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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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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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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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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09: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藏汙

  尉遲越在沈家人的簇擁下去了前院,與沈家兄弟在堂中坐了一會兒,沈大郎便起身請太子移步山池院用午膳。

  山池院在後園中,尉遲越一路行去,只見只見府中亭台館閣不計其數,無不雕欄玉砌、丹粉塗飾,點綴以名花異草、奇禽珍獸,令人目不暇接。

  樓閣之精麗,比之東宮多有過之,便是放在太極宮、蓬萊宮中也不顯突兀。

  上回大婚親迎,尉遲越全副心神都在新婦身上,不曾留意周遭,這會兒才發現沈家的奢靡令人歎為觀止。

  這些世家子弟不思進取,鎮日衣錦饌玉,耽溺於聲色犬馬之中,以至於變賣祖產田地,將祖宗的基業都快敗完了,仍舊不知收斂。

  沈大郎陪侍一旁,見太子若有所思,以為他在暗暗讚歎樓閣泉池之麗,心下得意。

  這園宅雖是祖上的產業,但傳到他手中,又築山浚池,構建了許多樓觀,他雖沒什麼為宦的才能,於此道卻頗有心得。

  他有意引太子沿這條道走,便是想伺機表現一下自己的能為,以期得到太子賞識。

  本朝將作監將作大匠一職多任宗室貴族子弟,平日清閒,若有宮殿、御苑營建,油水自是豐足可觀。

  沈大郎也有幾分自知之明,知道三省六部自己是不用想的,便將目光盯著將作大匠一職。

  這不是什麼清貴官職,許多朝臣都瞧不上,但比起他這個清湯寡水的從六品祠部員外郎,還是多了不少實惠。

  他上前作個揖道:「寒舍簡陋,殿下見笑了。」

  尉遲越道:「沈員外不必過謙,貴府雕飾綺煥,令孤歎為觀止。」

  沈大郎不曾聽出太子話語中的弦外之音,還道他這是賞識自己的意思,再接再厲道:「承蒙殿下謬贊,僕不勝榮幸,奈何敝舍狹小,不能極盡林壑之美。」

  沈府占了崇義坊四分之其一,雖比不上宮苑,但在長安城中也是難得,不遜於許多公侯的宅邸,這還算狹小,莫非你要住到皇宮去?

  尉遲越雖知這是沈大郎的謙辭,心中卻也很是不豫。

  他素來七情不上面,便是有十分的不悅,臉上也看不出分毫。

  一行人穿過回廊上的側門,便到了後花園山池院。

  只見其中林園洞起,亭壑幽深。園中構石為山,中央穿一曲池,有奇石護岸。池中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另有許多畫樓飛閣掩於竹木叢草之間。

  沈大郎指著樹木叢生之處,得意洋洋道:「好叫殿下知曉,這林子看似平平無奇,其中的樹木卻是從各地搜羅來的異種,有天臺的金松、琪樹,稽山的海棠、榧樹、檜木,剡溪的紅桂、厚朴……林林總總約有四五十種,草木本身倒不算什麼,只是南北氣候有異,要種活卻是不易,當初運來的樹木,十中不能活一。」

  不等太子接話,他又道:「這些護岸石都來自日觀、震澤、巫嶺、羅浮等地,每一塊都有來歷。」

  尉遲越點點頭:「果真不同凡響。」

  沈大郎大受鼓舞:「只是地方偏狹,僕只能竭力穿池疊石,總不免穿鑿雕琢之感,少了幾分天趣。」

  尉遲越神色依舊如常:「沈員外不必妄自菲薄,貴府屋宇宏麗,遠勝東宮,叫孤大開眼界。」

  沈大郎再遲鈍,一聽他將沈府與東宮比較,也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忙告罪:「僕僭越,不敢與東宮相提並論,請殿下恕罪。」

  尉遲越只是淡淡一笑,沈大郎不敢再多說,退到後面,不覺間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不禁暗暗咋舌,這少年太子好大的威儀!

  他父親在世時,沈家也曾接過一次聖駕,那時來的是當今天子,可比這位太子平易近人多了。

  沈二郎方才看著兄長出乖露醜,又不好出言提醒,只能暗暗大罵蠢材,眼下見他吃了掛落終於噤聲,心中冷笑,連太子的喜好、脾性都不曾摸清,便急著逢迎,碰一鼻子灰也是活該。

  他樣樣都比長兄強,卻叫那蠢物占了個「長」字,這樣的場合,只能由他搶在前頭。

  沈四郎一向瞧不起長兄,見他吃癟,心中暗笑。

  兄弟幾人各懷心思,將太子延入堂中。

  雖然尉遲越在口諭中反復申明,不得鋪張靡費,但沈家人哪裡會當真,短短十日中,他們將這山池院正堂大肆修葺一番。

  簷柱、枋楣等處請人重新施以彩畫,貼上金箔,屋內頂上平闇塗以朱漆,用金漆描出忍冬紋,又和椒泥塗壁,一邁入堂中,便覺芬芳撲鼻。

  山池院正對園池,庭中遍植牡丹綠竹,奇禽珍獸漫步其間,水邊以大幅織錦、輕紗羅縠搭出巨大帳幄,以供太子賞景之用。

  與沈家的做派一比,東宮的生活簡直可稱清寒。

  便是尉遲越心裡早有準備,世家之窮奢極欲,仍舊出乎意料,便是與石崇、王愷之輩相比,沈家也不遑多讓。

  他一言不發地走進堂中,與沈家兄弟分賓主坐定,便有身著綺羅的狡童美婢手捧食案、盤碗、酒觴、杯盞魚貫而入。

  又有歌童舞女、伎樂管弦,在堂中奏樂起舞,好不熱鬧。

  沈大郎親執銀鎏金酒壺,往太子身前杯盞中斟酒,一邊道:「粗茶淡酒,望太子殿下見諒。」

  尉遲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他雖不嗜酒,可自小在宮中長大,好壞自能分得出,這酒乃是上好的郢州富水,比他大昏當晚宴飲群臣的酒還好上一些。

  他放下杯盞道:「好酒,真如瓊漿玉液。」他陪太子妃省親,雖然對沈家人沒什麼好感,卻也不是專程來打他們的臉。

  見太子緩頰,兄弟幾人鬆了一口氣,沈大郎滿面紅光:「殿下謬贊。」一邊給他續酒。

  沈四郎卻有些不快,這回迎駕,多虧他岳丈送了許多錢帛來,便是這幾壇郢州富水,也是他岳丈的窖藏,功勞卻叫長兄搶了去,實在不忿,便也舉杯去敬太子:「此酒出自忠勇侯府,舍下還有幾壇,若是殿下喜歡,僕遣人給殿下送去,對了,此酒須得用海南沉檀香炭來溫方能出味,僕著人一起送去。」

  溫個酒竟要用沉檀作炭,昔日石崇以蠟燭炊飯,也不過如此。

  尉遲越按捺住不悅,不置可否地端起酒杯飲了一口。

  一時間樂舞大作,觥籌交錯,兄弟幾個輪番敬酒奉承,珍饈美饌流水似地呈上來,列於方丈之間。

  雖然沒有燕髀猩唇、玄豹之胎,卻也窮極海陸之珍。

  尉遲越一向不重口腹之欲,卻也不得不承認,一樣的食材,席間菜肴遠勝東宮,與之一比,典膳所的膳食只能果腹而已。

  沈四郎見太子連用了兩片烤鵝,忍不住顯擺:「不瞞殿下,今日這庖廚是僕特地從臨川長公主府上借來的,最拿手的便是這道烤鵝,治法獨出新裁,是將鵝關進鐵籠重中,籠裡置一銅盆,盆中盛放五味汁,再於籠下生炭火,鵝受火炙,渴熱難耐,便去飲那五味汁,如是反復,直至烤熟。」

  尉遲越一聽,神色微變,當即撂下牙箸,再也沒動那烤鵝一下。

  沈二郎看在眼裡,也放下箸,搖頭歎道:「為了口腹之欲虐殺生靈,實在有違天和,幼弟無知,請殿下見諒。」

  又輕斥兄弟:「立即命人將這廚子送還長公主府,往後不許再胡鬧。」

  沈四郎甚是不忿,但當著太子的面不敢造次,只得道:「知曉了。」

  尉遲越臉色如常,片刻之後,這一點小小的不快便被眾人拋諸腦後。

  酒過三巡,沈二郎起身請太子移駕室外帳中。

  尉遲越既來之則安之,也不去拂他的意,與沈氏兄弟移至織錦帷幄之中。

  剛坐定,庭中絲竹聲戛然而止,就在這時,只聽遠處洞簫聲起,一聲清歌宛如破空而來,只見一艘畫舫從池對岸遠遠駛來。

  舫中站著兩個身著白色駢羅衣,頭戴輕金冠,胸佩七寶金瓔珞的女子,一人吹簫,一人清歌曼舞。

  簫聲哀怨,歌喉婉轉,舞姿柔媚,眾人都忍不住叫好。

  畫舫駛到近前,只見舫上鋪著宣州紅絲舞茵,女子赤足而舞,踝繫金鈴,潔白雙足便如一對幼鴿。

  待將那兩名舞姬的容貌看清,卻是一對絕色的雙生子。

  兩女宛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眉眼完全一樣,身長也一分不差,恐怕連其父母都分不出誰是誰。

  尉遲越從未見過相貌如此相像的雙生子,不禁多看了兩眼,心道賈七和賈八雖是雙生,容貌卻不甚相似,與尋常兄弟無異,想來雙生子與雙生子也不盡相同。

  沈二郎一直在旁悄悄留意,此時見太子看著那對舞姬出神,心裡有了底。

  這兩個女子是他前日花重金買來的高麗舞姬,一名飛鸞,一名輕鳳,妙擅歌舞音律,又是雙生子,顛鸞倒鳳之際別有一番風味,且還是處子,他自己都沒來得及收用,正巧遇上太子駕幸,也只好忍痛割愛了。

  太子殿下真是豔福不淺。

  他有些不捨,不過還是前程要緊,便對太子道:「此二女乃是高麗人,一名飛鸞,一名輕鳳。」

  尉遲越心思早不在席上,正覺無趣得緊,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心道他們叫什麼名字與我何干。

  沈二郎當下不再多言,男子之間這種事總是心照不宣,點得太透便不美了。

  尉遲越對歌舞一竅不通,劍舞、胡旋、柘枝這樣的勁舞還有幾分可觀,這種慢舞搖來晃去的有什麼好看。

  那兩個女子的裝束也怪得很,特別是頭頂上的金冠,用細金絲結成鸞鶴之形,足有一尺多高,跳舞的時候顫顫巍巍、搖搖欲墜,非但不好看,還有些可笑,實在可以算得服妖之列。

  他陪太子妃省親,不過是想她剛剛嫁為人婦,必定想念家人,讓她回來與家人團聚,沒想到沈家人弄出這許多花樣,實是本末倒置。

  飲宴一直持續到天黑,園子各處亮起燈燭,照得四下宛如白晝,那兩名高麗舞姬跳了幾支舞,便在席間捧壺奉酒,笙歌絲竹仍舊不絕於耳。

  尉遲越耐著性子又坐了一會兒,實在有些不耐煩,又飲了不少酒,有些頭暈腦脹的,便對沈家兄弟道:「孤不勝酒力,請恕少陪。」

  沈家兄弟自然懇言相留一番,挽留不住,只得起身相送。

  沈二郎心中得意,太子到底是個年方弱冠的少年郎,美人在側,哪裡按捺得住,這會兒怕是已經迫不及待了。

  他面帶笑意道:「殿下既已睏乏,僕便即命人帶殿下去館中沐浴安置。」

  尉遲越向沈家兄弟作個揖,便跟著沈府的奴僕走了。他帶來的大部分隨從和侍衛大多宿在外院,因是在太子妃母家,他只帶了兩個近身伺候的黃門。

  沈家安排的下榻之處就在園中,是一處三進院落,院中燈火輝煌,陳設靡麗,尉遲越走進內室一看,卻不見沈宜秋,他叫來一名沈家的婢女問道:「太子妃何在?」

  那婢女答道:「啟稟殿下,太子妃在後院與老夫人、夫人和各位小娘子用膳。」

  尉遲越料想她定有許多話要與親人敘說,便也不急著催她過來,只問了淨室的所在,叫內侍伺候他沐浴更衣。

  沐浴完畢,他換上寢衣,散了髮髻,回到房中,正打算將工部呈上的漕運圖細細研究一下,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床帳中似有人影。

  他以為是沈宜秋回來了,走到帳前一看,紅綃中赫然是方才那對舞姬。

  兩人穿了難以蔽體的薄衫,柔弱無骨的身體蛇一般糾纏在一處,見他過來,仰起一模一樣的臉,沖著他媚笑:「妾身請太子殿下安。」煞是撩人。

  尉遲越不禁血脈賁張,卻是驚的。

  太子殿下不解風情,只覺這一幕又噁心又詭異,腹中酒意上湧,一個沒忍住,扶著床柱吐了出來。

  內侍忙斟茶與他漱口,取來潔淨的衣裳替他換上。

  飛鸞輕鳳兩姊妹唬了一跳,頓時面如土色,連滾帶爬地從床上爬下來,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直道饒命。

  尉遲越吐掉了一些酒,不適感覺略微緩解。

  他知道這是沈二郎的餿主意,也不去追究兩個女子,揮揮手道:「你們出去吧。」

  姊妹倆忙不迭地叩頭謝恩,披上衣裳,麻溜地退了出去。

  尉遲越這會兒也明白了,沈二郎既然叫這兩個舞姬來伺候自己,沈宜秋今晚肯定宿在別處了。

  他和沈宜秋新婚才不到半月,這回還是陪著她省親,她的伯父叔父竟然就急不可耐地往他房裡塞美婢,這是將侄女置於何地?他一時間說不上是憤怒還是憐惜。

  想到她上輩子不顧身體,為了這樣一個伯父,在他殿前足足跪了兩個時辰,尉遲越心裡便如針刺一般,此刻他只想快點去她身邊,也不用做什麼,只是陪著她便好。

  他忍著噁心,將自己從裡到外清理乾淨,披上外裳,快步走出院子,問守門的沈家奴僕:「太子妃今夜宿在何處?」

  那奴僕見他語氣中透著怒意,嚇得直哆嗦:「啟……啟稟殿下,小小……小奴不知,請……請容小奴去後頭問……問一問。」

  尉遲越不會平白去為難一個下人,只是點點頭:「好,你速速去問。」

  待那奴僕離開,尉遲越在院外慢慢踱著步,沁涼如水的夜風將他的怒意吹散了幾分,本來恨不得立即將沈二郎叫來申斥一頓,這會兒冷靜下來,改了主意。

  他想起上輩子沈宜秋懷孕時,因為懷相不佳,十分辛苦。偏偏那時吐蕃在西北猖獗,他忙得焦頭爛額,十日裡有九日宿在太極宮。

  沈宜秋說要讓堂姊入宮陪伴,他自然一口答應,誰知她那堂姊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趁他回宮便來引誘,還說是出自皇后授意。

  他大失所望,當即去問沈氏,她不曾辯駁一句,默認了所有過錯,如今想來,卻多半是那堂姊自己的主意。

  尉遲越歎了口氣,沈宜秋父母離世早,她在沈家長大,想必將這些人都當作最重要的親人,卻不知他們只想著自己的榮華富貴,絲毫不為她著想。

  若是她知道真相,不知要怎麼難過,倒不如別去捅破這層窗戶紙,給她留個溫情的假像。

  正想著,只見遠處有個婢女打扮的人提著燈走過來,尉遲越一瞥之下覺得有幾分眼熟,仔細一回想,卻是上輩子太子妃從沈家帶進東宮的婢女,似乎是叫青娥還是碧娥的。

  這一世沈氏不知因為何故,沒有帶她入宮,而是將她留在了沈家。

  那婢女到了跟前,向尉遲越行了個禮,聲音有些顫抖:「啟稟殿下,小娘子叫奴來請殿下去花園一敘。」

  尉遲越聽到那聲「小娘子」覺得有些奇怪,自從沈宜秋出嫁,婢女們便已改口稱娘子,大約是這婢女太過慌張,一時忘了改口,他也不以為意,只是道:「你帶路。」

  聽說沈氏約他去園中,尉遲越心中又是一軟,回頭對那兩個內侍道:「你們不必跟隨。」

  邊說邊理了理衣衫,沈氏心細,一會兒見了她,千萬別叫她看出異狀。

  青娥提燈照路,尉遲越在後面跟隨,一路七拐八彎,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一座僻靜的小園,只見燈火幽暗,花木扶疏,園中一座流杯亭裡坐著個人,低眉垂首,似乎在想心事。

  青娥在園門外停住腳步,對尉遲越道:「殿下請進。」

  尉遲越心說沈氏將他叫他這僻靜處,莫非有什麼私語要說?他心中微微疑惑,一邊舉步朝著亭中走去。

  離亭子三步遠,那女子忽地抬起頭來,盈盈下拜:「太子殿下。」

  尉遲越腳步一頓,這聲音有幾分耳熟,但絕不是太子妃。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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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線索

  尉遲越立即停住腳步,回憶了一下那個聲音,想起是沈宜秋的堂姊,跟著沈老夫人出席尋芳宴的那個。

  這種情形他見得多了,二話不說轉身便走。

  沈三娘好容易瞞過母親和一眾姊妹,大著膽子將太子成功引到這裡,哪裡甘心就此功虧一簣。

  情急之中也顧不得男女之防,奔上去扯住尉遲越的袖子:「殿下留步,妾身只是想與你說幾句話。」

  尉遲越為了那對高麗舞姬已經憋了一肚子火,如今還一而再,再而三。他盡力壓抑怒火:「放開。」

  沈三娘聽他聲音冷厲,不覺鬆了手,不過還是追在他身後哀求:「殿下,求求殿下聽妾身說幾句話,說完妾身便死心了。」

  尉遲越再也忍不住,轉身道:「你這樣對得起你堂妹麼?」

  沈三娘不防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怔,眼淚立即奪眶而出:「明明是妾先與殿下相識的,那日在曲江池畔……」

  尉遲越差點氣笑了,他是道旁的一文銅錢麼?誰先見著誰先撿?

  沈三娘又道:「那日殿下明明……明明……」

  尉遲越默然,他想起來了,那一日他誤以為來的是沈宜秋,不小心多看了兩眼,想來禍端就在那裡。

  沈三娘見他神色不似方才那樣嚴峻,以為他態度鬆動,便退開兩步,垂下頭,擺弄著腰間的玉佩,怯生生道:「若是殿下不介意的話,妾身願效娥皇女英……只求每日遠遠望著殿下……」

  尉遲越打斷她:「不必,孤介意。」

  沈三娘未曾料到他拒絕得這樣乾脆,眼淚又聚集起來,哽咽道:「殿下,妾身哪裡比不上七妹?妾身是長房嫡出,又對殿下一片真心,憑什麼……」

  尉遲越冷冷道:「憑她不會這麼對你,你就不配和她比。」

  硬梆梆地扔下這句話,他轉過身,正要舉步離開,忽聽身後沈三娘厲聲道:「殿下如此絕情,三娘活在這世上也沒什麼意思!」

  話音未落,只聽撲通一聲,尉遲越一回頭,卻見沈三娘跳進了園中的小曲池裡。

  沈三娘這一跳十分決然,當真是抱了赴死的決心,奈何那池子淺,她跳下去方才發現,池水還不到她腰際。

  且那池子荒置多年,池水污濁,底下積了厚厚的淤泥,她腳底一滑,整個人坐在了泥水裡,實在與她料想中的悽愴悲涼相去甚遠,越想越悲傷,嚎啕大哭起來。

  尉遲越看了她一眼,捏了捏眉心,快步走出西園。

  他單刀赴會,連隨從也沒帶,沈府中房舍繁多,道路曲折,他往燈火盛的地方走,路上隨便叫住個沈家婢女,吩咐道:「帶孤去太子妃下榻處。」

  好在那婢女倒是知道太子妃今夜下榻何處,便即奉命。

  ——————

  沈宜秋這一日見到的笑臉,比她兩輩子加起來的還多。

  她高踞上座,所有人都沖著她仰起臉笑。

  阿諛諂媚的,曲意逢迎的,故作親昵的,忍辱負重的,上至祖母,各房的夫人,娘子,小娘子,下至婢僕,每個人都笑得兩腮僵硬,笑紋像是鐫刻在臉上的溝壑,每一道溝壑裡都灌注著不加掩飾的欲望。

  沈宜秋不禁納罕,上輩子她是有多眼盲心瞎,這才沒看出來呢?

  上輩子她也省過親,不過是在嫁進東宮兩年後,那時候的沈家人的笑卻沒有那般燦爛,她成婚兩年肚子毫無動靜,誰都知道她不得太子歡心。

  他們的笑容裡帶著幾分休戚與共的愁苦憂慮,還有幾分隱秘的幸災樂禍。

  沈宜秋彼時不懂,如今全懂了。

  按說她該感到揚眉吐氣,可是沒有,她看著他們舉杯諂笑,爭先恐後地與她斟酒倒茶,她心中毫無波瀾。

  這些人既已不能叫她傷懷,將他們踩在腳底下也不能叫她快慰,唯有一股濃濃的倦意從心底升起。

  她竟有些想念承恩殿的夜晚,尉遲越不來的時候,她是何其自在。

  畫幾筆劃,寫幾筆字,剪剪花枝,合幾味新香,有一搭沒一搭地做會兒繡活,甚至只是歪躺在榻上,一邊吃鮮果一邊給小宮人們講狐狸和老狸作怪的故事,他們那又怕又想聽,雙眼圓睜的模樣實在有趣極了。

  便是看帳簿都比坐在這裡強。

  沈宜秋百無聊賴地坐了會兒,飲了三四杯酒,看了幾支舞,驀地想起來,她如今壓根不必遷就誰,不由暗自苦笑,真是積習難改。

  想到這裡,她毫不猶豫站起身,剎那間歡聲笑語、絲竹笙歌戛然而止,下面那些笑臉裂開一條縫,滲出惶惑和無措。

  沈宜秋淺淺一笑,對眾人道:「我有些乏了,請恕失陪。」

  席間女眷紛紛起身挽留,沈老夫人把著她的手臂,忍氣吞聲道:「娘娘出嫁後,骨肉難得相見,嬸母、姊妹們都念著你,不再稍坐一會兒麼?」

  沈宜秋將胳膊從祖母手中抽出來,福了一福,什麼話也沒說,轉身揚長而去,披帛被風揚起,從沈老夫人的眼前拂過。

  堂中鴉雀無聲,只有太子妃和一眾隨侍宮人身上的環佩發出清泠泠的聲響。

  眾人片刻後回過神來,紛紛下拜行禮:「恭送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苦笑,到底還是仗了尉遲越的勢。

  今夜沈家人替尉遲越準備了單獨的館舍,她樂得清靜,回到出閣前住的貞順院,走到院門前,便見門楣上掛著一塊朱底填金漆的匾額,兩串明晃晃的紅燈將字照亮:「鳳儀館」。

  沈宜秋終於忍俊不禁,也不知這是誰的主意,沈家上下從來不缺這樣的人才。

  素娥和湘娥見了對視一眼,也是一樂。

  走進院中,四處張燈結綵,廊廡上掛滿了風燈,仲秋草木凋零,沈家人便別出心裁地用綾羅綢緞剪出樹葉、紮出花朵,綴了滿枝滿樹,費了這許多錢帛和功夫,熱鬧倒是熱鬧,但著實可笑。

  沈宜秋四下一環顧,只見院落修整一新,闌干上了朱紅的新漆,門楣、簷柱上描金著彩,門口的普通竹簾換成了上好的錦額湘簾。

  走進屋裡,帳幔帷幄、床榻几案全都已經更換一新,她以前讀過的書,抄寫的女則、女戒和經文,倒都還在原位。

  貞順院不大,沈宜秋便叫宮人們去別處安置,只留了素娥、湘娥和兩名宮人在旁伺候。

  沈老夫人管得嚴,她這裡本來也沒什麼有趣的書,便是有也在出嫁時帶走了。沈宜秋在紫檀架子上翻了翻,抽了卷佛經看了會兒,甚覺無趣,便打算起身沐浴。

  就在這時,素娥進來稟道:「娘子,沈家二房四娘在外頭求見。」

  沈宜秋聽這稱呼,不覺發笑:「才離開幾日,你就把自己當外人啦。」

  素娥嘟囔道:「橫豎奴婢本來也不是這裡的。娘子,要不奴婢叫她走,就說你睡了。」

  「若是那麼好打發便不是她了。」

  話音未落,門簾已叫人掀開,兩個守在門外的宮人一臉為難地告罪:「娘子,這位沈家小娘子……」畢竟是太子妃家人,他們只敢言語勸阻,卻不敢動手阻攔。

  沈四娘行禮:「小女子拜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對她視而不見,只對兩名宮人道:「我叫你們值守門外,便是無論誰來都不能擅入的意思,沒有守好便是失職,回宮自去掌正處領罰。」

  承恩宮的人都知道太子妃賞罰分明,有功則大方行賞,有過罰起來也不含糊,一應都有規矩,當下拜謝,退至門外,心中亦不敢有怨懟。

  發落完宮人,她這才看向沈四娘:「四堂姊起來說話,找我何事?」

  沈四娘叫她在下人面前晾著,心裡十分不忿,但一想到片刻後便能叫她氣急敗壞,便忍下了不快,站起身道:「小女子攪擾娘娘歇息,實是事急從權。」

  沈宜秋仍舊半靠著,手裡握著經卷,眼皮也沒抬一下,一幅愛答不理的樣子。

  沈四娘無可奈何,只得一個人硬著頭皮往下說:「娘娘,方才我見三姊悄悄離席,生怕她出什麼事,便叫婢女跟著她……」

  沈宜秋掀起眼皮睨她一眼。

  沈四娘咬了咬下嘴唇:「非是我多心,三姊從早晨起神色便有些不對,我便留了個心眼……方才我叫婢女跟上去瞧瞧,三姊沒回自己院子,卻去了西園。」

  西園在沈府的西北角,是個獨立的小園子,在沈宜秋曾祖父那一代,原本住著個寵妾,後來寵妾不知何故橫死。

  不久之後,那園子便傳出鬧鬼的流言,很快即廢棄了。平日裡總是鎖著,幾乎沒有人往那邊去。

  沈宜秋幼時最害怕的便是那個地方。

  每回她屢教不改或者犯倔的時候,沈老夫人就會叫嬤嬤將她關在那裡反省。短則一個時辰,長則關上半日,最長的一次關到天黑,總之必須讓她哀求告饒,保證下次不再犯才罷休。

  每次門一開,她總是一邊抽噎一邊用盡全力奔跑,彷彿身後真的有個厲鬼在追趕。

  而祖母總是在不遠處等著她,待她撲到自己懷裡,便摸摸她的頭,笑著道:「怕麼?下次別再犯了,祖母不是為了罰你,是為了教你守禮。」

  一直到如今,沈宜秋還清楚地記得,風穿過院牆上的孔洞發出的嗚咽聲,還有園門落鎖時那一聲叫人心驚肉跳的「哢噠」。偶爾夢見,她還是會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

  沈宜秋眸光暗了暗,不置可否地一笑:「三堂姊倒是膽大。不過這種事你來同我說有何用?」

  沈四娘一咬牙道:「本來小女子也不敢來叨擾娘娘,只是那婢女回來稟報的途中看見……看見……」

  沈宜秋抬起眼:「看見太子往西園去了?四姊,你能一次把話說完麼?」

  沈四娘低垂眉眼:「遵命。那婢女見三姊房中的青娥引著太子殿下往西園去了。」

  「哦,」沈宜秋的視線重新回到佛經上,「有勞四姊趕來告訴我。」

  沈四娘心中冷笑,這種時候還在強撐場面,心裡多半已經火燒火燎了,她從小看著自己阿娘與父親的姬妾、美婢、外室交鋒,知道世間女子無不善妒,而世間男子無不嫌惡妒婦。

  沈七娘和太子新婚不出一月,太子又是這般豐神俊朗,若是知道自己姊妹覬覦夫婿,定然火冒三丈,無論沈三娘能否成事都是一場好戲——自然她不信沈三娘能成事,三堂姊姿色平平,太子殿下眼高於頂,大約看不上她。

  不過只要能讓他們夫妻失和,便是十足的樂子。

  她想了想,跪下道:「三姊一時糊塗,還請娘娘念在姊妹情分,饒過她這一回。若是娘娘不介意,小女子這便陪娘娘一起去西園勸阻三堂姊。」

  沈宜秋一哂,她這四姊謀事總喜歡一箭雙雕,這時候還不忘在尉遲越面前露個臉,不過卻是打錯了主意。

  她引以為傲的姿容,在尉遲越眼裡卻不算什麼,後宮何時缺過美人?不說何婉蕙那等絕世美人,便是兩個太子良娣,也是一等一的容色,還不是至今未被臨幸。

  她懶懶道:「這一日累得很,恕難奉陪,四姊想做什麼請便。」

  沈四娘這會兒看出她的鎮定不像是裝出來的,不由躊躇:「三堂姊若是做出什麼來……」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自有聖裁。」

  沈四娘還想說什麼,沈宜秋道:「四堂姊若是有意,不妨也去讓殿下裁一裁。」

  沈四娘隱秘的心事叫她一語道破,臉頰燒得滾燙。她倒不是要與太子有什麼,畢竟她已定下一門理想的親事,嫁過去便是正妻,好過在後宮爭寵,被沈宜秋壓一頭。

  但是若能得太子一眼眷顧,也夠她藏在心底暗暗歡喜好久。與她定親的伯府公子其貌不揚,還有些矮胖,實在叫人生不起什麼傾慕之情。

  沈宜秋瞟了四堂姊一眼,只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放下佛經笑道:「四堂姊兀自拿主意,我要沐浴安置,便不留你了。」

  素娥早在一旁摩拳擦掌等著了,一聽自家娘子發話,當即捋起袖子上前:「四娘子,請吧。」

  沈四娘無法,只得行禮告退。

  沈宜秋看看更漏,快到戌時三刻,便吩咐素娥等人服侍她沐浴更衣。

  沐浴完畢,她穿著寢衣走出淨房,卻見屋子裡多了個人——尉遲越不知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沈宜秋見他臉色不豫,心說莫非是二伯他們和沈三娘做得太過,他連天亮都等不得,這會兒就來興師問罪了?

  她面上不顯,照常行禮,接著問道:「殿下怎麼來了?」

  尉遲越見她臉頰上帶著熱氣薰出的紅暈,雙眼濕漉漉如含秋波,肺腑中的燥鬱之氣散去不少:「孤今夜宿在這裡。」

  沈宜秋的住處在沈家後院,按說便是他們夫婦要同宿,也該沈宜秋去他那兒,不過太子要住,她總不能將他趕出去,只得道:「此處偏狹簡陋,床榻局促,還請殿下擔待。」

  尉遲越掃了眼床榻,果然有些小,比起東宮中的床榻要狹窄許多,兩個人睡的確局促了些,不過還是道:「無妨,我們擠一擠便是。」

  沈宜秋老大不情願,他有大床不睡,非要來擠她的小床小榻,真是無妄之災。

  尉遲越環顧四周,屋子算不上軒敞,看得出帷幔、屏風等物都是新換上的,料想原先要樸素許多。想起她在這間屋子裡從一個小小孩童長到及筓少女,再從這裡出閣,嫁作人婦,心中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這時沈宜秋已經開始張羅,吩咐宮人去外院取他的衣裳鞋襪、澡豆巾布等物。

  待東西取來,尉遲越去淨室又沐浴了一回,兩人躺到床上。

  不但床榻小,連衾被也有些窄,兩人只好挨近彼此。

  尉遲越躺在床上,眼角餘光瞥見沈宜秋,只見她已闔上雙目,但呼吸很清淺。

  太子妃睡覺時有個捲被子的壞毛病,這會兒她雙疊放在腹上,一臉寧謐恬靜,一看便是沒睡著。

  尉遲越有些欲言又止,他本想將方才的事告訴她,那兩個高麗舞姬便罷了,沈三娘一身泥水回去,此事一定瞞不住,與其讓她從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他來說。

  可見了面,看見沈宜秋一無所知的樣子,他又躊躇起來。

  若是今晚告訴她,恐怕她會徹夜難眠,好不容易回家省親,家裡人卻將她當作晉身之階,一個個想踏著她往上爬,想也知道多難受。

  他打定了主意,轉過身朝著沈宜秋,伸出胳膊把她圈在懷裡。

  沈宜秋驀地一僵,莫非他要在這裡做什麼?

  太子卻只是把她圈在懷裡,一下一下摸著她的頭髮。

  沈宜秋被摸得有些煩躁,卻又不能把他掙開,只好僵著身子忍著。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呼吸聲放沉,沈宜秋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拉起尉遲越的胳膊,從他懷裡鑽出去,貼著牆壁進入了夢鄉。

  尉遲越有早起的習慣,不過昨夜多飲了幾杯酒,又受了兩回驚嚇,第二日便睡晚了,醒來床上只有他一人,叫來宮人一問,才知道沈宜秋被祖母請去了。

  尉遲越只道他們祖孫難得一敘有說不完的話,不曾往別處想,便叫宮人伺候洗漱,用完早膳,他在院中等太子妃回來,閑著無事,便走進東軒。這是一間小小的書室,沿牆一排矮架,中間放著書案、坐榻和筆墨等物。

  他見書架上堆著不少書卷,便拿起卷軸上的籤子看,架子上除了《論語》、《孝經》和幾部佛經以外,便是《女則》、《女戒》以及沈宜秋最喜歡的《烈女傳》。

  想起她在行卷上寫的那些批註,他不禁納悶,她的點評很有見地,雖不曾旁徵博引,卻也給他博覽群書的感覺,想來平日她看的也不只這些。

  正思忖著,書架與牆壁的夾縫裡有一物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似乎是錦緞書囊包裹著的一卷書,那紫色小團窠宮錦怎麼看怎麼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彷彿有一道電光在他腦海中閃過,這不是他用來裝《列女傳》圖的書囊麼?

  他有些狐疑,伸手去抽那卷軸,卻發現它死死卡在書架和牆壁之間,他用了點力抽出來,打開錦囊,一看裱綾和紫檀木軸,果然都是他常用之物。

  尉遲越心一沉,抽開絲繩,展開卷軸,熟悉的字跡出現在眼前,因為長時間擠在牆與書架之間,畫上已經多了幾道印痕。

  這是他百忙之中熬了兩夜畫出來的,寄寓著他對這樁婚事的期冀,甚至可算作定情信物,她這樣棄之如敝帚地對待他的畫,那她對他這個人呢?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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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0: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脅迫

  尉遲越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跡,這念頭一旦在他心底生了根,便像野草一般瘋長,回想今世以來的種種,一切都在印證他此時的猜測。

  她大婚第一夜不等他,不是為了養精蓄銳,只是不願等他——也不在乎他是否會不悅,

  她不等他用膳,也不是因為在賢妃宮裡受了氣,只是不在意他。

  她不舍晝夜地埋頭帳簿,不是因為急於接手內務,而是以此為藉口,逃避與他親近。

  尉遲越的心不斷往下沉,他不由想起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中談笑的模樣,她帶著薄紅的雙頰,水波漾漾的眼睛,腮邊淺淺的笑窩,全都歷歷在目。

  她與寧彥昭才是兩情相悅……

  窗外一聲清脆的鳥鳴忽然喚回他的心神。

  尉遲越鬆開握緊的手心,將那卷笑話似的《列女傳》圖重新捲好,縛住,放回錦囊中,然後按原樣塞入書架與牆壁的縫隙裡。

  這些只不過是他的猜測,便是她一開始不情願嫁他,如今成婚業已半月,他待她也算得體貼,說不定她已改了初衷也未可知。

  究竟如何,還需見了沈氏多加留意,悉心求證。

  尉遲越打定主意,便按捺住失望,靜等沈氏歸來,不成想等了約莫兩刻鐘,仍不見沈氏回鳳儀館。

  他叫來一名宮人問道:「娘子何時出去的?」

  那宮人答:「啟稟殿下,娘子走了約莫有一個多時辰了。」

  尉遲越覺察出不對來,不由想起昨夜的事,莫非還有後續?

  他走出院子,對院外的沈家奴僕道:「帶孤去你們老夫人的住處。」

  此時沈宜秋正氣定神閑地坐在青槐院正堂裡,一邊啜飲上好的陽羨茶,一邊看著大伯母和三堂姊呼天搶地。

  沈老夫人面色鐵青地坐在一旁,時不時搖頭歎氣,自言自語:「家門不幸!家門不幸!」二房和四房兩位夫人一坐一右,一個小聲寬慰勸解,一個給她端茶順氣。

  沈大郎垂首立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大伯母袁氏摟著女兒哭了一陣,拿帕子揩揩眼淚,膝行至婆母跟前,抱著她的雙足道:「阿姑,看在阿袁這些年侍奉舅姑還算勤謹的份上,幫阿袁勸勸太子妃娘娘吧……阿袁只得這麼一個女兒……」

  長房兩個年長的女兒都是庶出,袁氏嫁過來三年方才生下沈三娘,因而從小到大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養出了如今這副性子。

  沈老夫人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就這一個女兒,叫你教成這樣子,你有何顏面相求?」

  沈三娘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抽噎著道:「……你……你們不必攔我……我……我沒有……沒有臉活下去……你們為何不……不讓我死……」

  沈宜秋放下茶杯,一手支頤。她這三堂姊上輩子嫁得早,倒是沒什麼機會領教。不成想鬧將起來倒也豁得出去。

  沈老夫人氣得將手裡的杯子朝孫女頭上摔去:「死了倒好!讓她去死,死了清淨!我沈家沒你這樣的不肖子孫!」

  那杯子來勢迅猛,沈三娘唬得身子一縮,堪堪躲開,瓷杯砸在她身邊地上,碎瓷片濺起,不巧劃傷了她的手。

  沈三娘看著傷口裡洇出的鮮血怔了怔,眼裡忽然閃過厲色,撿起塊較大的瓷片,便要往自己手腕上摁,袁氏見了,立即飛身撲上去搶奪,兩人扭成一團。

  沈宜秋仍舊冷眼看著,神色懨懨,彷彿在看一場無聊的百戲。

  袁氏好容易搶下碎瓷片,沈三娘的手腕上還是被瓷片尖角戳了個針尖大小的口子。

  袁氏心疼得差點哭暈過去,對著沈大郎哭道:「郎君,三娘也是你女兒,你就忍心由她去死麼?你去求求太子妃……」

  沈大郎將手從袖子裡抽出來,臉一落:「我能如何?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袁氏一聽這話哭得更凶了,一邊哭一邊訴說:「我好好的人家出身,自從嫁到你沈家,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一日不輟,你一房一房地納妾,庶子庶女一個接一個地生,我貼嫁妝替你養,何曾有過一句怨言?」

  沈大郎見妻子當著其它幾房的面揭自己的老底,一時間惱羞成怒:「將女兒教成這樣,虧你還有臉說!我不管了!管不了你們!」說罷竟然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袁氏摟著女兒哭得昏天黑地:「我命苦的女兒,阿娘無用,怪只怪你托生時未擦亮眼睛,投到這樣的人家……」一時間將幾十年的冤屈和苦水盡數往外倒。

  沈老夫人越聽臉色越差,重重一拍案几:「莫再說了!」

  她積威甚重,袁氏性子又軟弱,登時嚇得噤若寒蟬。

  沈宜秋饒有興致地看著祖母,方才長房母女一番唱作,不過是起個興,這會兒終於要入正題了。

  沈老夫人一臉怒容地看向袁氏母女:「三娘,去給娘娘磕頭認錯。」

  沈三娘怔怔地看向祖母,眼裡滿是不甘,上頭雖有兩個庶出的姊姊,但她是第一個嫡孫女,祖母雖然嚴厲,待她也頗為關懷,方才用杯子擲自己,眼下又叫她磕頭,如何能不委屈。

  袁氏卻明白,這是婆母鬆口的意思,忙將女兒一推:「去!你做下這等荒唐事,多虧娘娘襟懷寬廣,又顧念姊妹情分,若是換了旁人,哪個能容你!」一邊拼命朝女兒使眼色,這點氣都受不了,真入了宮怎麼辦?

  沈宜秋懶懶道:「大伯母別這麼說,都是自家姊妹,不必多這些虛禮。」

  袁氏暗喜:「娘娘不怪你,還不快拜謝娘娘!」

  沈宜秋道:「三堂姊想入宮與我作伴,我非但不怪她,反而要謝她一番美意。再說了,三堂姊衝撞的是太子殿下,便是治罪也輪不到我,你們求我恕罪也沒用。」

  袁氏臉色一白:「娘娘,三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便是不能成你的助力,她也妨礙不著你什麼。大伯母知道對不住你,可也無可奈何,三娘那副模樣叫太子殿下看見,實是沒法再嫁旁人……她做了糊塗事,合該一頭碰死,可誰叫大伯母就這一個女兒,也只能撕掉臉面來求娘娘……」

  「大伯母也知道,娘娘才成婚便往宮裡帶姊妹說不過去,一年半載三娘也等得,只求娘娘給一句話,若是娘娘肯救她這一條賤命,大伯母往後每日吃齋念經,祈求娘娘福壽萬年……」

  沈宜秋彎了彎嘴角,還挺體貼周到。

  沈老夫人皺著眉歎了一口氣:「娘娘,你堂姊糊塗,但心眼不壞,你在深宮禁苑孤立無援,有個姊妹在身邊,不說幫扶,至少多個人說說體己話……」

  沈宜秋笑道:「祖母所言極是,姊妹之間合該有福同享。不如這樣,二伯母,四叔母,還有五房、六房、七房的叔母們,把想入宮的姊妹造個冊,我一起呈給殿下,若是他准了,往後東宮全是自家姊妹,肥水不流外人田,真真再好不過。」

  此言一出,堂中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沈老夫人壓抑著怒氣道:「娘娘是要老身下跪向你磕頭才罷休麼?好,好,老身這便跪下求你。」

  說罷推開攙扶她的兩個兒媳,重重地跪了下來,「娘娘,老身求娘娘了。」說著便要磕頭。

  眾人跟著跪了下來,二房夫人范氏仗著自己夫君官位高,自認在妯娌中最說得上話,當即攔住婆母,對沈宜秋道:「娘娘,百善孝為先,聖人以孝道治國,娘娘讓祖母下跪叩首,御史知道了是要上書的,若是太子殿下聽聞,也難免要與娘娘生出嫌隙來,懇請娘娘三思啊!」

  話音未落,便聽簾外傳來眾僕的聲音:「請太子殿下安。」

  不等堂中眾人回過神,尉遲越已經摔開簾子走進堂中。

  雖只聽見隻言片語,但見堂中沈家女眷跪了一地,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自家女兒做出蠢事,他們不去管束、教訓,竟還有臉用孝道脅迫太子妃就範。

  范氏心頭一跳,不知方才的話有沒有太子聽了去,她回想了一下,剛才那一番「孝道」之言說得深明大義,應當挑不出理,心下稍安。

  眾人紛紛向太子行禮,沈宜秋不慌不忙,也站起身行禮問安,尉遲越扶住她,掃了一眼堂中眾人,目光落在范氏身上,面沉似水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在先。是誰說孤的太子妃受不起這一跪?孤倒要看看,哪個御史敢上書。」

  范氏嚇得面無人色,連忙拜倒告罪。

  尉遲越看她裝束年紀,便知她是二房主母,冷冷道:「便是要上書,也該彈劾沈少監懷祿貪勢,服輿奢靡,逾禮違制,縱容家人忤逆君主。」

  這些罪名,每一項都夠奪官去職了,最後那一條要深究起來更是大罪,范氏匍匐在地上,抖得如同篩糠,連一句告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沈宜秋聽見這句話,便知此行大功告成,尉遲越對她二伯的面目看得一清二楚,這一世肯定不會再重用他,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倒不怎麼擔心太子的怒火燒到自己身上。

  尉遲越又看向沈老夫人:「沈家就是這樣侍奉太子妃的?」

  沈老夫人顫聲連連告罪:「老身知罪,不敢有半分不敬,請殿下、太子妃娘娘降罪。」

  尉遲越不願就這麼善罷甘休,但這些都是沈宜秋的家人,他若是疾言厲色地發落他們,恐怕也是她最難堪。沈家的帳他一定要算,但不是此刻。

  他不由望向沈宜秋,只見她站在一旁,神色淡淡的,無悲亦無喜,彷彿這一切與她無關。

  這些本該是她最親的人,她迫不及待地回來與他們團聚,不知他們可曾記得問她一句,在東宮過得好不好,他又待她好不好。

  尉遲越看著她無動於衷的模樣,不知為何比看見她痛哭流涕還難受。

  他忍不住走過去拉起她的手:「宜秋,我們回家。」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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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0:2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家人

  尉遲越一說「回家」,堂中眾人臉色大變,太子陪太子妃省親三日,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如今只過了一夜便要離開,恐怕不消半日,全長安都會知道沈家觸怒了太子,惹得他中途拂袖而去。

  然而沒有一個人敢出言挽留,他們只能看著太子和太子妃相攜而去,心中兀自焦急不已。

  沈宜秋也是一怔,這還是第一次從尉遲越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上輩子嫁給他十多年,他不是叫她「太子妃」、「皇后」,便是稱她「阿沈」。

  那一句「回家」更是讓她啼笑皆非,沈家固然算不得她的家,東宮又何嘗是她歸處?

  她的手被尉遲越攢在手裡,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讓她胳膊上起了層雞皮疙瘩,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沒有抽出去。

  尉遲越牽著沈宜秋大步往外走,他緊緊攢著的這隻手,手指長而纖細,手背有些單薄,手心卻是軟軟的,此時這手就如一隻受驚的雛鳥,在他的手心裡不敢動彈,卻逐漸變得冰涼,手心裡微微沁出冷汗。

  被他握著手,她感覺到的不是安心,而是緊張。

  尉遲越心一沉,不由鬆開手,低頭一瞥,只見沈宜秋臉上立即掠過如釋重負的神色,尉遲越不知怎麼有些煩躁,又握住她的手,攢得更緊。

  太子這雙手可以拉開七石弓,此時只是稍稍用了點力,沈宜秋便被他捏得生疼,眼見他心緒不佳,她不敢這時候拂他逆鱗,咬著牙忍了。

  出了院子,尉遲越低頭看了她一眼:「你已嫁給我,便是我尉遲家的人。」

  這是要她和沈家劃清界限的意思?沈宜秋早在上一世便對這些親人死了心,倒也不介意,點點頭「嗯」了一聲。

  尉遲越的臉色仍是沉沉的,未見稍霽,不過好歹放開了她的手。

  沈宜秋不露聲色地把遭罪的手揣進袖子裡,輕輕揉了揉。

  兩人一時無話,默默回到昨夜下榻的「鳳儀館」,沈宜秋便即命宮人收拾箱籠和器具,預備擺駕回東宮。

  宮人和內侍們見太子不發一言,臉色不豫,太子妃雖然神色如常,但兩人之間一句話也沒有,這卻是前所未有的事——太子和太子妃大婚以來,雖說算不上蜜裡調油,卻也相敬如賓。

  想來是方才在沈老夫人的院子裡出了什麼事,惹得太子殿下不快,連帶著太子妃也被遷怒。

  下人們不敢多問,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埋頭收拾,手腳比平日還快了幾分,不一會兒便準備停當。

  太子和太子妃一前一後往外走。

  尉遲越走到院門口,忽然頓住腳步,回過頭對沈宜秋道:「東西都帶了?別遺落了什麼。」

  沈宜秋聽他問得古怪,心下狐疑,謹慎答道:「一應物品都有宮人照管,應當沒有遺落。」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太子怎麼忽然關心起這些細枝末節來了,便是落下什麼,派個黃門來取便是。

  尉遲越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麼。

  車馬已經在外院等候,此時沈家兄弟諸人已經知道青槐院中發生的事,沈大郎垂頭喪氣,沈二郎臉色鐵青,恨不能將長房除之而後快,心裡又罵母親糊塗,昨夜太子將那兩名舞姬逐出,他便知道弄巧成拙,未料長房侄女又做出這般蠢事,沈老夫人也跟著他們瞎胡鬧,還將他蒙在鼓裡自行其是。

  還有范氏那個蠢婦,賣弄口舌,連累他被太子遷怒,青雲直上是不用想了,但願太子看在新婚妻子的份上,別對他趕盡殺絕才是。

  沈家眾人各懷心事,將太子和太子妃恭送到屏門外,望著太子的鹵簿漸行漸遠,這才回到家中,關起門來,一家人你怨我,我怨你,吵得天翻地覆。

  尉遲越靠坐在絮了絲綿的織錦墊子上,厚厚的車帷將喧囂隔在外頭,嘈雜的車馬人聲彷彿來自某個遙遠的地方,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思考。

  方才一時衝動離開了沈家,朝野上下很快便會知道沈家得罪了東宮。儘管他並未將太子妃與沈家視為一體,但旁人不會這麼看,哪裡都不缺趨炎附勢、拔高踩低之人,若是徑直回宮,沈宜秋這個太子妃定會叫人看輕。

  他正思忖著,輅車已駛出坊門,正要往北行,他撩開車帷,命輿人停下車。

  這會兒沈宜秋也在暗自思量,如她所願,尉遲越已經對沈家人深惡痛絕,二伯便是不被追究彈劾,貶官降職,至少是升遷無門了。

  可尉遲越對她的態度卻有些出人意料,方才他忽冷忽熱,說不上來到底是厭棄還是憐憫,或許兼而有之。

  正盤算著,厭翟車忽然停下來。一個黃門在車外道:「啟稟娘娘,太子殿下請娘娘移駕輅車。」

  沈宜秋不明就裡地扶著宮人的手下了厭翟車,登上輅車,對尉遲越道:「殿下有何吩咐?」

  她說話一向是這麼小心翼翼又彬彬有禮,尉遲越習以為常,一直不曾多想,如今方才驀然發覺,新婚夫婦之間豈有如此說話的,簡直就像下屬稟事一般。

  不過此時不是在意這些的時候,尉遲越定了定神,若無其事道:「孤記得太子妃的舅父家在城南嘉會坊?」

  沈宜秋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微露詫異,尉遲越從來不關心這些事,上輩子做了十多年夫妻,恐怕他也不知道她阿舅家是在長安縣還是萬年縣,遑論哪個裡坊了。

  尉遲越有些心虛,他之所以知道太子妃舅家在何處,是因為上回聽了賈七賈八兩兄弟的報告,這才去查了她表兄的底細。

  此事不光彩,自不能叫人知曉。

  沈宜秋雖感納悶,面上不顯,只是道:「殿下沒記錯,確是嘉會坊。」

  尉遲越點點頭,撩開車帷對騎馬跟隨在車邊的大黃門來遇喜道:「去嘉會坊。」

  沈宜秋嚇了一跳:「殿下……」

  尉遲越道:「孤既答應陪你省親三日,沒有此時回宮的道理。」他記得上輩子沈宜秋與舅家很親近,時不時召舅母和表姊入宮,直到他舅父外任,他們舉家遷往江南,她還著實失落了一陣。

  她在沈家受了委屈,說不定見一見舅家人,可以得到一點安慰。

  如此一來,旁人也知道,得罪他的是沈家,與太子妃無涉。

  沈宜秋明白這是尉遲越替自己做臉,心中暗暗歎息,看來他對自己還是憐憫居多。

  大約是二伯母說的話叫他聽了去,激起了他的義憤——尉遲越這人最是護短,一旦他將你劃入自己人的範疇,諸事便會寬容許多。

  她也的確思念阿舅一家人,行個禮道:「妾拜謝殿下恩典,只是舅父家院落狹小,恐怕無法容納這些車馬從人。」

  尉遲越略感意外,他自小長在皇宮,便是偶爾出宮,駕幸的也都是高門華族的府邸莊園,無一不是崇門豐室、洞戶連房。沈宜秋的舅父邵安時任從六品戶部度支員外郎,他料想著家中也不會太貧寒,倒是不曾料到他家園宅如此狹小,連上百人、幾十匹馬都容納不下。

  他頷首道:「倒是孤思慮不周。」

  又對來遇喜道:「分出一半人馬,先回東宮,餘下的隨孤去嘉會坊。」

  沈宜秋無可奈何,要養尊處優的太子殿下自行領悟「狹小」的真意,怕是不能夠。

  她只得如實道:「啟稟殿下,妾舅父家只有兩進小院,四五間房舍,恐怕只能容納十數人。」

  尉遲越始料未及,清了清嗓子對來遇喜道:「讓鹵簿回東宮,留四個侍衛,兩個黃門,兩個宮人伺候便是。」

  又對沈宜秋道:「太子妃便與孤共乘一車吧。」太子和太子妃的座駕都不小,想來那邵家也沒有多少地方停放車馬。

  來遇喜領了命,便即去安排各種事宜,太子殿下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要改道去城南,他們下面人卻多出許多事來,要告知金吾衛淨路,又要派人快馬加鞭去邵家報信,安排接駕事宜。

  他們巳牌時分從沈府出來,到得邵家時已近午時。

  邵家夫婦連同一雙兒女已在門外跪迎。沈宜秋的舅父邵安在戶部上班,聽到消息急急忙忙趕回來,馬還是向上峰借的——他家只有一頭騾子一頭驢。

  金輅車停在邵家宅門外,太子妃夫婦不得不下車步行。

  尉遲越先時還擔心院子裡停不下自己的金輅車,卻是多慮了,因為他的車壓根進不了院子,除非把門連同半堵牆都拆了。

  他只得吩咐輿人將輅車駕回東宮,明日晌午再來接。

  邵安向太子夫婦行禮,滿臉歉意:「不知殿下與娘娘駕幸,有失遠迎,寒舍偏狹簡陋,還請殿下與娘娘恕罪。」

  尉遲越掃了眼連瓦都沒覆的素土矮牆,窄小的窄門,素平無瓦的影壁,低矮的房舍,實在也說不出「過謙」兩字。

  雖然已從太子妃口中得知邵家的屋宅如何狹小,但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這「狹小」兩字絕非虛言和謙辭。

  他只好道:「是我們臨時起意,多有叨擾。」

  又看了一眼邵夫人岳氏及其一雙兒女,目光落在沈宜秋的表兄邵澤身上。

  他目光一閃,握住太子妃的手道:「諸位請起,宜秋的家人也是孤的家人,不必多禮。」

  邵家人哪裡敢把太子的客套當真,連道不敢當,不過太子能說這話,也是對太子妃的看重之意,邵安和岳氏都鬆了一口氣,忙將太子妃夫婦迎入屏門內。

  尉遲越又看了邵澤一眼,心道,此人果然生得相貌堂堂,魁偉非常,只是比他還高出兩寸來許,實在長大得過分,便顯得粗蠢。

  最可恨的是此人全不知避嫌,目光老在沈宜秋臉上打轉,裡面是不加掩飾的關切和擔心。

  尉遲越對邵家人也沒什麼好感,沈宜秋當初和寧彥昭議親,便是邵家牽的線。若不是沈宜秋再無別的親人,他也不樂意上這兒來。

  路過馬廄,尉遲越不經意瞟了一眼,裡面有一頭騾子和一匹馬,馬倒是上好的大宛馬,油光水滑,膘肥體壯,他隨口贊道:「好馬。」

  邵安微露赧色:「此馬是僕向郭侍郎借的。」

  岳氏趕緊在後面扯他衣擺,邵安為人落拓不羈,頗有幾分名士做派,想什麼便說什麼,也不以貧寒為恥。

  他們家也實在算不得多窮,至少這園宅還是自己的,許多與他差不多品級的朝官在長安買不起宅子,還得賃宅而居呢。

  此時經夫人一提醒,這才察覺自己大約是給外甥女丟臉了,趕緊亡羊補牢:「殿下莫要見怪,左近便有騾馬行,賃馬租車都十分便捷,故此不曾蓄馬。」

  尉遲越忍不住揚起嘴角,上輩子他只知沈宜秋的舅父是進士科出身,畫得一手好丹青,為官很踏實,卻不知他是這樣的性子。

  岳氏扶了扶額角,差點沒暈過去。

  邵安將尉遲越延入前堂,沈宜秋隨著舅母、表姊去了後院,邵澤則負責招呼和安置東宮來的內侍、隨從等人。

  一進屋裡,岳氏便拉起沈宜秋的手:「小……娘娘在東宮可好?太子殿下待你……」

  沈宜秋笑道:「舅母莫擔心,太子殿下待外甥女很好,舅母別見外,還同以前一樣叫我小丸便是。」

  邵芸大大咧咧道:「阿娘,我就說你鎮日杞人憂天,我們小丸這麼好,誰見了能不喜歡。你看小丸嫁出去幾日,越發好看了。」說著便去拉沈宜秋的胳膊。

  岳氏忙拍開她的手:「去!沒個尊卑!」她雖也覺外甥女哪裡都出挑,但天家不比別的人家,太子又豈是尋常夫婿。

  邵芸卻是毫不見外,抱著沈宜秋的胳膊道:「東宮什麼樣?好不好玩?」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算小,過幾日請阿姊來玩一回,阿姊便知好不好玩了。」

  邵芸道:「好啊好啊,擇日不如撞日,明日我便跟著你回去。」

  岳氏氣不打一處來,往女兒身上拍了一下:「虧你也是做阿姊的,成日就知道玩,娘娘才入宮幾日,你就去鬧她!有什麼好玩,無非屋子多幾間,牆高些……曲江池、樂游原還不夠你玩!」

  轉頭對沈宜秋道:「娘娘莫聽她胡亂攛掇。」

  舅母不曾明說,但沈宜秋明白,這是替她考慮,免得她惹來物議,叫人說她得意忘形。

  邵芸吐了吐舌頭:「我說笑呢,阿娘真當我是三歲孩童呢。」

  岳氏不勝其擾,起身把她往外哄:「去廚下給我盯著去,少在這兒胡唚!」

  支走了女兒,岳氏放下門簾,方才執起沈宜秋的手,眉間現出憂色:「娘娘,原本說的好好的回沈家省親,怎麼只住了一夜便往這兒來了?」

  沈宜秋知道舅母定然有此一問,報喜不報憂道:「是我想舅父舅母和表兄表姊了。」

  岳氏歎了一口氣,幫她把鬢邊一縷散落的髮絲捋到耳後:「你阿舅和舅母沒什麼本事,幫不上什麼忙,但若是娘娘受了委屈想訴一訴,儘管告訴舅母。」

  沈宜秋明媚地一笑:「舅母別擔心,小丸很好,殿下也待我很好。」

  岳氏點點頭:「看見太子殿下待你好,你阿舅和我總算能放心了,不然怎麼對得起你過世的阿耶阿娘……」說到摯友,她的眼眶又紅起來。

  自從寧沈兩家婚事告吹,她一直暗暗惋惜,生怕沈宜秋嫁進東宮受委屈,方才親眼見到太子溫言款語,又當眾牽她的手,心裡一塊石頭才落地。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便到了用午膳的時候。

  邵家只有兩個僕役,岳氏、邵芸和邵澤都去幫忙,虧得岳氏能幹,不到一個時辰便置辦出一席像樣的飯食。

  本來邵家人將正堂用屏風隔成兩半,將男女分作內外兩席,可賓主總共才六個人,這麼一分,每席才三人,著實沒必要,最後尉遲越道;「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分什麼內外,將屏風撤了吧。」這才並作一席。

  邵家平日都是全家人圍著一張七尺見方的大食案用膳,一時之間變不出許多獨用的小食案來,倉促間連借也來不及。

  太子倒是毫不介懷,入鄉隨俗地在案邊坐下。

  不一會兒,兩個僕婦端了食器、酒肴上來。

  邵安替太子斟酒:「殿下嘗嘗僕自釀的燒春。」

  尉遲越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這酒與沈家招待他的郢州富水自不能比,不過他還是捧場道:「好酒,不想邵度外有此絕技。」

  邵安得意地對妻子道:「你聽聽,太子殿下都說好,往後別再說我糟蹋糧食了。」

  岳氏一臉不服氣。

  邵安連忙道:「殿下嘗嘗這羊炙,是拙荊的拿手菜。」說罷用刀從整隻羊腿上割下一片最好的肉,放到尉遲越的盤中。

  尉遲越一嘗,笑道:「邵夫人炙羊的功夫,卻比邵度外釀酒強多了。」

  眾人都笑起來。

  尉遲越從未見過尋常夫婦如何相處,只覺十分新鮮,邵安生得儀錶堂堂,又是進士科出身,算得上才貌雙全,不成想竟有幾分懼內,想來那邵夫人是個厲害彪悍的人物。

  飲了兩杯酒,邵安道:「殿下,僕少年時遊學四方,曾在三門砥柱山一帶停留,方才殿下所說的漕路險隘處,僕倒有個設想……」

  尉遲越眼睛一亮:「願聞其詳。」

  邵安以筷尾蘸酒,竟在案上畫起運路圖,邊畫邊與尉遲越分說自己的想法,尉遲越時而頷首,時而蹙眉,不時提出質疑,邵安毫不見外地反駁他。

  到後來兩人連吃飯都顧不上,就在席間唇槍舌劍地爭辯起來,把其他人都看呆了。

  邵安起身道:「殿下稍待片刻,僕嘗繪有砥柱山圖一卷,待僕取來與殿下觀覽。」

  尉遲越也跟著起身:「孤也隨阿舅去書房。」

  說罷對其他人作個揖,道聲失陪,便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待他們走出廳堂,邵芸忍不住扯扯沈宜秋的袖子:「這太子殿下……怎麼和我想的不大一樣……」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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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懷抱

  尉遲越和邵安在書房裡討論了一下午,回過神來已近黃昏。

  兩人走出書房,來到院中,尉遲越見廊下牆根靠著一把硬弓,有些好奇:「阿舅平日也習騎射麼?」雖說本朝重武功,但邵安生得儒雅俊逸,頎長消瘦,實在不像是嫻習弓馬的樣子。

  邵安笑道:「回稟殿下,是犬子鬧著玩,見笑。」

  尉遲越自小習武,看看樹在對面牆根的箭垛,不由技癢:「此弓可否借孤一觀?」

  邵安忙道:「殿下請便。」

  尉遲越拿起弓,試著拉了拉弓弦,倒是吃了一驚,他至多能拉開七石弓,平日用的多為四五石,這把弓卻有六七石,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邵小郎神力。」不過射箭光有蠻力也不行,準頭才最重要。

  他對著邵安一口一個阿舅,卻不管邵澤叫表兄,邵安這些事上一向粗枝大葉,也沒覺察出不對,只道:「殿下謬贊,不敢當。犬子成日不務正業,怠惰荒廢,著實慚愧。」

  尉遲越道:「武藝精湛卻也難得,翌日馳騁沙場、開疆拓土,亦是棟樑之材,倒未必要走進士、明經一途。」

  國朝立國之初,股肱之臣多文武雙全、出將入相之輩,不過承平日久,如今重文輕武之風漸盛,朝臣都已進士科出身為傲,雖有武舉,但武舉狀元與進士科狀元不啻天淵。

  邵安以為太子這不過是安慰他,未料他又道:「如今邊將、節度使多為外族,雖驍勇善戰,卻有諸多隱患,奈何文士易得,良將難求。」

  邵安本來常為了獨子不務正業而頭疼不已,聽太子這一番肺腑之言,不禁感慨:「殿下雄韜偉略,遠見卓識,襟懷寬廣,卻不是僕等鼠目寸光之輩可比。」

  尉遲越道:「阿舅謬贊,不過是一些牢騷話,貽笑大方。」

  他頓了頓又道:「邵小郎何在?左右無事,何不請他露一手?」

  邵安忙道不敢當,叫來個老僕一問,答曰小郎君正在廚下與娘子打下手。

  尉遲越又是吃了一驚,君子遠庖廚,豈有大丈夫出入廚房的道理。

  邵安面露赧色:「叫殿下見笑了,窮家小戶沒那麼多講究,不瞞殿下,不只是犬子,僕逢休沐日,也要與拙荊幫手的。」

  尉遲越不由心生同情,邵安進士出身,好歹也是個六品官,卻仍是匹夫匹婦,還要被悍妻馭使,做這些君子不恥的事情,著實可憐。

  看邵安一個妾室也無,想來那邵夫人也是個一等一的妒婦。

  邵安不知太子片刻之間已轉過那麼多心思,兀自樂呵呵地對僕役道:「叫小郎君過來。」

  沈宜秋午後閑著無事,搬了張小胡床坐在後院裡,看表姊邵芸描花樣子,他們外祖曾是宮中畫院的侍詔,子女、孫輩都雅擅丹青,便是成天舞刀弄棒的邵澤,下筆也是有模有樣。

  邵芸平日猴子似的坐不住,只有靜下心來畫畫時像個閨秀。岳氏從廚房中走出來,在圍裙上揩揩濕漉漉的手,湊過頭來看。

  邵芸拈著筆管仰起頭道:「阿娘看我畫的丹花好不好?」

  岳氏嗤笑了一聲:「就這點三腳貓功夫,也好意思顯擺。」

  邵芸歪著頭,對著紙欣賞了一會兒,點點頭:「嗯,我覺著很好,不比阿耶畫的差多少麼。」

  岳氏睨她一眼:「因為你阿耶也是三腳貓功夫。」

  「噫!」邵芸感慨,「這話可不能叫阿耶聽見。」

  岳氏道:「不怕他聽見,咱們家若論畫技,還數你祖父和你姑母。」

  邵芸的姑母便是沈宜秋的母親了,她不由豎起了耳朵。

  岳氏接著道:「祖父就不說了,你姑母那時還沒你大呢,已經替名藍大剎畫經變畫了,那大慈恩寺的維摩詰變,就是你姑母的手筆。」

  沈宜秋記事早,依稀還記得幼時曾聽父親說過,那時候他進士科及第,與同科一起去大慈恩寺登雁塔題名,恰巧見到她母親在寺中畫經變,這才有了後來的緣分。

  想起父母,她總是有種淡淡的不真實感,靈州的記憶被她埋在心底,哪怕是傷心難過的時候,也只敢淺嘗輒止地想一想,似乎想得多了,那些記憶也會像大慈恩寺西牆上母親的手跡一般,很快褪色斑駁,失去鮮妍的顏色。

  岳氏的聲音將她飄遠的思緒:「……咱們住的這園宅,倒有一大半是你姑母畫畫攢下的。」她說著眼睛又紅了。

  邵芸擱下筆,走過去摟住母親肩頭:「阿娘別難過,今日大好的日子,姑母在天有靈,看見小丸過得好,也會高興的。」

  沈宜秋也勸道:「舅母莫傷懷。」

  岳氏抽了抽鼻子:「舅母不好,開開心心的日子偏要哭哭啼啼。」

  邵芸回到竹案前,重新提起筆:「橫豎有阿兄墊底,我還不是最差的。」

  岳氏不由破涕為笑。

  邵芸又問:「阿兄還在廚房?叫他給我們切一盤香瓜來。」

  岳氏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要吃自己去切,成日支使你阿兄,出嫁了怎麼辦?誰家的小郎君受得了這樣的懶婆娘?」

  邵芸嬉皮笑臉:「阿耶不是甘之如飴麼。」

  岳氏不免又要動氣:「去!你阿兄被阿耶叫到前頭去了,與太子殿下射箭呢。」

  邵芸「啊呀」一聲扔下筆,拉起沈宜秋:「小丸,咱們也去瞧瞧!」

  沈宜秋也有些好奇,便與表姊攜手往外院走去,岳氏在他們身後叫道:「站遠些,別叫箭傷了!」

  姊妹倆剛跨出內院小門,便聽見「嗖」一聲羽箭破空的聲音,一支箭穿過整個院落,深深釘入箭垛正中,再一看持弓之人,卻是尉遲越。

  邵安和邵澤忍不住叫好。

  尉遲越聽到身後環佩聲,知道是沈宜秋來了,卻並未回頭,又從箭袋中抽出兩支,彎弓搭箭,屏息凝神,弓弦「砰」一聲震響,一箭飛出,他立即再次拉動弓弦,搭箭再射,第二支箭追著第一支箭而去,竟從箭尾穿入,兩箭一起釘入箭垛紅心。

  這一招神乎其技,邵澤看得兩眼發直,半晌方道:「殿下絕技……」

  尉遲越鬆了鬆肩頭和手臂,把弓遞還給邵澤,微微一笑:「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說完回頭看了一眼沈宜秋,雲淡風輕道:「什麼時候來的?孤方才專注射箭,倒是不曾察覺。」

  沈宜秋哪裡看不出他的得色,尾巴都快翹上天了,還裝模作樣。

  許是舅父家的氣氛太過輕鬆融洽,她也忍不住鬆弛下來,笑道:「方才來的,正巧見識殿下絕技,殿下射藝精湛。」

  她這樣直截了當地奉承他,尉遲越倒有些不好意思,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不過爾爾,全賴名師指導罷了。」

  又假惺惺地拍了拍邵澤的胳膊:「邵小郎天賦極佳,假以時日,必能超過孤。」邵澤的手下功夫也算難得,不過要與他比肩,沒個三五年的勤學苦練不必想。

  眾人有說有笑地互相吹捧一番,岳氏從後院走出來請他們用晚膳。

  與邵家人用完晚膳,尉遲越又去書房和邵安長談,沈宜秋也不等他,先去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看外祖父親筆繪的畫譜,一邊等太子回房。

  為了他們來住,邵安夫婦將自己的正房讓出來,換上全新的席簟、床褥和衾被,雖然比不得沈家那般奢靡,但新曬過的被褥蓬鬆綿軟,像裹著雲朵一般。

  沈宜秋不一會兒便昏昏欲睡起來,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宮人問安的聲音,尉遲越回來了。

  沈宜秋立即起身行禮,尉遲越手裡抱著一堆卷軸,興興頭頭的,像是孩童剛得了什麼新奇的寶貝。

  他走進屋裡,把那些卷軸放在案上:「阿舅將昔年畫的三門峽圖都送與了孤,與工部呈上的堪輿圖應證發明,卻是清楚多了。

  沈宜秋聽他一口一個阿舅,不知說什麼好。

  尉遲越展開一卷,面露遺憾:「可惜孤不能離京,無法親眼看見這些大好河山……」

  他自顧自說了一通,這才想起自己此行是陪太子妃看望家人,便叫內侍將畫軸卷好收入箱籠,自己去後面淨室沐浴。

  收拾停當,兩人躺在床上,尉遲越仍然有些興奮,又將今日邵安提的方案在心裡過了一遍,等不及想與眾臣詳議。

  此次陪太子妃省親,雖然在沈家遇到許多糟心事,卻在邵家得到意外之喜,邵安雖然懼內,但為人疏朗,頗有見地,在度支員外郎任上卻是有些屈才,虧他上輩子自詡舉賢任能,野無遺才,放著個現成的賢才也沒發現。

  尉遲越轉過頭看了一眼雙目緊閉的沈宜秋,她與舅家如此親密,卻不曾為她舅父爭取過什麼,他上輩子怎麼會以為她與沈家沆瀣一氣呢?

  想到自己的諸多誤解,尉遲越心裡生出許多愧意,連早晨那卷《列女傳》圖帶來的不快,也隨之消散了大半。

  她又不記得上輩子對他一往情深,這一世他於她而言只是個陌生人,又有寧十一的親事在先,她不樂意嫁他也情有可原。

  想起沈家發生的種種,他心生憐意,就是因為沒有家人的愛護,才讓她把僅有一面之緣的寧十一當作寄託吧。

  沈宜秋平躺在床上,聽著身側男人沉沉的呼吸,忽然沒了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起風了,不一時又下起雨來,屋內驟然生涼。她素來體寒,每到深秋便要用薰籠將衾被薰暖,否則睡一夜還是手腳冰涼。

  近日氣候晴暖,舅母準備的衾被也不算厚,沈宜秋身上發寒,轉過身背對尉遲越,抱著被角縮成一團。

  就在這時,床榻一動,一個暖熱的胸膛貼上她的背,不等她回過神,已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尉遲越將沈宜秋緊緊攬在懷中,便是感覺到她身子僵硬,他也沒有在意,更沒有放開手,反而將她摟得更緊,下頜在她髮頂上蹭了蹭,似埋怨又似嗔怪:「身上這麼冷……」邊說邊將長腿一屈,沈宜秋冰涼的雙腳便抵在了他腿上。

  尉遲越又摸索到她的手,覆在手心裡搓了搓。

  沈宜秋不敢輕舉妄動,縮成一團裝睡。

  尉遲越沒得到回應,明知道她裝睡也不著惱,就這樣將她擁在懷中,嗅著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馨香,有一搭沒一搭地摸她順滑微涼的頭髮。

  他不是柳下惠,溫香軟玉在懷,腹中便如有一把火在燒著,燒得他心中焦渴,奈何外宿不便,也只好忍耐一二。

  沈宜秋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地躺在尉遲越懷裡,聽著窗外的風聲,聽著雨滴敲打在屋瓦上,聽著簷角的銅鈴叮噹作響。

  這一切都讓她想起另一個深秋的長夜。

  那時候她也是渾身冰涼地躺在床上,聽著外面風雨大作。

  醫官告訴她娩下的是個死胎,她往後再也不能有孩子。血流不止,洇濕了床褥和席簟,但她不覺得疼,只感到冷。

  沈宜秋閉上眼睛,男人的懷抱真的很暖,她曾經願意傾盡所有去換一個這樣的懷抱,然而她等了一夜,直到風雨停歇,窗紙微明,也沒有等來。

  祖母至少教會了她一點,若是你貪戀一個溫暖的懷抱,它就會成為你的軟肋。

  沈宜秋將圈著自己的手臂輕輕挪開,從尉遲越懷裡掙了出去。

  尉遲越久久凝視背對他的女子,床不大,她已經幾乎貼到牆上,只是為了遠離他。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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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0: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長夜

  雨下了一夜,沈宜秋記不起自己何時睡過去的,醒來天已微明,她睜開雙眼,便發現帳外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尉遲越背對她站著,已經換上公服,戴上玉冠,正在扣腰間的玉帶,不知為何他沒有叫宮人進來伺候他更衣。

  沈宜秋一動,絲緞摩擦,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響,尉遲越聽到動靜,轉過身淡淡道:「孤吵醒你了?」

  沈宜秋道:「妾自己醒的,殿下要出去?」

  尉遲越的語氣仍舊淡淡的:「孤要去太極宮召臣僚議政,先走一步。」

  他的臉藏在陰影裡,隔著青紗帳更是看不真切,沈宜秋起身披衣:「妾替殿下更衣。」

  尉遲越道:「不必,孤自己來便是。時候還早,你再睡會兒,待孤回宮再遣人來接你。」

  這輩子沈宜秋總是一覺睡到大天亮,從未做過早起伺候他更衣,恭送他上朝的事,眼下也沒覺出不對勁,只道:「外面下雨,殿下怎麼去太極宮?」

  尉遲越目光微動:「不必擔心,雨勢已收了。」

  他這麼說,沈宜秋當真就不擔心了,只是道:「妾恭送殿下。」

  尉遲越啟了啟唇,最終什麼也沒說,默然走到門口,撩起竹簾,立即有內侍追上來替他打傘,尉遲越也不管,走到前院,與邵家人告辭,便即叫人將馬牽來,翻身上馬,一夾馬腹,便衝進了雨幕中。

  內侍和隨從們不明就裡,只道太子等不及宮中派車來,這麼火燒火燎地冒雨騎馬回宮,必定是朝中有什麼要緊事,連忙拍馬跟了上去。

  雨比昨夜小了許多,然而雨絲細密,如千萬條的細絲,從灰濛濛的天空墜落,天地彷彿籠罩在無邊的紗幕中。

  街衢泥濘不堪,尉遲越策馬疾馳,泥水飛濺,青錦障泥擋不住,尉遲越的衣袍被雨水洇濕,又沾了許多泥點,當真狼狽不堪。

  可更狼狽的卻是他的心緒。

  他兩世為人,從不曾在女子身上放過多少心思,便是上輩子寵愛何淑妃,也不過是在理政之餘抽點時間去看看她,多賞她些珠寶器玩和錦緞,在她哭的時候耐著性子好言寬慰幾句——他是君王,體情察意是妃嬪的本分,何嘗需要他去揣摩一個女子的心思?

  重生以來,他為沈氏做的事,付出的心血,已經大大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他以為這些事足以打動世間任何一個女子,可昨夜沈宜秋的舉動卻如兜頭一盆涼水澆下,令他猝不及防。

  一個女子如此抗拒自己的夫君,若非心中有別人,他想不出任何解釋。

  而沈宜秋心裡的那個人,除寧彥昭以外不作他想。

  尉遲越從小到大事事出類拔萃,他有卓絕的天資,又肯下死工夫,便是再難的事,他也能想方設法做成,還從未嘗過無能為力的滋味。

  沒想到在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這裡碰了壁——還是上輩子對他癡心一片,不惜殉情的妻子。

  只不過見了寧彥昭一面,至於如此念念不忘麼?

  尉遲越胸中彷彿堵著一團綿絮,直到太極宮承天門巍峨的門樓出現在眼前,他的鬱悶仍舊無法紓解。

  片刻到永安門前,尉遲越勒韁駐馬,守門的侍衛都認得太子,立即避讓行禮。尉遲越微一點頭,便策馬長驅直入,徑直到了千秋殿。

  下了馬,他去淨室草草洗濯一番,換上乾淨衣裳,披散著濕漉漉的頭髮,便即命內侍去中書、門下以及各部官廨,請眾臣來議事。

  想不通的事情,不去想便罷了。他肩上擔著江山社稷,本就不該在女子身上花什麼心力。

  不一時朝臣們陸陸續續冒雨前來,有的還打著傘或披著蓑衣。

  尉遲越請群臣入座,將昨日與邵安商討的漕運方案提出來,讓群臣集思廣益,眾人便認真參詳討論起來。

  尉遲越一心專注政務,倒把不快暫且拋諸腦後。

  不覺半日過去,雨勢收歇,天色放晴,尉遲越一看更漏已近午時,便對朝臣們道失陪:「茲事體大,非一時可決,有勞諸位多費心。」

  說罷辭出,剛走到廊廡上,秘書監魏言追上來:「殿下請留步。」

  尉遲越停住腳步,回頭道:「魏公有何見教?」

  魏言道:「不敢當,僕只是想起一事,前日僕遣人送了兩卷舉子文卷到殿下宮中,其中有一卷乃是寧尚書之孫所作,小有文采,還望殿下撥冗一觀。」

  尉遲越目光一閃:「近日冗務纏身,未及閱覽。不知魏公說的是寧家哪位公子?」

  魏言道:「是二房行十一的小公子。」

  尉遲越不動聲色地頷首:「孤知道了,有勞魏公舉薦賢才。」

  魏言忙道:「當不得殿下謬贊。不瞞殿下,寧老尚書對僕有知遇之恩,不過僕舉薦寧小公子,卻是出自一片公心,天地可鑒。」

  「魏公一心為社稷舉薦賢能,孤感激不盡。」話是這麼說,他心裡一清二楚,顧念師恩和一心為公都是幌子,魏言與禮部侍郎不對付才是真的。

  而禮部侍郎與寧老尚書的齟齬眾所周知,魏言此舉一來向世人顯示自己尊師重道、知恩圖報,二來能給政敵添個不大不小的堵,三來寧十一郎確實驚才豔絕,眼下蒙他舉薦,日後便要承他的情,真是一舉三得。

  不過人有私心無可厚非,尉遲越用人只論跡不論心,當下答應定會仔細讀一讀寧彥昭的行卷。

  回到東宮,他徑直去了書房,便即命黃門找出寧十一郎的文卷。

  不管他的太子妃是否心許寧十一郎,然而公是公,私是私,尉遲越心裡再怎麼不豫,也不會將公私混為一談,寧彥昭有才能,有器局,他為何不用?

  上輩子他是一年後才舉進士科,這回卻是提前了一年,也不知是因為什麼緣故,但是他能早出仕一年,他身邊便可多一個得力之人,他自是樂見其成。

  尉遲越一邊思忖,一邊等黃門翻找行卷,誰知幾人將書架上的卷軸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寧彥昭的行卷。

  尉遲越這才想起來,當日自己叫人送了一批行卷到承恩殿,想來寧十一的文卷也在其中。

  想到此處,他的心不由一沉,沈宜秋可曾發現?

  他立即站起來:「去承恩殿。」

  這會兒太子妃還沒從邵家回來,幾個黃門都是莫名其妙,不過太子要去哪兒,沒人敢說一個不字,當即備輦。

  到得承恩殿,尉遲越徑直走進東側殿,屏退宮人和內侍,然後走到書架前。

  沿牆一排書架上堆滿了書卷,尉遲越隨便翻了幾個籤子看,架子上除了史書之外,大多是漢魏六朝詩賦和文集,他料想的沒錯,沈宜秋果然涉獵廣泛,不止愛看《列女傳》——他至今也不明白沈氏為何對列女傳愛不釋手。

  書中女子的嘉言懿行堪可垂範,但若論文采見地,自是不能算一流,她既讀過《左傳》、《史記》,怎麼還能將一部《列女傳》當寶貝?

  莫非她並不喜歡《列女傳》?前世擺在案頭,莫非只是裝裝樣子?這一世她移情別戀,便懶得裝下去了?

  尉遲越越想越覺得十有八九是這麼回事。

  難怪他精心描繪的《列女傳》圖,被她棄如敝履,卻也不全是因了他的緣故。

  這個念頭叫他心裡一鬆。

  他繼續挨個在書架上搜尋,找到第四個架子,只見上面堆放著許多傳奇文集和舉子行卷——想來便是她近日叫人搜羅來的,而他叫人送來的那批行卷便堆在架子第三層。

  尉遲越將十幾軸文卷抱到書案上,一卷卷展開看,展到第四卷 ,寧彥昭的大名赫然出現在卷首。


  寧十一郎的詩賦他前世見過許多,每次宮中宴飲群臣,寧彥昭總是揮筆立就,拔得頭籌,這精心挑選出的詩賦自是文質相炳煥,饒是他存了別樣的心思,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讚歎,將起首一篇《江海賦》從頭至尾品讀一番,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

  或許沈氏並未發現其中混著寧十一的文卷,他身為人君,實在不該這般杯弓蛇影。

  他正要將文卷捲起收好,忽然瞥見兩個字之間有個青色的小點。

  這一點十分細小,又夾在筆劃之間,非常不起眼。

  可這青色絕非本來所有——這翡翠般的顏色,分明是宮中獨有的青墨,他記得沈宜秋批註行卷時,用的便是這種墨。

  他找出一卷沈宜秋批過的行卷,兩相一對照,顏色果然分毫不差。

  尉遲越的心不斷往下墜,她看過寧十一的文卷,若非心虛,又怎會裝作不曾看過?

  他枯坐了片刻,將文卷收拾好,按原樣放回架子上,然後步出承恩殿。

  事情已經再清楚不過了,他費盡心思娶來的太子妃心有所屬,她念念不忘的還是他的心腹之臣。

  尉遲越出了承恩殿,登上步輦,回到書房。他陪沈宜秋省親幾日,書房中又堆了許多奏書亟待處理,他定了定神,飲了半杯釅茶,然後拿起一封奏書,可看了半晌,也沒看明白上面寫了些什麼,以往隨時都能沉下心,今日卻煩悶不堪。

  他盡力批了兩封,終是扔下筆,對身邊黃門道:「你帶人去邵府,將太子妃接回來。」

  看著黃門奉命匆匆離去的背影,他心裡舒坦了一些,隨即又是一墜,把人接回來之後又待如何?

  拿著寧十一的文卷當面質問她麼?這樣的事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仰頭灌下一杯苦茶,澀味直蔓延到他的心窩。

  又批了幾道奏疏,便有黃門來稟,道太子妃的車駕已經回到承恩殿,又問:「殿下今日可是去承恩殿用夕食?」

  尉遲越便欲起身,回過神來,又坐了回去,對那黃門道:「不必,就在長壽院用。」

  他想了想又道:「遣人去承恩殿說一聲,讓太子妃不必等孤。」

  隨即一笑,她哪裡會等他,他不去,恐怕她是求之不得。

  用罷晚膳,尉遲越竭力摒除雜念,又批了會兒奏疏,到戌時三刻,他已覺筋疲力竭,便擱下筆走出書房。

  時近中秋,一輪皎潔秋月高懸空中,灑下一院清暉,連帶著廊上的燈火,似乎都比平日冷了兩分。

  尉遲越不想回書房批奏書,卻也不想回寢殿,沿著回廊徘徊了一會兒,不覺走出了院子。

  黃門來遇喜趕緊提起盞風燈跟上去:「殿下要去哪個院子?」

  尉遲越經他這麼一提醒,才想起自己還有兩個良娣。

  他沉吟片刻,對來遇喜道:「伺候我沐浴更衣,備輦去淑景院。」

  來遇喜眉頭微動,太子今日大清早冒雨騎馬回宮,他便覺有蹊蹺,看這光景,似乎是與新婦鬧彆扭了。他從太子出生便侍奉左右,對他的瞭解無人能及。

  太子長到那麼大,他還從未見他對哪個女子上心,近來卻接二連三為太子妃做了許多事,實在是樁稀罕事。

  不過太子要做什麼,輪不到下面人置喙,來遇喜只道了聲是,什麼多餘的話也沒有,便去叫人備輦。

  輦車行至淑景院門外,來遇喜上前扶太子下輦,尉遲越卻坐著沒動。

  他雖不重女色,但上輩子自娶了妻,從未在這事上委屈過自己,可這一世為了太子妃,他已經生生忍了半個月。

  尉遲越心裡一擰,忽然不想去淑景院了,他往東邊看了一眼,只見燈火熄了大半,沈宜秋一定已經歇下了,他沉聲道:「去承恩殿。」

  沈宜秋剛躺下不久,這時候正在半夢半醒之間,忽聽得外面傳來一陣響動,她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便聽見外面宮人問安的聲音,不由詫異。

  尉遲越要來承恩殿歇宿,從來都會提前遣人來說一聲,今晚不知怎麼突然駕到。

  她忙命宮人點燈,掀開衾被起身,下床趿上絲履,由宮人替她披上氅衣,這時候太子已到了近前。

  沈宜秋下拜行禮:「妾請殿下安。」

  尉遲越本來心中便壓著一團火,見她這樣謙恭而疏離的樣子,那火燒得越發旺了。

  他掃了眼宮人,冷冷道:「你們退下。」

  宮人們立即低頭退至殿外。

  沈宜秋見他來者不善,不知是哪裡觸怒了他,只作不曉:「妾伺候殿下更衣。」

  話音未落,床邊銅鶴燈火苗被風捲得一偏,沈宜秋還未回過神來,已經被尉遲越打橫抱起扔在了床上。

  沈宜秋跌在床上,被褥厚實綿軟,倒也不疼,但她驚疑不定,心砰砰直跳,簡直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上輩子與尉遲越做了十二年夫妻,他一直算得溫文爾雅,便是情動時,也從未有過這般舉動。

  沈宜秋受了驚,胸膛起伏,薄薄的寢衣下山巒般的線條呼之欲出,尉遲越的臉映著燈火,雙眼中也似有兩團火。

  他沒再猶豫,將沈宜秋單薄的寢衣一扯,滿目春色竟讓他情不自禁地覷了覷眼。

  尉遲越還戴著紫金冠,衣衫一絲不苟,沈宜秋卻是衣不蔽體,兩相對比之下,更覺羞恥不已,雙頰似著了火般嫣紅,豔色一直蔓延到眼角。

  尉遲越端詳她一會兒,喉結一動,用指腹撫了撫她滾燙的臉頰:「你是孤的人。」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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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體質

  尉遲越居高臨下看著沈宜秋的雙眼,手滑到她頸側,停留片刻,再順勢落到肩頭。

  手下的肌膚溫軟滑膩,彷彿薔薇花最裡層的花瓣,總有人將美人比美玉,但冷硬的玉又怎能比她。

  手中的身體在輕輕打顫,如同風雨中纖細的柳枝。

  但她的眼神卻平靜淡然,逆來順受中帶著冷意,彷彿他是雷霆,是暴雨,是某種無可奈何只能承受的東西。她的眼中沒有羞怯,更沒有愛意。

  尉遲越心中的火已熄了大半,心口彷彿填著一抷灰。

  兩世為人,他從未強迫過誰,如今卻要強迫一個女子與他歡好,一種全然陌生的無力和挫敗湧上心頭。

  就在這時,沈宜秋卻忽然縮起身子。

  這明顯的抗拒姿態讓尉遲越雙目微微發紅。

  他沉沉地壓住她的身體,一手按住沈宜秋肩頭,一手握住她的下頜,強行將她的臉掰過來,冷聲道:「看著孤。」

  沈宜秋秀麗的柳眉蹙起,貝齒咬著下唇,臉色蒼白,眼角隱隱有淚光,幾縷淩亂的髮絲貼在臉側,額頭已經微微汗濕了。

  這會兒尉遲越也看出不對來,就算心裡藏著別人,至於這樣麼?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放開她的下頜:「怎麼了?」

  沈宜秋抽了一口冷氣:「殿下恕罪,妾……腹中有些絞痛……」

  她這副形容,顯然不是作偽。

  尉遲越一時間愧悔不已,趕緊從她身上下來,一握她的手,竟然沒有一絲暖意。

  沈宜秋聲音虛弱:「殿下恕罪,妾今夜恐怕不能伺候殿下……還清殿下移駕淑景院。」

  尉遲越氣不打一處來,都這時候了,還不忘把他往別人院裡推!

  他不豫道:「你身子不適為何不早說?」

  沈宜秋也冤得很,本來她只是小腹有些墜墜的,估摸著是葵水將至。她體質虛寒,月信一直不準,且十回裡有八回痛得死去活來。

  傍晚她略感不適,便早早躺到床上,誰知道尉遲越忽然氣勢洶洶地闖進來。

  她這腹痛怕有一大半是叫他一嚇催出來的。

  然而同太子沒有道理可講,她只得道:「忽然發作起來,掃了殿下的興,請殿下恕罪。」

  尉遲越聽她到了此時還一口一個恕罪,只恨自己方才那下咬得不夠重。他沉著臉翻身坐起:「你忍耐片刻,孤即刻命人請醫官。」

  沈宜秋道:「是痼疾了,叫素娥他們去煎一副藥來便是。」

  尉遲越不理會,掀開帳幔對屏風外道:「來人。」

  不一時便有守夜的黃門快步入內。

  尉遲越道:「著人立即帶孤的魚符,去蓬萊宮尚藥局請陶奉御。」

  沈宜秋道:「不必叨擾,吃一劑藥下去便不痛了。」

  尉遲越見她面帶赧色,知道多半是婦人獨有的隱疾,便道:「陶奉御是帶下聖手,正好讓他替你診診脈 。」

  沈宜秋體質虛寒,不易有孕,上輩子子嗣上便很艱難,成婚兩年後未能成孕,吃了兩年湯藥方才懷上第一胎,然而未足兩月便即小產。

  其時陶奉御已經告老還鄉,替她診視的是後來升上去的林奉御,比之陶奉御卻是欠缺了些經驗。

  尉遲越本就有心尋個機會讓陶奉御替她仔細診視一番,眼下她正好腹痛發作,趁此機會看一看正好。

  沈宜秋本來怕麻煩,她有上輩子的藥方,重生以來便在吃著,無需多此一舉。

  不過轉念一想,讓醫官瞧一瞧也好,如此一來尉遲越知道她不易成孕,便不用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了,也省去她許多痛楚。

  這一世的尉遲越不知為何又多了些新的怪癖,上輩子只不過是橫衝直撞,順著自己的心意來,這一回怎麼還上嘴咬……

  沈宜秋趁他不注意抬手撫了撫頸側,被他咬過的地方還有些熱辣辣的疼,也不知有沒有破皮。

  太子妃有恙,內侍不敢耽擱,快馬加鞭,飛馳到蓬萊宮,將白髮蒼蒼的老奉御請了來。

  陶奉御到得承恩殿,連氣都沒喘勻,便揩揩腦門上的汗,開始給太子妃診脈。

  尉遲越坐在一邊看著,只見老奉御眼睛微眯,時而頷首,時而皺眉,心中不由忐忑。

  上輩子林奉御信誓旦旦說太子妃調理了兩年已無大礙,可以懷胎,後來果然很快便成孕,可胎卻沒坐住。

  第二胎的時候沈宜秋便萬分小心,前三個月幾乎是躺在床上未下地,安胎湯藥一日不輟,誰知到七個月時,她卻忽然臨盆,熬了一日夜,娩下的孩子卻沒了生氣。

  想到此處,尉遲越眸色一暗。

  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吐蕃大舉進犯,安西節度使趁此機會扯起反旗,青州流民叛亂,兩代人數十年的積弊一時間向他壓來。

  就在八百里加急戰報送到他案頭的時候,便有黃門來報,皇后臨盆,娩下一個死去的男嬰。

  他默然良久,最後還是拿起戰報,連夜召宰相至太極宮商議,只叫尚藥局的所有奉御醫官都去她宮中待命。

  第二日他趕至她殿中,只見簾幕低垂,帷幔深深。

  他走到她帳幄前,剛要伸手,她從帳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輕輕搖了搖。

  她開口第一句話便是「陛下恕罪,妾沒能保住皇子。」

  她沒有哭,也沒有詰問他何以來得這樣遲,他準備的解釋全都沒了用武之地,只能握住這隻冰涼蒼白的手安慰她:「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她沉默半晌,最後道:「陛下的孩子便是妾的孩子。」

  尉遲越撫了撫額角,那時候他固然難受,卻也暗暗鬆了一口氣,慶倖於她的通情達理,慶倖於她的深明大義。

  這段往事被他埋在心底,他不是個喜歡找不自在的人,邊情緊急,他有無窮無盡的國事要忙,政務很快便將他從泥潭中拉了出來,再後來,其他孩子的誕生逐漸沖淡了喪子的慟。

  可沈宜秋呢?

  陶奉御清了清嗓子,將他的思緒拉回了當下。

  尉遲越的目光落到沈宜秋伸出帳外的手上。

  這隻手纖細潔白,不像後來那樣消瘦,手背上也沒有那麼冷的青色。

  重來一世,他們還都年輕,很多事還未發生,很多錯誤還可以避免。

  尉遲越耐著性子等了半晌,老醫官卻只是搭著太子妃的手腕,眯縫著眼睛,神情莫辨。

  他終於忍不住問道:「敢問陶奉御,太子妃如何了?」

  陶奉御收回手,作了個揖道:「娘娘脈動起伏,虛弱無力,深沉難辨,似有虛寒之症,需細細調養。」

  沈宜秋道是。

  這與林奉御當年的診斷一般無二,尉遲越正要點頭,那老奉御捋捋白鬚,接著道:「敢問娘娘,近來是否在服藥調養?」

  沈宜秋的聲音從織錦帳幔中傳出來:「陶奉御醫術神妙,我確在服藥。」

  陶奉御皺了皺眉:「娘娘的藥方可否借老僕一觀?」

  沈宜秋便即吩咐素娥去取藥方來。

  陶奉御將那藥方細細看了一回,搖搖頭道:「此方雖能見效,卻有操之過急之嫌,待老僕略改一改。」

  尉遲越忙命宮人取筆墨來,陶奉御提起筆,刪去兩味藥,又添上四五種,然後道:「老僕添了幾位溫補藥材,娘娘先服上三個月,老僕再與娘娘診脈,屆時再行添減。」

  他對沈宜秋道:「娘娘飲食起居上也需多留意,寒涼之物少用。此外閑來無事時可多走動走動,讓血脈暢通。」

  沈宜秋道:「有勞陶奉御。」

  陶奉御行了個禮道:「不敢當,老僕這便告退了。」

  說罷看了一眼尉遲越,一臉欲言又止。

  尉遲越會意,跟著老醫官出了承恩殿,走到廊下。

  陶奉御道:「殿下恕罪,有些話,老僕不便當著娘娘講……」

  尉遲越方才便覺他藏著掖著,平靜道:「陶奉御儘管直言。」

  陶奉御白鬚抖了抖,臉上現出難色,不過還是一咬牙道:「娘娘體虛,年紀又小,不易成孕……」

  這些尉遲越早就知道了,也不以為怪。

  陶奉御又道:「一來是不易有孕,這便罷了,若是勉強懷胎,恐怕難以坐住,倒是容易反復滑胎,老僕斗膽一言,還望殿下莫怪,娘娘眼下的身子,恐怕不宜行房……」

  尉遲越卻是微微一怔,上輩子林奉御卻是從未提過此節,他還特地詢問過,林奉御向他確保無礙。

  陶奉御見太子沉吟,以為他不快,不由冒出冷汗,但他為人耿直狷介,又見太子妃與家中最小的孫女年紀彷彿,便忍不住說出了實情。

  正惶恐間,太子卻道:「多謝陶奉御據實相告,敢問奉御,此脈象難診麼?」

  陶奉御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不過還是一五一十道:「回稟殿下,娘娘的脈象清楚無誤,便是出師三五年的新手,也能診出。」

  尉遲越臉色一沉,如此說來,當年那些醫官便是刻意隱瞞,不告訴他行房會對沈宜秋的身體有妨礙,大約是怕他不悅。

  當初太子妃兩年沒有懷上孩子,他將尚藥局的兩位奉御和四位直長都召來診視,卻沒有一個人告訴他實話。

  宮中尚藥局集合了舉國上下最高明的醫者,然而他貴為儲君,卻聽不到一句實話。

  沈宜秋兩次勉強懷胎,都是林奉御負責安胎,孩子沒保住,他也沒遷怒醫官,如今想來,卻不知他們還有多少事隱瞞著。

  若不是陶奉御醫者仁心,恐怕他們夫婦這輩子也被蒙在鼓裡。

  尉遲越按捺住怒火,鄭重地向陶奉御行禮道謝。

  陶奉御仍舊不太放心,他方才一診脈便知太子和太子妃還未圓房,太子血氣方剛的年紀,要忍住恐怕有些難,他想了想,便將事情往嚴重裡說:「殿下請恕老僕多一句嘴,宮中多有服用避子湯藥,此方中多寒涼之物,對婦人傷害極大,長服更是貽害無窮,且此藥並非萬無一失,失效是常有之事……」

  尉遲越頷首:「孤明白陶奉御的意思,有勞奉御替太子妃悉心調理身體,孤與太子妃的子嗣便托賴奉御了。」

  陶奉御深深拜下:「不敢當,老僕定不負殿下所托。」

  辭別了老醫官,尉遲越回到殿中,沈宜秋正靠在床邊,就著素娥的手喝參湯。

  見太子回來,沈宜秋讓素娥把湯端下去,屏退宮人,便要下床,被尉遲越按回床上,扯過衾被兜頭罩住她,然後又扒開被子讓她露出臉:「給孤好好躺著。」

  沈宜秋道:「妾蒲柳之身,不能為殿下誕育皇嗣,請殿下恕罪。」

  尉遲越見她一臉愧疚,但語氣中分明是如釋重負,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淡淡道:「太子妃多慮了,有陶奉御替你調養,假以時日定能為孤開枝散葉。」

  他睨了一眼沈宜秋,動手解腰間帶扣:「太子妃記得按時服藥,孤等著你為孤生一群皇子皇女。」

  沈宜秋聽到「一群」,臉色一白。

  尉遲越見她露出一絲慌張,心裡舒坦了些,脫了外衫鑽進被子裡,把她往懷中一攬,溫熱的手掌按在她小腹上:「別動,孤手暖,給你揉揉。」

  沈宜秋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小腹卻傳來陣陣暖意,尉遲越素日習武,手似乎也特別暖些。

  饒是沈宜秋也不得不承認,腹中的疼痛似乎緩解了不少。折騰了一晚上,她已經筋疲力盡,此時便如浸在華清宮的熱泉中,不覺昏昏欲睡。

  尉遲越察覺懷中人的身體慢慢鬆弛,呼吸變得微沉,便放輕了手下的力道,這樣揉了半夜,方才罷手。

  還未睡實,他忽地又驚醒,一看沈宜秋仍舊團在他懷裡一動不動,心下一鬆,又將她摟得緊些,這才終於沉入夢鄉。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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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良娣

  翌日清晨,尉遲越難得不用去太極宮,一大早便去校場練箭——這是他素來的習慣,只要沒有朝會,每日清晨都要練武。

  沈宜秋經過昨夜一番折騰,睡得遲了些,直到天光大亮,方才懶懶地叫素娥和湘娥伺候起身,這時候尉遲越已經從校場回來,去殿後沐浴更衣畢,在東軒一邊看書一邊等太子妃一起用早膳。

  沈宜秋洗漱、更衣畢,正在對鏡梳妝,便有宮人入內稟道:「啟稟娘娘,宋良娣與王良娣求見。」

  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當日,良娣也一起入門,當時便拜見過,沈宜秋免了他們的晨昏定省,兩人這段時日一直待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戶,今日忽然前來,想是有些慌了。

  素娥的臉便是一落。

  沈宜秋在鏡中看見,忍不住一笑,回身對那宮人道:「知道了,請兩位良娣去東側殿稍坐,上回殿下賞的陽羨茶呢?拿出來請他們用。」

  她頓了頓又吩咐:「問問兩位良娣可曾用過朝食,若是不曾用過,就請他們到堂中與我們一起用。」

  素娥的臉色更難看了。

  沈宜秋打趣道:「素娥姊姊,你的臉都快落到地上了。」

  素娥撅撅嘴,小聲嘟囔道:「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那新茶咱們也沒幾兩,娘子自己也捨不得日日喝……」

  沈宜秋明白她不過是拿茶葉說事。她介意的是兩個側妃明知到太子在承恩殿,還趕早來請安。

  昨晚尚藥局的奉御替她診脈,直言她未經調理不易懷胎,承恩殿眾人心裡不免打鼓,素娥最是替她著想,自然擔心讓兩位良娣占得先機。

  兩位良娣一個是宋侍中的孫女,一個是王少傅的孫女,雖然都不算世族,且都是庶女,但父祖在朝中擔任要職,自己也是才貌雙全,無論哪個誕下長子,對沈宜秋這個太子妃而言都不是好事。

  不過對宋六娘和王十娘,沈宜秋卻非但沒有惡感,甚至還存著感激。

  上輩子剛入宮時,他們三人也曾暗暗較過勁——都是都中數得上的貴女,都是姿容出眾,才學兼人,自是誰也不服誰。

  然而後來幾年宮中陸續有新人進來,他們三人都是無子又無寵,漸漸也熄了爭競的心,反倒因為一起入宮,時常走動,比旁人多了幾分親近。

  彼時沈宜秋因四堂姊的事惹了尉遲越不快,不久二伯貪腐案案發,朝野上下都在揣測皇帝會不會廢后,扶立淑妃上位。

  後宮眾人趨利避害,都生怕與沈宜秋扯上關係,盧六娘和王十娘卻甘願冒著得罪何婉蕙的風險,日日去她宮中看望,陪她聽琴賞花飲茶閒談,開解寬慰她。

  若不是有他們雪中送炭,沈宜秋不知道能不能撐過那段最暗無天日的日子。

  到底是張皇后看中的人,品性自然不會差。

  沈宜秋一早知道自己的體質不易有孕,上輩子調理了兩年方才懷上第一胎,不出兩月便小產,又經過兩年才懷上第二胎,千辛萬苦地坐住,最後也成了水中月——也許她就是子女緣薄。

  尉遲越是太子,不可能一年兩年地等下去,直到她生下嫡長子。

  橫豎都是要生,他們生總好過別人生。

  她對素娥笑了笑:「我們三人一同入宮,自然要親近些,將來作伴的日子多著呢,一會兒切不可失禮。」

  她頓了頓又道:「往後這宮裡遠不止這幾個人,你一一都去計較,哪裡計較得過來?」

  素娥經她這麼一說,頓時悵然起來,才新婚便有兩個貴妾已經夠堵心的了,往後還要眼看著新人一個個進門,單是想想便覺得彷彿鈍刀子割肉。

  當年在靈州,她親眼見過郎君和娘子如何恩愛,可憐小娘子自小到大吃了那麼多苦,只盼她長大成人能嫁得知疼知熱的如意郎君,最後卻嫁入了天家——太子殿下算不算如意郎君不好說,但知疼知熱是不必指望了。

  素娥暗暗歎了口氣,打開奩盒,隨手取出一支纏枝石榴金釵,正要替沈宜秋插入髮間,沈宜秋從鏡中看見那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想起昨夜尉遲越說的「一群」,胳膊上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忙道:「換一支吧。」

  素娥又挑了一支瓜瓞綿綿金簪,沈宜秋一見便覺頭疼,自己從奩盒裡挑出一支荷塘小景簪子才算完。

  不一會兒宮人又來回話,道兩位良娣已經用過朝食,就在東側殿等候太子妃。

  素娥臉色稍霽,總算這兩位還知道些進退。

  沈宜秋便叫宮人去傳膳,不一時早膳到了,她與太子一起用過早膳,食案撤下,換成茶床,兩人相對飲了一杯茶,沈宜秋便道:「兩位良娣來承恩殿請安,已經等候多時了,正好殿下也在,不如召他們入內說話。」

  尉遲越一聽,撂下茶杯,越窯瓷磕在檀木案上,發出金石般的一聲響。

  他站起身,冷冷道:「孤要去太極宮,太子妃自己召他們說話吧。」

  說罷便朝殿外走去。他昨夜憋了一肚子火,被沈宜秋腹痛一攪和,後來便不了了之。

  誰知她此時竟又打起了保媒拉纖的主意,把他往別人院子裡推,她便能清清靜靜思念寧彥昭麼?想得倒美。

  尉遲越心中冷笑,頓住腳步,回頭道:「孤今日晚膳在承恩殿用,晚上也在此歇宿。」

  沈宜秋微微睜大眼睛。

  尉遲越見她這措手不及的模樣,心裡的鬱悶紓解些許,嘴角一揚:「對了,分開用膳多有靡費,往後孤便在承恩殿用膳,若是哪天來不了,孤遣人來告訴太子妃。」

  說罷心滿意足地往門外走去。

  沈宜秋只覺莫名其妙,昨晚醫官就差直說她的身子懷不上皇嗣,尉遲越還來承恩殿做什麼?他不知道這是無用功麼?

  她百思不得其解,尉遲越不像是會做此等多餘之事的人,難道太子真的窮到連一頓飯也要省?

  她揉了揉太陽穴,按捺下心中困惑,叫宮人去請兩位良娣到堂中說話。

  不一時,宮人領了兩位良娣到殿中,兩人垂眉斂目地下拜行禮:「妾請太子妃娘娘安。」

  沈宜秋道:「不必多禮,以姊妹相稱便是。」

  說罷敘了年齒,宋六娘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比沈宜秋還小了兩個月,王十娘則是十七。

  不過沈宜秋是太子妃,即便年齡不是最大,兩人也都稱她為阿姊。

  兩位良娣都生得花容月貌,宋六娘溫婉可人,柔順秀麗,臉蛋微圓,一雙眼睛分外動人,如江南二月的煙波春水,內眼角卻是圓乎乎的,添了幾分憨態。

  王十娘則是清冷孤傲、微有棱角的長相,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些,如北地傲雪的寒梅。

  兩人裝束差不多,都是窄袖褥衫石榴裙,外罩織錦半臂,宋六娘是藏報春色麒麟錦,王十娘則是水青色纏枝花紋錦。

  兩人都施了淡淡的脂粉,描了眉,點了絳唇,雖不是濃妝豔抹,但顯見花了一番心思。

  然而他們煞費苦心,鼓足了勇氣,滿懷忐忑和憧憬,卻得不到太子一顧。

  他們竭力掩飾,但失落還是從眼角眉梢滲出來,沈宜秋看著他們,就像看著許多年前的自己。

  她本來準備了一篇冠冕堂皇的勉勵之語,對著這兩張春花皎月般的臉龐,她忽然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只是放下茶杯道:「早該請兩位妹妹來坐坐,奈何前些時日庶務冗雜,如今倒是閑下來了,你們也別成日拘在院子裡,多來走動走動才好。」

  說罷叫湘娥取了些綾羅緞帛、香粉口脂、簪釵環佩之類的東西來,都是鮮亮的顏色,時新的花樣。

  沈宜秋上輩子與兩人相識多年,自然深諳兩人的喜好,兩人忙下拜謝賞。

  沈宜秋道:「正是豆蔻之年,愛穿什麼愛戴什麼儘管可著心意來,我這裡也沒那麼多規矩,你們不必拘謹,閒時多走動。」

  沈宜秋知道僅憑三言兩語也不可能叫他們放下戒心,也沒有說什麼推心置腹的話,只道:「太子殿下政務繁忙,宮中長日寂寥,喜歡什麼消遣,不用拘著自己,喜歡吃什麼,若是典膳所沒有的,叫人來承恩殿說一聲,我讓他們加上。」

  宋六娘覷了王十娘一眼,大著膽子道:「多謝阿姊,妹妹直說了阿姊莫要見怪……典膳所幾乎每日都是羊肉羊羹,還真有些吃不慣……」

  沈宜秋一笑:「六娘是江南來的,確實會吃不慣,眼下快九月了,不久螃蟹便肥了,我叫人給你留兩簍。」

  宋六娘眼睛一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沈宜秋看在眼裡,不由彎了嘴角:「不過此物寒涼,不可多食,記得配著薑桂酒一起吃。」

  宋六娘一向嘴饞,上輩子在東宮時領的俸金倒有一大半填了肚子,後來尉遲越登基,她封了德妃,成了一宮之主,終於擁有了夢寐以求的小廚房,每日變著法子弄好吃的,沒幾日便吃出了雙下巴。

  闔宮上下都知道,德妃的小廚房中藏龍臥虎,廚子手藝遠勝尚食局。

  王十娘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一眼同伴,臉色又冷了一分,連人家品性都沒摸清楚,一點小恩小惠便叫人拐了去,真真沒出息。

  沈宜秋看她一眼,臉上掠過一絲促狹,對她道:「我在閨中時便聽說十娘琴藝超絕,東宮藏書樓中有一些漢魏古譜,你若是要看,我可以叫人替你謄抄一份。」

  王十娘清冷的臉頰立時浮出兩片紅雲:「多謝阿姊,妹妹感激不盡。」

  沈宜秋知道她最是外冷內熱,又愛琴如癡,交情淺時顯得冷淡又狷介,若是將人引為知己,便會掏心掏肺。

  一聽見古琴譜,她已經把方才對宋六娘的腹誹忘得一乾二淨。

  肥螃蟹和古琴譜的功效立竿見影,兩人一時忘了最初的來意,對太子妃的戒備也少了許多,三人一邊飲茶一邊談天說地,不知不覺便到了午膳時分。

  沈宜秋往外一望,見外面長空蔚藍,秋氣高爽,索性提議將午膳擺到後園亭子裡。

  都是十幾歲的小娘子,便是心裡知道自己要爭奪同一個男子的寵愛,可真的笑鬧起來,又不知不覺將這些拋諸腦後。

  他們生在差不多的門庭,打小受著差不多的教養,看差不多的書,學差不多的藝,自然也有聊不完的話題。

  用完午膳,王十娘叫宮人去淑景院去取了自己習用的琴,乘興撫琴。

  沈宜秋和宋六娘擺起棋局,一邊聽琴一邊對弈,消磨了一下午。

  夕陽西斜,三人都有些意猶未盡,還是王十娘見天色晚了,知道太子要來承恩殿,悄悄拉了拉樂不思蜀的宋六娘,起身向太子妃告退。

  沈宜秋拿不準尉遲越的態度,也不敢貿然留他們用晚膳,只叫人去典膳所傳幾樣精巧的菓子送去淑景院。

  宋六娘和王十娘辭別太子妃,出了承恩殿,讓宮人遠遠跟在後頭,並肩往西邊淑景院行去。

  宋六娘輕輕歎了口氣:「太子妃娘娘真好。」

  王十娘輕輕地「嗯」了一聲。

  宋六娘的聲音輕輕澀澀的,像清水裡撒了一把沙:「若我是太子殿下,我也喜歡她。」

  王十娘沒回答,只是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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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試探

  是日黃昏,尉遲越回到承恩殿,沈宜秋走到階下相迎。

  尉遲越望了一眼自己的太子妃,只見她神色恬然,雖然臉色還有些發白,眼角眉梢卻帶著些許欣悅之色。

  他下午便聽到黃門來報,道太子妃與兩位良娣飲茶撫琴賞花對弈,玩樂了一日,心裡很不是滋味,天底下的女子豈有不善妒的,她與良娣們一見如故,毫無芥蒂,顯然是沒把他這夫君放在心上。

  果然,沈宜秋一見到他,那抹溫暖的笑意便如日落時海天之際的霞色,一點點褪成冷白。

  若是換了以前,再給尉遲越臉上安十對眼睛也看不出來,然而如今他已知道太子妃真實的心意,只要稍加留意,便處處都是蛛絲馬跡。

  尉遲越不覺想起東側殿第三隻書架上寧彥昭的行卷,心裡彷彿有一群螞蟻在齧咬。

  他面上不顯,若無其事道:「太子妃的腹痛可有緩解?」

  沈宜秋道:「謝殿下垂問,晝間服了兩帖藥,現下已好多了。」

  尉遲越點點頭:「那就好,記得準時服藥。」

  他走上前去:「傍晚風寒,你身體欠安,往後就不必出來迎接了。」說著故意上前執起她的手。

  沈宜秋不習慣他的觸碰,尉遲越心知肚明,感覺到她的僵硬,他心裡便生出一種莫名的快慰:便是心裡有人又如何,這只手還不是只有他能牽。

  隨即又覺心頭似有一陣秋風掠過,自己身為太子竟淪落至此,著實淒涼。

  沈宜秋不知他喜怒無常是為哪般,早晨還黑著臉拂袖而去,傍晚又溫言款語故作親昵。要不是對他的神情姿態太過熟悉,她簡直懷疑太子軀殼裡換了個人。

  不明就裡地太子迎入殿中,沈宜秋一邊命黃門去典膳所傳膳,一邊吩咐宮人煮茶。

  尉遲越盯著那紅泥小茶爐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上輩子他去沈宜秋殿中,她總是親手為他煮茶,起初她煮的茶總是不合他口味,茶不是放多便是放少了,鹽不是加多了便是加少了,茶湯不是沸過頭便是每煮到出味。

  他嘴上雖不說,但心裡覺得她多此一舉,總是皺皺眉道:「這些事讓下人做便是,太子妃何必親力親為。」

  沈宜秋總是恭順地道是,下一次卻依然如故,煮茶的手藝一次比一次高明,那杯茶湯也越來越合他的心意,終於有一天分毫不差,他也只是點點頭,隨口贊一聲:「太子妃好茶藝。」

  她便會垂下眼睫,低低道:「殿下謬贊,這是妾的份內事。」

  他在生活起居上說儉省也儉省,但吹毛求疵起來也是無人能及,唯有在這承恩殿,才有一杯無可挑剔的茶。

  可他那時卻視為理所當然,她小心翼翼的討好在他看來既笨拙又多餘,全不在點子上。

  尉遲越回過神來,看了眼對面的太子妃,只見她氣定神閑地袖著手,別說替他煮茶,恐怕連茶杯都懶得遞一下。

  若是對面坐著寧彥昭,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心裡湧起股酸澀,涼涼地道:「不知太子妃可會煮茶?」

  沈宜秋欠了欠身,面不改色道:「說來慚愧,妾不擅此道。」

  尉遲越心裡冷笑,面上不顯,微笑道:「太子妃蘭心蕙質,不必過謙,孤倒想嘗一嘗。」

  沈宜秋只覺此人莫名其妙,上輩子她為了讓他開心,悉心揣摩他的喜好——天曉得此人有多吹毛求疵——將一手煮茶功夫鍛煉得爐火純青,換來的也不過是一句不鹹不淡的「好茶藝」。

  這般吃力不討好的事,這一世她自然懶得再做,可他又不知哪裡不順意,閑著沒事要來折騰她。

  重活一世,此人不知怎的越發難伺候了。

  不過太子殿下既然有令,她也只能照辦。沈家這樣的人家,小娘子出閣前自然學過煮茶分茶,故而她只說「不擅此道」,若說全然不會,任誰都不相信,更不可能把尉遲越糊弄過去。

  沈宜秋示意煮茶的宮人把煮到一半的茶撤下,換上新的茶釜,自己坐到茶爐前,拿起銀火,撥了撥風爐中的銀絲碳,接著拿起梨木杓,往茶釜中舀了兩瓢山泉水,端起茶釜架在爐上。

  等水沸的時候她也沒閑著,拈起鎏金銀茶則,從紙囊裡舀了炙好的茶葉,倒入茶碾,細細碾磨。

  尉遲越看了眼那茶葉,見是尋常的南漳茶,納悶道:「上回孤叫人送來的陽羨新茶呢?」

  沈宜秋噎了一下,總不能說好茶要留著招待你良娣,只得道:「上回拿出來煮,茶罐裡進了潮氣,失了風味,不敢給殿下用。」

  尉遲越懷疑她沒說實話,狐疑地盯著她的眼睛。

  沈宜秋迎著他的目光,微微挺胸,一臉坦蕩。

  尉遲越又不好叫她拿出茶葉來檢視,終究只能揭過不提:「孤那裡還有幾兩,稍後叫人送來。」

  沈宜秋來者不拒:「妾謝過殿下。」

  說話間她將茶碾成細末,釜中水已一沸,她便拿起鳥羽拂末,將碾好的茶葉粉末掃進釜中。

  沈宜秋的動作行雲流水,神情專注,但尉遲越疑人偷斧,只覺處處透著股敷衍的勁頭,與上輩子那鄭重其事小心翼翼的態度判若兩人。

  頃刻間釜中茶湯如湧泉連珠,已是二沸。沈宜秋拿起竹筴,牽起衣袖,攪動茶湯,尉遲越看著她玉一般的皓腕輕輕轉動,十分賞心悅目。

  可上輩子同樣的動作落在眼裡,他卻視而不見。

  他抬起眼,望向沈宜秋的臉,氤氳的水汽中,她低垂著眉眼,掩住了眸光。尉遲越只見長翹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漂亮的影子,彷彿一對被霧水濡濕而垂下的羽翼。

  他的目光順著她的鼻樑往下,經過秀氣的鼻尖,落到櫻桃花色的唇珠上。

  尉遲越的喉結不由輕輕一動。

  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抬眼,一雙眼眸如剪秋水,眼神裡帶著些許困惑和警惕,尉遲越彷彿做壞事被抓了現行,迅速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欲蓋彌彰道:「太子妃好茶藝。」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謬贊。」說著將一縷落下的額髮別到耳後,執起茶杓,將沫餑分到兩隻玉般溫潤的越州瓷碗中。

  尉遲越看了一眼碗底,違心誇道:「茶花很漂亮,孤已經迫不及待想嘗一嘗太子妃的手藝了。」

  茶湯三沸,沈宜秋又舀了茶湯分入碗中,問尉遲越:「殿下可要加鹽?」

  得到肯定答案,她拿起竹揭,從鹺簋中隨意舀了點鹽投入茶湯裡攪了攪,她對尉遲越的喜好怕是比他自己還清楚,若是她願意,能將分量拿捏得分毫不差。

  可沈宜秋並不想叫他滿意,做得差一點,往後這活才不會落到她頭上。

  尉遲越轉動茶碗欣賞了一下茶花,然後端起碗抿了一口,只覺味道澀而鹹,他一早料到風味不佳,入口時心裡便有了準備,但這茶仍舊難喝得出乎他意料。

  上輩子沈宜秋不曾摸透他的喜好之前,煮的茶也比這強多了。

  此事只有一個解釋,她一顆心全在別人身上,不情願侍奉自己夫君。

  她越是如此,尉遲越便越是不肯遂她的意,面不改色,微微頷首:「太子妃果然好手藝,甚合孤的意。」說完又飲了一口。

  沈宜秋只知道他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至於他為什麼捏著鼻子喝,就不得而知了。

  尉遲越優雅地將一碗茶喝完,暗暗長出一口氣,把空碗擱在案上,涼涼地看了妻子一眼:「孤從未喝過這麼可心的茶,只覺神清氣爽,若是可以每日品嘗,真是一大賞心樂事。」

  沈宜秋這會兒也看出他是存心刁難自己,扯了扯嘴角:「能日日為殿下煮茶,妾榮幸之至。」

  尉遲越哪裡看不出她眼裡的不情願,頓感暢快:「能者多勞,幸苦太子妃。」

  「殿下不必見外,這是妾分內事,」沈宜秋邊說邊拿起另一隻茶碗,加了鹽端到他面前,「殿下既然喜歡,不妨再飲一碗。」

  尉遲越喝完一碗,沈宜秋又替他續上,直喝了三碗,典膳所的宮人來送晚膳,這才救了太子殿下的舌頭。

  尉遲越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連喝了兩碗甘露羹,總算把嘴裡的澀味沖淡了些。

  用完晚膳,沈宜秋裝模作樣地拿出帳簿,尉遲越狀似不經意道:「上回孤叫人送來的行卷,太子妃審讀好了麼?」

  沈宜秋心頭一跳,難怪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原來應在這上了——寧十一郎的行卷,果然是他故意送來試探她的。

  她目光微動,若無其事道:「請殿下恕罪,妾愚鈍,內務還未理清,倒把這事擱置了。」

  尉遲越道:「內務慢慢厘清便是,不急於一時,倒是進士科省試將近,鎖院在即,不能再拖下去。」

  沈宜秋心中一哂,今年進士科省試在十二月,還有整整三個月,哪裡就火燒眉毛了,這分明是藉口,她只得道:「殿下所言甚是,妾不知輕重,還請殿下恕罪。明日妾便將剩餘的文卷批閱出來。」能拖一晚是一晚,眼下剛吃飽肚子,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睡飽了才有力力氣想對策。

  尉遲越卻不肯放過她:「不必等明日,時候還早,太子妃不如將帳簿暫放一放,趁著孤在這裡,若有疑問還可商討商討。」

  沈宜秋情知今晚是逃不過了,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便即命宮人去側殿取文卷來,又叫人準備筆墨。

  她也不去辨認,隨手抽了一卷展開,手執青筆,一邊細細審讀,一邊用筆勾出佳句,以簪花小楷寫上批語,約莫兩刻鐘後,她將第一卷 審完,判了中等,交給太子過目。


  尉遲越快速瀏覽了一遍道:「太子妃判得極是公允,繼續。」

  沈宜秋又抽出一軸,不巧卻正是寧十一郎那卷。

  尉遲越早已將那文卷的裱綾花色和木軸質地都記得清楚分明,立即從邵安給他的砥柱山圖上抬起眼,眼神直往沈宜秋的臉上瞟。

  沈宜秋的目光落在卷首的名字上,微露驚訝之色,尉遲越看在眼裡,本來七分的懷疑變作十分——她分明早已看過寧彥昭的文卷,卻還在此佯裝訝然,若非心虛又怎會如此。

  沈宜秋將卷首的賦文看完,對尉遲越道:「太子殿下,妾以為此卷無疑是上等,後面的詩作不必看了。」

  尉遲越往那卷子上掃了一眼,故意道:「太子妃為何不加評語?」

  沈宜秋道:「此子大才,妾之所學不足以裁判。」

  沈宜秋權衡了一下,太子既然懷疑她對寧彥昭存著戀慕之心,不管她怎麼判,他都不會滿意,倒不如照實說,只能寄望於尉遲越愛才心切、公私分明了。

  尉遲越臉上果然閃過一絲不豫之色,也沒有去接她遞過來的文卷,站起身,繃著臉道:「孤乏了,有勞太子妃伺候孤沐浴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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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1: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冷暖

  尉遲越話一出口便已後悔,他娶太子妃,不是為了要她像下人一樣伺候自己,便是對嬪妾,他也從未提過這樣的要求。

  可他是一言九鼎的君主,說出口的話斷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何況這時出爾反爾,不知沈氏心裡會如何笑話他。

  沈宜秋也覺意外,上輩子尉遲越待她雖冷淡,卻也不曾為難過她,說起來妻子伺候夫君天經地義,她常做的也就是替他更衣而已。

  然而太子既提了這樣的要求,她沒有拒絕的道理。她最擅長的便是逆來順受,只是福了福,平靜地應是。

  尉遲越看她這低眉順眼的模樣,心裡有點難過,想解釋一句自己並非有意折辱於她,又說不出口,憋在心裡,臉色倒是越發不好看了。

  兩人各懷心思,一前一後去了承恩殿後的浴堂。

  太子生活簡樸,東宮的浴池比蓬萊宮小了許多,不過八尺見方,南北各砌三層石階,池底鋪著蓮花磚。

  此時幾個宮人正在往池子裡灌注熱水,見太子妃跟著太子一起來,還道他們要共浴,都吃了一驚。

  可細觀兩人神色,並無什麼旖旎的氛圍,尤其是太子,活似有人欠了他五百吊錢。

  宮人們也鬧不明白狀況,不敢多看一眼,恨不得把臉埋到胸口。

  太子妃倒是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平靜地吩咐宮人準備澡豆、巾櫛和寢衣等物,備齊後,便叫他們去門外等候。多些人盯著,只是徒增尷尬。

  屏退了宮人,沈宜秋便對尉遲越道:「妾為殿下寬衣。」

  尉遲越本來心懷愧疚,見她這公事公辦的模樣,氣性上來,轉過身面朝她,一言不發地托起雙臂。

  沈宜秋低下頭,輕手輕腳地解開他腰間的玉帶扣,取下腰帶,脫下外衫,掛在旁邊衣桁上,接著解開他中衣上的帶子,替他寬下中衣,尉遲越勻稱的胸膛便顯露在眼前。

  沈宜秋上輩子也常替尉遲越更衣,但僅限外衣和鞋襪。

  尉遲越不喜歡與人肌膚相貼,便是行周公之禮,也很少除下中衣。

  且寢殿中燭火昏暗,不比眼下浴堂中燈火通明,每一寸皮肉都纖毫畢現。

  饒是夫妻多年,沈宜秋也有些羞赧,不由垂下眼簾,雙頰染上霞色。

  尉遲越看在眼裡,心裡微感得意,故意道:「太子妃很熱麼?雙頰這般紅。」

  沈宜秋咬了咬下唇:「謝殿下垂問,是有些熱。」她雙眼被水汽侵染,越發顯得婉轉,她本是冶豔的長相,露出羞態便格外嫵媚。

  尉遲越的嗓音不覺變得低沉:「太子妃小心些,別熱壞了。」

  沈宜秋道:「多謝殿下關心。」一邊替他解下裳。

  不一會兒,尉遲越身上衣物幾乎除盡,只剩下一條緄襠褲,圍在勁瘦的腰間。

  他知道太子妃在看自己,心裡有些得意,他這身形多一分則太魁梧,少一分則太清瘦,端的是萬裡挑一。

  寧彥昭一個只知道埋頭讀書的文士,有他這樣的身板麼?

  沈宜秋也不得不承認,太子生得腰是腰腿是腿,身姿峭拔,算得賞心悅目。她不曾見過其他男子的身體,無從比較,但尉遲越者生得大抵是不錯的。

  只可惜她此時恨得牙根發癢,實在沒什麼心情欣賞。

  尉遲越沒有自己動手的意思,等著她替自己解褲子。

  沈宜秋不知如何下手,這麼私密的事情,尉遲越一向是自己做的。

  尉遲越卻不打算放過她,催促道:「太子妃在等什麼?」

  沈宜秋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去解帶子,可褲子上的帶子又細又多,她手一抖,不小心把個活結抽成了死結。

  她一急,加上堂中燠熱,額頭上立即冒出一層細汗。

  尉遲越聲音裡滿是笑意:「太子妃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沈宜秋磨了磨後槽牙,可那褲帶結成了死結,越是急越是解不開。

  尉遲越輕笑了一聲:「孤來。」說罷長臂一舒,從方才解下的蹀躞帶上摘下一柄小胡刀,利索地將褲帶割斷。

  沈宜秋非禮勿視地垂下眼,臉頰滾燙,紅得好似熟透的蝦子。

  尉遲越本是作弄於她,這時卻有些不好意思,沒再顯擺,轉身踏入池中。

  在熱湯中浸了片刻,他重整旗鼓,轉頭對立在池邊的沈宜秋道:「太子妃不來伺候孤沐浴麼?」

  沈宜秋已經懶得計較,走上前去,拿起布巾,開始替他擦身。

  沈宜秋自小被人伺候,哪裡會伺候人,下手沒什麼輕重,心裡憋著火,又想他皮厚,便用了八成的力氣。

  尉遲越感覺皮快被她蹭下一層,也不知道她這是搓背還是謀殺親夫。但他堅決不服輸,咬咬牙笑道:「太子妃的力道拿捏得很好,甚合孤的心意。」

  沈宜秋心裡冷笑,手上又加重了一些,直把尉遲越搓得後背發紅,自己兩條胳膊又酸又麻。

  尉遲越咬牙忍了半晌,也實在吃受不住了:「可以了。」

  沈宜秋熱出了一頭汗,不由長出一口氣:「妾伺候得不好,望殿下見諒。」

  尉遲越後背火辣辣生疼,但仍舊泰然自若:「太子妃過謙,第一回 便伺候得孤這樣舒坦,往後還要多勞動太子妃。」

  沈宜秋手一抖,巾布掉進了水池裡。這還沒完了?

  尉遲越不過是逗她玩,他也沒有那麼多層皮給她磋磨。

  只是見她慌張,他便渾身舒坦,心滿意足地從池子裡站起身:「有勞太子妃把孤身上的水擦乾。」

  沈宜秋被他折騰得夠嗆,待把這太歲送出去,叫來宮人重新換水,伺候自己沐浴完畢,只覺腰酸背痛,渾身的骨頭幾乎散架。

  剛躺到床上,尉遲越便貼了上來,毫不見外地把她團一團裹進懷裡,對著她耳後道:「今日真是辛苦太子妃了。」

  沈宜秋默默從一數到十,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才道:「這是妾的本分。」

  尉遲越到底有些歉意,心裡打定主意,下回去華清池,投桃報李伺候她一回便是,想到此處不免血氣上湧,趕緊往後退開幾寸。

  自打這日起,太子彷彿得了趣,連著五六日都宿在承恩殿,雖然沒再叫太子妃伺候洗澡,晚上同床共枕也沒做什麼,但沈宜秋還是渾身不自在——有個上峰在側,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這滋味實在不好受。

  更煩人的是,他似乎已經養成了抱她睡的習慣,哪怕她等他睡熟後悄悄從他懷裡鑽出去,他不一會兒便能閉著眼睛摸索過來,熟練地把她撈進懷裡。

  久而久之,沈宜秋也就懶得掙扎了。

  好在過了幾日,沈宜秋那來無影去無蹤的葵水忽然而至,她總算鬆了一口氣。

  當晚,尉遲越照例來承恩殿用了夕食,正要叫宮人備熱水,沈宜秋便道:「請殿下恕罪,妾這幾日不便伺候殿下……」

  尉遲越半晌明白過來「不便伺候」是什麼意思,心道你什麼時候便過了。

  「無妨,」他若無其事道,「這承恩殿孤也住慣了,今晚還是宿在此處。」反正月信又不妨礙他抱著睡,沈宜秋看著瘦,該有肉的地方倒是不含糊,抱在懷裡還怪舒服的。

  沈宜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恐怕有損於殿下……」

  尉遲越嗤笑了一聲:「不過村夫野老的無稽之談罷了,太子妃見多識廣,怎麼也信這些。」

  沈宜秋只好乾笑:「殿下教訓得是。」

  尉遲越見她臉色不好便覺受用,當下催她就寢,從背後摟著她,把臉埋在她頸窩處吸了一口:「太子妃用的是什麼香?」

  沈宜秋乾巴巴道:「尋常熏衣香罷了,殿下若是喜歡,妾明日把香方呈給殿下。」

  尉遲越又湊到她衣領上嗅了嗅,方才那股甜香分明不是香料的氣味,想來是她身上自帶的體香,今日似乎更濃郁了。

  他將她摟得更緊一些,低聲道:「宜秋……」

  懷中人的脊背立即繃緊,尉遲越覺得煞是有趣,把她搓揉了兩下,又低低叫了一聲,逗得差不多了,這才道:「這幾日朝中可能有些事,你若是聽到什麼流言蜚語,別著急,也別放在心上,孤自有計較。」

  沈宜秋聞言有些意外,前朝之事能影響到她的有限,一想便知道,尉遲越是打算動她二伯了。

  能防患於未然將這禍國殃民的蠹蟲早些剪除,於社稷是好事,於她也不是壞事——現在讓人非議幾句,總好過上輩子那樣被拖入泥沼。

  不過尉遲越竟會擔心她為流言蜚語難過,不惜隱晦地提醒她,這倒是一樁新鮮事。

  他一向把前朝和後宮分得很清楚,便是上輩子寵愛何婉蕙,也沒有提拔何家人,何淑妃的同胞弟弟也只能老老實實地走進士科舉,考到第五年方才及第。

  即便沈宜秋不情願承認,她心裡也明白,這一世尉遲越對她有些上心了。

  大約因她和別人訂過親,他心有不甘,便非要讓她俯首貼耳、死心塌地不可——尉遲氏自馬背上得天下,太子平日裡看著溫文爾雅、謙恭有禮,骨子裡其實有一股狠勁。

  上輩子他這麼寵何婉蕙,除了偏愛那一類女子之外,恐怕也有多年求而不得的緣故。

  現今他們才新婚,她生得尚算得平頭正臉,他覺著新鮮也正常。

  沈宜秋有些困擾,倒是不怎麼擔心,別看他眼下興興頭頭的,不過是招貓逗狗似地逗一逗,等找到更有意思的消遣就不會再來招她,她只要耐著性子忍過這一陣便好。

  兩日後,沈宜秋便知道尉遲越說的是什麼事了。

  御史中丞柳翝上書彈劾祠部郎中沈青玄玩忽職守,奢侈逾度,去歲主持郊祭前本應齋沐七日,卻夜宿平康坊秦樓楚館中。一應罪責經查證屬實,予以革職查辦。

  柳中丞原是東宮崇文館直學士,誰都知道他是太子親信,他親自上疏彈劾,明明白白就是太子的意思。

  當日沈家大張旗鼓地接駕,朝野上下都道沈家要借著太子妃的勢起來,誰知道太子只過了一夜便拂袖而去,這會兒又要革沈二郎的職。

  眾人都在揣測沈家怎麼得罪了太子,以至於他竟連新婚妻子的顏面都不顧,便要收拾她伯父。

  恰在此時,尉遲越接連三夜宿在長壽院,也不來承恩殿用晚膳,東宮的人心也浮動起來。

  第四日清晨,尉遲越練完劍回到院中,沐浴更衣畢,叫黃門來遇喜過來伺候他用早膳。

  來遇喜心比比干多一竅,哪裡不知道太子的意思,不過尉遲越不問,他便裝作不知,只是躬身替太子擺膳。

  尉遲越用了一個玉露團,終於按捺不住,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孤叫你留意著承恩殿,這幾日如何?」

  來遇喜道:「娘娘無事,只是昨日罰了兩個宮人,打發走了一個內侍。」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才幾日功夫,這些人便沉不住氣了。」他這幾日故意不去承恩殿,也是為了試一試承恩殿的下人是否忠誠可靠。

  他在裡面安插了自己的人,特意命他注意下人們這幾日可有輕慢,本是想幫沈宜秋清理一下身邊人,誰知她不等他幫忙,自己便動手了,他的安排倒沒了用武之地。

  沈宜秋上輩子便是如此,遇事總是自己想辦法,受了委屈也不來同他說。

  他起初也念她的好,省心成了習慣,便理所當然不去關心了。

  尉遲越忽然覺得口中的菓子味同嚼蠟,他又問道:「太子妃這幾日可還好?」

  來遇喜目光閃爍。

  尉遲越見他欲言又止,想當然以為太子妃這幾日過得不好,嘴角不由自主揚起。

  之前他日日宿在承恩殿,想來她已習以為常,他三日不露面,她難免失落,這一失落,被冷衾寒、長夜漫漫,方才知道他的好處。

  來遇喜知道他想岔了,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還是如實道:「昨日兩位良娣去承恩殿請安,陪娘娘用了午膳,之後便一起描花樣子、染指甲、剪金箔花勝。」

  尉遲越點點頭,宋、王二人倒是有幾分義氣,知道去開解太子妃。

  上輩子他們三人也處得不錯,值得嘉許。

  他想了想道:「一會兒你去庫裡選兩百端時新的綾羅,一半送到承恩殿,剩下一半給兩位良娣分了。」

  他頓了頓又道:「今日呢?太子妃又在忙什麼?」

  來遇喜垂下眼皮道:「今日娘娘一早便召了兩位良娣用早膳,又從教坊傳了兩個樂人入宮,說是要去園中持螯把酒、聽琵琶賞菊花……」

  尉遲越「啪」一聲撂下銀箸,是淑景院沒飯吃麼?還是承恩殿的飯食特別香?成天價地往那兒跑,怎麼不見他們來長壽院請安!

  他沉下臉道:「他們身為良娣,明知道太子妃身體欠安,還成日招著她往園子裡跑,著實不成體統。」

  來遇喜只得道是。

  尉遲越拿起茶碗飲了一大口,氣還是順不過來,站起身道:「備輦,去承恩殿。」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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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7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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