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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6: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姐妹

  過了巳時,傅四老爺派人來接傅雲英回家。

  她整理好招文袋,走到廊下辭別傅雲章。

  熾熱的陽光灑在水面上,閃碎的金光隨著水波晃蕩,趙師爺正和傅雲章討論姚學台出的觀風題。

  趙師爺幫傅雲章出主意,「我聽人說這姚學台是得罪沈閣老才被趕出翰林院的,他性情剛直,不畏強權,喜歡簡練犀利、見解正統的文章,你的文風偏於清麗了,下一次少用自己的言論,多用典故。」

  傅雲章道:「學生受教。」

  傅雲英悄悄翻了個白眼,趙師爺這分明是在誤人子弟。姚文達確實不畏強權,但他喜歡的並非雅正平淡的文章,雖然他本人擅長的是結構嚴謹規範的八股文,可他最為推崇的恰恰是和他本人文風相反的靈巧多變、結構鬆散,不受格式拘束,酣暢淋漓的八股文,他認為殿試上的文章必須有縱橫浩蕩之氣,方不負天子門生之名。

  這是姚夫人告訴她的,姚文達常常把崔南軒罵得狗血淋頭,私底下卻偷偷收集崔南軒的文章,夜深人靜時一邊罵一邊看,看完還要寫感想。

  趙師爺還在接著勸傅雲章模仿姚文達的文風,她想了想,告辭回去,沒有出聲糾正趙師爺。在韓氏、傅四老爺和傅雲章面前她可以沒有顧忌,當著其他人的面還是得收斂一些,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回到丹映山館,她熱出一身汗,髮髻裡面潮乎乎的,像藏了一團熱氣在裡面。大吳氏院子裡的丫頭敷兒過來叫她去吃飯,她實在不想動。

  韓氏搓搓手,不由分說拉她起身,推著她往前走,「今天灶房蒸了玉米麵饃饃,吃薑汁酸筍豆芽過水麵,你天天喝湯水,又瘦回去了,好歹吃點乾的。饃饃多好吃!全是細麵蒸的,還加了洋糖。」

  天氣熱,午飯擺在外面廊簷底下,三人合抱的大槐樹撐開巨大的樹冠,蓋住大半個院子,罩下一片幽涼的濃蔭。

  飯桌上唯獨少了傅雲啟,大吳氏讓韓氏吃過飯接著去照顧他,小吳氏一時半會不會回來。

  韓氏恭敬應了。

  傅雲泰扭來扭去,伸長胳膊夾菜,盧氏對著他的腦袋狠拍了一下,夾了一碗肥膩的夾沙肉推到他面前,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對大吳氏道:「娘,桐哥下午要搬回去了。」

  大吳氏噢了一聲,「不是說好等他養好傷再走的嗎?」

  盧氏眼風淡掃,瞥一眼傅月和傅雲英,笑眯眯道:「桐哥雖說不考試了,怎麼說也是童子試的案首,常有同案的人找他請教,強留他住著妨礙他讀書呢。」

  大吳氏點點頭道:「也是,反正兩家離得不遠,看他們家缺什麼,你多備一點讓丫頭送去。我看還是柴米菜蔬這些東西實惠,多送些吃的穿的用得著的,豬肉、果子什麼的都秤上幾斤。孤兒寡母的,也是可憐。」

  坐在她旁邊的傅月身形一僵,啪的一聲,手中的竹筷跌落在地。丫頭連忙蹲下、身撿起筷子,很快有人送上一雙乾淨的筷子,她心不在焉,接過筷子的時候沒看準,又是啪啦兩聲,筷子又掉了。

  這一下子連向來粗心大意的傅三嬸和韓氏都注意到她的不對勁。

  傅月不敢抬頭,臉上燒得滾燙,耳根紅透。

  傅桂雙眼微眯,盯著她看了半天。

  傅雲英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喝粥,盧氏的反應比她想像的要快多了,不知道告密的是誰。

  傅月是姐妹幾個中最安靜柔順的,沒想到她竟然會做出這種越矩之事。小娘子愛慕年輕俊朗的小官人,這沒什麼,只要不背地裡私相授受,長輩們說不定樂見其成。可她不該喜歡蘇桐。陳老太太和蘇娘子達成默契,沒有公佈取消訂婚的事,傅月明知蘇桐尚有婚約在身還試圖接近他……這就不僅僅是小娘子春心萌動的小事了。

  吃了飯,大吳氏挪到抱廈裡乘涼,傅三嬸、韓氏和盧氏陪她打牌,傅月、傅桂和傅雲英坐在一旁鋪了簟席的榻上做針線。

  抹了幾圈,傅四老爺房裡的丫頭過來找盧氏。

  盧氏站起身,讓大丫頭替她打。

  大吳氏揮揮手,「你去忙你的。」

  盧氏慢慢退出去,經過軟榻邊的時候,視線落到傅雲英身上,笑意盈盈,「英姐,你跟我過來,你四叔有個帳目要你幫他理一理。」

  傅雲英沒有意外,放下繡線和繃子,跟著盧氏出去。

  「蘇家少爺上午忽然過來找你四叔,非要走,你四叔苦留不住……」盧氏打發走丫頭,領著傅雲英走到涼亭裡,壓低聲音道,「英姐,你曉得蘇少爺為什麼急著搬回去嗎?」

  傅雲英詫異了一瞬,原來是蘇桐主動提出要搬走的,莫非他也察覺到傅月對他的情意了?

  「五表哥的事,四嬸為什麼來問我?」

  盧氏雙手緊攥絲帕,指尖發白,「英姐,你雖然年紀小,但經過的事多,從甘州一路走到湖廣,比你兩個姐姐有見識……你老實告訴我,上午看到什麼了?」

  「我看到大姐姐站在花架底下摘花。」傅雲英面色不改,輕聲道,「院子裡太熱了,我看大姐姐臉上曬得紅紅的,讓張媽媽送她回房。」

  盧氏雙眉緊皺,神色嚴厲,盯著她看了片刻,目光裡帶了幾分森冷,「英姐,其他人問起來,你怎麼回?」

  傅雲英反問:「其他人為什麼要問?大姐姐只是摘幾朵花插瓶而已。」

  盧氏臉色不大好看,勉強擠出一絲笑,「對,她只是摘幾朵花……」

  她揮揮手,穿過涼亭前的夾道,逕自走了。丫頭婆子連忙跟上去。

  傅雲英獨自在涼亭裡坐了一會兒才回大吳氏的院子,剛進門就被傅桂的丫頭菖蒲攔了下來,「五小姐,我們小姐請您去廂房。」

  廂房是傅桂的寢房。她快到說親的年紀了,從大吳氏房裡的暖閣搬了出來,夜裡還是陪大吳氏一起睡,衣箱用具之類的東西堆放在廂房裡。和她交好的族中姐妹上門探訪時,她都在廂房這裡待客。

  廂房外面一個人都沒有,槅窗全是支起來的,裡面的人可以隨時看到外邊的情形,菖蒲守在回廊底下,不許任何人接近廂房。

  傅雲英走進廂房時,聽到傅月壓抑的低泣聲,傅桂站在拔步床前,厲聲數落她:「你喜歡誰不好,為什麼要喜歡蘇桐?他已經訂親了!如果他沒有訂親,這是門好親事,隨你喜歡他,你送荷包、送帕子,送網巾給他也使得!我絕不攔著你!還會幫著你。可他和容姐訂親了,你還上趕著湊上去,你把自己當什麼人了?」

  傅月趴在床上,捂臉哽咽,「我,我也不想……」

  「做都做了,還說你不想?」傅桂冷笑,「哭,你接著哭,哭有什麼用?」

  傅月的哭聲停了一下,淚水打濕薄被,「我不會連累你和英姐的,我、我出家做尼姑去!」

  傅桂一愣,氣得直跺腳,「誰問你這個了!你這性子去做尼姑,還不得被人欺負死?」

  傅月扯過薄被蓋住自己的腦袋,哭得更凶了。

  傅桂又氣又急,圍著拔步床打轉,想把她整個人翻過來,「別哭了!你看著我說話!」

  傅雲英心裡悶悶的,被姐妹倆爭吵的聲音吵得腦仁疼,走到榆木四方桌前,給自己倒了杯金銀花茶,喝了幾口,略覺暢快了點。

  傅月哭得雙眼紅腫,一個字不肯說。

  傅桂揎拳擼袖,踩到腳踏上,硬是把抱著薄被不肯放的傅月扳過來,「月姐,你有沒有送什麼信物給蘇桐?」

  傅月這幾天太過反常,傅桂心思敏感,早就有所察覺。剛才飯桌上盧氏看傅月的眼神太奇怪了,等盧氏一走,她立刻把傅月拉到廂房來逼問。傅月心裡正七上八下的,被她恐嚇幾句,一股腦把自己仰慕蘇桐的事全說了。

  傅桂快被氣死了,傅月長得不醜,嫁妝豐厚,性情柔順,肯定能說一個好人家,偏偏要自己作死!

  傅雲英走到床邊,柔聲道:「月姐,蘇家表少爺今天下午要搬回去……你是不是對他說了什麼?還是送了他什麼?」

  傅月抬起頭,淚水漣漣,「我……我沒送信物,就是上午讓丫頭給他送了一碗甜湯……」

  「四嬸知道甜湯的事嗎?」傅雲英挨著床沿坐下,接著問。

  傅月梨花帶淚,哭得哽咽難言,「不,不知道……我怕她生氣。」

  這麼說,盧氏只知道傅月故意靠近蘇桐住的院子,剛好蘇桐突然堅決要搬走,她才會起疑心。至於送甜湯的事,蘇桐沒有告訴別人。

  「沒事,只是一碗甜湯,四嬸要是知道了,就說是我送的。」傅雲英輕拍傅月,拿綢帕一點一點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月姐,你真的喜歡蘇家表少爺?還是聽四叔和四嬸說想和蘇家結親,才喜歡他的?」

  傅月一怔。

  以前其實她沒有特別注意蘇桐,她不怎麼出門,只隔著人群遠遠看過蘇桐幾眼,知道對方是個俊秀斯文的小官人,家裡有個寡母,一個姐姐。後來無意間得知爹娘想把她說給蘇桐,她才開始留意他,然後就放不下了。一個人坐著的時候,腦子裡總會浮現出蘇桐的身影,他這會兒在做什麼?他今天穿什麼顏色的衣裳?他會不會經過家門口?

  原本只有三分喜歡,聽說他和大房傅容訂親,她不敢告訴別人,自己躲起來偷偷傷心。誰曾想他竟為了救泰哥和啟哥受傷,耽誤考試,成了自己的恩人,每天聽到爹娘提起他的傷勢,那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慢慢在心底紮根,釀出一顆酸澀的果實,越想忽視掉,根鬚卻長得越牢固,再也拔不掉了。

  「月姐,今天的事傳出去也沒什麼,你用不著絞頭髮做尼姑。」

  看傅月發怔,傅雲英心裡有數,放輕聲音道,「不過以後你不能再這麼做……再過幾個月,說不定你就不喜歡他了。我們來打個賭好不好?等蘇家表少爺搬走,你不能去三老爺家看他,我和桂姐會監督你的。我們賭半年。」

  年底陳老太太會當眾宣佈蘇桐和傅容取消婚約的消息,那時如果傅月還是非蘇桐不可,這事必須告訴傅四老爺,由傅四老爺來定奪。這期間不能讓傅月和蘇桐見面。

  傅月緊咬櫻唇,肩膀抖個不住,倒回床上低聲啜泣。

  雖然她還在哭,但明顯情緒穩定下來了。

  傅桂慢慢冷靜下來,發生這種事,當務之急是想辦法遮掩過去,不能把傅月逼急了,以免她做出更出格的舉動。

  她抖開薄被蓋在傅月身上,「你別怕,我不會把這事告訴別人。」

  傅月羞慚不已,眼淚順著眼角嘩嘩往下淌。

  傅雲英低歎一口氣,到底是孩子,一時衝動送了一碗甜湯出去,結果把自己嚇著了。

  哭聲越來越低,飯桌上傅月受了一場驚嚇,又被傅桂抓來喝問一通,道出自己的心事,哭著哭著便睡著了。

  傅桂放下繡蟈蟈蚊帳,拉著傅雲英走到外間,拍拍她的手,認真道:「英姐,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和月姐。」

  五妹妹對她和傅月不冷不熱的,不和她們一起玩,也不和她們一起做針線,她上午去大房跟著二少爺讀書,下午和啟哥、泰哥一起上課,夜裡在房裡編網巾,沒事時幫四叔記帳……她很忙,忙得傅桂和傅月根本抓不到她的人。

  如果不是四嬸盧氏看傅雲英那一眼別有深意,明顯她知道傅月反常的原因,傅桂不會叫丫頭請她過來。

  她覺得傅雲英不會幫傅月,五妹妹那麼冷漠生疏,怎麼會關心傅月呢?

  可五妹妹幾句話就把傅月安撫好了……

  傅雲英微微一笑。

  她不和傅月、傅桂親近,不是因為她不喜歡這兩個小娘子,她們單純,稚嫩,有自己的小心機,她們如此年少,不知世事險惡,會為一個俊俏小官人而歡喜或是犯愁……

  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的,翰林家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不知愁滋味,盼著能嫁一個溫柔體貼的好夫婿。

  她上輩子經歷過絕望,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樣糊裡糊塗嫁人,糊裡糊塗相夫教子,糊裡糊塗過完上天額外恩賜的一生。這一世她註定要走和傅桂、傅月不一樣的路,雖然孤獨,雖然前路渺茫,可她走得充實而滿足。

  月姐、桂姐和她不一樣……能過得輕鬆一點總是好的,她們會過得很好。

  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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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網巾:青年男女之間送網巾,一般是代表那個意思,開開小車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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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6: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心事

  蘇桐當天下午果然搬回去了。

  臨走前他向大吳氏請辭。傅桂硬把傅月拉上,按在屏風後面的小杌子上坐好,附耳過去:「坐在這兒,不許出聲!什麼事都沒有!」

  傅月攥著綢帕瑟瑟發抖,心亂如麻,聽她吩咐,不敢吱聲,點頭如搗蒜。

  大吳氏、盧氏、傅四老爺和蘇桐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兒話。傅四老爺極力挽留,蘇桐再三推卻。

  等家僕送蘇桐出去,傅月長長吐出一口氣,軟倒在坐在她身邊的傅雲英身上。

  她臉色蒼白,手心裡都是潮濕的汗水。

  傅雲英沒說話,扶她起來,和傅桂一起送她回房。

  「桂姐,英姐,千萬別告訴我娘……」

  蘇桐一走,傅月心口像是缺了一大塊,說不清是難過還是害怕,抓著傅桂和傅雲英的手一遍遍苦求,「別告訴我娘……」

  盧氏愛面子,喜歡聽人奉承,愛在族中妯娌面前爭榮誇耀,傅月是她的長女,性子偏於怯懦,在親戚們面前不大討好,比不上傅桂討長輩喜歡。盧氏心中難免不悅,對傅月管束嚴厲,恨不能耳提面命,每次家中來客,總要先把她叫到跟前細細囑咐,怎麼和客人打交道,怎麼和平輩姐妹談笑,怎麼和長輩們撒嬌,連她落座、喝茶、走路的動作都要管,不能快不能慢,一言一行皆要端莊持重。

  盧氏愈如此,傅月愈發放不開。

  母親一變臉,傅月能當場嚇哭。

  傅桂眉頭緊蹙,既然有膽子接近蘇桐,就該想好事敗之後怎麼收場,犯錯之後再怕有什麼用?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如果換做是她,早去找盧氏坦白了。

  「你放心,我不會和四嬸說的。」她說完,悄悄瞥一眼傅雲英。

  傅雲英淡淡道:「其實說了也沒什麼,那碗甜湯我已經代姐姐攬下了……姐姐不用害怕。」

  傅月默默垂淚,她覺得自己就像三姑六婆們碎嘴時提起的那些失德婦人,一朝行差踏錯,以後再無臉面承歡父母膝下。

  傅桂最不耐煩看到她哭,一跺腳,甕聲甕氣道:「你歇著吧,別多想。」

  言罷,拉著傅雲英出去。

  盧氏疑心傅月做了什麼不合規矩的事,私底下找人旁敲側擊暗中查問,並沒打聽到什麼,傅雲英已經把各處都打點過了。

  傅月輾轉反側,唯恐事情敗露,傅桂時刻不離她左右,幫她壯膽。盧氏幾次想把傅月叫到跟前盤問,傅桂和傅雲英在一旁代為遮掩打岔,盧氏怕自己窮追猛打引起傅三嬸、韓氏和大吳氏的注意,不想節外生枝,查了幾天,終於放下心中疑竇。

  這事竟就這般蒙混過去了。

  但傅月仍舊悶悶不樂,愁悶難解。

  傅雲英理解她為何如此畏懼。男子年少時有幾件香豔韻事,甚或眠花宿柳、公然狎妓,並不會損毀他的名聲,別人說不定還會誇一句風流,但閨閣女子一旦傳出惡意的流言蜚語,婚姻就難了。

  眼看傅月每天躲在房裡不出門,思忖一番後,她決定把這事透露給傅四老爺知道。

  這天她找到傅桂,告知她自己的決定。

  傅桂臉色大變,拉她走到廂房裡,驚詫道:「英姐,你怎麼言而無信!」

  聲音裡帶了幾分質問。

  傅雲英道:「桂姐,你聽我說。」

  她看一眼窗外,院子裡晴光正好,花紅柳綠,粉蝶翩躚,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如枝頭如火如荼的花朵,應該無憂無慮盡情嬉戲,而不是為了一時的忘情而戰戰兢兢夜不能寐,「我常聽人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原本我打算等半年之後再告訴四叔,但是月姐天天以淚洗面,不說她自己的身體受不受得住,四叔和四嬸遲早會發現端倪,與其到時候被四嬸看出來,不如早點告訴四叔實情,好讓月姐解了心病。」

  傅桂雖然年紀比傅月小,心智卻比傅月成熟,知道傅雲英說得中肯,面露踟躇之色,忐忑道:「四叔知道這事……會不會怪月姐?」

  大房的媛姐是傅三老爺和三夫人的掌上明珠,自幼嬌寵,吃穿用度和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樣。傅媛和蘇桐青梅竹馬,傅家人都以為傅家和蘇家要結親。孰料傅三老爺和三夫人那麼疼閨女,在得知媛姐心繫蘇桐時,一改平時慈父慈母之態,大發雷霆,怒斥媛姐女大不中留,狠心把她送到外祖家去,一年多了也不說派人去接女兒歸家。

  萬一傅四老爺一生氣,也把傅月送走,她們豈不是害了傅月?

  「四叔不會怪月姐的……」傅雲英唇邊浮起一絲笑,「我有把握。」

  上輩子她的一位遠房表姐待字閨中時,和在家中借住的一位窮書生互生情愫,暗中將自己的妝奩送出去變賣,拿換來的銀兩資助那書生。後來書生科舉落第,回鄉探母,一去不歸。府中的婆子無意間拾到表姐寫給書生的信,以此為把柄要挾表姐,表姐受她脅迫,將私房銀子和貴重首飾全部交出,求她代為隱瞞。婆子猶不滿足,數次催逼,表姐愧疚畏懼之下,竟至於一病不起,藥石罔效。

  要不是舅舅、舅母察覺不對問出實情,果斷處置婆子,表姐可能就那樣帶著恐懼和羞愧悔恨香消玉殞。

  後來表姐病癒,舅舅將她大罵一頓,表姐悔不當初,痛哭流涕,表示願意落髮出家,舅舅卻流淚道:「我心疼你還來不及,怎麼捨得送你出家?」

  表姐泣不成聲。

  魏選廉得知此事後,告訴雲英,若有什麼委屈煩難,不要自己擔驚受怕,一定要告訴爹娘,不管是多麼難以啟齒的事,爹娘不會棄她不顧。

  傅月確實動心了,但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麼就害怕畏縮,蘇桐也沒有承她的情。以傅四老爺的性子,說不定根本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退後一萬步說,就算傅月真的做了什麼不被世人所容的醜事,傅四老爺絕不會像傅三老爺那樣絕情。

  「英姐,四叔疼你,你去和四叔說,如果四叔生氣了,你幫幫月姐。」

  傅桂咬著指甲發了半天呆,最後一揮手,誠懇道。

  傅三叔和傅三嬸都是老實莊稼人,傅桂嫌棄父母沒見識,有事寧願和丫頭菖蒲商量,也不找父母求助。傅月精神恍惚,再這麼下去確實不是事,但和四叔一五一十道出女兒家的心事,在她看來,還是不妥。

  不過眼下也只能這麼辦,她自小在大吳氏身邊養大,奶奶的脾氣她知道,傅月的事不能讓奶奶曉得。

  傅雲英拉開門出去,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頭問:「四姐姐,你很喜歡大姐姐,是不是?」

  傅桂總喜歡挑傅月的不是,動不動和傅月鬧脾氣耍性子,橫挑鼻子豎挑眼,三五不時諷刺幾句,但出了這種事,原本應該幸災樂禍的她卻為傅月跑前跑後。

  聽了傅雲英的話,傅桂一怔,臉上飛快掠過一縷薄紅,不自在地輕咳兩聲,「不懂你在說什麼。」

  溫暖的陽光透過竹簾照進長廊,如水一般緩緩流淌下來,曬得人暈暈乎乎的。

  傅雲英嘴角微翹,心道:年輕真好啊。

  ※

  傅四老爺剛從外面收賬回來,在房裡看賬本。婆子說五小姐過來了,他整了整衣裳,讓丫頭去切西瓜,準備酸甜剔透的涼粉。

  傅雲英前腳踏進門檻,傅四老爺捧著裝涼粉的瓷碗和瓢羹逗她,「英姐,熱不熱?來,吃碗涼粉解暑。」

  涼粉晶瑩如雪,滑嫩爽口,是消暑佳品。

  傅雲英搖搖頭,眼神示意婆子、小廝們出去。等房裡只剩下她和傅四老爺,她走到羅漢床邊,慢慢道出傅月的事。

  傅四老爺果然如她猜到的那樣,渾不在意,揮揮手道:「不就是多看了人家幾眼嘛!沒事,蘇桐搬走了,叫月姐別沉心,我不生氣。」

  少年男女互生愛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蘇桐年少俊秀,黃州縣愛慕他的小娘子多不勝數,小姑娘哪分得清喜歡和好奇?過幾天慢慢就淡了。他年輕的時候跟著族裡的堂兄弟扒牆頭偷看員外老爺家的千金小姐,心裡發誓非人家小姐不娶,結果不到半個月就把人家小姐忘得一乾二淨。

  傅雲英歎口氣。

  傅四老爺時常出遠門,兒女由盧氏教養,倒也不能說傅四老爺對一雙兒女漠不關心,但他不懂女兒家七彎八拐的滿腹心事,素來只會用一招討好傅月——給錢。

  閨女不高興了,給錢。好久沒見到閨女了,給錢。閨女長大了,給錢。閨女好孝順,給錢。閨女最近好像瘦了,給錢。

  對兒子傅雲泰呢,那就是錢鈔加棍棒,聽話就多給點零花,不聽話脫了褲子狠狠打。

  「四叔,月姐這幾天怕得不行,您親口和她說,她就不怕了。」傅雲英道。

  傅四老爺撩起袍子,起身趿鞋,笑道:「又不是什麼大事,好,我去看看她。」

  到了傅月房裡,院子裡靜悄悄的,麻雀躲在樹叢間吱吱叫。

  傅桂已經把丫頭們支開了,告訴傅月傅四老爺馬上要過來。

  傅月雙手發顫,躲進蚊帳裡大哭:「英姐答應過我不會說出去的,嗚嗚……」

  傅桂扯開蚊帳,皺眉道:「別哭了!你天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就算英姐不說出去,我也會說出去的!」

  她心中暗暗想,怪不得四叔和四嬸時常說傅月不能遠嫁,只能嫁給本地人,以傅月的脾性,確實不能嫁得太遠。如果自己能和傅月換過來那該多好,她一定跟著盧氏好好學怎麼管家,日後嫁個書香門第或者官宦人家,讓全家人跟著自己一起享福。可惜她爹不爭氣……

  走到長廊底下的時候,傅四老爺聽到裡頭的哭泣聲,眉頭一皺,腳步加快。起初他沒當一回事,等看到形容憔悴的傅月,心裡一驚,坐在床沿邊問:「怎麼瘦了這麼多?」

  柔和的語氣讓傅月哭得更傷心,淚如雨下道:「爹……我,我對不住你……」

  她肩膀一抖一抖的,趴伏在床上給傅四老爺磕頭。

  傅桂和傅雲英對望一眼,退到外邊守著不讓人靠近。

  屋裡,傅四老爺勸慰之下,傅月終於止了哭聲,低著頭含愧問:「爹,您、您不生我的氣?」

  「你都怕成這樣了,爹怎麼生氣?」傅四老爺嗤笑,粗糙的手指抹去傅月腮邊的淚水,「好了,事情過去了,以後你要是看上誰家小官人,不要害羞,只管和爹說,若是兩家門當戶對,那小官人人品也端正,爹立刻登門幫你把事情定下來!」他頓了一下,笑了笑,「你要是不好意思開口,和英姐說也是一樣的,讓她告訴我。」

  傅月呆了一呆,眼睛裡還含著淚水,心裡卻一下子亮堂了,她提心吊膽,心驚膽戰,覺得自己犯下大錯,這輩子都要帶著這個污點活下去……可是爹卻一點都不在意,輕描淡寫把事情含混過去……還說以後會順著她的心意幫她挑夫婿……

  那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恐懼,一瞬間化為烏有。

  「爹……」她鼻尖發酸,淚水紛紛掉落,撲進傅四老爺懷裡大哭。

  「傻丫頭。」傅四老爺低歎一聲,拍拍她的腦袋,「這事都怪爹,爹和娘以為是為你好,沒有問過你的意思,之後也沒看出來你喜歡蘇桐。月姐,你是我的女兒,容姐只是親戚,別說你只是犯了點小錯,哪怕你真的想把蘇桐搶過來,爹心裡肯定還是偏心你的。」

  說到這裡,他刮刮傅月的鼻尖,正色道,「不過這種忘恩負義的事我們不能做,害了人家還傷親戚情分,不管蘇桐和傅容的親事能不能成,你以後不能再想著他。」

  傅月此刻只有歡喜和劫後餘生般的輕鬆,對蘇桐的那點萌動早就煙消雲散,點頭道:「爹,我曉得,我那時候不知道怎麼就犯了糊塗……」

  「別怕了,爹真的不怪你。」傅四老爺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月姐,爹時常不在家,不曉得和你們怎麼親近,你有心事爹也不知道。爹心裡疼你,和疼泰哥是一樣的,以後有什麼事不要悶在心裡。」

  傅月淒然抽噎,委屈和恐懼隨著洶湧的淚水傾瀉出來,忍不住道出盤踞心中已久的委屈:「爹,我以為你不喜歡我……你喜歡英姐……我比不上英姐,比不上桂姐,娘說我不中用,說親的人家看不上我……」

  傅四老爺一愣,歎了口氣,女兒這些話在心裡藏了多久?怪他粗心,只曉得掙錢,沒想到這些。

  「英姐從小沒了爹,膽子大,她凡事都要靠自己,所以爹把她當成男孩子教養。你是爹頭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閨女,爹沒有養過閨女,不知道怎麼教你。你膽子小,爹就把你留在身邊,能時常照看你。你不用和別人比,你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不喜歡你?」他輕拍傅月的背,冷哼一聲道,「那些輕狂人家說的話都是放屁!他們看不上我們家,我還看不上他們呢!爹給你攢嫁妝,總能給你找到好人家,再不濟,爹給你找一個上門女婿,就在爹眼皮子底下,看誰敢欺負你!」

  積壓傅月心頭多年的自卑和委屈,因為傅四老爺簡簡單單幾句話便如齏粉一般隨風而散。她破涕為笑,抓著傅四老爺的衣襟,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往下淌,唇邊卻揚起歡快明亮的笑容。

  有爹這幾句話,她什麼都不怕了。

  ※

  心病一去,傅月精神大振。晚上吃飯的時候,連吃三碗綠豆粥,吃完一小碟筍肉饅頭。

  盧氏目瞪口呆。

  是夜臨睡前,盧氏在枕上翻來覆去,推推傅四老爺的胳膊:「月姐這幾天神神道道的……」

  傅四老爺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扇子,慢悠悠道:「月姐還是個孩子,興許是和桂姐鬧彆扭了。」

  傅月和傅桂就是一對冤家,好的時候密不可分,一塊蟹殼黃燒餅一人吃一口,吵起架來你不理我我不睬你,把對方當空氣。家裡人早就見怪不怪。

  盧氏還是疑惑,「桂姐也怪怪的。」

  啪嗒一聲,傅四老爺扣下大蒲扇,撓撓頭皮,「你別瞎想了,月姐的事我心裡有數。你別把孩子管得太緊,她還小呢,讓她鬆快幾年,等出了閣,天天操持家務,孝順公婆,哪能像在娘家這麼清閒?」

  「好了,知道你心疼閨女,我難道是後娘不成?月姐是從我肚皮裡爬出來的,我都是為她好。」

  盧氏不滿地哼一聲,翻身合目睡去。

  ※

  次日一早,傅雲英起來洗漱,吃了一碗荷包雞蛋醪糟,聽到房廊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傅月捧著一隻螺鈿匣子跑進房,小臉紅撲撲的,「英姐,給你。」

  韓氏一大早去照顧傅雲啟了,房裡只有傅雲英和丫頭芳歲。

  傅雲英給芳歲使了個眼色。芳歲上前接過匣子打開,啊了一聲,差點失手打翻匣子。

  一匣子金銀首飾,寶釵、髮釵、挖耳簪子、珠花、燈籠簪、葫蘆丁香、金飾件、玉手鐲,應有盡有。

  「爹給我買的,英姐,你挑幾樣吧,桂姐也有。」

  經過蘇桐的事,傅月覺得好像和兩個妹妹都親近了不少,湊到傅雲英身邊朝她撒嬌,「別和我客氣,你不挑的話,我就自作主張幫你選。」

  傅雲英扶額,不用猜,一定是傅四老爺故技重施,用撒錢這一招來安撫女兒。

  傅月一臉赤誠,眼巴巴地望著她,她想了想,不和姐姐客氣,隨手挑了幾枝葡萄紋的銀簪子和一副累絲手鐲,「多謝姐姐。」

  「是我謝你才對。」傅月臉頰微熱,小聲道。

  傅雲英一笑。

  傅月在丹映山館逗留了一會兒,回房收拾繃子繡架,到大吳氏院子裡做針線。

  傅桂昨晚收了她的禮物,和她正親熱,問她今天怎麼來遲了。

  傅月道:「我剛才去英姐的院子讓她挑幾樣首飾,她待會兒要去二少爺那兒,我怕去晚了找不到她。」

  傅桂嘖嘖幾聲,低頭飛針走線,啐道:「你果真是糊塗了。」

  傅月一頭霧水,「我怎麼了?」

  「大伯去得早,英姐可憐見的,你以為她為什麼這麼聽話懂事?還不是怕四叔、四嬸嫌棄她是累贅。你總在她面前炫耀有個好爹,英姐心裡肯定不好受。」傅桂冷哼一聲,瞥傅月一眼,慢悠悠道。

  傅月張大嘴巴,手裡的繡針差點戳到手指頭,急道:「我不是成心的,我沒有想到……」

  「行了,你就是榆木腦袋,英姐知道你的為人,你下次注意點就好。」傅桂一臉嫌棄,說完,頓了頓,又抬手打傅月,「坐到窗子底下,別躲在角落裡,小心把眼睛熬壞了!」

  傅月噢一聲,挪了個位子,坐到窗戶底下,光線果然充足,用不著眯起眼睛看繃子。

  ※

  傅雲英準備好招文袋,和往常一樣出門。養娘、芳歲緊緊跟在她身後,為她撐傘。

  走到大照壁前,被一個臉色焦黃的丫頭攔下了。

  丫頭跪在地上道:「求五小姐去看看九少爺吧!」

  傅雲英眉頭輕皺。

  傅雲啟的病一直沒好,一開始郎中以為是出痘,嚇得大吳氏一迭聲催促盧氏趕緊把幾個孩子挪出去。後來郎中看傅雲啟沒有發癢、發熱的症狀,改口說可能是風疹,不會傳染身邊的人,大吳氏虛驚一場,大罵郎中是騙錢的庸醫。

  風疹不能出去吹風,也不能在毒日頭底下暴曬,傅雲啟一直待在房裡養病,韓氏每天過去照應他。

  「我不是郎中,九哥為什麼要我過去?」

  傅雲英腳步沒停,接著往前走。風疹而已,不是什麼大毛病,傅雲啟那邊又有人照顧,她吩咐養娘代自己過去探望幾次,禮數盡到了便沒繼續留意那邊了。傅雲啟和她相見兩厭,用不著裝兄妹情深。

  丫頭爬起來,亦步亦趨跟著她,「五小姐,九少爺是您的哥哥,他病了,您都沒去看一眼……」

  傅雲英抬頭看看天色,「我要去上課,遲到會被二哥罰的,等我中午回來,再去瞧瞧九哥。」

  丫頭鬆口氣,「奴這就去告訴九少爺。」轉身飛快跑遠。

  ※

  琳琅山房今天罕見的熱鬧,裡屋一片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躲在草叢裡的灰羽飛鳥撲簌而起,展翅飛向碧藍晴空。

  蓮殼請傅雲英到側間裡稍坐片刻,道:「今天諸位相公都過來了,像下帖子一樣齊。」

  「來了哪些人?」

  「今年的童生都來了,孔秀才也來了,還有幾位相公。」

  傅雲英坐在窗下展開書本看,聽到隔壁斷斷續續的說話聲,群情激昂,原來是為了趙師爺那篇端午見聞的事,縣裡的文人想請傅雲章寫一篇駁斥趙師爺的文章。趙師爺名聲響亮,黃州縣沒人能和他抗衡,也就傅雲章出面眾人才會服氣。

  傅雲章婉拒,孔秀才等人不肯,你一言我一語,拿大道理勸說他,他笑著和眾人周旋。

  聲音裡帶著笑意,但傅雲英聽得出來,他大概是不耐煩了。

  他向來溫文,即使心中不高興,別人也看不出來。

  暑天煩悶,她腦袋昏昏沉沉的,呆坐了半晌,心中不大痛快。

  喊蓮殼進來磨墨鋪紙,翻出趙師爺的那篇文章,仿照他的格式和語體,一句一句反駁。駢文追求辭藻華麗和對仗工整,多用典故,堆砌辭藻,真正有意義的句子很少,一個意思反反復復用不同的典故和雅致的說辭來描繪,為的就是讓句子聽起來鏗鏘有氣勢。自己寫一篇駢文不容易,但是完全仿照一篇寫好的駢文再寫一篇差不多的,並不算難。

  可能是醪糟吃多了,醉意一點點浮上來,她雙頰發熱,腳步虛浮,寫好江陵府見聞後,身形晃了幾下。

  身後傳來吱嘎聲,有人推開房門,從外面走進來。

  「在寫什麼?」一道柔和清亮的嗓音響起,傅雲章走到她身邊,視線落到墨蹟未乾的竹紙上,臉上忍不住浮出一絲笑,看到一半,濃眉微微上揚,「你寫的?」

  傅雲英點點頭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寫黃州縣人粗俗,我就寫江陵府人野蠻橫暴。」

  江陵府靠近水澤,四周河流環繞,是往來商船通向武昌府的必經之路。財帛動人心,水澤周圍州縣的百姓眼饞貨船上的貨物,乾脆鋌而走險,幹起沒本買賣。這些盜賊油滑狡詐,往往駕駛小船流竄於沿河蘆葦叢中,來去無蹤。因為他們中大部分是都是當地人,官兵奉命緝拿,他們往河岸邊的鄉村裡一躲,全村包庇,即使知道哪些人可疑,官兵也束手無策。

  賊寇肆虐是困擾江陵府知府的一大難題,傅雲英的文章寫的是賊寇聯手哄搶過路行商貨物,家家戶戶、老少男女幫忙分贓的情景。

  全文沒有一個字諷刺江陵府人,字字屬實,毫無誇張,但形容惟妙惟肖,殺傷力比趙師爺那篇文章強多了。

  畢竟黃州縣人只是打架,沒有十里八鄉全去做強盜。

  傅雲章一目十行看完傅雲英寫的江陵府見聞,眉頭微動,文章當然寫得好,但字裡行間的這份揮灑自如,和她平時的沉靜自持差別太大了。

  他垂眸看著她,視線在她臉上停留許久,小娘子年紀小,膚色淨白如細瓷,透出一點點嫣紅,「你吃酒了?」

  傅雲英怔了怔,反應比平時慢了些,摸摸自己的臉,「沒吃酒……我早起吃了醪糟。」

  傅雲章彎腰,抬手放到她額前探了探,雙眉緊皺,「都醉得發熱了,你吃了多少?」

  他揚聲叫丫頭們進來,「去灶房煮一鍋醒酒酸湯。」

  丫頭應聲去了。芳歲和養娘上前扶傅雲英坐下。

  傅雲章問她們傅雲英早上吃了什麼。

  養娘一一答了,奇怪道:「天天都吃這個的,怎麼今天就醉了?」

  芳歲在一旁氣鼓鼓地說:「肯定是灶房的婆子偷懶,醪糟沒發好!」

  傅雲章眉頭皺得愈緊,眼皮跳了一下,手指抬起傅雲英的下巴。

  她目色迷蒙,眸子濕漉漉的,雙頰微醺如暮秋時節的漫天晚霞,額前隱隱浮起汗光。

  「去請郎中。」

  他冷聲道。抱起傅雲英,送到裡間鋪簟席的榻上。

  傅雲英一動不動,乖乖任他抱著,半天後,才慢慢問:「二哥,怎麼了?」

  仰面看他,眸似點漆,神色如常,和平時沒什麼不一樣。所以才沒有人發現不對勁麼?

  連他也是今天才發覺。明明每天上午都能見到,卻沒有留心。

  傅雲章黝黑的雙眸望著她,少頃,歎口氣,摸摸她的丫髻,「無事,今天二哥送你回去。」

  他走到待客的客室裡,朝圍坐在棋桌前的眾人拱手,「舍妹染恙,恕我失陪。」

  孔秀才和他認識最久,常常賴在傅府蹭吃蹭喝蹭書看,見他面色微沉不像是扯謊躲避,當即起身道:「病者要緊,這裡有我呢!」

  傅雲章出了客室,吩咐養娘小心抱起傅雲英,自己走在最前面,從夾道出府,往窄巷傅四老爺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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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6: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說定

  明明熱得昏昏沉沉的,挨著人便感覺到一股陌生的熱氣縈繞在身邊,但婆子的懷抱並不讓傅雲英討厭,她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朦朦朧朧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回了丹映山館,躺在拔步床裡。銀絲紗蚊帳攏在月牙形金鉤上,窗戶槅扇全開著,屏風也移開了,風從外邊吹進房,熏屋子的香包底下綴著的流蘇輕輕晃動,能看到院子裡的棗樹細小的葉片在日光下反射出粼粼亮光。

  窗外窸窸窣窣響,有人站在房廊底下說話,聲音都壓得低低的,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麼。

  雖然看不見人,但兩人的嗓音傅雲英很熟悉,是傅四老爺和傅雲章。

  她想坐起來,剛動彈了一下,眼前發黑,腦袋一陣發昏,重新摔回枕頭上。

  夏天她睡的是空心的刻花竹枕,砰的一聲響,驚動守在外間的芳歲。

  腳步聲忙亂,不一會兒韓氏和芳歲一前一後奔進裡間。

  芳歲篩了杯溫白開,問傅雲英嘴巴渴不渴。

  她嗓子又乾又癢,輕輕嗯一聲。

  韓氏扶她坐起來,接過茶杯,餵她喝幾口水,「想不想吃什麼?」

  傅雲英看一眼窗外,日頭打在棗樹樹冠最頂端,已經是未時光景了。她怎麼睡了這麼久?

  廊下說話的聲音停了下來,傅四老爺和傅雲章踏進裡間。

  傅四老爺神色焦急,眸底隱有憂色。

  進房之後他細細端詳傅雲英的臉色,自責道:「都怪我粗心大意,天天一桌吃飯,都沒看出來你病了。」

  聽了他的話,韓氏紅了臉,她是大丫的母親,不止和大丫一桌吃飯,還住一個院子呢,大丫病了好些天,她竟然一點沒察覺,還以為女兒只是苦夏而已。

  傅雲英喝了水,彷彿清醒了點,意識還迷茫,「我病了?」

  一隻手掌探到她額前,略停一停,飛快掠過。掌心乾燥,不冷不暖,溫涼適中。傅雲章挨著床沿坐下,嗯了一聲,側頭給傅四老爺使了個眼色。

  傅四老爺點點頭,示意韓氏和丫頭們跟著他一起出去。

  芳歲最後一個退出,轉身把槅扇關上了。

  「郎中說你病了有好幾天……這幾天是不是不舒服,為什麼不說,嗯?」

  傅雲章臉色還好,雙眉微微皺著,薄唇輕抿,目光和平時一樣淡淡的,不自覺透出一股清冷意味,沉聲問。

  他生氣了。

  傅雲英看得出來,他眼裡沒有一絲笑意。

  沒拜師之前傅雲章在她眼裡有種高不可攀、清高冷冽的氣質,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只可遠觀。認識之後發覺他私底下懶散而不拘小節,其實很好親近。和她說話時態度認真,語調溫柔,從不會把她當成不懂事的孩童敷衍。

  「我不曉得。」

  她頓了頓,如實道:「二哥,我不曉得自己病了,我只是覺得胃口不好,人懶懶的,有點發熱。」

  傅雲章目光沉靜,視線在她臉上停留許久。

  她沒有撒謊。她只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

  一般的孩子,如果不舒服了,不高興了,受委屈了,怎麼也要嚷嚷幾聲好引起別人的注意。她不會。她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情,碰到難題自己解決,除非實在超出她的能力之外,她不會輕易開口找別人求助。

  長輩們對她很放心,久而久之幾乎把她當成穩重懂事的大人看待,忘了她還只是個孩子。

  所以沒人發覺她生病了。直到她燒得暈暈乎乎,站都站不穩了,他才覺出不對味。

  這讓傅雲章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時候。

  他們倆都是沒爹的孩子,相處的時日越長,他發現自己和這個有相似身世的五妹妹其他方面相像的地方越來越多。

  這恰恰是他不想看到的。他過得不快樂,她不必如此。

  她應該和容姐那樣無憂無慮、自自在在,雖然容姐有時候真的很招人厭煩,但他還是希望傅家的小娘子們都能開開心心的。

  傅雲章臉上露出淡淡笑容,抬手輕捏傅雲英的臉頰,「雲英,告訴二哥,為什麼不高興?」

  傅雲英一怔。不是因為他故意促狹的動作,而是他鄭重的語氣,他沒叫她的小名。

  「我沒有不高興,真的。」

  她靠著床欄,微微一笑,笑渦若隱若現。

  「娘和四叔對我很好,月姐、桂姐也很好,我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沒人欺負我,我很高興。」

  她已經很幸運了。前世種種固然不能忘懷,但執著於仇恨不能改變什麼,上輩子臨死之前,她業已釋然。

  這一世她是傅雲英。

  不過她沒法把自己當成一個真正的孩子,畢竟她還帶著上輩子的記憶。心智成熟,身體卻還是一個幼小的孩童,難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狀況——她以為自己是個大人,忘了自己現在還不滿十歲。

  傅雲章看著她,忽然道:「我剛才告訴四叔,以後最好不許你讀書。」

  「女子讀書不易。詠絮才高謝家女,自是花中第一流,晉有謝道韞,宋有李易安。一個是世家之女,嫁了門當戶對的王家,王謝門閥貴族,不屑和皇家聯姻,出身顯赫,衣食無憂。一個是宰相的外孫女,丈夫趙明誠的長輩同樣出了一位宰相,家境優渥。若沒有名門家世可依仗,高才如謝道韞、李易安,未必能留下詩作,千載流芳。」

  傅雲英臉色微變,但很快恢復平靜,凝了秋水的眸子望著傅雲章,等著他說下去。

  「除非你聽我的。」

  傅雲章笑了一下,嘴角微翹,含笑道。

  「二哥想要我做什麼?」傅雲英沒有猶豫,直接問。

  傅雲章摸摸她垂在衣襟前的髮辮,一字字道:「不舒服了要說出來,不高興了要說出來,高興開心也要說出來,想問什麼問什麼,想說什麼說什麼,不要有絲毫隱瞞。做你自己就好。不必在意別人的眼光和想法,你已經和他們不一樣了,那就繼續不一樣下去。」

  最後,他垂眸看向她,目色深沉,「如果再有下一次,以後你就不必去我那裡上課了。」

  沒有料到他的要求是這些,傅雲英詫異了半晌,等了半天,沒聽到他囑咐其他,確定他不是在說玩笑話,斂了笑容,正色道:「二哥,我曉得了。」

  傅雲章一笑,拍拍她的腦袋,「好了,郎中說你要修養兩天,好好養病。別想上課的事,過幾天等你病癒,二哥帶你去一趟武昌府。」

  「武昌府?」

  好端端的,去武昌府做什麼?傅雲英愣了一下。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我走了。」

  傅雲章故意賣關子,也不解釋,起身出去。

  走到門口時,身後響起傅雲英的說話聲,「二哥,就算有下一次,我還是能去你那裡上課的,是不是?」

  他腳步微頓,搖頭失笑,轉過身,手指對著她的方向一點,故意板起臉,裝出生氣的樣子。

  傅雲英揚揚眉,「二哥,是你自己說的,要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能隱瞞。」

  「是,我的五妹妹。」

  傅雲章道,笑著走了。

  ※

  傅雲英病倒,韓氏愧疚又心疼,從早到晚陪在房裡,端茶遞水的事不讓丫頭插手,樣樣親力親為。

  如此過了兩天,幾劑藥吃下去,傅雲英基本痊癒,頭不暈了,也不發熱了,想起傅雲啟也還病著,道:「娘,我好得差不多了,你去九哥那邊照看他吧。」

  小吳氏仍然沒有返家。大吳氏和盧氏覺得這是個讓韓氏和傅雲啟親近起來的好機會,故意躲開,傅雲啟的事都交給韓氏料理。

  韓氏搖搖頭,看一眼房裡沒有外人,彎下腰,附耳過去道:「你傻呀,你才是我閨女,娘哪能丟開你不管跑去照料別人?而且啟哥只是臉上長疹子,不痛不癢的,不需要別人照顧。好幾個丫頭天天圍著他打轉呢。」說到這她嗤笑一聲,哈哈笑,「啟哥比你嬌氣多了,這麼些天不出門,偶爾丫頭攙著他到房廊底下走一走,臉上非得罩一層紗擋風。」

  說了一會兒閒話,芳歲走進來道:「月姐和桂姐來了。」

  傅雲英把她叫到跟前,讓她張開手掌。

  「沒事,我都好了,就頭一天有一點點疼。」

  芳歲攤開手掌給她看幾眼,收回手,笑著說。

  傅雲英生病好幾天竟然沒人發現,身邊的人照顧不周。傅四老爺找孫先生借來戒尺,養娘和房裡的丫頭都受了罰。管家娘子一個挨一個打手心,大丫頭芳歲和養娘張嫂子多罰了半個月的月錢。

  傅四老爺覺得傅雲英身邊的人不夠細心,罰了人不算,另添了兩個丫頭,兩個婆子。

  芳歲,朱炎,秋實,北陸,春夏秋冬湊齊了。

  幾個丫頭睡一間房,所以屋子暫時夠用。不過傅月、傅桂那邊也添了丫頭服侍,傅雲啟和傅雲泰當然不能落下,內院一下子多了七八個人,陡然顯得擁擠起來。

  傅四老爺念叨著想把隔壁的宅子買下來,或者搬到西大街去,大吳氏想也不想,堅決反對搬家。

  搬家不大可能,不過家裡確實快住不下了。等傅雲啟和傅雲泰娶親,總不能讓兄弟妯娌住一塊。可惜隔壁也是傅家人,不願意賣宅子。

  傅月和傅桂踏進門檻。身後的丫頭一人抱著一隻黑漆大攢盒,放到起居內室的柳木圓桌上,揭開來看,琳琅滿目各樣鹹甜果子,雲片糕、五福餅、福橘餅、松花餅、冰糖麻餅、桃門棗、翠玉豆糕,栗子、杏仁、榛子、鮮菱角,一大盒齁甜的龍鬚酥糖。

  傅雲英請兩個姐姐坐下,推韓氏出去,大吳氏和盧氏在那邊看著,不能太冷落傅雲啟。

  韓氏笑著和兩個侄女打了個招呼,帶上針線笸籮,往傅雲啟院子的方向去了。

  芳歲和朱炎斟酸梅湯給眾人飲。夏天大家都沒什麼胃口,不敢吃太多茶。

  傅桂坐在鼓凳上剝花生,剝開外殼,細細吹去粉紅花生衣,攢夠一盤花生米,往傅雲英跟前推,她養在大吳氏膝下,習慣做這些伺候長輩的小事,「英姐,你病好了以後是不是要去武昌府?」

  傅雲英拈起花生米吃,道:「老後日啟程。」

  她已經康復,傅四老爺和傅雲章吩咐下人準備船隻,說好老後日清晨出發。傅四老爺是過去談生意的,傅雲章托人從南邊挖了幾位繅絲手藝高超的工匠,人已經到武昌府了,攏共四個人,傅雲章分出一個給傅四老爺。傅四老爺喜出望外,說起繅絲,還是江南匠人熟練。

  「我也想去武昌府玩。」傅桂一臉嚮往之色,「上次去的時候我還小,娘抱著我不准我下地,就在江邊轉了一圈,什麼都沒看到。」

  她搖搖傅月的胳膊,「你想不想去?」

  專心吃果子的傅月啊了一聲,茫然道:「隨便,去不去都成。」

  傅雲英想了想,笑了一下:「四姐姐真想去,可以去問問四叔和四嬸。我和四叔不同路,到武昌府下船後就分開走。」

  不知道傅雲章到底要帶她去哪兒,神神秘秘的,口風很緊。傅四老爺肯定知道,傅雲章先徵求他的同意再和她說的,不過他不肯說。

  傅桂聽明白了,二少爺和英姐去的地方和四叔去的地方不一樣。

  「月姐,你去問問四叔。」她奪下傅月手裡的雲片糕,「武昌府的脂粉鋪子和銀器鋪比縣裡的大多了,賣什麼的都有,知縣娘子搽的桂粉就是在武昌府買的。」

  傅月正跟著婆子學梳妝打扮,聞言有些意動,「行,一會兒我去求我爹,帶我們一起去武昌府。」

  傅桂嘻嘻笑,「要是四叔不肯,你就撒撒嬌,別不好意思。」

  傅月抿嘴一笑。

  ※

  夜裡韓氏回房時,唉聲歎氣。

  「怎麼了?」傅雲英拿起小銀剪子剪燈花,問她。

  「啟哥臉上的疹子快消了,不知怎麼胳膊和身上又開始冒疹子了,真作孽。」韓氏洗了手,爬到羅漢床上,和傅雲英對坐在油燈兩側,疑惑道,「他那個娘怎麼還不回來?」

  被傅雲英恐嚇過一次後,傅雲啟對韓氏態度恭敬,沒有失禮的地方,至少表面上如此。韓氏大大咧咧的,沒想過討好傅雲啟,認為小吳氏才是他娘。她有大丫,不想搶別人的兒子。

  從端午歸家省親,小吳氏就沒再回來過,大吳氏、傅四老爺和盧氏也沒說派人去吳家接她……

  傅雲英目光一閃,抬手掠掠髮鬢,繼續低頭穿絲繩。

  次日早起,聽到窗外隱隱約約傳來輕柔的沙沙聲,趿鞋走到窗邊,支起窗子往外看,原來外面在落雨。

  雨滴打在棗樹上,順著鮮綠的葉片往下淌。

  她剛生過病,養娘找出一件鑲胭脂色窄邊藕色底刺繡小荷蜻蜓立領比甲提醒她添衣。

  雨越下越大,砸在屋瓦上劈劈啪啪響,院子裡很快爬滿渾濁的水流,房廊裡頭也被打濕了。

  從大吳氏院子裡回來,養娘去灶房煮了一罐薑茶,硬逼著傅雲英喝下去。

  薑茶又辣又沖,傅雲英喝完之後漱了幾遍口,嘴巴還是有薑絲的味道。

  她坐在窗下讀書,想起琳琅山房的靈璧石,這種雨天正適合煮茶品茗,坐在回廊裡靜聽雨打山石。

  看了幾段文章,有人在門外叩響門框,「五小姐……九少爺不肯吃藥……」

  丫頭支支吾吾的,生怕傅雲英不動身,雙膝跪地,聲音裡帶了一絲懇求,「求您過去看看。」

  韓氏這會兒在大吳氏那邊陪著打牌。

  傅雲英放下書本,走到置衣架前換了雙不怕水的蒲鞋,芳歲撐傘等在外面。

  丫頭呆了一呆,眼前一亮,爬起身趕回去報信。

  傅雲英冒雨穿過庭院,拐過長廊,傅雲啟院子裡的丫頭全迎了出來,簇擁著她進去。

  房裡門窗緊閉,空氣有些憋悶。

  傅雲啟躺在枕上,面色蒼白,床邊小几上的託盤裡幾樣細巧果菜正絲絲縷縷冒著熱氣,顯然是剛送來的。

  丫頭小聲告訴傅雲英,傅雲啟飯也不吃,藥也不喝。

  「我娘過來的時候他也是這樣?」

  傅雲英問婆子。

  婆子小聲答道:「太太在的時候,少爺肯吃藥,不過飯蔬進的不多。」

  傅雲英嘴角微翹。

  傅雲啟根本沒什麼大病,故意擺出這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無非是為了小吳氏遲遲不歸的事鬧脾氣。韓氏五大三粗的,哪懂得他的心事?到了這邊,直接端起藥碗餵他吃,他就像秀才遇到兵,縱是七竅玲瓏心,也拿韓氏沒轍,只能乖乖吃藥。

  她眼神示意婆子們出去,站在床邊,隔著臂長的距離,拿抓癢癢的木錘子撓撓傅雲啟的胳膊,「九哥叫我過來做什麼?」

  傅雲啟紋絲不動。

  傅雲英丟開癢癢撓,「你不開口,那我回去了。」

  她轉身就走。

  「你偏心!」身後一聲飽含委屈的暴喝,閉目裝睡的傅雲啟啪的一下彈起來,「我曉得,你喜歡大房的二哥,你和他好,你不喜歡我……」

  他抽抽搭搭,滿腹委屈,「我才是你哥哥,你不喜歡我,喜歡別人的哥哥……我病了這麼多天,月姐和桂姐都來看我,只有你,你一次沒來!一次都沒有!」

  一次兩個字是咬牙說出來的。

  傅雲英嘴角抽搐了兩下,慢慢轉過身,「打住,別哭了。」

  傅雲啟擤擤鼻子,倔強道:「我就哭!我就哭!我是你哥哥,你應該喜歡我!你偏心,你不喜歡我,我就哭給你看!」

  他說哭就哭,眼淚滲出眼角,聲音發顫。

  傅雲英面無表情,盯著他看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人有病。

  而且病得不輕,很可能病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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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6: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兄妹

  對待瘋子和病人,需要耐心。

  傅雲英冷淡道:「九哥,你不喜歡我,我不喜歡你,我們相安無事,對彼此都好。」

  傅雲啟掙扎著坐起來,「你先不喜歡我,我才不喜歡你的,如果你對我好,我怎麼會不喜歡你?」

  一雙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傅雲英一笑。

  傅雲啟怎麼可能喜歡她。不過是因為傅家人都寵著他讓著他,韓氏對他也客氣,只有她這個妹妹不耐煩和他多說話,他覺得不甘心,才會說出這種話。嬌生慣養的少年郎,自視甚高,覺得家中的姐妹們都應該圍著他打轉。

  越得不到的,越想抓到手。她要是和其他人一樣捧著他讓著他,他多半對她的忍讓不屑一顧。

  她還記得,她和韓氏剛回黃州縣的時候,傅雲啟可是很討厭她們母女的。

  「九哥,你好好養病,等我得閒了再來看你。」她慢慢走出去,打開房門。

  丫頭見她這麼快出來,吃了一驚,彼此對望一眼,噗通跪倒在地。

  傅雲英掃她們幾眼,這幾個丫頭倒是忠心,硬要她留下來。

  「可有派人去請小吳氏?」她問。

  傅雲啟發瘋,只有小吳氏回來能治好他。

  丫頭臉色微變,小聲道:「五小姐……小吳氏不會回來了……老太太說,她要嫁到外地去。」

  傅雲英愣了一下。

  丫頭遲疑了片刻,解釋道:「吳家給小吳氏找了一門好親事,小吳氏的嫁妝是咱們四老爺出的。吳家人說怕小吳氏心裡不自在,特意托親戚找的一家外地富戶,家裡有幾百畝水田,不愁吃穿,人也厚道,生得也體面。四太太親自去看過。」

  小吳氏原本不肯嫁人,後來不知為什麼忽然在她娘家人的勸說之下改了主意。傅四老爺和盧氏當然不會強留小吳氏,問過她的意思,確認她自己願意出嫁後,備了豐厚的嫁妝給她傍身。吳家人求到大吳氏跟前,想讓小吳氏從娘家出嫁,傅四老爺也答應了。

  這事一直瞞著傅雲啟,小吳氏臨走之前一個字沒說。家裡只有大吳氏和傅四老爺夫婦知道。

  但傅雲啟還是隱隱發覺了。

  傅雲英雙眉微蹙,總算明白傅雲啟為什麼會故意拖延病情。

  最為依賴的小吳氏拋下他嫁人去了,他在害怕,怕被傅家人拋棄。

  她歎口氣,折回床榻邊。

  「九哥,你是大房的嗣子,只要你好好孝順長輩,四叔他們以前怎麼疼愛你,以後還是照樣疼愛你。」

  傅雲啟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手指發白,喃喃問:「妹妹,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難道九哥就喜歡我了?」傅雲英微笑反問,慢慢道,「九哥,我試過和你好好相處,你不願理睬我。我這人脾氣不好,九哥你怎麼待我,我就怎麼對你。」

  她幾次找傅雲啟求助,他哪一次幫忙了?找他借一個招文袋都推三阻四的。

  傅雲啟倒回床上,雙頰通紅,嘴巴一癟,眼裡流下兩行清淚,「是你先不喜歡我的!你整天和二哥一起玩,你不理我,我挨打了,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快病死了,你也不來……」他越說越傷心,手指痙攣,「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

  討厭倒也說不上,傅雲英只是不在意他而已。

  她只關心對自己好的人。

  門外窸窸窣窣響,丫頭們跟進房,看到傅雲啟哭得傷心,也跟著掉眼淚,「五小姐,您是不是還怨少爺不肯把招文袋借給您?其實少爺想借的,他那天等了好久,還特意讓我們把招文袋拿出來洗乾淨熨乾,等著您來拿……」

  「你再多求一求我,我就會答應借給你的,送你也可以……」床上的傅雲啟抹抹眼睛,「我想當一個好哥哥,你為什麼不求我?我只是想逗你玩……」

  剛聽說多了一個妹妹而且這個妹妹是傅老大的親生女兒的時候,他心裡一個咯噔,第一個感覺就是憎惡,然後是恐懼。他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嗣子,因為傅老大沒了,他才被抱到傅家養大,如果妹妹仗著她的身份欺負他,搶走他的身份、他的丫頭、四叔四嬸對他的寵愛,那他該怎麼辦?

  越害怕,他越要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他決定給妹妹一個下馬威,讓她明白他這個哥哥才是家裡的老大,她得聽他的。

  如果妹妹像月姐一樣溫柔的話,他可以當一個好哥哥。

  結果沒等他收服妹妹,妹妹先發威把他嚇哭了。

  之後妹妹跟著他和泰哥一起讀書,孫先生十分喜愛她,常常誇讚她聰敏好學,還踏實刻苦,比他們兩個少爺強。

  傅雲啟嘴上嫌棄妹妹,和傅雲泰一起說她讀書沒用遲早要嫁人,其實心裡早就服氣了。

  族學裡的同窗家中也有妹妹,但只有他的妹妹最厲害!

  可妹妹不喜歡他,不關心他,雖然每次看到他都客客氣氣喊九哥,但他看得出來,她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

  小吳氏走了,明明說好會一直待在傅家給他當娘親的,結果說走就走,沒有人真的疼他。

  傅雲啟淚濕枕頭,「我真的是逗你玩的,你為什麼不求求我?」

  傅雲英半天不說話。

  她求過人,而且求的是最親近的人,她甚至想過也許自己跪下來崔南軒說不定會心軟,事實上她真的跪了,臘月天的磚地冷得刺骨,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她不記得自己跪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了,養娘和丫頭抱她回房,告訴她說他的書房始終緊閉著……那種滋味不好受。

  她不會再隨隨便便求人了,哪怕是鬧著玩的。

  養娘推開房門,端著一碗黑漆漆的藥汁子進來,隔得老遠便能聞到刺鼻的氣味。

  「吃藥吧。」傅雲英沉默一瞬,站起身,示意丫頭上前伺候。

  床上的傅雲啟臉色灰敗,嘴唇翕張,「沒人喜歡我,沒人疼我……」

  傅雲英皺眉,轉身出去。

  丫頭們撲到病榻前,淚流滿面。五小姐果然心狠,少爺都這麼苦苦哀求了,她竟然不願意多留一會兒!

  雨還在下,濺起的水霧打濕衣衫,院子裡霧茫茫一片。

  傅雲英在廊下站了一會兒,凝望瓢潑大雨中的庭院。

  養娘端著空碗出來,走到她身後,「九少爺用過湯藥了。」

  她嗯一聲,回到裡間。

  丫頭們圍在床榻邊勸傅雲啟吃飯。

  他不肯起身,面向裡躺著,被子拉得高高的蓋住半邊臉,只露出鼻子透氣。

  「九哥,起來吃飯。」

  傅雲英道。

  傅雲啟以為她已經走了,聽到她說話的聲音,不可置信地翻開薄被,翻身坐起來,哭得紅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明明比她年長,卻得由她來哄……不知道傅四老爺當初怎麼就挑中了一個嬌氣的大哭包……

  「九哥,你想和我好好相處,那就對我客氣一點。」傅雲英一字字道,「我剛才說了,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你。你想要一個體貼的關心你的好妹妹,那就先做一個有擔當的好哥哥。」

  傅雲啟怔了怔,囁嚅道:「我怎麼沒擔當了……」

  傅雲英仰頭看他,眼神幽幽的。

  傅雲啟心裡發虛,嘿嘿訕笑。

  「先把飯吃了,一個有擔當的哥哥不會拿這種事賭氣。」

  傅雲英指指丫頭捧在手裡的盛滿精細飯蔬的瓷碗,道。

  「吃就吃!」傅雲啟一抹臉,鼻涕眼淚糊得滿手都是,大咧咧去接丫頭遞來的碗筷,「那你以後得抽空和我一起玩。」

  真會順杆爬。

  像六月的天,剛剛還雷電交加雨勢滂沱,一會兒就雲收雨霽,天光放晴了。

  有點像傅雲英上輩子認識的一個人。

  明明害怕極了,卻硬要繃著臉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下一刻看到樹叢裡鑽出一隻野狗,尖叫著撲到她身邊,嚇得抱著她瑟瑟發抖。

  她出了會兒神,那邊傅雲啟不懂見好就收的道理,妄想得寸進尺:「五妹妹,我才是你哥哥,二哥只是隔房的堂哥,你應該更喜歡我才對,你說是不是?」

  傅雲英瞥他一眼。

  他臉上的疹子還沒有完全好,眼圈腫得爛桃一樣,偏偏還硬撐著想撩閑。

  賤兮兮的。

  又有點可憐。

  算了,先把人哄好了。如果他以後真的能和韓氏和睦相處,傅四老爺肯定很欣慰。

  「吃你的飯。」

  傅雲英道,這回真的轉身走了。

  丫頭們長籲一口氣。

  傅雲啟眼裡閃著淚花,舀起一勺泡了肥濃肉汁的熱米飯塞進嘴裡,對著傅雲英的背影不放心地道:「說好了啊,我做有擔當的好哥哥,你得當好妹妹。妹妹,晚上你得來看我!」

  嘴裡塞滿飯菜,說話的聲音含含糊糊的,透著一股陰謀得逞的歡快勁兒。

  傅雲英沒回頭,養娘和芳歲撐傘迎上前,她攏好衣袖,踏進雨幕中。

  心中暗暗道,就憑傅雲啟今天這麼一哭二鬧三耍賴,等他真的學著有擔當起來,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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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7:1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出行

  兩天後,照計劃啟程。

  傅月按著傅桂教她的法子找傅四老爺撒嬌。

  長女向來不言不語的,難得主動開口求自己,傅四老爺自然不會掃她的興,大手一揮,不止傅月、傅桂跟著一起去武昌府,因為闖了禍而被罰的傅雲啟和傅雲泰也獲准隨行。

  兩個皮小子欣喜若狂,聽到消息後立刻催促丫頭收拾行李包裹。

  傅雲啟就像吃了靈丹妙藥一樣,即刻痊癒。

  大吳氏和盧氏猜出他故意裝病,沒有戳破,只吩咐養娘記得多帶些止癢祛毒的藥膏。

  出發那日天氣晴朗,吃過飯,辭別家人,傅四老爺領著兒女和侄女們一起上船。

  傅雲章早就到了,坐在船艙內伏案翻閱墨卷,聽到說笑聲,登上甲板和傅四老爺寒暄。

  彼此見禮,問過安好。傅雲章示意僕從出發。

  傅家一條大船,三條中船,四條小船,順風架帆,八條船一同開出大江,往北行去。

  正值季夏,大江兩岸大片蘆葦蕩綿延,船行數十里不絕。遠處青山起伏,絢爛金光下黛色深淺濃淡,猶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畫,萬丈晴空只是其中一小塊留白。

  山明水秀,湖光醉人。

  傅月和傅桂到底年紀小,第一次在沒有盧氏的陪伴下遠行,激動萬分,看什麼都覺得好玩有趣,跟在傅四老爺身後問東問西。

  傅四老爺捋鬚微笑,耐心向兒女們介紹一路所見所聞,指著岸邊背靠群山、面臨綠水的幽靜山谷,告訴她們這些州縣村莊和山丘野寺的名字由來。偶爾講幾個不俗不雅的俏皮故事,傅月、傅桂和傅雲啟、傅雲泰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一陣哄笑。

  傅雲英剛剛病癒,傅四老爺怕她受不了旅途辛苦,不許她在外面待太久,催她回去休息。

  她嗯一聲,轉身回船艙。從甘州回湖廣的路上走了幾個月,風餐露宿,舟車勞頓,不管是乘車還是坐船對她來說都不算新鮮。

  芳歲和朱炎頭一次坐大船,頻頻回頭眺望岸邊景致,戀戀不捨,不過看她走了,還是毫不猶豫地跟著她步下船艙。

  路過傅雲章的船艙時,傅雲英停下腳步,叩響門扉:「二哥?」

  裡頭響起窸窸窣窣走動的聲音,蓮殼拉開門,笑嘻嘻請她們主僕幾個進去。

  「怎麼下來了?」

  傅雲章手執竹管筆,在墨卷邊上留下注解,頭也不抬,含笑問。

  「四叔說我剛好,不能在日頭底下曬太久。」

  傅雲英走到書桌邊,扒著桌沿踮起腳看墨卷上的字,末尾標注了名字籍貫,原來傅雲章在看提督學政姚文達當年考中狀元的文章。

  題目是「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這一句語出《大學》,全句是:《詩》云:「於戲,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

  八股文的題目必須從四書五經中摘取。

  相應的,學子們制藝八股時,闡釋題目只能依據朱熹或其他理學派學者的傳注,不能自己隨意發揮。而且得模擬聖人的口氣下筆,用第一人稱。

  八股文要嚴格遵照格式,首先是冒子,即破題,承題,起講。

  開篇是破題,用兩三句話揭示題旨,把題目的意義破開。

  然後是承題,在三句話之內將破出的題目意義加以引申說明和補充。

  原題,闡明題目意義。

  接著是起講,深入闡發對題目的理解,生出自己的建立在前人注疏之上的新的角度,擬下大致的綱要。

  接下來是論述觀點的正文。正文由兩兩對偶的四個段落組成,這四個段落分別稱為提比、中比、後比、後二小比。每一比分為出股和對股,整齊對偶,起承轉合,像對對子一樣,平仄和詞性都要對偶,一共有八股,這是八股文得名的由來。

  最後是小結。總結概括上文,重申或引申全篇主旨。

  八股文每一部分單獨為段落,結構清晰明瞭:

  破題。解題義,說明主題,三四句。

  承題。引申補充題義,承上啟下,三四句。

  原題。點明聖人寫此題文的原因,五六句。

  起講。以聖人口氣起講,說明意義所在,七八句。

  提比出股。六句左右。

  提比對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對仗。

  中比出股。全文議論中心,七八句左右,最多可有二十多句。

  中比對股。和前一段排偶對仗。

  後比出股。中比長,則後比短。中比短,則後比長。總結全題。

  後比對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對仗。

  後二小比出股。回應中比,補充後比,五句左右,八句之內。

  後二小比對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對仗。

  小結。

  「君子賢其賢」這一句全句的意思解釋就是:周文王真讓人不能忘懷,君子尊敬並任用有德才的賢人,並且關懷所有周邊的人,老百姓都能各得其樂,各享其利,這就是周文王讓人永世不忘的原因。

  《四書集注》中有對這句話的注解:此言前王所以新民者,止於至善,能使天下後世,無一物不得其所,所以既沒世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

  姚文達的墨卷,就用了注疏中的「即後世思慕之心,知前王新民之德。此子曾字言文武新民之止於至善也」來破題,一語道破原題題旨,確定以「至善」為核心來抒發理解。

  簡明扼要,破題精準。

  八股中引用大量經書原句和《四書集注》裡的話,排列鋪成,論證觀點,最後以「愈久而不能忘也」呼應破題,總結全文。

  總的來說,姚文達的八股文雖然大量採用原句,但是完全沒有生搬硬造故意拼湊的感覺,古樸淡雅,文字簡練,多引用經語注疏,熟練將前人經籍融會貫通,

  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當時他的文章得到幾位主考官的一致推崇,後來殿試問策,他對答如流,成功摘取魁首之名。

  可惜他年老貌醜,被探花崔南軒搶去風頭,此後仕途也不大順。

  ※

  「你覺得這篇時文寫得如何?」

  傅雲章餘光看見傅雲英站在自己身側,目光落在墨卷上,眉頭輕蹙,似在認真思考,忽然問道。

  「狀元爺的文章,自然是好的。」

  傅雲英隨口答道。

  「我聽孔四哥說過,姚學台是狀元爺。」

  她反應過來,面色不改,補充一句。

  傅雲章挑眉,沒有多問。

  「二哥,這次去武昌府,你是不是要去拜訪姚學台?」

  「嗯。」

  傅雲章頷首,片刻後,一笑,「我以前見過姚學台。」

  傅雲英眼簾微抬,仔細打量傅雲章幾眼,心中了然。

  難怪姚文達幾次三番為難譏諷他,原來如此。姚文達生平最恨之人,當屬崔南軒無疑。傅雲章年輕俊秀,小小年紀考中舉人,姚文達老態龍鍾,走路幾乎要拄拐,看到他不及弱冠之年便名聲遠揚,氣度優雅從容,說的也是湖廣官話,難免會觸動心事,想到崔南軒。

  不是傅雲章的文章寫得不好,而是平白受池魚之殃。

  她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道:「二哥,孔四哥說姚學台和禮部侍郎崔大人勢如水火,你當著姚學台的面和崔大人撇清干係,姚學台說不定就不針對你了。」

  說出崔大人幾個字時,她沒有停頓,那幾個字就像露水滾過草葉,飛快從她舌尖吐出,無比順暢。

  傅雲章抬手揉揉她的髮髻,「孔四都教你什麼了?」

  孔秀才很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才學,多參加幾次鄉試,說不定哪一次運氣好能考個名次,但也僅止於此罷了。他家中不大富裕,無力供奉他走其他門路,索性絕了當官的念頭,專心研究官場交際之事。

  傅雲英猜測他的目標很可能是成為傅雲章將來的門客。

  進士選官有嚴格的戶籍限制,不能擔任家鄉地方的官職,只能去外地赴任。強龍不壓地頭蛇,地方官赴任時,多半會帶上自己信任的幕僚門客,這些人中同鄉和上官的關係更緊密,無疑更受上官倚重。

  孔秀才常常幫傅雲章打理交際往來的事,忙前忙後,任勞任怨,打聽消息、上下聯絡,交好學官、教授,基本上已經是傅雲章的門客之一了。

  他知道自己做不成官,乾脆放浪形骸,從不拿異樣眼光看待傅雲英的種種異常之處。

  有幾次他到琳琅山房借書,蓮殼他們不識字,不知道他要借的書在哪兒,找尋半天沒有頭緒。傅雲英幫傅雲章整理過書房,隨手一指就能指出正確的方位。

  孔秀才覺得好玩,抽背她四書中的內容,發現她都能背誦出來,驚詫不已,此後不再用哄孩子的口氣和她說話。

  她從孔秀才那兒聽來一大堆官場八卦故事。

  什麼沈閣老的親戚胡作非為,地方官員為了巴結沈閣老代為包庇,被言官參了一本,結果沈閣老的親戚沒事,那個言官被罷免了。

  什麼姚學台心胸狹窄,愛記仇。幾十年前他們鄉里的一位鄉老得罪他,他考中狀元以後,回鄉祭祖,當地知縣老爺、鄉里的族老們、姚家子孫後輩幾百人眼巴巴守在官道前,烈日下曬得頭暈眼花,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狀元爺。找人一打聽,喝!狀元爺為了出氣,硬是讓小卒改道,非要到那位已經作古二十多年的鄉老墳前敲鑼打鼓大搖大擺轉幾圈,好教鄉老知道,他姚文達考中狀元了!

  ……

  諸如此類的,傅雲英聽得耳朵都要長繭子了。

  「不管是誰教的,管用就行。」

  看傅雲章停下筆,傅雲英走到窗邊斟了杯胡桃茶送到他手上,慢慢道。其實只要傅雲章在姚文達面前罵崔南軒幾句,事情就解決了。不過以傅雲章的品性,做不出背後詆毀別人的事。

  尤其他還挺欣賞崔南軒的。她收拾書房的時候看到一本崔南軒的文集。

  「姚學台此人雖然不壞,但是過於偏執。他怎麼看我,是他的事,不必強求。」

  傅雲章喝口茶,唇邊浮起一抹笑,「隨他去。」

  傅雲英猜到他會這麼回答,他這人看似溫和,其實內藏機鋒。

  她眼珠一轉,問:「二哥,姚學台是南直隸人,他是不是姚廣孝的後人?」

  姚廣孝,年少出家為僧,法名道衍,成祖賜名廣孝,輔佐成祖以「靖難」為名奪得皇位,深得成祖信任。有《逃虛子集》傳世。

  「姚廣孝?」傅雲章一愣,耐心和她解釋:「姚廣孝是南直隸蘇州府人,姚學台的家鄉雖然也在南直隸,但和蘇州府相距幾百里,不是同族。」

  傅雲英噢一聲,「可是我聽孔四哥說,姚學台常常以姚廣孝族人自居。」

  「姚家是郡望,所以姚學台才會這麼說,不一定非要是蘇州府姚家同支。比如姓王的人說自己乃太原王氏,是為了表明姓氏,不一定非要是太原人。」傅雲章放下茶杯,道。

  傅雲英默默聽他說完,漫不經心道:「姚學台崇拜姚廣孝,二哥你為什麼不試試姚廣孝的文風?」

  不要再研究姚文達的墨卷了,他本人喜歡激情充沛的文章。

  「怎麼想到這個了?」

  傅雲章早已經習慣她口中時不時蹦出驚人之語,沒因為她轉換話題太快而反應不過來,順著她的話道,「姚廣孝通陰陽之術,胸中有雄豪之氣,文風亦霸道,旁人只能模仿他的句式,學不來風骨。」

  這倒也是,傅雲章自有他遣詞用句的習慣,姚文達的文章他可以模仿,但姚廣孝和他文風相差太大,突然去模仿,不一定能討好姚文達,要是學了個四不像,那就不美了。

  傅雲英怔怔想了半晌,眼前豁然開朗,走捷徑固然可以投機取巧,但是不能因此鑽進牛角尖裡去。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二哥,我明白了。」她輕聲道。

  傅雲章並不問她明白了什麼,含笑點點頭,笑容溫和。

  她學習的速度比他預想中的要快多了,如同埋下一顆種子,眼看它發芽生根冒出柔嫩的葉片。現在的她需要更多陽光,同時也要經受雨水摧打,風霜磨礪,根鬚才能紮得更深。

  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

  甲板上其樂融融,不多時,王嬸子上前,請眾人去船艙吃飯。

  傅雲啟和傅雲泰玩興正濃,找廚娘討來幾隻青魚和燒得透紅的炭爐,要在船上烤魚吃。傅桂、傅月圍在一邊看他們往呲好打過鱗的魚身上抹鹽粒子。

  傅四老爺慣孩子,也不管。走下舷梯找到傅雲章,邀他吃酒。

  一進門,看到傅雲章坐在書桌旁用功,傅雲英坐在窗下的小杌子上,手裡也捧了一本書在看,一大一小都很專注。

  丫頭、小廝們席地而坐,做針線的做針線,編草帽的編草帽,各司其職,沒人說話,房裡靜悄悄的。

  他摸摸鼻尖,又退了出來。

  回到甲板,再看把袍角塞到褲腰裡,趴在爐子旁鼓著嘴巴對裡頭吹氣的傅雲啟和傅雲泰,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傅四老爺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從傅雲英上學以後,孫先生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

  以前沒有對比,不覺得什麼,傅雲章太優秀了,不敢比,而且畢竟年長幾歲。

  可英姐比兩個哥哥都小吶!

  英姐早慧,不能拿她和兩個皮小子比……那蘇桐呢?蘇桐和啟哥、泰哥差不多大……

  傅四老爺吹鬍子瞪眼,自己生了會兒悶氣。

  那邊傅雲啟和傅雲泰被炭火燎著了,嚇得哇哇大叫,叫聲回蕩在江面上,盤旋繚繞,久久不散。

  傅四老爺哼一聲,轉身回艙。

  眼不見為淨。

  這晚他們的船泊在一處渡口。江上風平浪靜,夜裡也可以航行,天亮前就能到達武昌府,不過因為有幾個孩子在,又是出門玩,不必趕時間,傅四老爺便決定歇一夜再走。

  渡口不止他們幾條船,好幾家的大船並泊在一處。

  船停好後,傅四老爺和傅雲章跟同行幾條船的主人打招呼,互通姓名,彼此見禮。

  大人交際應酬,瘋玩了一天的幾個孩子吃過飯便安置就寢。

  傅桂、傅月和傅雲英睡一間房,養娘、丫頭嚴陣以待,分幾班守在船艙前,徹夜不休息。

  傅月好奇,「船上都是咱們家的人,別人進不來,養娘她們怎麼一晚上不睡?」

  傅桂吃吃笑,掀開薄被坐起來,小聲說:「我聽灶房的柳婆子講過一個故事……」

  她將那個故事娓娓道來:以前黃州縣有個鄭家小娘子,隨父母遠行,夜裡宿在船上。渡口並泊的船上有位沈家公子,隔著江上霧茫茫的水氣看到鄭家小娘子,愛慕她的美貌姿容,趁著兩船靠在一起,爬到鄭家船上……

  聽到這裡,傅月滿面羞紅,捂著臉道:「好了好了,我要睡了!」

  傅桂撇撇嘴,「怕什麼?這故事人人都曉得,後來鄭家小娘子和沈家公子成親了。」

  躺在最外邊的傅雲英一時無語,傅桂大概不明白沈家公子爬到鄭家船上之後發生了什麼。

  月華如水,灑下萬道清輝。

  枕著若有若無的潺潺水聲入睡,連夢也是輕而軟的。

  翌日清晨傅雲英起床時,頭重腳輕,穿鞋的時候差點栽下床。

  養娘抱著她坐穩,幫她穿好繡鞋,給她梳頭。

  渡口很熱鬧,說話聲,走動聲,孩子歡笑尖叫聲,丫頭開窗往江面潑水的聲音彙聚成一片起伏的水浪。

  傅雲英去甲板透氣,碰到蹲在角落裡剝菱角吃的蓮殼。

  蓮殼告訴她傅雲章還沒起身。

  「昨晚碰到貴人了!」他咬開一隻菱角,笑眯眯道,「隔壁那條船是新上任的武昌府同知李大人雇的,他很賞識我們少爺,硬要拉著少爺來一個什麼秉燭長談,少爺過了四更才回來。」

  武昌府同知?

  「李大人是南方人?」

  蓮殼搖搖頭,「不,是北方人,好像是北直隸的,他說的是北邊的官話。在京城當過官!」

  如果是北方人,應該從陸路南下,怎麼會坐船北上?

  蓮殼把剝好的菱角米往傅雲英跟前一遞,「五小姐,吃菱角。」

  傅雲英搖搖頭。

  蓮殼縮回手,一口一個,轉眼就把一捧白胖的菱角米吃光,含含糊糊道:「李大人要去江陵府,他要給魏家人遷墳。」

  傅雲英心口猛地一跳。

  「什麼魏家人?」沉默幾息後,她壓下心頭震驚,問道。

  「江陵府的魏家,以前出過很多舉人的。」蓮殼撓撓腦袋,想了半天,「後來他們家去京城了,沒幾年都死了。李大人說他受人所托,送京城魏家人的靈柩回鄉安葬。」

  魏家人葬在京師郊外的一處墳場裡,傅雲英每次祭拜家人,只能對著北方遙拜。沒有朝廷允許,一般人不能靠近那個墳場,更別提為親人遷墳。

  「李大人叫什麼?」

  她不記得魏家有個姓李的親戚。

  蓮殼道:「叫李寒石,生得白白淨淨的。」

  傅雲英仔細回想,李寒石這個名字是她頭一回聽說。

  不是李寒石,蓮殼說他是受人所托,誰托他幫魏家遷墳?

  這個人能夠說動皇帝,地位應該不一般。

  難道是他?

  不對,他遠在天涯海角,不可能出現在京師。

  傅雲英輕輕握拳,這人願意冒著觸怒皇帝的風險安葬魏家人,一定和父親交情匪淺。

  又或者……有人故意這麼做,想引誘她現身。

  江面上的風裹挾著濕潤的水氣,拂在臉上身上,冷颼颼的。

  她打了個寒噤,慢慢冷靜下來。

  墳遷過來了,總有前去祭拜的機會,不必急於一時,得先打聽清楚李寒石背後的人是誰。

  如果是居心叵測的人,江陵府不能去。如果是魏家昔日交好的故交,算是欠人家一份情。

  她打定主意,回到房裡繼續看書。

  翻了幾頁,聽到外面傳來說話聲。

  傅四老爺站在甲板上和什麼人大聲說話,渡口人聲嘈雜,兩邊人說話都得拔高嗓音才能聽得見。

  不一會兒響起傅雲章清涼柔和的聲音,他和隔壁船上的什麼人辭行,兩人約定月餘後再在武昌府小聚。

  那個說話豪爽的人應該就是李寒石了。

  傅雲英側耳細聽,再次確認她不認得這個人。

  傅家的船離開渡口,接著往北而行。

  吃過飯,傅雲英去找傅雲章請教問題,卻見他艙門緊閉。

  守在門外的蓮殼搖搖頭說,「昨晚吃了太多酒,少爺頭疼,剛才起來和李大人辭別,又睡下了。」

  傅雲章似乎不大能吃酒,每次參加文會詩會回來一定會醉倒。

  暑熱天醉倒可不好受,又在船上。

  「我這裡有金銀花露,是我讓灶房婆子自己蒸的,比藥鋪的乾淨,船上有冰,你調一碗冰鎮花露給二哥吃。」

  傅雲英讓芳歲把裝金銀花露的葫蘆拿來給蓮殼。

  蓮殼接過葫蘆,謝了又謝,「五小姐真周到,二少爺最喜歡吃這個,家裡也做,不過今年的金銀花沒曬好,都爛了。」

  「就是給二哥預備的,家裡還有許多,他要是喜歡,回頭讓丫頭全送過去。」

  蓮殼笑著應了。

  ※

  下午,江面上的船隻越來越多,速度越來越慢,遠遠能聽到鼎沸人聲。

  武昌府到了。

  傅家的船慢慢駛入渡口。

  武昌府位於長江與漢水交匯處,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起初作為軍事重鎮而始築城。其建制始於西漢,原名鄂縣,三國時東吳孫權為了從劉備手中奪回荊州,遷都於此,取「以武治國而昌」之意,更名為武昌。唐朝詩人李白曾在此寫下「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所以武昌府又名江城。元朝時武昌成為湖廣行省的省治,此後均為歷代州府治所。

  武昌府毗連漢陽縣、漢口鎮。山南水北為陽,漢陽的名字由此得來。成化年間漢水改道從龜山以北匯入長江,到嘉靖年間,漢水新河道北岸形成一座新的市鎮——漢口鎮。漢口鎮以其優異的地理條件,迅速趕超漢陽和武昌,成為一座新興商埠。

  十里帆檣依市立,萬家燈火徹夜明。

  別說很少出遠門的傅月、傅桂,連自認為見多識廣的傅雲啟和傅雲泰兩個皮猴子都被武昌府的繁忙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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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廣孝:法名道衍,曾出家當僧人,輔佐燕王朱棣,學神。為了掩蓋朱棣篡位的事實,監修史書的時候篡改了很多歷史。

  文中姚文達的破題之法參考的是永樂二年一位進士的試卷。

  「君子賢其賢」這一句有不同的解讀,文裡的解釋只是其中一種。

  八股文的格式參考相關資料。

  不同時期八股文格式是有變化的,比如明初八股文格式鬆散,後來格式要求越來越嚴格,每一部分寫幾句話都有嚴格規定。萬曆年之後的八股文沒有「原題」這一部分。

  文裡採用的要求比明初的嚴格,比明中期的稍微寬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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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7: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高人

  渡口早有傅家僕從車馬轎子前來迎接。

  傅雲章曾在武昌府求學,幾年前他在貢院街附近買了所二進小宅子,因他不常來,其中一半租賃給相熟的學子租住。

  貢院街和考試的貢院離得近而得名,寸土寸金,鄉間三十幾間平房的大宅院只要一百兩銀子,在這裡要八百多兩。貢院街的房屋都是如此,一半自己住,一半出租給趕考的學子。

  房租不便宜,每月一兩銀子,不包括柴米菜蔬的花費,這些賃屋居住的學子一般出手闊綽,不吝惜這幾個錢。大部分學生選擇借住在寺廟道觀裡,寺廟的租錢少不說,知客僧也殷勤周到。

  傅四老爺常來武昌府,自然也有落腳的地方,不過不在貢院街。

  「曉得大朝街不?咱們的宅子就在大朝街。」

  傅四老爺捋捋美鬚,笑著說,臉上不無得意。

  傅雲啟和傅雲泰眼前一亮,差點蹦起來,「是不是可以看到王城?」

  本朝開國之初,太祖吸取前朝滅於「主弱臣強」的教訓,將自己的兒子、侄子們分封至各地為王,藩王們可以主持地方軍務,希望以此鞏固皇權,防止權臣篡權,抵禦外敵入侵。

  分封藩王本是為拱衛皇權,但是藩王勢力過大,卻反過來對皇權造成了威脅。

  後來身為藩王的成祖搶了自己侄子的皇位,採取豢養藩王的策略,逐步削弱各地藩王的勢力。此後,各地藩王不能參與朝務,不能干涉地方內政,不得結交大臣。

  藩王沒了實權,雖侯服玉食,窮奢極侈,但終身不能踏出封地一步。

  弘旿十四年,太祖第六子朱楨就藩於武昌。楚王府位於蛇山南麓,坐北朝南,朱甍繡瓦,雕樑畫棟,東西寬約二里,南北約四里,幾乎占了主城的一半。

  寺廟道觀、省府衙署均環繞楚王府而建。

  武昌、漢口、漢陽、江夏等地的官吏表面上和楚王府為從屬關係,實則受命於朝廷。人人都知道武昌的官員赴任時都擔負監視楚王一宗的重責,但這並不表示楚王活得戰戰兢兢,事實上楚王仍然是武昌府說一不二的土皇帝,本地望族基本都是世代伺候楚王一宗的高級官吏之後。

  大朝街就在楚王府對面,可以看到楚王府高大的城牆和塔樓。

  楚王府壘石為城,宮門朱漆,雕欄玉砌,金碧輝煌,威嚴豪壯,猶如宮殿,本地人沒見過京師的紫禁城是什麼模樣,料想應該和王府差不多,於是私底下管王府叫「王城。」

  大朝街就在楚王府對面。

  「不止能看到王城,明天帶你們去廣阜屯,說不定能看到屯兵出操練兵。」

  傅四老爺說完,看到侄子和兒子激動得語無倫次,拍拍兩人的肩膀,叮囑道:「這裡是府城,和縣裡不一樣。別到處跑,緊跟著我。王城戒備森嚴,被王府的衛兵抓去可不是好玩的!」

  傅雲啟和傅雲泰縱然年紀小,但天生對皇權的敬畏比老師和長輩的耳提面命要有用多了,加上府城人頭熙攘的熱鬧場面帶來的震懾,兩人不敢調皮,乖乖點頭,「曉得了。」

  老實得不得了。

  那頭傅雲章下了船,直接坐進馬車裡抱著楠竹刻花枕頭打盹,臉色略有些蒼白,似是還未酒醒。

  傅雲英想了想,沒有叫醒他,和傅四老爺打了個招呼,往貢院街這邊行來。

  傅四老爺囑咐她幾句,讓王叔、王嬸子幾人跟著她,徑直帶著傅月、傅桂和傅雲啟他們去大朝街。

  江城主城內河流蜿蜒,隔一二里路便有閘口、渡口、石橋,居民大多沿江而居,繁華昌榮。百姓們往來出行,大多乘船,坐船不僅比走山路便宜,還能節省花費。

  坐船省時,但需要時不時登岸換乘馬車轎子,太折騰了,傅雲英看傅雲章精神不濟,眼圈青黑,乾脆不叫他,讓蓮殼繞遠路去貢院街。

  城內幾條主要街道橫平豎直,平坦寬闊,都由條形青磚鋪就。為了便於排水,中間略微隆起,兩邊砌有石欄杆,行人不許街道中走,只能儘量靠道路左右兩邊行路,車馬轎子走在最中間。

  馬掌落在路面上的噠噠聲中,間或響起獨輪車的車輪飛快軋過地面的嘈雜聲響。

  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南北商人雲集於斯,天南海北的貨物源源不斷從渡口停泊的船隻上卸下,經由大小商販轉運,銷往各地。

  杭粉畫脂官皂、川廣雜貨、福廣海味蜜餞、西洋稀罕貨、南北直隸奇珍,應有盡有,琳琅滿目。

  王叔常常跟著傅四老爺外出跑生意,隔著車簾,一板一眼向傅雲英介紹武昌府。

  本地造船、冶金、鑄造和瓷器都很發達。瓷窯主要集中在梁子湖和斧頭湖一帶,最著名的瓷器是影青瓷,明澈麗潔,溫潤如玉,馳名各省,甚至遠銷西洋。城內的店鋪售賣的主要是外地貨物,南貨北貨都有。油坊、染坊、酒坊在城西,牛行、豬行、羊行、騾馬行、雞鴨行太醃臢,全部在城外。

  主城依水而建,大大小小的湖泊猶如星羅棋佈,鑲嵌其中,和數座隆起的青山一道,將主城分割成一塊塊平坦的市鎮,山中濃蔭蔽日,松柏樟樹最多,梅、竹、桐、柏、桃、李夾雜其中。

  豔陽三月時滿山桃李盛開,襯著澄澈湖水,璀璨綺麗。盛夏時山裡濃陰幽涼,翠柏森森,幽泉甘甜清冽,達官貴人建有山莊別墅,常在山中避暑。

  傅雲英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看,人煙阜盛、繁榮喧鬧之景,讓她不由得想起北地京師。

  店鋪前熙熙攘攘,有說北京官話的,有操蘇白口音的,有說福建方言、兩廣方言的。

  當然,最常聽到的是各種湖廣本地方言和武昌府官話。

  傅雲英會說湖廣官話和北方官話,蘇白口音只能連蒙帶猜,福建方言和兩廣方言完全聽不懂。

  不過這並不妨礙商販們操著不同的方言買賣貨物,那些左右逢源、能熟練用不同方言和其他人交流的自然就是中間商牙人了。

  坐在馬車外面的芳歲和朱炎眼睛都不夠用了,看了這個覺得稀奇,看了那個覺得稀罕,武昌府婦人們梳的髮式、穿的衣裳式樣也新鮮,她們從未見過。

  到了貢院街,蓮殼下車叩門。

  門房迎出來,滿面帶笑,「飯蔬都預備好了,官人辛苦。」

  見了傅雲英,照著以前看到傅容時一樣行禮,「五小姐。」

  「先送二哥回房歇息。」

  傅雲英眉頭輕蹙,傅雲章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走路都要蓮殼攙扶。

  門房連忙道:「房裡備有香湯。」

  忙亂一場,各自安置。

  傅雲英洗漱畢,換了身乾爽衣裳,坐在窗下讀書。

  忽然聽到院牆背後傳來一陣歡快的說笑聲,紫薇花叢裡的鳥雀撲閃著翅膀,刺啦刺啦飛出花叢。

  芳歲出去打聽,不一會兒折返回來道:「住在這裡的幾位相公聽說二少爺來了,約齊過來拜望。」

  傅雲章不缺錢鈔,之所以把宅子租出去,其實是為了接濟幾位囊中羞澀的同窗,他不僅租金收得極低,還讓僕從照顧幾位相公的飲食起居。那幾位相公感激他的幫扶,每次他來,都立刻過來看望。

  認識越久,傅雲英對傅雲章瞭解更深,他看似不在意人情往來,其實籠絡人心的事對他來說駕輕就熟。

  孔秀才對他死心塌地,這裡的相公們同樣如此,他人不在武昌府,但武昌府但凡有風吹草動,這些人一定會主動替他留心。

  他只是個舉人,可卻能一次次順利把自己的文章送到提督學政姚文達的案頭上。

  傅雲英出了會兒神,丫頭端著竹絲攢盒走進院子,輕柔的腳步聲將她喚醒,「五小姐,少爺說讓您先用飯,吃過飯他帶您去長春觀。」

  長春觀?

  她一怔,繼而失笑。

  這是想帶她去算命,還是驅邪?

  她讓芳歲準備蒲鞋和綢傘。吃過飯,又換了一身襖裙。山中雖然幽涼,但暑天爬山還是免不了辛苦,穿透風紗的襖子涼爽。

  傅雲章打發走幾位相公,過來找她。他臉色仍然有些憔悴,但精神好了許多,清俊的面孔上浮著一絲溫和的笑,穿一件月白暗紋寬袖圓領道袍,繫絲絛,戴儒巾,手中一柄灑金川摺扇。

  「搽了藥膏不曾?」

  他看傅雲英穿戴整齊,戴了防風的紗帽,腳上穿的是輕便的蒲鞋,點點頭,轉身問王嬸子。

  王嬸子答道:「搽過了。」

  山中濃蔭蔽日,蚊蟲奇多,白天也到處是蚊子,進山不搽防蟲的藥膏,絕對會咬得滿身紅疹子。

  「拿著,山裡蟻蟲多。」

  傅雲章從寬袖裡摸出一柄細竹摺扇遞給傅雲英。

  「謝二哥。」

  傅雲英打開摺扇看,扇面是空白的。

  「喜歡什麼自己畫,題幾個字也行。」

  傅雲章輕搖摺扇,含笑道。

  傅雲英點點頭,目光落到他手裡的摺扇上,上面畫了幾竿墨竹,勁挺雋秀,但行筆偏於柔和。她問:「二哥你自己畫的?」

  傅雲章挑眉,翻開扇面看了片刻,似歎非歎,「閑來無事畫著玩的。」

  趙師爺說過,傅雲章不擅長畫畫,他的字寫得也一般。

  但是他認真起來分明可以寫出好字……他不是遊戲人間之人,如果肯下苦功夫,未必不能練出一筆好字。

  是什麼讓他止步不前?

  傅雲英不想害傅雲章難過,輕笑一聲道:「一把扇子不夠我畫。」

  「知道找二哥討東西了?」傅雲章回過神,揚眉微笑,手中扇柄輕敲她的腦袋,「等你畫好再說。」

  傅雲英笑了笑,笑渦轉瞬即逝。

  兄妹兩人沒有乘車,一人騎一隻毛驢,僕從丫頭婆子緊跟其後,離了貢院街,往蛇山的方向行去。

  武昌府有一名樓黃鶴樓,黃鶴樓建在黃鵠磯頭上。據說此地曾有一座酒樓,有仙人在此地吹笛,朵朵白雲悠然飄來,酒樓牆壁上所繪的彩鶴化為仙鶴,翩翩起舞,仙人跨上仙鶴,騰雲駕霧而去。後人為了紀念仙人,興建高樓,起名黃鶴樓。

  仙人之說只是謠傳,黃鶴樓起初是為瞭望守駐而建造的高臺,地勢險要,後來因為來往達官貴人、客商旅人常在此地設宴送別友人,這裡逐漸成為一處觀賞勝地。

  長春觀和黃鶴樓相去不遠,一個在半山腰,一個在山頂。

  毛驢停在長春觀前,觀中道士顯然認得傅雲章,寒暄幾句,直接領著他們進去。

  道觀背靠青山,依山勢而建,前殿後廡,斗拱飛簷,俱是磚木結構。殿宇層層遞進,一共分三路。

  中路為五進,靈官殿、二神殿、太清殿、古神壇、古先農壇,兩壇之間為「地步天機」和「會仙橋」。

  右路為十方堂、經堂、大客堂、功德祠、大士閣和藏經閣。

  左路為齋堂、寮堂、邱祖殿、方丈堂、世譜堂、純陽祠。

  傅雲章牽著傅雲英往裡走,時不時和道士談笑,似乎對道觀內的佈局極為熟悉。

  難道二哥當過道士?

  傅雲英抬頭四顧,院子裡立有高低幾十根木樁,幾個戴網巾、穿布袍的小道士踩在木樁上練拳。

  一旁的空地上,二十名道士列隊擺出整齊的隊形練劍,嗖嗖幾聲,道士們齊齊出劍,劍影晃動,矯若游龍,頗有氣勢。

  他們穿過長長的過道,停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前。

  院子裡空空落落,只種了一株古樹,樹皮黝黑,光禿禿的,看不出是什麼樹。

  傅雲章敲響門扉。

  「進來。」

  裡頭響起一道蒼老的嗓音。

  傅雲章低頭,垂目看著傅雲英,慢慢鬆開手,推她進去,「二哥就在這裡等你,裡面的道長是二哥認識的人,別怕。」

  傅雲英點點頭,嗯了一聲,一個人踏進院子。

  竹簾半捲,日光篩進回廊,籠在一個盤腿坐在庭前的老者身上。

  老者頭戴網巾,身穿粗麻道袍,不似一般道士清冷,反而慈眉善目,笑眯眯的,有點像廟裡的大和尚。

  「道長有禮。」

  傅雲英緩步走到長廊底下,行了個俗家禮。

  老者抬手,示意她坐到自己對面的蒲團上。

  傅雲英踏上石階,依言坐下。

  「伸手。」

  老者道。

  她伸出手。

  老者手指按在她腕上,沉吟半晌,微笑道:「無事,你可以出去了。」

  這就好了?

  傅雲英有些茫然,不過沒有多問,起身回禮,慢慢退出院子。

  烈日炎炎,蟬鳴陣陣,風從外面吹進院子,老者端坐庭前,注視著她從容離開的背影,點了點頭。

  傅雲章在院門外等傅雲英,看她這麼早出來,似乎很詫異。

  「雲章,你進來。」

  他還沒得及問什麼,老者出聲喚他的名字。

  「去那邊長廊底下坐著等我,我馬上就出來。」

  傅雲章指指長廊的方向道,那裡罩在濃陰下,幽涼僻靜。

  傅雲英嗯了一聲,看著傅雲章走進去。

  ※

  「如何?」

  傅雲章幾步踏上回廊,掀袍坐下,問道。

  老者收起笑容,輕哼一聲,扭過臉不看他,「我看她比你強。」

  傅雲章笑了笑,不語。

  老者等了半天,見他不說話,忍不住轉過臉來道:「算了,不和你打啞謎了。她以前像是生過一場大病,九死一生,不過現在脈象平穩,氣血健旺,只要好好調養,不說長命百歲,活個幾十年沒什麼問題。」

  「她確實生過重病。」傅雲章喃喃道,眸光微沉,若有所思。

  「我說她比你強,不單單指這個。」老者目光閃了閃,道,「她的眼神很乾淨,不是那種涉世未深的乾淨,而是心中有數,依然坦然直接的乾淨,雖然早慧,但並非心事深沉、一味執拗的人,你不用擔心她會走你的老路,人家比你放得下……」

  多日來的憂慮頃刻間煙消雲散,傅雲章掀唇微笑,「那就好。」

  微風拂過,送來一縷縷沁人心脾的芬芳,山中花木繁多,道士們並不怎麼精心照顧,隨他們自然生長,院牆上爬滿蓊鬱的花藤。

  「你真的不考慮拜入我門下?」老者突然湊到傅雲章身邊,推推他的胳膊,和剛才在傅雲英面前那副慈和模樣判若兩人,眼珠子轉來轉去,竟有些賊眉鼠眼的奸猾相,「我可以教你延年益壽之法。」

  傅雲章瞥老者一眼,搖搖頭,起身拜別,「您那些神乎其神的靈丹妙藥,小子無福消受,留著進獻給楚王吧。」

  老者撇撇嘴,看他瀟灑離開,哼哼唧唧不服氣,「早晚有你向我低頭的時候!」

  ※

  過堂風呼呼吹過,長廊裡很涼快。

  傅雲英背倚欄杆,一手托腮,凝望對面的小道士練劍。

  清風吹動柏樹枝葉,沙沙響聲恍如落雨。

  窸窸窣窣的細響中,一種極細極輕,輕柔而緩慢的聲音拂過她的耳際。

  她不禁悚然,霍然站起身。

  這聲音她熟悉無比。

  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都是在這種聲音中驚醒。

  那是箭弩齊張,弓弦拉滿的聲音。

  ---------------------------------------

  長春觀的內部構造參考了真實資料,左路、右路、中路三句引用原文。

  武昌府真實存在,但是這篇文是架空,文中會根據需要添設虛擬的內容,偶爾會誇張,不一定能和現實中的對得上號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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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泥人

  傅雲英起身的動作驚醒蓮殼和芳歲。

  兩人坐在臺階上看小道士踩在梅花樁上練拳,正看得津津有味,餘光看見她神色有異,圍了過來,面帶關切:「小姐?」

  「剛出了汗,吹了風頭疼。」

  傅雲英迅速鎮定下來,勉強笑了一下,掉頭往回走。

  芳歲和蓮殼不疑有他,緊緊跟在她身後。

  「外邊日頭毒,山裡卻有點冷呢。」

  隨行的僕從們在道觀齋堂後面休息,芳歲想起出行的隨身行李在外面,由王嬸子看守,想去拿一件披襖來。

  傅雲英制止她,「不必麻煩,我們馬上就走了。」

  不知道長春觀裡藏了什麼人,反正這裡不能多待。

  長廊另一頭,傅雲章迎面走了過來,眉宇之間的沉鬱之氣一掃而空,連因為醉酒而憔悴的氣色也好了很多,輕搖摺扇,含笑問:「長春觀的齋飯是武昌府一絕,午飯就在這裡用罷?」

  「二哥,我有點不舒服。」傅雲英做了個頭暈的動作,手指按著眉心,輕聲道,「我想回去了。」

  傅雲章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眼神示意芳歲攙扶她,「好,先回去。」

  他去找相熟的知客辭別,知客並未挽留,親自送他們出了道觀。

  道觀外有攬客的轎夫馬夫,傅雲章堅持換乘馬車回去,送傅雲英上了馬車,看她臉色蒼白,皺眉道:「今天太熱了。才剛下船,不該立刻帶你來的。」

  她剛病癒沒幾天,又是北方長大的,可能不習慣坐船。他卻硬是讓她在暑熱天出門。

  聲音裡帶著自責。

  傅雲英不知道怎麼向他解釋,笑了笑,垂下眼簾。

  ※

  長春觀。

  烈日炎炎,暑氣蒸騰,吵得人心煩意亂的蟬鳴聲中,馬車踏過碎石路的噠噠聲漸漸遠去。

  一名頭戴盔帽,身穿紫花布圓領對襟甲衣,腰挎繡春刀的男子快速穿過沐浴在熾熱日光下的庭院,走進竹簾密垂的長廊,在藏經閣前停了下來,抱拳道:「大人,查清楚剛才張先生見的人是何身份了。」

  房門半敞,看不清屋子裡的情形,光線篩過斑駁竹簾,罩下一條一條暗影,從男子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雙皂皮靴和天青妝花過肩雲鶴孔雀縐紗袍的一角折射出的璀璨流光。

  戴盔帽的男子不敢抬頭,接著道:「那人是黃州縣的一位舉人,姓傅,以前曾在觀裡借住過幾年,同行的小娘子是他的堂妹。傅相公請張先生為那個小娘子診脈,之後兩人說了幾句話,沒有用齋飯,匆匆離去了。」

  屋裡傳出一道聲音:「大人,可要將那個姓傅的留下來?」

  片刻後,響起一道低沉的嗓音,「不必,隨他們去。」

  男子應喏,等了一會兒,見指揮使沒有別的吩咐,躬身退下。

  一道亮光映在窗紗上,屋子裡的男人坐在方桌前擦拭佩刀,雪亮的刀刃依稀映出他深刻俊朗的五官。

  「也許那個傅相公察覺出了什麼,會不會壞我們的事?」

  一名頭戴儒巾,穿蘆花色圓領袍的年輕男子坐在不遠處窗下的圈椅上,眉頭輕皺。

  沉吟半晌後,他起身長揖:「大人,屬下還是覺得不妥,不如由屬下親自帶人去把那個傅相公攔下來。」

  這男子名叫喬恒山,是錦衣衛安插在楚王府的一名小吏,在武昌府待了不到兩年。他本以為要在楚王府受一輩子的窩囊氣,沒想到運氣好,新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秘密南下捉拿定國公一案的餘孽,恰好就查到了武昌府,需要他這個熟悉武昌府地形的人充當助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如果能得到霍大人的賞識,他說不定能立即調回京師去。

  武昌府雖好,但說到底,想要出人頭地,還是得待在天子腳下才行。

  他難掩激動之情,總想找個機會在霍大人面前露露臉,可這些天只能躲在長春觀裡守株待兔,雖然每天能和霍大人見上面,但是動動嘴皮子哪能展現他的全部本領?他必須要亮出真本事,才能讓霍大人刮目相看。

  男人一哂,還刀入鞘,站起身,冷聲道:「那就立刻動手。」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院子裡驟然響起整齊的腳步聲,竹簾背後霎時湧出幾十名手執繡春刀,身著甲衣的衛士。

  這些人埋伏多時,幾乎和竹簾罩下的陰影融為一體,喬恒山甚至差點忘了他們的存在,但他們的反應卻依舊靈敏,倏忽齊齊奔出長廊,跟在霍明錦身後,逕自往太清殿的方向衝去。

  喬恒山呆了一呆,咬咬牙跟上。

  他可以把武昌府的長史、典寶、護衛等人哄得服服帖帖的,對這個錦衣衛指揮使卻束手無策。

  也許這位指揮使剛剛上任不久,和自己一樣急於立功,無心聽他那些阿諛奉承的話。

  他如此想道。

  ※

  張道長被突然的弓弩齊發聲嚇了一跳。

  沒有喊殺,沒有尖叫,只有一聲一聲羽箭擦過空氣的銳利鳴響,帶著一股懾人的凜冽氣勢,彷彿近在咫尺。

  「怎麼回事?」

  他剛送走傅雲章,打算回房打個盹,這種炎熱天氣最適合睡個涼快的午覺,長春觀是楚王的地盤,他還是蒙陛下賜號的先生,誰敢在觀裡放箭?

  「人都到哪兒去了?」

  張道長不及穿戴好,一手捂著腦袋上搖搖欲墜的網巾,一手提著腰帶,衝出住房,左顧右盼。

  院子裡空無一人。

  他暗道不好,踩著石欄杆趴到院牆上,窺視隔壁院子。

  這一看差點要了他半條老命,他只來得及看到一群身穿甲衣的健壯士兵在一個腰背挺拔的男人的帶領下衝進大殿,不及細看,咻咻幾聲響,三支羽箭風馳電掣,箭簇將將從他左臉臉頰貼著擦過去,煩悶的暑熱天裡,箭風卻冷而涼。

  他啊了一聲,頭朝後栽倒在花叢裡,滾了一身泥土。

  幾個小道士衝了過來,扶他站直,七手八腳幫他拍髒汙的道袍,「監院,是錦衣衛的人,他們說觀裡的住客裡藏了一個犯人,正帶兵捉拿。方丈說此事不能驚動您,自有他出面照應。」

  好好的一身新道袍就這麼糟蹋了,張道長抖抖衣襟,拍拍網巾,抖落一大把黑土,心裡連罵晦氣,臉上卻繃得緊緊的,揮揮手,平靜道:「既是錦衣衛辦案,你們不得阻攔。」

  說罷,轉身回自己的院子。

  小道士們面面相覷:您都摔成這樣了,還有必要逞強嗎?

  沒人敢惹怒監院,彼此對望一眼,無奈一笑,各自散去。

  ※

  回到貢院街,傅雲章讓下人去請郎中。

  郎中很快到了,看過傅雲英的脈案,問了幾句寒暖,說她大概是熱著了有點中暑,連藥方也沒開,只讓她多吃些新鮮蔬果,飲食清淡些便好。

  傅雲章這才放了心,等天色暗下來,外邊熱氣都散盡了,送傅雲英回大朝街傅四老爺的宅子。

  傅四老爺帶著傅雲啟和傅雲泰出去玩了,還沒歸家。

  傅月和傅桂剛從專門賣脂粉首飾的花樓街回來,一見傅雲英就拉著不放,把她們白天買的脂粉分給她。

  「看這個,叫香圓肥皂,這個可是稀罕東西,一枚要一兩二錢!」

  傅桂打開一隻藍地白花瓷盒,拈起一枚黑不溜秋的圓球,給傅雲英聞。

  「這個能洗臉、沐浴,還能洗頭。」

  傅月在一旁道,「掌櫃說是杭州府那邊傳過來的,南直隸的小娘子們都用這個。」

  「四叔說了,咱們一人一枚。」

  傅桂把瓷盒往傅雲英手裡塞。

  傅雲英接過瓷盒,遞給一邊的芳歲,進屋坐下,端起月牙桌上的茶杯,一口氣喝完半杯茶。

  傅月和傅桂初到武昌府,逛了半天,正是最興奮的時候,沒有發現她的異常。手拉手跟進房,滔滔不絕和她講述今天的見聞,讓丫頭把買到的新鮮玩意一個一個取出來給她看,讓她猜它們的用途。

  她定定神,耐心和兩個姐姐玩了一會兒。

  哪怕她每一次都能準確說出她們買的東西是做什麼用的,傅月和傅桂依然樂此不疲,又要她猜價錢。

  暗中埋伏的人和藏在暗處的弓弩觸動她的心事,她心裡有點亂,本想回房休息,但陪著兩個姐姐說了半天小孩子之間的玩笑話,不知不覺間竟然慢慢冷靜下來,那種壓迫窒息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了。

  「這個給你。」

  一個黑乎乎的泥人遞到她面前,傅桂捂嘴吃吃笑,「我覺得這個像你!」

  傅雲英接過泥人細看,泥人有些粗糙,不過指長,從泥人腦袋上頂的兩團丫髻勉強能看出是個女娃娃,五官是刻出來的,眉毛細細的,眼睛彎彎,嘴角翹起,是個微笑的模樣。

  「你看是不是很像?」傅桂抬起她的下巴,托著她的手讓她把泥人放在臉頰邊對照,「我說像你,月姐說不像。」

  傅月嘟囔一聲,「英姐比泥人白,比泥人好看。」

  傅桂白她一眼,「泥人哪有白的?」

  姐妹倆小聲爭執。

  傅雲英垂下手,低頭看著手裡的泥人,嘴角和泥人一樣,翹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爭執聲停了下來。

  傅桂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大門被撞得哐哐響。

  門房前去應門,聽得他和門外的人嘰嘰喳喳說了幾句話,哆嗦了幾下,轉身飛奔進正堂,撲在傅月腳下,「大姐,官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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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冤枉

  門口的騷亂驚動武昌府這邊的管事。

  他匆匆趕到前院,和報信的人打聽清楚發生了什麼,走進正堂,輕輕一腳踢向跪在地上的門房,低斥:「別嚇著大姐。」

  一邊示意下人把嚇破膽的門房拉出去,一邊簡單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

  傅四老爺和傅雲啟、傅雲泰路上遇到爭道的紈絝子弟,兩邊人起了口角,對方似乎有些來頭,把傅四老爺幾人扣下了。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花點錢鈔罷了,不過是一點小爭執。」管事給一旁的婆子使眼色,「天色不早,姐兒們先回房去,一會兒官人就能回來。」

  傅月沒經過事,聞聽下人說傅四老爺被抓走了,眼圈立刻泛紅。婆子上前攙扶,她下意識抓住傅桂的手,「桂姐,怎麼辦?」

  「沒事,鋪子裡的掌櫃肯定能找到熟人幫忙。」傅桂也害怕,不過她比傅月鎮定,皺眉問管事,「是不是要派人回黃州縣報信?」

  傅雲英看了眼門外黑魆魆的天色,道:「城門快下鑰了,不曉得來不來得及。先派人去告訴二哥要緊。」

  管事猛地拍一下腦袋,「竟把這個忘了!快去貢院街找二少爺。」

  下人連聲答應,打著燈籠出去。

  傅雲英叫住他們,叮囑道:「先去藥鋪抓幾副藥,若是碰到宵禁,就和巡查的兵丁說家裡有人中暑了。」

  言罷,扭頭叫丫鬟芳歲回房取藥方子給幾人帶上。

  宵禁的話老百姓不能隨意外出,衛兵看到大半夜還出門溜達的人,二話不說直接抓捕送進大牢,只有急病去藥鋪抓藥的人可以獲得例外放行。

  下人們應喏,接過藥方子,大踏步出去。

  傅月心亂如麻,丫鬟勸她回房洗漱休息,她搖搖頭,抓著傅桂的手不放。

  各處點起燈燭,房檐前掛起幾隻碩大的紅燈籠。

  傅四老爺沒回來,下人們不敢安置,守在外邊走廊裡等消息。

  人影幢幢,風聲嗚嗚。

  窗外螢蟲點點,淡黃的光芒明明滅滅。白日的暑氣慢慢散去,夜色中沁出幾絲幽涼。

  下人們擔憂驚懼的竊竊私語飄進房裡,傅月更怕了。

  傅桂嫌棄地瞪她好幾眼,又不好罵她,只好安慰她道:「二少爺認識的人多,在縣裡的時候,連知縣老爺都聽他的。他在武昌府讀書的時候結交了不少人,你別擔心。」

  傅雲英想起傅月和傅桂都沒吃飯,讓芳歲沖了幾碗藕粉送到正堂,「月姐,你先吃點東西。四叔這些年南來北往,什麼沒見過?以前咱們家的船去南邊販貨,四叔還帶著王叔他們打過江匪呢。」

  不止山裡有打家劫舍的匪徒,水裡也有為非作歹的強盜,他們行蹤詭秘,專門找來往江上的商船下手,殺人越貨,手段狠辣。傅四老爺出門在外,自然少不了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他常常吹噓自己曾識破江匪的詭計,保住船上的所有財寶貨物,還真的幫助官府抓住過一夥江匪。

  通常傅四老爺宣揚自己的英勇事蹟的地點是傅家正院的飯桌,每次他從外地回來,都要和兒女侄兒們講述路上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家裡人半信半疑,也沒誰費心去找下人求證真假,權當是在聽故事。

  傅月想起父親講過的故事,每一個最後都以化險為夷為結尾,心裡覺得好過了點,父親連江匪都不怕,何況只是平常的口角紛爭呢?

  等她平靜下來,姐妹幾個一人吃了碗藕粉。

  傅雲英吩咐主事婆子看緊下人,嚴守門戶,以防誰趁亂生事。家裡只有三個小娘子,年紀最長的傅月六神無主,肯定沒法震懾下人。

  婆子恭敬應了。

  半個時辰後,大門再度被人叩響。

  管事前去應門,吱嘎聲過後,夜風吹來熟悉的說話聲。

  「二哥來了。」

  傅雲英拍拍傅月的手。

  傅月立刻站了起來,幾步跑到門檻邊,手裡緊緊攥著綢手巾。

  幾點搖曳的燈光靠近,傅雲章在傅家僕人的簇擁中走進正堂,月色下他臉色略顯蒼白,黝黑的雙眸匆匆掃一眼幾個妹妹,淡淡道:「沒事,四叔明天一早就能回來,你們別熬著了,先去安置。」

  傅月看到他,七上八下的心終於回歸原位,眼巴巴仰望著他,他說一句她就點點頭。剛才丫頭婆子們勸她回房,她堅決不答應,這會兒他剛開口,她立馬叫丫頭去準備就寢。大房的二哥哥說了沒事,那肯定沒事。

  比在盧氏跟前還聽話。

  傅桂翻了個白眼,拉拉傅月的手,向傅雲章致謝:「二哥哥,這麼晚了,勞你費心。」

  傅雲章微微頷首,眼神示意管事跟他出去,兩人站在長廊裡低聲說話。

  婆子送傅月和傅桂回房。傅雲章一出現,急得團團轉的下人們也找到主心骨了,說話辦事都俐落了很多。

  傅雲英目送傅月和傅桂回房,繼續坐在正堂裡吃茶。

  等了差不多一盞茶的工夫,頭頂飄來傅雲章說話的聲音,「怎麼不回房?」

  「四叔得罪了誰?」傅雲英抬頭問他。

  傅雲章垂目看著她。

  她坐在圈椅上,眼簾微抬,和他目光相接。燈火昏黃,籠在她稚嫩的臉龐上。她年紀小,眸子卻幽深,像浸了閃爍的星光進去,彷彿是一雙見證過許多風雨歲月的眼眸。

  傅雲章眉頭輕蹙,似乎有些無奈,不過苦惱也只是一剎那而已,他沒有絲毫隱瞞,直接道:「鐘家,他們家是楚王府的典寶。」

  典寶算得上是正八品官員,掌管王府的印信。鐘家祖上是楚王府第一代典寶,後來子孫出府自立門戶,靠著王府的關係漸漸成了豪富一方的巨賈。現在的楚王府典寶仍然是鐘家的人,據常常出入楚王府的菜戶說,楚王的寵姬也姓鐘。

  說起來只能算傅四老爺倒黴。他這人做事圓滑,奉行和氣生財,從不會無故和人起爭執,偏偏好巧不巧碰到鐘家大公子吃醉酒撒酒瘋,縱馬撞死傅家的毛驢,還傷了傅家的幾個僕人。

  傅四老爺知道對方不好惹,本想息事寧人,可路邊看熱鬧的幾個書生忽然跳出來指著鐘家大公子的鼻子大罵他厚顏無恥、草菅人命。

  大公子惱羞成怒,乾脆讓差役把幾個書生和傅四老爺全抓了。

  ……

  傅雲章說到最後,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我和鐘家人有些交情,明天等鐘大郎酒醒,請幾個相熟的人置一桌酒菜,這事也就過去了。」

  這種事他不是第一次碰到,但每一次還是讓他覺得可笑,然而他只能用這種辦法救出傅四老爺。

  如果他和那幾個書生一樣為四叔打抱不平,最後不僅幫不了四叔,反而會和鐘家結仇。

  門外漫天螢蟲,似繁星墜入凡塵。夜風吹動樹葉沙沙響,燈籠在涼爽的南風中飄搖。

  鐘家大公子何其蠻橫,撞死了傅家的驢,撞傷了傅家僕人,不僅不道歉賠償,還因為遷怒把傅四老爺給強行扣下,連年少無辜的傅雲啟和傅雲泰都一併擄走。官府的衙役本應該主持公道,可他們問都不問一聲,為了討好鐘家大公子,睜眼說瞎話,誣賴傅家的驢驚了鐘家的馬,硬是把罪名扣到苦主傅四老爺身上。

  傅雲英閉一閉眼睛,她不喜歡這種只能坐在家中等待消息的感覺。

  雖然傅四老爺沒有生命危險,事情並沒有到生死存亡的那個地步,但是這種無力絕望的感覺她太熟悉了。

  她不想再經歷一次。

  可她現在只能如此。

  二哥能幫她一次,下一次呢,第三次,第四次呢?

  和上輩子一樣,家人出事,永遠只能苦苦哀求別人幫忙。

  求別人施以援手並不可恥,誰沒有求人的時候?但事事求人,未免太被動,太軟弱。

  二哥是傅家的頂樑柱……想和他一樣成為家人的依靠,她必須擁有和他一樣的身份地位。

  傅雲英緩緩睜開眼睛,望著庭院裡於黑夜中發出淡黃暈光的螢蟲,一字字道:「二哥,我想通了,我應該拜趙師爺為師。」

  趙家是沈介溪的姻親沒錯,但趙家並不是她的仇人。在無力抗爭之前,她應該抓住所有機會讓自己變得更強大。

  而且,離沈介溪近一點,未必是壞事。

  傅雲章怔了怔,意識到傅雲英在說什麼後,定定地望著她,片刻後,他臉上漸漸浮起一絲笑,手指微曲,俯身輕敲她的額頭。

  「老師會很高興的。」

  他輕聲說。

  「二哥,你高興嗎?不要哄我。」

  傅雲英仰頭看著他,語氣很認真。

  傅家的人對她很好,這世上每一份關懷都值得被認真對待。她感激每一個對她好的人。

  小傢伙眼神真摯,目色清亮,口吻比詩會上那些討論經籍注疏的學子還嚴肅,傅雲章卻有些想笑。

  「高興。」

  他揉亂她梳得整齊的額髮,輕笑道。

  當初帶她去見趙師爺,就是想誘騙老師收下她這個學生。老師曾教授過沈閣老的髮妻趙氏,雖然放浪形骸,其實心如赤子,不會因為她是女子而看輕她。

  他不知道自己能看著她走多遠,老師可以給她提供更多庇護。

  直到有一天,她羽翼豐滿,擺脫種種束縛,真正主掌她自己的生活。

  ※

  這一晚傅家上上下下都沒睡好。

  宵禁不便外出,傅雲章這夜宿在大朝街這邊宅院的客房裡。

  翌日天還沒亮,他匆匆梳洗,換上一件八成新的月白色雲紗袍出門。他昨晚托相熟的人下帖子請鐘家人吃酒,宴席就擺在黃鵠磯的黃鶴樓裡。

  管事和鋪子裡的掌櫃按著他的吩咐準備好銀兩和幾大抬盒禮物,布匹綢緞,精細果點,新鮮時蔬,摞得滿滿當當的,著人送到鐘家去。

  不一會兒下人回來,「鐘家接了二少爺的帖子,收了銀子。」

  管事和掌櫃們鬆口氣。

  吃午飯前,聽得門外僕人們驚喜的叫聲傳來,坐在正堂裡等消息的傅月、傅桂和傅雲英迎出五穀豐登大照壁,傅四老爺和傅雲啟、傅雲泰果然回來了。

  在牢裡待了一夜,傅四老爺像是沒事人一樣,依然紅光滿面,傅雲啟和傅雲泰卻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頭耷腦。

  兄弟倆眼圈青黑,說話有氣無力的,被僕人們架著送回房。

  傅雲英聽到傅雲啟惶恐的驚叫聲:「蝨子,裡面有蝨子!我要把頭髮全剪了!」

  傅桂和傅月本想安慰他幾句,聽到這一句,臉色大變,下意識後退好幾步。

  「爹,沒受罪吧?」傅月攙扶傅四老爺進房,說話帶了點哭音。

  傅四老爺哈哈大笑,「沒事沒事。」

  他低頭聞聞自己的味道,眉頭一皺,讓僕人去準備香湯,回房梳洗。

  等他換了身衣裳出來,花廳裡的八仙桌上已經擺好飯蔬,傅雲啟和傅雲泰沒出來,傅四老爺吩咐下人把飯菜送到他們房裡去。自己帶著女兒和兩個侄女吃飯。

  他言笑如常,胃口很好,吃了兩碗肉湯泡飯,頻頻給傅月、傅雲英和傅桂夾菜,席間還說了幾個笑話。

  傅月和傅桂不禁被他逗笑了。

  吃過飯,傅四老爺叫來管事,「快入秋了,該給月姐她們裁幾套新衣裳。」

  管事忙道:「花樓街的裁縫最好,其中一家是蘇州府人開的,他們曉得南直隸時興什麼樣式。聽說知府家的千金也是請他們家做衣裳。」

  傅四老爺大手一揮,道:「那就請他們家的。」

  下午,裁縫上門給傅月、傅桂和傅雲英量體裁衣。

  裁縫常在內院行走,慣和婦人閨秀打交道,三言兩語就把心頭惴惴的傅月和傅桂哄得眉開眼笑。

  兩姐妹聽裁縫講楚王府和武昌府幾大世家之間的八卦,聽得興致勃勃的,聽到激動處,一個勁兒追問,早把昨晚的事忘到爪哇國去了。

  在平民百姓們眼中,王府就和皇宮差不多,裡頭的秘聞對她們有莫大的吸引力。王爺和王妃每天吃什麼,穿什麼,玩什麼這樣無聊瑣碎的事她們都能聽上三天三夜。

  傅雲英不得不佩服傅四老爺,不愧是走南闖北的人,平白無故受了場不白之冤,在牢裡擔驚受怕一夜,回家頭一件事不是痛駡鐘家大公子,而是花心思安撫傅月和傅桂。

  量過尺寸,她回到房裡,洗淨手,讓芳歲鋪紙磨墨。

  趙師爺提過武昌府知府的母親趙善姐。深閨婦人一般只有姓氏,名字不為外人所知,但趙師爺卻直呼趙善姐的名字,不是他不尊重趙善姐,而是趙善姐以畫技揚名,堅持用自己的名字示人,不冠夫姓。

  傅雲英坐在窗前,凝望庭外肥綠的芭蕉叢,提筆蘸墨。

  她不能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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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化解

  黃鶴樓主樓有三層,重簷翹角,巍峨雄渾。內設雅室,周圍繞以彩繪遊廊、八角涼亭。

  整座樓體屹立於黃鵠磯之巔,背倚蛇山,下臨江流,鳥瞰城郭,和長江對面的晴川閣遙遙相對。它幾乎是整座江城的象徵,南來北往的文人墨客們路過此地,一定會登樓抒懷,在此題詩作畫、大擺筵席,如此才算是不虛此行。

  站在黃鶴樓前廊遙望對面一座座綿延起伏的翠微青山和在滾滾波濤中若隱若現的船隻,煙波浩渺,江水浩瀚,面對不見天際的滾滾大江,人是如此渺小,飄搖的船隻就像一片片隨波逐流的落葉,隨時可能傾覆江底,但身處高樓,又彷彿將城池踩在腳下,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手摘星辰,主掌一切,似乎可以體會到文人騷客們為何喜歡在此處指點江山,抒發感慨。

  冷清如傅雲章,登頂遠眺時,也能感覺到胸腔中自然而然騰起一種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慷慨激昂。

  「少爺,高處不勝寒,這裡風大,還是早些還席吧。」

  山風吹過,扯動遊廊輕紗嘩啦啦響,蓮殼打了個哆嗦,輕聲道。

  伴當顫抖的聲音將傅雲章從茫然中喚回現實,他微微一笑,沉默不語。

  澎湃的豪情只是一剎那的錯覺,他生來註定和雄心壯志扯不上關係。

  那太耗費精力了,難以想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為了一個理念和整個世道抗爭。蚍蜉撼樹,聽起來何其震撼,何其振奮人心。然而真正肯為之付出所有的,寥寥無幾。

  他從不會把自己置於九死一生的艱難境地。雖然他也不容於世,也曾多次試圖改變傅氏宗族,但他很注意分寸,向來只在自己能力可以達到的範圍內小小的任性放肆,絕不會拿雞蛋去碰石頭。

  黃州縣的傅雲章聲名遠播,僅憑他一個人就能影響整個州縣,在縣裡沒有掣肘,他能毫無顧忌地顯露自己的鋒芒。

  武昌府的傅雲章不會那麼激進衝動,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上到楚王府養尊處優的權貴,下至渡口碼頭靠搬卸貨物討生活的苦力,他都能交到朋友。

  那麼多人讚美翠竹寧折不彎,事實上竹子只是比松柏柔韌、知變通而已。狂風過處,竹浪隨風翻湧,只有彎下脊背,才能適應環境,不至於被大風硬生生折斷。

  那些寧折不彎的,早就被摧折或者連根拔起了。

  「高處不勝寒可不是這麼用的。」

  一聲帶著醉意的輕笑,一名相貌堂堂,頭戴蟬翼羅方巾,身著丁香色大袖雲錦道袍的男子掀開薄紗,搖搖擺擺晃出雅室,靠到沉思的傅雲章身上,一張嘴,酒氣沖天,「賢弟高才,你的書童卻不怎麼機靈。賢弟如此人品,實在可惜。」

  傅雲章收回凝望對面山水的目光,不動聲色退後一步,躲開男子,微笑道:「家僕不識字,讓鐘兄見笑了。」

  突然失了倚靠,鐘大郎一個趔趄撞到欄杆上,愣了幾息,哈哈大笑,舉起手中酒杯,「賢弟可是怕吃醉了回去不好交代?」

  他眨眨眼睛,拍拍自己的腦袋,「瞧我這記性,賢弟還未娶親?」

  傅雲章笑了一下,抬腳走回雅室。

  他曾在江城書院就讀,年少時曾因為少年意氣吃過幾次苦頭,現在他仍然不喜歡鐘大郎這樣仗著家世輕賤百姓性命的世家子弟,但他知道該怎麼和這些錦繡公子打交道,太過討好,落於下乘,太過清高,又容易得罪人。

  不能太端著,也不能太容易被煽動,要不卑不亢保持自己的品格。

  前來赴宴時幫忙說和的朋友告訴他鐘大郎雖然驕縱跋扈,但是個性情中人,對朋友十分義氣。

  傅雲章謝過朋友,觥籌交錯間,很快看出鐘大郎的本性,三言兩語就讓對方把他視作同道中人,只差沒將他因為知己了。

  朋友難掩激動之情,剛才悄悄暗示他,鐘大郎和楚王世子關係匪淺。

  楚王只有一子,愛如珍寶,如果能結識楚王世子,就算會試落第,也不至於找不到謀生之所。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傅四老爺無意得罪鐘大郎,平白受了場無妄之災,結果卻讓他結識了一位新朋友。

  「賢弟!」

  鐘大郎追上傅雲章,勾住他的肩膀,打了個酒嗝,「這一次是我醉酒誤事,讓世叔受委屈了。要是早知道是賢弟的長輩,我哪會縱容悍僕傷人?這一次就當做是不打不相識好了。我已經吩咐人準備禮物,我這人五大三粗的,怕嚇壞世叔,就不親自上門了,賢弟返家之時,代我向世叔賠禮道歉。」

  「鐘兄客氣。」傅雲章腳步一頓,抬眸看著醉醺醺的鐘大郎,鄭重一揖。

  席間眾人早都喝得七倒八歪,正摟著美姬調笑,見他二人進來,立刻讓侍女倒酒。

  鐘大郎指一指酒桌,再度哈哈大笑,轉頭看著傅雲章,濃眉一揚,「只是一場誤會而已,賢弟無須掛心。不過你先得答應我一件事,良辰美景,佳餚美人,你別找藉口了,須得正經吃幾杯酒,不醉不歸!」

  旁邊的人見狀,起哄道:「沒錯,吃醉了我們抬你回去。」

  「我實在不慣飲酒。」傅雲章掀唇微笑,扶著鐘大郎回到席位上,「不過不能辜負鐘兄美意,只能捨命陪君子了。」

  他端起桌上斟得滿滿的酒杯,一飲而盡。

  一個甩袖的動作,和平時溫文爾雅的做派判若兩人,似漫不經心,卻又帶著渾然天成的瀟灑豪邁。

  「好!」

  眾人愣了一愣,齊齊出聲贊道,滿座喝彩。

  ※

  剛送走裁縫,僕人忽然過來通報說鐘家的人成群結隊等在門外,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管家怕惹出或端,騙他們說傅四老爺不在家,沒敢開門。

  鐘家的人倒也客氣,竟然老老實實站在外邊等。

  他們杵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巷子裡其他人家都關門閉戶,躲到內院去了。沒人敢在外邊走動,從巷子外邊回來的人看到鐘家人擺出這麼大的陣勢,連家也不回來,掉頭就跑。

  管家搬來梯子,趴在牆頭守了小半個時辰,鐘家人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來了多少人?」傅四老爺問。

  僕人擦把汗,小心翼翼道:「起碼有二十多個漢子,個個人高馬大的……」

  傅四老爺嚇了一跳,手中的茶杯翻倒在地,飛濺的茶水濺濕道袍袍角。

  得罪誰都好,就是不能得罪當官的。尤其像鐘家那樣和王府來往甚密的官宦世家最難纏。

  胳膊擰不過大腿,平頭老百姓和當官的作對,沒有絲毫勝算。

  「別嚇著月姐她們。」

  丫鬟另沏了一杯茶,傅四老爺徐徐喝幾口茶,勉強鎮定下來,放下茶杯,站起身,抖抖衣襟,「我出去看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跨出正堂門檻,迎面卻見蓮殼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幾個家僕。

  「二少爺呢?」

  傅四老爺皺起眉頭,該不會是鐘大郎把人扣下了吧?想到這他不由皺緊眉頭,傅雲章可是傅家的金鳳凰,不能因為他的事把雲章給搭進去。

  蓮殼嘿嘿一笑,打了個千,「少爺和鐘家大公子在黃鶴樓吃酒,山裡風大,少爺讓我回來取一件披襖過去。」

  傅四老爺怔了片刻,臉色漸漸和緩,道:「吃酒之後最不能受涼的,你快去拿。」

  蓮殼應喏,帶著家僕往裡走。不一會兒果然抱著一個梭布皮包袱出來。

  傅四老爺站在門廊裡等他,見他出來,叮囑道:「好生伺候,別讓二少爺吃太多酒。」

  蓮殼欸了一聲應下,道:「少爺說今晚可能不回來了,請四老爺莫要記掛。」

  傅四老爺點點頭,看著蓮殼幾人出去。忽然一拍手,哈哈笑出聲。

  官人剛才還苦大仇深,一臉忐忑,怎麼一轉眼高興得直搓手,莫不是嚇傻了?

  管事一頭霧水,「官人,這是怎麼了?」

  「我還當鐘家大公子不好惹,沒想到二少爺一出馬,人家就和我們化干戈為玉帛了。」傅四老爺捋鬚微笑,「我若是猜得不錯,外邊那些人肯定是鐘家大公子派來送禮的,叫下人別一驚一乍了,直接開門請進來。」

  傅雲章的宅子在貢院街,真要取披襖,應該是去貢院街拿,而不是特地繞遠路跑到大朝街這邊來取。他昨晚在這裡留宿只是意外,不可能把厚衣裳也帶過來。之所以特意讓蓮殼走這一趟,是想告訴他鐘家大郎的事已經解決了,讓他放心。

  鐘大公子雖然才學不高,但是交遊廣闊,而且和楚王世子算得上親戚,能結交他,傅家在武昌府豈不是多了一個靠山?

  傅四老爺眉開眼笑,吩咐王叔,「讓人告訴月姐她們,免得她們擔驚受怕。」

  王叔應下,回房和王嬸子說了鐘家上門送禮的事。

  王嬸子高興得直念佛,立刻丟下手頭忙的差事,進內院轉述給傅月、傅桂幾人聽。

  傅雲啟和傅雲泰是聽到消息後反應最大的。兩人一個是嗣子,一個是獨苗,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嬌生慣養,連油皮都沒擦破過一塊,突然碰到一個更無法無天的鐘家大公子,二話不說把他們扔進牢裡關了一夜,不說嚇破膽子,也差不離了。

  鐘大郎成了比傅四老爺更讓他們畏懼的人。二哥和鐘大郎成了朋友,他們以後再不會被鐘大郎隨便欺負了,兄弟倆都鬆了口氣。

  雖然他們嘴上不肯承認。

  傅雲英大概是唯一一個不覺得意外的人。

  莫欺少年窮。地方士紳一般不會得罪讀書人,尤其是取得功名的讀書人,誰知道哪個不起眼的書生突然一舉成名天下知呢?

  鐘大郎畢竟是官宦之後,醉酒之下傷了傅家的僕人,酒醒之後聽說傅雲章是少年舉人,說不定有幾分後悔,這時候中間人代為說和,置辦酒席請他吃酒,傅家又送了豐厚的禮物,面子裡子都給足了,他如果還抓著傅家不放,實在愚蠢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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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8: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圖志

  傅雲章這晚果然沒有歸家。回家報信的僕人說他們一行人從黃鶴樓下來,又去了其他地方吃酒。

  這個其他地方僕人沒有明說,傅雲英猜得到。

  文人們聚會的場所無非是那麼幾種,風景名勝,寺廟道觀,再就是煙花之地。

  鐘家送來的禮物比傅家送給鐘家的還要豐厚兩分,傅四老爺有些意外,吃晚飯的時候和管事商量要不要再備一份厚禮送到鐘家去。

  傅雲英和傅月、傅桂坐在屏風後面吃飯,聽到這裡,筷子在一碗油鹽炒藕芽上方停頓了一下。

  吃過飯,傅月和傅桂回房就寢。

  傅雲英在房廊前和姐妹倆辭別,走過長廊的時候,看到傅四老爺書房的燈還亮著,想了想,拐了個彎往書房走去。

  天氣熱,槅扇取下來通風,從外面可以看到裡間,傅四老爺盤腿坐在羅漢床上,低頭看攤開的賬本。

  小方桌上擺得滿滿的,賬冊摞了好幾層。

  夏夜蚊蟲多,僕人蹲在牆角燒煙草薰蚊子,空氣裡浮動著一種刺鼻而又馥鬱的香氣。

  傅四老爺抬頭拿算盤的時候看到幾個人踏上回廊,眯起眼細看,發現是侄女和丫鬟,含笑道:「怎麼過來了?」

  傅雲英跨進書房,緩步走到羅漢床前,「四叔,我們家還給鐘家送禮嗎?」

  「都準備好了,明天送去。」

  傅四老爺給一旁的僕人使眼色,示意他們把隔間的鼓凳搬過來給傅雲英坐。

  「四叔,鐘家大公子那樣的人好面子,他送禮給我們,我們再送回去,他未必高興,鬧個不好還會得罪人。」

  傅雲英緩緩道,屈身坐在鼓凳上,腳尖剛好著地,不用懸著。

  鐘大郎這樣的人她上輩子見過很多,他們結交身份不如自己的朋友時,不看才學,只看眼緣,太講究禮數反而會讓他們厭煩。

  傅四老爺眉頭輕皺,沉吟片刻,放下賬本,「嗯,我也是這麼想,不過什麼都不送,那又太老實了……」

  「不如就送些枇杷、蓮蓬。我聽月姐和桂姐說,武昌府賣的蓮蓬不新鮮,咱們送這個,比送綾羅綢緞好,怎麼說都是黃州縣的土產,禮輕情意重。」

  傅雲英認真道。

  傅四老爺搖頭失笑,雖然早已習慣和侄女像平輩一樣商量家裡的事情,但看著她坐在鼓凳上努力仰頭看自己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想笑,「也行。」

  扭頭吩咐僕人,「明天一早你去鋪子裡和掌櫃說,讓他去渡口等著,看到黃州縣來的船,別管是誰家的,有好的土產,全都買了,讓他仔細挑,我要送人的。」

  僕人答應下來。

  傅四老爺轉過臉來,笑道,「二少爺能結識鐘家大公子,咱們這趟沒白來!我昨天帶著啟哥和泰哥去了趟卓刀泉寺,抽了支好籤,原來應在這裡!」

  傳說三國時期,關羽曾在武昌駐紮兵馬,路遇一白虎精攔路,於是關羽勇鬥虎妖,伏虎除害,並以刀卓地,地下噴出一泉,後人遂稱他駐紮的地方為伏虎山,此泉為卓刀泉。另外還有關公曾經清洗愛駒之地,取名洗馬長街,還有傳說關公拴馬的拴馬石。

  後人敬愛關公,專門建寺供奉他的寶刀,是為卓刀泉寺。

  寺廟是為紀念關公而建的,和歸元寺、寶通禪寺比起來,很有些不倫不類,但世人敬重關公,所以卓刀泉寺也香火鼎盛、遊人如織。

  傅四老爺去沒去過卓刀泉寺,傅雲英不知道,但那支籤肯定是假的。

  這次傅雲章來武昌府是為了她,傅四老爺和傅月、傅桂她們是過來玩的,繅絲工匠的事只是個藉口而已。如果傅家真的得罪了鐘家人,她肯定會因此自責。

  傅四老爺怕家裡人因為鐘家的事怪到她身上,才故意輕描淡寫此事。

  她也是剛才想到的,傅四老爺回家的時候那麼鎮定從容,絕不是因為他不怕鐘家人,而是不想讓她愧疚。

  「四叔抽的籤,怎麼會應到二哥身上?」傅雲英笑問。

  傅四老爺看她能和自己開玩笑,撫掌輕笑,朝她眨眨眼睛,「你二哥結識貴公子,我能跟著沾光啊,說到底還是我得了便宜。」

  天色漸漸暗下來,長廊外臨著水和花池子,蚊蟲聲響如雷,王叔帶著人上門板,房裡愈發昏暗。

  僕人進房點亮燈燭,昏黃的燈光照亮羅漢床前一小塊地方。

  「對了,上次你給我畫的圖……」

  傅四老爺忽然想起一事,左翻翻,又找找,沒找到那本圖志,下了羅漢床,端著油燈奔到窗前的書桌上胡亂翻了一通,終於找到傅雲英給他畫的圖志,回到外間,拍拍圖志,「上次在外面翻開它,好幾個人看到,非要找我討呢!」

  他手裡拿的是傅雲英為他畫的圖志。

  她在傅雲章那兒抄完《一統路程圖記》、《客商一覽醒迷天下水陸路程》後就開始著手為傅四老爺畫圖志,時間倉促,她沒有詳細描繪所有水路驛站,只根據傅四老爺出行會經過的地方畫出大概,表明里距行程和沿途的驛站客店,標明每一處市鎮急需哪幾種貨物和對應的價錢,提醒哪些地方要注意盜賊之類的。傅四老爺認識的字不多,很多地方她沒有用文字描繪,而是畫了些簡單易懂的符號代替。

  比如布匹就用長條形表示,茶葉是一片葉子,摺扇是一個圓形下面加一條豎線。

  這份圖志僅此一份,傅四老爺很喜歡,管它叫引導圖。

  「我再畫幾幅就是了。」傅雲英道。有前人的圖當底子,加上傅家那些水手們的口述,她只需要加一些修改,或者把圖上原有的地方重新詳細描繪一遍,不需要親自去過那些地方就能畫出來。

  傅四老爺挺起胸脯,含笑道,「那怎麼行?不能給別人做白工。縣裡的童生幫人寫信念信,嘴巴張幾下也是要錢鈔的。我和他們說,想要圖志也容易,一份十兩銀子。」

  傅雲英一笑。十兩銀子夠她一年的花費了,四叔還真是敢開口。

  「你覺得怎麼樣?」傅四老爺搓搓手,「英姐,是不是只要書上有的,你都能畫出來?他們不識字,那幾本你說的什麼五記六記的他們看不懂,他們就喜歡這個。」

  他用手指點點圖志,語氣驕傲,「誰讓他們沒有我們英姐這麼聰明懂事的侄女呢!沒辦法,只能來求我了。」

  面對他的誇獎,傅雲英面無表情,「要是照著這一份畫,不出半個月我能畫完。如果他們想要不一樣的,還得看他們想要什麼地方的圖志,我才能去書裡找。」

  給傅四老爺的圖志是她問過王叔他們之後畫出來的,家裡的僕人知道傅四老爺每次南下的路途,她才能根據實際需要很快畫完。如果要把書上記載的路線全部詳細複刻一份,一年都畫不完。

  傅四老爺噎了一下,撓撓腦袋,他不懂畫圖紙的事,還以為只要翻開書本,照著書描幾筆就畫好了呢!

  「他們的要求各有不同。」他面露尷尬之色,聽英姐的意思,畫圖不是隨便畫幾條線那麼簡單,「都怪四叔嘴快,沒事,我留了個心眼,沒答應他們。」

  傅雲英還在想十兩銀子的事,她希望能早日長大,早日回報身邊人的恩情,早日擺脫束縛,畫圖比編網巾掙錢要快多了。

  「四叔,你應下也沒什麼。」她話鋒一轉,「不過價錢要提高一點,十兩銀子只是一模一樣的圖,如果他們出二十兩,我可以根據每個人的需要畫一份只有他看得懂的圖志。」

  繪製圖志的時候,為防傅四老爺的圖志被外人看到從而窺破傅家的商業機密,她在圖上畫的特殊標記只有傅四老爺看得懂。別人只能看得出路線,看不出其他東西。

  相信傅四老爺的同行們明白帶有特殊意義的符號對他們有多重要。圖畫好後,就和她這個繪圖人沒關係了,他們能自己修改標記。

  傅四老爺嘴巴微微張開,愣了好久,還以為侄女和讀書人一樣覺得談錢太醃臢了,不願理會這事,沒想到她想得更多。

  「好!」

  他難以抑制激動興奮,一巴掌猛地拍向小方桌,震得摞起來的賬冊啪嗒啪嗒往下掉。

  ※

  傅四老爺做事雷厲風行,前一晚他和傅雲英提起繪圖的事,第二天就讓人去鋪子裡大肆採購,筆墨紙硯,膠、礬,各種工具,各色顏料,雜七雜八買了一大堆,著人送到傅雲英房裡。

  她晨起讀書,看到地下堆得亂七八糟的攢盒,搖搖頭,讓芳歲和朱炎把東西先分門別類收起來。

  畫圖還早著呢,傅四老爺的朋友還沒有提要求,而且書都在傅雲章的書房裡,就算現在她想畫也畫不出來。

  想到傅雲章,她放下書,走到支起的窗前,問丫鬟,「二少爺昨晚幾時回的?」

  丫鬟回道:「二少爺還沒回來呢。」

  傅雲英眉頭輕蹙。

  吃過早飯後,和傅四老爺相熟的人陸陸續續上門,問起鐘家大公子撞傷傅家僕人的事。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有的人剛聽到消息立刻趕過來安慰傅四老爺,幫他想辦法。更多的人則是在觀望過後聽說鐘家給傅家送禮,過來打聽消息,想借機和鐘家搭上關係。

  傅四老爺應酬了一上午,臉都笑僵了。有心躲出去,傅雲啟和傅雲泰不敢出門,傅雲章又還沒回來,只得待在家裡等消息。

  一直到日暮西山時分,門外響起馬車車輪軋過石板路的聲音,鐘大郎親自把傅雲章送回來了。

  僕人認出鐘大郎,嚇得不輕,連滾帶爬衝進院子裡通報。

  傅四老爺正坐在薔薇花架下乘涼吃西瓜,聞言大吃一驚,連忙回房換了件最體面的道袍,戴上六合帽,帶著畏畏縮縮的傅雲啟和傅雲泰迎出去。

  鐘家在武昌府說一不二,鐘大郎的名聲委實不怎麼好聽。

  得知欺辱傅四老爺和兩個弟弟的鐘大郎上門來,傅月、傅桂也不吃西瓜了,揪著帕子跟到垂花門前,躲在蓊鬱的花叢後面往外張望。

  傅雲英叫來婆子,「準備醒酒酸湯和容易消化的湯羹。」

  婆子問:「早上煮的菌菇野雞湯還剩了半吊子,使得嗎?」

  「雞湯太膩了,煮一鍋鱔絲湯,兩碗就夠了,用小缽煮。」

  婆子應下,去灶房忙活。

  傅雲英站在樹蔭下出了會兒神,照顧酒醉歸家的人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官場上應酬極多,不論是魏選廉還是崔南軒,從外邊赴酒局回來,多半是沒吃飽的,酒桌上不乏刀光劍影,說的每個字都要斟酌再斟酌才能吐出口,縱然滿眼皆是美味佳餚,誰能吃得下?

  傅雲章還沒當官,但他也會和崔南軒一樣,走上同樣的道路。

  看得越多,她愈發認識到家世一般、沒有背景的人想平步青雲有多艱難,漸漸能明白崔南軒當初的選擇。

  當然,只是理解而已。讓她寒心的並不是他的袖手旁觀。

  「二哥哥回來了!」

  傅桂的聲音在傅雲英耳畔響起。

  抄手遊廊那頭腳步聲雜亂。走在最前面的是傅四老爺和一個穿織金錦袍、眼圈微紅的男子,僕人簇擁在兩人後面,蓮殼攙扶著傅雲章走在最中間。

  傅雲章似乎吃醉了,腳步虛浮,俊秀的臉佈滿紅暈。鐘大郎時不時回頭和他說話,他只點點頭,笑而不語。

  傅雲啟、傅雲泰顯然還很懼怕鐘大郎,神色驚恐,遙遙綴在最後面,恨不能扒到王叔身上。

  「好了,我就送到這了,雲章,下次我們接著喝!」

  鐘大郎蒲扇似的大手拍拍傅雲章的肩膀,踉踉蹌蹌往外走。

  傅四老爺哪敢就這麼讓他走,一邊示意僕人們趕緊過來扶,一邊挽留,「大熱天,難為大公子親自送雲章回來,吃杯茶再走不遲。」

  鐘大郎左搖右擺,站都站不穩了,卻不讓僕人扶他,擺擺手,笑道:「不吃茶了,下次再來!」

  傅四老爺拿不住他的脾氣,沒有執意留他,小心翼翼送他出去。

  僕人擁著他們二人出去,院內眾人還能聽見鐘大郎爽朗的笑聲。這時,傅雲章揉揉眉心,忽然往前栽了一下,差點倒地。

  蓮殼小聲驚叫,旁邊的僕人連忙幾步衝上前,七手八腳架住傅雲章。

  「快送二哥哥回房。」傅桂急忙道。

  傅月一臉心疼,「鐘家人真壞,讓二哥哥吃這麼多酒。」

  傅雲英想起傅雲章在渡口巧遇李寒石那晚,也是吃多了酒醉倒,他似乎很容易吃醉。

  忙亂間,僕人們準備香湯,服侍傅雲章洗漱。

  等傅四老爺送走鐘大郎回來,傅雲章已經換了身乾淨衣裳,靠在床欄前喝魚湯。

  「雲章,沒事吧?」傅四老爺仔細端詳他的臉色,「鐘家大公子有沒有為難你?」

  傅雲章搖搖頭,淡淡道:「無事,鐘大郎不難相處。」

  他無意多說鐘大郎的事,「四叔,準備幾樣時鮮禮物,明天我帶英姐去見一個人。」

  「不是見過了嗎?」傅四老爺一愣,他以為傅雲章這次來武昌府就是為了帶英姐拜見長春觀的道人。

  傅雲章臉上浮出一絲笑,沒說話,接著喝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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