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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8: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故人

  傅雲英沒有想到,這輩子頭一個見到的舊相識,竟然會是姚文達。

  站在一間深處陋巷的宅院面前,聽到門扉後傳來那道熟悉無比的痛駡世風、諷刺士林的大嗓門,她怔了片刻,嘴角不自覺輕翹。

  上一世作為崔南軒的妻子,她憎惡處處和丈夫為難的姚文達,覺得他小肚雞腸,落於下乘。

  此刻她只是黃州縣一個普普通通的傅家小娘子,角度不同,姚文達似乎也沒那麼討厭了。

  就像故鄉土物,在家時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離家千里後才知其珍貴,倍覺懷念。在異地他鄉輾轉多年,偶爾聽到一句鄉音便能激動得鼻尖發酸、熱淚盈眶。這個時候忽然碰到一個認識的故人,哪怕那個人自己曾十分厭惡,也會覺得對方親切可愛。

  姚文達依舊還是那個不擅理家、清貧度日的姚大人,他住的宅子在渡口附近,臨著吊腳樓、窩棚街,用鐘家大郎的話說,這條巷子住的都是下等人。

  這裡房租便宜。

  姚家只有一個丫鬟,兩個老僕。一個老僕在書房伺候,一個老僕管姚文達出門的事,丫鬟打掃房屋,漿洗衣裳,縫補上灶,什麼活都會幹。

  今天丫鬟燒飯的時候不小心打了個盹,把一鍋飯燒得烏漆墨黑。最上面一層飯焦黃,勉強算是熟了,中間夾生,底下的鍋巴則幾乎成了黑炭,得用鍋鏟使勁鏟才能鏟出點黑漆漆的齏粉。

  丫鬟跪在廊前反省,姚文達火冒三丈,叉腰站在書房裡,隔著緊閉的槅窗痛駡丫鬟。

  中氣十足,聲如洪鐘。

  蓮殼上前幾步準備叩門,傅雲章叫住他,「等等。」

  傅雲英在一旁道:「去巷口買幾籠饅頭、炊餅,要滾熱的麵湯,若是有油條,多買些。」

  傅雲章垂目看她。

  她指指傅家家僕手中的大提盒,淡淡道:「出門的時候,我看婆子裝提盒,除了幾條鮮魚,都是些鮮藕、蓮蓬、菱角、西瓜之類的時蔬,下酒菜只有臘鴨、花生米、醬菜和釀黃瓜。姚先生是南方人,不過他在北方待了很多年,年紀又大了,口味會變的。我以前在北方的時候,那邊的老人牙齒不好,不喜歡吃涼的鹵菜,喜歡吃點熱烘烘的麵食。」

  「你就這麼肯定姚先生會留我們吃飯?」傅雲章挑眉,笑問。

  傅雲英沒說話,悄悄白他一眼。

  姚文達脾氣古怪,軟硬不吃,敢當面指著首輔沈介溪的鼻子罵他是權臣。她此前從未和姚文達打過交道,以傅雲章的細心體貼,一定早已經篤定姚文達不會給他們難堪,才會特地帶她來姚家走這一趟。

  而且他連下酒菜都預備好了,又何必多此一問?

  傅雲章手指微微勾起,手背輕敲傅雲英的腦袋,笑而不語。

  一開始只是因為身世相似而留意到她,後來查到傅四老爺反對立牌坊的事和她有關,他對這個隔房的妹妹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形單影隻久了,突然有一個能理解自己的人,即使她只是個孩子,也依然讓孤立無援的他受到鼓舞。

  讓她可以和族中男孩們一樣讀書,既是出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同處境,伸手拉她一把,也是彌補自己以前的遺憾:他不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明白那種身不由己的痛苦。她是女子,不僅要面對旁人的阻撓和諷刺,還要為叵測的將來憂慮,可她卻能義無反顧地拋下種種顧慮,堅持自己的想法並為之努力,比少時的他強多了。

  不妨給她一個機會,看她能走多遠。

  相識愈久,逐漸發現她身上有太多與眾不同的地方。她很坦然,沒有費心遮掩收斂自己的異常之處。

  女子的身份既束縛她,也給她一種不沾世俗、超然物外的自信和灑脫。

  她既含蓄又直接,不想泯然眾人,何不鋒芒畢露。

  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她舉止沉靜,古板嚴肅,沒有表現出一絲意氣風發、桀驁不馴的少年之態。

  卻不知在別人看來,她彷彿一輪初升的朝陽,生機勃勃,雲霞噴湧,她隨時將破雲而出,罩下鋪天蓋地的萬丈光芒。

  傅雲章看著傅雲英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飛快成長,感慨良多。

  有為人師者的欣慰,有羨慕,有讚賞,還有讓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促狹心思——他以為自己心沉如水,這種活潑鮮活的情緒早離自己遠去了。

  事實上,有個特立獨行、總能趕在別人反應過來之前聽懂自己說的話並且迅速做出回應,不吵不鬧,聽話懂事,偏偏又總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妹妹,他很難克制住逗一逗她的想法。

  他沒有兄弟姐妹。傅容是母親從娘家抱過來養大的,母親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傅容是她娘家侄女,有一個血緣親近、方便拿捏的媳婦,她才能繼續掌控內帷。他和以前一樣,默許母親的任何決定。如果不是傅容的生父、生母堅決反對兩家聯姻,傅容不會改姓成為他的妹妹。

  從母親口中得知傅容成了他妹妹的那一刻,他暗暗鬆了口氣。

  母親守寡多年,身邊有一個能陪她說說話的小女兒,傅雲章樂見其成。傅容年紀小,又是嬌寵長大的,並不知道長輩們的謀算。他曾試圖把傅容當成親生妹妹看待,只要是她提的要求,他都會答應。

  他以為妹妹都是像傅容那樣的。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發現,傅容的言行舉止,為人處世,說話時傲慢的語氣,走路的樣子,找他討要東西時那種理直氣壯的頤指氣使,和他的母親簡直如出一轍。

  母親多了一個女兒,他依然還是沒有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應該和啟哥、泰哥,月姐、桂姐那樣,平時吵吵鬧鬧,搶這個爭那個,一起闖禍,一起受罰,害怕的時候一起沒志氣地大哭。

  縣裡人都誇他早慧,其實他只是在母親的揠苗助長之下提早認清現實而已。早在十歲那年,他就明白自己肩負著什麼,不會像四五歲懵懂時那樣羨慕同窗們父母雙全,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

  他必須竭盡全力,早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為母親撐腰,少年不知愁滋味,尚有光陰可以虛度,他卻只能一日日埋首書海,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資格都沒有。

  現在傅雲章有點明白當哥哥是什麼感覺了。

  ※

  他們站在姚家門前等了一盞茶的工夫。

  蒲鞋踩在坑坑窪窪的泥地上,噠噠響,蓮殼捧著竹絲攢盒回來,「五小姐,東西買齊了。」

  傅雲英翻開攢盒蓋子掃幾眼,點點頭。

  姚文達、浙江人周鈺和崔南軒是同榜三鼎甲,起初三人都在翰林院待過,免不了互相交際應酬。姚夫人還在世時,她和姚夫人、周夫人交情不錯,每逢佳節,一定會互贈節禮。姚文達和崔南軒僵持期間,她和姚夫人雖然不再來往,但從沒有撕破臉,偶爾在其他同僚宴席上看到對方,還會微笑致意。

  姚文達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後蟾宮折桂,打馬遊街,固然是一鳴驚人,揚眉吐氣,姚夫人卻因為操勞過度而疾病纏身,沒過兩年好日子就病逝了。

  傅雲英最後一次看到姚夫人的時候,她頭戴珠冠,身著禮服,坐在離門最近的位子上和席間命婦們談笑,說的都是姚文達的事。

  那時姚夫人面色紅潤,完全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印象太過深刻,所以傅雲英記得姚文達愛吃什麼。

  她怔怔出神,左邊袖子突然被人輕輕扯了幾下,傅雲章低頭看她,含笑問:「在想什麼?」

  不等她回答,他示意她跟上,似乎剛才只是隨口那麼一問,並不需要她給出答案,「好了,姚先生剛剛罵完丫鬟,多大的氣也撒完了,我們進去。」

  骨瘦如柴的姚家老僕打開咯吱咯吱作響的院門,看到傅雲章和傅雲英,或者說是看到傅家家僕提著、擔著的一擔擔抬盒,眼露精光,立刻堆起一臉笑,「傅相公來了!大人這幾天常常念叨傅相公,傅相公再不來,大人就要親自上門請了。」

  傅雲章微笑著和老僕寒暄幾句,命人把準備好的下酒菜、剛買的熱食擺上。

  老僕正為家中唯一一口大鍋燒糊了而發愁,傅相公上門探望大人,還帶來這麼多吃的喝的用的,真是瞌睡遇枕頭!他高興得直念佛,也不計較傅家家僕越殂代皰,一面叫丫鬟趕緊洗臉過來服侍,一面去書房通稟,「大人,傅相公來了。」

  一聲輕哼,書房的們被猛地拉開,一名頭髮花白,身著半舊青灰色道袍,一臉褶子疊褶子的老者負手走了出來,環視一圈,矜持道:「雲章來了?」

  傅雲章拉著傅雲英上前,「多日不見,先生的氣色好了許多。」

  「我好著呢,再活個十年不成問題。」姚文達擺擺手,目光落到梳雙螺髻,穿湖藍紗襖子,紅地刺繡滿池嬌杭紗褶裙的傅雲英身上。

  傅雲英按傅雲章之前教過的朝姚文達行禮,眼簾微抬,不動聲色打量他。

  他幾乎沒怎麼變。

  京師的人都說姚文達越老越精神,聞喜宴上士子們看他垂垂老矣,背地裡打賭看新科狀元能活幾年,大多人猜他還沒在翰林院熬夠資歷就得撒手人寰。可他硬是活了一年又一年,比他年輕的先帝和許多大臣陸續死去,他依然滿頭白髮,三五不時生一場病,每一次郎中都讓姚家人準備後事。他做了這麼多年的藥罐子,一副隨時可能一命嗚呼的老邁之態,偏偏就是不死。

  別看他乾癟枯瘦,罵人的時候跟吸了一口仙氣似的,雄赳赳,氣昂昂,比誰的嗓門都大,連武將都吼不過他。

  「這是你妹妹?和你不像,比你生得靈秀多了。」

  姚文達坐到擺滿冷熱果菜的方桌前,冷冷道。

  傅雲章淡淡一笑。

  傅雲英眉頭輕蹙,傅雲章和姚文達的關係和她之前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姚文達不是很討厭傅雲章的嗎?

  「學生帶著妹妹來武昌府遊玩,想起先生病癒,順道過來探望先生。」傅雲章用閒話家常的語氣慢慢道。

  姚文達不和他客氣,已經端起碗開始喝肉湯了,「過來坐,難道還要我請?」

  傅雲章依言坐下,挽起袖子,遞了雙筷子給傅雲英。

  傅雲英接過筷子,低頭吃菜。

  飯桌上靜悄悄的,沒人開口說話。

  姚文達連吃了一籠菜餡饅頭,喝完兩碗肉湯,突然怔愣幾息,對著空碗微微歎息,眼底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悵惘之色。

  見他停下筷子,傅雲章和傅雲英也停筷,蓮殼奉上幾盞熱茶。

  「各地舉子三十六人,沒想到最後只有你堅持下來了。」

  姚文達喝了半盞茶後,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也是我運氣好,摸對先生脾氣的緣故。」傅雲章淡笑道。

  姚文達搖搖頭,勉強笑了一下,笑容苦澀,「你們能從鄉試中脫穎而出,個個都是人中龍鳳。然則能赴京參加會試的舉子,哪一個不是滿腹詩書?我故意為難你們,只是一時興起,原以為只有幾個歪瓜裂棗扛不住,結果只剩下你,實在讓我失望。」

  聽了他的話,傅雲章神色不變,臉上笑容不減一分,輕搖摺扇,笑笑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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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8: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道理

  一頓飯的工夫,姚文達把傅雲章貶得一無是處。

  傅雲章脾氣好,含笑聽他數落自己,還時不時順著他的話應兩聲。

  姚文達頻頻皺眉,眉心都能夾死蚊子了。

  傅雲英默默吃茶,一言不發。

  「你隨我去書房。」

  罵了半天,姚文達沉默片刻,起身往書房的方向走,頭也不回地道。

  他幾次故意譏刺傅雲章,若是一般少年成才的舉子,哪怕再如何謙虛恭謹,也該惱羞成怒了,這人卻始終溫和沉靜,雲淡風輕。

  要麼是他天性溫文大度,心胸寬闊,是個真君子。

  要麼就是他城府極深,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不論哪一種,此子將來不可限量。

  姚文達甩袖離去,很有些負氣的意味,可跟隨他多年的老僕深知他的脾性,若不是他真心喜愛的後輩,絕不可能獲准踏進他的書房一步。

  大人終於找到一個看得順眼的舉子了!而且這舉子家中富裕,不缺錢鈔,既會做文章,又知人情世故,時常孝敬大人。以後不用擔心大人把俸祿花光,沒錢買米買柴。

  老僕眉飛色舞,笑嘻嘻道:「傅相公,這邊請。」

  傅雲章臉上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笑容,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讓她在院子裡等著,跟隨姚文達而去。

  姚文達的書房乾淨整潔,陳設簡單,沒有玩器瓶花之類的雅物,房中只有兩面書架、一張榆木書桌,一把榆木圈椅,僅此而已。他喜靜,讀書的時候聽到一丁點響聲就開口罵人,僕人平常走動儘量避開書房,寧願繞一個大彎去灶房取用東西,也不會從窗外走。

  書桌上摞了些紙張書冊,按照類別堆疊得整整齊齊。書本、紙紮如此,其他鎮紙、硯臺、盛水的粗瓷水盂也按照大小擺放,連筆架上的每一枝筆也是嚴格按著大小粗細排列的。

  傅雲章看到自己的文章單獨放在書桌最右側。

  「你看看其他人的文章。」姚文達仰靠在房中唯一一把圈椅上,指指左邊一摞紙張。

  傅雲章拱手應是,上前幾步,一目十行,飛快看完第一篇,然後拿起第二個人寫的。一刻鐘後,他看完所有文章,道:「質樸簡重,行文通暢,學生不如他們。」

  姚文達翻了個白眼,譏笑道:「別裝傻了,你能堅持到最後,豈會不知他們錯在哪裡?」

  傅雲章微微垂首,作洗耳恭聽狀,「請先生明示。」

  姚文達掃他一眼,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一瞬,很想給他一拳頭,看他還能不能保持這副假模假樣的謙虛恭敬。偏偏這個人是唯一通過他考驗的舉子,碩果僅存的後起之秀,湖廣的學子會試能不能出一兩個進士,能不能替自己這個提督學政揚名,希望全在他身上,要是把人打壞了或者嚇跑了,到時候翰林院那些昔日同僚還不得笑掉大牙?

  「算了,懶得和你囉嗦。下次會試,你是否下場?」他按耐住打人的衝動,問道。

  傅雲章道:「京師群賢薈萃,會試時天下英才彙聚,學生自是要去的,見見世面也好。」

  「這一次的主考官很有可能是沈首輔,說來你們算得上是同鄉。」提起沈介溪,姚文達輕蔑一笑,接著道,「沈首輔此人慣會裝模作樣,為了避嫌,這一次湖廣的學子很難考中前十。如果主考官不是沈首輔,反而對你們有利,那些考官會想方設法討好沈首輔,比如讓湖廣學子多占幾個名額。還有一種可能,皇上近來多次誇讚禮部侍郎崔南軒,他雖然年輕,卻是皇上親手提拔起來的,興許皇上打算選他主持考試,他也是湖廣人。」

  也就是說,不管是沈介溪擔任主考官,還是崔南軒主考,都對湖廣籍貫的學子不利。

  傅雲章沉吟半晌,「先生想勸我放棄這次會試?」

  「沈首輔一手遮天,大權在握,看似風光得意,其實危機四伏。」姚文達說到這裡,眼睛微微一眯,繼而捋鬚微笑,皺紋舒展,「新任指揮使霍明錦和他勢如水火,剛上任就動了沈首輔的心腹,皇上不聞不問,默許霍明錦抄沈首輔的老底,可見沈首輔已經失了聖心。就算霍明錦最後輸了,沈首輔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隨口道出朝堂機密之事,似乎完全不懼傅雲章告發自己,緩緩道,「沈首輔囂張不了幾年。你和沈首輔是同鄉,一旦考中進士,別人自會將你視作他的人,如果沈首輔真的是主考官,那你更沒得選,除了效忠他之外無路可走。你還年輕,若是因為沈首輔而前途盡毀,豈不可惜?這一次會試不考也罷。」

  傅雲章蹙眉沉思片刻,輕笑道:「先生對學生推心置腹,學生不勝感激。不怕先生笑話,學生並無一展宏圖的野望,只盼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此生無憾。」

  姚文達面露詫異之色,撩起眼簾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確認他不是故作姿態,聲音略微拔高了些,「你不想當官?」

  十年寒窗,焚膏繼晷,苦讀經籍,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加官進爵嗎?

  「學生慚愧,雖然略讀了些書,卻不知經濟民生,之所以鑽研學問,全是為了一己之私,難以擔任一方父母官之職。只盼能會試得中,以慰家慈。」

  他話音剛落,姚文達面色大變,騰地一下站起來,手臂抬起,指著傅雲章,額角青筋暴起,憤憤道:「你!」

  傅雲章垂下了眼睛,退後一步,「學生無意隱瞞先生,這才如實道出心中所想,請先生見諒。」

  房裡沉默了下來,氣氛壓抑。

  傅雲章默然不語。

  「好!」

  僵持幾息後,姚文達忽然笑出聲,「你既然無意功名利祿,不管哪一次赴考都是一樣的。」

  傅雲章唇角輕翹。

  應對姚學台這樣厭惡世故、光明磊落之人,果然還是要靠坦誠。

  ※

  日頭漸漸西移,姚家老僕搬了張帶靠背的竹椅放在樹蔭裡,請傅雲英坐下吃茶。

  姚家的茶不是茶葉泡的,揭開蓋子,瓷碗裡浮動著跳躍的光斑。

  老僕在一旁道:「傅小姐嘗嘗我們家的茶,用炒熟的麥子煮的,雖然粗了些,味道可香了。」

  姚家僕人說話的語氣和姚夫人很像。姚夫人不識字,丈夫整天彈劾這個,彈劾那個,到處得罪人,她卻性情爽朗,很好相處,不論什麼時候見到她,她總是笑臉迎人。

  姚夫人喜歡麥子茶。

  傅雲英望著碗中清冽的茶水發了會兒呆,聽得吱嘎幾聲,書房的門應聲而開,傅雲章緩步走了出來。

  「二哥。」

  她起身迎上前,目光在傅雲章臉上停了一停。

  他面帶微笑,抬手摸了下她的頭髮。

  老僕很快奉了碗麥子茶過來,「傅相公吃茶。」

  傅雲章謝過老僕,一邊吃茶,一邊細細問老僕姚文達平時的飲食起居。

  老僕一一答了,暗示傅雲章姚文達過得很清苦。

  傅雲章放輕聲音道:「我仰慕先生才學人品,只盼不能為先生分憂,先生放達,豈能為俗事憂心?日後府上若有不便之處,願為先生盡綿薄之力。」

  老僕搓搓手,嘿嘿傻笑。

  蓮殼適時湊上前,拉著老僕到一旁說話。

  不知蓮殼說了什麼,老僕一個勁兒點頭,道謝不迭。

  吃過茶,傅雲章告辭回去,姚文達沒有出來送他,老僕進去通稟,書房傳出一聲清喝,「滾!」

  老僕灰溜溜走出來,尷尬道:「傅相公……」

  「無事,不打擾先生了。」

  傅雲章向書房的方向致意,拉著傅雲英出了姚家院門。

  走出很遠一段路後,傅雲英道:「二哥,我明白了。」

  她曾建議傅雲章模仿別人的文風來討好姚文達,他堅持自己的行文習慣,從剛才姚文達對他的態度來看,他的堅持得到回報了。傅雲章帶她來姚家,應該是為了之前的事。他擔心她急功好利誤入歧途。

  「投機取巧省時省事,不過如果碰上姚學台這樣的人,投機取巧只會適得其反。」

  傅雲章垂目,手指在她額前輕輕彈了兩下,一字字道。

  傅雲英點點頭。

  「不過也不能太老實。」傅雲章又道,「因為學台是姚大人,我才沒有改變文風。如果學台是其他清要官,按著他的喜好寫出和自己平時的風格不一樣的文章才是正確的做法,固守文風永遠沒法脫穎而出。總的來說,得學會臨機應變。」

  「可我不能參加任何一場考試。」傅雲英沉默了片刻,輕聲問,「二哥為什麼教我這些?」

  傅家的毛驢停在巷口拐角的地方,看守的僕人躲在陰涼的地方背靠著石牆打盹,看到幾人出來,忙戴上草帽迎上前。

  傅雲章停下腳步,抱傅雲英坐上毛驢,微微俯身,和她平視。

  四目相接,對視了幾瞬,他面露笑容,季夏的日光在他俊秀的臉孔上籠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如畫的眉眼比平時深刻,有如刀鐫斧刻。

  「殊途同歸,道理都是一樣的,終有一天,你會用到這些。」

  他柔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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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偷拿

  回到大朝街,門房迎幾人進門,道:「鐘家方才又送了好些東西來,吃的用的,還有兩頭毛驢,兩匹騾子。」

  轉過大照壁,堂前地上淩亂堆了些沒來得及收拾的籮筐竹籃,裡頭裝著時鮮蔬果瓜菜,幾壇果酒,還有兩扇豬肉。

  管事站在廊前支使下人收拾抬盒,臉上洋溢著笑容。傅家雖然損失了一頭毛驢,受了點氣,卻得了實惠,算起來不虧。而且鐘家大公子對二少爺這麼看重,以後傅四老爺在武昌府行走,誰敢隨意欺辱他?

  「二少爺,黃州縣那邊來人了,是一位姓孔的相公,說是找您的。孔相公像是有什麼急事,貢院街那邊的人說您在這兒,他就找過來了。官人正陪孔相公吃茶。」

  管事幾步奔下臺階,一邊幫著拿東遞西,一邊道。

  傅雲章嗯了聲,去前院正堂找傅四老爺和孔秀才說話。

  天氣熱,傅雲英出了身汗,雖然戴了眼紗,也曬得臉頰紅撲撲的,逕自回內院梳洗。

  傅月和傅桂結伴過來找她,和她說裁衣裳的事。

  她重新梳通頭髮,挽了個單螺髻,換了件落花流水紋立領杭紗襖,底下穿蔥黃紗褲,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端起芳歲從灶房拿來的酸梅湯喝幾口,和兩個姐姐閒話家常。

  廊前竹簾半捲,日光透過縫隙漏在紗窗前,罩下一片朦朧暈黃,房裡光線黯淡。

  芳歲和朱炎把幾面槅窗都支起來,涼風習習,暑熱快燒盡了。

  正說得熱鬧處,長廊深處響起一串腳步聲,丫頭一溜煙跑進房,氣喘吁吁,「五小姐,官人請您即刻去正堂。」

  說到「即刻」兩個字時,她特地加重了音調。

  傅桂和傅月對望一眼,起身道:「英姐,四叔找你有事,你去吧。我們回房去了。」

  傅雲英讓芳歲送堂姐們出去,想著既然孔秀才在,不好直接穿著紗襖紗褲見客,只得再換一身半舊家常衣裳,往正堂的方向走來。

  正堂裡靜悄悄的,屋裡屋外都沒有僕人侍立,傅四老爺把閒雜人等都支開了,房裡只有孔秀才和傅雲章。

  看到傅雲英進門,傅四老爺示意跟著她的芳歲和朱炎退出去,等兩個丫鬟走遠了,才輕聲道:「英姐,家裡出了點事。」

  傅雲英沒說話,視線落到一旁的孔秀才身上,朝他道了個萬福。

  孔秀才起身回禮,臉上的表情有點不大自然,「雲章,英姐,這事說起來,都是我疏忽之過。」

  他慢慢道出事情原委:傅雲章離開黃州縣時,托孔秀才幫他整理書房的幾本時文冊子。孔秀才常常留宿傅府,爽快應下這事,白天他抄錄時文,夜裡看書看累了,就在傅雲章書房院子的客房歇下。那晚他睡得遲,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去書房的時候竟然碰到傅容從裡面出來,袖子裡好像還藏了什麼東西,心裡暗道不好,攔下傅容試探。

  傅容取出一支筆,說她只是到書房借筆來的,沒有動傅雲章的書本。

  孔秀才只是客人,傅容是傅家小姐,而且男女有別,他不好多問,只能眼睜睜看著傅容離去。

  傅雲英聽到這裡,猜出大概,直接問:「她拿了什麼?」

  孔秀才遲疑了一會兒,下意識扭頭去看傅雲章。

  傅雲章面色冷淡,沒說話,只微微頷首。

  「我仔細檢查了幾遍,她確實沒有碰雲章的東西……」孔秀才臉色難看,艱澀道。

  「沒碰二哥的書……所以,她拿走我寫的文章?」傅雲英面色不變,問了一句,不等孔秀才回答,接著道,「所有的?」

  孔秀才點點頭,「連你畫的那幅端午即景圖她也拿走了。」

  傅四老爺眉頭緊皺,張了張嘴巴想說什麼,餘光掃過傅雲章,見他沒有吭聲的意思,想了想,把罵人的話吞回嗓子眼。

  傅雲英沉默一瞬,嘴角輕勾,「傅家來了什麼人?」

  傅容沒讀過書,不會無緣無故偷走她的文章。除非其他人攛掇,或者是傅家來了重要的客人,傅容無意間洩露她跟著傅雲章讀書的事,客人覺得新鮮好玩,攛掇傅容偷拿她的字畫出去給他們當消遣。

  孔秀才怔了怔,繼續扭頭看傅雲章。

  傅雲章一言不發,臉色比剛才和緩了些,唇邊一抹淺笑,似乎打定主意由傅雲英自己處理此事。

  看來雲章果真把英姐當成學生來栽培……孔秀才收回目光,定定神,知道以後自己不能再把英姐當成小娃娃逗弄,如實道:「知縣娘子上門拜訪老太太,隨行有一位姓趙的小姐,據說是趙師爺的侄孫女,身份貴重,知縣娘子是長輩,卻對她畢恭畢敬的。」

  傅雲英恍然大悟。

  事情不難猜,趙師爺喜歡顯擺,回到趙家以後隨口提起她,可能還誇了幾句,引得那位趙小姐不服氣,拜訪傅家的時候,順口提起她的名字。傅容想討好趙小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為了哄趙小姐高興,偷拿她的字畫出去給趙小姐看。

  傅四老爺忍不住冷哼一聲,氣呼呼道:「我雖然不讀書,卻知道閨閣文字是不能隨隨便便往外傳的,容姐心太大了,怎麼能把英姐寫的文章偷偷拿出去給外人看!」

  趙家是大戶人家,小姐們不會單獨出遠門,趙家小姐肯定是陪著長輩父兄到黃州縣來的。如果趙小姐把英姐的字畫拿給她的兄弟們看,雖說不至於妨害英姐的名聲,出不了什麼大事,但想想傅四老爺心裡就不舒服。

  「四叔,不妨事。」

  傅雲英回想了一遍自己寫的東西,除了模仿時文、古文的格式寫的駢文,剩下的無非是一些平時讀書的心得體會,並沒有見不得人的內容,淡淡道:「我在字畫上都留有署名。」

  傅四老爺臉色一變,「那更了不得!這一下他們豈不是都曉得你的名字了?」

  傅雲英笑了一下,抬眸和傅雲章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

  黃州縣。

  向來看不起黃州縣,一口一個「窮鄉僻壤、粗俗村氣」的趙家太太忽然主動登門,知縣娘子受寵若驚,備下豐盛佳餚款待。

  誠惶誠恐和趙家太太應酬一番後,知縣娘子看出對方的來意並不是自己,眼珠一轉,提議去傅家賞花。

  傅家沒有花園,但傅家有一位人品出眾的翩翩少年郎。

  趙家太太笑容滿面,順水推舟應承下來。

  陳老太太聽知縣娘子說趙家太太一行人出自江陵府趙家,族裡出了許多舉人,不敢怠慢,老天拔地,親自迎到垂花門外。

  趙家太太極為隨和,進了內院,忙上前攙陳老太太,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

  知縣娘子眼底閃過一抹精光,暗暗道:趙家那樣的人家,從來不稀罕和黃州縣人結交,趙家太太尤其高傲,說一句狗眼看人低也不為過。今天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甭管心裡怎麼想,她面上笑盈盈的,小尖臉幾乎笑成一朵花。

  雙方寒暄敷衍一通,陳老太太和趙家太太都覺得對方態度很好,勉強可以說得上話。

  吃過茶,敘過家常,花廳裡支了幾張方桌,桌上山珍海味齊備,女眷們炊金饌玉,談天說地,其樂融融。

  飯桌上,長輩們你來我往,互相試探。散席後,又挪到幽篁深處修建的一座涼亭中繼續。

  小娘子們不耐煩聽長輩們絮絮叨叨,坐不住,手拉手去池子邊釣魚、鬥花草。

  傅容是大房唯一的女孩子,出面招待幾位趙家小姐。

  陪陳老太太在垂花門前迎接客人時,她笑得矜持有禮,以為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交際應酬。

  和趙家小姐們見過面後,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傅雲章是她的哥哥,縣裡的小娘子們平時都得捧著她,她自視甚高,以為自己是縣裡最講究的小娘子,沒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趙家小姐的做派一比較,她立馬低到塵埃裡,成了俗氣的土泥巴。

  趙家小姐穿的衣裳,戴的首飾,明明和她差不多,甚至料子還及不上她,但趙家小姐舉手投足間那種自然而然、渾然天成的嫺靜文雅,卻是她怎麼學都學不來的。

  她灰心喪氣,再沒了以前在族中姐妹們面前耀武揚威的那股得意勁兒。趙家小姐說什麼,她就信什麼。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她也要成為像趙家小姐那樣的千金小姐!

  於是,當趙家年紀最小的九小姐趙叔琬暗示她想要看看傅雲英的字畫時,她不假思索,立馬答應下來。

  傅家人都聽二哥哥的,二哥哥聽母親的,而母親聽她的。傅雲英只是一個沒爹的可憐蟲,依附叔叔過活,別說趙叔琬只是讓她拿傅雲英的字畫,她就是做主把傅雲英的東西全送給趙叔琬,傅雲英也得乖乖答應。

  她不認字,但知道傅雲章和傅雲英的筆跡不同,支走丫頭,很快找出傅雲英的字畫,一股腦全裹進袖子裡帶出書房,拿到池子邊。

  丫鬟們在樹陰底下圍坐成一圈鬥花草,時不時爆出一陣歡快的哄笑聲。

  趙家大姐、二姐、三姐和九小姐倚著石欄杆低聲說笑,面前的釣竿紋絲不動。丫頭們侍立左右,為幾位小姐撐傘、打扇、煮涼茶。

  其中一位穿胭脂色窄邊雪青繡杜鵑花對襟褙子,束絲絛,佩環佩七事,繫白底繡花馬面裙,身量苗條,面容清秀的少女忽然指著自己的釣竿,驚喜道:「動了!動了!」

  其他人都圍上去,丫鬟扯動釣竿,撲哧一笑,「琬姐別心急。」

  趙家小姐們齊聲歡笑,刮趙叔琬的鼻尖,「今天都多少回了,次次聽你嚷嚷,哪一回真釣著魚了?」

  趙叔琬撇撇嘴,罵丫頭:「我明明看到釣竿動了,你仔細些,別把魚放跑了!」

  丫鬟們不敢辯駁,點頭應是。

  傅容瞅準機會,上前幾步,揚揚手上厚厚一遝紙,「幾位姐姐,都在這了。」

  趙叔琬眉頭輕皺,一把搶過她手中的文章,逐字逐句仔細翻看。她自幼跟著長輩讀書,自詡才學過人,族中姐妹們都比不上她。長輩們常說族裡的小娘子中,只有她最像京師的閣老夫人趙氏。

  她明知長輩們偏心自己,仍然不免因此自鳴得意。誰知她拜師時,隔房的太爺——也就是姑姑趙氏的老師趙師爺卻拒絕收她當學生!

  趙師爺放浪形骸,很少管族裡的事,族裡的人也管不著他。牛不喝水強按頭,趙師爺這頭牛的脖子沒人敢按。

  趙叔琬本就存了一肚子氣,因著趙師爺是長輩,她不能怎麼樣。可趙師爺來了一趟黃州縣以後,竟然對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姓小娘子讚不絕口,而且想當人家的老師,卻被對方果斷拒絕了。

  幼時被趙師爺嫌棄的失落再度浮上心頭,最終釀成強烈的嫉妒憤恨,聽說嬸嬸要來黃州縣,趙叔琬撒嬌發癡,硬是纏著嬸嬸要一起來。

  她倒要看看那個傅家小娘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趙家小姐們圍到趙叔琬身後,和她一起看那一頁頁寫滿字、還沒裝訂的冊子。

  趙家大姐笑著道:「這些都是你們家那個五妹妹寫的?難得,她好像比琬姐還小?」

  趙家二姐掃一眼趙叔琬,見她臉色發青,忙給趙家大姐使眼色。

  趙叔琬心氣高,愛刻薄人,見不得別人比她強。趙家小姐們深知她的脾性。

  堂妹握著稿紙的手微微顫抖,手背青筋暴起,手指用力到發白,趙家大姐自然看得出堂妹這是生氣了,而且氣得不輕。她輕哼一聲,不想慣著堂妹的脾氣,難道因為趙叔琬年紀小,家裡的姐姐們就非得全讓著她?

  她火上澆油:「琬姐,你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今天也算遇到對手了!」

  趙叔琬咬咬唇,霍然站起身,「誰輸輸贏還不一定,我帶回去給大哥看,讓他評定。」

  趙家大姐蹙眉,頓了頓,沒有說什麼。

  趙家二姐歎口氣,後退兩步,凝望皺起細微漣漪的水面,她還是專心釣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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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返程

  涼亭裡,趙家太太和陳老太太說說笑笑,不過幾盞茶的工夫,很快摸清陳老太太的脾性。

  傅雲章雖好,他這個寡母卻是個麻煩。她膝下幾個女兒個個嬌生慣養,從沒受過氣,臉皮嫩心氣高,恐怕和性情慳吝的陳老太太處不來。

  趙家太太思忖片刻,端起茶杯吃茶,眼角不動聲色打量陳老太太的臉色。老太太雖然一直在笑,極力想做出一副慈和模樣,但笑容十分不自然,和知縣娘子說話的語氣硬邦邦的。

  周圍侍立的丫鬟神色緊張,老太太一個眼神丟過去,丫鬟不敢吱聲,可見老太太平日積威頗重。

  趙家太太暗歎一口氣,要不是官人堅持要和傅家結親,她不會特意走這一趟,也不知京師裡的大姑子到底是怎麼想的,傅家這種小門小戶,哪配得上趙家的閨女?哪怕那傅雲章才高八斗,也不過是個鄉紳家供出來的舉人罷了,趙家是江陵府郡望,書香傳世,找這麼一個女婿,太委屈趙家小娘子了。

  聽說傅雲章生得俊雅靈秀,如果他能考中進士,倒能勉強配得上趙家的門第。但是誰能篤定他一定就能榜上有名呢?幾千個考生,最後能赴殿試的也不過一二百而已,趙家家學淵源,也沒能出幾個進士。閣老夫人的老師趙師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麼?

  這樁婚事不能操之過急,還是等等再說。

  趙家太太下定決心,不管官人怎麼說,她不會隨隨便便把自己的閨女嫁到傅家吃苦頭。她心裡有了主意,說話間便不似剛剛那麼熱絡了,知縣娘子絞盡腦汁迎合討好,她微笑以對,不怎麼搭理,偶爾才紆尊降貴般回應一兩句。

  知縣娘子察覺到她態度的轉變,但不清楚原因是什麼,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奉承她。

  話不投機半句多,趙家太太不打算在黃州縣留宿,急著去渡口坐船,低頭看了眼透過細密竹葉漏進亭子裡的斑駁光線,笑著提出告辭。

  陳老太太和知縣娘子苦苦挽留,奈何趙家太太執意要走。陳老太太一頭霧水,頻頻看向知縣娘子,知縣娘子回以一個茫然的眼神,趙家太太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她實在猜不出趙家太太背後的用意。

  只得起身相送,看著趙家太太和幾位趙家小姐乘坐的馬車轉過街角,什麼都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去。

  趙家馬車出了東大街,趙家太太輕輕籲了口氣,餘光注意到趙叔琬面色僵硬,含笑問:「琬姐這是怎麼了?」

  趙家二姐遲疑了一下,挨到母親身邊,附耳小聲說了幾句話。

  趙家太太臉色微變,皺眉道:「琬姐,你帶走傅家小娘子的東西,怎麼也不和嬸嬸說一聲?」

  聽女兒話裡的意思,那個叫英姐的小娘子並不在黃州縣,沒經過主人的允許帶走她的文章,實在太莽撞了。

  趙叔琬撇撇嘴,甕聲甕氣道:「是傅容拿給我的,她說她可以替傅雲英做主,他們傅家的小娘子都聽她的。而且她問過傅家的老太太,老太太點頭了。嬸嬸,不告而取是為偷,這個道理我還是曉得的。」

  聽她說這事經過陳老太太的允許,趙家太太鬆了口氣,面色和緩,聽到最後一句,眉頭又皺了起來,捏捏趙叔琬的鼻尖,嗔道:「你這孩子,嬸嬸沒別的意思,只是怕你太爭強好勝!」

  趙叔琬秀眉微蹙,冷哼道:「嬸嬸,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們家的女孩哪點不好了,為什麼三爺爺就是不肯拿正眼看我們?反而偏心一個外人?他也就見了那個傅雲英一兩次,就心心念念非要收人家做學生,我爹娘求了他那麼多次……」

  趙家太太沉默下來,目光掃一圈車廂,幾個女兒坐在一旁沒有說話,不過看她們不服氣的表情,顯然都贊同趙叔琬的話。

  「這事說來話長,你三爺爺這麼些年一直不肯再給族裡的女孩開蒙,其實是有緣故的。」趙家太太靠著車壁,鬢邊一枝雙股鍍金菊花紋髮釵隨著馬車顛簸微微晃動,垂珠輕輕摩挲髮絲,「你們的堂姑——京師裡的那一位……」

  她沒明說那位趙家女的排行和名字,接著道,「當年她出嫁的時候,聽說沈家的婆母不喜歡女子讀書,便把閨中所作的詩詞字畫一把火全燒了。嫁入沈家之後,專心相夫教子,十幾年都不再碰書本。還和她婆母說了些讀書誤人,後悔跟著三爺爺讀書這樣的話。三爺爺一輩子都是小孩脾氣,一氣之下,當眾說以後不會教趙家的女孩讀書,免得落人埋怨。」

  聽了她的話,趙家小姐們面露詫異之色,一時都沉默了下來,連氣鼓鼓的趙叔琬也不說話了。她們明白京師裡的那位姑姑說的是誰,趙家只有一位女兒在京師,那就是閣老夫人趙氏。

  趙叔琬捏緊手裡的綢帕,從小長輩們都說她像京師裡的堂姑,她引以為豪,堂姑幼時以才學聞名江陵府,嫁人以後深居簡出,她以為那是因為堂姑忙於沈府中饋之事,才冷落了書本。沒想到堂姑如此決絕,為了示好婆母,不僅燒了自己的詩詞,還和她的啟蒙老師三爺爺反目。

  我不管。她垂下頭,咬緊唇,無聲自言自語,三爺爺誇傅雲英,卻從不誇獎她,她一定要和對方比一個高下。

  ※

  在武昌府盤桓了幾天,到處都逛過了,渡口的熱鬧見識過了,天南海北的吃食也嘗過了。

  這天裁縫把裁好的衣裙送到大朝街,傅四老爺告訴傅月、傅桂和傅雲英,兩天後啟程回黃州縣。

  黃州縣比不上武昌府熱鬧繁華,縣裡攏共只有那麼幾條大街,不到一個時辰就能逛遍縣城主城,鋪子裡售賣的物件遠不如武昌府的品種豐富。

  但是想到要回家,傅月幾人還是激動不已,連傅雲啟和傅雲泰都忍不住歡呼雀躍。

  臨走之前,傅雲章又帶著傅雲英去了一次長春觀。

  不巧監院道長不在觀內,知客說道長去楚王府為楚王世子診脈去了。

  楚王世子是楚王的老來子,自幼體弱多病。楚王年老,不可能再有生育,膝下只有世子一個兒子。如果這一個寶貝兒子不幸夭折,按著規矩,楚王這一系要除國回京居住,以後由其他皇室子弟來此地就藩。因此不止楚王寶貝兒子,整個楚王府都把世子當成菩薩一樣供著。世子長於婦人之手,八歲之前幾乎沒下過地,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難免身嬌體弱,時常染病。

  傅雲章謝過知客,領著傅雲英去拜見觀內另一位老道,請老道為傅雲英看脈。

  道長們常常伺候武昌府的權貴,別的不會,煉丹和望聞問切是他們的拿手絕活。

  傅雲章不厭其煩,一次次和老道確認她沒有患病,傅雲英百思不得其解,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然而傅雲章的關心並不是作假,他好像真的只是擔心她和上次那樣病倒。

  她不得不一次次保證,「二哥,如果我生病了……不,如果我不舒服,一定會馬上告訴丫頭的。上一次真的只是疏忽而已。」

  傅雲章嘴角微勾,抬眸凝望長廊前籠下的幽暗樹影,怔怔出了會兒神。

  啪嗒一聲,梅花樁上的小道士不慎摔倒在泥地上,摔了個狗啃泥。院子裡的道士們指著他笑駡,哈哈笑成一團,他們雖然自小修道,但年紀不大,除了打扮衣著,和外面那些少年郎沒什麼不同。

  傅雲章笑了笑,拉起傅雲英的手,牽著她走出道觀。

  ※

  回去仍然是坐船。

  出發的時候和傅雲章交好的書生們趕到渡口送他,幾人正站在一家酒肆前依依惜別,十幾個頭束網巾、身著短袍的家丁沖著他們直奔過來,放下七八隻盛滿果酒、土產的大抬盒。然後讓出一條道路,一名身著墨色直裰,腰束絲絛,手持灑金摺扇的富家公子走了出來,含笑和傅雲章拱手。

  渡口人來人往,周圍的人認出來人是鐘大郎,發出一陣陣抽氣聲。

  鐘大郎絲毫不理會竊竊私語的人群,笑著和傅雲章約定下次文會上再聚。

  傅雲章淡淡應下邀約。

  傅四老爺安頓好南邊來的繅絲工匠,先帶著傅月幾人上了船,聽家僕說鐘大郎來了,忙下船過去寒暄。

  傅月、傅桂站在甲板上,借著地利之便好奇地往下張望。

  傅雲啟和傅雲泰在一旁哼哼唧唧抱怨鐘大郎。

  「鐘家大公子生得挺體面的,沒想到卻是那樣的人。」傅月小聲說。

  傅桂一手搭在額前,對著人群的方向道:「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都是這樣的。他不是給咱們家賠禮了嗎?我覺得他不壞。」

  傅雲啟和傅雲泰對望一眼,同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等傅四老爺和傅雲章登船,岸上還傳來鐘大郎說話的聲音。

  富家公子蠻橫不講理,打死人命也不覺得什麼。但他們真想和誰結交時,示好的手段層出不窮,而且絕不會有威逼之態,讓人挑不出一絲錯不說,還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受寵若驚,如果不應下對方的盛情,就好像天理難容很對不住他似的。

  比如傅四老爺就對鐘大郎刮目相看。夜裡傅家的船停靠渡口,叔侄兄弟姐妹幾人圍坐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頻頻提起鐘大郎的名字,說他果然如傳說中的一樣是個性情中人,值得結交。

  吃過飯,傅雲英回到船艙,芳歲打來熱水服侍她梳洗。

  夜色濃稠,無月無星,江上涼風陣陣,關上門窗依然有風從縫隙湧進房裡,吹得燭火不停晃動。

  傅雲英坐在燈下看書,燭火晃得太厲害,不一會兒她覺得眼睛泛酸,揉揉眼眶,起身預備就寢。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紊亂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不少人同時上下跑動,到處都是沸騰的嘈雜人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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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自救

  傅雲英擎著燈走到裡間,掀開羅帳,叫醒熟睡的傅月和傅桂。

  不一會兒傅四老爺親自找了過來,披頭散髮,衣襟大敞,手裡提了隻竹絲燈籠,趿拉著蒲鞋叩開艙門,讓姐妹幾人隨他一起下船去渡口住一晚。

  半夜被叫起,渡口幾條船都燈火通明,處處回蕩著催促嘶吼聲,船上氣氛緊張,傅月和傅桂有些害怕,匆匆收拾了隨身的物件,緊跟著傅四老爺走出船艙。傅雲啟和傅雲泰哈欠連天,跟在王叔身後和幾人在舢板處匯合。那邊傅雲章也過來了,附耳和傅四老爺小聲交談幾句,神情並不見慌張,幾人一齊下了船。

  渡口有數座吊腳樓,專門做南來北往商旅的生意,供茶供飯,也提供住宿。傅四老爺嫌棄客店醃臢,加上天不亮就要開船回黃州縣,夜裡從不下船,現在卻不得不在吊腳樓的客房將就一晚。

  吊腳樓大堂亂糟糟的,被官兵趕下船的商旅們一窩蜂衝進竹樓。人太多,幾家吊腳樓住不下,老闆和商旅們商量,客房讓給女眷們休息,男人們在大堂打地鋪。

  商旅們常常在外行走的,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何況天氣涼爽,並不計較打地鋪,先把女眷們安頓好了,回到大堂討論剛才的事。

  店裡的小夥計披衣起身,煮茶招待驚魂未定的女眷們。

  熱水送到門前,芳歲開門接過大銅壺,聽到外面有個聲音道:「聽說水馬驛的船被賊人盜走了,官府正在追捕賊人。這才把我們全趕下船。」

  一人質疑道:「水馬驛的船誰敢偷?」

  大堂響起吃吃笑聲,「江上的盜匪連押送漕糧的官船都敢劫,還有什麼不敢偷的?這裡偏僻,水馬驛的船夫全在花樓裡吃酒,春宵一刻值千金,三五日不回去,水馬驛只有幾個老天拔地的老者守著,不偷他們偷誰?」

  朱炎抓了把賞錢給夥計,給幾位小娘子沏茶。傅月和傅桂吃了茶睡下,到底年紀小,雖然心裡七上八下的,挨著枕頭,很快又睡熟了。

  傅雲英洗漱後爬上床,剛躺好,聽到哐啷一聲響,隨即傳來夾雜著恐懼的驚呼聲,外面大堂的門被人踹開了。

  她睜開眼睛,側頭看傅月和傅桂睡得正香,沒有出聲,攏好散下來的長髮,撥開蚊帳下床。

  芳歲和朱炎在床邊打地鋪睡,兩人累了一天,睡得死沉,微微打鼾。

  她輕手輕腳走到門邊,透過窗紙往外看。

  外面點了燈,依稀能看清樓下光景,槅扇正對著大堂一角,商旅們蹲坐在角落裡左顧右盼,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能看出他們非常不安。

  幾個穿甲衣、戴斗笠的高大男人站在他們身後,手裡的彎刀刀刃折射出一道道冰冷的噬人光芒。

  火把熊熊燃燒,大堂擠滿人,但沒人說話,躍動的火光照亮商旅們焦黃的臉。

  傅雲英猶豫要不要叫醒傅月她們,這時,忽然有人輕笑一聲,道:「我等奉命緝拿盜賊,爾等不必驚慌。」

  隨著他的聲音,腳步聲驟起,更多的人湧進大堂。

  這些人手執彎刀,個個人高馬大,戴黑色大帽,穿窄袖襴袍,外罩青布對襟長身甲,腰間繫結帶。

  雖然隔得遠,但傅雲英分明聽到大堂不同方向同時響起壓抑的抽氣聲。

  那些並不是普通官兵,而是北鎮撫司中負責差遣幹辦差事的錦衣衛。錦衣衛大名,有止小兒夜啼之效,尤其今上登基以後為平衡朝堂,給予錦衣衛極大的信任,北鎮撫司的職權遠遠超過太監,不論平頭百姓,還是朝中的達官貴人,無不對錦衣衛退避三舍,不敢掖其鋒芒。

  老百姓們沒見過錦衣衛辦案,但錦衣衛的衣裳行頭婦孺皆知。

  吊腳樓老闆戰戰兢兢跪倒在喬恒山面前,喬恒山問一句,他答十句,生怕惹惱官老爺,連累全家。

  樓下要查,樓上自然也得查。

  傅雲英叫起芳歲和朱炎,推醒傅月和傅桂,讓她們穿好衣裳,免得錦衣衛踹門進來嚇壞幾個小姑娘。

  錦衣衛辦事俐落,腳步聲很快沖著樓上來了,接著,離樓梯最近的幾間屋子傳出一陣陣驚叫聲。

  傅雲英點亮燭火,帶著傅月和傅桂坐在方桌前。

  一個瑟瑟發抖的老婆子推開門,看她們安安靜靜等著,愣了一下,讓到一邊,「官爺,可以進來了。」

  傅月和傅桂抓著彼此的手,把頭埋得低低的,聽著腳步聲由遠及近,幾雙皂靴踏進門檻,在房裡轉了一圈又出去了,始終不敢抬頭。

  樓下大堂,傅四老爺心急如焚,偏偏錦衣衛在一旁看守,不能擅動,急得汗如雨下。眼看著錦衣衛衝進幾個小娘子的房間,裡頭卻沒有聲響傳出,不一會兒錦衣衛出,婆子關好房門,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礙事,英姐在裡頭。」一旁的傅雲章道。

  傅四老爺擦把汗,胡亂點點頭。

  ※※

  一晚上兩次被驚醒,傅月和傅桂這一次無論如何再睡不著了。

  芳歲緊靠著門,耳朵貼在窗紙上,細聽外邊的動靜。

  外面吵鬧不休,錦衣衛幾乎把幾座吊腳樓翻了個底朝天。半個時辰後,什麼都沒找到的喬恒山跺跺腳,小聲咒駡幾句,帶著錦衣衛們匆匆離去。數十人踩著竹梯奔向城鎮的方向,吱嘎吱嘎的響聲過後,一切歸於沉寂。

  等錦衣衛們離開,仍舊沒人敢吱聲。

  眾人屏氣斂聲許久,竹樓外只有嗚嗚風聲和清風扯動布幌子的刺啦聲傳來。

  商旅們鬆口氣,互望一眼,紛紛上樓,找到自家親眷,立刻收拾行李,預備離開。

  「這裡不能多待,他們去縣城了,我們快走,快走!」

  正是夜最深的時候,沒有星光月光,渡口沉浸在幽暗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江面也黑魆魆的。錦衣衛剛剛搜查過船隻,所有燈火都被撤走了,只能靠暗夜中波浪舔舐樓船的嘩啦聲響辨明方向。

  傅四老爺不想擔驚受怕,和傅雲章商量過後,決定立刻就走。錦衣衛查案沒什麼可怕的,但錦衣衛不問青紅皂白,動輒牽連無辜百姓的事屢見不鮮。一件平平無奇的小案子,他們任意發揮,想抓誰就抓誰,一頂陰謀不軌的大帽子扣下來,首輔的親戚也得乖乖認栽,甚至波及半個朝堂。至於平民,一旦官司上身,錢財散盡、家破人亡是遲早的事。

  剛才那位喬大人沒抓著盜賊,顯見著不甘心,萬一惱羞成怒,回頭拿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出氣,他們豈不是成了待宰的魚肉?

  商旅們平生最怕的就是官老爺。於是片刻後,剛剛人滿為患的竹樓轉瞬間便空蕩蕩了。

  ※※

  傅雲章先上船,帶著蓮殼清點人數,檢查船上的貴重物品。

  傅四老爺送傅雲英幾人回艙。

  傅雲啟頻頻回頭,給傅雲英使眼色,看她不理會自己,提高燈籠放在下巴處,故意做鬼臉嚇她,「說不定船上藏有強盜,你不害怕嗎?」

  傅雲英沒說話。傅桂擋在她身前,狠狠瞪傅雲啟一眼,「烏鴉嘴!沒事嚇英姐做什麼?」

  傅雲啟吐吐舌頭,轉頭過去和傅雲泰一起竊笑,兄弟倆高聲討論剛才看到的錦衣衛,對十幾歲的少年郎來說,器宇軒昂的兵士是他們見過的最威風最氣派的人。

  突然,渡口傳來喧嘩聲。

  傅四老爺回頭張望,臉色微變,眉頭皺得緊緊的,「怎麼又回來了?」

  遠處遽然亮起數十支火把,如騰飛的火龍一般,風馳電掣,直往渡口的方向撲來。船上的人似乎能感受到火把炙人的熱氣。

  火光之後,是整齊劃一的腳步鈍響。

  傅雲章從甲板另一頭走過來,輕聲道:「他們是故意的。」

  錦衣衛找不到逃走的盜賊,又或者他們只找到一兩個,想引出其他人,所以故意虛張聲勢一番,然後放商旅們回船,做出要即刻趕去武昌府的假像,其實埋伏在山林之後,等著盜賊露出馬腳。

  傅四老爺急得跺腳,低聲罵了幾句粗話。錦衣衛查案就查案,能不能不要故弄玄虛,把他們這些無辜百姓嚇得一驚一乍的?

  「還不如在吊腳樓等到天亮……」

  他的話還沒說完,異變突生,水手中的一人突然無聲暴起,縱身幾個動作,直衝向傅月。

  事情發生得太快,就在眨眼之間,周圍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傅月站在婆子旁邊,正細聽傅四老爺和傅雲章交談,忽然感覺到一陣風迎面撲了過來,隨即是一道鋪天蓋地罩下來的暗影,氣息陰森可怖,她本能感覺到害怕,想抬腳躲開,雙腿卻像鐵水澆鑄一樣一動不動,一聲尖叫剛從喉嚨裡發出,胳膊被人大力撞了一下,一陣天旋地轉,撲通一聲,她摔倒在髒汙的甲板上。

  她頭暈眼花,心跳如鼓,想爬起來,四五個人撲到她身前,七手八腳把她抬起來,送到一邊。她驚惶未定,淚水洶湧而下,不停掙扎。

  「月姐,是我,別怕。」傅桂按住她的手,聲音微微發抖。

  她躲開了?傅月的心跳慢慢穩定下來,抱緊傅桂和趕過來攙扶她的婆子,回頭一看,眼淚流得更凶了。

  傅家家僕手執隨手撿起的棍棒,將一個水手緊緊圍在中間,兩邊人正對峙著。傅家家僕不敢動,因為水手青筋突出的大掌正緊緊攥著一個人的喉嚨。傅雲英被水手掐著脖子,雙顴漸漸發青,神情卻很平靜,彷彿那幾根隨時能扭斷她脖子的手指只是一團輕飄飄的棉花。

  剛才英姐衝上來撞開她,她才能逃開的。

  傅月哇的一聲哭出來。

  「別出聲!」傅桂捂住她的嘴,拉著她後退。

  傅四老爺臉色鐵青,認出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傷人的水手並非傅家雇工。剛才太亂了,竟然沒人發現。

  「剛剛混上船的。」傅雲章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先把人穩住。」

  「這位英雄好漢……」傅四老爺的目光落在傅雲英臉上,鼻尖沁出汗珠,咬咬牙,道,「您想要什麼,只管開口,我們一定照辦!還請手下留情,官爺們此刻就在渡口,只要我們喊一聲,您的處境……」

  水手森然冷笑,並不想和傅四老爺多話,一邊後退,一邊道:「誰敢出聲,我動動手指就能掐死她。」

  他加大手上的力道,傅雲英喘不過氣來,手指深深陷進水手的胳膊裡,用力到發白。

  但她始終眉頭輕蹙,一聲不吭。

  傅桂說的對,傅雲啟確實是烏鴉嘴。現在她知道錦衣衛為什麼去而復返了,渡口早就佈置好陷阱,他們這些停靠的船隻和船上的旅客,全都是錦衣衛的誘餌,包括吊腳樓的那番搜查,不過是一場戲而已。

  傅四老爺心急火燎,牙齒在舌面上咬下一塊皮,疼得齜牙咧嘴,顧不上痛,繼續和水手周旋。

  水手抬頭看著渡口的方向,眼底閃過一抹厲色,慢慢退到船頭處,沒地方可退了,身後便是洶湧奔流的江水。

  傅雲章心裡一驚,這人不想逃命,他到底想怎樣?

  傅雲英雙腳離地,脖子被人鉗住,只能仰頭看到漆黑夜空一角,看不到水手的神情,也看不清對面傅四老爺和傅雲章正努力和水手談條件。因為呼吸不暢,她幾次差點窒息,勉力強撐著不暈過去,掐住她的那雙手像是從冰窖裡伸出來的,涼意透骨。

  她飛快思考,傅四老爺和傅雲章願意為她包庇這個凶徒,甚至護送他離開湖廣也不要緊,可這人不急著提要求,也不怕錦衣衛發現這邊的動靜上來抓人,手心乾燥,沒有汗水,緊錮住她的手臂如鋼筋鐵骨,絲毫沒有顫抖的跡象。

  他說話似乎是北方口音。

  莫非他想拿自己做要挾,逼迫錦衣衛放走他?還是錦衣衛抓他的事另有內情?

  不管怎麼樣,錦衣衛和她不沾親不帶故,可不會為了一個小姑娘手軟。

  她才剛過上好日子,還沒有達成自己的目標,沒有回報這一世的親人,沒有看到皇帝和沈介溪最後的下場,怎麼能死在這種無名小卒手上?

  而且死得莫名其妙。

  傅雲英深吸一口氣,鬆開手指不再掙扎,放鬆身體,緩緩合上眼睛。

  正應付傅雲章的水手察覺到她沒有呼吸了,心頭凜然,低頭查看,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覺放輕了。

  就是現在!

  傅雲英憑藉本能靈活地從水手懷裡掙脫出去,身後是反應過來的水手撲過來的手臂,指尖已經碰到她的頭髮了,身前是黑沉的江面,傅四老爺和傅雲章想趕過來救她,但離得太遠,水手已經搆到她的肩膀,馬上就要重新抓住她了。

  她沒有片刻猶豫,翻過船舷,縱身一躍。

  湖廣長大的女孩子,四五歲起就跟著哥哥姐姐們去湖裡玩,盛暑天更是每天伴著日暮和霞光去江邊游水,泡在江裡長大,幾乎個個都會鳧水。黃州縣隔幾里便有條河,山路沒有水路暢達,走親戚大多要坐船,傅四老爺擔心她從北方來不會鳧水,特意讓傅月和傅桂教她,她只好又學了一次。

  水手愣住了,手上還抓著從傅雲英身上扯下來的一塊碎布。傅家家僕呆了一呆,然後爆出憤怒的吼聲,齊齊衝上前,把他按在甲板上。

  嬌小的身影消失在船舷邊,傅雲章愣了幾息,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幾步衝到船舷邊,下意識想脫外袍,蓮殼按住他的手,「少爺,您不要命了?」

  他雙唇緊抿,一言不發。

  蓮殼又道:「您放心,五小姐會水。」

  傅四老爺一疊聲支使船上的水手,接連撲通撲通幾聲,會水的夥計僕人全下去救人了。

  這時,才傳來錦衣衛上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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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獲救

  傅雲英低估了深夜江水有多涼。

  雖然暑熱還未褪盡,但快入秋了,波濤起伏的江面尚留有微溫,水下卻寒涼刺骨。

  她在水裡打了個哆嗦,怕那水手也跟著跳下來,在水中潛了半會子,確定沒有危險,才浮出水面換氣。涼風吹拂,冷得她直打顫,肩膀手臂上立刻炸起細細的雞皮疙瘩。

  她環顧一圈,發現自己離傅家的船有一段距離,可能是剛才下潛的時候遊遠了。

  不遠處幾聲「撲通」「撲通」的入水聲,江上太黑,水浪翻湧,辨不清周圍情景,只能看到高聳江面的船隻和遠處的渡口。船上人聲嘈雜,有人在揚聲叫她的名字,帶著哭腔。

  傅家人來救她了。

  她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冷,呼吸困難,抬手摸了摸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腫了,疼得厲害,指尖剛碰到便覺一陣痛入骨髓的刺痛,眼前一陣眩暈,手腳發軟,連忙打起精神往回游。

  風浪聲太大,渡口又亂成一團,她對著傅家的船喊了幾聲,只發出微弱嘶啞的氣音,方才被水手制住時嗓子已經壞了。

  她只能節省力氣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游,費力遊了一會兒,左腿抽搐了兩下,一陣痙攣襲來。

  恍惚間連吃了幾口冷水,水花澆在臉上,危險臨近的感覺反倒讓她更清醒了一點,她再次確認方向,繼續往前遊。渡口的其他聲音都淡去了,頭頂的蒼穹黑如潑墨,江水也泛著深沉色澤,她彷彿被困在咫尺方寸之地間,怎麼游都游不到傅家的大船旁。

  就在她精疲力竭之時,破開水浪的潺潺聲由遠及近,有人發現她,朝她遊了過來。

  夜色幽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一道分明陌生,又彷彿有些熟悉的聲音透過冰冷的江水傳來,「抓住。」

  她神志模糊,伸長雙臂攀住遊過來的人,冰涼的手指尖碰到硬實的肌肉,溫暖的觸感讓她下意識往前湊,直到貼上對方的胸膛。

  來人停頓了一下,攬緊她,臂膀輕輕繞過她的肩,帶著她往回游。

  遊到一條小船前,船上提著燈的人看到二人,連忙撇下手裡防風的燈籠,俯身拉男人上船,驚喜道:「大人,您找到人了!」

  男人放下懷裡不停打哆嗦的小姑娘,退後幾步,讓其他人為她取暖。

  提燈的人為男人披上乾爽衣裳,嘖嘖幾聲,「聽說湖廣的女子潑辣兇悍,我還不信,沒想到傳言是真的。我看著她跳下去的,那小子都嚇傻眼了!」他笑了笑,朝站在船頭的男人拱手,「大人,怎麼處置潘遠興?」

  船上的水手是傅家雇工,看到傅雲英被救起,他們賣力搖動船槳,小船如離弦的箭飛快往渡口馳去。

  渡口的火光映在男人臉上,就像撥雲見月,夜色中緩緩顯出輪廓分明的俊朗臉孔,眸光黑沉,五官深刻,兩道劍眉軒昂入鬢,頰邊留有短鬍茬,微微一層淺青。

  他好似沒有聽見隨從問的話,出了會兒神,凝望夜幕下的渡口,默然不語。

  隨從猛然醒悟,暗悔失言,閉上嘴巴不吱聲了。

  ※※

  夜風吹得旗幟幌子颯颯響,燈火昏暗。

  傅雲英感覺到小船停泊在渡口前,鼎沸人聲和暈黃的燈光一起湧了過來,她恍惚聽見傅四老爺說話的聲音。

  有人抱起她,乾燥的手指輕撫她的髮鬢,摸到潮濕冰冷的江水,飛快收了回去,吩咐身後的家僕快去準備熱水湯藥。

  她睜開眼睛,看到一雙幽黑的眸子,嘶啞著道:「二哥。」

  聲若蚊吶,幾不可聞。

  傅雲章雙眉略皺,眼瞳明如清澈山澗,泛著泠泠寒意,唇邊卻扯起一絲微笑,柔聲道:「好了,沒事了。」

  他匆匆和船上的男人頷首致意,「蒙大人援手相救,不勝感激,舍妹體弱,恐她受涼,須得即刻去請郎中醫治,來日必當當面道謝。」

  男人接過渡口屬下遞到手邊的布巾擦拭濕透的頭髮,聽屬下一一稟報事情,偶爾出聲下達指令。

  燈籠高懸,他站在燈下,光線傾灑而下,半張臉孔融入陰影之中,只能看到線條流暢而緊繃的下頜,看不清神情,聞言淡淡道:「順手而已,請便。」

  他望著江面的方向,但傅雲章卻彷彿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簡單幾個字,隱隱透出一股懾人威嚴。

  一個持彎刀的隨從走到男人身後低語幾句,男人臉上沒有半絲表情,轉身離開,錦衣衛們緊隨其後,簇擁著他往停泊在渡口的另一條船行去。

  傅雲章垂下眼皮,立刻帶著傅雲英去尋郎中。

  傅四老爺還想留下來打聽一下男人的身份,也好備厚禮相贈。但看男人排場極大,錦衣衛們顯然以他為尊,剛才在吊腳樓擔任指揮的喬恒山唯唯諾諾跟在他身邊,比羊羔還老實,可見此人雖然只著普通衛士的袍服,其實地位尊貴,而且光看他英武不凡的相貌和沉穩舉止就知他身份不一般,聽口音是北直隸人。不敢上趕著套交情,找了個隨從模樣的人謝了又謝,費盡口舌才得知剛才那個救起傅雲英的男人姓霍。

  按說水手之所以混入傅家的船,完全是錦衣衛故意引誘為之,但那霍大人到底還是親自下水救人了,傅四老爺作為一個平頭老百姓,不敢深想錦衣衛到底在謀劃什麼,再三謝過霍大人的隨從,命人從船上庫中挑選幾樣禮物送上。那隨從堅辭不肯收,銀子更不願意要。傅四老爺做足感激模樣,看隨從快要不耐煩了,才告辭回船。

  隔壁一條船上恰好有個郎中,剛看過傅雲英的傷勢,說她脖子上的淤青最為嚴重,傷到喉嚨,半個月內不能高聲說話。他開了張藥方,想起夜已深了,渡口離城鎮遠,道:「我那兒有幾味藥,先給小姐煎幾碗吃著。明天再抓藥也使得。」

  傅雲章送他出去,迎面看到傅四老爺走過來,郎中把剛才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傅四老爺心下稍安,叮囑丫鬟好生伺候,送走郎中,心有餘悸,嘀咕道:「這下能走了吧?」

  話音才落,聽得舷梯被人踩得哐哐響,兩名腰佩彎刀、穿罩甲的錦衣衛直奔上船,劈頭就問:「剛才那位落水的小娘子呢?」

  傅雲章示意傅四老爺先別接話,上前一步,道:「舍妹剛吃過藥,已經睡下了。」

  錦衣衛道:「叫醒她,大人有話問她。」

  傅雲章皺了皺眉。

  ※※

  傅雲英在水裡泡了小半個時辰,冷得簌簌發抖。恍惚中被人送回艙房,丫鬟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服侍她脫衣洗漱,迷迷糊糊中被人抱著灌下一碗滾燙刺鼻的藥湯,溫熱的巾帕讓她發出一聲舒服的喟歎聲。輕而軟的被子蓋下來,暖流一點點回到空虛的四肢百骸中,她鑽進溫暖的被窩裡,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間,有人輕搖她的胳膊,婆子在她耳邊低語,「五小姐,那些官爺把那個惡人又帶回來了。」

  眼睫輕輕顫動,傅雲英睜開眼睛,婆子和丫鬟立在床頭,房裡點了燈,蚊帳低垂,床前和門口之間的地上放了一張湘竹大屏風。

  剛才傅月在她床邊哭了好久,她嗓音嘶啞沒法出聲安慰傅月,只能給傅桂使眼色讓她幫忙。終於清靜下來睡了一會兒,感覺剛睡著就被叫醒了,神色有些茫然。

  婆子小心翼翼扶她坐起來,用被子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尤其是肩膀的地方按了又按,掀開一邊蚊帳,朝門外咳嗽兩聲。

  吱嘎一聲,傅四老爺推門進來,身後跟著兩個力士。力士垂下眼皮,走進艙門,將一個雙手被捆縛在身後的男人推到屏風前,甕聲甕氣道:「呶,你看,我們大人豈會騙你?」

  男人正是剛才弄傷傅雲英脖子的盜賊,名叫潘遠興,他抬頭細細看傅雲英幾眼,臉色頹唐,「小娘子,對不住,我沒想傷你。」

  傅雲英嘴角微微一扯,笑容譏誚,不管男人有什麼苦衷,方才那雙掐住她脖子的手可不是她的幻想。她窒息好幾次,現在還不能開口說話,如果她沒及時自救,等錦衣衛趕到,她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力士提起男人的衣領,推搡他出去,口中道:「行了,人你親眼看到了,我們大人說話算話,答應你救人,就一定會救人。你給我老實點。」

  等他們一走,傅四老爺趕緊關上艙門,破天荒念幾句佛,小聲嘟囔:「什麼怪事都讓我碰上了!」

  他走到床前,安慰傅雲英幾句,看她睡下,囑咐丫鬟好生伺候。

  ※※

  潘遠興踉蹌著下了船。

  渡口鬧哄哄的,錦衣衛們來回奔忙,押送落網的人從不同船隻走下來。

  他們東躲西藏四年多,好幾次和朝廷爪牙擦肩而過,數次九死一生,僥倖脫險,本以為這一次也能安然無恙,沒想到幾個月的縝密計劃,不僅沒能矇騙錦衣衛,反而被對方一網打盡。

  李寒石帶著僕從家僕數十人,一路宴請賓客,結交名士,大搖大擺南下,不過是個幌子罷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轉移其他人的注意力,霍明錦才是真正身負皇命之人。

  好在世孫趁亂逃走了,他們故意拖延,就是為了給世孫爭取更多時間,只要世孫安全,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

  潘遠興嘴角微微勾起,不自覺挺直脊背。

  船下有人等著他。

  錦衣衛們侍立左右,中間一個裹披風的男人佇立在風口處,夜風吹拂,衣袍獵獵,搖曳的火光襯出他高大的身影,肩背寬闊,面龐冷硬。

  「霍將軍。」潘遠興冷哼一聲,譏諷道,「闊別已久,沒想到再見之時,我竟然是將軍的階下之囚。」

  霍明錦抬眸掃他一眼,「朝中已無霍將軍。」

  潘遠興唉喲一聲,「忘了恭喜霍將軍高升!看我這記性,我還記得當年為將軍送行,將軍雖是舞象之年,卻能號令千軍,風華正茂,英姿勃發,風采冠絕京師。我當時心生嚮往,只盼有朝一日也能追隨將軍……一晃幾年,您怎麼成了皇帝的走狗,助紂為孽起來了?」他逼近霍明錦,咬牙切齒,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一口氣道,「將軍,我無意牽連無辜,你願意救下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娘子,良心未泯,真的甘願充當皇帝的走狗?你的部下死得冤枉,你竟然甘心為皇帝賣命,將軍忘了那些為你捨生忘死的將士?定國公一家慘死,只留下世孫一條命脈,他才十歲!將軍加官進爵的法子多的是,為何不放世孫一條生路?他的兄長是您的同窗好友,慘死刀下前殷殷叮囑世孫去投奔您,您當真鐵石心腸,見死不救?」

  ……

  身後一道腿風掃來,力士恐潘遠興傷人,上前幾步狠狠踹向他的膝窩,他悶哼一聲,跪倒在地。

  霍明錦紋絲不動,俯視著他,沉默一瞬,一字字問:「徐延宗在哪兒?」

  潘遠興抬眼看他,目光鄙夷,「無可奉告,霍將軍,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給我一個痛快吧。」

  霍明錦神色不變,眸光幽深,片刻後,冷聲道:「好。」

  潘遠興咧嘴一笑。

  ※※

  水浪拍打木船,嘩嘩聲如潺潺的水波,一時輕,一時重,盤旋回蕩,時有時無。

  傅雲英感覺到床前人影晃動,慢慢睜開眼睛。

  芳歲斟了杯茶送到床頭,攙扶她坐起,餵她喝下半盞茶潤潤腫痛的喉嚨,然後取來煎好的藥汁子服侍她喝下。

  她並不需要人哄,一口氣吃完藥,漱過口,勉強吃了點容易克化的鵝油玫瑰餡蒸餅。

  芳歲告訴她快到黃州縣了,昨晚錦衣衛在渡口抓了不少人,除了他們家的船,其他幾條船也有人被帶走,傅四老爺怕夜長夢多,得到錦衣衛的准許後,立刻啟程,半個時辰後就能到家。

  傅雲英唔了聲,下床在艙房裡走了幾步,飽睡了幾個時辰,除了喉嚨仍然隱隱作疼以外,她身上並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小姐,昨晚給您脫下濕衣裳的時候看到這個……」芳歲走到屏風後面,在衣箱裡翻找了一會兒,擎著一枚小巧的青綠魚佩走出來,「朱炎看到的,昨晚事多,她忘了說……」

  傅雲英接過魚佩細看,綠料雕琢精細,玲瓏剔透,不算特別貴重,但也絕非凡品,不是她隨身戴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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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回家

  很快到了黃州縣。

  傅三叔和傅三嬸夫婦倆在渡口翹首以盼,看到傅四老爺下船,笑著迎上前。

  問過寒暖,傅三嬸道:「老太太昨天問起好幾次,灶上熬了一大吊子線粉雞湯,快回家歇歇。」說完話,看傅雲啟和傅雲泰兄弟倆出奇的老實,傅月和傅桂也蔫蔫的沒什麼精神,心下疑惑,沒有多問,領著婆子往下搬行李包袱。

  傅雲英收拾好隨身帶的東西,出了艙房,迎面看見傅雲章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兩個穿藍布襖裙的婆子。

  他看到她,微微一怔,目光飛快審視她一番,「這就好了?」他習慣早起,船靠岸後,想著小娘子身子嬌弱,又在病中,交代蓮殼在那邊整理衣箱,特意過來照看,沒想到她已經準備好下船,完全不需要別人幫忙。

  傅雲英說不出話,點點頭。

  昨晚幾條船上的人都嚇得不輕,傅四老爺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今早船工們早起忙活時戰戰兢兢的,她這個死裡逃生的人卻面無表情,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不知該誇她懂事,還是為她近乎憨直的膽大發愁。傅雲章輕歎一聲,不由失笑,側首示意身後的婆子離去,牽起傅雲英的手,「走吧。」

  馬車離了渡口,慢慢馳入街巷之中。

  傅月、傅桂幾人從小在黃州縣長大,以為其他地方也和家鄉是一個模樣,在武昌府待了一段時日,才知什麼是繁華熱鬧。以前她們覺得黃州縣西大街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柴米油鹽,生活所需,玩器家具,活禽牲畜,賣什麼鋪子都有,還有天南海北的稀奇古怪玩意兒。然而見識過漢口鎮的繁忙景象後,再看車窗外只容兩輛馬車並行的長街,和武昌府寬闊整潔的大街小巷一比,那些窗前掛著幌子、曾讓她們流連忘返的鋪子彷彿黯然失色,再不能令她們雀躍歡呼了。

  當然她們這會兒也沒有心思去興奮激動。經過昨晚那一場驚嚇,心大如傅雲泰和傅雲啟都陡然變得乖順安靜起來,更別提多愁善感的傅月了,一早上她哭了好幾回,傅桂怎麼勸都沒用,快被她煩死了。

  「四叔說了,這件事不能讓奶奶曉得。你把眼睛哭腫了,奶奶肯定要問,你這麼笨,肯定瞞不了人,你讓英姐怎麼辦?」

  傅月拿帕子按按眼角,抹去淚珠,看著背靠車壁沉思的傅雲英,顫聲道:「英姐……」

  話還沒說出口,眼淚又下來了。

  傅桂直翻白眼。

  傅雲英按住傅月的手,朝她搖搖頭。

  她並沒有無私到甘願為不相干的人慷慨赴死,之所以救下傅月,一來事情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容不得她考慮。傅月是傅四老爺的女兒,年紀又小,在她眼裡還只是個孩子。傅雲章透過她看到年幼的自己,她看著傅月和傅桂的時候,何嘗不是如此。所以那一下推開傅月的動作更多的是出於保護後輩的本能。二來她心智上並非孩童,每天堅持鍛煉,加上繼承了傅老大的一把子大力氣,逃脫的希望比慌亂的傅月大得多。三來,她上輩子最後幾個月在追兵的圍追堵截下從京師一直逃到祁連山下,逃命經驗豐富。

  傅四老爺顯然把她那一刻的果斷冷靜看成大義凜然,深受觸動,簡直恨不能讓人刻一張英勇救姐的匾額掛到她房門前。

  她沒有多作解釋,請傅四老爺不要把事情宣揚出去。

  傅四老爺滿口答應,同時愈發感動,甚至老淚縱橫,當場便哽咽著許諾了許多東西給她。

  傅雲英沒有推辭,坦然接受,四叔果然大方,金銀黃白之物可比口頭上的感激實惠多了。

  轉眼到了東大街窄巷前,傅雲章和傅四老爺客氣幾句,在巷口分別。傅四老爺想起一事,取出傅雲英一早給他的魚佩,道:「錦衣衛來去無蹤,咱們這等人也沒門路尋他們。這塊魚佩雕工精細,可能是家傳之物,我想托人送到京師去,再慢慢尋訪那位霍大人。」

  傅雲章濃眉微挑,沉吟片刻,道:「四叔若是信得過我,不如把魚佩交給我。我不日就要啟程北上,鐘大郎和其他幾位舉子和我同行,他們有親眷在京中居住,可能聽說過那位霍大人。」

  「你要參加這一次會試?」傅四老爺馬上忘了尋訪魚佩主人的事,喜笑顏開,絮絮叨叨起來,「這可是咱們家的大喜事,出門在外諸事不便,一定要多帶些傍身的東西,你體格不健壯,恐怕受不了北方嚴寒,怎麼不等明年開春再走?」

  傅雲章淡笑道:「不礙事,早點走不至於耽誤考試,路上順便遊覽古跡,結交文友,到京師後也好有個照應。」

  巷口不是談正事的地方,傅家院門打開,大吳氏、盧氏和韓氏在僕從的簇擁中迎了出來,小廝們搬運板車上的貨物,人來人往,笑語喧嘩,傅四老爺拉著傅雲章匆匆叮囑幾句,約好閒時再詳談,才放他離開。

  這一邊傅月在傅雲英和傅桂的安撫下終於不哭了,姐妹幾個下車,向長輩見禮。

  盧氏看到傅月眼圈發紅,以為她剛剛歸家才會如此,沒有往心裡去,摸摸她的頭髮,笑向韓氏和傅三嬸道:「怎麼覺得她們幾個好像長高了點。」

  說說笑笑一陣,相攜回屋,堂屋擺了一張黑漆雕花榆木八仙桌,雞鴨魚肉、精細果菜擺了滿滿一大桌,盛桂花藕片、醬板鴨、松花蛋、孔明菜、炒花生米的涼盤實在放不下,乾脆碼著放,摞了好幾層。

  今天闔家團圓,一大家子不必分開,同桌吃飯。

  飯桌上傅四老爺說傅雲英在武昌府的時候著涼傷了嗓子,要好好將養,半個月內不能高聲說話。盧氏和傅三嬸大吃一驚,噓寒問暖一陣,叮囑丫鬟去灶房煮冰糖雪梨羹給她潤嗓子。

  往常總喜歡挑三揀四的傅雲泰和傅雲啟一個勁兒埋頭扒飯,大吳氏心疼壞了,一心給兩個孫子夾菜吃,埋怨說武昌府不如家裡好,孫子都餓瘦了。

  盧氏環顧左右,眼神從女兒和兩個侄女身上掃過,最後落到兒子身上,眉頭輕蹙。她固然溺愛兒子,其實也曉得兒子無法無天,啟哥是嬌氣不明理,那泰哥完全是任性驕縱,也就家裡人肯忍讓他,怎麼去了一趟武昌府,回來之後兒子就跟轉了性子一樣?

  她暫且不動聲色,招呼眾人吃飯。

  散席後傅四老爺送大吳氏回房,細說這些天路上的事。傅月、傅桂推說累了,回屋換衣裳。盧氏眼珠一轉,先去前院料理事務,傅四老爺帶回來的東西要一樣樣分類登賬,她忙了一個多時辰才理清頭緒。回到院子裡,坐在廊下打盹的婆子聽到腳步聲,驚醒過來,擦擦口水,朝她直搖手,傅四老爺旅途勞頓,從大吳氏那邊回來之後就睡下了,還沒起。

  盧氏想了想,「請大姐過來,我有話問她。」

  ※※

  傅雲英回到丹映山館,發現棗樹上紅英繽紛,棗子熟透了,散發出一種甜膩微腐的香氣,引得鳥雀時不時飛來啄食。

  韓氏節儉,只要是能吃的東西全都捨不得浪費,抄起豎在門邊的一根長竹竿轟趕偷食的鳥雀,竹竿上頭繫了紅布條,晃動間刺啦響。她嚇走一群又圓又肥的麻雀,回頭朝傅雲英笑道:「今年是頭一年,前幾天丫頭要摘棗子,我不許她們摘,想著等你回來一起打棗子吃。」

  傅雲英笑了笑,做了個手勢。

  韓氏想起她現在不能說話,皺眉道:「是不是夜裡貪涼踢被子了?嗓子疼不疼?」走到女兒身前,手指輕點她的前額,「生病難受吧?以後當心點。對了,我記得有個偏方,專門治喉嚨痛的……」

  她叫來丫鬟,回屋從箱子裡摸出幾個大錢,讓她們去西大街買些茅草回來。

  好在這時灶房把燉好的冰糖雪梨羹送了過來,傅雲英眼神示意韓氏不用忙活了。茅草湯什麼的,她真的喝不下。以前在甘州沒錢抓藥,韓氏到處打聽偏方,然後自己去山裡挖草藥煮給她喝,虧得她能辨識一般常見的藥草,看到不認識的藥偷偷倒掉,不然早就吃出毛病了。

  ※※

  傅雲章在準備北上赴試的事,傅雲英又病了,從武昌府回家之後,她按著郎中的囑咐,每天待在家中和傅雲啟兄弟倆一起上學,不再踏足琳琅山房。傅雲章忙裡偷閒,偶爾會派蓮殼過來收走她的功課,批改過後再讓蓮殼送過來。

  蓮殼說傅雲章每天早出晚歸,忙得腳不沾地,從知縣老爺到地方鄉紳都搶著為他踐行,送金送銀送宅院送田地送僕人,還有送小妾孌童的。

  族中鄉老破口大駡送花娘給傅雲章的富商,但轉天自己也從家中挑了一個面龐嫵媚的丫鬟送到傅家大宅。其他人有樣學樣,一時之間,傅家大院鶯歌燕舞,擠滿各家送來服侍二少爺起居的「丫頭」。

  傅雲章婉言謝絕眾人的好意,丫頭們全部送還各家。那些丫頭跟死了老娘一樣哭天抹淚,硬是不肯走,一窩蜂衝到傅雲章跟前,拉住他不放,把他的衣裳扯得鬆鬆垮垮,儒巾、網巾也扯散了。女人發起瘋來可不管他是舉人還是白身。

  蓮殼不屑道:「路上風餐露宿,帶什麼丫頭呀!我們少爺有時候高興起來說不定就在哪座荒山野廟對付一宿,帶一個嬌滴滴的丫頭,是她伺候少爺,還是少爺伺候她!」

  傅雲英忍俊不禁,不是為蓮殼譏諷丫頭的話,而是想著向來從容不迫、做什麼好像都遊刃有餘的傅雲章被一群嬌美丫頭堵在垂花門前的景象就忍不住想笑。

  不覺間半個多月過去,她漸漸能開口說話。

  期間傅四老爺一次次往她院子裡送吃的穿的,盧氏也送了不少頭面首飾給她,以前盧氏對她好大半是為了博一個慈愛名聲和討傅四老爺高興,現在盧氏看她的目光完全是真心實意的喜愛。

  盧氏再如何嫌棄傅月愚笨,到底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從女兒口中得知那晚的驚險,豈能不心疼?侄女危急關頭能夠挺身而出給女兒擋災,她要是還把侄女當外人,不必傅四老爺開口罵她,她自己也要羞煞。

  大吳氏諸事不管,什麼都順著傅四老爺,家中主事的兒子、兒媳全站在傅雲英這邊,她不好再明著唱反調,雖然背地裡仍然嘀咕,但至少不會當面說傅雲英的不是。

  這些都在傅雲英的意料之中。讓她意外的是,連十哥傅雲泰都開始對她又敬又怕。

  傅雲泰是傅四老爺膝下唯一的兒子,大吳氏、盧氏把他當成眼珠子一樣珍視,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冷不得熱不得,比養女孩還精細。傅雲泰平時很喜歡欺負傅月和傅桂,傅月脾氣好,總讓著他,傅桂底氣不足,不敢和他爭辯,就連傅雲啟也儘量避免和傅雲泰起衝突。

  傅雲英和傅雲泰來往不多,想不明白對方為什麼突然懼怕自己。這天外面淅淅瀝瀝落起雨來,她坐在窗前為傅四老爺的友人繪製圖志,讓丫鬟把傅雲啟叫來,向他打聽其中緣由。

  傅雲啟那晚嚇唬她時隨口說了一句船上有強盜,過後一語成讖,傅家人嘴上沒說,私底下悄悄議論,桂姐說啟哥是烏鴉嘴,還真是說對了!

  下人們之間的私語傳到傅雲啟耳朵裡,他好不委屈,想來想去,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無辜,自願每天到丹映山館照顧傅雲英,幫她拿東遞西打下手,態度良好,做小伏低,全身上下連頭髮絲都透出一股乖順勁兒。

  傅雲英正好需要一個會讀書寫字的助手幫忙,丫鬟裡沒有認字的,傅雲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姿態放得極低,既不吵也不鬧,就是太囉嗦了點,勉強還算得用,便沒趕他走,每天支使他幹這幹那,他倒是說到做到,每一件差事都認真完成,沒有敷衍了事。

  「泰哥當然怕你了!」

  傅雲啟剛剛趴在長廊地上畫草圖,聽丫頭說傅雲英找她,洗淨手,趿拉著蒲鞋啪嗒啪嗒跑進房,聽傅雲英為傅雲泰態度大變的事疑惑,悄悄翻了個白眼,小聲說,「泰哥平生就拿三種人沒辦法,不要臉的,不要命的和鐘大郎那樣的,你占了頭兩樣,他哪能不怕你呀!」

  他話音剛落,偷偷撩起眼皮看傅雲英的臉色,見她沒有發怒,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五妹妹怎麼不生氣?不罵他,瞪他一眼也好啊!他撓撓後腦勺,慢慢道出傅雲泰轉變的原因。

  在傅雲泰看來,傅雲英作為一個閨閣小娘子,不怕大吳氏和其他人的譏笑諷刺,不怕長輩們異樣的眼光,是為不要臉;船上臨危不懼,是為不要命。這樣的人不能輕易招惹,而且孫先生還常常誇讚她,從武昌府回來之後他暗暗決定,以後要對這個古裡古怪的五妹妹敬而遠之。

  聽了傅雲啟的話,傅雲英揚眉淡笑,原來不要臉和不要命也有震懾人的效果。

  ※※

  兩天後,蓮殼給傅雲英送書的時候,告訴她傅雲章的行囊準備得差不多了,過完中秋就走。

  傅雲英留蓮殼吃茶,起身去隔間洗手,她這些天忙著畫圖志,書房亂糟糟的,地上書桌上矮几上到處是攤開的圖冊。

  辛苦是值得的,大半個月下來她就掙了一百多兩銀子,足夠韓氏好吃好喝過個一二十年。韓氏又驚又喜,收好銀子,直說不用愁她的嫁妝了。她不置可否,此時此刻,婚姻於她而言不是人生的全部,她不會因為崔南軒就心如死灰,從此視天下男子全是負心人,但叫她再和上輩子那樣遵照長輩的意願出嫁,可能性微乎其微。

  韓氏只是個普通的婦人,操心她的吃穿,操心她將來的歸宿,她現在還小,不用這麼早打擊母親的熱情。等她再長幾歲,什麼事都能自己做主,韓氏自然會明白她的打算。

  蓮殼坐在小杌子上吃五仁月餅,左手攤開放在胸前接掉落的芝麻花生米。芳歲看他吃得香甜,抓起滿滿一大把糖卷果、甜餡月餅、香茶桂花餅塞到他衣兜裡,他抬頭嘿嘿一笑。

  傅雲英回到書房,翻出給傅雲章畫的一本薄薄的冊子交給蓮殼讓他帶回去。

  傅雲章見多識廣,她沒有給他畫出詳細的線路,只大概標注方向、地名,各地有哪些需要登門拜訪的名門望族和譜系姻親關係,到哪一處坐船方便,到哪一處乘車雇行腳。藉口不好找,她乾脆不找,今時今日,她用不著在傅雲章面前遮掩什麼。

  孫先生不知她比傅雲啟他們多活十幾年,誇她「遍覽群書,天生早慧」,她厚著臉皮應承下來,既然有早慧的名聲,那就毫無保留,讓周圍的人繼續仰望她罷。優秀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反而沒有人懷疑她。

  蓮殼抹乾淨嘴巴,接過冊子,拍一下腦袋,「差點忘了,五小姐,少爺說趙師爺明天或者後天,最晚大後天一定會來黃州縣,讓您好好準備。」

  傅雲英點頭嗯了一聲。

  「還有容姐的事……」蓮殼的音量忽然低了下去,「少爺讓您別急,他會給您一個交代的。」

  傅雲章從武昌府回來之後責問傅容,罰她禁足,讓她當面向傅雲英道歉。傅容嫌丟臉,大鬧了一場,驚動陳老太太,陳老太太不分青紅皂白,把傅雲章數落了一通,罵他胳膊肘往外拐。

  這些天傅雲章不讓傅雲英去大宅,其實是為了避免她和陳老太太見面,陳老太太幾次提起她的名字,次次都鐵青著臉,口氣不大好。他忙著應酬,怕陳老太太趁他不在的時候找她出氣。

  傅雲英一笑,「沒事,二哥諸事繁忙,別為我為難。」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傅容如果得知她的任意妄為正好幫了自己,不知道會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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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10: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起哄

  傅家大宅。

  趙師爺趕在中秋節前一天登門拜訪,傅家管家受寵若驚,一面吩咐人去知縣老爺府上尋前去赴宴的傅雲章,一面派人往內院傳話。

  陳老太太寡居多年,很少見外客,照例打發身邊得用的婆子出來敷衍。趙師爺似乎有急事找傅雲章,不耐煩和婆子應酬,略客氣幾句,撂下茶杯,直接去書房等傅雲章回來。

  家僕尋到知縣老爺家中,院子裡擺了幾桌豐盛席面,知縣老爺今天放下公務,招待本縣文人名士,眾人擊鼓傳花聯詩作對,共賀佳節。輸了的人正被其他人扯著膀子按在桌前罰酒,氣氛熱鬧。

  傅雲章年紀小,卻是在座諸人中名聲最響亮的,大大方方坐在知縣老爺左手邊,擎著酒杯含笑看孔秀才他們笑鬧。同桌幾人笑著和他攀交情,言語間多有試探之語。他拿捏好分寸,漫不經心應付幾句,既不會惹惱他們,也沒露出任何破綻。幾人見他連在吃酒時也能保持警惕,說話滴水不漏,倒不好抓著他不放,笑了笑,轉而說起縣裡的新鮮事。

  「上回那老趙相公好沒意思,知縣老爺好心好意請他來縣裡觀看龍舟賽,他卻寫了一篇烏七八糟的駢文大肆諷刺侮辱鄉民,著實可恨!好在我們黃州縣也是能人輩出,前不久我看到學堂的學生們爭相傳抄一篇《江陵府奇聞志》,好奇之下借來一閱,字字珠璣,酣暢淋漓,句句都在駁斥老趙相公,真是大快人心!」

  吃得半醉的知縣老爺聽到幾個秀才的私語,捋鬚哈哈大笑。趙師爺那篇文章流傳出來以後,害得他顏面盡失,還被同僚當面譏諷,心裡別提多憋屈了。自此知縣老爺視趙師爺為仇敵,他已年過五旬,這輩子不可能再往上升遷,管他趙師爺背後有多大的靠山,他不受那個氣!

  也因為知縣老爺從不掩飾對趙師爺的怨懟,以前縣裡人只喊趙師爺的尊稱,現在大家背地裡管他叫老趙相公,還有促狹的,叫他老趙頭。

  席上的書生們雖說沒有七竅玲瓏心,但常和知縣老爺來往,自然把知縣老爺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見他來了興致,紛紛止了話頭,轉而說起《江陵府奇聞志》的事,明明知道那只是一篇仿作,仍然不吝讚賞之詞。

  知縣老爺沒有親眼看到趙師爺吃癟是什麼模樣,但只要有人和趙師爺作對他就高興,聽秀才們你一言我一語貶低趙師爺,喜得眉開眼笑,兩手一拍,「這篇文章乃丹映公子所作,我卻不知,丹映公子是在座哪位的名號,怎麼從未聽說過?」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搖頭不迭。交情好的直接抓住旁邊人的手臂,笑著追問:「是不是你?別隱瞞了!」

  一時之間,逼問的,否認的,看熱鬧的,起哄的,擊鼓的僕人早就停下動作,眾人吵鬧了一場,最後仍然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知縣老爺搖搖頭,笑道:「我卻不信能寫出這篇文章的人會是默默無名之輩。」

  黃州縣攏共只有這麼大,知縣老爺愛惜人才,借著身為一方父母官之便,治下才學好的學子幾乎都受過他的恩惠。縣裡民風淳樸,他公事清閒時喜歡四處走訪,結交各地學子,十里八鄉但凡是天資聰穎的後生,他幾乎都認識,就算沒見過,也聽身邊人提起過名字,不可能突然從地底冒出一個他從未聽過的丹映公子來。

  眾人互望一眼,又笑又歎,道:「不敢瞞著太爺,確實不是我等所作。」

  知縣老爺看出眾人所說不是玩笑話,咦了一聲,面露訝異之色,「這倒是奇了。」

  這時,席間忽然響起一聲輕笑。

  眾人循著聲音望過去,目光齊齊投諸剛才笑出聲的傅雲章身上。

  傅雲章嘴角微微勾起,擲下酒杯,掃眾人一眼,最後看著知縣老爺:「讓舅父見笑了,其實奇聞志這本冊子只是閒暇時的玩笑之作。」

  眾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默然不語。

  知縣老爺會錯意,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難不成是你寫的?」

  「不。」傅雲章搖搖頭,笑向眾人道,「丹映公子是我的一位後輩,她為了應付我佈置的功課寫下幾篇江陵府見聞,後來府中下人一時疏忽,不知怎麼把她的功課帶出府,不巧讓好事者看到抄了幾份供人借閱,這才鬧得沸沸揚揚的,我已經責罰過她了。」

  聽了他的解釋,眾人齊聲哄笑,「原來是你們傅家小相公搗的鬼!」

  知縣老爺笑得雙顴赤紅,故作氣惱狀:「少年人意氣風發,就該如此行事!你責罰他做什麼?我要心疼的。」

  傅雲章知道眾人誤以為他說的後輩是族中的某位堂弟,笑笑不說話,現在不是把英姐推向刀口浪尖的時候,先把名聲打出去,站穩腳跟,以後她才能按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如果一開始就暴露英姐的女子身份,那知縣老爺和席間的書生們絕對不會笑得這麼開懷,他們會用最尖刻的話語譏諷英姐,再要麼,就是假惺惺地歎息兩聲,從此不再提起英姐的名字。

  ※※

  傅家家僕在廊下等了半天,終於瞅準機會上前,附耳在傅雲章耳邊低語幾句。

  得知老師來了,傅雲章挑挑眉,微微一笑,不急著走,道:「好生招待便是。」

  回頭繼續和知縣老爺請來的其他書生談論學問。

  這邊趙師爺急得團團轉,耐心灌下幾杯桂花酒後,霍然起身,一甩袍袖,氣衝衝往外走,「去看看英姐去,她住哪兒來著?」

  管家緊跟在一旁,小心翼翼道:「五小姐前些時候傷風感冒,待在家中將養,好些天沒出門了。」

  小丫頭生病了?這個時候貿然上門好像不妥。

  趙師爺腳步一頓,哼一聲,轉頭往回走,「臭小子竟然敢晾著我,我偏要等他回來!你們幾個去整幾盤下酒菜。」

  他隨手點點門外侍立的傅家家僕。

  家僕們抬頭四顧,一臉茫然,管家朝他們使眼色,催促道:「還不快去!」

  等傅雲章辭別知縣老爺,領著書童、小廝回到書房的時候,趙師爺已經就著鹵藕片和臘鴨肉吃了半壺酒,雙頰赤紅,衣袖擼得高高的,嘴裡咿咿呀呀哼著小曲,要多愜意有多愜意。

  「老師怎麼來了。」傅雲章把手裡的一隻錦緞匣子交給蓮殼,慢慢走到條桌前。丫頭上前奉茶,他擺擺手,丫頭躬身退下。

  趙師爺冷哼一聲,咽下一塊紅如胭脂的鴨肉,含含糊糊道:「別和我打馬虎眼,那個丹映公子是怎麼回事?是英姐?還是你?」

  傅雲章站在趙師爺面前,抬手為趙師爺斟酒,眉眼低垂,道:「英姐的字跡,老師難道認不出來?」

  筷子磕在青地白花瓷盤上,鏗然一聲響,趙師爺愣了片刻,推開碗箸,抬頭直視傅雲章,蒼老的臉孔表情凝重,目光銳利,「這是你的打算,還是英姐自己的?」

  傅雲章沒有躲閃,迎著趙師爺審視的目光,反問:「老師覺得呢?」

  趙師爺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片刻後,嗤笑道:「也罷,你自己心裡有數。」

  他從小自負學問,結果卻屢屢落第,考了一輩子都沒考中進士。後來族裡托門路幫他在京師尋了個肥差,他幹了沒幾年,受不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想辦法外放到地方為官。京師彙聚天底下最傑出、最優秀、最有天分的仁人志士,隨便從千步廊拎出來一個芝麻小官,都是名震一方的天之驕子。置身其中,他熱血沸騰,與有榮焉,覺得自己能追隨那些英才幹出一番留名青史的大事業。然而他們當中很少有人能堅持當初的理想,太多的人為了名利而無所不用其極,拋妻棄子只是尋常,更有甚者,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心肝早就黑透了。

  首輔沈介溪年輕時,何等公正無私,眼裡摻不了沙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彈劾在民間頗有聲望的鄭閣老。白雲蒼狗,一轉眼沈介溪也成了閣老,他獨斷專行,大權在握,任人唯親,為排除異己大肆冤殺清要官,縱容族人為非作歹、欺男霸女,壓榨鹽商、茶商,沈家早已富可敵國,他仍然不滿足,近來甚至插手後宮之事,僅僅只當一個權臣,已然填不飽他的胃口。

  趙師爺還記得當年第一次看到沈閣老時的情景。他和沈閣老是親戚,但因對方常年在京師,此前並未正式見過,那日他和赴考的學子夾道等在時任侍郎的沈介溪下朝必經之路上翹首以盼,只為沈大人乘坐的轎子經過。突然落起大雨,路上的行人們連聲咒駡,紛紛尋地方避雨,學子們卻一動不動,仍然癡癡望著皇城的方向,目光滿含崇敬孺慕。

  沈大人路過巷子,看到學子們,竟然掀簾走出轎子,含笑和學子們寒暄,勸他們早些歸去,專心溫書備考,來日以才學報效朝廷。

  當時整條巷子都沸騰了,雨滴打在學子們臉上,不是涼的,而是火熱的。他們激動萬分,發誓要以沈大人為榜樣,即使前路荊棘遍佈,也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那時誰能想到溫言勉勵他們的沈大人有朝一日竟然成了他們最鄙夷的人?

  但願傅雲章是例外。

  趙師爺想起今天來的目的,掩下心中惆悵,哼哼道:「不提那本冊子了,琬姐莽撞,她爹罰她禁足半年,稍後肯定會讓他家琪哥過來當面向英姐致歉。至於冊子怎麼流傳出去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多半是趙家幾個臭小子故意搗亂宣揚出去的……」

  說到這裡,趙師爺下意識輕咳兩聲,含糊過去。

  趙叔琬帶走的並不是冊子,只是一遝厚厚的寫滿功課的紙張。趙家幾個少爺平時對趙師爺頗有怨言,奈何礙於他是長輩,不敢公然抱怨。那日趙叔琬帶著文章回去找大哥趙琪幫忙品評,剛好趙琪的幾個堂兄弟都在,少爺們只當是小娘子們爭風吃醋,答應下來,等翻到駁斥趙師爺的那篇文章時,趙琪眼前一亮,不僅逐字逐句把所有文章照抄下來,還裝訂成冊,借給堂兄弟們傳看。

  不只知縣老爺盼著趙師爺栽跟頭,趙家少爺們也想看三爺爺大吃癟!讀書人注重名聲,更注重前途,想要在官場上有所建樹,先要考取功名,趙師爺是個不大不小的文官,又背靠趙家這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只要腦子稍微清明一點的,都不會貿然和他對上,所以即使黃州縣人義憤填膺,但真正跳出來和趙師爺作對的沒有幾個。

  終於有個丹映公子出招了,趙琪他們高興壞了,看熱鬧的都不嫌事大,他們巴不得丹映公子和趙師爺吵得越凶越好。

  一來二去的,知道的人越來越多,等趙師爺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丹映公子的大名已經和他的名字綁在一起,市井閒人提起他就會順口提起丹映公子,他向來放浪形骸,不在乎坊間傳言,但是英姐畢竟是閨閣女子,鬧大了可能會妨害她的名聲,所以他沒有出面澄清。

  自己的後輩挖坑埋汰自己,饒是趙師爺不怎麼講究,也覺臉上無光,不想和傅雲章細說其中情由,岔開話題,甕聲問:「我聽侄媳婦說,你前一陣子帶英姐去武昌府拜見姚學台?」

  傅雲章沒有追問趙家怎麼處置趙叔琬,點點頭。

  趙師爺氣得頓足,「我可是你老師!雖然我沒教過你什麼,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你竟然看不起我,跑去找那個倔老頭?他能教英姐什麼?」

  老小孩,小小孩。

  傅雲章早就等著趙師爺上門來質問自己了,眼底一抹笑意轉瞬即過,淡淡道:「我要北上赴考,英姐無人照應,姚學台才學八斗,又是一方學政,有他照拂,我才能放心應考。」

  「哎呀!」趙師爺一拍大腿,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子,起身往傅雲章面前一撲,「我哪裡不如老姚了?他病病歪歪的,三天兩頭躺倒在床,說不定哪天就翹腳走了。我比他可靠多了!我來照應英姐,保管把她教得出類拔萃,比我那個沒良心的侄女還要好十倍,等你回來的時候,她比你還厲害……」

  傅雲章眉頭輕皺,往旁邊躲了一下,眼神示意家僕上前攙扶醉醺醺的趙師爺,送他去客房休息。

  他送到廊外,目送趙師爺背影遠去,轉身回書房。

  雖然趙師爺方才的話是酒醉之人的胡言亂語,不過他的目的還是達到了,先把這邊定下來,再抽空料理傅容那邊的事。

  「午後讓英姐過來一趟。」

  他叫來蓮殼,吩咐道。

  蓮殼應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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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10: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懲罰

  中秋家裡事務繁多,各處掌櫃和賬房、鄉下管租子的佃戶約齊上門交帳。傅雲英白天忙著圖志的事,夜裡為傅四老爺重新核算、謄抄賬本,忙得暈頭轉向。好在她不用像傅月和傅桂那樣為準備中秋燈會上穿什麼衣裳戴什麼首飾而頭疼,加上有傅雲啟這個打下手的分擔走一部分細緻活兒,雖然忙,卻事事井井有條,還能抽出空溫習功課。

  中午她陪傅四老爺整理舊賬本,叔侄倆說起中秋燈會的事,屆時縣裡請戲班子在閣樓唱戲,鑼鼓要敲一晚上,徹夜不休,天明才散,十里八鄉的鄉民都會劃著船來看。這一晚縣裡的小娘子、年輕媳婦們可以在長輩的帶領下盛裝打扮外出遊玩,碰見生得俊俏體面的小官人,不必害羞,大大方方讓家人上前問清名姓家世,過後找親戚打聽其人品家世,若是門當戶對,便可請媒婆前去做媒,湊成一對好姻緣。當然,男方也能趁便相看小娘子,看到喜歡的,探問清楚是哪家閨秀,第二天就可以主動上門求親。

  傅月是長女,盧氏正為她的婚事張羅,傅桂也大了,得裝扮起來,為了讓女兒和侄女在這一次的中秋燈會上豔壓群芳,壓過傅家其他房的女孩子,盧氏硬著頭皮無視大吳氏譴責疼惜的目光,在飯桌上和傅四老爺商量從賬上取出一百兩銀子給姐妹倆裁衣裳、打首飾,並且自作主張截下一批供鋪子售賣的蘇州府、杭州府、松江府上好的綾羅綢緞,香雲紗、杭紗、春羅、寧綢、細絹全都有,熟羅也有好幾匹。

  傅四老爺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叮囑盧氏別忘了傅雲英,韓氏連忙推辭,盧氏笑道:「官人放心,我心裡有數,月姐有的,桂姐和英姐也得有。」

  傅雲英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她吃得好,睡得好,每天忙裡忙外,不比傅月她們幽居內院,運動量大,個頭竄得極快,以前和傅桂差不多,現在已經快趕上傅雲啟了。傅雲啟為此驚慌了好久——哥哥竟然比妹妹矮,族裡的堂兄弟們還不得笑掉大牙?

  聽傅四老爺提起燈會,傅雲英伏案抄寫帳目,道:「四叔,我不用裁新衣了,穿不了兩次就穿不下,裁多了浪費。」

  傅月和傅桂的衣裳好做,尺寸基本上固定了,裁好的衣裳以後逢年過節還可以拿出來穿一穿。她的襖裙穿不了幾個月,收起的裙角一放再放,過一段時間又得裁新的,越是貴重的衣料越經不起折騰,沾點湯湯水水就汙了不能再穿,哪經得起一改再改。

  傅四老爺想了想,從頭到腳打量傅雲英幾眼,看她坐在羅漢床上低頭運筆,嘴角微抿,神情認真,儼然已經是個大人模樣,不由微微一歎,小孩子就是長得快,幾乎一天一個樣,幾天不見就像長大了一歲,笑道:「不裁新衣也行,不過衣料子你得收著,讓你娘慢慢幫你裁衣裳,喜歡什麼裁什麼。」

  傅雲英輕輕嗯一聲。

  傅四老爺支走旁邊侍立的丫鬟,坐到傅雲英對面,給她斟了杯茶,小聲道:「英姐啊,四叔託付你一件事。」

  傅雲英放下筆,撩起眼皮掃傅四老爺一眼,微笑道:「四叔擔心月姐?」

  傅四老爺搓搓手掌,月姐性子柔婉,有什麼事喜歡藏在心裡,他一個大男人,有些話不方便直接和女兒談,只能迂回婉轉請侄女幫忙,「你們姐妹間感情好,月姐有什麼心事不會瞞著你。明天燈會上你和月姐、桂姐一起去西大街玩,要是月姐看到喜歡的小官人不敢說,你幫著留一下心,別太老實,只要是月姐多看幾眼、看得上的,都回來告訴四叔。只挑一個哪裡夠?萬一人家品性不好,或是已經有親事了呢?最好挑個十七八九個,咱們慢慢選。」

  對女子來說婚姻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傅雲英也希望傅月能嫁得如意郎君,點頭應下此事,「四叔,我記下了。」

  這時,丫鬟在門外通稟說蓮殼過來尋五小姐,二少爺請她過去。

  傅四老爺立刻一骨碌趴到方几上,搶過賬本,催促傅雲英起身回房換衣,「二少爺就要走了,等他回來,要是中了進士,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咱們。英姐,好好和二少爺說話啊。叮囑他多帶些防寒保暖的衣裳,北方是真冷,冬天的雪有幾尺厚呢!」

  言下之意,暗示她小心討好傅雲章,最好能想辦法讓傅雲章一直念著她這個隔房的妹妹,考中進士後依然待她這麼親近。

  最近一個月,黃州縣但凡是認識傅雲章的人全都想方設法找機會登門為他踐行,嘴皮子一張一合,掏心窩子的話一大車一大車往外蹦,說來說去,其實只有兩句話:二少爺,我一直記掛著你,你以後發達了別忘了我啊!

  傅四老爺也是這個意思。

  傅雲英無語了片刻,低頭看自己穿的是一件金茶褐繡富貴牡丹繭綢對襟襖,蔥根綠印花纏枝蓮褶裙,一攤手,道:「不必換衣了,又不是出門見客。」

  傅四老爺笑了笑,讓丫頭婆子好生跟著她,直把她送到院門前,看她走遠了方轉身回去。

  ※※

  依舊走的是夾道。

  傅雲英來過傅家大宅很多次,卻從未正式拜見過陳老太太,按理來說十分失禮。不過陳老太太脾氣古怪,傅雲章從未提起,傅四老爺也暗中叮囑她見到陳老太太能避則避,她便沒問傅雲章為什麼不帶自己給老太太請安。

  琳琅山房裡伺候的丫鬟又換人了。傅雲英往裡走的時候,兩旁山石後忽然竄出幾個人影,認出是她,丫鬟們拍拍胸口鬆口氣,堆起滿臉笑容,「英姐兒來了。」

  蓮殼問她們:「少爺呢?」

  丫鬟們對望一眼,神色驚惶,其中一個膽子最大的清清嗓子,壓低聲音說:「少爺剛才讓管家把容姐叫過來,罰容姐跪下……容姐哪受過這個氣?鬧著要去找老太太評理,少爺……」她吸一口氣,彷彿心有餘悸,接著道,「少爺竟然發脾氣了!」

  傅雲章向來斯斯文文的,雖然在家中時冷清淡泊,不愛和人玩笑,但還從未當著下人的面發怒。

  傅容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雖是抱養的,卻極受老太太疼愛,比傅家其他房正經出身的小姐們還尊貴。她仗著母親寵愛,曾多次頂撞傅雲章,傅雲章侍母甚孝,又是個男子,不大在意內帷之事,能忍讓的儘量忍讓,只要母親喜歡,他聽之任之,隨傅容胡鬧。

  久而久之,傅家下僕習慣傅容在府裡說一不二。今天傅雲章忽然破天荒懲罰傅容,丫鬟們全都驚呆了,怔愣半天後才反應過來跪在書房正堂前的小娘子果真是傅容沒錯。

  和丫鬟們白日做夢一樣的呆愣不同,蓮殼聽說傅雲章罰傅容下跪,喜得一蹦三尺高,「早該有今天了!少爺脾氣好才讓著她,她倒好,真以為我們少爺是泥捏的人,可以讓她隨便拿捏!」

  傅雲英微微蹙眉,難道傅雲章把她叫來只是為了讓她圍觀傅容受罰……這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

  書房正堂,傅容跪在蒲團上,淚水漣漣,泣道:「二哥哥,你不講道理!」

  傅雲章站在隔間書架前收拾書本,聞言頭也不回,只留給她一個沉默的背影。

  「我不跪了!我去找娘來為我主持公道!」傅容一抹眼淚,提著裙角站起身,冷哼道,「你憑什麼讓我跪?」

  旁邊負責看守的丫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臉為難,指指條桌上正嫋嫋噴出一股香煙的蓮花香爐,小聲道:「容姐,少爺說讓您跪半個時辰,香還沒滅,您得接著跪。」

  傅容咬咬牙,依照她以往的脾氣,別說是罰跪,傅雲章語氣稍微重一點,她早就飛奔去母親房裡哭訴了,可傅雲章剛才不怒自威的樣子實在把她嚇壞了。

  ※※

  「容姐,傅家的鋪子上的生意,田地莊子的進項出入,包括這所宅院,全部是我掙來的。我是傅家大房的嗣子,你的兄長。你以後的親事,你將來的嫁妝,只在我一念之間,我讓你嫁得風光,你自可高嫁,我不認你,黃州縣哪家大戶敢娶你進門?只要我想,可以讓你出閣後一輩子回不了娘家。」

  傅雲章說這些話時和平常一樣語氣淡淡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一如既往的溫和而疏遠,但他說的話卻讓傅容心驚肉跳,冷汗涔涔。

  「二哥哥,你既然威脅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識抬出陳老太太,「你不怕我去找娘告狀?娘不會讓你這麼做的!我的婚事你做不了主!」

  傅雲章嘴角輕扯,笑容譏誚,望著門口的方向,目光冷如臘月寒冰,「我十幾歲中舉,不及弱冠,從族裡收回全部祖產,你覺得我真的拿你沒轍?」

  他慢條斯理道,「你仔細回想,從小到大,生意往來,鋪子裡的買賣,包括你的親事,最後是由誰說了算。」

  房門大開,風從外面吹拂進來,傅容面色紫漲,心頭燥熱,身子卻冷得瑟瑟發抖,一陣陣涼意從腳底竄起,手心沁出細汗。

  母親對她百依百順,二哥哥對母親言聽計從,她站在最頂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細究起來,除了吃穿家用這些小事,二哥哥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什麼時,誰都攔不住。族老們都聽二哥哥,何況母親只是個沒什麼見識的內宅婦人?

  「母親寂寞,我身為人子,不能常伴母親左右,心中難安。後來陳家把你送了過來,有個女兒陪伴母親,陪她說說話,打發時光,替我盡孝,我樂見其成。」

  傅雲章微微一笑,溫和道:「母親久居內宅,從不外出。你能胡作非為的地方,也就大宅這幾所院子了。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著。」

  直到此時,傅容才意識到自己的哥哥是短短幾年間重振傅家家業的二少爺,是族老們倚重信任的主心骨,是母親作威作福的依仗和底氣。

  她臉色一時青,一時白,汗水濕透衣衫,手腳發軟,嚶嚀一聲,跌坐在地上。

  「即使我離開黃州縣,這裡也有我留下的人看守。你最好安分守己,好好孝順母親,我是你的兄長,能照拂你一二,絕不會撒手不管。如果你冥頑不靈,趁我不在鬧出事端……」傅雲章俯視軟倒在腳下的傅容,慢慢道,「我言盡於此,你自己掂量。」

  ※※

  從頭到尾,傅雲章語氣輕柔,傅容卻膽戰心驚,單單只是回想方才的情景就忍不住渾身發顫。

  她擤擤鼻子,無聲抽噎,重新跪回蒲團上。

  窗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丫頭們說說笑笑,簇擁著什麼人往裡走。

  二哥哥愛靜,誰敢在書房高聲談笑?

  傅容心中既委屈害怕又彷徨無助,一種莫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急需什麼東西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扭頭看向門口,一雙小巧精緻的繡鞋踏進門檻,目光再往上,淺綠裙,月白絲絛,黃綢襖,烏黑油亮的雙螺髻,修眉俊眼,肌膚白膩,已經能覷出是個美人胚子了。

  看到來人,傅雲章突然的狠厲帶來的恐懼霎時不翼而飛,滿心眼裡只剩下憤恨,傅容盯著傅雲英,雙眼赤紅,眼裡似能噴出火來。

  都是她害的!

  丫頭們察覺到傅容神色不善,眼神裡甚至透出一絲陰狠,心下大驚,不敢和她對視,紛紛低下頭,快步走開。

  傅雲英面色如常,迎著傅容頻頻掃向自己的眼刀子,逕自走進裡間。

  「二哥。」她走到書架前,輕聲道。

  傅雲章恍然回神,臉色緩和了些,垂目看她一眼,嘴角微翹。

  他笑得苦澀。

  父親死後,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他是遺腹子,嗷嗷待哺,不能為母親分擔什麼。一個年輕貌美而且丈夫留下萬貫家財的寡婦,日子過得有多艱難,可想而知。等他三四歲時,為了保住母子倆的性命,母親已經身無分文,靠鄰里街坊的接濟度日。他們饑一頓飽一頓,終日喝粥,偶爾母親不得不厚著臉皮上門挨家挨戶乞討。而那些霸佔他們家產的族人卻頓頓大魚大肉。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個個漫長的深夜,總有人在他們門外走動,發出猥瑣森然的笑聲。母親一邊哭一邊摸索出藏在枕頭底下的剪刀,靠坐在床前,哆嗦著手守一整夜,直到天亮才敢囫圇睡下。

  為了保護母親、奪回家產,他日以繼夜刻苦讀書,嘔心瀝血,焚膏繼晷,耗費自己的全部精力,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幫母親揚眉吐氣。

  捷報送到家門前的那一日,他曾對自己發誓,不管自己最後能爬得多高,絕不會和那些曾逼迫母親的族人那樣用威逼的法子去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內閣女子,她們被束縛在小小的宅院之中,承受了太多,柔弱孤苦,飽受欺淩,稍稍行差踏錯就可能萬劫不復。

  他是大男人,應該為家人撐起一片天,讓她們可以無憂無慮,自在度日。

  就在剛才,他卻以家主的身份威脅傅容,雖然是傅容有錯在先,但他仍然鄙視這樣的自己。

  原則一旦打破,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內裡早已波濤洶湧。

  就像姚文達再三叮囑過他的,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底線,哪怕那個底線太過苛刻,因為一旦稍有鬆懈,隨之而來的就是無數次自我寬容,直到慢慢麻木,終有一天,遲早會丟掉全部堅持。

  ※※

  他怔怔出了會神,直到聽見衣袖掃過書架的窸窸窣窣聲,才恍然回神。

  傅雲英見他沉默不語,等了一會兒,默默幫他整理書冊,這項差事她幹得極為熟練,很快分門別類把他要帶走的書一摞摞放好,順手把他剛才弄亂的書堆也收拾整齊了。

  「你看,我發脾氣的時候也很凶的。」

  他環顧一圈,乾脆退出書架間的窄道,走到書桌前,微笑著道。

  傅雲英捲起衣袖,嗯一聲,繼續忙活。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容給嚇哭了,確實凶。

  他等了片刻,見她沒有開口的意思,忍不住道:「傅容一定會遷怒於你,害怕麼?」

  傅雲英把一摞堆得高高的古籍送到書桌前,拍拍手,仰頭掃他一眼,面無表情道:「不怕。」傅雲章不知道,她凶起來的時候才是真的凶。

  說完,轉身接著打掃。

  傅雲章鼻尖微微皺了一下,搖頭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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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10: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離別

  傅雲章特意把傅雲英叫過來,當然不只是讓她幫忙收拾書房而已。

  他示意門口侍立的丫鬟把傅容叫進書房。

  傅雲英忙活完,洗淨手,坐在南窗下一張圈椅上吃茶,聽到磨磨蹭蹭進房的傅容暗暗磨牙的聲音,眼觀鼻鼻觀心,靜默不言。

  「二哥哥。」傅容絞著衣袖,慢騰騰挪進書房,眼角偷偷打量傅雲章的神情,見他臉色和緩,估摸著他可能消氣了,聲量略微拔高了一點,「我可以回去了?」

  傅雲章瞥她一眼,轉向傅雲英,寬大的縐紗道袍衣袖掃過桌角,「向英姐道歉。」

  傅雲英紋絲不動。

  傅容先呆了一呆,然後才反應過來,心口發涼,一張芙蓉面先由白轉紅,然後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紫,眸子瞪得溜圓,眼珠幾乎要掉出眼眶了。

  「二哥哥,你……」

  傅雲章一口剪斷她可能脫口而出的怨望之語,重複一遍:「道歉。」

  砰地一聲,腦袋裡炸起一片嗡嗡響,傅容只覺腦袋裡一陣眩暈,剛剛又跪了許久,雙腿早就麻了,氣憤之下抖如篩糠,幾欲栽倒。

  「我不!我拿的不是英姐的文章,我聽丫頭們說了,趙家拿去的冊子是什麼丹映公子寫的,和英姐沒干係!」她尖著嗓子道。

  傅容不知道,她拿給趙叔琬的那疊稿紙除了字跡以外,沒有任何和傅雲英有關的標記,只留有丹映公子的署名,雖然不明顯,但細看可以在其中一篇劄記裡看到作者自白。這本在傅雲英的計劃之內,傅容和趙叔琬私底下的舉動,不過是陰差陽錯讓丹映公子這個名字提前為人所知而已。

  早在武昌府時,傅雲章散播消息出去,讓趙家人以為趙叔琬帶走的並不是傅家小娘子的功課,而是一位小少爺的。趙琪等人深信不疑,一來他們不會隨便懷疑傅雲章說的話,二來他們根本不相信一個八九歲的小娘子能夠在短短一年之內就寫出辭藻華麗、對仗工整的駢文。

  為此趙叔琬暴跳如雷,在家中和姐妹們抱怨說傅容不僅壞還蠢,信誓旦旦說會幫她拿到東西,結果竟然從未得到長輩們的許可,還把東西拿錯了!

  傅雲章微微蹙眉,「容姐,你無意間拿錯了東西,不代表你就能蒙混過去。不告而取,謂之竊,拿堂妹的閨閣文字討好外人,目光短淺,自私自利。你雖然沒上過學堂,也是正正經經跟著先生背過先賢故事的,年紀越長,本應更加懂事明理,你卻反而連禮義廉恥都忘了麼?」

  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滴水成冰的冬日裡忽然一大盆雪水兜頭教過來,傅容橫眉怒目,牙關咬得咯咯響,又是羞惱又是委屈又是懼怕,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當著傅雲英的面這麼對她,此番羞辱,她永世不忘!

  「道歉。」

  傅雲章再一次提醒她,語氣仍然溫和,但目光卻越來越冰冷。

  傅容咬咬牙,袖中的雙手緊緊握拳,極力掩下心中怨懟,眼簾低垂,飛快掃傅雲英一眼,甕聲道:「英姐,對不住。」

  一個在南窗下,一個站在門口,中間隔了數尺遠,傅雲英卻彷彿能清晰地聽到傅容胸膛內滿腔怒火熊熊燃燒。她嘴角輕翹,朝傅容微微頷首。

  傅容愣了一下,眼圈發紅,以袖掩面,嗚咽著跑出去。

  「等等。」傅雲章出聲叫住她,目光越過庭院聳立的靈璧石,抬手指一下遠處半敞的院門,一字字道,「記住了,我的書房不是你隨隨便便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以後不許再踏進山房一步。」

  傅容駐足,直接用衣袖抹去眼角淚珠,冷笑幾聲,倉皇離開。

  ※※

  這回算是和傅容徹底結仇了,她離去前的那道眼神陰惻惻的,恨不能把自己和傅雲章大卸八塊,剜肉挖骨。傅雲英面無表情,暗暗想,二哥果然樣樣精通,連得罪人的本事也如此出類拔萃。

  「二哥,你不希望我和容姐和睦相處麼?」她放下空了的茶杯,問道。

  傅雲章顯然是故意的,以他的心思之深沉,完全用不著這麼粗暴地羞辱傅容。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連容姐你都應付不來,等你真正以丹映公子的身份示人,要怎麼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傅雲英抬眸,神情嚴肅。

  「是和身邊的人妥協,還是站到高處把其他人踏在腳下,你自己選。」傅雲章一笑,負手踱步至窗前,凝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池,「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英姐,永遠不要掉以輕心。」

  玉不琢不成器,傅雲章這是在磨礪自己?

  傅雲英出了片刻神,微笑著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二哥,你不必為我憂心,我沒有擔負什麼,比二哥當年輕鬆多了。」

  傅雲章怔了怔,眼簾微垂,回眸看她。

  她一攤手,做了個滿不在乎的表情,笑著道:「或許這就是身為女子的唯一好處了,四叔和我娘對我沒有什麼要求,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想做的。」

  傅雲章從記事起就不得不扛起重振家業的重任,十幾歲的少年,終日伏案苦讀,終於考取功名,又要為奪回祖產周旋奔波,也許這就是他身上種種矛盾之處的由來:他明明天性散漫,不拘小節,本應該是個知足常樂之人,不該這麼沉穩厚重,清高冷淡,舉手投足常常流露出超脫人世的疏離感,沒有人間煙火氣。

  「是我想岔了。」聽了她的話,傅雲章沉默一瞬,歎息道,「你做得很好。」

  事情哪有她說的這麼簡單。就連傅四老爺和韓氏,如果不是她能一直堅持下來並且不斷證明自己的過人之處,他們可能早就出手阻止她了。不過她不會在乎,她目標清晰,磕磕絆絆摸索著往前走,誰都不能打擾她一點點變得強大。

  趙師爺的醉話不能當真,有一句話卻說對了,等他從京師回來,英姐的名聲興許比當年他少年舉人的名頭還要響亮。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他無聲微笑,轉身朝傅雲英做了個跟上自己的手勢,「老師這會兒應該醒酒了,你隨我來。」

  ※※

  趙師爺大醉一場,醒來之後什麼都忘了,唯獨記得傅雲章答應把傅雲英交給他照顧。

  「你不能耍賴!」他揪著傅雲章的衣襟,惡狠狠道,「我雖然醉了,腦子沒糊塗!」

  傅雲章退後兩步,躲開張牙舞爪的趙師爺,「我只是英姐的堂兄,並非她的嫡親長輩,怎麼能擅自把她交托給您?」

  趙師爺臉色驟變,呆愣片刻,氣呼呼道:「你又哄我玩!」

  「老師,稍安勿躁。」傅雲章從容道,「四叔向來仰慕您的為人,您若主動登門收英姐為徒,四叔必定欣喜若狂,豈有拒絕之理?」

  趙師爺聞言一僵,咳嗽幾聲,捋鬚道:「要我過去上趕著收學生,有失我一方名士的格調。」

  也不知道是誰一次兩次暗示英姐拜他為師,那時候怎麼不講究格調了?

  傅雲章臉色不變,慢慢道:「既然如此,那學生只能求姚學台幫忙了。上次四叔在武昌府見過姚學台後,對姚學台讚不絕口……」

  他的話還沒說完,趙師爺急得直跺腳,揮揮手,狠狠瞪他一眼,哼哼唧唧道:「算了算了,你這個臭小子,明明知道我喜歡英姐,還故意吊我胃口!帶我去見你那個四叔吧!」

  等兩人離去,蓮殼飛快跑進房,走到地上一架湘竹鑲嵌玻璃山水畫大屏風後面,垂手道:「五小姐,少爺讓小的帶您從抄近道回去。」

  傅雲英嗯一聲,站起身,叫上丫頭婆子,從直接通往外院的夾道那條路出了傅家大宅。

  傅雲章真可謂煞費苦心,得知她改了主意時,並沒有立即給趙師爺去信,而是迂回婉轉,逼迫趙師爺主動前來收徒。趙師爺放蕩一生,是個脾氣怪異、說風就是雨的老小孩,多讓他費些周折,他以後對她這個學生會越上心。

  她只是隔房的堂妹,傅雲章不必對她這麼關懷,事事費心,面面俱到。

  「五小姐,到了。」

  僕婦的聲音喚醒沉思中的傅雲英,她定定神,抬腳步入灶房單獨開的一道小門。

  ※※

  傅四老爺幾乎要喜極而泣。

  黃州縣的人恨透趙師爺了,但如果哪天趙師爺說要收學生,黃州縣的官宦人家和富戶絕對會為爭搶這個機會打破頭!

  然而趙師爺卻獨獨瞧上了英姐,雖然他先後被英姐拒絕了兩次,卻一點都不惱,如今竟然紆尊降貴,親自登門,再次主動提起收學生的事!

  對傅四老爺來說,如果傅雲章是文曲星下凡,那趙師爺就是文曲星他師父再世。而且趙師爺出自名門世家,是當朝沈閣老髮妻的啟蒙老師,他不需要教英姐什麼,只要口頭承認英姐是他的學生,他還用為英姐的特立獨行發愁麼?

  不出一年,傅家門檻就得被求親的媒人踩低一大截。

  傅四老爺歡喜傻了,忘了感謝傅雲章,一疊聲催促下人,「快去叫英姐過來,置辦酒席,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不能怠慢趙大官人!」

  傅雲英這時候已經回到丹映山館換好衣裳了,聽見下人來請,迆迆然來到正堂,朝端坐堂前板著臉孔裝深沉的趙師爺款款下拜。

  幾個月不見,她長高了好些,年紀雖小,面容也還稚嫩,怎麼看都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但身上那種明顯迥於尋常孩童的獨特氣質實在惹眼,往傅家堂屋一站,隨隨便便一個動作,立刻顯出她的不同,規矩舉止自然而然,又處處透著不同,簡直鶴立雞群。

  隨著她一日日長大,猶如春風輕柔拂去珠玉表面上蒙的一層灰塵,漸漸露出耀眼光華。

  這丫頭不像傅家這樣的人家能養出來的閨女。

  趙師爺立馬繃不住了,招手示意傅雲英上前,喜滋滋道:「過來,丫頭,以後你得叫我老師了,哈哈!」

  ※※

  傅家人仰馬翻,忙成一團。

  灶房幾口大灶全燒起來,婆子們磨刀霍霍,殺雞宰鵝,盧氏、傅三嬸和韓氏一人看兩口鍋,山珍海味,八珍玉食,能想到的全燉上,傅四老爺大手一揮,讓婆子先把家裡為中秋節備下的幾道大菜送到擺起席面的花廳去,盧氏猶豫了一下,點頭讓婆子去搬蒸籠。

  後來連從來不搭理傅雲英的大吳氏都驚動了,拄著拐棍親自出來奉承趙師爺,借機把傅雲啟和傅雲泰提溜到飯桌上給趙師爺斟酒。

  家裡亂糟糟的,傅雲英這個主角之一卻撇下忙亂的眾人,穿過長廊,出了垂花門,一直找到照壁前,叫住那道高挑清瘦的背影,「二哥,你要走了?」

  傅雲章推說家中有事,辭別傅四老爺,趁亂悄然離開,原以為一時半會沒人注意到。

  他腳步微頓,臉上浮起幾絲笑容,徐徐轉身,「老師看似放蕩不羈,愛爭風,心眼小,其實心胸寬廣,從不記仇。他在京師為官的時候主張女子也應該和男子一樣上學讀書,遭同僚恥笑,仕途夭折。他厭惡官場,雖然有個閒職在身,其實公務全是趙家人打理,他平生所願就是多教授幾個傑出的女弟子,讓昔日嘲笑他的同僚刮目相看。你不用刻意討好老師,只需安心讀書,老師自會護你周全。」

  這幾句話聽來只是尋常的叮囑,可每一個字卻像悶雷轟轟炸響,帶著萬鈞之勢,鋪天蓋地而來,叫傅雲英一時說不出話來。

  傅雲章第一次帶她拜見趙師爺時,就想到了這麼多,可那時他什麼都沒說。

  她鼻尖微酸,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端午龍舟競渡,我想也不想就拒絕趙師爺,讓二哥的苦心白費,那時二哥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些?」

  傅雲章挑眉,她反應還真快。

  他輕笑出聲,手指微曲,敲敲她的前額,「老師是好心,可他會不知不覺把自己的期望投諸自己的學生身上。他曾對閣老夫人趙氏寄予厚望,後來趙氏和他決裂,他憤恨至今。英姐,你剛才說過,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擔負別人的意願……這就是我期望的自由,你拒絕老師,亦或答應拜師,都是你自己選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你以後才能繼續保持這份清醒。」

  他心中悵然,默默道,而我不行。

  傅雲英來回咀嚼傅雲章說的話,似有所覺,半晌後,她抬起頭,問道:「二哥,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傅雲章面露笑容,認真皺眉思考片刻,攤手道:「我還沒想好,以後再告訴你。」

  傅雲英忍不住白他一眼,這敷衍的語氣實在太假了。

  「好了,不用送我了,明天我就坐船去武昌府,和朋友一起北上。」傅雲章笑了一會兒,拍拍傅雲英的腦袋,「我不喜歡送行,明早天不亮直接走。不許荒廢學業,記得給我寫信,遇到什麼難事去找孔四。」

  離別之際,可兩人卻沒有什麼傷感離愁。

  他們知道各自的目標是什麼,他為母親的期望奔赴考場,她為自己的獨立默默積蓄力量。

  有時候,並肩而行的同伴並不需要咫尺相對,天各一方,也能齊頭並進。

  傅雲英沒有和其他人那樣說一些祝福傅雲章高中的吉祥話,只朝他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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