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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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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23:28: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邵箐轉念一想,有些明白了,她遲疑:「他們的錢銀已經被搶走了呀?」

  但會不會有點零散的放在身上呢?

  邵箐肩膀上的重量越來越沉,側頭看一眼魏景,他臉色比清早出窩棚時還差,她咬了咬牙,撥開茅草,扶著他蹌蹌踉踉往前方而去。

  茅草密集,被滾壓的地方已經彈回去了,一蓬殷紅濺染的位置,底下赫然躺著兩個人,一側身一仰面,經已氣絕,眼睛瞪得大大的,鮮血從胸腔位置汩汩而出,染紅底下泥沙混和的褐色土地。

  邵箐把魏景安置在一旁,默念一聲告罪,上前小心摸索二人身軀。

  那主人身上確實沒有錢了,雖意料之中但難免失落,不過觸及他胸腹位置時,卻碰到一個扁平硬硬的東西。邵箐掏出一看,發現是一個巴掌大的黑色小布袋,雖染了血,但裡面東西卻是用油紙包裹的,類似文書一類的東西。

  邵箐心中一動,會不會是路引戶籍文書?

  她手上沾了些許鮮血,也沒翻看,匆匆將小布袋揣在懷裡,又趕緊回身去僕役那邊。

  這回一摸,她大喜,僕役身上有個錢袋,鼓囊囊的有不少銅錢還有幾塊碎銀子,約莫六七兩吧。

  這大概是主人給他先拿著,用作日常吃宿使用的,那二個劫匪殺人後匆匆離開,也沒細細摸索。

  對比起被搶走那個大包袱,這點碎銀銅錢簡直不值一提,但這對於邵箐二人來說,卻是及時雨。

  她大喜,忙收好錢袋。

  這是搶劫殺人案現場,邵箐不敢亂動怕留下痕跡,她拜謝了二人,為二人闔上大睜的雙目,忙匆匆爬起來扶起魏景離開。

  步履蹣跚走了十來步,撥開茅草就是一條小路,從河提上延伸至江邊沙灘的。三岔路那邊應該是通往鄉鎮的,邵箐低聲問:「我們上去嗎?」

  魏景呼吸有些重,輕輕點了點頭。

  見他這樣,邵箐有些急,河堤這個坡挺陡的,她自己也是氣虛體軟,硬是提了一口氣爬了上去。

  一眼望去,三岔口這三條路差別不小,通往上游就是邵箐二人來時見的小路,雜草叢生,顯然少有人走。而另外兩條則寬敞乾淨,必頻繁有人走動。

  邵箐緩了一會,吃力撐著魏景往主僕二人的來路而去。

  那邊必是鄉鎮。

  她祈禱一路順順利利的,六七兩銀子聽著不多,但古代銀子購買力很強的,看大夫很貴,但應該還能夠用。

  然而,越是焦急,事情就越容易生波折。

  邵箐攙扶著魏景,拐過三岔口剛走了十來步,不想突然就聽見一陣「唰唰」的踏草而行腳步聲,緊接著響起一個年輕女子聲音。

  「……你倒是說呀,咱們該怎麼辦?」

  這聲調柔軟,話語卻很焦急,邵箐猛地剎住腳步,急急帶著魏景,退入道旁的茅草叢中。

  這裡的茅草不及河堤下茂盛,而且底下還有石子兒,她儘量放輕腳步,以免引起前方的人注意。

  沒辦法呀,後面躺著兩具屍體,她懷裡還揣著從上頭摸來的東西,倘若不避過去,日後屍體被官府發現,麻煩就大了。

  二人已是強弩之末,求醫是否順利還是未知之數。

  邵箐透過茅草縫隙,發現前面是道旁的一個小亭,亭下有一對年輕男女。他們是從另一邊的小道踏草而來的,登上小亭不忘左顧右盼,顯然也是要避人耳目。

  那年輕男子書生打扮,斯文俊秀長得不錯,此刻一臉煩躁,他道:「還能怎麼辦?你得趕緊讓你兄長替你退了孫家的親事呀!」

  「這是爹娘在世時親定的,那孫家如今勢大,我兄長還要在縣衙上值,這如何退得了?」

  年輕女子長得只算清秀,比男子差了一籌,但一雙眼睛很大,倒是勉強彌補了不足,她焦急得落下了淚。

  邵箐一眼就看明白了,這是一對有私情的小年輕,可惜女方有個惹不起的未婚夫。那二人還在竊竊私語,她對話題不感興趣,只按捺下性子,等他們談完走人。

  她讓魏景靠在自己身上,有些擔心,側頭用眼神詢問他,可還好?

  魏景搖了搖頭,無事。

  他臉色可不是這麼說的,搖頭的幅度也十分輕微,邵箐焦急,咬牙盯著前面那對野鴛鴦,還不快走?!

  等待的時間總是難熬,那小鴛鴦又敘了一陣的不捨離情,魏景閉目靠在她的肩膀,恍惚感覺肩上重量又沉了些,她猶豫著要不乾脆繞路得了的時候,那二人終於要走了。

  分開走的,那男的讓女子繞大路回去,就是邵箐想走那條,他本人匆匆折返來時的小路,兩三下不見了人影。

  邵箐等了等,這才攙扶魏景起身。

  她本也力竭,蹲了一陣還腿麻,魏景重量壓過來,她蹌踉一下差點摔倒。

  好不容易站穩,卻見虛弱的魏景眼皮子動了動,睜開眼睛。

  怎麼了?

  邵箐剛要問,忽聽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近,緊接著自己身後的茅草被撥開,一個聲調柔軟的女子嗓音奇道:「你們怎麼了?為什麼待在草叢裡?」

  ……

  邵箐回頭,對上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就是剛才小亭裡那個少女,正一臉疑惑。

  疑惑眨眼變成吃驚,少女失聲:「呀!」

  邵箐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狽,即便臉上糊了火灰,也掩不住唇色淡白;魏景更甚,虛弱無比,嘴唇泛青。二人勉強站起來,搖搖欲墜。

  少女大驚失色:「你們得趕緊找大夫呀!」

  她急急道:「先隨我來吧,我家隔壁就有大夫!」

  這少女一臉淳樸,眼神很澄明,而邵箐確實有幾分力盡的暈眩感了,只是自來此間後的動魄驚心,讓她無法相信對方。

  魏景捏了捏她的手,低低「嗯」了一聲。

  他不動聲色間,已將這個面前少女上下掃視一遍,手觸了觸邵箐背上的那柄劍,他即便重傷負毒至此,殺個把如眼前少女般的人物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邵箐笑了笑:「好,太感謝你了,我二人遇上山匪,受了傷好不容易逃脫。」

  「啊!那邊大山裡頭,確實有山匪的,專劫過路者和商隊!」

  少女驚呼,連忙上前幫忙攙扶魏景,魏景眉目一冷,下意識一側身,但憶及邵箐此時狀況,他勉強停住。

  少女急道:「你們得趕緊看大夫的,我們走快些。」

  出了大路,她說聲抱歉,匆匆去小亭裡撿回一隻耳墜子,然後折返扶著魏景。

  「前面約莫一里,就是我們合鄉,我家就在最邊上,很近的。」

  少女表現得十分古道熱腸,寬慰不似作偽,邵箐又道謝,問道:「小娘子是哪家的,我還不知怎麼稱呼你?」

  「我叫寇月,家裡都喚我月娘。」

  ……

  邵箐不著痕跡套了話,得知這位叫寇月的少女家裡共四口人,兄嫂一個小侄女還有她。兄長是在合鄉五里外的縣城縣衙當文書,嫂子在家打理家務照顧孩子。

  還有她家隔壁的那個醫者,是鄉里唯一的大夫,據說醫術很好。

  這麼看來,順勢應下是一個正確的選擇,邵箐並無把握自己還能攙扶著魏景一口氣趕到五里外的縣城。

  一里地並不遠,套話間已能望見黃泥色的土牆和茅草蓋頂,高高低低的,合鄉看著不大,至多不超過二百戶人家。

  寇月家在鄉尾,相對偏僻,大白日成人都有活幹,屋舍間的土路只有幾個孩子追逐打鬧,也沒注意三人,嘻嘻哈哈四散跑開。

  寇月推開半舊的木板院門,喊道:「嫂嫂,嫂嫂!」

  一個背著兩三歲孩子的年輕婦人在灶屋探出頭,大驚匆匆迎上,寇月說:「嫂嫂,他們遇上山匪了,你先扶他們進屋,我去找顏大夫!」

  寇月轉身就出了門,那背孩子的婦人慌忙接替小姑子的位置,又驚又慌道:「怎地弄成這個模樣?唉,如今匪患是越來越厲害了。」

  這個婦人眉目溫婉,長相頗佳,手上動作麻利,對於小姑子救了陌生人回家,沒有露出嫌棄不喜的神色,反而急急忙忙攙扶魏景和邵箐進屋。

  直到目前,情況還是不錯的。

  邵箐稍稍鬆了一口氣。

  她餘光略略打量身處的這個鄉鎮屋舍,方圓約六七丈的院子,房舍雖也是土牆,但夯得比鄰居結實,建得也更高更寬敞,正房加左右廂房,顯然是鄉里較殷實的人家。

  婦人說她娘家姓王,王嫂子和邵箐剛把魏景攙扶進了西廂床上,寇月已急急拉著一個背藥箱的藍衫男子進門,「顏大夫你快些!」

  那顏大夫看著將近三十,橘黃色的臉皮上有些坑窪,短粗眉毛吊梢眼,有些厚的嘴唇上留了二撇微微翹起的短鬚,其貌不揚,看神色也並不是多和氣的一個人。

  邵箐趕緊讓開位置,他執起魏景脈門靜聽良久,「咦」了一聲,抬眼盯著魏景看了幾眼。

  邵箐離開窩棚時,雖給二人臉上塗抹偽裝了一下,但五官仍沒有變化的。尤其魏景,即便微閉雙目虛弱躺著,但一看就不是個尋常鄉人。

  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底細,她一時有些緊張,又暗帶戒備。

  瞥一眼床上,邵箐剛才已經將背上的劍解下,順勢放在魏景身邊。魏景此刻依舊雙目微閉,但手一直擱在劍柄一側。

  她不動聲色,將視線重新投到顏大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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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23:29: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邵箐暗帶戒備。

  誰知這位顏大夫並沒多說什麼,擱下魏景手腕就開方子,撇撇嘴哼了一聲,「他身上這毒,若非遇上我,恐怕得過江去找那聖手呂林。」

  「他身上還有傷,需要一併處理麼?」

  看來這人確實有兩把刷子的,邵箐忙道:「大夫,勞煩你了,我夫君被毒箭擦傷,又被山匪傷了腿,後面還落了水。」

  她上前,捲去魏景的褲腿,露出小腿上的刀傷。傷口不算深,但已被江水泡得泛白,毫無血色。

  顏大夫撩起眼皮子瞥了眼,「先洗洗,再割了腐肉吧。」

  這洗洗,並不是用清水,他直接回去撿藥了。

  寇月姑嫂一臉心驚,王嫂子失聲道:「這山匪真真作惡多端,萬幸你們逃過來了。」

  寇月十分認同點頭,她又忙著去洗藥罐子,然後去顏大夫處拿了藥去熬。

  邵箐也跟著去了,寇月擔憂道:「阿箐你還是歇著吧,我去就行。」

  邵箐隨意掰了個姓,說自己姓劉,名字倒沒換,原身和她閨名並不一樣,她笑笑:「我沒事,兩帖藥呢,一人煎一帖正好。」

  她其實是不大放心,要去盯著。

  解開藥包,她仔細看看也看不出什麼,只好放進陶罐子裡煎。她煎的是解毒那個方子,顏大夫一共撿了十包藥,一天兩劑,說連服五天毒性就全解了。

  兩劑藥煎好倒出,很燙,晾了晾,寇月出門去喚顏大夫了,她趁機捧著藥碗,先回了西廂。

  恰好孩子啼哭,王嫂子抱回正房哄了,邵箐壓低聲音喚道:「夫君,夫君。」

  魏景自她進來就睜開一直微閉的雙眸,她矮身坐在他身邊,將解毒的那碗藥遞過去。

  兩人都不全信顏大夫,魏景接過藥碗,仔細端詳了黑褐色的藥汁幾眼,嗅了嗅,又輕啜了一口。

  「怎麼樣?」

  邵箐緊張盯著,魏景細細嘗了嘗,點頭,低聲道:「應是無礙。」

  她大喜:「那你趕緊服藥吧。」

  她已從寇月手裡把方子要過來了,仔細看了幾遍又收妥,正琢磨著等會顏大夫處理完魏景腿腳傷口後,她再設法把清洗的湯藥和金瘡藥要一些過來。

  那藥汁一看就苦澀至極,魏景眉峰不動,直接一仰而盡。

  邵箐剛接過碗放好,寇月又拉著顏大夫來了,後者抱怨道:「走這麼急幹什麼?」

  「怎就不急了呢?傷著多疼呀!」

  「嗤,人家都不急就你急。」

  ……

  顏大夫進了屋,扯回被寇月拉住的衣袖,吩咐取油燈來,不緊不慢在床前坐下,從藥箱取出一柄鋒利的小刀。

  湯藥清洗,小刀炙烤過,直接剔除傷口泛白的肉,鮮血流淌,再撒上金瘡藥,包紮起來。

  顏大夫下手很利索,動作老練但一點沒特地放輕,魏景額際泛出薄汗,但表情未見變化,也沒痛哼半聲。

  寇月和王嫂子已閉眼不敢看,邵箐看著也很牙疼,側臉抬起手,用衣袖給魏景擦了擦汗。

  待處理完畢,她掏出兩粒碎銀子,約莫三兩,遞給顏大夫,「這是我們剩下的,也不知夠不夠?顏大夫,你能給我一些金瘡藥嗎?我身上有些擦傷,想上些藥。」

  她直接盯著顏大夫藥箱的那一大瓶金瘡藥,又道:「錢銀若不夠,我身上還有些許。」

  顏大夫撩起眼皮子看了邵箐一眼,將金瘡藥扔過去,順手收了銀子,也沒說多了少了,拎起藥箱就要走人。

  「顏大夫請留步。」

  一直沉默不語的魏景突然出聲,見對方挑眉回頭,他道:「內子受了驚嚇,又落水,還請顏大夫為她扶脈。」

  內子,即是他的妻子。

  邵箐乍聞這個稱呼,愣了愣神,別看她一直喚魏景「夫君」,但其實這更多是一個符合她身份的特殊稱謂而已,她總不能直接叫魏景的,這年頭連名帶姓喊就是侮辱人。

  不過二人以夫妻關係示人,魏景和外人提起她,「內子」倒是再正常不過的說法。

  就是以前他沒說過,頭次聽忒不習慣了。

  邵箐轉眼就將這個問題拋在腦後,見顏大夫踱步過來,忙坐下伸出手腕。

  「受驚,久寒,吃幾帖藥吧。」

  顏大夫「刷刷」寫著方子,抬眼瞄了瞄邵箐額角,淡淡道:「活血化瘀的也吃些,她這頭傷切切不可再磕碰。」

  邵箐伸手摸了摸跳江觸底時碰傷那位置,嘶,挺疼的,淤青也厲害,確實不能二次碰撞了。

  「有勞你了顏大夫。」

  顏大夫不答,開了方子讓寇月等會來取,拎起藥箱直接走人。

  寇月一臉歉意:「顏大夫他脾氣是這樣的,人卻很好,你們莫見怪,我問問他銀子多了沒?多了給你們還回來。」

  外頭那顏大夫哼了一聲:「這點銀子還有多?知道他解毒那方子用了多少好藥?!」

  對方譏諷一句直接走人,邵箐拉住要追出去的寇月,也不在這個話題打轉,只掏了粒碎銀,問她家裡可能給他們均兩身衣裳。

  方才熬藥,寇月已給燒了洗澡水,她話罷,王嫂子已拿了兩身七八成新的細布衣進來,見邵箐給錢,道:「不過借套衣裳,哪用給錢?」

  「我們沒換洗衣物,這只怕是長借了。」

  普通人家,一套細布衣可不是便宜物品,人家早早拿了好的來,邵箐有點餘錢在手,更不能白白占了人家的。

  她堅持要給,王嫂子搖頭擺手說太多,邵箐道:「救命之恩且不說,我們在你家養傷,又吃又用,總不能一直白占,嫂嫂不收下,我於心難安。」

  她誠心誠意,王嫂子只好收了,囑咐安心住下不用顧忌,傷養好再做打算不遲,又和寇月搬了二個大木盤來,提了熱水注上。

  「你不是有擦傷?我替你敷藥?你們自個兒梳洗行不行?」

  王嫂子看一眼魏景,男女有別,要不再去麻煩一下顏大夫吧?

  邵箐忙道:「沒事,我們自己就行。」

  魏景身上其他傷還得處理呢,這更是不能被旁人看見的。

  她一再表示無妨,王嫂子便領著寇月出去了,並把房門掩上,「趁熱洗了,出來正好服藥。」

  「哎,好!」

  ……

  邵箐仔細檢查過門窗,確定無礙,這才回身攙扶魏景,她發現,他坐起時似乎有力氣了些。

  魏景低聲說:「這個姓顏的確有些能耐。」

  他自己中的毒自己清楚,確實不是一般鄉野大夫輕易可解的,然而一帖藥剛下去,一直強自壓制的餘毒已開始鬆動。

  比起重傷,讓魏景精神萎靡的更多還是毒性,所以他狀態立即見起色。

  邵箐大喜,忙把湯藥油燈金瘡藥等物挪過來。先替他解了上身衣裳,擰巾子擦拭過身體,再用湯藥把傷口清洗一遍,最後洗乾淨那柄長劍,用布巾裹了劍刃,送到燈火上細細灼了消毒。

  魏景接過,先處理鎖骨傷口,泛白的皮肉一割去,鮮血登時湧出。這種情景近看真讓人起雞皮疙瘩,但邵箐不敢閉眼,趕緊把金瘡藥撒上去,然後包紮。

  如法炮製好身上其餘傷口,她再擰了巾子給他擦拭血跡,洗澡就不敢了,先這樣吧。

  「銀錢還剩些,明天買些大骨或肉,再放些棗杞之類的,燉了你喝。」

  失血過多得及時補啊,不然以後得吃虧。古代鄉村伙食肯定不會頓頓肉的,這些太貴,自己掏錢才是合適的。

  魏景聽了道:「你把錢銀給寇家姑嫂,莫要自己出門。」

  邵箐摸摸自己的臉,十分贊同,在純粹杠力氣的時候,她本人就是個戰五渣。

  安置好魏景,她扯著大木盆到床的側邊,借著布帳子的遮掩,快速解了衣裳,洗了個熱水澡。

  在熱水澆上身那一刻,她無聲地長長歎慰,哎呀媽呀,太舒服了,終於活過來了。

  不過床上還躺著個清醒的男人,邵箐沒多洗,快手快腳打理好,把二人的髒衣服扔進去先搓了一遍,還有那個染血的小布袋。

  就是從河灘上摸的那個,裡面裝的類似文書的東西,她順手先遞給魏景,再三檢查確定不露半點痕跡後,才打開房門。

  王嫂子和寇月進來幫忙抬水,看清邵箐的臉,二人驚訝得合不攏嘴,哎呀彷彿就是那飛天的玄女,形容不出來,反正是頭回見這麼俊的女娃。

  還有魏景,好一對璧人。

  哎喲乖乖,這必是好人家的出身,難怪被山匪盯上了!

  王嫂子驚歎一句,又道:「哎喲妹子,幸好你是逃出來了。」接下一句她沒說,不然也不知該讓那山匪怎地糟蹋?

  寇月端起陶罐,倒出藥汁,「阿箐妹妹快些喝了吧,溫著正好入口。」

  「你臉色也差,喝了藥趕緊回屋裡躺著。」

  姑嫂面帶關切,邵箐接過一口悶了,藥太苦她皺了皺臉,「承蒙你們施以援手,我二人感激涕零。」

  直到現在,她漸相信自己遇上善心人了。真是不容易啊,來了這麼久,終於被幸運女神眷顧了一回。

  寇家姑嫂擺手,說只是應做之事,也不讓邵箐再清理其他,只讓她快快回屋躺下。

  邵箐推卻不過,只好再三道謝回去了。

  掩上房門,屋裡只有一張床,邵箐頭暈力疲也沒猶豫太多,頓了頓足就直接爬了上去。

  魏景在外側,她就繞進裡側。

  魏景沒睡,而是斜靠在床頭翻看什麼東西,邵箐好奇,探頭一看。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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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23:29: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這是一暗紅綾本,打開後,內糊上乘的絹帛,上書數行端正小楷。

  「告:豫州宜陵郡梁縣令楊澤,今領益州廣陽郡平陶令,敕到奉行。中平廿三年五月初九。」

  文書右下角,端端正正蓋了一方鮮紅的大印。

  赫然是一本告身。

  告身,即是官員委任書。楊澤,想必就是那位河堤上被劫殺的年輕主人了。

  也是可憐。豫州乃中原腹地,富庶繁華。不知楊澤為何事遭遇排擠,名為平級調動,實際調整到千里之外的西南益州,已是左遷。

  西南山多民少,還有異族,管理難度大不說,這上任途中便丟了命。

  「夫君,這益州平陶縣在何處呀?」

  枕畔還有兩張折疊起來的黃紙,邵箐隨手拿起來,頭一張就是楊澤的戶籍,中平元年四月生人,今年二十三歲。第二張還是戶籍,是一個叫楊擬的十九歲年輕人的。

  後面的則是二人的路引,仔細看過,確實是因赴任千里迢迢從豫州趕往豫州的。

  看來,這個以為是僕役的年輕人,應該是楊澤的族親,依附出息的族人,當個跑腿隨從啥的,不想也一併丟了命。

  魏景將告身遞給邵箐看,道:「平陶乃三江交匯之處,蠻夷犬牙交集,民風彪悍,治理難度頗大。」

  他善征戰,為一軍統帥,大楚山川要塞俱了然於心,疆域圖上各州郡都仔細琢磨過。當然不是說每個縣鄉都記得,但類似平陶之類的節點,他還是有些印象的。

  這楊澤也不知得罪什麼人了,被千里發配不說,就任地點還這麼棘手。

  邵箐為兩個年輕人惋惜一番,將手裡的戶籍路引等文書小心收好,她有些高興:「這楊氏二人與我們年齡相差不大,若那處事發後查不清身份,我們正好暫借用一下。」

  話罷她摸摸自己身上的布裙,道:「不過我得先弄套男裝,不然就露餡了。」

  有男裝也露餡。

  魏景看了她一眼,洗乾淨的一張臉不過巴掌大,雖蒼白,但容色姣好,肌膚晶瑩,瓊鼻櫻唇,一雙大大的杏目含水帶露,盈盈盼兮。

  不過他沒有打擊她,只「嗯」地應了一聲,「服藥了麼?還不快歇下?」

  橫豎有他在,毒解了,傷好了,這問題不過小事。

  「服了。」

  邵箐躺下,一陣深沉的疲憊湧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揉了揉額頭:「你呢?你身上還有傷呢,躺下好生養才是。」

  魏景道:「我不睏,我先運會功。」

  既然餘毒已鬆動,行功催動藥性,儘快消彌餘毒才是當務之急。

  邵箐不懂武,但理論還是明白的,她理解地點點頭,側身背對他,蜷縮身體幾乎瞬間就陷入黑甜鄉。

  魏景靜聽她呼吸變得清淺綿長,坐直身體盤腿,閉目行功。

  ……

  魏景午後開始行功,直至夕陽西下,他聽見院門打開,有一個略微沉重,與寇月等人完全不同的腳步聲踏入院中,方緩緩睜開眼睛。

  應是這寇家的男主人回來的,那位在縣城當文書的寇月兄長王嫂子夫婿。

  果然,幾個腳步聲迎上去,接著一個小女孩「咯咯」笑著,喚道:「阿爹,阿爹!」

  隨即,大部分的腳步聲都往正房去了。接下來,應該是和這位男主人說他們二人之事。

  魏景鬆開盤坐的腿,重新斜靠在床頭,將腿腳那邊的半幅床帳放下。

  他側頭看了一眼還在沉睡的邵箐,卻仍覺不妥。

  陌生人帶傷在家,男主人怎地也得過來一看究竟的,此乃人之常情,只是他魏景之妻,卻不能被人這般冒犯。

  床最裡側疊了張薄被,他探手拉開,把邵箐從腳到頭蓋住,頭髮絲也沒露出半絲。她面朝裡,他伸手拉了拉,把她的臉露出來。

  從後面卻是看不見的。

  這已是魏景因地制宜所能接受的極限。

  他拉好被子一會,門外有腳步聲響起,接著輕輕二聲扣門。

  「請進。」

  房門被推開,進來一個身穿藏青吏服的男子。年二十四五,闊面大耳,他五官和寇月有幾分相似,不算英俊但溫文,見得床上的魏景他愣了愣,但很快掩下。

  「在下寇玄,字文長,這廂有禮。」

  寇玄十分知禮,垂頭行至木床附近,站在放下床帳的那一側,目不斜視,拱手作揖。

  「在下楊澤,字子況,攜內子出遠門不想路遇劫匪,蒙貴府施以援手,感激涕零。」

  魏景借用了戶籍文牒上那名字,還了一禮:「有傷在身,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他聲音低沉透著虛弱,感激的誠懇話語也說得十分到位,但天生上位者,那不怒自威的氣勢卻是揮之不去的。

  只那寇玄也未驚異失態,擺擺手,笑道:「不過舉手之勞,兄台何須言謝?好好養傷就是,若有何不湊手,且說來莫要隱忍。」

  兩男人你來我往說了幾句客氣話,寇玄告辭,不打攪魏景養傷,臨行前道:「我內人正做飯食,稍候端來就是,寒舍家貧,楊兄莫嫌飯食粗鄙。」

  面帶笑意,周到熱情,魏景挑了挑唇:「自是不嫌,拜謝。」

  寇玄出房,體貼重新把房門掩上。

  「夫君?」

  邵箐這些日子培養出來的警覺性,二人說話時,她迷迷糊糊就清醒過來,不過她沒動也沒說話,只安靜躺著旁聽。

  寇玄離開,她才擁被坐起。

  魏景緩緩斂了笑,將視線從半舊的房門收回,對邵箐道:「這寇文長,在縣衙當個尋常文書,屈才了。」

  突見魏景這般品貌威勢者卻不露異色,舉止言談一切如常,不見怯,面上沒有露出絲毫端倪能窺探其心思,確實算個人物。

  偏現在,魏景最不需要的就是和過分聰明的人打交道。

  而河灘卻是他和邵箐上岸的地方,甚至寇月還撞見二人自河邊而來,寇家人知悉他身負重傷還中毒。

  魏景眯了眯眼。

  「我們先打聽一下這寇家是否土生土長吧?」

  邵箐沒見寇玄,但被他說得也有些擔心。她琢磨一下,腳下這土房看著有些年月了,也不是寇家人是否是土著,若是土著,這風險必將大大降低的。

  「人生得聰明些也有的,是否騰達還得看機緣,他年紀不大,機緣未到也不定。我看月娘和王嫂子當是純善之人。」

  邵箐道:「我明日探探月娘口風。」

  魏景「嗯」地應了一聲。

  這事就暫時揭過去了,她問魏景:「你渴不渴,我去給你端些熱水來?」

  他不好喝冷水,還是喝溫的吧。邵箐說話間自己倒了冷茶喝,卻被他制止:「稍候他們就端飯食來,你正服藥也莫喝涼的。」

  「呃,那好吧。」

  ……

  西廂裡魏景和邵箐二人在議論寇玄和寇家,卻不想在正堂,寇玄夫妻也在說他們。

  「夫君,你看如何?」

  王嫂子見寇玄回屋,迎上前立即低聲問話。她年長些,到底比小姑子有心眼,一看清魏景二人面貌,就知恐怕不是尋常旅人,不由有些擔心。

  她樂意助人,卻不希望平白惹上禍端。

  「阿彌,這二人你務必細心周到,吃的用的都給我家最好的來,不必儉省,也不許猜疑,好生讓他們養好傷,仔細送走。」

  寇玄憶起方才所見男子,即便虛弱,也倍覺淩然於眾,又有一種令人脊背生寒的極致危險感,他心頭突突,忙補充:「萬不得急迫,他們愛何時離去就何時。切不可張聲四鄰,此事需捂緊在家中。」

  他神情鄭重,看得王彌膽戰心驚,忙應了,又壓低聲音問:「這是為何?可是惹禍上身了?」

  她一時懊惱,自家小姑子是個心善又單純的,這本沒什麼不好,但她家人微位卑,可經不起風吹雨打。

  「唉,我家月娘啊,心善自然是千好萬好的,只是這……」

  王彌跺了跺腳,正要問仔細些,不想一陣腳步聲「踏踏」接近,來人接話:「我看你家弄不好,會惹上大麻煩。」

  原來是隔壁那顏大夫,兩家相熟,他直接一屁股坐下,自己斟茶,冷哼:「那男子身上帶的毒,可不是尋常人家可中得了的。」

  寇玄立即追問:「存山,是何毒?」

  顏大夫名明,字存山,撇撇嘴道:「我也不知,只此毒甚是厲害,若非那人身上僅剩餘毒,恐怕也沒這般好解。」

  厲害的毒,一雙看著就不是尋常人的男女,正堂一陣沉默,最後寇玄輕歎一聲:「我生來命途多舛,好歹磕磕絆絆過來了,尚能安穩生活,只盼此次也如是。」

  還能怎麼樣?麻煩已經上手了,只能祈禱那二人順利養好傷後,再悄然離去。

  顏明哼道:「你多說說月娘,莫要被人哄騙了去,我看後屋那書生也不是個可靠的。」

  寇月以為自己瞞得很好,其實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比起那孫家大郎,這個書生倒還差強人意。

  想起極難擺脫的孫家婚約,寇玄眉心緊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唉,見步走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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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晚膳是寇月特地給二人熬的栗粥,稠稠的,好克化適合病號。

  邵箐道了謝,這姑娘笑著擺手,說只是一把柴火的事,有什麼要緊的。

  和魏景用了晚膳後,她嘟囔兩句明天給他燉骨頭湯,得趁早補起來,倒頭就睡。

  魏景熄了油燈躺下,扯薄被蓋住二人身上,也闔上雙目。

  睡到半夜,邵箐有些發熱,他很快就察覺了,撐著翻身下床,出房請寇家人去喚顏明。

  夜半時分,寇家人熱情依舊,反倒是被拍醒的顏明黑著臉,抱怨連連。

  扶脈,開方子熬藥,折騰了好些時候。邵箐頭暈但意識還在,自己爬起來接過魏景給的藥碗,皺巴著臉喝了,躺下又睡。

  「我無事,你睡吧,你身上還有傷呢。」

  她面朝裡,嘟嘟囔囔地說。方才覺得很熱,現在又覺得冷,她蜷縮著身體把薄被緊了緊。

  一具溫熱的身體從後貼近了些,魏景「嗯」地應了一聲,只他並未馬上睡,等邵箐呼吸平穩了,熱度也漸漸降下,才再次闔上雙眸。

  逃命時貼得緊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安全了,又因地制宜得躺一張床上,還這般緊挨著邵箐覺得有點彆扭的,她往裡挪了挪。

  不過她意識並未清醒太久,很快就因為藥力沉睡過去了,那溫熱重新貼上來,她在睡夢中不自覺就往那邊縮。

  所以次日清醒的時候,邵箐發現自己是面朝外,緊緊的偎依著魏景的。他平躺著,自己的臉還壓在他左上臂處。

  「啊!你怎地不推開我?壓到你傷口沒?」

  這個位置,就是魏景中毒的傷口,邵箐睜眼大驚失色,一時顧不上彆扭尷尬,倏地坐起,忙忙壓低聲音詢問。

  魏景不以為然:「不過就是個小擦傷罷了。」

  這個倒是真的,這個傷口是最輕微的,厲害的是上面的毒素。

  邵箐一想也是,心放回肚子裡不糾結了。瞄了眼房門底下漏出的天光,外面天大亮,她一個骨碌爬起身,先給自己套上外衣,接著又扶起魏景伺候他穿。

  他精神好了不少,虛弱感又去了些,邵箐高興,等二人身上打理妥當,她去端了水洗漱,接著就去灶房幫忙。

  她頭還有些暈,不過沒打算繼續躺著,一來不是來當大爺的;二來,不盯著些附近環境,她不放心。

  河灘上的兇殺案,還有新帝一方的後續搜索,樁樁件件都輕忽不得。

  寇家人已吃過早飯,寇玄天濛濛亮就出發趕去縣衙上值,正房傳來小女娃的啼哭聲,王彌正在耐心哄著。

  灶房裡就寇月,一邊給魏邵二人的栗粥看火,一邊在揀選簸箕裡的豆子。

  「阿箐妹妹,怎地起來了?你昨夜不是發熱麼?」

  「昨夜發熱,今兒不是好了麼?」

  邵箐掏出準備好的錢銀,先拜託寇月幫她買大骨頭,再去顏明那兒買點棗杞之類的補血藥材。

  另外再買點大米,大米粥更養人,她打算讓魏景吃這個,傷員待遇嘛。至於她本人,就和寇家人一樣吃栗粥豆飯得了。借住寇家,總不好光她二人吃好喝好的,而這年頭大米產量低,價格高,她手裡錢不多。

  寇月說不用這麼多錢,她回來就把剩的還她。鄉里就有屠戶,大骨等會去買就行,至於大米卻得去縣城,她明兒去縣裡鋪子賣攢下的繡品,屆時一起再買。

  邵箐自然沒意見的,她打開手裡拎著的藥包,開始給魏景熬藥。事關要緊,她不敢借他人之手。

  寇月仔細放好銀錢後,看看灶台前的背影,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

  「阿箐妹妹,你那日……」

  邵箐一聽這話,就知道這姑娘想問啥了,剛好她也想套套話,把藥罐子整理好,火燃上,她拉個小板凳坐在寇月身邊,「怎麼了?」

  「你那日有沒有見亭子裡……」

  寇月小心翼翼問了一半,對著邵箐亮晶晶的眼眸,又琢磨一下茅草從和小亭的距離,忽打住,懊惱道:「阿箐妹妹,你莫告訴我兄長嫂嫂。」

  邵箐應了一聲,問:「你和他怎麼回事了?還有那個什麼孫家?」

  她其實對這個並不怎麼感興趣,但估計瞭解清楚以後,寇玄包括寇家的底細都一併大白了。

  果然,寇月小心探頭看了看正房,回身和邵箐小小聲說起來。

  寇家祖宗八輩都是合鄉人,父親在世時在縣衙任主薄,俸一百五十石,在魏景眼裡當然不算什麼,在鞏縣卻算一號人物。

  而孫父卻是隔壁縣調任過來的,任門下賊曹,和寇父地位差不多。因緣際會下,孫祖母救了寇母一命,兩家交好,後來甚至定下兒女婚約,這就是孫家大郎和寇月。

  然好景不長,婚約定下後沒多久,寇父就病逝了。彼時寇玄不過十五,剛在父親安排下入縣衙當個文書。

  寇父為人耿直,生前得罪過上峰縣丞,好在縣令大人欣賞他,有一把手主持公道,倒也相安無事。現在寇父一死,沒兩年原縣令調任,寇玄就遭了殃,一直被打壓,鬱鬱不得志,這文書一當近十年。

  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縣令一言堂的西南邊陲,還有家眷負累,任他聰穎機敏,也僅僅保住自己不被排擠出縣衙罷了。

  反觀孫父,新縣令上任後,他投其所好,可謂平步青雲,如今已是縣衙二把手之一,俸三百石的縣尉,掌一縣軍事。

  兩家不是兒女親家嗎?為何不施以援手?

  人情冷暖,雪中送炭時才知,這孫家顯然不是。兩家漸行漸遠,不過婚約倒是沒退,因為當年孫大郎批過命,說寇月八字最合適他,迎進家門可保平安順遂,否則易出橫禍。

  現在的寇月,於孫家也是雞肋,娶了不甘心,不娶心有顧忌,於是就拖著。今年寇月都十七了,還未見對方有迎娶動靜,寇玄想退親,卻被一句父母之命就堵了回來。

  寇月說到最後,落下了淚水,她和袁郎互生情愫,如今卻是步步艱難。

  「你莫哭,我看你兄長是心疼你的,必不會讓你進那孫家門。」

  邵箐仔細將地名記下,又安慰了寇月。截止到目前,她對寇月的觀感都很不錯,這是個善良的姑娘,據她無意透露,那袁郎和他已去世的寡母,原來也是她當年救助後留在合鄉定居的。

  說起兄長,寇月信心大增,抹了眼淚用力點點頭,嗯,這個她相信。

  「阿箐妹妹,……」

  她剛說了兩句話,忽聽灶房臨街的後窗突響起一陣腳步聲,到了窗下時若有似無頓了頓,寇月面露喜色,和邵箐說聲抱歉,急急湊了過去,「袁郎。」

  後窗露出一張臉,正是昨日那個書生,他見了側臉坐著的邵箐驚異,寇月忙小聲解釋:「阿箐妹妹已知曉我們的事了,袁郎莫慌,你找我何事?」

  平時王彌也經常在灶房,所以袁鴻很少用這個聯絡方式,故而寇月有此問。

  提起這個,袁鴻也顧不上這個突如其來的「阿箐妹妹」為何清楚他的事,忙壓低聲音道:「月娘,你聽說沒?縣裡出大事了,小亭外的河灘出了命案,縣裡已經來人……」

  正在大範圍搜查當日在附近出沒的人!

  消息一出,轟動整個合鄉,袁鴻作為曾經在附近出沒的人之一,他對命案一無所知,但時下莫須有的罪名甚多,他心驚膽戰,趕緊過來要囑咐寇月莫要對外聲張此事。

  當然了,因邵箐在場他用詞相當隱晦,將聲音壓得極小,又招寇月出去說話。

  寇月匆匆忙忙出門了。

  恍若未聞的邵箐眉心暗暗一蹙,河灘事發?

  ……

  作為同在河灘出沒過的人員之一,邵箐照樣不想牽扯進去。

  不為莫須有的罪名,而是為了後續新帝一方的搜捕。

  黔水下游河灘,一對不似尋常人的年輕男女,兼男的受傷又中毒。

  一旦找到寇家人,這些線索合上,就是對號入座。

  再次搜捕能不能順利避開只是其一;其二,魏景和她未死的消息必然呈於新帝案前。

  後續麻煩將無窮無盡。

  邵箐凝眉思索,心不在焉的後果就是提起藥罐子倒藥時,狠狠地燙了自己的手一下,疼地「嘶」一聲。

  她滿腹心事,也未過多在意這點燙傷,隨意用冷水澆了澆,就匆匆捧著早膳和藥碗回去了。

  她掩上門,回身給魏景盛了粥,蹙眉剛要說話,卻不想他卻一把握住她的手。

  「手怎麼了?」

  突兀一塊燙傷,紅彤彤的印在大拇指邊的手背上,她十指纖纖白皙晶瑩,格外的顯眼。

  魏景蹙眉看過,見她的手心還有些細碎的劃傷,面色沉了沉。

  「日後必不讓你再受這等委屈。」

  她是侯府貴女,金尊玉貴養大,全因他的牽連,才遭遇此劫,驚險逃亡尤未止,今日還要荊釵布裙,燙得一手傷痕。

  他聲音很輕,話中鄭重之意卻不難聽出。

  饒是邵箐心情沉重,聞此言也甚覺熨帖,一路艱辛,好歹同伴並非無知無覺的。

  她笑笑「嗯」了一聲,抽回手將粥碗遞給他,「快快吃早膳,歇歇正好喝藥。」

  魏景囑咐她讓寇月去隔壁取了燙傷藥搽,邵箐含笑應了,喝了粥後,她忙忙說起河灘之事,又將從寇月處打聽到的情況告知他。

  「鞏縣?」

  對於寇玄和寇家,魏景並未發表任何意見,只這鞏縣,思索片刻未有印象,這必然是個犄角旮旯的偏僻小縣。

  黔水下游他已琢磨過一遍了,心裡大致有數,因此也沒太在意。

  「若是月娘行蹤被發現,難保寇家人不會為了自保將我們供出。」

  邵箐小小聲道:「夫君,恐怕我們得早做準備。」一旦發現不對,就得提前離開了。

  魏景應了一聲,又說:「你莫慌,此一時彼一時也。」

  他在密林中最缺的就是一點緩衝時間和藥物,現在傷口處理了,毒性也開始解了,且如今即便事態往最不願意看見的方向發展,那也需要醞釀一小段時間,

  退一萬步,屆時他也有自信可攜邵箐順利脫身。

  這點倒不假,邵箐稍稍鬆了口氣,不過她還是道:「我們還是不露蹤跡的好。」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才是最好的。

  她希望寇月和那袁郎能順利避過去,將一切消彌於無形,可能性也不小,畢竟這對小情侶是私會,必會避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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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然天不遂人願,事情的發展偏偏往邵箐最不願意看見的方向奔了去。

  且爆發出來的方式,也很出人意表。

  在邵箐替魏景熬好最後一劑解毒藥,正端著回屋的時候,她欲推門,忽聽見一陣急促繁雜的腳步聲快速接近,緊接著,身後院門「砰」一聲被重重踹開。

  一男聲厲喝道:「寇文長!你給我出來!」

  邵箐下意識回頭一看,只見十來個配刀皂卒從兩邊湧入,中間一個身穿公門皂服的青年男子,約莫二十上下,粗眉闊嘴招風耳,身寬體胖長相極一般,下巴倒是揚得頗高,盛氣淩人。

  剛下值的寇玄急急自正房而出,怒道:「孫大,你這是作甚?!」

  這人正是孫家大郎孫綜,氣勢洶洶而來,寇家主人出,他卻愣愣未作答,一瞧,原來這人正失神盯著西廂房門前。

  一個身穿青色細布裙的年輕女子立於門前,她受驚回頭,雪膚花貌,柳眉絳唇,一雙盈盈水目,一段弧度優美的玉頸,金紅色的夕陽落在她晶瑩的肌膚上,燦然生輝。

  真真好一個絕色佳人。

  孫綜驚豔鼓噪,一時只覺以往二十年都白活了。哎呀不得了了,這麼一個美人,他必要納入房中。

  正這麼一想,西廂房門倏地打開,一個昂藏男子突兀出現,兩道銳利目光如冷電,陰鷙冷厲,直直刺中他的心臟。

  一個激靈,孫綜嚇得立時回神,「哐當」一聲,那青衣佳人已被男子拉進屋內,房門被甩上。

  魏景冷冷盯著房門,眉目間閃過一抹厲色,邵箐拉他,將小心翼翼護著沒潑灑的藥碗遞過去,「夫君快喝了吧。」

  這是最後一劑藥了,今天是二人在寇家待的第五日,魏景餘毒將要去盡,外傷也見大好,她昨日替他換藥時,鎖骨兩處傷口經已結痂。

  他已能下床走動,動作間的緩慢凝滯也漸去了。

  回眸看邵箐,魏景神色緩了緩,「嗯」地應了聲,接過藥碗一仰而盡。

  「也不知這寇家是生了何事?」

  五日下來,邵箐對寇家人觀感愈佳,寇月純善熱情,王彌體貼周到,就連寇玄,也未見絲毫出⼳蛾子的跡象。

  她一時有些擔心,見魏景接過藥碗,忙趴在窗縫上往外瞄。

  ……

  寇家確實惹上不得了的麻煩了。

  孫綜一個心腹捅了捅他,他立即回神,心有餘悸又很惱怒,憶起此次前來目的,登時一腔怒火盡撒到寇家人身上。

  「押上來!」

  一個灰白色長袍的書生被蹌蹌踉踉押進,皂卒狠踢了他一腳,他立即撲了一個狗啃泥,蜷縮著身體「哎喲」哀嚎。

  這人被打得臉青鼻腫,赫然竟是袁鴻。

  「好一個寇家賤婢,竟敢背著我與這酸儒有私!」

  孫綜怒聲喝破,寇月再忍不住,掙脫王彌的手,奔出扶起地上的袁鴻,聲淚俱下:「袁郎,袁郎你怎麼了?」

  寇玄挺身而出,擋在妹妹身前,沉著臉:「男未婚,女未嫁,不過舊日長輩戲言罷了,婚約作廢就是。」

  「作廢?!」

  孫綜「哈」了一聲,嘲弄地道:「你也不問問我為何突然就知曉了此事?」

  他冷笑一聲:「四日前,合鄉北出一里外的河灘,發現二男子屍首,經仵作驗明,乃一日前被橫殺。我領著底下弟兄細細查探,終於獲得線索。」

  孫綜倏地一指袁鴻寇月:「經鄉民揭發,當日獨此二人曾於事發地左近出沒過!」

  寇家人大驚失色,寇玄看了一眼妹妹,見寇月臉色煞白,便知是真,他心下一沉,道:「月娘是合鄉人,在合鄉附近出沒有何不妥?」

  「並無不妥。」

  孫綜冷笑:「只是按衙門規矩,此二人當押回去侯查罷了。你也是縣衙的人,我說的沒錯吧?」

  錯是沒錯的,只寇月一個待字閨中的小娘子,往大獄裡頭走一趟,即便事後查清無罪,這名聲也毀徹底了。

  況且人進去了,還這麼容易出來嗎?

  孫綜乃門下賊曹,專管這一塊,能找的茬太多了。他爹還是二把手縣尉,有心讓寇月二人出不來,寇玄一個小文書,屆時只怕真難使得上力。

  他心念急轉,神色一肅:「孫大,你意欲何為?」

  廢話就不要再繞了,孫綜沒有直接拿人,而是弄了這麼一齣,肯定另有目的。

  爽快!

  「我也不是不念舊情之人,孫寇二家親事還是祖母給定的。只可惜,如今月娘牽扯命案,又與人有私,卻是當不得我孫綜之妻的。這樣吧,看在先祖母的面上,月娘抬進我家當偏房,我便既往不咎,替你家掩過此事。」

  孫綜直接說出他的最終目的,娶寇月當正妻他不甘心,但忌憚批命,本著寧可信其有的想法,抬進家裡當個二房,是他家早就琢磨出來的折中之法。

  本來前有逝世祖母親定,後有寇玄這塊硬骨頭在,這個打算頗難實現,然上天助人,時機說來就來。

  「你,你簡直癡心妄想!!」

  寇玄一聽險些氣炸了肺,怒駡:「只要我寇某人還有一口氣在,斷斷容不得我胞妹與人做小!」

  孫綜正妻他都看不上,更何況什勞子二房?!

  「拿人和抬人,大獄和轎子,你家只能選一個。」

  孫綜哼笑:「明日,我家的轎子便來,上不上,隨你家的意。」

  「寇文長,你家中也不止只有胞妹吧?」

  話罷,他意有所指地瞄了眼王彌,還有抱在她懷裡一臉驚懼的小女孩。後者一接觸他的視線,兩泡眼淚立即嚇出來,哇哇啼哭。

  閨女的驚哭聲中,寇玄臉色鐵青,一時卻半句話說不出。孫綜滿意一笑,轉眼去瞥向袁鴻,這個酸儒,他冷哼一聲:「來人,鎖回去,給我嚴加拷問!」

  「不!不不!」

  陰惻惻的眼神,如狼似虎的皂卒,袁鴻登時驚嚎,死死抓住寇月的手不放。他慌亂中靈光一閃,忙急呼:「不止我!不止我二人!還兩個,那兩個正是從河堤上來的!是他們!不幹我的事!」

  「是他們!不幹我的事!」他手一指,直直指向西廂。

  那日,袁鴻埋怨寇月,說她為何將私情告知邵箐。寇月自然得解釋一番,這麼一說,就提到了那日救人之事。

  孫綜順著他所指往西廂一瞥,登時那種後脊生涼的感覺又上心頭,他忽有些怯,出於一種小動物本能,他不想再和屋中人打交道。

  且寇月也在哭,與袁鴻死活不分開,皂卒顧忌她,也不好上手,一時拉拉扯扯。

  孫綜頓覺臉面大失。

  也罷,這酸儒,明日抬了寇月再解決不遲。

  這麼一想,孫綜揮手,瞥一眼寇玄:「明日辰時大吉,你今夜自可好生想個清楚明白。」

  話罷,他傲然轉身,卻被倚在院門盯著他的顏明唬了一跳。

  「是不是想死啊你?!」

  怒瞪一眼,罵罵咧咧,一行人揚長而去。

  ……

  「怎麼辦?」

  顏明目送那夥趾高氣揚的人走遠,蹙眉進了寇家院子,掩上院門,壓低聲音問話。

  寇玄面沉如水:「按我們之前商量過的法子辦。」

  什麼法子?

  舉家離開鞏縣,到外地謀生。

  官大一級壓死人,在鞏縣地界,孫家要找姓寇的麻煩,總有法子的。在絕對實力面前,任何謀算都無濟於事。況且,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

  繼續留在鞏縣,胞妹妻女,早晚有一方兼顧不上。

  寇玄就此事思慮過多次,他妻弱女幼還有胞妹,舉家離開是迫不得已的最後一步,路引等物早已悄悄偽造出來了,今日終於得做出這個決定。

  他道:「今夜就走。」

  顏明點頭:「行,我馬上回去收拾收拾。」

  他孑然一身,這合鄉不過是暫居之地,僅與寇玄交好,寇家人也是他唯一說得上話的,當然是一起走的,誰還稀罕獨自留在這個窮鄉僻壤?

  二人說話十分隱晦,王彌卻聽得很懂,她早有了心理準備,當下也不廢話,一邊哄著女兒,一邊匆匆回屋收拾細軟去了。

  顏明臨走前,給寇玄打了個眼色,示意背後的西廂。

  寇玄心領神會,點點頭表示明白,他還有些事需要斟酌一下,西廂稍候再說。

  現在先解決另一個問題,他看了眼互相攙扶站起的寇月和袁鴻,「你們二人隨我來。」

  寇月還不知離開之事,得抓緊時間告知她。

  至於袁鴻,也牽扯進來了,寇玄對此人觀感其實一般,但奈何是胞妹的心上人,時間緊又不可聲張,只能帶上一起走了。

  幸好對方寡母已逝,如今孤身一身,也不麻煩。

  ……

  「寇家人要離開了。」

  邵箐背後的魏景淡淡說了一句,她覺得也是,「嗯」了一聲回頭,「夫君,我們也走嗎?」

  她覺得是時候走了,寇家人去樓空,他們自然不能留下來給自己添麻煩的。

  她很輕鬆就接受了,畢竟有了五天緩衝,魏景傷勢雖未好全,但恢復也好些,最起碼武力值回來不少,兩人另找個地方安身,也不是多困難的事。

  魏景收回正冷冷盯著袁鴻背影的視線,斂眸,又應了一聲:「我們入夜就走。」

  現在已傍晚,最多半個時辰天就黑透。邵箐翻出這幾日準備好的包袱皮,把傷藥換洗衣物等放進去,十分利索地打了個結,一分鐘時間行囊便告收拾妥當。

  她一回頭,卻見魏景抄起那柄劍,直接轉身往房門而去。

  邵箐詫異:「夫君,你幹什麼?」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好。」

  魏景神色平靜,眉目間卻隱透出冰涼之意,這一瞬間的回眸,與密林間伏擊藍衣人時有著驚人相似。

  袁鴻?

  可他和寇家人在一起啊!

  邵箐心中驀然浮起一個最不可思議的念頭:「你,你難道要殺了袁鴻寇家人滅口?!」

  她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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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邵箐很不願意這麼想,但魏景此刻的神情動作,讓她忍不住做出如此推測。

  她慌忙上前拉住魏景:「袁鴻如何先不論,可寇家人自不同,……」

  話到一半她一頓。魏景這般直接提劍往外,大概是因兩者只怕難以分割。於寇月而言,一邊是摯愛情郎,一邊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天平往那邊傾斜不言自喻。

  偏這種事情不需要證據,袁鴻只要一死,疑竇就很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

  寇月親眼見二人重傷自河岸而來,寇家人及顏明知曉他身負餘毒,甚至這餘毒的棘手之處,顏明也是一清二楚。

  二人相貌,年紀,出現具體時間,寇家人及顏明俱一清二楚。

  上敘種種厲害關係,邵箐頃刻想個清楚明白。可是,可是寇家人尤其寇月,對他們有救命之恩啊!

  這如何能起殺心?!

  「夫君!」

  邵箐心慌意亂,一時只盼是自己胡思亂想罷了,他未必有此意。

  然而魏景接下來的一句話,徹底粉碎了邵箐的希望。

  「寇家人知道的事太多。」

  而袁鴻,或許只是誘因之一。

  今日,是他和邵箐上岸的第六天,黔水下游兩岸的通緝令早該出來了,大城中估計早已滿城風雨,也就是鞏縣這等偏僻鄉野才會滯後一步。

  魏景並不是沒信心避開搜捕,只他要的不僅僅是避開搜捕。

  先帝新皇欺他如斯,母兄血海深仇在前,他如何能只圖餘生一人苟安?自當竭盡全力報得大仇,以慰母兄在天之靈。

  然以魏景此刻處境,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才是最有利的。重傷中毒後跳江,生還幾率微乎其微。他隱於暗處,攻敵人所不備,此乃上上策。

  然而這個上上策,最大障礙就是寇家人。寇玄一旦看見通緝令,恐怕立即有所猜測。他背鄉遠走,前景不明,身後卻有妻女胞妹,這麼一條通天梯,善於利用才是正常人所為。

  譬如方才的袁鴻。

  如此,魏景未死,將迅速呈於新帝案前,此後搜捕防範乃必然之事,於他所圖將有大大不利。

  魏景雙眸含煞:「阿箐,寇家人應當除去,還有顏明袁鴻,以及孫綜。」

  一時殺意凜然,只他垂眸看邵箐,語氣卻緩下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背,「莫怕,你不出來就是。」

  十分體貼,肩背大掌力道也甚是輕柔,邵箐卻被他拍得遍體生寒,心臟顫抖起來,手也不可控制地哆嗦著。

  她仰臉看他,啞聲道:「那你把我也一併殺了就是,你身上諸事,有誰人能比我更清楚!」

  不知為何,邵箐眼淚下來了,聽著魏景冷靜和她分析殺寇家人的利弊,她渾身戰慄,簡直不可思議。

  大約成大事者都這般不拘小節吧,但請恕她無法接受,眼淚順著臉頰滑下,她說不出此刻究竟是震驚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

  邵箐向來熱愛生命,只這一回,她引頸道:「你先殺了我,方能萬無一失。」眼睜睜看著同伴去殺救命恩人,她做不到。

  「你胡說八道些甚麼?!」

  她此言一出,魏景臉色大變:「我如何會殺你?!」

  他見邵箐竟引頸,又急又怒猛一把擲下長劍,他緊緊握住她的肩膀:「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斷斷容不得旁人傷了你一分一毫!」

  魏景這話擲地有聲。

  所有人都背叛了他,攻擊他,千方百計陷他於死地。只有她,始終堅定不移站在他身邊,關心他,照顧他,竭盡全力襄助他,與他共歷生死。

  天地蒼茫,世事變幻,唯一人始終與他風雨中同伴同行,只有她值得他的信任,他自竭力護她,如同護己。

  他見她淚如雨下,一雙杏目震驚夾雜失望,急急解釋道:「阿箐,你不知,這世人多狡詐,陰險者眾多,即便是親如生身之父,輕信也將粉身碎骨。」

  他不可抑制地憶起他的父皇,那個慈眉善目,愛他護他足足二十年的男人。而就是這個男人,一夕將他的胞兄慈母置諸死地,穿透他的琵琶骨,滅盡他舅家一門男丁,身首分離,死而不得全屍!

  魏景雙目瞬間赤紅,面容一陣扭曲,咬牙切齒,嗜殺之意森森而出。

  他大恨:「這世間除卻你,再無一可信之人,那人如此,他一雙心愛的母子如此,袁鴻亦如此,那寇家人想必也不會例外。」

  「一念之差,往往將遇滅頂之災,當先下手為強,毋教天下人負我!」

  他雙手抓得極緊,額際竟沁出一層細汗,雙目猩紅,神色嗜血卻狂亂,蘊含著深深的痛苦。

  「你莫這樣!」

  他氣急下的鄭重之言,奇跡地撫平了邵箐的戰慄,他此刻的苦痛狂亂,卻清晰地喚醒了她的記憶。

  據記憶所知,齊王少年英雄,一腔熱血報效家國,自幼立志驅逐胡虜,平定江山,守衛百姓。朝廷撫恤不夠,他自掏腰包安置傷殘軍士;戰後孤老流離失所,他召刺史設撫育堂一一收容。

  此類大小諸事,尚有許多,然這樣一個一腔赤誠,心懷家國的青年人,所有付出卻沒有得到同等的收穫。

  他不信,他懷疑,他防備,也非全是他之過,他只是一個遭遇至親背叛,付出了血腥代價的可憐人。

  最慘痛,最九死一生,傷痕累累不得不性情大變,用以保護自己。

  她不再害怕,也不再失望,心一酸落下淚來:「我知道他們不好,他們負了你,害了你的母兄舅家,自當千刀萬剮!」

  邵箐淚流滿面,忍不住展臂抱緊他:「善惡到頭自有報,他們一時得意,未必能一輩子得意,你莫要再用他們的錯誤懲罰自己。」

  她的懷抱十分溫暖,話語滿帶憐惜,如春風過境奇跡撫平了他狂躁。魏景眼神逐漸恢復清明,神色也慢慢平復下來,他急促喘著氣,大力回抱她:「阿箐,我絕不會傷你,你莫要不信我!」

  「我信,我信的,我自深信不疑。」

  若非潛意識中篤信這一點,她如何會這般毫不猶豫地暢所欲言?

  邵箐安撫他一番,又低低勸道:「夫君,不要殺寇家人好不好?」

  「寇家與我們有救命之恩,若是因莫須有的罪名殺之,那不是和他們相類了嗎?」

  她仰臉看他:「我們不要和他們一樣好不好?」

  魏景面露遲疑,他猜疑寇家之心未改,且也不打算讓自己未死的消息漏出去,然邵箐此刻面露希冀,他卻不想讓她失望。

  「那我們把這姓袁的和寇家人都帶上,若發現有不妥之處,我當殺之。」

  最終他如此說。

  邵箐未再提出反對意見,她不願意再逼迫魏景了,且她本人也不是聖母,若寇家人想以透露他們消息獲取利益,對不起,那只能恩義兩消死道友不死貧道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那好,我聽你的。」

  ……

  一場激烈的爭執過後,並未讓二人心生隔閡,反而多了些體諒和憐惜。

  「夫君,那我們如何帶著寇家人?」人家有手有腳有主意,怎麼也得想個能說服人的說法吧?

  邵箐額際的磕傷還沒好全,情緒劇烈爆發哭過,腦筋一跳一跳地疼著,她有些眼暈,說話間忍不住闔了闔目。

  「此事容易。」

  帶人實際並不比一劍殺了難多少,反倒是邵箐這模樣看著魏景皺了皺眉,他拉她到床畔按躺下,伸出指尖觸了觸她的額際。

  鬢角那塊淤青每天搽藥揉按,現在已從暗青帶黑藍的硬硬一塊變成柔軟紫紅色,是在好轉的,但過程難免擴散成更大一塊,看著卻頗嚇人。

  魏景蹙了蹙眉。

  他拿起枕邊的白瓷瓶子,將裡頭褐色的藥酒倒在掌心,按在她的傷處,微微發力揉按。

  這淤傷開頭很疼,邵箐搽藥但並不敢讓他上手揉按,過得二日才漸好些,如今揉著還有些疼,但已完全屬於可接受範圍內。

  她閉著眼,讓他均勻地揉著。

  既然他說帶人容易,那就交給他了,邵箐遂不再搭理此事。掌心暖熱的溫度伴隨藥力滲透,一跳一跳的痛感逐漸平息,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徹底鬆開。

  ……

  二人都沒太在意帶人之事,只不過,卻沒想到事情比想像中還要更容易些。

  邵箐頭不疼了,不過眼睛還紅紅的,她擰了帕子給冷敷,敷了好幾回,感覺差不多了,沒鏡子,她便問魏景。

  魏景剛點了點頭,便聽見一陣腳步聲從正房而來。

  緊接著,西廂房門被扣響。

  是寇玄。

  魏景微咪著眼瞥向房門,須臾神色如常,將對方請進來。

  「不知寇兄有何事?」

  雙方見過禮,魏景詢問,神情舉止絲毫未見不妥,邵箐鬆了口氣,遂安靜立在邊上旁觀。

  「家門逢難,如今卻是不得不夤夜奔逃。」

  寇玄長歎一聲,將前事說了一遍,又勸魏景:「愧對楊兄弟了,此地已不安生,只怕你二人也得趁早離開,以免被我等拖累。」

  誠懇陳明個中厲害,並作出最恰當體貼的建議,最後,寇玄問道:「楊兄弟腿傷可還有礙?我家有驢車,不若今夜先和我等一起離開合鄉,日後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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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寇玄面帶歉意,態度誠懇,提議非常妥帖,卻不顯得熱情過了分。

  魏景笑了笑:「甚好,勞寇兄為我夫婦費心了。」

  他接著又說:「不瞞寇兄,即便無今日之事,原我二人也該上路了。我此來西南,乃為赴任,即便遇匪帶傷,也不敢逾期。」

  赴任?

  邵箐忍不住看了他一看,不過她並未多說什麼,只不動聲色將視線投向寇玄。

  寇玄也是詫異:「原來楊兄弟竟是官身,寇某眼拙,失敬失敬。不知……」

  「不過是一縣之令罷了,從中原到到西南,慚愧慚愧。」

  以魏景的眼界,縣令當然沒什麼了不起的。但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西南邊陲,縣令確實真正的一縣之長,軍政二權集於一身。譬如鞏縣,前後兩任縣令的偏好,直接決定了寇家人的生存空間。

  寇玄驚歎:「我早覺楊兄弟非尋常走商,果真年輕有為。」

  「寇兄謬贊。」

  魏景見差不多了,遂道:「寇兄匆匆攜家小離鄉,不知可有妥善去處?若無,不妨與我二人同行。」

  寇玄逃離的不僅僅是鄉土,他還捨棄了差事謀生手段,偏生還帶著一大家子人,世道不太平,人生路不熟,想重新安穩下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時候發現,自家救的人恰好是個赴任縣令,邀他一家同行,還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寇玄果然大喜,長揖到地:「寇某人感激之極,不敢推辭,唯銘感楊兄弟之情於五內。」

  「哎,寇兄此言差矣。」

  魏景伸手扶起寇玄,微笑:「不過舉手之勞罷了,寇兄何須如此。且快快收拾了,我們早些啟程為妙。」

  「極是,極是。」

  寇家四口人,還有個小孩子在,匆匆離去收拾手忙腳亂,因此寇玄也敢不多留,暫告別後急急就折返了。

  ……

  「夫君。」

  目送寇玄進了正房,邵箐掩上門,才小小聲問魏景:「我們要去平陶嗎?」

  平陶縣,就是真楊澤要赴任的地方,上任憑證告身和戶籍都在她手裡收著,邵箐已經想明白過來了。

  「嗯。」魏景頷首。

  要復仇,隻身刺殺什麼的是最愚蠢的下下策。他自然不會採用,且他如今並不是一個人,他還有邵箐,如何能再次置她於險境?

  只他耗費五年心血的北疆邊軍,名義上卻一直屬於大楚。若變故陡生時他身在軍中,倒很有自信能控制住,可惜當時他星夜趕回京城了。

  這也是他父皇必要召他回京的根本原因。

  先帝既一開始就存了這心思,預防手段肯定早早準備有的。魏景清楚,北方軍就有好幾個歷經兩三朝不倒的保皇黨老將,有符節有聖旨,且超過半數的大將家眷都不在身邊。

  新帝登基,必第一時間接手並處理好北軍諸事,該殺就殺,該貶就貶,數月下來早該妥當了。

  至於魏景曾經的封土齊地,他被親父皇套上附逆罪名,流放之前就被褫奪爵位封土。齊地在東北,他流西南,先帝處理時間充裕。

  時過境遷,魏景當然不會往北自投羅網。

  「你莫擔憂,需知如今這支所向披靡的北軍,當年也不過屢屢敗北,致使朝廷不得不割地和親以求罷戰。」

  一切變化,都來自魏景抵達北境之後。他大刀闊斧去沉屙,立軍令,訓軍士,方致使這支衰疲之師煥發生機。

  只要他不死,一切都不是問題。

  魏景聲音不高,目光卻淩然:「天初,建元,顯德三朝,天子寵信閹宦,不問朝政,閹宦權臣爭權長達數十載,大楚朝頹勢早現。」

  前幾代的帝皇都是昏君,死命折騰的結果不但皇權式微,內憂外患,甚至就連嫡脈都斷絕了,不得已只能從旁支選取宗室子繼位。

  魏景的父皇中平帝就是這麼上位的,他是多方勢力角逐以後選出來的,最大的特點就是溫和低調,才幹平庸。

  中平帝好歹還是強一些的,他隱忍多年,到底聯合傅氏把諸權宦根除,重新將皇權攥在手心。

  然抓緊皇權,已至他能力的極限,先帝們折騰出的爛攤子他無力收拾,且他還因猜忌防備傅氏,親自把有能力挽救的傅皇后所出二嫡皇子除去。

  內憂與外患不同,沉屙宿疾,前太子入朝時間太短,雖屢施新政,但到底治標不治本。反正如今的大楚,吏治黑暗,百姓貧苦,早兩年又逢了大災瘟疫,至今民亂仍時有發生。

  這麼一個棘手艱難的局面,那位未曾受過正統君皇教育,才幹能力也未及前太子的新帝,能順利解決嗎?

  魏景挑唇,露出一抹極其冷酷的嘲笑。

  基本無甚可能。

  所以,他如今的第一步,先拿下一塊地盤,一邊發展擴大一邊積攢實力,東風一至即可趁勢而動。

  他那父皇,隱忍算計多年不是只為握緊大楚麼?還有如今龍椅上的新帝,伏低做小二十餘年,不就是為了登上大寶坐擁大楚江山麼?

  眼睜睜看著大楚一步步傾覆,他再直入京城將這對母子千刀萬剮,還有他那父皇,還有什麼報復方式能比此更暢快淋漓呢?!

  這一瞬間,暴虐的因子在血液中鼓噪,魏景露出一抹極嗜血的冷笑。

  「夫君?」

  邵箐清亮的聲音中隱帶擔憂,泉水般沁涼撫按下他骨血中的燥虐,他緩了緩,垂目看她,低聲道:「你放心,我們很快就會安穩下來的。」

  安穩確實很好,這舉步維艱的生活真教人筋疲力盡,平陶遠離中原,是一個非常合適的地點。

  邵箐露出笑臉:「嗯。」

  魏景又道:「阿箐,你等等我,我先去除了那孫綜,再出發。」

  由於袁鴻的驚慌攀咬,孫綜和他的一眾心腹也知曉了河灘之事。寇家人因邵箐的勸說他暫且留下,袁鴻一起上路可以先不管,但這孫綜一干人,卻絕不能放過。

  和寇玄約定亥時末出發,現在距離亥末還有近兩個時辰,五里地近在咫尺,他打算先解決了這事再說。

  這回,邵箐就沒有多說什麼了。孫家孫綜乃至其手下一干爪牙,魚肉百姓,橫行鄉里,明目張膽禍害的人命就不止一條。這不是寇家人說的,而是鄰居來串門聊天時,她在屋裡聽見的。

  「好,你去吧,我等著你。」

  邵箐又囑咐:「你身上的傷口才結痂,要多注意些,莫要掙開了。」

  魏景如今毒素盡除,雖傷未痊癒臉色仍帶蒼白,但與之前已天壤之別。他武力恢復超過五成,這又是個偏僻的小地方,邵箐唯一擔心的,只有他不小心崩了傷口。

  她挺放心的,反而是魏景不放心,他不放心將她一個人留下來。

  邵箐如今這千金閨秀的身體,本質上就是個身嬌體軟的,毫無武力值可言,危機前一旦無法取巧,她只能任人宰割。

  魏景思來想去:「阿箐,我與你一起出去,先給你找個隱蔽之處安身。」

  邵箐一詫,隨即點頭:「好。」

  她心念一轉明白了魏景的意思,登時很有些付出得到回報的欣慰。

  涉及自身安危,如何謹慎也不為過,邵箐立即回身,把收拾好的包袱背上。魏景摟過她,她熟稔伸手抱住他的窄腰。

  二人已至後窗前,他伸手要拉開,誰知手剛搭在窗栓,動作卻一頓。

  「怎麼了?」邵箐小小聲問。

  不過她話落就知道為什麼了,寇家的院門被人擂響,來人很急,響聲又緊又重,「文長,文長!」

  寇玄三步並作兩步衝出,把院門打開,來人是他的至交好友,也在鞏縣縣衙上值,任掾史,叫陳竺。

  陳竺閃身進門,壓低聲音急急道:「孫縣尉父子點了縣裡所有捕掾兵卒,正往合鄉方向奔來!」

  突如其來,動靜很大,而合鄉,有一個一直和孫家父子有齟齬的寇玄。因公務延遲下值的陳竺當即就覺不好,他勉力維持鎮定下了值,搶在孫家父子前頭趕過來。

  寇家正匆匆忙忙收拾細軟,驢車也套好拉到院子裡了,明顯就是要趁著夜色逃離。

  陳竺一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急了:「不要收拾了,趕緊走,孫縣尉父子最遲兩三刻就到,不走來不及了!」

  寇玄大驚失色:「怎麼可能?!」

  他家最多也就寇月涉及命案罷了,哪裡需要出動一縣兵力?且怎麼也勞不動孫縣尉親自出馬啊!

  還有,孫綜不是撂下話說,明天遣轎子來接人嗎?這一出怎麼回事?!

  寇家人不明所以大驚失色,邵箐心下卻一凜。

  她和魏景對視一眼,在彼此目中看到同樣的東西。

  「快,快快!不要收拾了,趕緊上車,從後門走!」

  只收拾了一個大包袱的顏明已等在寇家,不用寇玄多說,他立即跳上驢車,趕著先去開後門,王彌寇月等人聞聲,急急提著行囊而出。

  「你來報信,可有妨礙?」

  「無事,你我佯裝疏遠已多年,牽扯不到我的,我先走了。」

  陳竺匆匆往後門而去,寇玄雖眉心緊蹙千頭百緒,但匆忙間也未見混亂,他一邊沉聲吩咐妻妹趕緊去登車,一邊疾步往西廂而來。

  西廂房門及時打開,他忙對魏景道:「楊兄弟,恐怕咱們得馬上走了!」

  「好。」

  魏景方才已附在邵箐耳邊說了,先跟他們出去,所以二人未有半點遲疑,和寇玄一起從後門而出。

  驢車不大,女人孩子坐車,男人奔跑。魏景有傷,寇玄也讓他上去,他卻婉拒了。一刻鐘後,出合鄉二里餘,他突然停住腳步。

  「我有些要緊物事落在屋裡,我回去取,你們先走著,我們稍後趕上。」

  「這如何能行?現在回去……」一個不好,那就恰恰撞在孫家父子手裡了!

  寇玄話未說完,卻見邵箐已撩簾而出,直接撲向魏景。魏景手一抄將人接了個正著,一旋身,飛速往回疾奔。他身負一人,卻步履輕盈,速度是之前的數倍。

  他立即閉上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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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23:30: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拐過彎,一離了寇家人視線,魏景腳尖一點,踏草往前掠出。

  他一手護著懷中人,邵箐頗有經驗,安靜伏在他肩膀,任耳邊夜風嗖嗖,黑幢幢的茅草樹木往後急速倒退。

  魏景並未返回寇家,而是繞過合鄉直奔縣城方向。兩者相距不過五里地,已能看見攢動著正往這邊來的黑色陰影,一整片的,看著有五六百之眾。

  他冷冷挑唇,單憑這數百縣兵就想拿下他?看來這孫姓縣尉也是個一知半解且貪心好功的。

  魏景前兒夜間已摸清附近地形,他直奔合鄉前約一里的一座石板拱橋,躍至橋下,將邵箐藏在陰影下的一個石墩上。

  「阿箐你等等我。」

  「好,你小心些,莫要崩了傷口。」

  魏景應了一聲,一躍已上岸,隱於橋頭的茅草叢中。

  這條石板橋,乃合鄉通往縣城的必經之路,他只靜靜等待著。

  ……

  「阿爹,也不知寇家那二人是也不是?咱們瞞著縣尊大人行事,是則無妨,若不是……」

  這種明顯的搶功行為,必將大大得罪了縣令,縣令可是他們父子的大靠山,孫綜挺忐忑的。

  他爹孫嶸得意一笑:「無妨,縣尊大人正在紅袖坊,已酩酊大醉,我打發了人過去見機行事。」

  成了,就是他的大功;倘若不成,就說事急從權,已使人報了縣令。

  昨日,鞏縣接一急令,命嚴查嚴搜前幾日於沿江登岸者,或獨身或二人,一男一女,男重傷負毒。縣令昨日就召了孫縣尉過去,命連夜搜索。

  孫綜也聽過一耳朵,當時在寇家院子他沒想起來,離開後琢磨那美人兒一陣子,突然一個激靈,趕緊回去稟告父親。

  孫嶸大喜,立即點了所有兵卒而來。

  他其實也不知自己要搜的是個怎麼樣的人?寇家那兩個對不對也不重要。畢竟上頭寧錯殺也不願放過,令但凡查實是自江邊登岸的,不管是否目標之人,凡有捕獲一律擢升。

  就算真是目標也無妨,重傷負毒,也該奄奄一息了吧?數百縣兵自可萬無一失。

  抱著這種志在必得的鼓噪心思,孫家父子連連打馬,在步卒的簇擁下踏上石板橋。

  就在這一刻,一顆石子兒無聲無息自茅草叢疾射而出,正中孫嶸胯下那匹棕馬的馬蹄。

  棕馬一個趔趄,顛了幾步,猛地往一邊倒去,直接將旁邊的孫綜也一併撞倒。兩人兩馬「砰」一聲巨響,重重砸在河面上,激起浪花沖天。

  適逢夏季多雨,白日才下了一場,河道水流湍急。兩匹馬還好,掙扎著往岸上遊;不擅水性的孫家父子就糟了,噗通兩下,立即被河水卷著急速往下游而去。

  河流直通黔水,距離出江口也就半里路,變化來得太快太突然,眾人愣了片刻,連忙驚呼急追。

  然而人腿如何追得上激流?兩三下就沖遠了。

  心腹中有擅長水性的,一咬牙,直接撲下河中。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孫家父子是永遠無法救回來了。

  ……

  魏景等在出江口,手提一路上順手折的竹竿,連挑兩下,孫家父子上水,不等他們欣喜,就摔在草叢裡暈闕了過去。

  他提著暈闕二人,往上游僻靜處而去。

  ……

  「謝,謝俠士救命之恩,孫某沒齒難忘。」

  黑夜冷月孤星,江風陣陣,茅草搖曳,一個頎長的挺拔身影立在一側,他背著光,看不清面容,但卻有一種極致的危險感覺。

  清醒過來後的孫家父子來不及高興,心就突突狂跳起來,往日不可一世的孫綜嚇得臉色發白,孫嶸勉強定了定神,才開口說話:「俠士,請隨孫某到縣城去,某必要重重答謝俠士救命之恩。」

  然對方顯然對他的重謝毫無興趣,只淡淡道:「汝等為何夤夜往合鄉而去?是上峰有命,要搜黔水墜江之人麼?」

  「合鄉有登岸者,你手下還有多少人知道?」

  「俠士誤會,是誤會!」

  孫嶸警鈴大作,慌忙搖頭擺手:「不過是我家與寇家私怨,哦不,是寇家告知我等,家中救了人,似乎涉及重大命案。……」

  孫嶸好歹在縣衙勾心鬥角多年,一聽就知不好,心念急轉,立即找了個合適藉口。

  可惜,他面前的就是墜江正主,所有藉口無濟於事,魏景冷哼一聲,欺身而上。

  「啊啊啊啊啊!」

  ……

  很快,魏景就將孫家父子知悉的所有內情掏了個乾淨。

  情況還算好,知悉合鄉詳情的只有孫家父子和手下十來個心腹,這父子二人為了占住功勞,瞞得死死的。

  這些心腹都是縣兵中的頭領人物,服飾不同,很容易找到目標,於是,這些魚肉百姓多年的土霸王,就在今夜和他們的主子孫嶸父子一同溺斃了。

  魏景快速將此間諸事處理完畢,無聲越過還在慌亂搜索的縣兵們,回到石板橋處,把邵箐接出來。

  「我們去鞏縣一趟。」

  魏景欲看看發下來的那紙公文,以此推測目前沿江局勢及搜查力度。

  先去了縣衙書房,沒見;他想了想又去了縣令家中,仍不見。

  魏景蹙了蹙眉,最後去了孫府,在孫嶸的外書房中,果然找到了那紙公文。

  「這縣令也太玩忽職守了。」邵箐搖頭。

  去了三個地兒,每處都屋宇重重,裝飾極佳,當然以她的眼界這不算什麼,但卻已遠超一個縣令或縣尉的俸祿了,盡是民脂民膏。

  她湊過去,和魏景一起看。

  措辭嚴厲的一紙公文,重點卻是在嚴查嚴搜上頭的,有關魏景邵箐的信息卻幾乎沒有,只說是一男一女年輕人,什麼時候墜的江,帶傷帶毒之類的。

  只為了最大調動積極性,公文上述,但凡搜獲墜江者,不論是否目標,俱擢升獎賞。

  難怪孫嶸這般積極,連縣令都瞞住了。

  「這樣也好,我們少了許多麻煩。」

  至於為民除害什麼的,誰能保證繼任者不是更大的害呢?根源在於吏治黑暗,除個把縣令屬官,既不治標也不治本。

  邵箐暗歎,問魏景:「我們走吧?」

  魏景點頭,將公文放回去:「看來我們去平陶,需多謹慎些。」

  連鞏縣這等偏僻地方都接了令,那沿江兩岸城鎮必定已經傳遍了,搜查力度必定很大。

  邵箐點頭:「避過這一陣就好了。」

  嚴查嚴搜勞師動眾,不可能長久持續的,只要沒有任何音訊,過了開頭這一陣,就徹底過去了。

  ……

  魏景和邵箐很快趕上了寇家驢車,二人也算速去速回,前後不足一個時辰,寇家人包括顏明仿若無事,只除了寇月好奇問一句,被邵箐糊弄過去了。

  未到天明,抵達隔壁的安縣,寇玄沒打算進去,畢竟兩縣鄰近,官吏間多有交好。

  安縣周邊的鄉鎮倒有客店,但大半夜投宿目標太大,也沒去,一行人找了個隱蔽之處咪一下,等待城門開啟。

  魏景表示,人多,驢車一輛不夠,需添置。

  這年頭畜力頗金貴,他也不讓寇家出,自己掏錢,進城購買的任務就交給顏明,在場身份最安全就是他了。

  錢銀現在二人不缺,離開孫嶸外書房時順手取了好些,反正不拿的話,也就便宜了孫綜的弟弟們而已。

  驢車又購置了一輛,寇玄顏明袁鴻輪流趕,至於魏景就和邵箐則待在後一輛驢車上,明面給的說法是傷勢未癒。

  大家很自然接受了,包括寇玄,他彷彿忘記了昨夜所見。

  踢踢踏踏,兩輛半新不舊的驢車上路,向西往數里外的平陶縣而去,混在商隊旅人之中,很不起眼。

  看過那紙公文以後,邵箐就有心理準備,然實際上,搜查力度比她想像中還大。

  離了安縣,拐向大路,逐漸接近繁華的大縣大城。兵卒民夫,一撥接著一撥,挨家挨戶拍門,荒郊野地也一字排開篩,從沿江蔓延向內陸。

  平民百姓也相當有積極性,因為懸賞,凡舉報墜江者或重傷外地人的,核實後一律賞百金;要是運氣好正中目標的,那就更了不得了,賞萬金,封關內侯。

  簡直就是一條通天梯。

  不少民夫跟著兵卒一起搜,路上農人百姓議論的都是這個話題,個個眼觀六路,熱情高漲。

  魏景透過邵箐挑起的簾子縫隙,冷冷看著這一幕,雙目含冰。

  這些就是他曾堅定守衛的大楚百姓,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一身傷痕,如今卻是紛紛圍捕他。

  「他們不知詳情。」邵箐忍不住低低地說。

  魏景不置可否,只問:「頭可還疼?」

  「不疼了。」

  邵箐摸摸鬢角淡下去的淤青,一時也不知怎麼繼續勸解,歎息過後,只慶倖寇玄和寇家人經住了第一波考驗。

  驢車繼續前行,各關卡和道路節點也很嚴格,重重設卡,本地外地,商隊農人,無一例外排隊候檢。

  「前面怎麼回事?」

  邵箐挑簾一看,只見隊伍排了足足幾里地,哨卡很多,好幾重一字排開,不斷有人車被引著過去接受檢查。

  這種搜查力度,根本不可能避開,旁的不說,只要一揭魏景衣襟,鎖骨兩處結痂的傷口就跑不掉。

  可是繞路吧,只怕每條路都這樣的了。

  邵箐收回手,眉心緊蹙:「咱們要回去嗎?」

  「不必。」

  魏景道:「我下車,自能過去,我在前頭等你。」

  至於為啥這回他沒說帶上邵箐,原因有二。其一,光天化日之下潛過關,一人還好,兩個人摟抱在一起目標實在太大,很難保證不被瞥見。

  另一個則是最重要的,邵箐目標小,且她又購置了妝粉,只要不和魏景站一起,她有自信能蒙混過關。

  魏景看過她的化妝效果,還挺放心的。

  否則他為穩妥計,大概會決定晚上再行動。

  邵箐覺得這樣不錯,一路上關卡肯定少不了,要是每回都只能等晚上太麻煩了,畢竟還有寇家。

  魏景低低交代幾句,無聲下了車,離開又長了一截的車龍。

  後面的人倒不奇怪,畢竟人有三急,離開解決的人也挺多的。

  邵箐目送他背影消失後,放下簾子,又掏出手鏡補了補妝。她現在是個皮膚微黑泛黃的少年,眼角耷拉,嘴巴大了好些,鼻子也不如之前挺,兩頰有不少雀斑。雖看著不醜,但很之前相比,卻差得極遠。

  估計邵氏的親爹媽來認,都是認不出來的。她十分慶倖上輩子的興趣廣泛,果然技多不壓身。

  隨著長長的隊伍慢慢向前,終於輪到邵箐了,前面顏明趕的驢車已被引了去另一邊,兵卒吆喝著寇玄,讓他趕車上前,車上的人統統下來。

  邵箐跳下車。

  寇玄驟見吃了一驚,只他如魏邵二人預料中一樣,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一層層過了檢查,終於成功過關。

  邵箐登車,寇玄沒問,驅趕驢車緊跟顏明,兩車隨已通關大部隊一起往前走。

  走出一段,魏景無聲無息回來了,有些緊張的邵箐鬆了口氣,露出笑臉。

  她啟唇剛欲低聲問話,不想,卻忽聽見一陣馬蹄聲從前路疾奔而來。

  馬蹄聲噠噠,十分利落,急促有力且密集,來的是馬隊。

  邵箐眉心登時一蹙。

  要知道馬匹在如今可是很金貴的東西,屬於戰略物資,沒有背景的富商一匹都不可得,更甭提結隊了。大批馬隊出現,最可能就是軍隊。

  她連忙掀起一線簾子,往外窺去。

  一水兒毛色油亮的駿馬,鞍上騎士甲胄分明,隨著一紅甲將軍疾奔而來,果然是軍隊。

  這數百軍士是來監督搜查的,顯然現況讓紅甲將軍不大滿意,他翻身下馬後厲聲訓斥幾句,又令手下軍士分發畫像,按畫像仔細對照。

  原來的縣卒唯唯諾諾,忙瞪大眼睛,對著人臉仔細打量。

  排查的重點項目立即變了,更多人手被抽調去比對畫像,導致其他項目潦草了不少。

  譬如,寬衣察看鎖骨。

  邵箐心中立即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

  雖知這是毛筆繪的畫像而非照片,臨時大量趕工,畫師手藝參差不齊,又非對照第一份肖像臨摹的,她看過通緝令,最多也就和魏景有兩三成相似,收拾一下就認不出來了。

  看似嚴謹依舊,實則漏洞一下子多出許多。

  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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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23:30:4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能當將軍的,不至於連這點都看不破吧?

  還是他對手上畫像格外有自信?

  邵箐百思不得其解,連忙回頭去看魏景:「夫君,你說這……」

  話到一半她頓住了。

  魏景正定定透過車簾盯著關卡,神色莫名,罕見有幾分出神。

  邵箐順著他視線一看,正見那個紅甲將軍。

  對方正板著臉十分嚴肅,踱步巡視關卡,彷彿對自己的古怪行徑無知無覺。

  魏景認識他?

  邵箐心底剛浮起這麼一個念頭,卻聽身後魏景低低道:「他是徐蒼。」

  徐蒼,安遠將軍,昔日鎮守北疆重鎮。守國門,驅胡擄,能征善戰,魏景北征的左臂右膀之一。

  「那他怎麼到西南來了?」

  邵箐一想,只怕是新帝登基後被左遷的。

  徐蒼她認不得,但這人的名號她卻是知曉的。徐家是大族,樹大根深,子弟入朝且出息者眾多,其中徐蒼祖父還是諸皇子之師。

  那也算當朝帝師了。

  徐家明哲保身,行事低調,為官做事從來不偏不倚,歷經數朝一直都是中立黨,即使前些年皇太子繼位毫無爭議,也未見對東宮和傅氏過分親近。

  新帝登基,大肆清洗朝堂,但諸如徐家肯定不會動的,畢竟朝廷還得正常運作。

  徐蒼雖機緣巧合往魏景身邊靠攏了,但好歹是徐家子,蒙家族佑蔭,奪權被貶往西南,卻保住身家性命,意料中的事。

  如今他是顧念舊主之情,明緊暗鬆施以援手了嗎?

  邵箐感歎一句,如果真這樣,那倘若沒有自己,而魏景跳江不死的話,倒不至於毫無喘息之機。

  魏景沉默片刻,收回視線卻道:「大偽似真,大奸似忠,不管是誰,也不可輕信。」

  他聲音淡淡,經歷過血腥背叛後,他不輕信任何一個人,除了邵箐。

  魏景不再談論此事,反倒蹙眉對她說:「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什麼叫沒有她?這種不祥的話語他一聽就不舒坦。

  邵箐抿唇,笑笑也不解釋。

  徐蒼的事,議論過就被二人拋在腦後了,畢竟他們處境還好,求援什麼的本不在考慮之列。

  只是二人都沒想到的是,短短一日間,還會第二次碰到曾經熟悉的人和事。

  ……

  中午,隨著人流車隊在道旁茶棚打尖,剛下車,魏景的腳步微不可察一頓。

  雖他馬上恢復正常,但邵箐如今對他神態舉止已有一定瞭解,又與他並肩而行,還是發現了。

  她當時沒說什麼,只坐下喚了夥計送膳時,她對他眨了眨眼睛。

  怎麼了?

  魏景也不動聲色,只視線朝茶棚左下方瞥了眼。

  邵箐端起陶碗,吹了吹碗中熱茶,輕啜一口,目光順著他指引的地方望去。

  蔽舊的茶棚不算大,茅草頂蓋四面大敞,沒有牆壁只用四根粗實的樹幹頂起。人多棚小,熙熙攘攘,她順勢看去,卻見陳舊得有些泛黑的亭柱根部有個嶄新劃痕。

  小小的,很不起眼,若非魏景提醒她肯定不會留意,但這明顯不是隨意畫的,仔細分辨,這是個類似三瓣梅花的圖案。

  結合魏景的表現,難不成,這是個聯絡暗號?

  果然是!

  茶棚人多不好說話,登上驢車繼續趕路時,魏景附在邵箐耳邊,低聲告訴她,這是他曾經設定的特殊聯絡暗號之一,專用於身邊親衛營。

  魏景從戎五年多,身邊的親衛變化極大,由一開始的數百皇家禁衛軍,逐漸發展成數千精選軍士組成的青翟營。

  這一支精銳部隊,進能拱衛主帥,出能為奇兵衝鋒陷陣,成員除了原來魏景的親衛,多為他親自挑選並培訓的戰後遺孤,忠心耿耿。

  這些人能為拱衛魏景戰死毫不猶豫,又多孑然一身沒有家累,驚聞主子遭遇背叛大變,憤而脫甲離營,千里迢迢剛來營救追隨,也不是多意外的事。

  邵箐悄聲問:「那你要和他們聯絡嗎?」

  若有了這麼一支力量,底氣陡增,後事也會順遂許多的吧?

  魏景搖了搖頭。

  「不急。」

  他淡淡道:「即便要聯絡,也非此時。」

  焉知這些人忠心是真是假?轉投新帝後借此釣出他也不是沒可能?

  退一萬步,即便大部分忠心依舊,那也很難保證中間沒有混入新帝耳目。

  如果可以,魏景當然希望把青翟營重新握入手裡,這是一個有力的籌碼。但他不急,謹慎為先,他現在不是孤身一人,他還有邵箐。

  先觀察著吧,時間能篩掉很多東西。

  他細細給邵箐解釋了自己的打算,看她深以為然點頭,又囑咐道:「這二日小心些,咱們要擦過踺嘉,這是安王的封地。」

  安王,邵箐知道。

  先帝第四子,魏景的庶兄,生母為朱美人,出身極低,乃先帝自小伺候的貼身宮人。

  沒錯,就是先帝自小伺候的貼身宮人,和麗妃即如今的皇太后一般無二。這兩位自小相識的同僚,都被先帝收入房中,並育有一子。

  出生卑微偏有子,而先帝早期的後宮鬥爭極其激烈,很自然的,二人便攜手抵抗。

  關係一直極好,同住一宮,後來朱美人病逝,安王才八歲,很自然的他也歸了麗妃養育。

  親母養母是同一個人,這兄弟倆關係自然更緊密。先帝不重視安王,隨意給了塊偏僻且小的封地就讓其就藩去了,新帝登基後,直接給安王封地擴大了一倍,已很接近鞏縣。

  據說,這次搜捕逃犯,安王也是總領者之一,封國的兵卒頻頻出現在視線裡。

  新帝登基不久,安王封地擴張就更是新鮮,魏景很容易就收集到想知道的訊息。

  這個他告訴過邵箐的,她了然點頭,又慶倖:「幸好平陶在幾百里之外,距離踺嘉甚遠,不然只怕會有麻煩。」

  現在只要順利過了這一段就可以了,還好。

  ……

  ——

  踺嘉,治所臨昌,安王宮。

  這個曾經相對狹小的安王宮,如今正在擴建,雖不涉及前頭殿宇,但難免多些吵雜和揚塵。

  徐蒼一身常服,悄悄從側門被引入正殿,他垂眸見禮:「標下見過安王殿下。」

  「起。」

  一道醇厚的年輕男音響起,安王轉身。

  這是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頭戴漆紗籠冠,身著藏藍色續衽深衣,膚白紅潤,寬額方頜,生得甚是英偉,也頗有皇子威儀。

  他見了徐蒼:「還沒有消息麼?」

  徐蒼垂眸站起,拱手:「確是。」

  「難不成真葬身黔水?」

  安王皺了皺眉:「我總覺得太輕易了些。」他那五弟,應是更堅韌才是。

  「難不成,他看破了此計?」

  沒錯,徐蒼就是一計,他曾經的身份,如今的所作所為,都是計劃的一部分。

  作為曾被嫡出弟弟映襯得黯淡無光的安王魏平,他頗清楚魏景的本事。若是不死,單憑這些尋常兵卒的搜捕,恐怕不管多嚴謹,也奈何對方不得。

  於是,他和幕僚商議後,看中的被貶到西南的徐蒼。

  明緊暗鬆,看似是舊日部屬暗中相助,實際就是布下重重陷阱。

  據信報,齊王重傷帶毒跳江,江水湍急,即便能登岸,只怕也危在旦夕。

  各個大小城鎮的有名大夫已第一時間約束了起來,以最大力度搜查日夜不斷,齊王很難吧?這時候出來一個不忘舊情的昔日下屬,已至強弩之末的他,想必很大可能會求援吧?

  可惜的是,事發如今已快十日,依舊毫無動靜。

  魏平蹙眉沉思片刻,揮手:「你且回去,嚴加搜索不得有誤。」

  「是!」

  徐蒼應了一句,無聲退下。

  出得寬敞堂皇的正殿,炙熱的陽光垂直照射,又悶又熱,他幾乎馬上出了一頭汗,表情不變,心底卻未嘗沒有大鬆了一口氣。

  他是徐家子,蒙家族護蔭得以活命,且尚能繼續披著戰甲。如今這局勢,他自然不能拖累家族的。安王的人找到他,他不得不從,且還是得高度配合,不能出一絲紕漏。

  除了家族,他還有妻兒。

  只是與積極的態度相比,他內心只盼齊王千萬別找上自己,就這麼內外煎熬過了一日又一日,好歹熬到今天,基本能斷定計劃失敗了。

  思緒紛亂,唾棄自己,又不免憶及齊王,他長出一口氣,比起這山多雨足,又悶又潮,時冷時熱的西南,他其實更歡喜北方廣袤的天地。

  一口酒一口肉,一刀胡虜一腔熱血,沙土撲面心頭卻乾淨舒坦。

  可惜,這等時光與這般的自己,已逝去不可再追。

  ……

  回到安王宮。

  徐蒼出去以後,魏平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輕哼一聲。

  他未必不猜測徐蒼心裡不樂意,但這個不重要,對方必須得做且得盡力做,就可以了。

  可惜呀,廢了這許多的心思,卻全無結果。

  「我總是不相信,齊王就這般死去。」

  他此話對殿內另一個人說的,這人一直坐在殿內,只是方才並未出聲。安王沒對徐蒼介紹他,他也沒看徐蒼半眼,只悠然品茗。

  看著不過二十餘,深青色的寬袍大袖,長長的黑髮並未束起,而是用一根黑色的素緞鬆鬆繫在背後,劍眉鳳目,鼻高唇紅,膚色白皙有光澤,非常俊美的一個男子,和魏景那種英氣的俊不一樣,他如魏晉名士,盡顯風流。

  這人正是安王宮的第一幕僚,衛詡。

  衛詡並非單純的幕僚,他本荊州名士,魏平慕名數顧,二人志趣相投,以摯友互稱,他方出山至踺嘉。

  所以此人說話也相當直接:「信與不信,此計已無用,另謀他法需儘早,否則時日愈久,擒拿齊王恐無望。」

  「張闊呢?他潛於青翟衛已有些時日,還無消息傳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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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23:30: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踺嘉往西北百餘里的一處河灘,黔水邊緣。

  江風吹拂河岸,蘆葦搖擺發出沙沙聲,一年約二十四五的男子舉目遠眺片刻,眉心緊蹙:「今日已是第十日了,殿下還沒有聯繫我們。」

  這是青翟營的首領,都尉韓熙。

  其實這麼說也不對,如今青翟營已不再是曾經的青翟營,韓熙也不再是大楚都尉。

  青翟營和尋常將士不同,他們對魏景忠心不二且基本無家累。所謂附逆消息一經聖旨宣告,全營譁然,趁著先帝早安排的人忙著接手北軍,他們毫不猶豫離了大營,立即喬裝潛行欲往京城營救主上。

  京城未到,流放的消息就傳來,於是他們又匆匆改道。

  可惜由於沒能獲得精準情報,到底是晚了一步,等他們趕上時,魏景和邵箐已被迫投身黔水了。

  於是,這群人馬不停蹄沿著上游找下來,又分散人手留暗號,直至如今。

  韓熙急得嘴上起了幾個大燎泡,黑色布衣沾滿塵土,神色焦灼一臉疲憊。

  「只盼殿下如今隱於僻靜處療傷,因而未看見暗記。」

  和韓熙站在一處的還有三人。二個身穿紮袖勁裝的高大漢子,昔日的鎮護將軍張雍,虎牙將軍陳琦;一個身穿灰色布袍的長鬚文士,昔日行軍司馬季桓。

  魏景舊日帳下十虎將,張雍陳琦就是其中之二,此二人和韓熙一樣,皆是魏景親自提拔的尋常軍戶子弟,親長皆死於韃靼之手,牽掛甚少。這幾年倒新成了家,但二人妻兒皆在邊境,悄悄帶上就是。

  季桓則是魏景麾下謀臣,他當年乃慕齊王之名而來,投的本非大楚,忠心對象也始終都是前者,驚變一起立即聯繫張雍等人離開。

  河灘附近還守了不少布衣漢子,雖裝束各有不同,但從站立姿勢到精神面貌,都隱隱昭示其軍旅出身。

  張雍脾氣火爆,聞言怒駡:「他娘的皇帝老子!幹的都不是人事!」

  誰說不是呢?他們主公為平韃靼耗費了多少心血精力,沒人比他們更清楚了。

  只是季桓卻沉聲說:「公恕慎言,如今需以尋找殿下為要,不可橫生枝節!」

  即便此處自己人嚴密把守,也不可掉以輕心,且罵習慣了很容易脫口而出的。

  張雍悻悻閉嘴:「先生,那我們接下來該如何?」

  三人直直盯著季桓,季桓沉吟半晌,道:「殿下或許真隱於僻靜處養傷,但也有可能看了暗記後,卻暫未與我等聯絡也不定。」

  至於墜江身死,卻沒有一人提及,不是避諱,而是他們有一種莫名信心,魏景不會這麼容易就死去的。

  這次他們帶出來足有三千餘人,若是當中混入一個或者兩個新帝的眼線,那後果不堪設想。

  「我等莫要急躁。」

  季桓隱晦說罷,問韓熙:「承平,先前讓你琢磨一遍底下的人,可有結果。」

  「我勾選了百餘人,已命人仔細觀察,若真還有眼線,近日應能有訊。」

  青翟營本近五千,這三千多人是已篩過幾遍的了,韓熙得了季桓囑咐,又吹毛求疵圈了百餘人出來。

  正說話間,河灘下游突然喧嘩聲大作。四人眉心一皺急趕過去,卻見幾名兄弟將一個青衣漢子按在河堤一側,定睛一看,是六隊什長張闊。

  「張闊悄悄往河堤藏了此物,還做下隱蔽記號。」

  一兄弟遞上一塊內衣裁成的不規則布片,韓熙等三人接過一看,只見上面用鮮血淩亂地寫了幾個字。

  「如常,未有聯絡。」

  「你他娘的賊子!居然敢悄悄往外傳信!」

  張雍勃然大怒,幾步上前一腳踹中張闊心窩,他天生神力,張闊慘叫一聲,登時吐血昏迷。

  季桓卻執起張闊雙手一看,只見食中二指上頭有七八個細小的傷口,咬出來的,最早那個已傷癒多時。

  他心頭一凜:「我們的行蹤,只怕一直在人家掌控之下,趕緊走,不可再留!」

  萬幸,殿下沒有聯絡他們!

  ……

  韓熙等人的現狀,魏景邵箐自然不得而知,他們路上又見了好幾次梅花記號,但一律暫未理會。

  走了幾日,已將踺嘉拋在身後。這天傍晚,寇玄問,前方有個鄉鎮,是否投宿客店?

  邵箐撩起車窗簾子,前方確實有個鄉鎮,炊煙嫋嫋的,規模不大,借了這條主幹道的福卻甚是繁華。

  魏景道:「可。」

  寇玄應了,立即揚聲喊前頭的顏明,兩輛驢車一前一後往小鎮行去。

  邵箐又往車轅方向看了眼,放下簾子。

  話說這個寇玄確是個很有意思的人,自離了合鄉,外頭搜捕風聲是越來越緊,他沒有異動不說,反而對魏邵二人越發客氣了。

  這種客氣,在那日過了第一個關卡後達到頂峰,自此,他完全是以魏景馬首是瞻。

  寇玄選了一家客店,兩輛驢車趕進去,命夥計卸了驢車餵飽,一行人轉入後院的上房。

  逐漸離開黔水下游,排查倒是顯得疏鬆了些,夥計告訴他們,兵卒白日查過,今晚肯定不來了,可以睡個安穩覺。

  這樣挺好的,雖魏景有手段保證消息不漏,但麻煩事能免即免了。

  「你梳洗罷,等會我給你換藥。」

  由於安全所限,邵箐一直和魏景同房。一段不短的時間下來,她也習慣了,好歹不再彆扭,反正就是一人睡一邊,誰也不挨誰。

  這上房條件還行,分裡間外間,沐浴的大桶搬進裡間,她快手快梳洗妥當,出來換魏景。

  等他也洗了,她拎著金瘡藥進去。

  魏景身上的傷已好的差不多了,僅剩最嚴重的鎖骨處,不過那傷痂也見鬆動,目測再過幾日,就能脫落。

  他活動自如,功力已差不多恢復到全盛時期。

  邵箐安全感大增,喜滋滋將藥粉倒在他的傷痂處:「這顏明醫術還是不錯的。」

  魏景精赤上身,寬肩窄腰,緊致的肌肉線條流暢,爆發力十足。不過他身上卻有不少大小傷疤,有新的,但更多是舊的。

  刀劍,箭矢,很難相信一個皇子身上會有如此之多的傷痕,可見他從戎五年多,從來都是身先士卒的。

  邵箐一時有些難受,她突然更理解了他的恨。

  「嗯。」

  魏景低頭看邵箐包紮好傷口,他披上衣裳,又拉她過來看鬢角處,見淤青散盡,如今已一絲痕跡不見,這才放了心,「還疼嗎?」

  「散了淤自然是不疼的。」

  邵箐笑了著應了句,擦擦手一個骨碌滾上床,伸了伸被顛麻了腰腿,道:「那寇文長,看著倒是甚是機敏識時務,倘若他和顏明能一直如此,到了平陶我們也有個幫手,那就最好不過。」

  她是衷心希望二人能投,一個擅醫,一個敏捷,平陶人地生疏,正好能輔助。

  另一方面,寇家也安穩了,不辜負雙方初始的這一份情誼。

  魏景知她心思,只他實話實說:「寇玄算個聰明人,這得看他的決斷。」

  沒錯,如今能肯定寇玄已察覺了什麼,且他還知道魏景的目的地是平陶。現在進入一個關鍵時刻,投了最好,利益結合,魏景還能把人一直放在眼皮子底下。

  倘若不投,恐怕就意味著他生了其他心思了。

  兩個分岔口,一左一右,沒有其餘可能。

  單看寇玄選擇。

  「你勿擔憂,此事有我。」

  其實魏景也沒有過分重視這件事,畢竟不管對方如何選擇,他都能輕易應對。

  「嗯。」

  邵箐聳聳肩,好吧,所有事情都交給他處理了,自己不愛琢磨這些。反正他答應過寇家人不異動絕不殺,她相信他不會騙她。

  她問過就罷,只沒想,寇玄的決定來得更快更堅決。

  ……

  旅途疲憊,邵箐很有些睏頓,捲了被子就要睡,不想剛闔眼,卻聽見房門被輕扣了兩聲。

  魏景面色尋常:「是寇玄,我先出去一會,你睡下就是。」

  他緩聲說罷,就站起去了外間。

  邵箐哪裡還有睡意,這寇玄夜間扣門還是頭一回,她突然有了某些預感,忙支起耳朵傾聽。

  ……

  魏景開了門,寇玄進屋後,立即就拜。

  「玄有此機緣,得以追隨楊兄些許時日,心悅誠服之,若楊兄不相棄,玄願效犬馬之勞!」

  寇玄沐浴更衣後穿戴齊正,神色鄭重,話罷後拜伏在地,畢恭畢敬深深施以一禮。

  他確實心有所感,又見魏景進出嚴關輕鬆自如,一路見搜查越嚴密,他心越凜然,憶及自家清楚的某些實情,禁不住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當即決定投魏景,只前些天搜查嚴密,唯恐隔牆有耳不敢動彈。如今情況漸鬆,他毫不猶豫就來。

  思及前事,他總唯恐尋常言語表達自己決心不夠,伏拜過後,他肅然舉誓:「皇天在上,玄就此立誓,自此對楊兄絕無二心,若違,當五雷轟頂,九泉下先祖亦不得安寧也!」

  時人敬畏天地,如今的舉誓和後世完全不一樣,況且寇玄連已逝祖宗也帶上了,足可表其決絕之心。

  魏景一直淡淡盯著寇玄髮頂,待對方說罷,他無聲挑了挑眉,同時神色一變,上前一步扶起寇玄。

  他面帶欣喜,微笑道:「大善!」

  「得文長襄助,日後必事半功倍。」

  「玄榮幸之至!」

  這新出爐的賓主二人你來我往說了一陣,最後寇玄言道,夜深了,不敢打攪主公休憩。

  魏景頷首。

  這算是一場皆大歡喜的相投,寇玄心願達成,面有喜色。只他臨退出前,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句:「主公,存山脾性古怪,人品卻上佳,如今不喜拘束,只假以時日,必也相投於主公手下。」

  他來前又勸了顏明一回,只是顏明撇嘴道,他就是個大夫,又不能出謀獻策,沒什麼可投的。

  魏景道:「無妨。」

  寇玄見他並無不喜,悄悄鬆了口氣,忙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

  魏景隨即回了裡屋,寬衣休憩,他見邵箐趴在床畔睜大眼看他,笑吟吟的,挑眉問:「有這麼高興麼?」

  別看他方才言行舉止無懈可擊,彷彿很欣悅寇玄的相投,但實際上,即便對方立下重誓,他也未曾輕信。

  且觀察著吧。

  不過就目前而言,寇玄投了也有好處。很快就到平陶了,諸多瑣粹事務仍需要人代為處理,寇玄再怎麼樣,如今也是利益結合了,他可比平陶中的陌生人可靠。

  因此,今晚這個結果,魏景尚算滿意。

  邵箐往裡滾了一圈,把位置騰出來,笑道:「是呀,這樣挺好的。」

  她一頭過腰的青絲披散,人滾過去還有些留在枕頭上,魏景躺下去卻壓住了,她「哎喲」一聲,他忙起身給順回去:「很疼嗎?」

  「不疼了。」

  邵箐捉回自己的頭髮躺好,又忍不住摸了摸後腦勺,這裡有一撮短短的,她嘀咕:「幸好頭髮長。」

  挽起看不出來,不然禿了一塊多難看。

  相處日久,二人愈發熟稔,像這些閒話抱怨之類的,邵箐已說得很是自然。

  她純粹感歎,只魏景聽了難免憶起毒鏢擦頭皮而過的驚險,有後怕,他頓了頓,安慰道:「以後會長出來的。」

  「嗯。」

  邵箐睏意上來,掩嘴打了個哈欠,「我睡了。」

  「嗯,快睡吧,明日還得趕路。」

  魏景傷癒後精力十足,並不累,吹熄油燈後靜聽身邊呼吸聲變得輕緩綿長,他又凝神聽了停周圍動靜,一切如常,才闔上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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