來不及,絕對不會因此就對二少爺失望。

  「二哥,這卷畫軸放在哪兒合適?」

  她放下裝文具的攢盒,捲起袖子,小心翼翼逡巡一周,指指書桌上堆成小山包的畫軸,問道。其他翻開的書本她不敢碰,怕弄亂了傅雲章做的標記,唯有畫軸可以搬動。

  傅雲章回過神,看她探出半邊身子認真詢問他,表情嚴肅,嘴角輕抿時頰邊似乎有個若隱若現的笑渦,太過正經,反而有種小丫頭裝大人的感覺,更顯可愛。

  他笑了笑,起身進屋,寬袖隨意掃過書桌,嘩啦啦把所有書軸書冊粗暴地推到一邊,「等蓮殼進來收拾,你開始抄書吧。」

  傅雲英歎為觀止,難怪傅雲章的書房這麼亂,原來他就是這麼整理書桌的……

  她朝傅雲章作揖,然後找到《一統路程圖記》,取出自己常用的筆,鋪好紙,開始抄寫。

  傅雲章站在她身後看了一會兒,忽然問:「文具都是四叔買的?」

  語氣不像是單純的詢問,有種淡淡的惆悵。

  她愣了片刻,很快明白過來,「四叔對我很好。」

  傅雲章是遺腹子,從出生起就沒了父親,陳老太太靠織布把他拉扯大,還供他讀書,孤兒寡母,肯定吃了很多苦頭。窮人家的孩子讀書上學,光是每天要用的紙筆文具這一項花費,就是一大難題。他當年讀書時,肯定曾經為買文具四處受過不少委屈,說不定陳老太太不得不帶著他一家家去求親戚們施捨,才能湊夠買文具的錢。

  她也沒了父親,傅雲章看到她,就會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難道……他之所以順水推舟當她的老師,就是因為這個?

  她回答得乾脆,明顯發自內心,沒有一點勉強。傅雲章收起悵然之色,道:「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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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驚聞

  時值五月,院牆內外爬滿蜻蜓花藤,隔得老遠就能聞到絲絲甜香。

  天亮得越來越早,還沒到巳時,日頭已經變得毒辣。傅雲英一路穿花拂柳,芳歲跟在一旁為她撐傘,光線被綢傘濾過,絲絲縷縷地浮動著。

  昨晚漫天繁星,今天必定是個大晴天,丫頭們在院子裡晾曬衣物。傅月和傅桂在樹下踢毽子,小丫鬟們手提花籃,俯身摘取花池子裡的指甲花,搗成花泥,和上明礬,待會兒給兩個小娘子染指甲。

  傅桂滿頭是汗,接過丫頭遞到手邊的酸梅湯咕咚咕咚一氣喝完,招手叫傅雲英,「英姐,和我們一起玩吧。我給你描指甲。」

  傅雲英婉拒她的邀請,進正堂辭別大吳氏,出來的時候聽到傅月和丫頭坐在欄杆前小聲嘀咕:「英姐整天讀書,都不和我們一起玩,她以後也要和桐哥一樣去考秀才嗎?」

  她話音剛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試?」

  傅月趴在欄杆上,一臉疑惑:「那英姐為什麼和啟哥、泰哥一起上學?」

  「誰曉得?大伯娘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麼都縱著她,連二少爺……」

  傅桂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聽不清了。

  芳歲腳步微微一頓,偷偷看傅雲英一眼。

  「無事,走吧。」

  傅雲英步下石階,走進明亮熾熱的日光中,脊背挺得筆直。

  蓮殼和往常一樣,早在外頭等著了。芳歲照例抓了把方塊酥糖和松子糖給他,這一個多月天天如此,他知道傅四老爺疼愛五小姐,五小姐不缺這個,便也不推辭,接過揣進懷裡,笑嘻嘻道:「五小姐,今兒個知縣老爺一大早過來了,二少爺不得空,讓您先自便。二少爺說書還是要抄,他要檢查的。」

  傅雲英點點頭。

  傅雲章的字確實如他自己所說的,寫得一般,不過教導她還是綽綽有餘的。他每天要求她抄書,然後從旁指點一二,看似漫不經心,毫無章法,卻讓她受益匪淺。這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傅雲章分明懂得運筆之法,也是勤學刻苦之人,從不懈怠,即使已經考中舉人,依然堅持天天溫習功課,這樣的人怎麼寫不出一手好字?

  實在是奇了。

  快到端午了,丫頭、婆子抱著一捆捆菖蒲、艾草、香茅經過。本地風俗,每到端陽時,窗戶門口廊簷都要插上香草避毒蟲,過完節也不管它,讓它自然吹乾,等到過年打掃房屋時才取下。端午又叫女兒節,傅桂和傅月上個月就盼著女兒節了,從初一到初五,家家戶戶的小娘子盛裝打扮,穿新衣,戴艾葉,簪榴花,繫五毒靈符、五彩絲線,出嫁的女兒要回娘家「躲端午」。到端午那天,飲雄黃酒、吃過黍粽、綠豆糕、鹹鴨蛋後,全家老小齊聚江邊看賽龍舟,至夜方歸。

  這幾天傅月和傅桂用花露調的香花水洗臉,每天染一次指甲,拿桂花露搽頭髮,搽得每一根髮絲油亮黑潤,都是在為女兒節做準備。端午當天傅家的小娘子們齊聚一堂,誰也不想被比下去。

  傅四老爺為此特意托人從蘇州府購置了幾套頭面首飾,聽人說江南閨秀常常嚼食茶餅,能令口齒留香,也隨大流秤了幾斤,傅月、傅桂和傅雲英一人一份。

  另外還買了幾把灑金川扇,家中女眷一人一把。四川的扇子製作精美,從唐朝時就是官府取用的貢品,本朝依然如此。每到五月,成都府大慈街前會定期舉行扇市,蜀人都將扇子運到成都府販賣。各地客商前去大批購入,運回京師、江南等地,貨離鄉土,立地漲價,一把扇子的價格可能漲十幾倍甚至幾十倍,饒是如此,達官貴人仍然爭先購買,唯恐搶不到。

  婆子一間一間打掃房屋,笤帚擦過地磚,沙沙聲響時斷時續。傅雲英踏進傅雲章的書房時,聞到一股濃烈的雄黃味,端午在房屋角落灑上浸過雄黃的酒水,可以驅蟲。灶房、糧倉和陰濕的地方尤其要多灑。

  傅雲章的書房枕池而築,潮濕幽寒,自然不能例外。

  她讓蓮殼燃起香爐,支起四面窗戶,從隨身帶的荷包裡取出幾塊松香、金銀香扔進燭臺式香爐裡,蓋上蓋子,一縷縷香煙嫋娜盤旋,空氣沒那麼難聞了。

  等雄黃味淡去,她坐在小杌子上,開始伏案抄書。她個子矮,傅雲章讓丫頭把花几騰出來給她當書桌,免得她每次要爬到羅漢床上去用功。

  書房裡靜謐無聲,外頭卻很熱鬧,蓮花和蓮葉領著婆子擦洗靈璧石,雖然她們儘量壓低聲音說話,仍然能聽到窸窸窣窣說悄悄話的聲音,偶爾水桶翻倒,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和婆子蘊著怒意的叱駡。傅雲章性子古怪,書房亂成一團糟,卻要求下人每天擦洗院子裡的山石。

  抄完最後一個字,她徐徐吐出一口氣,放下竹管筆,吹乾紙上的墨蹟,壓上鎮紙,等傅雲章回來點評。

  抬頭時,忽然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

  是一個腳踏蒲鞋,穿一件葛布直裰的少年,衣著雖儉素,卻眉清目秀,一雙眸子格外有神,不似尋常小官人。

  傅雲英站起身,眉頭微微蹙起。她抄書的時候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門口來人了,這人到底看了多久?

  少年盯著她抄完的紙看了許久,愣愣出神,半晌後恍然醒悟過來,揖禮致歉,「剛才怕打攪五妹,就沒有出聲擾你。」

  傅雲英看到他露在袖子外面蒼白泛青的手腕,想起來了,這少年正是前不久和傅容定親的蘇家桐哥,她在書肆裡見過他。

  蘇桐自小在傅家長大,蘇娘子和他的姐姐蘇妙姐跟傅家女眷極為熟稔,傅家雲字輩的小官人平時和他以兄弟相稱。

  傅雲英記得蘇桐的排行好像也是五,淡淡喊一聲,「五表哥,二哥在正堂見客,不在書房。」

  蘇桐單手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一聲,揚揚手裡一遝寫滿字跡的紙張,含笑道:「我曉得,管家讓我在這裡等著。」

  傅雲英聽傅四老爺提起過,蘇桐已經順利通過二月的縣試和四月的府試,取得童生的身份,接下來是最後一場院試。今年比往年冷,四月天突然下了幾場大雨,蘇桐參加府試的時候很是吃了點苦頭,從考場出來之後生了場大病。

  「五表哥進來坐。」她把自己的文具收起來,走到房廊外,找到躲在廊柱背後打瞌睡的蓮殼,「三房的表少爺來了,去篩碗熱茶來。」

  三房的表少爺桐哥是將來的姑爺,怠慢不得,蓮殼擦乾嘴角的口水,立馬跳起來,「我這就去,這就去。」

  他沏了杯熱茶送到房裡,「小的一時盹著了,讓表少爺久等。」

  蘇桐溫和道:「無妨,我也才剛到。」

  傅雲英在傅雲章這裡待久了,知道他的習慣,不去碰他那胡亂堆在一起的書,從書架上挑了本帶有批註的《四書章句集注》坐在廊簷下看,芳歲跑過來說,「二少爺過來了,孔四相公也在。」

  孔四相公是位秀才,是傅雲章少時的同窗,家境一般,在知縣家坐館授徒,賺幾個鈔養活一家。他常來傅雲章這裡蹭書看,傅雲英見過他幾次。

  腳步聲由遠及近,傅雲章和孔秀才踏上竹橋,兩人神色鄭重,低聲交談,傅雲章眉頭緊鎖,似是愁悶不舒。

  「二哥,蘇家五表哥來了。」

  傅雲英合上書冊迎上前,朝孔秀才頷首,「孔四哥。」

  孔秀才本來滿腹心事,但看到她小小一個女孩子,做出這一副大人模樣,忍不住笑了,故意向她拱手作揖,「英姐。」

  傅雲英回以一個萬福,客氣道:「孔四哥有禮了。」

  孔秀才哈哈大笑。

  蘇桐聽到說話聲,也迎了出來。

  彼此見禮,傅雲章問蘇桐:「寫好了?」

  蘇桐恭敬道:「寫好了,另有同案九人的功課,一併帶了來,勞煩二哥撥冗指點。」

  傅雲章看他一眼,緩緩道:「我今日有事,就不耽擱你了。你後天再過來。考試要緊,也不能太過著急,先養好身體再說。我看你還在咳嗽,這幾天別熬燈費火,早些休息,正好陪你母親過節。」

  蘇桐應聲離去。

  傅雲英沒走,跟著傅雲章和孔秀才一起走進書房。

  「姚學台和禮部侍郎崔大人是同榜,當年崔大人考中探花,姚學台位居鼎甲之首,料想必定是學富五車之人,怎麼觀風題卻是照搬前人的?」

  孔秀才一邊走,一邊道。

  傅雲章苦笑道:「姚學台性情向來如此,讓人捉摸不透。你有所不知,姚學台初到湖廣時,陳知縣曾托舊友將我的幾篇拙作送至他案前……」

  孔秀才連忙追問:「如何?」

  「姚學台只給了一句評語:一無是處,不忍卒讀。」

  孔秀才噗嗤一聲笑了。不忍卒讀說的是文章寫得太過悲戚,所以不忍讀,姚學台拿這幾個字點評傅雲章的文章,實在太刁鑽了。

  傅雲章搖搖頭,歎息一聲。他少年中舉,風頭無兩,雖不敢說自己學識淵博,但他寫的文章在黃州縣至少是數一數二的,武昌府的幾位舉人也一致認為他的制藝八股寫得好,可姚學台卻用「不忍卒讀」來挖苦他,著實讓他備受打擊。

  傅雲英聽他二人討論姚學台平時喜歡什麼樣的文章,細眉微挑。

  她認得姚文達。當年姚文達是頭名狀元,風頭卻完全被崔南軒蓋過去了,他因此懷恨在心,處處和崔南軒作對。那時候她甚為憂心,怕姚文達對崔南軒不利,想盡辦法和姚夫人結交,想請姚夫人代為說和,讓兩人化干戈為玉帛。崔南軒知道以後,要她不必多此一舉。

  「姚文達此人,性情磊落,不會加害於我。」

  後來事實證明崔南軒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錯。姚文達就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子,整天盯著崔南軒的錯處不放,今天說他朝服穿錯了,明天譏諷他對沈介溪阿諛奉承,但大多只是逞一時口舌之快,從沒有在政事上為難他。

  四年前姚文達在翰林院任侍讀一職,什麼時候成提督學政了?

  她默默出神,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心裡猛地一跳。

  那邊孔秀才接著道,「或許是為了慶賀霍將軍生還,學台才會出這道題。幾年前韃靼人南下犯邊,霍將軍英姿勃發,率領三千霍家軍前往迎戰,出奇制勝,打下甘州大捷,韃靼人狼狽逃竄。學台聽到捷報後,當場為霍將軍寫了篇文章,稱其為當世冠軍侯。」

  傅雲章頷首,「我看過那篇賀文,還抄了一份,只能從這裡入手了。」

  他走到書桌前,東翻翻,西翻翻,試圖從一堆淩亂的紙堆裡找到那篇文章。

  孔秀才和他從小同窗上學,深知他的本性,笑笑不說話。

  傅雲英扯扯孔秀才的衣袖,儘量用一種平常的口氣問他,「明……霍將軍還活著?」

  孔秀才一愣,笑道:「你也聽說過霍將軍?」隨即想到傅雲英小時候在甘州長大,她母親說不定就是霍將軍救下來的,沒有把她當孩童敷衍,認真道,「四年前霍將軍領兵抗倭,帶著幾千將士出海尋找倭寇的老巢,途中碰到海浪,船覆人亡,都以為霍將軍也不幸死了,還好老天庇佑,上個月霍將軍從浙江登岸,浙江巡撫立即上報朝廷,消息已經傳遍了。」

  說到最後,他激動握拳:「沿海倭寇猖獗,北邊韃靼、瓦剌、亦力把裡、女真虎視眈眈,南有土司叛亂,只恨我等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否則也能和霍將軍那樣馳騁沙場,蕩除敵寇!」

  傅雲英垂目不語,沉默良久後,閉一閉眼睛,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霍明錦竟然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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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風題:學官出的題目,當地生員都要做,類似於科舉模擬題。如果能得學官看中,前途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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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長更

  本朝太祖於亂世中起事,率兵東征西討,征戰二十餘年,終於換來國朝穩固,天下太平。

  建國之初,太祖封賞功臣,其中八人為公爵,丹書鐵券,世襲罔替,三十人為侯爵,餘者亦有高官厚祿,封妻蔭子。他們從此成功躋身權貴,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子孫後代亦能繼續享受先人庇蔭,再不復追隨太祖時的草莽之流。

  百餘年後,這幾十位為國朝拋頭顱、灑熱血,立下汗馬功勞,功績足可以彪炳史冊的功臣們早已化成一抔黃土。他們的子孫後代死的死,逃的逃,入獄的入獄,苟延殘喘,下場淒涼。

  早在開國三十年間,三十八位功臣就陸陸續續因為各種原因慘死刀下,其中只有二人得以善終。

  其中一人是自願率領族中子弟世代鎮守雲南的衛國公董茂才,另外一人就是霍明錦的高祖父霍亮。

  建國之初,霍亮獲封安國公後,急流勇退,表示要把前朝餘孽徹底趕出草原,否則誓不回家鄉,然後帶著幾個兒子跑到塞外去吃沙子。那時朝中大臣忙著互相聯姻、求娶公主、交好后族,大家私底下笑話霍亮傻,好不容易打下江山,享樂的日子終於來了,他倒好,一輩子是個吃苦的命,自己走了就算了,把兒子、孫子也都帶走,還怎麼和皇族拉近關係?

  幾十年後,大家終於明白,霍亮才是他們之中最聰明的那個。

  衛國公一家遠在雲南,和京師隔著幾千里之遙,天高皇帝遠,儼然是雲南當地的土皇帝,和朝廷保持著表面上的和諧,得以延續至今。但也徹底被中原士族摒除在外,將他們視作不通禮儀的蠻人。董家只能和當地部族互為姻親。

  而在京師,三十幾位功臣盡數湮滅於風雲詭譎的朝堂動盪中,唯有安國公府歷經五代仍然屹立不倒,並且始終手握軍權,歷任安國公深受皇族信任,簡在帝心。

  霍明錦是安國公的嫡次子,少年驍勇,十二歲起就跟著父兄征戰沙場。十五歲時他斬首敵寇一百餘人,回京師參加武會試,一舉奪魁,先帝大喜,授他錦衣副千戶。是年十月,他父親和幾位堂兄誤入陷阱,慘死在韃靼人馬蹄下,五萬大軍群龍無首,兵敗如山倒,霍明錦一騎衝入陣前,橫刀立馬,指揮剩下的部將退至城內,監守城池長達兩個多月,直到援軍趕到。之後幾個月,他帶著幾百家將深入草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設下同樣的埋伏,手刃仇家,為父兄報仇雪恨。

  他花了幾年時間蕩平草原,猶如一把利劍,刺入敵人的咽喉之處,所向披靡,每戰皆勝。韃靼和瓦剌聞風喪膽,為避其鋒芒,不得不捨棄水草豐美的亦集乃海子,狼狽逃向漠北。

  姚文達文裡曾借用「一劍霜寒十四州」這句詩來描繪他。

  少年英武,誰敢爭鋒!

  雲英的母親阮氏和安國公老夫人是族親,起先老夫人還在的時候,兩家曾經來往過。她記得小的時候霍明錦曾陪著祖母到魏家吃酒,那時她和表姐妹們一起躲在屏風後面偷看。聽說霍二公子武藝高強,大家都覺得很好奇,因為京師多紈絝,即使去衛所歷練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混個資歷,很少有權貴之後年紀輕輕上戰場打仗。

  安國公老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讓她管霍明錦叫表兄。她偷偷打量霍明錦,等他的目光掃過來時,趕忙低下頭。

  霍明錦和傳說中的不一樣,表姐們說他身長八尺,一雙眼睛比銅鈴還大,臉上還有幾道碗口大的疤。然而她看到的分明只是一個沉默謙遜的少年。

  後來老夫人去世,霍明錦的父親堂兄接連慘死,他大哥霍明恒繼任安國公,霍家和魏家漸漸生疏了。

  本來以魏家的門第,能和安國公府扯上關係,完全是高攀。老夫人和阮氏沾親帶故,才會對魏家另眼相看,沒了這層聯繫,關係自然就淡了。

  霍明錦的死是榮王和當今聖上決裂的開端。

  草原暫時平靜下來,南方倭寇肆虐,當地守軍不戰而降,望風而逃。倭寇從浙江登岸,一路燒殺搶掠,長入南直隸,區區幾百人,差點攻入南京。

  先帝大怒,命霍明錦點齊兵馬南下除倭,拉著他的手親自將他送出城門。三個月後,先帝病逝。

  這時浙江傳來消息,霍明錦死在海上。

  榮王和霍明錦是總角之交,雖然霍明錦並未表露出在榮王和當今聖上之間有什麼偏向,但為了壓制榮王,霍明錦非死不可。

  魏選廉就是在那時候意識到今上對親近榮王的大臣恨之入骨,警告雲英莫要再和娘家來往。

  雲英是婦人,不懂朝政紛爭,從父親口中得知霍明錦死得不明不白時,她心中只覺可笑,霍家世世代代駐守邊境,戰功赫赫,幾代安國公大多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還,少有死於富貴之中的霍家子弟。

  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皇權之爭,果然無情。

  ※

  京師。

  五月榴花盛放,街道兩旁榴花似火,日暮西垂,花朵更添幾分嫵媚婀娜,豔色逼人。

  漫天雲霞籠罩,晚歸的人流中,一人肩披霞光,騎著一匹通體赤紅如火的高頭大馬,緩緩行到城門前。

  他身穿淺青素服,年紀約莫二十多歲,劍眉星目,金冠束髮,雙眸幽黑,五官深刻。

  城門口人來人往,他忽然勒緊韁繩,抬頭仰望闊別已久的故鄉,眉峰微微上挑。

  守城的戍衛上前盤查,喚他下馬,見他不為所動,正要叱駡,忽然一怔,認出馬上之人,面露激動之色,紛紛下拜道:「霍將軍!」

  這一聲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進城的老百姓停下腳步,駐足觀望。霍將軍威名遠揚,勇武之名傳遍大江南北。四年前大軍出征之時,他們曾隨先帝為大軍送行,眼前之人眉宇軒昂,威勢凜然,確實和霍將軍有些像,但這人眉宇之間暮氣沉沉,霍將軍乃少年英雄,英姿勃發,神采過人,怎麼會身懷戾氣?

  興許剛好是一個姓霍的武將。

  好奇的人群逐漸散去。

  兵士們卻不敢怠慢,飛快打發人進城報信,派出十幾人小心照應,簇擁著馬上之人入城。

  月前皇上下旨,見到霍將軍,馬上通報五軍都督府,不得有誤。

  天色將晚,最後一絲霞光緩緩融入昏黑天色之中。霍明錦薄唇輕抿,手挽韁繩,縱馬馳過鬧市。

  行人紛紛避讓,叫駡抱怨聲此起彼伏。

  沒人敢攔他。

  安國公府,得知二爺即將歸府,像是滾沸的油鍋裡濺進水滴,外院內宅沸反盈天,一片人仰馬翻。

  外院燈火通明,火把靜靜燃燒。

  門人跪在正院前,瑟瑟發抖,「國公爺,二爺回來了……」

  堂前一人錦衣華服,負手而立。

  門人壯著膽子建議:「國公爺,不如暫且去夫人家避一避……」

  錦衣男子似笑非笑,淡淡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要來便來。」

  他話音剛落,一名臉上淚痕未乾,穿雲錦氅衣的婦人在丫鬟們的攙扶下走進正院,哭哭啼啼道:「相公,這不是賭氣的時候,還是先避避風頭吧!」

  國公夫人來了,一眾門人的頭埋得越低。

  霍明恒靜立廊前,沉默不語。

  婦人苦苦相勸,門人們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霍明恒仍然不為所動。

  院外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大門似乎被人撞開了,喧嘩四起,家僕們驚慌失措,連滾帶爬跑進正院,喉嚨像是被什麼捏緊了,聲音發顫:「二爺回來了!」

  婦人嚇得臉色煞白,不顧丫鬟、婆子們詫異的目光,上前一把扣住丈夫的手,咬牙壓低聲音道:「明恒,你想死在霍明錦手上嗎?!你忘了浙江巡撫是怎麼死的?霍明錦養好傷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抄了浙江巡撫的家,讓人把他剁成肉醬!」

  霍明恒心中發虛,額頭沁出細汗,負氣道:「讓他來殺我好了!」

  婦人不容他賭氣,拉起他抬腳就走,「霍明錦瘋了,我們不能留下來陪他發瘋!」她想到浙江巡撫的下場就手腳發軟,二叔果然是上過戰場的人,如此草菅人命,狠辣絕情,他們夫婦和浙江巡撫聯手算計了他,他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門人見霍明恒動搖,爬起跟上,護送夫婦二人從夾道退到後院,「國公爺,大門肯定被人堵住了,小的送國公爺從角門出去,那邊有人接應。」

  霍明恒臉色陰沉。

  他本來不想逃的,逃走意味著他怕了二弟,可一旦心生懼意,踏出第一步開始,一切堅持都沒了意義,與其等二弟找上門來,不如先遠遠躲開,他是輔佐皇上登基的功臣,皇上不會不管他。

  一行人匆匆穿過回廊,奔向角門。

  門人手持火把在前引路,撥開蓊鬱的花藤,打開角門,探出身子環視一圈,沒看到兵士把守,暗鬆一口氣,「國公爺,這邊請。」

  霍明恒回頭看一眼內院的方向,腳步遲疑了一下,猶豫片刻後,按著門人的指引,踏出角門。

  「哐當」,等一行人依次鑽出角門後,忽然炸起一聲巨響,角門從裡面關上了。

  霍明恒心驚肉跳,腦子裡嗡嗡一片響,猛地剎住腳步。

  角門之外是一條幽靜的小巷子,暑氣蒸騰,石頭在烈日下曬了一天,踩上去熱得發燙,家僕每天按時灑水,青石板上濕漉漉的。

  「大哥,你這是要拋家棄子,望風而逃?」

  幽暗中響起那道霍明恒熟悉的低沉嗓音,一人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來,緩緩踱到搖曳的火光下,朦朧的暈光映出他俊朗深刻的面孔。他沉默幾息,輕聲道,「若有敵軍來犯,你也是如此行事?」

  霍明恒咬牙道:「二弟。」

  霍明錦撩起眼簾,目光冷冽,語氣平淡,「大哥。」

  氣氛肅殺。

  沉默中,安國公夫人一把推開霍明恒,推搡著他往前走,塗了鮮紅蔻丹的手指指向霍明錦,大聲尖叫:「來人,把他拿下!拿下!」

  護衛們回過神,抽出彎刀,上前將霍明錦團團圍住。

  霍明錦輕蔑一笑,拔出腰間佩劍。

  不過幾個眨眼的工夫,他已擊敗護衛,殺到霍明恒身前,劍尖直指後者的咽喉。

  劍刃雪亮,折射出凜凜寒芒。

  婦人不敢出聲,捂住嘴巴,滿臉驚恐。

  門人們汗如雨下。

  婦人按耐不住,嗚咽一聲,雙膝跪地,膝行至霍明錦腳下,叩首苦求,叮叮噹噹,簪環首飾落了一地,淚水沖刷而下,脂粉髒汙臉頰,「二叔,你要殺要剮,朝我來吧!明恒可是你的同胞親哥哥!」

  霍明錦還劍入鞘,看也不看婦人一眼,一腳踹向霍明恒膝窩。

  霍明恒吃痛,跪倒在地。

  霍明錦大手一張,扯住他的衣領,提著他往回走。

  護衛們面面相覷,想要上前攔阻,但自知不是二爺的對手,而且國公爺就在二爺手上,他們投鼠忌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中,裡面的人打開角門,霍明錦一言不發,拖著霍明恒走進去。

  霍明恒身長七尺,被弟弟提在手上拖行,狼狽不堪,幾次想要掙脫掣肘,霍明錦提起劍鞘狠狠敲向他的手臂,聽得幾聲脆響,霍明恒驚叫出聲,雙手軟軟地垂在地上。

  霍明錦把他的手打斷了。

  婦人淚如雨下,腳下一個踏空,跌了一跤,剛好腳下是甬道,頓時摔得鼻青臉腫。丫鬟們七手八腳架起她,她顧不得自己的傷勢,驚惶道:「快去請老夫人!」

  霍明錦提著霍明恒來到霍家祠堂。

  祠堂內日夜有人看守,內室燃有數百枝兒臂粗的燈燭,燭火照耀,房內恍如白晝。

  「啪嗒」幾聲,霍明錦為霍明恒接好斷骨,將滿臉冷汗、低聲呻吟的男人扔在香案前。

  他手指堂前列位霍家兒郎的牌位,一字字道:「霍家世代簪纓,滿門英烈,不結黨營私,不送霍家女入宮,祖輩幾代征戰疆場,為江山社稷出生入死,方能延續至今。霍家兒郎,從小習武,十幾歲便隨長輩父兄領兵作戰,未及弱冠之年戰死沙場者共有三十三人,大伯一家更是絕嗣。」

  他垂目看著霍明恒,眸光冰冷,「如今,霍家百年基業,盡數毀於你手。」

  霍明恒躺在地上,雙目血紅,大笑數聲,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只知道領兵打仗,根本不懂朝堂之事!我輔佐皇上得登大位,才換來霍家的蒸蒸日上,如果換做是你繼任國公之位,霍家早就和定國公、魏家那樣身死族滅!我才是合格的嫡長子,你只是個舞刀弄槍的莽夫!」

  霍明錦沉默一瞬,「所以你聯合外人,暗中設下陷阱,想要置我於死地?」

  燭火搖曳,霍明恒的臉龐一時明,一時暗,神色複雜,「你和榮王是舊相識,不除掉你,皇上怎麼能安心?」

  屋子裡靜了片刻。

  霍明錦緊緊握拳,自嘲似的一笑,「這麼說,你是承認了。」

  手足之情,一母同胞,自幼相伴長大……都說血濃於水,在野心和私欲面前,親兄弟還不如外人的幾句蠱惑之語。

  「蠢貨。」他鬆開手,望著躍動的燭火,唇邊一抹諷笑,「你以為你投靠沈介溪,霍家就能從此長盛不衰?霍家的榮辱從來和哪個皇子登上大位沒有絲毫干係,榮王當不當得成皇帝,我照樣能領兵。你心術不正,玩弄權術,陷害親兄弟,插手朝政之事……霍家現在能榮寵一時,等沈介溪倒臺,你焉能獨善其身?」

  「祖輩幾代積累的功勞,這麼多年的隱忍,被你葬送得乾乾淨淨。」

  霍明恒橫眉冷豎,怒容滿面,反駁道:「你才是蠢貨!你知道京師的人是怎麼說我們霍家的嗎?一門武夫!」

  「武夫又如何?」

  霍明錦再度抽出長劍,燭火照耀在劍刃上,折射出幾道灼人光華,「沒有武夫保疆守土,哪來的盛世太平?」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霍明恒瞪大眼睛,盯著他手裡的長劍,牙關咬得咯咯響,「你殺了浙江巡撫,現在要殺我麼?」

  「大哥。」霍明錦輕聲道,眸中泛起幽黑冷冽的陰霾之色,「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浙江巡撫故意切斷補給,將我困在一座孤島之上,我在孤島上待了三年……整整三年,我和幾千將士苦苦支撐,最後只剩下我了。他們本是為除倭隨我南下,最後沒死在戰場上,而是被自己人圍困而死,他們有病死的,有餓死的,甚至有渴死的……」他話鋒一轉,「大哥,你知道親眼看著自己的部下一個接一個死去是什麼感覺嗎?」

  他俯身靠近霍明恒,聲音低低的,宛如囈語,「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他痛斥霍明恒時,霍明恒心中並無懼怕之意,但此刻聽他一字一字說出這八個字,竟嚇得面色焦黃,汗水濕透重重衣衫,抖如篩糠。

  霍明錦突然笑了一下,「大哥,我從十八重地獄歸來,那幾千兵士,不會白死的。」

  「明錦!放開你手裡的劍!」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霍明恒的妻子攙扶著滿頭銀髮的霍老夫人步入祠堂。

  霍明錦不語,手中長劍仍然抵在霍明恒的咽喉上。

  霍老夫人氣喘吁吁,緩幾口氣,沉痛道:「明錦,你糊塗了!明恒是你的親哥哥,是安國公,他也是奉命行事而已,你殺了他也於事無補。」

  霍明錦抬起頭,直視霍老夫人,「母親。」

  霍老夫人眼中閃動著淚光,「明錦,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要體諒明恒的難處,皇上忌諱你和榮王的交情,他若是不聽從皇上,我們霍家一家老小都得給榮王陪葬,定國公就是因為藏匿榮王家眷而獲罪,滿門抄斬,朝中有人為定國公說了幾句話,也被活活打死了,你那時遠在浙江,明恒除了聽命從事以外,還能怎麼樣?」

  她抬手抹淚,接著道,「你們骨肉相殘,已經對不起祖宗了,難道非要鬧到你死我活才肯罷休嗎?!」

  霍明錦移開目光,劍尖慢慢劃過霍明恒的胸膛,「我未曾應承榮王什麼,也沒搭理沈介溪的試探,霍家本可以置身事外,從大哥答應和浙江巡撫聯手害我性命之時,霍家才踏入局中。」

  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滋味原來如此難受。父親走得太早,大哥心胸狹隘,他臨危受命,力挽狂瀾,用稚嫩的肩膀扛起整個霍家,整合父兄倉促離世後險些分崩離析的霍家軍,大哥卻嫉恨他奪走霍家家主聲威,被人稍加挑撥就欲加害與他,把整個霍家拖進泥潭之中。

  十幾歲的他鮮衣怒馬,提刀陣前,躊躇滿志。現在的他九死一生,心境已經不復少年時的意氣風發,要怎麼把霍家拉回正途?

  他並非銅筋鐵骨,也有疲累衰弱之時。

  「明錦,聽娘的話,好好向皇上認個錯,皇上愛惜人才,說不定還會讓你帶兵打仗……」霍老夫人走近幾步,聲音柔和慈愛,一如往昔,「娘是為你好。」

  霍明錦愴然苦笑,「娘,我們霍家男兒人人使槍,我卻慣常用劍,你知道為什麼嗎?」

  霍老夫人怔愣片刻,不懂為什麼兒子會忽然問這個。

  霍明錦掃一眼被婦人半抱著坐起來的霍明恒,「戰場上刀劍無眼,一個不慎就可能命喪敵手。長劍用來防身不錯,但並不適合近身搏殺,我卻一直用劍。」他舉起手中的寶劍,猛地劈向霍明恒,「因為大哥從小身子弱,不適合練槍,所以我也不用槍。」

  揮劍的動作帶起一陣凜冽劍意,婦人扯開喉嚨尖叫。

  劍尖不偏不倚,擦著霍明恒的臉頰砍下,一聲鈍響,鮮血四溢,濺了婦人一臉。

  鮮血糊了一臉,有些甚至還飛濺到嘴裡,被她吞咽下去,婦人一陣噁心,腹內翻騰,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霍明恒痛得死去活來,嗓子眼裡蹦出一聲聲慘叫:霍明錦竟然狠心如斯,一劍砍掉他的左手小指!

  霍老夫人瞠目結舌,一臉不可置信,老邁之軀幾步奔到大兒子身邊,淚如雨下,「明錦,你果真瘋了!」

  霍明錦臉色平靜,挑開大哥的斷指,「霍明恒,從小到大,我從未覬覦過國公之位。今天你對著祖宗的牌位捫心自問,你和浙江巡撫裡應外合陷害我,是因為迫於沈介溪之勢?還是出於私心?」

  霍明恒捂著斷了一指的左手,額前青筋暴起,嘶吼道:「沒錯,我就是想讓你死!沈介溪來找我的時候,不用他開口,我就答應和他合作,我才是嫡長子,為什麼偏偏你什麼都比我強!」

  「明恒!」霍老夫人垂淚道,「明錦是你的親弟弟啊!你怎麼能為了一己之私,就害他性命?」

  聽到霍明恒吐露嫉妒之語,霍明錦臉上並無意外之色。

  他拋開長劍,掀袍跪地,朝霍家祖先們叩首。

  最後,他對著霍老夫人下拜,「母親,兒走了。」

  他起身離開。

  霍老夫人怔怔道:「明錦——你要去哪兒?這是你的家啊。」

  霍明錦回過頭。

  霍老夫人仰望著他,忐忑中帶著些許期待之色,「明錦……難道就真如你所說,霍家真的要敗了?」

  霍明錦不語。

  霍老夫人定定神,柔聲道:「明恒怎麼說也是你的親哥哥,你們兄弟聯手,或許還有解救之法?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她嫁入霍家幾十年,不能眼睜睜看著霍家和其他世家那樣沒落!

  霍明錦深深看霍老夫人一眼,「母親,大哥和浙江巡撫預備暗害我的時候,您是知情的?」

  霍老夫人垂下眼簾,避而不答。

  霍明錦嘴角微微一扯,掉頭離去。

  直到他踏出霍家大門,躲在暗處的隨從們才敢奔入祠堂,為霍明恒診治。

  走出很遠以後,霍明錦回頭遙望安國公府。

  他生於此,長於此,多少次他拜別母親,跟隨父兄駕馬離去。凱旋時,母親帶著女眷們在門口翹首盼望,他面上鎮定如常,無悲無喜,心裡其實還是高興的。這是他的家宅,雕樑畫棟,庭院深深,風光顯耀了許多年。如今沐浴在月夜中的宅邸依然軒昂壯麗,但隱隱卻漸漸現出幾分垂暮之色。霍家祖輩幾代含辛茹苦,在皇權爭鬥的夾縫中謀得一條坦途,如今也要走到頭了。

  多少代的心血,湮滅不過剎那間。

  他不由想起自己十三歲那年,孤身潛入敵營,一把火燒了韃靼人的糧草。火光沖天,漫山遍野都是燃燒的火龍,韃靼人丟盔棄甲,狼狽而逃。他站在對面山頭上,眺望父兄追擊敵軍,心頭熱血滾沸,四肢百骸流淌著滔天怒意,喊殺聲響徹雲霄。

  難道真如父親所說,霍家人殺孽太多,最終也躲不過家族覆滅的命運?

  十二歲那年第一次踏上戰場時,他本以為自己將來一定死在沙場之上,沒想到風華正茂時,差點死在同胞哥哥的暗算之中。

  天下之大,何處是他的歸處?

  微風拂動,五六個身影像鬼魅一樣於暗夜中鑽出,從不同方向飛奔至他身邊,拱手道:「二爺。」

  霍明錦收回凝望故宅的目光。

  為首的一人立定抱拳道:「二爺,屬下打聽過了,崔夫人魏氏……幾年前死了。」

  霍明錦面無表情,出了片刻神後,喃喃道:「死了?」

  隨從答道:「是病死的,魏大人死後,魏家家破人亡,崔夫人傷心過度,幾個月後也跟著去了。」

  霍明錦雙眉緊鎖,沉默不語,走出很遠後,高大的身形猛然一晃,差點倒地。

  「二爺!」隨從疾步跟上,扶住他的肩膀。

  霍明錦推開隨從,掙扎著繼續往前走。隨從亦步亦趨跟在一旁,輕聲喚他,語帶關切。他恍若未聞,踉蹌著拔步前行,半晌後,腳步微頓,悶哼一聲,喉嚨騰起甜腥之意。

  隨即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隨從目齜欲裂,手按在腰間佩刀上:「二爺,您受傷了!」

  霍明錦擦去嘴角血跡,攔住想要返回安國公府找霍明恒算帳的隨從,淡淡道:「葬在哪兒?」

  隨從怔住,聽他又問了一句,「魏氏葬在何處?」

  「在湖廣江陵府崔氏祖墳。」隨從明白過來他在問什麼,連忙道,「據說崔大人和崔夫人感情很好,崔夫人病逝後,崔大人傷痛不已,親自送其夫人的靈柩回鄉。」

  夏夜的風清爽宜人,風吹衣袍獵獵,恍如多年前的夏日。霍明錦閉一閉眼睛,翻身上馬,挽起韁繩。

  「去江陵府。」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潺潺漫下。

  隨從們立即拔腳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漸漸融於月色之中。

  ※

  湖廣,黃州縣。

  臨近端午,陸陸續續有人上門找傅雲章求字。

  本地人迷信,覺得舉人老爺一身正氣,寫出來的字也自帶辟邪的效果,端陽當天把他寫的字掛在堂屋裡,可以驅邪。

  傅雲章為此忙活了好幾天。

  他寫字的時候,傅雲英就不抄書了,站在書桌旁,全神貫注盯著他,揣摩他下筆的動作。

  她發現傅雲章認真寫出來的字非常有氣勢,初看清雋端正,細看瀟灑不羈。和他平時寫的字有些不同。

  傅雲章寫好給陳知縣的字,看傅雲英一眼,唇邊帶著笑意,「英姐,我的書房缺一塊匾,你覺得取什麼名字合適?」

  傅雲英一手托腮,挨在書桌邊看他剛剛寫好的字,隨口反問:「二哥可有喜歡的?」

  「正是沒有喜歡的,才讓你取名。」

  傅雲章拍拍她的腦袋,故意弄亂她頭頂的髮髻,「你拜我為師,還沒送過拜師禮,就給我的書房寫幾個字吧。」

  傅雲英抬手整理髮辮,面露疑惑之色。

  和傅雲章相處的時間越長,她反而越看不清他。

  江上烏篷船驚鴻一瞥,以為他是一個翩翩美公子。祠堂聽他舌戰宗族族老,認識到他外圓內方,是個有所堅持之人,不像尋常迂腐書生。

  他風姿出眾,舉手投足無不文雅端莊,她一直以為他應該像魏選廉一樣,俊秀儒雅,性情溫文。

  在外人面前他確實如此,清冷出塵,氣質高華。

  然而私底下兩人獨處時,傅雲章似乎像是變了一個人。他懶散,不拘小節,看過的書隨手丟在一邊,用過的筆隨處亂放,會說一些市井趣事逗她發笑,對某些聖人之言不屑一顧。

  他的儒雅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絕不是偽裝,但毛手毛腳,經常打翻硯臺的他也是真實的,鮮活的,不摻一絲假。

  傅雲英想不通他為什麼差別如此大,乾脆不去想,認真考慮了一會兒,說:「近水知魚性,近山知鳥音。二哥你喜歡聽雨水敲打靈璧石的聲音,不如就叫琳琅山房?」

  傅雲章怔了怔,「你怎麼曉得我喜歡聽雨聲?」

  「上個月落了幾場雨,我在書房裡抄書,聽到外面雨聲琅琅,池水流淌,甚為悅耳。」

  傅雲英指指卸下屜子的窗戶,院子裡什麼都沒種,只有一泓碧綠池水和墨黑靈璧石,看著實在單調,可落雨時卻別有意趣,意境悠遠,「很好聽。」

  傅雲章面上浮現出幾絲笑意,重複幾遍「琳琅山房」這幾個字,頷首道:「好,就叫這個。」

  他揚聲叫蓮殼進來,吩咐他準備絹紙,讓傅雲英寫字。

  「我的字寫得還不到火候,二哥你真的要把我的字鐫了當匾?」傅雲英看他不像是開玩笑,問道。

  傅雲章含笑道:「無妨。」他頓了一下,「我也給你寫幾個字,你掛著可以辟邪。」

  傅雲英忍不住翹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寫好字,去側間洗手。回到書房時看到傅雲章趴在書案上,伸長胳膊夠窗下高几上的攢盒,寬大的青袍袖子掃過書桌,嘩啦啦幾聲,紙張撒得到處都是。

  他回首護住桌沿搖搖欲墜的筆架,手肘掃到另一邊的書匣,一聲巨響,鎮紙跌落在地,好險沒有摔裂。

  傅雲英習以為常,蹲下幫忙撿起地上散落的紙張,整理書桌,把攢盒挪到傅雲章抬手就能搆到的地方,「二哥,我給你篩杯茶?」

  傅雲章點點頭,一派雲淡風輕。絲毫不覺得自己剛才出醜了。

  傅雲英篩了杯桂花茶給他,怕他失手打翻茶杯,只篩了一半茶水。

  傅雲章端起茶鐘喝茶,面前一摞紙張,是蘇桐帶來的功課。他喝完茶,把紙張一一攤開,提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批註和修改意見,指出其中的錯誤。眉頭偶爾微微蹙起,偶爾舒展開。

  傅雲英站在一邊整理書案,時不時掃幾眼攤在桌面上的文章,脫口道:「這十個人,只有蘇桐能考中秀才,其他九人,僥倖能考中的最多不過兩個人。」

  傅雲章漫不經心嗯了一聲,「怎麼說?」

  傅雲英指指其中幾篇文章,回答說:「二哥你出的題目是『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這道題是往年會試的舊題,破題不難,可這幾個人不知所云,離題萬里,八股制藝,首先要學會破題,要真正領會題目的含義,才能尊題、如題、肖題,他們功夫不到家。至於剩下幾個,連格式都錯了,考場之上寫出的文章只會更差。」

  她最後點點蘇桐交上來的功課,「蘇桐的字寫得很工整,文章明達通暢,說不定能考一個甲等。」

  傅雲章一開始沒怎麼在意她的話,後來臉色漸漸變了,笑容隱去,取而代之的是驚異之色。

  「英姐,孫先生什麼時候開始教你制藝八股了?」五妹妹是女子,孫先生雖然教她讀書,但斷然不會教她八股制藝。

  傅雲英面無表情,平靜道:「孫先生沒教我,不過九哥開始學了,我躲在屏風後面偷聽的。」

  事實上她不用偷聽,孫先生訓斥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時候聲如洪鐘,她只要豎起耳朵仔細聽就能聽得一清二楚。關於八股制藝的內容,一半是她自學的,一小半是旁聽的,還有一小半來自上輩子,她的幾位哥哥曾因為八股文寫得太過鬆散而頭疼不已,她去找哥哥們玩的時候,常聽他們討論京師流傳最廣的時文。沈介溪的八股文寫得很好,她那時候覺得好玩,跟著哥哥們一起背誦過。

  傅雲章沒有逼問她,淡笑著說:「你真想學,我可以教你,以後不許如此失禮。」

  傅雲英愣了許久,點點頭。

  還以為傅雲章會不停追問她,沒想到他竟然一點都不在意。

  傅雲章摸摸她的髮頂,又重複一遍,「英姐,想學什麼,就和二哥說,記住了嗎?」

  她抿緊唇,輕輕嗯一聲。

  「來,你把這十篇文章按照優劣排一下順序。」傅雲章停下筆,招手要她靠到近前。

  傅雲英沒有猶豫,上前把十篇文章重新瀏覽一遍,斟酌一番後,調換順序,蘇桐的在第一。

  傅雲章微微失神,臉上難掩震驚。

  和他的點評結果一模一樣。

  他沉默片刻後,果斷道:「不用以後了,從明天開始我教你制藝八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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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案:就是一起考中童生的人。

  歷史上很多考中童生的人屢次參加院試都考不過,一輩子都是童生,就是考不中秀才,心裡苦啊。

  「天下有道,則……」這道文題原句出自《論語》,曾幾次出現在會試題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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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4: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端午

  快馬加鞭,從京師到湖廣,不過兩天。

  船艙外一輪明月,罩下萬道清輝,月光越明澈,越襯得江水黑沉沉的,黑不見底。

  男人坐在燈前擦拭一把彎刀。刀刃削鐵如泥,他卻隨手用指腹抹過鋒利的刀口,渾不在意刀鋒攝人的寒芒。

  篤篤幾聲,隨從叩開艙門,「二爺,到江陵府了。」

  夜航船靠岸,渡口早有人等候多時,火把熊熊燃燒,身穿青袍官服的知府戰戰兢兢迎上前:「霍將軍,下官……」

  霍明錦沒理睬他,逕自大踏步走到隨從牽來的馬駒前,翻身上馬,清喝一聲,駕馬離去。

  知府臉色由青轉白,又由白轉紅,忽然兩手一拍,哈哈大笑。

  周圍幾十個官衙小吏面面相覷,大人這是被嚇瘋了?還是被氣瘋了?

  主簿硬著頭皮去攙知府的胳膊,「大人,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知府止住笑聲,甩開主簿和隨從的手,長籲一口氣,道:「都散了!都散了!回去吧。」

  聽說霍將軍即將南下,他嚇得一宿一宿睡不著,浙江巡撫那可是首輔沈介溪的遠親,霍將軍說殺就殺,殺了還不算完,把人給剁成肉醬餵狗了。做了這麼多年的官,知府從沒聽說有哪個武官敢在文官面前這麼橫。

  霍將軍敢,人家不僅敢,還大咧咧收集浙江巡撫的罪狀,告到當今聖上跟前去,聖上還不怪罪霍將軍,說他殺得好!

  這下子滿朝文武都傻眼了,連手握大權的閣老大人都選擇暫時觀望。

  霍將軍快到江陵府時,知府求爺爺告奶奶,差點收拾細軟帶著一家老小掛印逃亡。

  想想都後怕呀!知府擦把汗,還好霍將軍不是沖著他來的。

  崔家祖墳不難找。崔家以前是本地望族,知道的人多,崔南軒現在又炙手可熱,隨便找個山民打聽,都知道崔家祖墳在南山山腰上,背靠青山,正對江水,風水很好。

  雖然是夏季,山間的道路卻打理得乾乾淨淨,齊整寬闊,沒有肆意生長的雜草野蔓,顯然時常有人上山打理。

  很快到了半山腰上。

  隨從指著其中一塊明顯是最近剛立起來的石碑道:「二爺,這就是了。」

  按湖廣的規矩,亡人去世三年後才能立碑。

  霍明錦站在石碑前看了一會兒,夜風寒涼,火把的光微弱得近乎沒有,他的臉龐似乎要和清冷的月色融為一體,眸中幽黑,沉聲道:「挖開。」

  隨從們應喏,抄起早就準備好的鐵鍬、鋤頭等物,一擁而上。

  「住手!」一聲暴喝,十幾個身穿勁裝的男子從松林裡竄出來,將霍明錦一行人圍在當中,手中彎弓拉得緊繃,箭尖直指霍明錦。

  為首的方臉漢子幾步躍到霍明錦身前,一抱拳,「霍將軍,挖墳這種事太傷陰騭了,您就不怕地底下的人來找您索魂?」

  霍明錦嘴角一扯,「你是崔南軒的人?」

  方臉漢子沒說話。

  霍明錦示意隨從繼續,似漫不經心道:「你們攔不住我,退下吧。」

  方臉漢子握緊雙拳,忽然大吼一聲,一拳朝霍明錦揮了過去。

  霍明錦輕而易舉擋住他的攻勢,四兩撥千斤般,卸掉方臉漢子的胳膊。

  他的隨從撲了過來,接過方臉漢子,一拳頭下去,咯咯脆響,漢子發出慘叫,隨從甩開漢子,搓搓手掌,「何必二爺親自動手理會這廝!」

  嗖嗖數聲,羽箭風馳電掣,從不同方向朝著兩人激射而來,俱被隨從用雙刀擋開。

  沉默的廝殺還在繼續,山中風聲嗚嗚呼嘯,像厲鬼號泣。

  霍明錦背對著石碑負手而立,山風吹動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二爺!」挖開墳頭的幾個隨從跳進裡頭摸索了半天,爬上地面,「果然只是個衣冠塚!」

  霍明錦緩緩閉上眼睛,片刻後,復又睜開,眸子裡亮得灼人。

  他走到被捆縛了雙手的方臉漢子跟前,輕聲道:「告訴崔南軒,想騙過世人,就做得像樣一點。」

  方臉漢子呸了一聲,「原本沒人懷疑的,霍將軍您這麼一鬧,才壞了事!」

  「他在防著誰?」霍明錦問。

  方臉漢子自知失言,扭過臉去不說話。

  霍明錦嘴角浮起一個譏諷的笑容,「原來如此,他也在防著沈介溪。」

  沈介溪輔佐今上登基,一舉從內閣中資歷最淺的閣臣躍居首輔之位,崔南軒是他最信任的學生之一。魏選廉被杖斃之時,崔南軒就站在臺階上和沈介溪談笑風生,他親眼看著對他愛護有加的岳父受廷仗而死,無動於衷,甚至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都以為沈介溪和崔南軒親如父子,崔南軒為了支持老師,寧願捨棄岳家,其實不過如此,他們也在互相防備。

  大抵聰明人都是如此,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利益相關的同盟。

  方臉漢子怒目道:「我什麼都沒說!都是你胡亂猜測!」

  霍明錦得到想知道的東西,沒有猶豫,立刻掉頭離去。

  ※

  端午吃五黃:黃魚,黃鱔,黃瓜,鹹蛋黃,雄黃酒。

  五月新鮮黃瓜上市,清脆爽口,此時的黃魚和黃鱔肉質最為鮮美細嫩,這三樣是時令菜。端午前後,清明時節醃製的第一批青皮鴨蛋剛好可以食用,蛋白雪膩,蛋黃透紅流油,配綠豆粥最好,飲雄黃酒則是為了驅邪解毒。

  天氣悶熱,桃李爛熟,熟透的杏子、枇杷果掛在枝頭,紅彤彤,黃澄澄,累累垂垂,枝頭壓得低低的。

  傅雲英按時早起,吃了酒釀粥、炸黃鱔,被芳歲盯著喝了雄黃酒,走到院子裡,站在棗樹下讀書。

  剛背到「緣泰山之阿,舞於松柏之下」,傅桂和傅月躡手躡腳走到她背後,猛地撲到她肩上,笑嘻嘻道:「五妹妹,別背書了,今天四叔帶我們去看賽龍舟!」

  傅月抽走傅雲英手裡的《昭明文選》遞給一邊的丫頭,「每天看這個,你都不悶嗎?」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傅桂托起她的下巴看了看,「今天族裡的嬸嬸、太婆們都要去江邊看競渡,你得打扮打扮。來,我和月姐幫你梳頭。」

  丫頭把黑漆鈿螺梳妝箱搬到房廊前。傅桂按著傅雲英坐下,打散她的頭髮,犀角梳蘸取桂花頭油,先一點一點幫她梳通髮絲,傅月倚著欄杆在一旁遞東拿西打下手。

  傅雲英靠著欄杆,凝望藏在枝葉間的棗花,任她們擺弄。十幾歲的小娘子正是喜歡玩鬧的時候,她年紀最小,反而最沉靜,傅月和傅桂總想邀她一起玩,今天總算逮著機會,不會輕易放她離開的。

  端午沒人上學,族學裡放假,孫先生也告假回鄉探望母親去了。傅三嬸、小吳氏被娘家人接回去躲端午,盧氏要操持家務,沒有回娘家。下午傅四老爺和盧氏會領著她們去江邊看龍舟比賽,連大吳氏和韓氏也去。到時候全縣城的人和周圍十里八鄉的百姓都會趕到江邊觀看比賽,為舟中健兒吶喊助威。知縣大人還會親自請縣裡年紀大的老人一起到竹樓上吃酒,那裡臨著河邊,視野開闊,能看完整個比賽的全程。

  傅桂手巧,很快幫傅雲英梳了個可愛的小抓髻,纏絨繩,戴通草花,最後把幾朵茉莉花塞到髮髻底下抿好,這樣髮絲能保持一天的清香,而看不到花朵的痕跡。

  傅月看著眼饞,打開粉盒,想給傅雲英搽臉,被傅桂一巴掌拍開,「英姐還小呢,不用搽粉。」

  她訕訕一笑,放下粉盒。

  傅桂又改了主意,「今天是過節呢!」

  她這麼說,然後抓起胭脂盒,用簪子挑起一星兒透亮的脂膏抹在傅雲英唇上,笑著哄她:「英姐真好看!」

  傅雲英面無表情。

  傅月終於如願以償,賣力給傅雲英搽粉。還好她用的是桃花粉,賣脂粉的貨郎吹噓說桃花粉是用陽春三月最好的桃花炮製的,其實都是在騙人,桃花粉基本上是豆粉,取料天然,不會傷害肌膚。

  傅桂和傅月忙前忙後,忙得滿頭是汗,丫頭們跟著起哄,時不時爆出一陣哄笑。唯有傅雲英始終不言不語,權當自己是瓷娃娃,被兩個姐姐拉過來扭過去搗騰。

  中午吃飯的時候,傅四老爺看到裝扮一新的傅雲英,忍不住手癢,揪揪她的小抓髻,「英姐好像那個什麼觀音像跟前的小金童。」

  盧氏笑了,「要像也是像玉女。」

  大家都跟著笑。

  傅雲英小口吃米酒釀,臉上仍舊沒什麼表情,偶爾皺一皺眉頭——酒釀沒做好,太酸了。

  她不知道,她越這麼清冷古板、一本正經,長輩們越想逗她。

  「英姐,四叔給你買一對草蟲簪子戴,喜不喜歡?」

  吃過飯,傅四老爺讓丫頭把他買給家中幾位小娘子的首飾拿出來,從攢盒裡挑出一枝蝴蝶銀簪對著傅雲英晃幾晃,含笑問。

  傅雲英撩起眼簾,起身道:「多謝四叔。」恭恭敬敬接過草蟲簪子。

  傅四老爺和盧氏交換了一個「你看吧」的眼神,摸摸鼻尖。他百折不撓,試圖逗傅雲英笑,雖然屢戰屢敗,依然毫不氣餒,下一次還是接著逗她。

  侄女就像一隻冷漠的小貓,聽話當然是聽話的,但是太安靜了,從不黏著長輩,一個人趴在那兒可以待一天。他想把她拎起來抖幾下,讓她精神一點,最好像小奶狗一樣到處撒歡。

  那才是小娘子應該有的樣子嘛!

  天氣熱,喝了幾杯解暑的竹葉涼茶,姐妹幾人坐在抱廈裡乘涼。

  幾個婆子扛著竹竿,提著竹簍,抱著氊子、板凳,到院子裡摘枇杷、杏子、李子,打毛桃。竹竿敲在樹枝上,啪啪幾聲,桃葉紛飛,毛桃應聲掉落,滾得到處都是。

  芳歲、菖蒲把洗淨的枇杷、毛桃、李子送到抱廈給幾位小姐吃。

  傅月不許傅桂和傅雲英吃太多李子,嘴裡念叨:「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

  傅桂直翻白眼,偏偏只挑李子吃,一口一個,咬得哢嚓哢嚓響。

  傅月拿她沒辦法,委屈地盯著她看。

  朱炎捧著幾張紅紙從外面進來,走進抱廈,道:「五小姐,這是大房二少爺送來的。」

  聽說是傅雲章送來的,大家都擠過來看。傅雲英放下枇杷,洗淨手,接過紅紙,原來是傅雲章答應給她寫的字。

  寫的是「丹映山館」四個字,大概傅雲章知道她院子裡有棵棗樹,所以取了「丹映」二字。

  她讓朱炎把東西拿回房去,傅桂推推她的胳膊,「英姐,你打算送什麼給二少爺還禮?」

  還禮早就送了,琳琅山房幾個字現在就鐫在書房門聯上。不過舉人老爺的字肯定比她的字值錢多了……

  傅雲英想了想,剛好婆子抬著一簍枇杷和杏子走過,這是要送到各房分給她們幾個小娘子、小少爺吃的。她叫住芳歲,「我的那份就不留著了,送去大房給二少爺。」

  芳歲笑笑說:「四老爺叮囑過,特意留了一份給二少爺的。」

  傅桂插話進來道:「那是四叔送的,這一份是英姐送的,不一樣。」

  芳歲看著傅雲英,等她示下。

  傅雲英道:「既然四叔送了,那就算了。」

  傅桂揚眉,湊到傅雲英身邊,附耳小聲說:「你傻呀!二少爺可是舉人老爺,以後能當官的,你討好了他,黃州縣就沒人敢欺負你啦,曉得麼?」

  傅雲英想像傅雲章穿朝服、戴大帽的樣子,不知怎麼忽然想到崔南軒蟾宮折桂後打馬遊街的情景,出了會兒神,道:「不礙事,送多了他也吃不完,我回頭送點別的。」

  傅桂點點頭,不放心地叮囑她:「你別忘了啊!」說完她歎口氣,覺得自己的姐妹都不怎麼省心,月姐軟弱,英姐古怪,真是太讓人操心了。

  等日頭沒那麼毒了,傅四老爺命人套車,準備出發去河邊看比賽。

  姐妹幾個都戴一套草蟲首飾,穿一身新衣裳,作富貴小姐打扮。傅雲英穿一件松花色四合如意紋鑲領氅衣,蒲桃青滿池嬌香雲紗豎領夾衣,腰佩環佩七事,下面繫一條灑線繡蜀葵荷花流水紋百褶裙,腳上穿的鴨蛋青如意紋雲頭高底鞋。她最近竄個子特別快,已經快和傅桂一樣高,穿高底鞋顯得愈加纖瘦。

  馬車剛繞過長街,她們就聽到隆隆的鼓聲和尖銳的銅鑼聲。盧氏掀開車簾往外看,河岸兩旁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一眼望過去全是盛裝打扮的男男女女。

  男人們穿長袍,戴六合帽,繫五毒香囊,見面彼此拱手唱喏。女人們梳垂髻,戴金銀五毒釵簪,髮鬢旁簪幾朵豔紅榴花,佩五色赤靈釵符,打扮得粉光脂豔,手勾著手說說笑笑。孩童們散著長髮,穿寓意長壽健康的水田衣,臂顫朱彩索,衣兜裡裝滿各種鹹甜果子、蜜餞,追逐打鬧,嬉戲歡笑。

  盧氏指著比肩接踵的人群叮囑道:「一會兒你們別到處亂跑,都緊跟著我。外面有拍花子的,讓人哄了去,哭死也沒人找得到你!」

  傅桂和傅月正眼巴巴盯著外面幾個圍著貨郎買陀螺的小娘子們看,一臉歆羨,聽了這話,臉色立馬變了,忙不迭點頭。

  剛到地方,盧氏叫丫頭把傅雲啟和傅雲泰帶過來,「他們比猴子還精,官人肯定管不過來。都過來跟著我,我倒要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誰敢胡鬧!」

  最後幾個字說得咬牙切齒的,因為馬車還沒停穩,和傅四老爺同乘一車的傅雲啟和傅雲泰已經迫不及待地掀簾跳下地,邁開腿跑遠了。

  「都給我回來!」盧氏氣得臉色鐵青。

  傅雲啟和傅雲泰被婆子抓了回來,兄弟倆灰溜溜蹭到盧氏身邊,盧氏一手抓一個,攥得緊緊的。

  河邊修有竹樓,大多是酒肆飯莊,平時賣飯蔬酒水給過路船上的行商水手,到過節的時候打烊關店,租給縣城裡的富戶。每到節慶時戲班子會在河邊戲臺子上唱花鼓戲,過年和中秋的時候最熱鬧,戲班子連唱三晚,附近州縣的老百姓都會划船過來看戲。富裕的人費鈔租下一間竹樓,家中女眷可以坐在竹樓裡邊吃果子邊看戲,不用去外頭擠。

  一家人登上竹樓二樓。幾面門板都卸下來了,天氣晴朗,方桌椅凳就擺在外面,早有丫頭過來服侍,茶水、果子、小食樣樣具備。

  盧氏和韓氏攙扶大吳氏坐下,傅雲啟和傅雲泰趁機溜了。

  龍舟賽還沒開始,兩岸觀賽的百姓已經扯開喉嚨對吼。一般比賽的隊伍是從不同鄉鎮選拔出來的,龍舟由本地富戶湊份子出錢,划船的人則是各村最身強力壯的青壯年。有人大聲吹噓自己支持的隊伍個個都是大力士,一定能奪魁,其他人不樂意了,七嘴八舌提出反對意見,吵成一團。

  到最後,河邊的百姓開始對唱山歌。本地風俗,唱山歌是為了表達愛慕之意,而此時這些爭得面紅耳赤的人唱的山歌都是罵人的話,什麼粗俗罵什麼,什麼難聽罵什麼,你罵我爹是土狗,我罵你祖宗是烏龜,誰也不肯服輸。

  因為是過節,大家都跟著笑,沒人在意山歌裡的那些粗俗字眼,只有少數婦人捂著自家閨女的耳朵,生怕她們聽懂那些山歌的意思。

  韓氏沒看過龍舟賽,看什麼都新鮮。

  河邊有一塊空地,戲班子的人正在舞獅子、鬥彩龍、採蓮船、踩高蹺,還有人打扮成漁公、漁婆、蚌殼精、蝦兵蟹將,一人搖著一把破扇子,鑼鼓敲得震天響,踩高蹺、採蓮船和扮成神仙鬼怪的人跟著節奏做出各種滑稽的動作,圍觀的人笑得前仰後合。

  鑼聲越來越近,採蓮船和蚌殼精走到傅家人所在的竹樓門前,拱手作揖。

  「他們這是做什麼?」韓氏問傅雲英。

  傅雲英道:「這是在討賞。」

  她話音剛落,一旁的大吳氏對盧氏道:「給幾個大錢,再撒點落花生、糖瓜子就夠了。」

  盧氏答應下來,轉過身卻叫丫頭們多給點賞錢,「外面都是鄉里鄉親的,別讓人笑話我們官人小氣。」

  丫頭們笑著應了,四太太向來愛面子。

  傅桂拉著傅雲英一起坐,剝落花生給她吃,問她二少爺平時和什麼人往來,縣裡還有誰和他一樣學問好,而且還沒成親。

  傅雲英心想,小姑娘果然還是小姑娘,這也問得太明顯了。

  倒也沒什麼,對女子來說,婚姻關乎一輩子的幸福,傅三叔和傅三嬸認識的人不多,傅桂為自己打算,天經地義,她又沒妨著誰。

  她也是女子,懂得小姑娘為嫁人之事愁悶的那種忐忑不安。

  男人娶妻不賢,還能休妻,能納妾,女人遇人不淑,大多下場淒涼。

  傅雲英想了想,沒有胡亂搪塞傅桂,認真道:「我沒注意,下回我問問二哥。」

  傅桂臉上掠過一抹薄紅,小聲說:「要是二少爺問你,千萬別說是我問的啊,就說是我娘問你的。」

  傅雲英點點頭。

  傅月看她們倆坐在一起說悄悄話,抓了把鮮菱角湊過來。姐妹幾個說了會兒閒話,踩高蹺的人漸漸散去。

  婆子帶了炭爐來,蹲在樓下煮今年新熟的蠶豆,香味飄出很遠。煮熟的蠶豆拌點粗鹽,什麼都不用加,一人一碗捧著吃,個個吃得香甜。傅雲英愛吃這個,不知不覺吃了一大碗。

  正對著河面的竹樓前傳出幾聲鑼響,知縣大人出現在竹樓高臺前,喧鬧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龍舟賽要開始了。

  這時,一人跟在王叔身後爬上竹樓,走到傅四老爺跟前,做了個揖,笑嘻嘻道:「二少爺聽說五小姐在這裡,叫小的來請五小姐過去。」

  傅四老爺正捧著一枚烤紅苕啃得歡,聞言輕咳兩聲,放下紅苕,拍拍衣襟,擺出一副正經姿態,含笑問:「二少爺在哪座竹樓裡?」

  蓮殼指指知縣大人站著的高臺,靠近幾步,小聲說:「知縣大人請了貴客,請二少爺去作陪。二少爺說一定要讓五小姐見見那位貴客。」

  傅四老爺目光一閃,原本沒打算讓英姐去傅雲章那兒的,一家人待得好好的,還是不要去打擾別人了,免得英姐害怕,不過既然是貴客,那還是不要推辭了。他朝傅雲英招手,「英姐,你跟著蓮殼過去,別怕,我讓你王叔跟著,二少爺在那邊等你。」

  傅雲英一頭霧水,昨天傅雲章說今天不用上課的時候,沒提到這一茬呀?

  她辭別大吳氏和盧氏、韓氏,帶上兩個丫頭、養娘和王叔,跟著蓮殼一起走下竹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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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4: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貴人

  烈日當頭,院牆底下幾叢芭蕉被曬得發蔫。毒辣的日光濾過肥厚的葉片,罩下如水波一般的潺潺光影。

  頭頂儒巾,穿一身八成新墨藍錦袍的魏家大少爺拂開低垂至月洞門前的芭蕉葉,領著一名劍眉星目、身姿挺拔的少年往裡走,偶爾駐足,向他介紹院子裡的景致,含笑閒話道:「今年雨水稀少,實在太熱了,迎風亭修在水邊,那邊涼快。」

  少年著一襲鴉青色彩繡麒麟紵絲交領曳撒,腰繫鸞帶,腳踏羅靴,脊背挺得筆直,跟在魏大少爺身後,沉默不語。

  魏大少爺拿不準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由得冷汗涔涔。安國公府和其他功臣貴戚不一樣,皇親國戚再如何耀武揚威,也不過一兩代尊榮,而安國公府卻是從開國之初一直綿延至本朝的勳貴世家,太祖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券如今還供在安國公府裡。這樣顯赫的出身,不是他們魏家能開罪得起的。

  雖說母親和安國公老夫人沾親帶故,他們勉強也能稱得上是親戚,但以前從未來往過,這兩年才走動得勤,人家肯認這門親,實在出乎父親魏大人的意料。安國公老夫人近來時常上門,連帶著霍二少爺登門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每回都是他出面招待對方,這麼多次了,他從沒見這位傳說中十二歲就上戰場的霍二少爺笑過。

  明明他年長霍明錦,但不知怎的,他沒來由就怵這個遠房表弟。

  僕人剛澆過水,他心裡想著事,不妨一腳踩進花叢水窪裡,衣袍下擺瞬時濺濕了一大塊。他臉上漲得通紅,尷尬道:「表弟在這裡稍坐,我去去就來。」

  霍明錦道:「表兄自便。」

  魏大少爺匆匆離去。

  霍明錦抬腳踏上水痕未乾的石階,身後忽然傳來窸窸窣窣衣裙劃過枝葉的聲音。他自小習武,耳聰目明,反應敏銳,眼簾半抬。

  嘴角不自覺上揚。

  桂花樹枝葉繁茂,樹上的人大概覺得自己藏得很好,卻不知一串累絲嵌寶禁步透過細密的葉縫垂了下來,珠串絲絛隨風搖曳,擦動葉片沙沙響。

  他回首示意跟在不遠處的僕從們退出去,慢慢走到桂樹底下。

  盛裝打扮的小娘子藏在樹枝上,緊緊抱著樹幹,眼睛瞪得溜圓,正緊張地左顧右盼,眼神和他的對上,不由一怔。

  他幾乎能聽到她砰砰的心跳聲,眼看著她雙頰紅透,赤紅如火,像院角開得如火如荼的榴花,窘迫得要哭出來了,手足無措地囁嚅一聲:「明錦哥哥,你來啦。」

  「下來。」他靠近幾步,張開雙臂。

  她咬咬唇,不敢說什麼,高底雲頭繡鞋試探著往下踩在低處的枝幹上,一點一點往下挪。

  大概是過於心虛的緣故,她腳底打滑,一個趔趄,差點頭朝下栽下來,樹枝猛烈搖晃。

  霍明錦伸長胳膊,手指輕輕按在她冰涼的手腕上,「別怕,我接著你。」

  「我不怕。」她說,慢慢穩住身形,借著他的攙扶跳下桂樹,跺跺腳,後怕地籲了口氣,整理好衣裙和禁步,抬頭朝他笑了笑,帶了點討好的意味,「明錦哥哥,別告訴我娘你看見我爬樹了,好不好?」

  霍明錦垂眸看她,她小臉紅撲撲的,熱得出了汗,不知在樹上待了多久,「躲在樹上做什麼?」

  她環顧一圈,見周圍沒人,懊喪地歎口氣,哼一聲說:「我和哥哥吵架了,他們笑話我,我不想和他們說話。」她頓了一下,加重語氣強調,「我真的很生氣。」

  「所以你就躲起來?」霍明錦抬手摘下幾片纏在她髮間的葉子,想了想,取出綢帕,拭去她額角的汗珠。

  「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坐在樹上玩,有時候還在樹上午睡呢。」她嘿嘿一笑,挺直小胸脯,方便他幫她擦臉,等他收回手,像模像樣回一個乖巧的萬福禮,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兩道月牙,甜絲絲的,「多謝明錦哥哥搭救。」

  霍明錦很少笑,但對著她不知不覺就嘴角上揚,用一種他自己都察覺不出的溫柔語調道:「外面熱,早點回房去。」

  她響亮地「嗯」一聲,點點頭,「明錦哥哥,我回去了。」

  他看著她走遠。

  魏大少爺很快折返回來,領他逛了園子,吃過茶,天色漸漸昏暗,他去魏夫人阮氏的院子接祖母。聽到槅窗裡阮氏斷斷續續道:「老夫人喜歡英姐……是她的福氣……說來是英姐沒這個緣分,她以前在江陵府老宅養大,她父親給她訂了一門親事,說的是同鄉崔家的小官人……等崔小官人考取功名,差不多就好預備給他們倆辦喜事……」

  房子裡靜了一靜,安國公老夫人一直不說話。

  阮氏越來越忐忑,到最後聲音都發抖了,「官人說雖然崔家現在落魄了,我們也不能言而無信……」

  霍明錦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酷暑天氣,彩漆欄杆上的神仙人物圖案像是要被烤化了,他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吱嘎幾聲,緊閉的房門應聲而開,阮氏和婆子們簇擁著安國公老夫人走出來。

  他沉默著上前扶住祖母。

  魏選廉和阮氏誠惶誠恐,小心翼翼送他們出府,等他們離去後,夫妻倆對望一眼,悄悄鬆口氣。

  馬車駛離魏府所在的小巷,安國公老夫人拍拍霍明錦的手,慈愛道:「明錦,我們霍家家風端正,不是那等欺男霸女的輕狂人家,英姐既然已經訂了親,這事還是算了。奶奶再給你挑一個好的。」

  霍明錦不語。

  安國公老夫人被他氣笑了,手指點點他的額頭,嗔道:「和你爹一樣強!」她歎口氣,接著道,「我早就打聽過了,那崔家好幾年沒和魏家來往了,英姐她娘這是故意拿崔家當藉口。我起先還看不上魏家的門第,要不是你喜歡英姐,我也不會捨下我這張老臉三天兩頭往魏家跑,沒想到人家倒是真心實意地嫌棄我們,不想和我們結親。魏選廉果然是個清要官,我孫子出身高貴,人品又如此出眾,他竟然不動心。」

  她頓了一頓,皺眉道:「以勢壓人、奪人親事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你爹手握兵權,多少人盯著他看呢!被那幫整天上跳下竄的言官抓住把柄,鬧得不好說不定連官位都保不住。再說了,你還小,覺得英姐這個小表妹好玩,一時喜歡了想娶回家裡守著,等再大幾歲,說不定你就不喜歡她了。魏家攏共只有英姐這麼一個寶貝閨女,我看他們捨不得把英姐嫁到勳貴家受累,就算沒有崔家這門親,他們也不會點頭的。你別惦記她了,何苦為了一門不相匹配的婚事不自在。」

  「我不會讓她受累的。」霍明錦硬邦邦道。

  安國公老夫人怔了怔,笑得前仰後合,「你果真喜歡魏家那個小姑娘?」難道向來只知道舞刀弄槍的孫子真的開竅了?那麼多標緻大方的表姐妹他不喜歡,怎麼偏偏就看中英姐了呢?

  霍明錦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安國公老夫人忍笑道:「也罷,事情也不是沒有回旋的餘地。奶奶有辦法讓魏家點頭。」

  霍明錦不知道祖母想了個什麼辦法,當時不知道,以後……更沒有機會知道。

  安國公老夫人年事已高,一場小小的風寒感冒,家裡人以為不是什麼大事,照例請太醫來為老夫人寫藥方子,太醫請過脈案後,卻搖頭歎息。

  半個月後老夫人去世。他為祖母守孝,還沒過頭七,韃靼人犯邊的消息傳來,他披上甲衣跟隨父兄遠赴西北,這一去就是幾年。

  那幾年發生了太多事。

  起先他們勝多敗少,後來不知不覺被韃靼人引進陷阱裡,父親和堂兄們誤中圈套而死,主將身亡,數萬大軍頃刻間亂成散沙,兵敗如山倒。死的人越來越多,他那時只有十幾歲,臨危受命,獨撐危局,扛起帥旗的那一刻,一瞬間蒼老成熟。顧不上收殮慘死的父兄們,他當機立斷,一人一騎衝到陣前,率領大軍退回城內。

  韃靼人兵臨城下,日夜激將辱駡,譏笑他們是縮頭烏龜。將士們群情激奮,他喝令眾人,不許任何人輕舉妄動。

  到後來,韃靼人把他父親和堂兄們的屍首帶到城牆下,當著他的面淩虐。

  兵士們嚎啕大哭,喊著父親和堂兄們的名字,要求他帶兵迎戰。幾個副將聲聲血淚,大罵他膽小如鼠,貪生怕死,不配為霍家男兒。

  他不為所動,站在城牆上俯視韃靼人,眼睜睜看著父親和幾位堂兄的屍首被韃靼人縱馬踏成肉泥。

  等援軍趕到,已經是幾個月後了。

  等他報了殺父殺兄之仇返回京師的時候,老夫人的丫頭告訴他,魏家小娘子要嫁人了。

  那一剎那,恍如隔世。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魏家會婉拒霍家的求親,鐘鳴鼎食又如何,她是魏選廉的掌上明珠,自小嬌養長大,應該嫁給一個溫文爾雅的相公,過歲月靜好的平淡生活,而不是和霍家的媳婦們一樣,隨時預備著為夫守寡。

  那年端午,他被舊友拉到定國公府吃酒,無意間見到闊別已久的她。她哥哥娶了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她陪嫂子回娘家省親。

  她長大了,眉眼依稀還是以前的模樣,但不像小時候那樣愛笑了。明眸皓齒,頭髮烏黑,舉止溫柔賢淑。

  他叫出她的小名,她抬眼看他,又彎又細的雙眉微微擰起,終於認出他來,客氣而生疏,喚他「明錦哥」。

  自從安國公老夫人去世,他跟隨父兄出征,霍家和魏家就斷了交情。

  幼時她笑著叫他「明錦哥哥」,拉著他的手帶他去看她親手種下的紫茉莉,他走的時候她送他到垂花門前,學著大人的樣子和他告別,「下回來玩啊!」

  如今她快及笄了,以前的種種,應該早就忘了。

  ……

  ……

  「二爺。」船艙外忽然響起隨從的呼喚,「二爺,到了。」

  霍明錦睜開眼睛,劍眉軒昂入鬢,連日旅途勞頓,輪廓分明的臉蓄滿鬍茬。

  他踏上舷梯,登上甲板,渡口人流如織,人聲鼎沸。

  ※

  竹樓裡很熱鬧,歡聲笑語不絕。婦人們錦衣華服,珠翠金銀滿頭,男人們衣著體面,戴儒巾,繫絲絛,穿著打扮一看就和平民不同。

  丫頭、婆子環伺左右,一眼望去,黑壓壓的到處都是人。

  芳歲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手心潮出汗,小聲問蓮殼,「二少爺說的貴人是誰?」

  蓮殼指指被眾人簇擁在最當中爭相奉承巴結的一名男子,「就是他。」

  傅雲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人太多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隱隱約約只能看到袍服一角。

  剛好擋在男人身前的侍女離開,露出一抹雪白銀光,原來眾星捧月坐在最當中的是一位年紀六十多歲的老人,穿一件銀紅松江細布道袍,鶴髮童顏,身材矮小,和人說話的時候笑眯眯的。

  「那是趙大官人,都管他叫趙師爺。」蓮殼小聲說,「他們家可厲害了,出了好多好多舉人,進士也有幾個,他們家的閨女更了不得,是首輔沈大人的髮妻。」

  傅雲英腳步一頓,竟然是閣老夫人趙氏的娘家人。

  崔南軒是沈介溪的學生,她常隨他一起去沈府赴宴,這位閣老夫人未出閣時據說是位大才女,不過閨閣文字從未流傳出來,所以大家只當是別人為了討好沈介溪瞎編的溢美之詞。畢竟趙氏從未表現出她曾讀過書的樣子。

  她卻知道趙氏確實才華滿腹,她陪趙氏看戲的時候,聽她隨口指出唱詞不順口的地方,稍加修改,唱詞立刻變得抑揚頓挫,朗朗上口。

  趙家是沈家的姻親……

  她想掉頭回去。

  「怎麼,怕了?」一道帶笑的清朗嗓音在她背後響起,傅雲章緩步登上竹樓,垂眸看她,聲音柔和了點,「別怕,老師人很和氣,待會兒你寫幾個字給他看。」

  傅雲英抿抿唇,想了想,點點頭。她能猜到傅雲章的打算,知縣、主簿等人都在討好趙師爺,說明此人的身份絕不只是師爺這麼簡單。如果趙師爺當眾誇獎她,那麼至少在黃州縣,以後沒人會對她指指點點。

  不管是榮王的親眷、定國公一家,還是魏家,說到底都是皇權爭鬥的犧牲品,魏家的傾覆和趙家人沒有關係。她用不著如此害怕。

  傅雲英定定神,跟著傅雲章一起走進佈置得富麗堂皇的雅間。

  傅雲章風采出眾,甫一現身,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看了過來。

  人群裡傳出各家小娘子刻意壓低的哄笑聲。羞澀的小姑娘們躲在屏風後面偷看傅雲章,還有幾個膽子大的小娘子藉故站起身,假裝和長輩說話,其實注意力全放在傅雲章身上。

  傅雲章對這種萬眾矚目的狀況習以為常,目不斜視,面容溫和而冷淡,迤迤然走到白髮老者跟前,「老師,這是我族中的一位妹妹。」

  傅雲英應聲朝趙師爺揖禮。

  趙師爺撩起眼簾細細打量傅雲英幾眼,含笑道,「你既然特意帶她來見我,想必一定有過人之處。」

  傅雲章道:「這是自然。」

  蓮殼把準備好的筆墨文具送上前,趙師爺指指面前的條案,「寫幾個字我看看。」

  屋裡的人面露詫異之色,看傅雲英的眼神立馬變了。

  傅雲英暗暗腹誹,趙師爺和傅雲章這出雙簧唱得太假了,趙師爺一看到她,什麼都不問就讓她寫字,這不是擺明了他已經聽說過她了麼?

  傅雲章站在她身旁,看她站著不動,以為她緊張,垂目安慰她:「英姐,沒事,就和平常一樣。」

  她莞爾,走到條案前,深吸一口氣,拈筆飽蘸濃墨。

  趙師爺原本大咧咧坐著看她寫字,等她寫完最後一個字停筆,他眉毛微挑,眼底閃過一抹喜色,霍然站起身,幾步奔上前,捧著墨蹟還未乾的青紙嘖嘖道:「果然是個好苗子,你沒誆我。」

  傅雲章嘴角微微上挑,瞥一眼傅雲英,面帶贊許。傅雲英也抬頭看他,一臉「原來二哥你也會騙人」之意。

  想來他「少年舉人、傅家二郎」儒雅俊美、博學多才的名聲之所以流傳甚廣,背後一定有傅家人推波助瀾。

  兩人相視一笑。

  「丫頭!」趙師爺不甘心被冷落,湊到傅雲英身邊,彎腰和她平視,「我收你做學生好不好?」

  滿室譁然,有人壓抑不住激動,驚呼出聲。從不同角落同時傳來茶杯打翻在地的聲音。

  連傅雲章也怔了片刻。

  在眾人或羨慕、或嫉妒、或驚詫的注視中,傅雲英淡淡一笑,婉拒趙師爺,「我已經拜二哥為師,您是二哥的老師,我若是拜您為師,豈不是亂了輩分?」

  趙師爺吹鬍子瞪眼睛,「你和你二哥是同輩,怎麼會差輩分呢?」

  傅雲英從容道:「二哥是我二哥,也是我老師,既拜了師,行過拜師禮,就得按著學生老師的輩分來算。」

  趙師爺臉上難掩失望,盯著她看了片刻,搖搖手,「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

  這一刻,傅雲英彷彿能聽見雅間內的眾人在心底偷偷咒駡她的聲音——看他們一個個面色古怪,不必猜,一定都在罵她不識時務。

  傅雲章沉默一瞬,和趙師爺寒暄幾句,牽起傅雲英的手,帶她離開。

  「為什麼不肯拜師?」走下竹梯的時候,他問她,「你可知道老師是什麼人?」

  傅雲英想起來了。這位趙師爺很可能是趙氏的蒙師,她聽其他官太太八卦過,趙氏的字是跟著族裡的一位長輩學的,那位長輩一輩子沒能考中進士,但是才學淵博,很受趙家人尊敬。

  難怪陳知縣在趙師爺面前低聲下氣,閣老夫人的蒙師,不管是沈家、趙家的地位,還是趙師爺本人的聲望,都足以讓黃州縣本地的大小官吏鼓足勁兒阿諛。

  如果她能成為趙師爺的學生,以後姻親嫁娶,只要媒人說她和閣老夫人趙氏師出同門,求親的人馬就能踏平傅家的門檻。

  傅雲章是為她好,但是她不想和趙家人扯上關係。

  「二哥,你當我的老師就很好。」

  她跳下最後一層臺階,一揮手,豪氣干雲,「將來我闖出名聲了,你這個老師也會跟著名揚四海的。」

  傅雲章知道她這是在說玩笑話,搖頭失笑,揉揉她的髮頂,讓老師幫忙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以後傅家的人不會因為她跟著他習字而對她惡語相向,拜不拜師只是其次,隨她喜歡罷。

  「別回去了,我包了間雅間,就在一樓,不僅能看到比賽全程,還可以看陳知縣給獲勝的隊伍發賞錢,你去我那裡看比賽。我娘不在……」他頓了很久,才接著道,「可以把你的哥哥、姐姐們一起叫來,人多熱鬧。」

  傅雲泰和傅雲啟早不知道跑到哪裡野去了,而且兄弟倆根本坐不住,傅雲英道,「不麻煩的話,我把月姐和桂姐叫過來?」

  傅雲章嗯一聲,吩咐蓮殼,「去請她們。」

  他神色落寞,眉宇間隱隱鬱色,不像剛才那麼輕鬆自在,傅雲英扯扯他的袖子,「二哥,趙師爺那樣的人都很清高,他肯幫忙,是不是你答應了他什麼?」

  「嗯?」傅雲章一時沒回過神來。

  傅雲英只好重複一遍。

  傅雲章笑了笑,「沒什麼,老師只是要我陪他下一場棋。」

  趙師爺喜歡下棋,偏偏他的棋下得奇臭無比,性子又蠻橫,常常悔棋,趙家人最怕和他下棋了。

  傅雲章的棋下得一般,但他總能讓每一個和他下棋的人找到下棋的樂趣。棋藝高超的,他可以和別人不分勝負,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比鬥。棋藝不好的,他也不會把對方殺得片甲不留,總能給對方留幾分餘地,又讓人看不出故意放水的痕跡。

  趙師爺太喜歡和傅雲章下棋了,每次和他下棋,趙師爺都有一種自己是絕頂高手的錯覺。

  「沒別的了?」傅雲英追問。

  傅雲章鼻尖微微皺了一下,這讓他顯得年輕了許多,其實他也只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郎而已,「沒別的,我的五妹妹。」

  傅雲英放下心,點點頭。

  傅雲章低頭看著她,小姑娘雙唇緊抿,表情嚴肅認真。他揚揚眉,心裡覺得有點好笑,都說他少年老成,他怎麼覺得年幼的英姐比他更老成?

  ※

  京師。

  皇上喜歡鋪張奢侈,早在三月間就命鐘鼓司排演歌舞,端午當天要舉行盛大的慶典,與民同樂。

  禮部上上下下為此忙了一個多月,搭建起來的戲臺綿亙十里,要動用數萬宮人完成整個祝禱儀式。誰知天公不作美,端午這天,突然晴空霹靂,淅淅瀝瀝落起雨來。

  盼望了一個多月的慶典泡湯,皇上在宮裡大發脾氣,禮部官員挨了一頓罵,回到左順門值班房內,唉聲歎氣。

  雨越下越大,雨聲嘩嘩,穿圓領青袍的青年官員推開門,隨從立刻撐起傘為他遮擋風雨。

  有人和青年拱手打招呼:「崔大人,這就回去了?午朝不當班?」

  青年淡淡一笑。

  回到崔府,管家惴惴迎上前,把一張名帖遞給他,「老爺,這個人硬闖了進來,現在就在您書房裡等著,他兇神惡煞的,武藝又高強,護衛們實在攔不住……」

  崔南軒掃一眼名帖,面色如常,清俊的面孔上不見一絲慍怒之色,淡淡道:「無事。」

  他打發走下人,解下斗篷,走進書房。

  一個高大健碩的男人站在窗前,負手而立,凝望屋簷下垂掛的雨幕。僅僅只是一個背影,氣勢有如千軍萬馬。

  「霍將軍。」崔南軒開口道。

  男人轉過身,掃他一眼,眼神像刀鋒一樣擦過他的臉,開門見山,「她是死是活?」

  崔南軒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剛從外面回來,袍角濕了半邊,在桌角留下一道水痕,「霍將軍日行千里,不眠不休,往返京師、湖廣,是為了在下的亡妻?」

  霍明錦面無表情,深邃的眉目因為疲倦現出幾分冷漠,「你覺得呢?」

  藍底白花瓷杯口縈繞著乳白熱氣,崔南軒手指輕叩桌面,默然不語。

  「嘭」的一聲,霍明錦取出一張腰牌,擲到他面前,「崔侍郎,我是個武人,喜歡直來直往,不必在我面前玩弄心計,我只問你一句話,她是死是活?」

  崔南軒不語。

  「我不像你們文人那麼有耐心。」霍明錦笑了笑,眼底卻冰冷,「一炷香後,如果你還不開口,只能請崔侍郎往北鎮撫司走一趟。」

  北鎮撫司可自行督查辦理案件,而且只向皇上一人效命,權威頗重,朝中官員光是聽到北鎮撫司之名就能嚇得半死。

  崔南軒一笑,平靜道:「霍將軍什麼時候管起督查昭獄來了?」

  霍明錦也笑了,「這不重要。」他扭頭看著窗外沐浴在雨中的丁香樹,似是在計算時間。

  紫氣東來,崔府好幾座院子種的都是丁香樹,只有她住的地方種的是幾十年樹齡的桂花樹。

  崔南軒眸光微垂,片刻後,輕聲道,「不知道。」

  像是對霍明錦說的,也像是對他自己說的。

  轟隆一聲,驚雷閃過,剛好蓋住他說話的聲音。

  但霍明錦還是聽到這句話了。他握緊雙拳,嘴唇微微顫抖,似笑非笑,「不知道?」

  崔南軒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離開京師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他通通不知道。

  他有種直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可他連她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都無從知曉。

  她如此乾脆,連死都要和他撇清干係。

  「她走之前,故意放出流言,說先皇后臨終之前,給了定國公什麼東西。老師否認了這個說法,可皇上卻堅信不疑……」崔南軒輕聲說,「暫時沒人知道這個流言是她散播出去的,一旦老師發覺,她必死無疑。我給她建一座衣冠塚,抹除了她最後的行蹤,世人都以為她死了。」

  先皇后未曾留下子嗣,皇上和榮王都不是嫡子。皇上登基以後,以國丈定國公收留榮王家眷為由抄了定國公滿門。

  她離開之後,京師裡忽然傳出一道謠言:先帝臨終前留有一道遺詔,上面寫著由榮王繼承大統,而那道遺詔被先皇后交給國丈定國公保管,首輔沈介溪帶人抓捕定國公的時候,把遺詔拿走了。

  這完全是謠言,這道遺詔並不存在,錦衣衛抓捕定國公時,沈介溪也根本不在場。

  她知道新君登基不久,敏感多疑,故意放出這個流言。皇上果然不問細節,對沈介溪起了疑心,數次找他討要先帝遺詔,沈介溪辯白說自己什麼都沒拿,皇上將信將疑。

  崔南軒知道流言是從她那裡傳出來的,幫她掃乾淨尾巴,沈介溪沒有懷疑到她身上。

  她只是個深宅婦人,有個嫂子是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僅僅靠著這層關係,她居然真的成功報復沈介溪和皇上……雖然只是小小的挑撥離間,但往往君臣之間的矛盾,都是從互相猜疑開始的。

  他以為風頭過去,等她氣消了,她可能會回來,派出去的人甚至漂洋過海找到爪哇國,始終找不到她的蹤跡。

  人死如燈滅,尚有幾縷青煙環繞盤旋。她卻消失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不留一絲痕跡。

  ※

  聽完崔南軒的話,霍明錦閉一閉眼睛,緩緩步出書房。

  希望太渺茫了,她一個弱女子,家破人亡,孤苦無依,親人都死了,她怎麼可能獨活?

  在孤島的時候,他曾慶倖當年沒有仗著家族之勢威逼她,不然她肯定會被他連累。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什麼聖人之言,什麼君子之禮,全都是狗屁,只有抓在自己手裡的,才是真實的。

  經過崔南軒身邊時,他沉聲道,「你為她修衣冠塚,其實只是為了洗清你自己的懷疑,是不是?」

  如果沈介溪查到謠言是她捏造的,難保不會因此疏遠崔南軒。只有她死了,他才是安全的。

  崔南軒笑了笑,俊秀的臉似浸潤了幾分濕漉漉的水氣,雙眸黑白分明,坦然承認:「霍將軍大難不死,學會洞察人心了。」

  霍明錦微微一笑,神情漠然,「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死了的人不會白死。崔南軒,你遲早要還欠她的債。」

  說完,他轉身離開。

  她看似柔順乖巧,骨子裡卻執拗,認準了一樣東西,就堅持到底。

  那一次她的哥哥貶低她,她發誓如果哥哥不道歉,就不和哥哥說話。別人都當她鬧小孩子脾氣,沒人往心裡去。

  後來聽阮氏和祖母拉家常時說,她果真幾個月不理睬哥哥,直到她的哥哥真心實意向她認錯。

  她心裡有所堅持,不觸碰那個底線的時候,她溫柔似水,比誰都好說話。

  一旦真把她惹急了,她決絕得近乎無情。

  螢蟲之火,不可能同日月爭輝。魏選廉的死無可挽回,她只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內宅婦人,不可能扳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沈介溪,更不可能接近皇帝身邊,為家人報仇。

  她應該掩埋仇恨,明哲保身,繼續當她的崔夫人。

  可她偏不。她毅然出走,臨走前還故意給沈介溪挖了個坑,讓皇帝疑神疑鬼,一輩子寢食難安,讓這對君臣生出嫌隙,再難恢復以往的信任關係。

  接下來的事,讓他來做。

  他本該和部下一同死去,僥倖不死,定要讓害他之人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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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打群架

  競渡開始了,五隻狹長的龍舟如利箭一般,飛快撞斷江面上低懸的彩絛,張開船槳組成的翅膀,翱翔於江面之上。

  江邊吹吹打打,鑼鼓喧天。

  婦人孩童,士子文人,州縣百姓,像飛捲騰挪的海浪,層層疊疊,撲向河岸。

  吶喊助威聲響徹雲際,震耳欲聾。坐在竹樓裡觀看比賽的人能清晰感受到湧動的巨大聲浪。

  傅桂忍不住站了起來,趴在窗沿邊,指著其中一條朱漆彩繪的龍舟道:「快看,那是三房的五哥哥!」

  傅雲英順著她鮮紅的指尖看過去,一條龍舟破開水浪,風馳電掣,直朝她們所在的竹樓撲了過來。船上的青年兒郎都光著膀子,穿白色大口褲,腰束大紅巾子,肌肉賁張,像塗了一層油。他們跟隨鼓聲做出整齊劃一的動作,飛濺的乳白水花在烈日照耀下折射出一道道彩色霞光。

  她是第一次觀看龍舟賽,傅月在一旁低聲為她講解:「我們傅家和甘泉鎮的鄭家一條船,縣裡一條船,周家和李家一條船,楊家、齊家、郭家一條船,還有一條船是其他鄉的。」

  五條龍舟每年參加競渡比賽,舟中的兒郎俱是從各鄉大姓家族遴選的健兒,個個身強體壯,力大如牛。

  傅桂湊到傅雲英身邊,一手托腮,笑著道:「我們家好多年沒贏了,今年族裡特地把五哥哥他們叫回來,五哥哥他們常年跑船,力氣大,一定能得第一!」

  傅雲英挑挑眉,抬起眼簾瞥一眼站在窗前的傅雲章,他身姿挺拔,高挑清瘦,不知道族裡有沒有人想過拉他去參加龍舟比賽,黃州縣的人這麼迷信,怎麼沒想過把他塞進去震懾其他鄉鄰?

  小抓髻忽然被輕輕揪了一下,她捂住髮鬢。傅雲章低頭看著她,嘴角微微勾起,「好玩嗎?」

  她心虛地移開目光,不敢說自己正在想像他站在龍舟上揮舞著雙槌鼓勵族中兒郎的樣子——那太滑稽了,他更適合月夜泛舟湖上,一壺茶,一爐香,一盤殘棋,他沐浴在清冷月色中,風吹衣袍獵獵。

  耳畔傳來傅桂咯咯的笑聲:「快看,我們家的龍舟要贏了!」

  傅家和鄭家的龍舟一馬當先,遠遠將其他四條龍舟甩在身後。鼓點密集如雨,江邊的百姓賣力地扯開喉嚨嘶吼,樓上的陳知縣請趙師爺起身,預備獎賞奪魁者。

  傅桂一臉笑容,拍著手歡呼:「要搶到彩旗了!」

  彩旗懸掛在竹樓前挑出的一支長竿子上,誰第一個扯下彩旗,就代表哪條龍舟贏得比賽。

  叫喊聲,鼓勁聲,歡笑聲,還有其他鄉民不滿的嘀咕聲彙集在一處,震得人耳膜嗡嗡一片響。

  傅桂都準備好跳起來慶祝了,喊叫聲突然一滯,江面處驟然響起一聲巨大的聲響。

  一片譁然。

  兩條龍舟撞在一處。其中一條龍舟翹起的龍首朝著即將獲勝的傅家龍舟撞過來,頓時人仰馬翻,傅家的龍舟直接被撞翻了,舟中子弟紛紛落入水中。

  其他三條龍舟上敲鼓的人愣了片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繼續捶鼓。

  縣裡的龍舟飛快擦過傅家翻倒的龍舟,搶得彩旗。

  原本即將獲勝的傅家龍舟突然被撞翻,岸上的百姓半天回不過神,直到陳知縣出現在竹樓外,小吏們高聲唱出最後奪魁的是縣裡的龍舟,兩岸觀者才後知後覺地為勝利者歡呼。

  當然,更多的人臉紅脖子粗,正在大聲咒駡撞翻傅家龍舟的周家和李家,各種粗俗污穢的字眼從他們嘴中蹦出來,竹樓裡的婦人連忙捂住自家閨女的耳朵。

  傅桂氣得揎拳擼袖,恨不能跳下去把周家人和李家人按進江底,「周家人太卑鄙了!肯定是周家人!」

  傅雲章眉峰微蹙,囑咐傅雲英和傅月、傅桂,「你們待在這兒,別到處走動。」說罷他抬腳上樓,匆匆離去。

  竹樓上,陳知縣神色尷尬,趙師爺此次來黃州縣訪友,他費了不少功夫才把人請到江邊觀看龍舟比賽,沒想到竟然會出這樣的岔子。

  趙師爺倒是覺得好玩,捋捋鬍子,笑嘻嘻道:「早聽人說貴縣民風活潑淳樸,果然如此啊!」

  陳知縣還能說什麼?只好撐著笑臉陪笑道:「讓趙師爺見笑了。」

  小吏們劃著船救起落水的人。傅家和鄭家的人眼看勝利在望,突然遭周家、李家暗算,和彩旗失之交臂,不肯放過周家、李家人,游到他們的龍舟前,合力把他們的龍舟也推翻了。

  「撲通撲通」,落水的人越來越多,漢子們在水裡扭打撲騰,小吏們想把人扯開,人都在水裡,怎麼扯得動?岸上觀看比賽的幾家人群情激奮,也剝了衣裳,甩掉鞋子,跳進江裡,幫自家兒郎打架。

  一場混戰,岸上的人根本分不清哪家占了上風,一眼望去,全是翻湧的水花,幾十上百的男人在水中廝打,叫駡聲把岸上的鑼鼓聲都蓋過去了。

  更讓傅雲英目瞪口呆的是,江邊的婦人們為了自家男人、兄弟,也加入罵戰之中,最後吵著吵著竟然也打了起來,你扯我的頭髮,我撕你的耳墜,尖叫辱駡聲比男人們的還響亮。

  她展眼四望,江裡、岸邊、竹樓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架的打架,圍觀的圍觀,助威的助威,還有幾個老婦人專門跟在婦人們身後撿她們掉落在地的金銀首飾,「各司其職」,好不熱鬧。

  老實說……這是她頭一次看到這麼多人一起打群架……實在壯觀得很。

  風中傳來趙師爺的大笑聲:「今天真是令某大開眼界,大開眼界吶!」

  陳知縣臉都氣綠了。

  傅月最愛操心,倚在窗前墊腳不住張望,擔憂道:「我爹不會也在裡面吧?要是受傷了怎麼辦?」

  傅雲英道:「四叔要護著奶奶她們,不像五哥他們那樣衝動。」

  她話音剛落,一個披頭散髮的婆子擠進竹樓裡,嘴裡罵罵咧咧往外吐髒字,見了幾位小姐,忙止住罵,「四老爺怕小姐們擔心,讓我過來說一聲,請小姐們緊跟著二少爺,先不要回去,等人群散了再回家。」說完這話,她慢慢退出去。估摸著幾位小姐看不到她了,她立刻彎腰抄起鞋子,衝進幾個正打得難解難分的老婦人中間,「不要臉的東西!今天讓你們看看我們傅家人的厲害!」

  聽到婆子叫駡聲的傅雲英:……

  她懷疑傅四老爺很可能把僕人們全派出去揍人了。

  傅桂趴在窗前,指著在水裡撲騰的周家人小聲咒駡,看她那躍躍欲試的架勢,似乎很想下樓去和周家人一比高下。

  傅月則憂心忡忡,繞著屏風走來走去,一臉憂色。

  一場龍舟競渡比賽,最後以打群架收場。

  等趙師爺在趙家家僕的護送下退場,陳知縣跺跺腳,拂袖離去。

  小吏們實在沒法勸阻本地人口最多的幾大姓氏的家人打架,又不能把人抓進縣衙裡去——人太多了,抓不過來,只好劃著船來來回回救起被其他人丟進水裡的老百姓。

  傅雲章很快回來接傅雲英、傅月、傅桂幾人離開,他在傅家的地位舉足輕重,大部分傅家人都聽他的勸,看到他一臉不悅,不必他發話,便各自散了。其他幾大姓的族人打得正酣,一時沒法抽身。

  剛出了竹樓,一個穿胭脂色刺繡杜鵑花對襟襖子、白地繡花馬面裙,身材纖瘦的小娘子迎面撲了過來,滿臉淚痕,「二哥哥!」

  傅雲章腳步一頓。

  傅雲英眼看著那小娘子淚流滿面,渾身瑟瑟,好像是害怕極了,卻眼神奇準,左不撲,右不撲,偏偏往傅雲章懷裡撲,細眉微挑,一個錯步擋到傅雲章身前,接住那小娘子,淡淡道:「姐姐當心。」

  傅雲章愕然,看了她一眼,眼底浮起一絲笑意。

  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娘子沒想到半路突然殺出一個面色冷淡的小妹妹,愣了片刻,這人是誰?怎麼從二哥哥的雅間出來?傅容今天沒來看龍舟賽啊?

  傅桂從傅雲英背後繞出來,拉小娘子的手,「蘇姐姐,你怎麼在這兒?」

  蘇小娘醒過神,低頭拭淚,我見猶憐,「到處都是人,我和蘇桐走散了。」

  傅桂朝傅雲英眨眨眼睛,笑向蘇小娘道:「外邊太亂了,你和我們一道走吧。」不由分說,上前挽住蘇小娘的胳膊,把她拉開,扶她上馬車。

  傅雲英拍拍手,「二哥,不用謝。」

  傅雲章搖頭失笑,拍拍她的腦袋,「好了,回去吧。」

  ※

  傅四老爺剛把大吳氏、盧氏和韓氏送回家,正想返回江邊接傅月她們,看到傅雲章親自送她們回家,謝了又謝。

  傅雲章和傅四老爺客氣幾句,看著傅雲英幾人進了家門,告辭回去。

  傅雲英提醒傅四老爺,「四叔記得打發人送蘇姐姐回家。」

  傅四老爺滿口應承,蘇小娘望著傅雲章匆匆離去的背影,面露失望之色。

  回到內院,傅桂噗嗤一聲笑了,抓起傅雲英的手,「英姐,你剛才反應真快。」

  傅雲英平靜道:「比不上姐姐。」

  傅桂嗤笑一聲,抬起下巴,「二少爺是我們傅家雲字輩最出息的兄弟,他以後要考進士,娶貴人家的千金小姐,蘇妙姐怎麼配得上他!」

  一旁的傅月微微蹙眉,「桂姐,別這麼說人家,蘇姐姐怪可憐的……」

  傅桂翻了個大白眼,拉著傅雲英走開,繼續和她八卦,「蘇妙姐癡心妄想,蘇桐和傅容訂親了,她背地裡和丫頭說兩家關係這麼好,應該親上加親,這樣一來,他們姐弟倆,蘇桐娶傅家的小姐,她嫁傅家的少爺……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也不想想,二少爺連知縣老爺家的小姐都看不上,怎麼會娶她!」

  蘇娘子的大女兒蘇大姐是傅三老爺的大兒媳,後來傅三老爺的兒子不幸病死了,蘇大姐在傅家守寡。那時蘇老爺病死在外地,留下蘇娘子和一雙兒女,孤兒寡母,受人欺淩。傅三老爺仗義,把蘇娘子和蘇妙姐、蘇桐接到傅家養活,讓他們和蘇大姐團聚,蘇大姐病死之後,傅三老爺也沒趕蘇娘子幾人走。蘇娘子對傅家感激涕零,多次當著眾人的面說她的兒子只娶傅家的小姐,女兒也要嫁到傅家。

  如今蘇桐和傅容訂親,蘇妙姐卻沒有定下人家,三房的五少爺曾想向蘇娘子提親,聽說蘇妙姐屬意傅雲章,沒好意思開口。

  傅雲英在京師生活多年,每到會試放榜之後,城中總會興起一陣辦喜事的熱潮。等熱潮過去,那些新晉進士家鄉的糟糠妻找上門來,鬧得滿城風雨,這種為了攀權附貴而拋棄髮妻的事屢見不鮮。

  傅雲章年紀輕輕,姿容出眾,如果進京趕考,一旦榜上有名,那些專門等著榜下捉婿的京師人家一定會為爭搶他而擠破頭。不論是從家境上說,還是考慮到人脈關係,娶京師人家的女兒比娶黃州縣本地女子為妻對傅雲章助益更大,陳老太太不讓他早早成親的做法很明智。

  傅桂還在抱怨蘇妙姐沒有自知之明,「我跟著蘇娘子學繡活,蘇娘子人很好的,從來不罵我們,蘇桐也好,和和氣氣的。你別看蘇妙姐柔柔弱弱的,其實一肚子心眼,她老和傅容湊在一起欺負我們。英姐,下回見了蘇妙姐,你得警醒點,別被她騙了,你是二少爺的學生,蘇妙姐說不定會像巴結傅容那樣巴結你。」

  她白一眼不遠處的傅月,壓低聲音說:「月姐就以為蘇妙姐是好人,胳膊肘往外拐,次次幫蘇妙姐說話。」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傅桂大多數時候活潑開朗,在傅月面前卻特別冷淡,總愛挑傅月的錯處,傅月性情柔順,與世無爭,自然會更加喜歡蘇妙姐那樣溫柔可親的小娘子。

  姐妹幾個在甬道前分別,傅雲英回到丹映山館,韓氏拉著她上上下下摩挲,看她有沒有磕碰到,最後哈哈大笑:「他們的龍舟賽原來可以打架的!哎,要不是你奶奶在,我也想跳下去和那幾個潑婦打一架!」

  在甘州的時候,韓氏可是撒潑打架的好手,誰敢欺負她,她立馬抄起鐵鍬把對方揍得滿頭包。

  母女倆吃了杯茶壓驚,對坐在窗下編網巾。傅雲英把這幾個月的入帳一點點說給韓氏聽,韓氏喜不自勝,幹活更麻利了。

  不一會兒,聽到大吳氏房裡的丫頭敷兒在外面喊:「五小姐,老太太請您過去說話。」

  韓氏支起窗子問敷兒,「什麼事?」

  敷兒答道:「不曉得,老太太找五小姐說幾句話。」

  傅雲英放下絨繩,拍拍衣襟,整理好衣裙,安撫韓氏,「沒事,奶奶可能怕我今天嚇著了。」

  她跟著敷兒到了正房,盧氏、傅桂、傅月都在房裡,大吳氏臉色不大好看,一見了她劈頭就問:「趙師爺想讓你拜她為師,你沒答應?」

  傅雲英平靜地嗯一聲,「是的。」

  盧氏臉色一變,傅桂的臉色也有點古怪,大吳氏猛拍大腿,「沒出息的東西!你曉得趙師爺是什麼人嗎?閣老夫人的老師!我們這樣的人家,連他們趙家的門都進不去!你倒好,當著縣裡人的面落趙師爺的面子!」

  她手指傅雲英,疾言厲色:「我讓人去準備攢盒節禮,你提著去給人家趙師爺賠禮!」

  傅雲英想了想,正面頂撞大吳氏的話,事情越鬧越大,反而不好……但是她早就成了大吳氏眼中離經叛道的孫女,何必再做妥協?反正不管她怎麼做,大吳氏都不會改變對她的看法。傅月和傅桂一開始也看不慣她的種種出格舉動,但小姑娘年紀小,更多的是疑惑不解,沒有任何敵意。大吳氏則完全是厭惡了。

  她委婉道:「奶奶說的是,是我莽撞了,等四叔回來,孫女就去四叔跟前請罪。」

  傅雲啟和傅雲泰還沒歸家,傅四老爺出去找人去了。

  大吳氏沒聽出傅雲英的話外之音,以為她服軟,輕哼一聲:「你爹死得早,你四叔、嬸子看你可憐,捨不得管教你,把你慣得無法無天的,我看老四太縱著你了!」

  傅月嚇得一抖。傅桂咬緊唇,看一眼傅雲英,神色焦急。

  盧氏怕傅雲英難堪,堆起一臉笑,正想說話,傅雲英微微一笑,「奶奶說的是,四叔確實很疼我。」

  面色如常,不見一絲尷尬之色。

  盧氏一愣。

  大吳氏也愣住了,張了張嘴巴,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這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鬧哄哄的。

  盧氏皺眉走出去,「怎麼回事?」

  王叔抹把汗,「太太,不好了,蘇少爺受傷了!」

  傅家只有一位蘇少爺,那就是蘇桐。不過蘇桐受傷,關他們什麼事?要著急也是蘇娘子和大房的傅容著急吧?

  盧氏快步走出去,只見幾個家僕抬著一張春凳走進正堂。春凳上的少年面如金紙,滿頭是汗,傅雲泰和傅雲啟緊緊抓著他的手,跟在一旁抽泣,兄弟倆失魂落魄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王叔歎口氣,說明事情原委:傅雲泰和傅雲啟偷偷溜出去玩,剛好碰上周家人,兩夥人劍拔弩張,吵了一架,被旁邊的人勸住了。本來彼此相安無事,後來周家的龍舟撞翻傅家的龍舟,傅雲啟和周家的少爺又碰上了,這下子新仇舊恨浮現心頭,少不得動手動腳。

  傅雲啟和傅雲泰是背著盧氏跑出去的,只帶了兩個小廝,比不上周家少爺人多勢眾,被周家人按在地上揍了一頓。

  蘇桐路過,為了救傅雲啟和傅雲泰,被周家人打破腦袋,鮮血直流,胳膊也斷了。

  周家人沒認出蘇桐來,等蘇家家僕大哭著說蘇桐馬上就要參加院試,這才知道闖下大禍了,頓時作鳥獸散。

  盧氏氣得牙根癢癢,要是被打傷的人是傅雲啟或者傅雲泰,那倒沒什麼,少年小官人,一時意氣衝動,難免惹是生非,但是蘇桐可是要考秀才的人啊!

  他剛剛通過縣試和府試,二少爺說他一定能考中秀才的!

  這讓他們怎麼向蘇娘子和陳老太太交待!

  盧氏心亂如麻,「快去請郎中,請跌打師傅,請藥酒師傅,只要是能治傷的,全都請過來!」

  又叫人趕緊去找傅四老爺,催他快回家。

  郎中趕到傅家,氣都沒喘勻,就被王叔提溜到正堂給蘇桐看傷。他剪開蘇桐身上穿的長衫,看了看傷勢,道:「最少得修養一個月。」

  盧氏面色陰沉如水。

  傅雲泰和傅雲啟哭出聲來,反倒是蘇桐面色平靜,安慰他們,「無事,只是小傷。院試下場再考就是了。」

  他越通情達理,盧氏心裡越不好受,一面囑咐人把蘇桐抬到房裡好生診治,一面派人去請蘇娘子過來。

  正院裡,老太太大吳氏聽敷兒說了蘇桐受傷的事,也變了臉色,憂愁道:「這可怎麼是好?人家可是要考秀才的……」

  哐當一聲,茶鐘傾倒在地。傅月手忙腳亂,站起身抖落濺到裙子上的茶葉,臉色通紅。

  傅桂看了她一眼,眉頭輕皺。

  這麼一打岔,大吳氏沒心情繼續訓斥傅雲英,擺擺手讓她回房。

  傅雲英告退出去,走到回廊外邊,後面一個人幾步追過來,拍她的肩膀,「英姐,你別生氣,奶奶是為你好。」

  傅桂氣喘吁吁,手裡抓了一大把松子糖和糖耳朵,往她掌心裡塞。她喜歡用好吃的好玩的拉攏別人,對丫頭如此,對傅雲英也如此。

  傅雲英笑了笑,輕輕推開傅桂,「四姐留著自己吃罷。」

  傅桂遲疑了一下,「英姐……你應該拜趙師爺當老師的,你還小,不曉得他有多厲害,拜了他當老師,家裡人都會對你更好的!」

  她簡直恨鐵不成鋼。傅月是四叔的女兒,嫁妝豐厚,卻性子懦弱,肯定不能嫁到大戶人家去。如果她和傅月一樣有個能幹精明的爹,別說是知縣家,就是知府老爺家她也嫁得進去!五妹妹呢,二哥給她當老師不算,趙師爺也想當她的老師,她竟然不識好歹,說不肯就是不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傅桂嫉妒得直冒酸水,如果她能拜趙師爺當老師,她根本不用愁嫁不了好人家!

  老天爺真是不公平。傅桂不無心酸地想著,努力把心裡翻騰的妒意壓下去,語重心長道:「英姐,下回再有這樣的好事,你先問問四叔或者四嬸再作打算,別隨便得罪人,曉得麼?」

  傅雲英沒說什麼,點點頭。傅桂倒也沒有惡意,她就點頭哄哄姐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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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善後

  事情鬧大了。

  傅四老爺回到家裡,大發雷霆。

  傅雲啟和傅雲泰縮在大吳氏身後瑟瑟發抖,眼睛哭得紅腫。傅四老爺一個眼神掃過去,兄弟倆緊緊抱住大吳氏的胳膊,哇哇大哭。

  大吳氏拍拍兩個孫子,道:「老四啊,先別顧著教訓孩子,蘇少爺那邊,咱們怎麼向人家交代?」

  傅四老爺命人把郎中請來,詢問蘇桐的傷勢。聽郎中說蘇桐一個月內不能動彈,險些捏碎手裡的茶杯。

  傅雲啟和傅雲泰抖得更厲害了。

  傅四老爺冷哼一聲,盯著兒子和侄兒看了片刻,目光陰森森的,一甩袖子,先壓住怒氣去看蘇桐。

  兒子受傷,蘇娘子顧不得忌諱,帶著女兒蘇妙姐找了過來,母女倆坐在蘇桐床邊抹眼淚。

  傅四老爺滿面羞慚,給母子幾人作揖,還沒開口,蘇桐先道:「四叔不必介懷,這事和九少爺、十少爺沒干係,說到底是我自己不當心。我比他們年長,不該這麼莽撞。」

  他臉色蒼白,眉宇之間帶了幾分陰鬱,顯然正為不能參加院試而黯然神傷,卻沒有遷怒於別人,反而強打精神為傅雲啟和傅雲泰求情,這份心性,實在叫人動容。

  傅四老爺歎口氣,事已至此,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只能以後好好補償蘇桐,「桐哥,都怪我平時縱著那兩個孽障,平白連累了你,四叔不會讓你白白受委屈……你先好好養傷。」

  家裡正亂著,僕人進來通報說大房的二少爺來了。

  傅四老爺連忙親自出去迎,心裡沉甸甸的,陳老太太曾說等蘇桐考中秀才就宣佈他和傅容訂親的事,如果因為這次意外導致親事出什麼變故……那他們家就真的成罪人了。

  僕人們簇擁著傅雲章進來,他身上穿的還是白天在江邊看比賽時的那件圓領袍,束絲絛,蹬青靴,臉色平靜。王叔跟在他身後,結結巴巴告訴他事情的經過。

  傅四老爺見他臉上並無怒氣,心裡稍稍一鬆,唉聲歎氣,羞愧道:「雲章,你看這事……」

  種田的人盼著風調雨順,做生意的人盼著客如雲來,對讀書人來說,自然盼著能在考場上下筆如有神,考試是他們出人頭地的唯一途徑,不能參加考試,就算學了一肚子文章也沒用。蘇桐為了考試準備了這麼久,好不容易通過縣試、府試,最後卻在院試之前傷了寫字的右手,功虧一簣,再考要等三年吶!

  傅雲章腳步一頓,道:「桐哥讀書刻苦,底子扎實,下次再考必能考中,這一次就當是一場磨礪。」他話鋒一轉,問王叔,「查清打人的是周家哪房的少爺了?」

  王叔一愣,搖搖頭。

  傅四老爺一拍腦袋,「光顧著這邊,倒把這茬給忘了,我去問那兩個孽障!」

  周家的人打傷蘇桐,竟然不派人來問一聲,想就這麼蒙混過去?沒門!蘇桐在童生中排名第一,板上釘釘的秀才公,不能白白挨打!

  傅雲章眉峰微皺,跟在領路的婆子身後,進房看視蘇桐。

  蘇娘子看到他,呆了一呆,擦乾眼淚站了起來,手足無措,「二少爺,您怎麼來了……」

  一旁的蘇妙姐淚如雨下,「二哥哥……」

  蘇桐瞥一眼姐姐,神色有些不耐,「娘,姐姐,你們先出去,我和二少爺要說正事。」

  蘇娘子是個沒主心骨的人,凡事都聽兒子、女兒的,加上看到傅雲章就不自覺的敬畏,不敢打攪兩人談話,答應一聲,拉著一臉不情願的蘇妙姐出去。

  「二哥……」蘇桐坐起身,面色黯然,「我讓你失望了。」

  傅雲章瞥一眼他包紮起來的右臂,淡淡道:「談不上失望不失望。你日後要科舉入仕,一路要面臨的困難層出不窮,院試對你來說,只是取得一個入場資格而已。等你出了黃州縣,遇到其他州縣的學子,就會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且你年紀小,考官未必會准你通過。」

  蘇桐眼眸低垂,恭敬道:「二哥說的是。」

  傅雲章接著道:「只有通過鄉試,你才算真正脫胎換骨。我看過你的文章,八股文寫得通順暢達,格式嚴謹,策論上略差了些,書、算、律差強人意,這一次你參加院試必然能通過,但鄉試十有八九會落第。不如趁著這個機會沉下心預備鄉試,過幾年再考,一次通過院試、鄉試的把握更大,也更有利於你打出名聲,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蘇桐點頭應是,「謝二哥教導。」

  傅雲章沉默半晌,垂目道:「蘇桐,你是讀書人,應該知道寫字的手有多重要……這一次真的是意外?」

  這一句問得突然,蘇桐心裡猛地一跳,剎那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前常聽人誇二少爺如何如何厲害,心裡總有些不服氣。他也能在十五歲之前考中秀才,未必就比二少爺差。

  然而此時傅雲章平平淡淡的一個疑問,竟讓他不寒而慄,汗水濕透衣衫。二少爺能以一人之力撐起整個傅家,果然不只是會考試那麼簡單。天下讀書人何其多,能在短短十年間順利通過縣試、府試、院試、鄉試,並且每一次考試都輕鬆奪取頭名,同時重振家族的,能有幾個?

  蘇桐定定神,苦笑道:「二哥,當時太亂了,周家的人不肯停手……」

  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打斷他的話。暮色漸濃,璀璨霞光透過窗紗漫進房裡,在傅雲章俊秀的臉孔上籠了一層金光。他垂眸看著蘇桐,一字字問道:「你不想娶容姐?」

  蘇桐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緊緊握拳,片刻後,忽然笑了一下,「二哥,實不相瞞,其實我……」他頓了一下,頹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實我已經心有所屬。可是我們家欠傅家太多了,我怕三老爺不高興……」

  傅雲章雙眉略皺,「你仰慕的是哪家小娘子?若你果真喜歡她,何必隱瞞?三老爺為何不高興?」

  蘇桐抬眉,認真道:「二哥,我不想害了她的名聲……這事和她沒有關係。」

  房裡靜了下來。

  「你不喜歡容姐,那當初就不要點頭。你想報恩,方法多的是,用不著委曲求全。我們傅家的小娘子也不至於非你不可。」安靜片刻後,傅雲章低歎一聲,揉揉眉心,面露疲憊之色,「既然你另有意中人,親事還是算了。好在你和容姐的親事只有家裡人知道,以後就當沒這回事。」

  蘇桐愕然抬頭,一臉不可置信。

  傅雲章深深看他一眼,沉聲道:「蘇桐,你有天分,有才華,肯吃苦,數九寒天還堅持天天早起讀書,總有一天能鷹擊長空,盡情施展抱負。別把你的心機用到女子身上,她們比不得我們男人,沒有重來的機會。」

  他語氣平常,沒有一個難聽的字眼,但是這幾句話卻像刀子一樣狠狠刮過蘇桐的臉,他怔了半晌,眼圈泛紅,聲音帶了一絲哽咽,「二哥,對不起。」

  傅雲章沒有說什麼,拂袖離去。

  蘇桐靠回枕上,望著他的背影,神色複雜。

  ※

  正房裡已經點起油燈。

  房門大敞,蘊著花草香氣的晚風透過槅扇吹進內室,火光微微發顫。

  傅月、傅桂、傅雲英和韓氏陪坐在老太太大吳氏兩側,盧氏站在敞開的正門前轉來轉去,一臉憂色。

  窗外「劈劈啪啪」響個不停,其中夾雜著慘烈的哭泣和求饒聲。

  傅四老爺動用家法懲罰傅雲啟和傅雲泰,大吳氏和盧氏哭著求情也沒用。

  盧氏又氣又怒又急,氣傅雲泰不聽話惹出大禍,怒周家人卑鄙無恥,撞翻傅家的船不算,竟然還打她的寶貝兒子,急的是這回傅四老爺真的動了大氣,家婆出面也不管用,要是把泰哥打壞了可怎麼是好?

  傅雲英低頭看著青花白底細瓷茶杯裡的八寶茶,細眉輕蹙……棍棒打在皮肉上的聲音一聲一聲傳入她的耳朵裡,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低歎一口氣,站起身,在大吳氏、傅桂和盧氏詫異的注視中,走到院子裡。

  傅雲啟和傅雲泰被僕人按在條凳上,剝了褲子挨打。堂前一張柳木大圈椅,傅四老爺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臉色鐵青。僕人們圍在一旁,端茶的端茶,扇風的扇風,捶腿的捶腿。他仰靠著椅背,一言不發。偶爾爆出一聲清喝:「繼續打!」

  傅雲啟和傅雲泰慘叫連連,天已經黑了,暗夜中白花花的幾團特別顯眼。

  傅雲英移開視線,走到傅四老爺身邊,輕聲道:「四叔。」

  盛怒中的傅四老爺嚇了一跳,臉上的怒色一時收不起來,皺眉道:「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去。」說罷,訓斥院子裡的僕人,「都傻站著幹什麼?送五小姐回房。」

  跟在傅雲英身後的養娘臉色煞白,趕緊扯扯傅雲英的衣袖,小聲勸她:「官人真的生氣了……五小姐,我們快回去吧。」

  傅雲英推開養娘的手,上前幾步,緩緩道:「四叔,蘇少爺就在隔壁,您要教訓九哥和十哥,也不用急著今天發落他們,咱們家淺房淺屋的,蘇少爺聽見九哥和十哥挨打,心裡肯定不好受。」

  她話音剛落,盧氏房裡的阿金躡手躡腳走進院子,「官人,蘇少爺聽見這邊響動,問是誰在哭,聽說兩位哥兒在挨打,堅持要過來。伺候湯藥的人勸了又勸,才把蘇少爺勸住了。」

  傅四老爺坐直身子,眉頭緊皺。

  正房裡的盧氏聽到外邊說話的聲音,眼珠一轉,也走了出來,「官人,您打啟哥和泰哥,是為了讓他們長教訓,他們倆確實該打!可蘇少爺還在房裡躺著養傷,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故意做給他看的,他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你這不是故意為難人家嘛!」

  傅四老爺一肚子邪火,哪裡顧得了那麼多?聽了這話,沉吟幾息,「也罷,還有幾棍先記在賬上,以後慢慢打!」

  盧氏鬆口氣,生怕傅四老爺反悔,扯開喉嚨一迭聲喊丫頭婆子過來把兩位少爺抬進房裡好生照顧。

  僕人們七手八腳架著兩位面色發黃、滿頭冷汗的少爺進房,院子裡一下子空了下來。

  傅四老爺環顧一周。下人們都跟進正房去了,大吳氏和盧氏呵斥丫頭,圍著兩個少爺噓寒問暖,催促養娘多點幾盞油燈,亂成一團。

  只有傅雲英留在他身邊,黑暗中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唯有那雙眼睛烏黑發亮,夜色中依然清澈如水。

  他長歎一口氣,抬手摸摸侄女的發頂,放輕聲音道:「好了,四叔不生氣了,英姐乖,回房去。」

  傅雲英上前一步,攙傅四老爺起身,「四叔,這事其實也怪不得九哥和十哥,周家人下手太沒有輕重了。」

  少年郎正是活潑衝動的年紀,口角紛爭是常有的事,周家人眼看獲勝無望,故意撞翻傅家的龍舟,兩家人鬥得跟烏眼雞一樣,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一言不合打起來再正常不過。

  誰能想到最後會牽連到蘇桐呢?

  傅四老爺拉著她步上臺階,歎道:「理是這個理,可這事畢竟是你兩個哥哥惹出來的,要是害得蘇桐沒了功名又沒了親事……」

  他的話說到一半,王叔從回廊拐彎的地方鑽了出來,「官人,周家的人來了,二少爺請您過去。」

  傅四老爺冷哼一聲,「他們家架子大,我派人去請,竟然一個個躲起來假裝不在家。怎麼二少爺一出面,一個個又都在了,還來得這麼快?」

  他嘀咕幾句,急匆匆走了。

  傅雲英躲在月洞門背後,拂開低垂的淩霄花藤蔓,探出半個身子往外看。

  外院站了不少人,有穿長袍的,穿布衣的,還有打赤膊、光著一雙大腳丫的。傅家家僕手持火把,將這些人圍在院子當中,不許他們隨意走動。周家人臉色難看,站在一處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有人破口大駡:「二少爺這是什麼意思?仗著是舉人就可以無法無天嗎?」

  一聲冷笑,黑壓壓一群人從外邊走了進來,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頭的人一襲天青色杭羅交領大袖袍,眉目端正,俊秀挺拔,身後浩浩蕩蕩跟著二十多個傅家族人,氣勢如虹,環視一圈,道:「家裡下人請眾位叔伯來寒舍一敘,叔伯們不願動身,小侄只好得罪了。」

  他含笑一拱手,「長話短說,今天請眾位叔伯來,有兩件事:一是周家人撞翻傅家的龍舟,二是周家幾個小少爺打傷蘇桐,他手骨受傷,沒法參加院試。把這兩件事解決了,小侄自會派人護送叔伯們歸家。情急之下出此下策,也屬無奈,若有得罪之處,小侄日後自當向眾位叔伯賠禮。」

  說到此處,他停頓片刻,似笑非笑,「按國朝律例,打傷赴考學生,耽誤其科考……可是重罪,按律要戍邊五年。」

  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怒氣衝衝的周家人聽了他的話,立馬慌了神:打傷蘇桐的周家兒郎才十五六歲,要是真的被判了刑,一輩子就完了!

  知縣老爺是傅家二少爺的乾舅舅,官府肯定會向著傅家……

  「二少爺。」混亂中,一個年紀四十歲左右的周家男人越眾而出,抱拳道,「您是舉人老爺,宰相肚裡能撐船,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給幾個孩子一條生路。」

  傅雲章神情平靜,沒有因為周家人服軟而露出得意之態,客氣道:「小兒口角而已,不至於如此,只是不能讓蘇桐白白挨打。」

  周家人理虧在先,又好巧不巧打了個即將赴考的童子試案首,如喪考妣,只能乖乖聽話。

  傅雲英恍然大悟,這些周家人是被傅雲章派去的人強行「請」過來的,難怪好幾個人披頭散髮,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大口褲。

  他三言兩語震懾住周家人,接下來應該就是兩家談條件扯皮了。

  這樣的傅雲章讓她覺得有點陌生,他雖然禮數周到,言語客氣,沒有威逼之舉,但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高位者的盛氣淩人。

  大概這才是那個讓傅家族人敬畏推崇的二少爺吧。

  她轉身回房。

  院子裡,正和傅四老爺低聲交談的傅雲章忽然抬頭,望著角落裡通向內院的月洞門,看了許久。

  淩霄花爬滿院牆,絲絲縷縷的藤蔓垂掛而下,在夜風中輕輕晃動。

  ※

  次日清晨,周家人陸陸續續返回家中。

  傅雲章親自送周家人離開。

  周家大少爺譏諷道:「何德何能,勞駕舉人老爺送我。」

  不論周家人怎麼挖苦,傅雲章始終面色不變,一直把周家大少幾人送到渡口船上,等渡船轉過拐角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去。

  渡船上,周家人大聲咒駡傅家人仗勢欺人。

  周家大少爺放下布簾,收回凝望渡口的目光,自嘲一笑,「二少爺這個人不簡單,這回明明是我們吃虧了,可我竟然一點都不討厭他。」

  船艙一片寂靜,周家人沉默下來。半晌後,角落裡的一人冷哼道:「我們家三少爺也是個讀書種子,將來讀書進舉,一定比他們傅家二少爺更強!」

  大家都笑了,抖擻精神,哈哈笑道:「沒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也該輪到我們揚眉吐氣了。」

  傅雲章回到家中,跨過門檻的時候,腳步趔趄了一下。

  下人大驚失色,顧不上規矩,一擁而上扶住他,「二少爺!」

  「沒事。」傅雲章站穩,捏捏眉心,往琳琅山房的方向走。

  下人追上來,「二少爺,老太太昨天說,等您回來,讓你立刻去佛堂見她。」

  傅雲章皺眉,長舒一口氣,掉頭去佛堂。

  陳老太太信佛,住的正院一共有五間大屋,三明兩暗,其中整整三間打通改建成佛堂供佛。一大早老太太就在佛堂裡念經,半開的南窗飄出一股股嫋嫋青煙。

  「二哥哥。」傅雲章踏進回廊,一人張開雙臂擋在他身前,撅著嘴巴問,「蘇桐是不是考不成秀才了?」

  傅雲章皺眉,輕聲道:「容姐,你應該先問他傷得重不重。」

  「這都什麼時候了,二哥哥你能不能別挑我的錯?」傅容哼一聲,跺跺腳,「蘇桐沒法考試……那我們的親事怎麼辦?」

  「這事要看母親的意思。」傅雲章輕掃袍袖,繞過傅容往前走。

  傅容咬咬唇,二哥哥這話倒不是敷衍她,她的婚事確實是母親說了算,蘇桐這門親事就是母親幫她爭取的。她囑咐旁邊的丫頭,「我這會兒乏了,先回房去。你在這裡守著,要是母親找我,立刻回去通報。」

  丫頭點頭應下。

  佛堂裡很香,天天十幾種香料日日蒸熏,別說是帳幔衾枕,連磚地細縫裡的塵土也吸飽了香氣,成了一粒粒香屑。

  陳老太太坐在蒲團上,閉目念誦佛經,手裡轉動著一串漆黑油亮的佛珠,聽到腳步聲,沒有睜眼,「蘇桐的傷能不能治好?」

  傅雲章掀袍跪坐於陳老太太身後的草席上,眼眸低垂,緩緩道:「不會耽誤以後寫字讀書,不過沒法參加今年的院試。周家人答應賠償蘇家二十兩銀子,一百畝山地。四叔很愧疚,堅持要由他來供蘇桐以後讀書的花費,我替蘇桐拒絕了。」

  陳老太太眉心緊皺,「好端端的,怎麼就碰到這種事?我看他命相不吉利,未必是容姐的良配。以前看他挺聰明伶俐的,生得又體面,沒想到這麼不中用,別人打架,他湊上去做什麼?自作自受。」

  傅雲章沉默半晌,母親並不關心他怎麼處理蘇桐受傷的事,「娘,您若是不喜歡蘇桐,那這門親事……」

  「當初說好了,他考中秀才就訂親,現在是他自己不爭氣。」陳老太太道。

  母親的反應在傅雲章的意料之中,她先前相中蘇桐,不是因為蘇桐人品如何出色,而是聽人說蘇桐極有可能成為黃州縣繼他之後最年輕的秀才,才對蘇桐格外關注。她只看得到功名,其他的什麼都不在乎。

  傅雲章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他沒有考中秀才,母親會怎麼對他?

  別人家的孩子還在泥巴堆裡打滾時,他就開始捏著竹管筆開始學寫字。從記事起,他的記憶裡沒有玩伴,沒有嬉戲,只有一本本破舊的書冊和陪他熬過漫漫長夜的油燈。

  他不是真的文曲星降世,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也有頑皮的時候,也有疲累的時候。可他不能鬆懈,不能偷懶,因為母親為了供他讀書,從早忙到晚,他們家的機杼聲天不亮就響起,直到三更半夜才會停下來。

  母親為了他嘔心瀝血,他無以為報,只能伏案苦讀。

  多少次他讀書讀到半夜,抬起頭望著窗縫外濃稠的夜色,心裡一片荒蕪。

  這就是他的一生了,如此單調,如此乏味。

  蘇桐和他太像了,同樣少年喪父,家道中落,和寡母相依為命,需要靠讀書科舉來重振家業。

  但他們倆又根本不像,蘇桐目標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傅雲章並不看好蘇桐和傅容的親事,蘇桐太功利,他遲早會出人頭地平步青雲,他看不上傅容。

  親事就此作廢也好。

  他一時感觸,怔怔出了會兒神。陳老太太也不管他,接著誦讀經文。

  天光大亮,光線穿過重重幔帳,在石磚地上投下一道道亮斑。遠處傳來模糊的雞鳴狗吠聲,婦人站在院門前呼喚調皮的孩子歸家吃飯。

  傅雲章站起身,默默退出佛堂。

  琳琅山房依舊還是往日的樣子,一池碧水波光粼粼,數座古樸無華的靈璧石矗立其間,雪白院牆上雲層湧動,金光普照。

  他站在臺階下仰望「琳琅山房」幾個字,字跡婉麗,是朝中最為流行的台閣體,但結體飄逸,和時下那種橫平豎直的台閣體略有不同。

  昨晚可能嚇著她了,小丫頭以後不會再來了。

  他抬腳走進書房,推開門,驀的一怔。

  梳雙髻,穿綠地滿池嬌織繡紋縐紗衫子,印花纏枝細褶裙的小娘子背對著他坐在花幾前的小杌子上,手裡捧了一本書。她坐得筆直端正,姿勢乖巧,鬢邊一枝小巧玲瓏的金絞絲燈籠簪子似乎融進漫進屋內的日光裡,一動不動,折射出耀眼光華。

  聽到腳步聲,她側過身子,從下而上抬眼看他,臉上是那種他熟悉的平靜神情,「二哥,你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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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5: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粽子枇杷

  傅雲章輕輕嗯了一聲,緩步踱到書桌前,一派雲淡風輕。

  寬大的袍袖掃過桌沿,瑞獸烏木鎮紙、黃銅山形筆架、洗涮毛筆的水盂應聲落地,「哐當哐當」發出一連串巨大的刺耳響聲。

  他僵了一下,眉頭輕皺,臉上罕見地露出一絲茫然之態,彷彿眼前的一片狼藉不是他造成的。

  傅雲英搖搖頭,放下書冊,站起身給他斟了杯珠蘭花茶,一一撿起掉落在地的鎮紙筆架放回書桌上,擺放整齊。怪不得傅雲章書房的文具很少是瓷的,大概是摔的次數太多,經不起他折騰,最後全換上烏木、黃銅的了。

  傅雲章端起茶杯淺啜幾口,茶水清甜,正好不冷不熱。視線落到花几上,挑挑眉,「在讀《易傳》?」

  「《近思錄》格物窮理分卷中說,凡看文字,先須曉其文義,然後可求其意。未有文義不曉而見意者也。學者要自得。《六經》浩渺,乍來難盡曉。且見得路徑後,各自立得一個門庭,歸而求之可矣。凡解文字,但易其心,自見理。理只是人理,甚分明,如一條平坦底道路。」

  傅雲英拿來笤帚和竹絲簸箕,一邊清掃地上的水漬,一邊緩緩背出《近思錄》中的原文,道,「孫先生說,《易經》講的是陰陽、消息、盈虛、變化之道,和其他幾經的學法不同,要先立一個門庭,就得通讀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的注解,才能通曉其義。」

  「找到路徑了?」傅雲章手指輕叩桌沿,含笑問。

  傅雲英沒有逞強,老實答道:「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二哥,我讀了一個多月,還是不識廬山真面目,而且越讀越糊塗,連上山的路都記不起來了。」

  《易經》是講變化的書,萬事萬物蘊含無窮變化。寒暑變更,春夏秋冬四時變化,日月交替,白晝長夜輪番轉換。世間萬物都可以用變化來解釋,人的得失吉凶,也是無窮變化中的一種。不同的人從書中得到不同的領悟,大到仰觀天文,俯察地理,悟出安邦定國的良策,小到占卜當日吉凶。總之,找出變化背後的法則,加以順應利用,可以讓好的更好,同時儘量避免變化的害處。

  道理是簡單的,但是傅雲英卻被難住了,連陽爻和陰爻代表的意義都體會不出來。

  「不必氣餒,我那時和你差不多。」

  看她面露苦惱之色,傅雲章陡然覺得心中鬆快不少,單手握拳,掩唇笑了笑,把茶杯放回黑漆蓮花形茶盤裡。走到書架前,翻出幾本紙頁泛黃的舊書:「邵伯溫認為,讀《易》當先觀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本朝更注重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傳》和朱熹的《周易本義》。前人解讀《易經》的書中,王弼的《易注》從老子的角度來解釋《易經》,胡璦的《周易口義》、王安石的《易傳》和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傳》屬於義理學派,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傳》純粹用儒家的角度來解釋《易經》,流傳最廣,這一本比前面幾本易懂。朱熹集儒學之大成,他的《周易本義》探求《周易》的本義。」

  傅雲英豎起耳朵認真聽他講解,挽袖提筆,把他說的幾本書按照順序一一記下來。

  傅雲章一笑,手中的舊書輕拍她的腦袋:「這是我之前用過的書,上面有我的批註。你主要讀《周易本義》,其次《周易程氏傳》,讀懂這兩本後,再旁及各家,到時候你就能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了。」

  「謝二哥指教。」傅雲英接過書,翻開匆匆掃了幾眼,一看就知道是傅雲章的書,書頁有明顯的折痕,邊邊角角翻捲成一團,怎麼抹都抹不平。

  他的書本這麼亂……怎麼身上的衣裳從來都筆挺整齊,甚至連皺褶都沒有?

  她心裡悄悄腹誹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事,喊蓮殼進房,「那幅畫裝裱好了?」

  躲在廊柱背後打盹的蓮殼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幾步跑進書房,唱了個肥喏,嘖嘖道:「五小姐,裝裱好了,店家用四川鵝溪絹裱的,那可是貢品!花了一兩二錢六分銀子,夥計絞銀錠的時候,心疼死小的了……」

  坐在一旁繡荷包的芳歲抬手給他一記爆栗,啐道:「又沒花你的錢,我們小姐自己費鈔,你心疼什麼?」

  蓮殼摸摸被敲的地方,嘿然道:「我這是替五小姐心疼。」

  傅雲英也心疼,以前是翰林家的小姐,不知柴米油鹽貴,後來出嫁後才明白世道艱難,一文錢恨不能掰成兩瓣花。現在她當然是不缺錢的,供她吃喝花用的是傅四老爺,她每月有八兩銀子月例,這八兩銀子不包括胭脂水粉、紙筆文具之類的支出,單單給她作零花用。黃州縣家境富裕的四口之家一年的花費也不過十幾兩而已,她每個月有八兩,傅四老爺隔三岔五的還隨手從袖子裡掏出一兩塊小銀錠讓她攢著玩兒。大半年下來,她的鈿螺錢箱子已經裝滿了。

  韓氏長到二十多歲,從來沒有見過銀子長什麼樣,如今她能嫺熟地分辨出銀子的含量高低和好壞,不用戥子秤,掂幾下就知道大概是幾錢幾分的。

  不過這些始終是傅四老爺的錢,傅雲英心裡記著帳目,總不能一輩子靠傅四老爺養活。

  這種情況下,花一兩二錢六分銀子裝裱一幅畫,清冷如她,也有點肉痛。

  沒辦法,誰讓蓮殼信誓旦旦地保證說傅雲章喜歡畫呢。

  拜師禮不可能真的隨隨便便用幾個字打發,那天傅桂剛好提醒了她,她給傅雲章畫了一幅《端陽即景圖》,枇杷、桃子吃完就沒了,畫的枇杷可以保存很久。她上輩子跟著父親魏選廉學過畫,後來母親阮氏怕她沉迷其中移了性情,不許她再碰畫筆。多年不畫,很多基本的筆法都忘得差不多了,不過畫一幅即景圖還難不倒她。

  大丫頭蓮花和蓮葉取來挑竿,站到外面光線充足的廊簷前,把裝裱好的畫徐徐展開來。

  蓮殼自覺差事辦得極好,叉腰站在畫卷旁,一臉得意,「看看這手藝,看看這絹帛,我跑了好幾家,最後才找到這家裱畫鋪。」

  芳歲繼續啐他:「那也是我們小姐畫的好!」

  他們幾個在一旁嘰嘰咕咕說話,傅雲章心中好奇,頻頻望向他們,傅雲英平時讀書很專注,很少走神,更不會拋開書本和丫頭們嬉鬧,今天這是怎麼了?

  難不成她真的讀《易經》讀到心力交瘁,只能和丫頭們玩耍來散悶解愁?

  「二哥。」一聲呼喚驚醒沉思的傅雲章,嗓音冷冷的,像深藏幽谷的山泉,空靈澄淨,語調卻柔和,傅雲英扯扯他的衣袖,「我畫了一幅畫,給你妝點屋子。」

  傅雲章一愣,起身走到長廊裡,「你會畫畫?」

  「孫先生教了一點。」傅雲英隨口胡謅道。

  科舉考試主要看八股文寫得好不好,另外也考策論、古賦、詔告、章表,以及騎、射、書、算、律。其中還有試帖詩,試帖詩必須嚴格遵照格式和韻腳,講究對仗、用典。孫先生要求傅雲啟和傅雲泰熟背《訓蒙駢句》、《聲律啟蒙》、《笠翁對韻》,督促二人背誦韻腳和歷朝歷代的名家名作,就是針對試帖詩的訓練。

  文人講究畫中有詩,詩中有畫,以畫賦詩,以詩作畫。繪畫集書法、畫畫、文賦、篆刻為一體,為了培養對詩賦的感悟力,講究的人家會讓族中子弟從小學畫。孫先生要傅雲啟和傅雲泰從古琴和繪畫中挑一樣,兄弟倆偷懶,覺得繪畫簡單,隨便塗抹幾筆就好了,不約而同選擇學畫。

  傅雲英沒得選,她不擅長音律,孫先生彈了幾首古曲給她聽,看她沒有任何動容後,建議她學畫。

  其實孫先生才開始教她調墨,等她能領會焦墨,濃墨,重墨,淡墨,清墨之間深淺和光澤的不同後才教她運筆技巧。

  上午日曬庭院,光線正好,池水波光瀲灩。蓮殼高舉挑竿,走到傅雲章身前,「少爺,您看,這畫上的枇杷就像真的一樣!」

  既是端陽即景圖,自然要畫應景的東西。畫上一隻淺口豆青花口瓷盤,盤中累累的枇杷果子,幾個枇杷散落在一旁,角落一串胖鼓鼓的箬葉粽子。

  顏料畫具價格昂貴,即使花的是傅四老爺的錢,孫先生也不捨得大肆購置,傅家的畫具很少,顏料只有藤黃、曙紅、胭脂、花青、赭石幾種,大小排筆倒是買了十幾支,質地綿韌的宣紙也準備了好幾遝。

  傅雲英用淡曙紅畫出枇杷果,再用藤黃和少許花青調出的淺綠色點畫粽子,濃墨勾畫草繩。

  整幅畫只有寥寥幾筆,一盤熟透的黃枇杷,幾隻綁草繩的粽子,僅此而已。

  傅雲章卻覺得這幅畫頗有意趣,彷彿能聞到撲面的果粽芳香。

  他揭下畫卷,走回書房內室,把畫掛在北邊牆壁上,端詳一陣,覺得光線太暗,又摘下來,掛到正對書桌的粉牆上,忙活半天後,忽然道:「倒是忘了,今年我還沒吃粽子。」

  「二哥你真的沒吃粽子?」

  傅雲英挑眉,鴨蛋、炒五毒、綠豆糕可以不吃,雄黃酒、菖蒲酒也可以不喝,端陽不吃粽子,怎麼算過節?而且粽子寓意高中,讀書人這天肯定要吃幾個粽子討好兆頭的。傅雲啟和傅雲泰就是在全家人的注視下連吃了一串糯米粽,直到吃到那個包了北直隸密雲大棗的粽子才停下筷子。

  傅雲章臉上浮起幾絲笑,「不知怎麼就忘了。」

  角落裡的蓮殼眼珠一轉,出聲道:「少爺,這幾天灶上大鍋裡一直熱著粽子,板栗、紅棗、柿乾、銀杏、赤豆餡的都有,隨時預備待客用的,不如您現在吃點?」

  傅雲章點點頭,「英姐,你留下來,陪我吃粽子。」

  傅雲英嗯一聲,出去洗手。一個人吃粽子怪可憐的,陪他應個景兒。

  灶房的婆子很快把粽子送了過來。二少爺忽然說想吃粽子,她們當然不會傻到真的只送幾個粽子,揭開竹絲攢盒,一槅熱騰騰的粽子,一槅碧瑩瑩的豆糕、五福餅,一槅鬆暄油潤的油蜜蒸餅、千層蒸餅,這些是時令果子。第二層則是細巧菜蔬,一盤蠶豆瓣炒莧菜,一盤雞油炒嫩韭,一盤筍片拌雞絲,一碗芙蓉雪豆腐,一大罐野雞菌菇燕窩湯,粥飯齊備。還有一槅鮮荔枝、鮮菱角,一槅甜杏子、熟枇杷。

  粽子除了五種甜味餡料的,另有兩串沒有味道的白粽,攢盒當中有一碗雪白細密的洋糖,是用來滾白粽子吃的。

  一轉眼,外間月牙桌上擺得滿滿當當的。

  蓮殼幫著布菜,嘿嘿笑道:「五小姐不如順便在這吃午飯得了。」

  傅雲章掃他一眼。

  蓮殼抖了一下,臉上訕訕,不敢多嘴了。

  外間兩面的槅扇都取下來了,坐在月牙桌前正好對著院子裡波光明淨的池水,水光反射,顯得格外明亮。

  傅雲英坐在束腰鼓凳子上,脊背挺直也只能搆到面前離得最近的兩隻盤子。丫頭芳歲彎腰幫她剝粽子,箬葉粽皮特別黏,手指沾到扯不下來,她十指纖纖,剝得小心翼翼的。

  傅雲章沒讓人伺候,袖子挽得高高的,端起那隻裝洋糖的瓷碗,找丫頭另要了一隻空碗,倒出一半洋糖,遞到傅雲英手肘邊,「喜歡吃白粽麼?」

  他的手腕很瘦。

  「喜歡。」傅雲英接過糖碗捧在手心裡,讓芳歲把剝好的粽子放進去。她拿起筷子,摁著白粽在碗裡打滾,直到粽子沾滿洋糖,夾起來輕咬一口,綿軟溫熱的粽子和冰涼甜美的洋糖在唇齒間融化成一團,慢慢落進胃裡,很甜。

  魏家每年過端陽吃白粽,一家人親親熱熱擠在八仙桌前,桌子正當中一隻大海碗,碗裡盛洋糖。

  哥哥們使壞,故意同時把自己剝好的粽子塞到碗裡滾糖,粽子堆得高高的,啪嗒啪嗒往外掉,沒搶到粽子的不依,伸筷子去搶,十幾根筷子劈裡啪啦打來打去,差點把海碗撞翻。過節的時候魏選廉和阮氏總是格外寬容,沒有因為兒子們打鬧呵斥他們。

  她低頭看著手心裡的鯉魚戲蓮瓷碗,一家人沾糖不分碗……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了。

  不對,魏氏也死了,她是傅雲英。

  眼前閃過一道虛影,一雙印花竹筷突然伸到她的糖碗上方,把一枚黃澄澄的黍米粽子放進去,傅雲章左手揉揉她的腦袋,道:「試試這個味道的。」

  那天韓氏、四叔和盧氏也夾粽子給她了,傅桂和傅月看她喜歡吃白粽,以為她沒吃過好的,熱情向她推薦板栗和赤豆餡的甜粽。

  傅雲英莞爾,把裝粽子的瓷碗推到傅雲章面前,「二哥,你自己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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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思錄》:北宋理學家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等人的語錄,南宋時期編纂。

  邵伯溫:《邵氏聞見錄》的作者。

  王弼、胡瑗、王安石、伊川先生(程頤):歷史上的天才學神們。

  《易傳》、《周易程氏傳》、《周易口義》、《周易本義》都是古代人解讀《易經》的書。

  試帖詩:明朝科舉除了明初幾場,其他的都不考詩賦。清朝考。文裡設定要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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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5: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建議

  朱紅宮牆,明黃琉璃瓦,瓦藍蒼穹下九脊殿高高聳立,莊嚴肅穆,氣勢雄偉。

  剛落過雨,角落處,一枝滾動著晶亮水珠的緋紅花枝挑了出來,威嚴的金色和紅色中一抹豔麗的深紅,目之所及,一片恢弘的金碧輝煌,這份豔也成了沉寂的冷豔。

  宮門由羽林衛把守,年輕的軍士們著華服,繫繡帶,配金刀,人高馬大,氣宇軒昂。

  這裡是大臣們每天進出皇城的宮門,文武百官在此下馬下轎步行。

  從宮門進去,左側門廊東邊盡頭處便是東閣,內閣大臣平時在此辦公,票擬批答,參與機務。

  沿著中心御道,兩側建有連簷通脊的千步廊,東接長安左門,西接長安右門,東西朝房各一百一十間,又折而北向各三十四間。千步廊之外環繞一座朱紅宮牆,東邊宮牆外邊是禮部、吏部、戶部、工部、宗人府、欽天監等六部官署,西邊宮牆外邊為五軍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之類的武職衙門。

  太監手執拂塵,迎著剛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往裡走。

  路過前殿的時候,男人停了下來,抬頭仰望藻井,當中一頭巨龍口銜寶珠,盤臥在他的正上方,猶如尊者隱於雲端俯瞰人世,眼神悲戚而威嚴。

  照進廊蕪的光線在他輪廓分明的臉孔上打了一層薄光,他站在一片淡淡的金光中,更襯得身姿矯健,眉目英挺。

  「是霍將軍!」

  吏部、兵部每月在千步廊東邊廊蕪掣籤選官。掣籤時,負責分派官員的人按照此次官職所轄地區和參選人員的籍貫,準備好南、北、中三個竹筒,筒中是寫了各個地方州縣名稱的籤子。參選的官吏按照順序上前抽籤,抽到哪枝籤子,就去籤子上面寫的地方州、縣任正副官職。

  廊蕪裡很熱鬧,參加此次選官的官員們認出霍明錦,忍不住低呼出聲。

  文官、武官彼此看不順眼,霍明錦殺死浙江巡撫的手段太狠辣,又接替死得不明不白的盧聰擔任錦衣衛指揮使,掌北鎮撫司,在京的文官們看到他就雙腿哆嗦。

  霍明錦失蹤三年多,都以為他已經葬身魚腹,沒想到他命大,竟然能活著回來。更讓朝中官員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回來之後,皇上對他信任有加,直接把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交由他掌管,錦衣衛負責偵緝刑事,專理皇帝欽定的案件,擁有自己的詔獄,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不必經過刑部,職權頗重。

  上至宰相藩王、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都處於他們的嚴密監視之下,誰敢違逆,下場淒慘。

  霍明錦當初到底是怎麼遇險的,朝中文武心知肚明,下手的是安國公和浙江巡撫,背後推波助瀾的人是首輔沈介溪,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皇上!

  大臣們不知道該稱讚皇上心胸寬廣,還是佩服霍明錦揣摩人心的本事,多疑如皇上,能和他冰釋前嫌,給予重任,這可比打仗要難多了。

  霍明錦淡淡看一眼千步廊東邊的廊蕪,目光銳利,似電光掃過。

  官員們連忙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他不語,手指按在腰間彎刀刀柄上,踱進位於正殿西面的便殿。

  早朝儀式過後,皇帝一般在偏殿內接見有要事奏議的大臣,其他大臣上交奏本後,回六部衙署處理公務。午後再到東閣前接收批復的奏摺。

  因為皇帝每月只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他時間六部事務全部交由內閣大臣處理,午朝成了一種象徵,皇帝的權力受到內閣大臣的掣肘,時常發生皇帝下發的敕書被內閣扣下不發甚至直接駁回的情況。

  便殿內鋪墁金磚,空氣裡有股濃烈的香味。皇帝在西梢間暖閣看摺子,太監進去通報,宮人打起紗簾,霍明錦聽到裡頭傳出一聲怒斥:「欺人太甚!他將置朕於何地?!」

  過了一會兒,太監請他進殿。

  他緩步走進去,面色如常,目不斜視。

  皇帝撩起眼簾瞥他一眼,繼續訓斥跪在地上的禮部官員,「皇后無子,愧為一國之母,朕為什麼不能廢了她?」

  皇上想廢后,另立他寵愛的于貴妃為后,內閣以「皇后賢德,並無過錯」為由,將廢后詔書駁回了。

  禮部官員趴在地上,不敢吱聲。

  皇帝揉揉眉心,面露疲態,吐出一個字:「滾。」

  兩個年輕官員爬起身退了出去。

  「明錦,你過來。」皇帝拋開奏摺,朝霍明錦搖搖手,示意他靠近。

  周圍侍立的羽林衛和太監對望一眼,面面相覷。

  「都退下!」皇帝冷聲道。

  羽林衛們恭敬退開。

  霍明錦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上前幾步,「皇上。」

  「國公府的事解決了?」皇帝彷彿沒察覺他的緊繃,含笑問,「接下來該為朕辦差了吧?」

  霍明錦垂眸,半晌後,抱拳道:「皇上吩咐。」

  「朕知道你光明磊落,幹不來那種陰私之事。讓你接任指揮使,委屈你了。」皇帝歎口氣,道,「明錦,朕看著你長大,朕相信你的為人。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朕現在是天下之主,萬千百姓的生計盡皆寄於朕一身,朕只問你一句話,你能拋開仇恨,真心輔佐朕嗎?」

  霍明錦沉默不語,刀刻的臉龐冷如冰雪,沒有一絲表情,目中寒光閃動。

  皇帝等了許久,苦笑道:「朕確實不擇手段,有負先帝教導……不過明錦,經過這麼多的事,你應該明白,朝堂不是戰場,朕如果沒有幾分手段,現在又怎麼可能坐在這裡和你說話?」他話鋒一轉,「你先回去,等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朕有件要緊事託付給你去辦。」

  霍明錦一拱手,轉身退出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皇帝眉頭緊鎖,向後仰靠在椅背上,臉色陰沉。

  窸窸窣窣一陣響動,藏在屏風後面的刀斧手走了出來,手中淬毒的彎刀、利箭反射出陰冷光芒。

  領頭的人跪在書案前,「皇上,可要殺了霍指揮使?」

  皇帝道:「不必,他遲早能為朕所用。對付這樣的人,不能硬來,金銀財寶、豪宅美姬,或者威逼利誘,全都沒用,只有用君子之禮待他,他才會動搖。」

  「皇上為什麼這麼看重霍指揮使?」領頭之人命剛才埋伏在殿內的刀斧手們退出去,小心翼翼問,「霍指揮使殺了浙江巡撫,砍下安國公一根指頭,抄了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的家……如此膽大妄為,朝中大臣這些天議論紛紛,已有數位言官想要彈劾他。」

  皇帝一笑,笑容譏諷,「韃靼人打到京師腳下,霍明錦才十二三歲就領兵衝鋒陷陣,那時沒見這些言官吭聲,這時候倒是一個個不怕死了。」

  他之所以想要收服霍明錦,原因很簡單,霍明錦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出現的時機剛剛好。

  前任指揮使盧聰是皇帝乳娘的兒子,深受皇帝的信任。皇帝懷疑過很多人,但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幼陪伴自己長大的奶兄弟。前不久他無意間得知,盧聰被沈介溪收買,暗中幫著沈介溪排除異己,冤殺地方官。

  皇帝當機立斷,立刻派人殺了盧聰。

  不管派誰接管錦衣衛,都可能倒向沈介溪,只有霍明錦和沈介溪之間橫亙著血海深仇,說一句不死不休也不為過,霍明錦絕不會和沈介溪沆瀣一氣。

  至於忠心不忠心……皇帝並不關心,等到除了沈介溪,霍明錦的死期也到了。

  其實他並不認為霍明錦有叛逆之心,他是真正的霍家人,徹底臣服於皇權,可以為江山死而後已。

  即使霍明錦心裡明白當初除掉霍家軍的命令是他下的,也不會生出反心。

  皇帝有這個自信。

  千步廊外,剛剛掣完籤子的官員們陸續散去。

  一名穿圓領官袍的年輕男子繞過廊蕪,靠近一個肩寬高大的身影,面上一副戰戰兢兢之色,嘴裡卻從容道:「將軍,拿到籤子了,我分到湖廣武昌府任同知。」

  男人目光平視遠方,道:「注意沈家和趙家的動靜。」

  年輕男子嗯一聲,「將軍,您要當心,皇上想利用您牽制沈閣老。」

  男人取下腰間佩刀,手指劃過刀鞘,道:「無事,各取所需。」

  皇帝以為故意示弱就能騙他肝腦塗地,卻忘了他是習武之人,每次他進殿的時候,皇帝從不要求他解下佩刀,可屏風和紗帳後面卻埋伏了刀斧手。

  他不是以前的霍家少爺,這幾次故意沉默拒絕,皇帝應該對他放下戒心了。他還刀入鞘,「小心行事,不要輕舉妄動。」

  年輕男子低低應一聲,飛快走遠。混進人群中,長舒一口氣,和同僚們道:「剛才撞到霍指揮使,嚇了個半死。」

  同僚們哈哈笑,「誰讓你走路不看路的,自己找死!下次看到他,記得跑快點。」

  年輕男子撓撓後腦勺,嘿嘿一笑。

  ※

  溽暑時節,天氣一天比一天熱。

  暑天沒什麼胃口,傅雲英晨起讀書,灶房送來清粥小菜、煨麵筋和醃的嫩薑,知道她這些天苦夏,粥裡加了開胃的醃梅子,她搖搖頭,只喝了一小碗稠米漿。

  棗花落盡,仔細看可以看到葉片下一顆顆細如米粒大小的棗子。鳥鳴陣陣,夏天的麻雀肥滾滾的,一團團胖乎乎的小團子在枝葉間蹦來蹦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點都不怕人。

  丫頭芳歲端著一隻青花纏枝蓮紋瓷缸走進院子,抿嘴朝傅雲英一笑,揭開瓷缸上罩的竹絲篩子,瓷缸裡逸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小姐,醪糟發好了。」

  傅雲英合上書冊,走到廊簷下,接過白瓷瓢羹,舀起一勺乳白的甜漿,酸甜香醇,暑氣頓消。

  幾隻麻雀撲騰著翅膀鑽出樹叢,飛撲下來,芳歲連忙蓋上竹絲篩子,笑駡:「這些麻雀崽兒也曉得吃好的!」

  傅雲英微微一笑,「煮兩碗,一碗打一個雞蛋就夠了。」

  吃了兩碗荷包雞蛋醪糟,她心裡覺得好受了點。

  韓氏看著她一小口一小口抿醪糟,替她牙酸,「大丫,不酸的嗎?」

  「娘,你嘗一口。」

  傅雲英把瓷碗往前一推,「甜甜的,一點都不酸,吃這個解暑。」

  韓氏搖頭,笑著揪揪她的丫髻,「你吃東西的口味怎麼一點都不像你爹……」

  養娘走進來,打斷母女倆的對話,「太太,小姐,九少爺那邊鬧起來了。」

  傅雲英蹙眉,「鬧什麼?」

  養娘道:「九少爺病了,四太太正叫人去請郎中。」她頓了一下,「太太,您快過去看看吧,一會兒老太太也要去九少爺的院子。」

  韓氏放下手裡做了一半的絹布書袋,拍拍衣襟,扯傅雲英起來,「走,我們去看看啟哥。」

  前幾天回鄉下岳家躲端午省親的傅三叔和傅三嬸回來了,小吳氏那邊卻沒有動靜,聽說小吳氏的娘病了,她留在娘家照顧她娘,暫時不會回東大街。傅雲泰和傅雲啟挨了一頓打,到底年紀小,皮糙肉厚,恢復得快,傅雲泰沒幾天就又活蹦亂跳了,傅雲啟也好得差不多,但是他羞於見人,躲在房裡養傷,連族學也不去,只跟著孫先生讀書。小吳氏不在,韓氏偶爾會過去看看他,送點吃的用的。可惜兩人雞同鴨講,怎麼都說不到一起去。

  傅雲英懶洋洋的不想動身,她怕熱,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娘你去吧,我待會兒還要去二哥那邊,怕誤了時辰。」

  韓氏很少管她,母女倆凡事有商有量。見她不想去,韓氏也不勉強,俯身幫她理好腰上繫的環佩七事,「日頭這麼毒,就不能歇幾天?我看泰哥和啟哥讀書也沒你這麼賣力。」

  「二哥那兒涼快。」傅雲英起身整理竹疏布招文袋,把剛才讀的幾本書一本本塞進去,交給芳歲背著,和韓氏一起走出院子。

  母女倆在長廊前分開,傅雲英出了內院,走到夾牆底下的時候,聽見芭蕉叢底下有人低吟:「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幾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養娘壓低聲音說:「是蘇家表少爺。」

  傅四老爺堅持要蘇桐留在家裡養傷,一應花費都由他來出,蘇桐幾次想走,都被傅四老爺和盧氏攔下來了。周家賠償蘇家二十兩銀子和一百畝地,蘇桐推辭不要,最後由傅三老爺做主,記到蘇娘子名下,族裡的人沒有異議。

  傅家眼饞的不是沒有,周家那邊也不服氣,但傅雲章把那天參加龍舟競渡比賽的鄭家、李家、楊家、齊家、郭家全都說動了,幾家聯合起來找周家討說法,周家不止要賠錢給蘇桐,還要賠償其他幾家大姓。周家勢單力孤,只能認栽。傅雲章拿到周家湊齊的賠償後,卻分文不取,全部給鄭家、李家幾家瓜分。

  現在周家最恨的人不是逼他們掏錢的傅雲章,而是落井下石的鄭家、李家那些人。鄭家幾家喜從天降,忽然發了一筆橫財,對傅雲章讚不絕口。

  從頭到尾,傅雲章忙前忙後為蘇桐出頭,自己什麼都不要,好像什麼都沒得到,但其實他已經不知不覺間把族長傅三老爺架空了。

  上一次因為貞節牌坊的事,傅雲章和傅三老爺鬧得很僵,事後他對傅三老爺依舊尊敬有加。誰能想到他反應這麼快,竟然能利用蘇桐的事打壓傅三老爺。

  一夜之間,傅家已經變了天。

  傅四老爺私下裡告訴傅雲英,如今傅家的生意都是傅雲章說了算。

  不知道周家人和蘇桐看到傅家的改變,心裡是什麼滋味。鬧出事的是他們,最後得益的卻是傅雲章。傅三老爺可是蘇桐的恩人。

  芳歲撐起羅傘,罩下一點蔭涼。

  傅雲英接過湘竹傘柄,繞過花池子,腳步突然一頓。

  薔薇花架爬滿花藤,葳蕤蓊鬱,花朵豐腴肥嫩,大姐傅月站在低垂的藤蔓底下,正墊腳努力去夠枝上怒放的花苞,臉上羞紅一片,賽過盛放的薔薇花,不知是熱的,還是緊張的……

  「姐姐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摘花?」傅雲英輕聲問。

  傅月擠出一絲笑,但眉頭緊皺,看起來更像是要哭了一樣,吞吞吐吐道:「這裡、這裡的花開得好……」

  「天氣這麼熱,姐姐早點回去。」傅雲英扭頭吩咐養娘,「送月姐回房。」

  養娘答應一聲,走到傅月背後,幫她摘了一捧花。傅月小心翼翼瞥傅雲英一眼,雙手絞著衣袖,一咬唇,匆匆跑開。

  傅雲英在薔薇花架底下站了一會兒,夾牆另一頭少年讀書的聲音越過花叢傳過來,聲音清越。

  蘇桐和傅容取消婚約的事還沒有公佈,她是從傅雲章那裡聽來的。兩家人把庚帖還回去了,蘇桐剛受傷傅家就退婚,傳出去不好聽,可能被人戳脊樑骨,蘇娘子答應陳老太太,等過年的時候再把消息慢慢透出去。

  她搖搖頭。

  ※

  一頭毛驢停在傅家大房門前,牽驢的小童幾步踏上臺階,遞上一張名帖。

  僕從不識字,但看到名帖是燙金的,不敢怠慢,趕緊報與管家曉得。

  管家認出名帖上的名號,激動之下打翻茶杯,「快去請二少爺!」

  一派人仰馬翻,僕從急匆匆跑進外書房,「二少爺,趙師爺來了!」

  傅雲章站在書案前寫字,筆下游龍走鳳,聞言沒有吭聲,臉色平靜。

  僕從不敢再出聲,站在一旁等著。

  寫完最後一個字,傅雲章停筆,走到外間洗手,動作慢條斯理的,不慌不忙。

  等他迎出來時,趙師爺早就自己進來了,看到他一撇嘴,「你架子倒是大,老師來了也不出來迎接!」

  傅雲章淡笑道:「昨天剛拜讀老師的《記端午見聞》,學生感觸良多,輾轉一夜,未能安眠,精神不濟,這才來遲了,望老師勿要怪罪。」

  趙師爺臉色一僵,咳嗽幾聲,嘿嘿一笑,「這個嘛,這個嘛……」

  這個了半天,他一揮手,「不說這個了,你先陪我下幾場棋。」

  跨過竹橋,走到廊簷前,看到「琳琅山房」幾個字,他捋一捋鬍鬚哈哈笑,「誰起的?不像你的字跡……等等!」他湊近幾步端詳半天,忍不住泛酸,「你那個妹妹寫的?你倒是真喜歡她,我堂堂州學學官給你寫的字不要,掛一個小娃娃的字……」

  傅雲章面無表情道:「老師,你想收這個小娃娃當學生,被她拒絕了。」

  趙師爺一噎,甩甩袖子往裡走,「不和你說了,早晚被你氣死。」

  傅家今天的氣氛有點古怪。傅雲英跟在蓮殼身後踏進院子的時候,看到僕從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丫頭、婆子捧著茶盤、果盤出出進進,川流不息。

  傅雲章不喜歡太多人伺候,書房很少有這麼熱鬧的時候。

  蓮殼領著她往裡走,說:「趙師爺來了。」

  傅雲英恍然大悟,十分佩服趙師爺的勇氣——他竟然還敢來黃州縣。

  端陽那日,趙師爺受陳知縣的邀請觀看龍舟競渡,不由大發詩興。回到江陵府後,他仿照古人的駢文寫了一篇《記端午見聞》,詞藻華美,雄健淩厲,詳細記錄他當天的所見所聞,尤其重點描繪了幾大宗族群毆打架的場景,文字生動詼諧,讀來猶如歷歷在目,如在眼前。

  據說陳知縣看完趙師爺的大作後,直接氣厥過去了。

  趙師爺聲名遠播,他的文章流傳出來,湖廣各個州縣的文人才子爭相傳抄。如陳知縣所願,黃州縣這回算是徹底揚名了,其他州縣的學子們譏笑黃州縣人粗俗鄙陋,民風野蠻。提到黃州縣幾個字,立刻能背出趙師爺的文章。

  現在黃州縣本地的文人對趙師爺恨之入骨,叫囂著如果他敢踏進縣城一步,抄傢伙把他痛揍一頓——就像他那篇見聞裡寫的那樣,用拳腳說話。

  結果人家大搖大擺來了,沒事人一樣坐在長廊裡和傅雲章對弈,看到傅雲英,還抬手和她打招呼,「丫頭過來,那天太倉促了,今天再給你一個機會,想不想拜我為師?」

  傅雲英沒有猶豫,果斷道:「我有老師了。」

  趙師爺從鼻子裡哼出一聲,面帶不屑,抄起棋桌上調香的銀籤子,對著傅雲章腦袋敲一下,「都怪你,把我的學生搶走了。」

  傅雲章眉頭輕皺。

  傅雲英回到書房裡間,傅雲章有客人在,她就自己坐著翻書看。他的批註寫得非常詳細,幾乎每一個他疑惑的地方旁邊都做了標記,然後寫下他自己的領悟和看法,偶爾也有「不可盡信書」、「一派胡言」、「可笑至極」之類豪放瀟灑的評語,依稀能窺見他少年時意氣風發、自信滿滿的樣子。

  她讀書的時候很認真,小小年紀竟能沉得住氣,坐在花几前一坐就是半個時辰。丫頭時不時進去添茶送水,她頭都不抬。

  趙師爺若有所思,忽然問:「那幅枇杷粽子畫是你畫的?」

  傅雲章沒說話,漫不經心落下一子。

  趙師爺自顧自接著道,「那就是你妹妹畫的了……奇怪,她的字和她的畫完全不同。她的台閣體有古風,有筋有骨,婉麗雍容,不像時下流行的台閣體,只知道追求圓潤規範,失了風骨。」他頓了一下,「可她的畫鮮妍生動,筆法天然,簡潔明快,完全看不出受哪一派的影響。既不像唐敬儒的,也不像宮裡那幫畫師的。」

  本朝畫壇大致有兩個派別。一派是以唐敬儒為首的文人畫家,他們滿腹詩才,既能吟詩作對,也能潑墨作畫,往往詩書畫印融為一體。唐敬儒是當下大名鼎鼎的大家,他的畫一幅價值百金,先帝和今上都對他讚賞有加,京師達官貴人都以收藏他的仕女圖為雅事。另一派就是宮廷畫師和民間畫匠,他們通常以畫畫為生,為王侯士族作畫,雖然畫技精巧,但不為文人所認同,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匠人,地位卑微。

  「老師覺得如何?」傅雲章抬頭,視線越過半捲的竹簾,落到傅雲英身上,她坐姿端正,表情嚴肅,頰邊似乎有個若隱若現的笑渦。

  小孩子應該都愛笑才對,她卻很少露出歡笑神色,笑也只是淺笑,只有雙唇輕抿時才會露出笑渦。

  「情深不壽,慧極早夭。這丫頭心思太重,不是好事。雲章,你比我更明白該怎麼辦。」趙師爺眼珠轉來轉去,偷偷摸摸移走幾顆棋子,「你不擅長畫畫,也不懂畫,要麼給她找個好老師……要麼,什麼都不教她。」

  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

  「黃州縣沒有好的畫師。」傅雲章道。

  趙師爺怔了怔,抬起眼簾看他,沉默片刻後,鄭重道:「倒是難得看你這麼寵著誰……也罷,你既然打定主意讓她學,那就得保證她能學到最好的。武昌府知府范維屏是我的外甥,他的寡母趙善姐你可聽說過?」

  傅雲章皺眉想了一會兒,「略有耳聞。」

  范維屏是山東人,沒想到他的寡母竟然出自江陵府趙家。他在武昌府求學時,聽人說過范大人的母親和首輔沈介溪的夫人趙氏沾親帶故,原來她倆是族中姊妹。難怪范維屏能調到湖廣出任知府。

  「趙善姐是我的遠房堂妹,她自小擅畫。當年她待字閨中時,家中窮困,出不起嫁妝,出閣前她閉門不出,花一個月畫得一箱工筆花鳥畫,換得黃金百餘兩,風風光光出嫁。」趙師爺緩緩道,「趙善姐是閨閣派,你妹妹若能拜趙善姐為師,她以後的妝奩就不必你費心了!」

  傅雲章嗯一聲,把這事記在心上。

  范母趙氏是范知府的母親,住在繁華的武昌府,不可能到黃州縣來。如果要英姐拜師,豈不是得把她送到武昌府去?小小年紀離家求學,對她來會不會太辛苦?

  他心裡想著事,絲毫不耽誤落子的速度。趙師爺抓耳撓腮,想破腦袋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乾脆再度胡攪蠻纏使出悔棋這一招。

  傅雲章端起茶杯吃茶,隨他耍賴,反正他耍賴也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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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步廊、六部官署的具體分佈這一句引用了原文。

  學官:教官,府、州、縣管秀才的儒學教官。

  文章和後面寫到畫壇兩個派別的內容屬於私設。真實歷史上明清時期的畫壇基本被文人畫壟斷。開一句玩笑就是:那時候的人覺得文人畫才有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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