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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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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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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6: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兄弟

  尉遲淵口中連稱有趣,對那黃門道:「我正要去探望阿兄,就同你們一起去東宮吧。」

  郭賢妃愕然道:「怎麼才來便要走?你等等,阿娘前日剛給你縫了足衣,你穿給阿娘看看……」

  尉遲淵絲毫不為所動:「有勞阿娘,我先去瞧阿兄,改日再穿給阿娘看。」

  說罷竟然當真跟著那幾個黃門出了殿。

  郭賢妃氣得腮幫子鼓起,卻拿幼子毫無辦法,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東西,他卻不知珍惜,可即便打定了主意下回再也不給他做這些,隔幾日叫他一哄,頓時心花怒放,將舊怨忘得一乾二淨。

  尉遲淵離開後,何婉蕙著實鬆了一口氣,但瞥見裝香囊的木盒,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郭賢妃生了會兒小兒子的悶氣,這會兒也想起外甥女的事,免不得唉聲歎氣:「也不知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歷盡千辛萬苦生養的兩個孩子,就沒一個省心,小的成日啕氣也罷了,以為三郎是個省心的,誰知姻緣上卻遇著這麼大一個坎。」

  郭賢妃重重歎了口氣:「我這做阿娘的也不求他娶個多賢惠的媳婦,可他千方百計娶回來個剋我的煞星,真真氣死我了……」

  何婉蕙聽到此處,心往下一墜,失神問道:「太子妃是表兄自己求娶來的麼?」她知道沈七娘與寧家議過親,可她一直以為這樁婚事是張皇后的主意,可聽賢妃的意思,似乎是表兄的手筆。

  郭賢妃這才察覺自己說漏了嘴,她瞞著外甥女,倒不是怕傷她的心,皆因兒子千方百計求娶個天煞孤星回來,於她是個奇恥大辱。

  不過既然已經說出來,她便也不再瞞著,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兒子怎麼連夜去華清宮求聖人降旨,又怎麼在城中傳謠諺的事和盤托出,何婉蕙愈聽心愈涼,雙唇打顫,半晌說不出話來。

  偏偏郭賢妃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哼,阿蕙你是不知道,我同三郎提過,讓他出面與祁家說一說,將你的婚約解了,你道他怎麼說?」

  何婉蕙緊抿著唇,一聲不吭。

  郭賢妃沒好氣地道:「他說,祁家是大燕功臣,他是太子,不能跟臣子爭妻,你聽聽!不能跟祁家爭,怎麼倒與寧家爭去了?定是那沈氏暗中使了什麼手段。」

  她冷笑了一聲:「怪道他們說沈七娘母親是狐狸托生的,當年將沈三郎迷得神魂顛倒,生的女兒也得其真傳,魅人的功夫了得。」當年沈三郎以弱冠之年取得進士科魁首,曲江池探花宴那一日,他騎著白馬穿過長安城,幾乎引得萬人空巷。

  郭賢妃彼時還未入宮,是個待字閨中的妙齡女郎,與長安城中不計其數的少女一樣,將風華絕代的沈家三郎當成了春閨夢裡人。

  這麼一個人,最後竟鬼迷心竅娶了個畫師的女兒,便是如今想來,郭賢妃依舊有些意難平。

  她撇了撇嘴,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外甥女,怒其不爭地歎了口氣:「可惜你這孩子心實,隨了我和你阿娘,學不來那些妖媚蠱冶的手段,可不就吃了虧?」

  何婉蕙垂下眼簾:「只要表兄順意,阿蕙便心滿意足了。」

  郭賢妃按了按她的胳膊:「你別擔心,三郎與你的情分擺在那兒呢,只要進了宮,沒人能越得過你去。」

  何婉蕙羞得垂下頭,露出的一截粉頸也泛出了薄紅。

  她囁嚅道:「姨母休要拿阿蕙逗樂,阿蕙身不由己……」

  郭賢妃睨了她一眼:「要我說那祁家也真不厚道,祁十二都那副光景了,還拖著人家好好的小娘子不放,也怪你祖父迂闊,他們先不仁,你們又何必守義?」

  何婉蕙輕聲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畢竟是打小訂下的親事,祁家不提,祖父和阿耶也不便說什麼,他們心裡也是疼阿蕙的。且祁公子待阿蕙那麼好,如今他纏綿病榻,也著實可憐……」

  郭賢妃不免有些動容:「你這孩子,總是替旁人著想,那祁小郎若是真對你有情,便該替你想想,若是你嫁過去他便撒手人寰,叫你如何是好?」

  何婉蕙忙道:「姨母疼阿蕙,阿蕙心裡明白,但若是祁家不提,這婚是斷斷退不得的。」

  郭賢妃見說不動她,無可奈何道:「罷了罷了,姻緣天定,只看你們有沒有緣分了。」

  何婉蕙站起身道:「阿蕙伺候姨母用湯藥。」

  尉遲越經過大半夜的一場奔波,風寒越發重了,雖然半夜喝了一副湯藥,睡到早上身上仍舊滾燙。

  他一開始還想強撐著起床去太極宮理政,剛坐起,還沒來得及下床,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只得又躺了回去。

  再看看身邊睡得人事不省的太子妃,他也不放心就這麼離開——沈宜秋慣會逞強,等她醒來,還是傳醫官來看一看,他才放心。

  他迷迷糊糊思忖著,不覺又睡了過去,再醒時已是一個多時辰後,睜眼一看,沈宜秋卻已經起來了,坐在床邊,手裡捧著一卷書,正看得津津有味。

  尉遲越輕輕咳了一聲,沈宜秋察覺他醒了,便即放下書,問他道:「殿下好些了麼?」

  尉遲越點點頭:「你呢?胃還疼麼?」

  沈宜秋道:「謝殿下垂問,妾並無不適。」

  尉遲越見她臉上已恢復了幾分血色,略微放心,不過還是叫黃門去傳醫官,直到從醫官嘴裡聽到太子妃無恙,他心裡的一塊石頭才落地。

  醫官又替太子診視,一把脈,不由皺起眉:「殿下的風寒似有加重的跡象,需臥床靜養,切不可操勞,以免病氣入肺經與心經。」

  尉遲越畢竟是英年早逝過一回的人,雖嫌臥床麻煩,卻也不敢掉以輕心,頷首道:「孤知道了。」

  醫官剛離去,便有黃門來稟,道五皇子前來探望太子殿下。

  尉遲越聞聽此言,腦仁越發疼了。憑他對這同胞弟弟的瞭解,他若是真來探病,恐怕全大燕的江河都要倒流了。

  不過人既已到了,他也不能將他趕出去。

  尉遲越只好對那黃門道:「請五殿下到長壽院稍坐,孤這就去。」

  說罷,他瞥了一眼沈宜秋,卻見她若有所思,神情有些古怪。

  尉遲越倒也不覺詫異,他這幼弟在長安城中威名赫赫,連黃口小兒都知道五皇子小小年紀便是個不務正業的紈絝,太子妃想必也聽過他那些混帳事,難怪會沉吟。

  沈宜秋心裡想的卻是上輩子的事。

  上一世她與尉遲淵全無往來,只在宮中家宴上見過幾回面,連話都不曾說過幾句,唯一一次直面彼此,卻是在尉遲越死後。

  尉遲越暴斃,沈宜秋封鎖了消息,當機立斷以皇帝之名召兩位皇弟入宮赴宴,一個是四皇子,另一個便是尉遲淵。

  四皇子得知自己被軟禁,氣得暴跳如雷,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駡,而尉遲淵卻出奇平靜,只是提出要見一見兄長的屍首。

  沈宜秋總覺得他前來「赴宴」時便已猜到了實情,可這又叫人費解——明知道會被軟禁,甚至可能有殺身之禍,還老老實實入甕,這算是聰明還是蠢笨?

  雖然朝野上下都說五皇子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混不吝,可沈宜秋知道,尉遲淵絕不愚笨,不管是誰,只要見過他那雙淺淡又剔透的眼睛,就知道他絕對是個一等一的聰明人。

  沈宜秋收回思緒,想不通的事不去想便是。

  尉遲越拖著病軀起床更衣洗漱,坐上步輦。

  到得長壽院,尉遲淵已在正堂中等候有時,見他進來,規規矩矩行個禮:「五郎見過阿兄。」

  尉遲越一見他這副模樣心中便是警鐘大作,他這弟弟一向沒個正形,若是哪一日忽然一本正經,那必定是在憋壞。

  尉遲越略一沉吟,當機立斷,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將眉一挑,嘴角一撇,冷哼了一聲:「你不去弘文館上學,到東宮來做什麼?」

  尉遲淵睜大眼睛,眼神清澈又無辜,半是委屈,半是關切:「弟弟聽聞阿兄抱恙,心憂如煎、寢食難安,哪裡還能靜下心來讀書,非得立即親眼見到阿兄不可。」

  他說得懇切真誠,尉遲越若非他親阿兄,說不定真信了。

  他拿起青玉鎮紙往案上不輕不重地一敲,沉下臉道:「還敢巧言令色!馮學士前日來見孤,道你接連四五日未去弘文館,又去哪裡荒唐了?怎可如此不求上進、虛度光陰?」

  尉遲淵謊話被拆穿,卻沒有半點赧色,只是憊懶地一笑:「我坐在那兒也只是礙先生的眼,便不去辱沒斯文了。橫豎我又不用考進士,學那些勞什子做什麼。」

  「讀書治學是為修身識禮,豈是為了功名?」尉遲越繃著臉教訓道。

  尉遲淵道:「阿兄教訓得是,五郎謹記在心,明日便洗心革面。不過聖人有言,『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兄長有恙,若是坐弟弟的不來探望,怕是孔聖人也要從地下爬出來打我。」

  尉遲越聽他滿口胡言,只覺病更重了,糟心地揮揮手:「行了,你也探望過了,請回吧。」

  尉遲淵看了一眼外頭天色:「眼看著快到午時了,阿兄不留弟弟用午膳麼?」

  尉遲越絕情道:「不留。」

  尉遲淵眨巴兩下眼睛:「阿兄急著趕我走,可是要回後院陪阿嫂?正好,我還不曾向阿嫂請過安呢……」

  忽然被戳中心事,太子惱羞成怒,揮袖趕他:「去,趕緊回你的王府去。」

  尉遲淵可憐巴巴地道:「虧我滿長安地替阿兄找狗,未料阿兄這般無情……」

  尉遲越心頭一跳,若無其事道:「找什麼狗?孤何時叫你找狗了?」

  尉遲淵道:「噫,聽說賈七賈八滿京城找額上有塊月形白斑紋的黑色獵狐犬,我道是阿兄要,好容易弄來一隻這樣的,卻原來阿兄用不著?」

  尉遲越心裡一喜,面上卻不顯:「是我要,又如何?」

  尉遲淵莞爾一笑:「狗兒就在我府中養著,阿兄若是用得著,弟弟這就叫人去牽來。不過,弟弟有個微不足道的請求……」

  尉遲越睨他一眼,又好氣又好笑:「要什麼,說吧。」

  尉遲淵道;「我想見見阿嫂。」

  「不行。」尉遲越斬釘截鐵。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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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0:12: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小叔

  尉遲越一口回絕,倒不是為了防閑,皆因他這弟弟嘴上沒把門,昨晚剛出了何婉蕙的事,若是他再口無遮攔說點什麼渾話惹得沈宜秋不豫,那遭殃的還是他。

  尉遲淵卻越發來了興致,眯了眯眼道;「阿兄為何不讓我見?」

  尉遲越正色道:「見你阿嫂做什麼?不合禮數,別胡鬧,趕緊回去。」

  尉遲淵忽閃兩下眼睛,長睫毛扇子般扇動;「我只是想給阿嫂請個安罷了了,我還是個小孩子,又不能把阿嫂搶走,阿兄怕什麼。」

  尉遲越見他這涎皮賴臉的模樣便牙根發癢,恨不得將他拎起來打一頓,這種事別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倒好,還大言不慚往外說。

  他懶得理會這混帳玩意兒,掀了掀眼皮,冷冷道:「自己走還是讓侍衛幫你走?」

  尉遲淵道:「那狗兒呢?阿兄不要了麼?」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你自己留著吧。」

  尉遲淵又道:「那樣的狗可不好找,沒準全長安就那一隻。」

  尉遲越不為所動,他活了兩輩子,還沒有人能要挾他:「長安沒有去別處找,總之用不著你。」

  他堂堂一個儲君,還能叫一隻狗難住不成?

  尉遲淵居然點點頭道:「阿兄自然沒有什麼辦不到的。」

  他眼珠子一轉:「不過阿兄千方百計尋這狗兒,究竟有何用呢?」

  尉遲越道:「與你何干。」

  尉遲淵嬉皮笑臉道:「讓愚弟猜猜,是不是送給阿嫂?」

  尉遲越有些愕然,他只吩咐賈七賈八按圖索驥找這麼一條狗,卻不曾說過用來做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為了送給沈宜秋作生辰賀禮,五郎又是怎麼知道的?

  不過他面上不顯,只淡淡道:「獵犬自是打獵用,太子妃又不打獵,養獵犬做什麼,要養也是養猧子,你想多了。」

  尉遲淵盯著兄長看了半晌,忽地粲然一笑:「本來見不見還在兩可之間,見阿兄這樣,我倒是非見不可了。阿兄是不是詫異我怎麼知道這狗兒是送阿嫂的?其實容易得很。」

  他頓了頓道:「阿兄又不似愚弟這般遊手好閒,這麼多年也不曾見你放鷹走狗,平白無故叫人滿城找狗,連毛色和額上斑紋都要一模一樣,想來是阿嫂曾養過這樣的狗,不知因何緣故死了或丟失了,我猜得對不對?」

  尉遲越只覺手心發癢,好容易克制住,涼涼地睨他一眼:「對不對都與你不相干,有那個閒心,不如去背兩篇文,作兩首詩,也省得馮學士一天到晚來找孤告狀。」

  尉遲淵涎著臉道:「本來不相干的,如今卻相干了。阿兄悄悄地找狗,想必是要給阿嫂一個意外之喜。賈七和賈八找得那樣急,想必期限近在眼前,那便是要趕什麼日子,眼下非年非節的……」

  他頓了頓,忽作恍然大悟狀:「想必是阿嫂的生辰快到了。你說她要是事先知道了,還有沒有那麼高興呢?」

  尉遲越心頭火起,臉一沉:「尉遲淵!」

  尉遲淵懶懶地一笑:「阿兄日理萬機,總不能一天到晚守著阿嫂,我總有辦法叫她知道的。」

  尉遲越不禁頭疼,他瞭解這個弟弟,尉遲淵聰明透頂,什麼都是一點就透,故而凡事只肯出三分力氣,可若是他有心要做成一件事,便是不眠不休也要做成才能善罷甘休。

  尤其是這類損人不利己的事,他最是願意苦心鑽研。

  自己又不能一天到晚盯著,有心算無心,還真不一定能防住他。

  太子無奈捏了捏眉心:「為何執意要見你阿嫂?」

  尉遲淵道:「阿兄知道我的,每每聽說哪裡有奇人異士,定要親眼見一見。」

  太子輕斥:「休得胡言亂語,你阿嫂是哪門子的奇人異士。」

  尉遲淵睜大眼睛:「噫,阿嫂治好了母妃多年頭風,又治好了阿兄多年眼疾,這還不算奇人異士麼?簡直比法喜寺的禪師還高明,莫非是個神仙?」

  尉遲越一噎,都快叫他氣笑了:「你料我不會打你?」

  尉遲淵無辜地眨了眨眼:「阿兄最疼五郎,怎麼捨得打我。好阿兄,就讓我瞻仰一下神仙阿嫂吧……」

  尉遲越額角青筋突突地跳,但聽弟弟奉承沈宜秋,不知怎的心裡有些得意,他撫了撫額角道:「太子妃未必肯見你,孤著人去問一問。」

  他頓了頓又叮囑:「當著太子妃的面切不可出言不遜,否則孤打斷你的腿。」

  尉遲淵自是連聲答應。

  尉遲越暗暗歎了一口氣,便即吩咐黃門去請太子妃到前院來用膳,攤上這麼個寶貝弟弟,一定是上天要磨煉他的心志。

  沈宜秋正在思忖要不要遣人去前頭問問太子在哪裡用膳,來傳話的黃門便到了。

  沈宜秋有些詫異,上輩子尉遲淵也時不時來東宮,但尉遲越從未叫她去見自己的兄弟。

  以她對太子的瞭解,這應該不是他的主意。

  那就是尉遲淵要見她?見她做什麼?

  沈宜秋莫名其妙,不過還是立即叫宮人替她換上見客的衣裳,理了理髮髻,便往長壽院去了——雖說尉遲越命黃門來詢問她的意見,可太子既然開口,難不成她還能不去?

  到得長壽院,她一眼便看到了尉遲淵。

  此時的五皇子還是個半大少年,身量比兄長矮了一個頭,兄弟倆眉目並不十分相似,神情舉止更是南轅北轍。

  尉遲越因了生病的緣故,半臥在榻上,看起來卻如正襟危坐般正經;而尉遲淵坐得端端正正,眉宇間也沒有輕佻之意,可還是無端讓人覺得憊懶,彷彿下一刻他就要歪躺下來。

  尉遲家的男子有祖傳的好相貌,尉遲淵五官都漂亮,不過見了這對狐狸似的眼睛,便很難注意到其它地方。

  沈宜秋暗自思忖的時候,尉遲淵也在打量她,他先前聽五姊他們將太子妃說得天上有地上無,他原以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不想見了真人才知道,他們的讚譽並無半句虛言。

  他微微覷了覷眼,規規矩矩起身行禮:「五郎見過阿嫂。」

  沈宜秋側身避過,又福了福:「妾見過五皇子殿下。」

  尉遲淵笑道:「阿嫂與阿兄一般喚我五郎便是。」

  尉遲越也道:「不必與他多禮。」見弟弟並無什麼出格的言行,他暗暗鬆了一口氣。

  三人寒暄了一會兒,便即入座,不一會兒,宮人端來食案,酒肴陸續呈上。

  尉遲淵舉杯祝道:「五郎賀阿兄阿嫂新婚,祝阿兄阿嫂百年好合,子孫滿堂。」

  沈宜秋端起酒杯,才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杯便被尉遲越搶了過去,他對尉遲淵道:「你阿嫂身體不適,不能飲酒,這杯我替她喝。」說罷將酒一飲而盡。

  尉遲淵饒有興味地看看太子,他阿兄一身臭毛病,潔癖尤其嚴重,若是以往,別人沾過的酒食便是殺了他也不肯碰一碰的,偏偏他自己還一無所覺,沒有半分猶豫便端起來喝了。

  尉遲淵不由又看了一眼沈宜秋,他從小在宮中長大,身邊美人如雲,單是美貌並不能叫他刮目相看,這位阿嫂似乎比他想的更有趣。

  他嘴角一勾,正要再命宮人將酒滿上,酒杯已被太子奪了去:「你也別喝了,孤今日正好無事,用罷午膳考校考校你的功課。」

  尉遲淵不滿地「嘖」了一聲,苦著臉道:「阿兄也真是,沒有絲竹舞樂便罷了,連酒都不讓喝,知道的道這裡是東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深山老林裡的齋院呢。」

  他忽然對沈宜秋一笑,綻開的笑顏真如三月春光一般,明媚得有些晃眼:「阿嫂,與阿兄這樣無趣的人朝夕相對,可真是難為你。

  「下回請阿嫂去我王府做客,我那裡有波斯來的三勒漿和河東葡萄酒,最適合女子飲用的。阿嫂喜歡聽阮咸還是琵琶?我都會,到時候彈給你聽。」

  他說得一派天真無邪,叫你覺得若是想歪了,必定是自己心裡齷齪。

  尉遲越氣不打一處來:「尉遲淵!」

  沈宜秋早知五皇子是個渾人,也不在意他的渾話,不過聽他揶揄太子,心裡不覺好笑,面上仍舊是一本正經:「能伺候太子殿下是妾的福分,並不為難。多謝五皇子盛情相邀,妾不勝惶恐。」

  尉遲淵撲哧一笑,眯了眯眼:「阿嫂真是個有趣的人。」

  沈宜秋欠了欠身,臉上毫無波瀾:「五皇子謬贊。」

  尉遲越接著道:「天下的女子都絞盡腦汁要叫自己顯得更聰慧可愛,只有阿嫂反其道而行之,分明很是可愛,卻要裝出一副無趣的模樣,可不是有趣極了。」

  沈宜秋啞然失笑,尉遲家每一代總要出些異類,尉遲淵便是這一代當之無愧的奇葩。

  尉遲越聽了這話,心中無端一動,隨即回過神來,板起臉斥道:「不得對太子妃無禮!」

  尉遲淵有恃無恐地對沈宜秋一笑:「五郎年小不懂事,阿嫂別與我一般見識。阿兄常教導我不可在背後對人評頭論足,說長道短,可我見了阿嫂,有一肚子的話,實在憋不住。思來想去,只有當著阿嫂的面一吐為快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被忍無可忍的太子提著後領子扔了出去。

  尉遲淵有沒有被打斷腿不得而知,不過他言而有信,當天便遣人將那隻獵狐犬送了來。

  這獵犬才三四個月大,通體漆黑,皮毛油亮如一匹黑緞,唯有額上生了一簇白毛,卻是新月的形狀,果然與素娥描述得一模一樣。

  尉遲越悄悄派人將素娥叫到前院,素娥一見拴在樹下的狗兒,雙眼一亮,脫口而出:「當真和月將軍一模一樣!」

  尉遲越的臉一黑。

  素娥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犯了天大的忌諱,臉嚇得幾乎脫色,忙跪下謝罪:「奴婢該死,請殿下降罪……奴婢說的是小娘子先前那條狗兒的名字,並非對殿下心存不敬……」

  尉遲越蹙著眉揮揮手:「回承恩殿去吧,此事切不可叫你家娘子知曉。」

  素娥忙叩拜謝恩,暗暗長出了一口氣,小娘子給狗兒取名字的時候哪裡知道太子叫什麼名字,又怎麼會料到自己將來會嫁給太子。

  待素娥走後,尉遲越彎下腰,與那黑黢黢的小東西大眼瞪小眼,瞪了它一會兒,他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它額頭上的月牙斑:「從今往後你就叫日將軍,記住。」

  小獵犬似乎不太滿意這個敷衍了事的名字,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仰著脖子朝他吼:「汪!」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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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0:12: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賀禮

  小獵犬被安了個威風凜凜的名字,可絲毫沒有穩如泰山的大將之風,一邊奶聲奶氣地吠叫,一邊躍起前足往尉遲越身上撲,尉遲越嫌棄地往後退了幾步:「去去,一身狗味兒。」

  一旁的宮人內侍哭笑不得,不禁腹誹,人家小日將軍就是條狗兒,還能有什麼別的味兒?

  尉遲越有些犯沉吟,這狗看起來又傻又笨,沒規矩又不開化,也不知能不能討得太子妃的歡心。

  他思忖半晌,只覺這樣拿去送人實在不行,需要好生調教一番。

  想了想,他對小黃門道:「取些獐脯、鹿脯來。」

  不一會兒,肉脯拿來了,尉遲越拈起一條,蹲下身,對著小獵犬晃了晃:「日將軍,作個揖。」

  日將軍毫不理會他的指令,歡叫兩聲撲將過來,就要搶他手裡的肉脯。

  尉遲越自是緊抓著不放,日將軍便上來舔他手指,尉遲越只覺又濕又軟又溫熱的東西從他手指上刷過,他寒毛直立,一股血氣直沖天靈蓋,差點沒暈過去。

  下人們都知道太子有嚴重潔癖,他能忍受的活物除了人便是馬,連馬都得日日用香湯刷洗,不能有馬味兒。

  便即有幾個黃門上來救駕,攙扶的攙扶,打水的打水,抱狗的抱狗。

  不一時香湯端來了,尉遲越迫不及待地把手浸入盆中,用澡豆搓了不知多少遍,搓得皮都發紅了,這才接過布巾擦乾手。

  一個黃門道:「殿下,奴這就將小日將軍牽到園子裡去,叫人調教幾日,保管訓得服服帖帖。」

  太子雖不喜歡放鷹走狗,但東宮還是養了一些鷹犬,以備圍獵之用——皇帝酷愛狩獵,以前一得閒便要放鷹打獵,如今雖耽溺於求仙問道,每年冬日也要召集宗室和群臣,在禁苑中圍獵幾日過過癮。

  東宮裡自然有專門馴服鷹犬的奴僕。

  尉遲越正要點頭,不經意瞥見小獵犬圓溜溜盛滿懵懂的眼睛,沒來由地遲疑了,他皺了皺眉,這狗又呆又蠢,不知會不會被別的狗欺負?

  若它受了傷,太子妃不免要難受。

  何況他也聽聞過別人如何熬鷹馴犬,那些手段雖能叫狗兒俯首帖耳,卻不免要令它吃些苦頭。

  想到此處,太子改了主意:「不必,將它留在長壽院,孤親自訓它。」區區一隻狗罷了,莫非還能難住他?

  尉遲越從未與畜生打過交道,距離太子妃生辰也只剩下十幾日,但他自信能以德服犬,定要叫這蒙昧無知的畜生臣服在他明君的聖德光輝下。

  太子一旦打定了主意要做成什麼事,便會心無旁騖、全力以赴,這幾日便以臥床靜養之名宿在前院,除了看奏書或者召見臣下之外,其餘時間都拿來對付日將軍。

  不出幾日,小獵犬被太子的燉兔肉、蒸肥羊、鹿肉脯養得肥了一圈,一身黑毛越發油亮,簡直可與太子光可鑒人的烏髮媲美。

  然而太子的訓練殊無成效,小獵犬非但不會作揖,似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宮人和黃門一喚「日將軍」,它便墊起後腳,伸長脖子,睜圓了眼睛,往尉遲越的寢堂張望,舔舔嘴,搖動尾巴,撒嬌似地吠叫兩聲。

  宮人和黃門都疑心它錯將日將軍當作了太子的名號,但誰也不敢將這大逆不道的猜測說出口,便是想一想也覺罪過。

  只有太子本人感到訓練卓有成效,雖說日將軍還不能令行禁止,也沒學會作揖拜夀,好歹不舔他手了,吃相也文雅了一些。

  太子爭分奪秒地訓狗,夜裡宿在長壽院,連晚膳也不叫太子妃一起用了,只說風寒未癒,生怕將病氣過給她。

  太子生著病,早晨的習武自然被迫中斷,沈宜秋便清閒下來。

  她每日早晨都會去前院探病問安,不過總是稍坐片刻便走,尉遲越也不留她,有兩次她起身告退,分明看見他眼中閃過如釋重負的神色。

  沈宜秋也是如釋重負,這樣相敬如賓正合她的意,反倒是先前的親密叫她不自在。

  付出的情意得不到回應,是個人都會心灰意冷,何況尉遲越是天潢貴胄,向來只有別人奉承他,沒有他一直遷就人的道理。

  沈宜秋知道他的耐心早晚會耗盡,如今他冷下來,她只覺理當如此。

  倒是他又遣人往承恩殿送了幾回東西,叫她有些哭笑不得,其實這一世他待她已算仁至義盡,便是要收回寵愛,也大可不必補償什麼,倒是她因為上輩子的事對他不冷不熱,其實有些不公平。

  不過尉遲越貴為君主,從來不缺真心愛慕他的人,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也不少,他大約會失落幾日,但也僅此而已。

  她實在無需將自己看得太重,更不必替他操心。

  沈宜秋很快便將諸般念頭拋諸腦後,再過十幾日便是她的生辰,她雖不想大張旗鼓地設宴,但太子已經吩咐下去要按東宮的成例辦,倒是不能太過簡慢。

  宴席的事情有內坊和家令寺操持,賓客的名單、座次卻要她一起擬定。

  太子妃生辰,沈家人定然要入宮賀壽,一想起免不得又要與那些人逢場作戲,她便有些提不起勁。

  兩位良娣見太子妃神色懨懨的,都以為是因了太子的緣故。他們嘴上雖不說,心裡卻是為太子妃抱不平——既然那麼喜愛何九娘,先前何必做出一副與太子妃鶼鰈情深的模樣。

  他們生怕太子妃傷懷,便借著幫忙操持生辰宴的由頭,日日往承恩殿跑。

  沈宜秋從宮人那兒聽說了宋六娘與王十娘為了她衝撞太子的事,心裡感激,卻又後怕不已,怎麼處罰都在太子一念之間,若是認真計較,禁足、罰俸、降位份都是輕的。

  便是這回太子沒追究,以後遇事想起來,難道不會有芥蒂麼?

  兩人剛入宮,又都是心性單純之人,為了義氣不惜冒犯太子,可他們畢竟是要在宮中過一輩子的。

  沈宜秋與兩位良娣交好,本是為了報上輩子雪中送炭的恩情,叫他們在這宮裡過得舒心些,誰知卻弄巧成拙。

  這些念頭不能宣之於口,但眼角眉梢難免有憂色隱現,兩位良娣看在眼裡,認定了太子妃在為太子傷情,越發替她不值,卯足了勁要逗她開心。

  太子近日不來,沈宜秋便留他們在承恩殿用晚膳,三人飲酒談笑,聯句行令,興致來了便披上狐裘去園中秉燭夜遊,有時候玩得晚了,沈宜秋索性叫他們宿在承恩殿中。

  才數日光景,三人已有些相依為命的意思,宋六娘和王十娘都覺得與其費心費力去討好薄情的夫君,倒不如這樣悠哉遊哉地相伴到老。

  不覺十幾日過去,轉眼已是十月廿一,第二天便是沈宜秋的生辰。

  這是太子妃嫁入東宮以來的第一個生辰宴,太子身邊的大黃門來遇喜親自操持,雖有千頭萬緒,卻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是夜,來遇喜命小黃門將明日宴席要用的几案、席簟、屏風、畫障、食器酒具等最後清點一遍,正檢查食單有無紕漏,便有小黃門來傳話,道太子叫他去長壽院。

  來遇喜立即趕到長壽院,只見太子正在廊下鍥而不捨地教小獵犬作揖賀壽,那狗兒只是睜著滴溜溜的眼睛望著他手中肉脯,口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太子竟然也沒有挪步,只是不厭其煩地道:「日將軍,看好,像孤這般,做對就與你吃。」

  來遇喜不覺失笑,快步走上前去行禮。

  尉遲越摸了摸日將軍的腦袋,直起身對來遇喜道:「筵席都備妥了?」

  來遇喜道:「請殿下放心。」

  尉遲越在宮人端來的銅盆裡洗了手,一邊拭手一邊往殿中走,來遇喜跟了上去。

  尉遲越走進殿中,屏退宮人,問來遇喜道:「你說實話,孤這份禮,娘子會喜歡麼?」

  來遇喜知道這狗的來歷,也清楚太子費了多少力氣去訓它,便道:「殿下用心良苦,娘子定然感佩動容。」

  尉遲越輕輕頷首:「沒錯,她會知道孤用心良苦,也會念孤的好。」

  他頓了頓道:「可她看見這隻狗,不免想起不開心的往事,明日是她的生辰,孤只想叫她開心,若是她不開心,念孤的好又有什麼用?」

  來遇喜有些愕然,隨即暗暗歎息,他打小侍奉太子,何曾見他這般體察過另一個的心意?看來太子妃是真的入了他的心。

  他思索片刻道:「殿下待娘子以誠,娘子定會明白殿下苦心。」

  尉遲越苦笑了一下:「明日便是她生辰,再要尋什麼賀禮也晚了,只能去庫中選一樣。」便是還有時間去外頭找,天下又有什麼能與蘭亭序匹敵呢?

  來遇喜道:「不知娘子喜歡什麼?奴將冊子拿來與殿下挑選?」

  尉遲越沉吟片刻道:「不必了,你去取鑰匙開庫,孤自己進去挑。」

  東宮藏庫中的燈亮了一夜。

  翌日平旦,沈宜秋起身更衣洗漱,梳妝停當,便有宮人通稟,道來遇喜替太子殿下送生辰禮。

  沈宜秋便即請他入內。

  不一會兒,來遇喜指揮著十來個黃門將一套十八牒的檀木立屏抬入殿內。

  屏風上罩著朱紅色寶相花紋織錦,看著喜氣洋洋。

  來遇喜滿面笑容,向太子妃行禮:「奴奉殿下之命為娘子上壽,恭賀娘子千秋,祝娘子貴體康健,福壽綿長。」

  沈宜秋笑道:「有勞中官。」望了望碩大的屏風,不由有些憂心,太子挑東西的眼光實在不好說,他送的生辰禮,無論如何都得擺上一段時日,小件的東西便罷了,這麼個龐然大物,連視而不見都難。

  上回那螭龍屏風她至今記憶猶新,也不知這回是什麼。

  她心裡轉過無數念頭,面上不顯,仍舊帶著得體的微笑。

  來遇喜沖兩個小黃門點點頭,兩人往屏風兩旁一站,同時將錦緞揭下。

  承恩殿眾人見這陣仗早就好奇那屏風上有什麼,此時俱都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著。

  錦緞滑落,巧奪天工的金銀平脫紫檀木框中鑲嵌著十八幅仕女畫。

  這畫題雅俗共賞,宮人們也都認得,正是《列女傳》。

  沈宜秋啞然失笑,尉遲越這輩子也不知怎麼了,總是和《列女傳》過不去。

  不過這回至少不是他親自潑墨揮毫,這屏風的畫技與那《列女傳》圖有天壤之別,一看便是宮廷中的珍藏。

  她正發愁怎麼安置這寶貝,不經意間多看了一眼,忽然怔住。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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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生辰

  這十八牒小列女屏風並無落款署名,但沈宜秋又怎會認不出自己外祖的手筆來。

  時人畫人物多用「春蠶吐絲」法,線條如髮絲般勻細,且仕女體態豐腴,面短而豔。

  而眼前這些仕女用的卻是蘭葉描兼蚯蚓描,線條富於變化,且這些仕女纖瘦飄逸,骨清神雋,頗有六朝遺意,是典型的「邵家樣」。

  外祖父在宮中圖畫院貢職時間不長,但其畫作深得先帝喜愛,大部分畫作都隨先帝葬入皇陵,宮中剩下的並不多,這樣的整套屏風畫實屬難得。

  更重要的是,其中的衛姬和齊姜兩幅的運筆方向和筆勢,與其餘各幅皆有微小的差別,旁人或許注意不到,但沈宜秋自己是左利手,自然看得出來,作畫者也是左利手。

  沈宜秋知道外祖父晚年身體不好,任務繁重時,母親便會替筆。

  母親喜歡畫畫,出閣時的妝奩便是她從小到大的畫作。

  後來去了靈州,她又畫了許多,朔方的山川、草木、牛羊、馬匹、街市……

  她最喜歡畫的是桃林,靈州有赫連勃勃所置的果園,有桃李千株,每當盛放之時,他們一家人便會去林中遊玩。

  後來她病骨支離,不能再出門,只能憑著記憶,將那雲蒸霞蔚的盛景重現於筆端。

  沈宜秋回長安前,老管事將她母親的畫作收拾作幾大箱,一起運往長安。

  那幾口大木箱裡裝著的,不僅是母親的手跡,也是她最珍貴的記憶。

  可回到沈家後,祖母便即將靈州跟來的管事、奴僕、乳母全都趕出了府,那些畫作沈宜秋也再沒有見過。

  後來她問起,祖母只說靈州至長安千里,路途遙遠,那些東西在途中佚失了。

  沈宜秋第一次被祖母鎖入西園,便是因她哭著鬧著索要母親的畫。

  後來她再要看一眼母親的手跡,只能去大慈恩寺看母親所繪的經變畫。

  然而二十年中,那些畫早已褪色斑駁,又由別的畫師添改上色,早就面目全非了。

  不想時隔多年,竟然能在這裡看見母親的畫作。

  沈宜秋怔怔地站了半晌,眼前逐漸模糊起來。

  一旁的湘娥見了,不由暗自著急,她知道自家小娘子近來對女戒、女四書和列女傳之類深惡痛絕,但這畢竟是太子送的生辰禮,再怎麼不喜歡,也不至於委屈得哭出來啊,這叫太子知道了怎麼想?

  她悄悄向素娥使眼色,可素娥卻在發懵,她還沒明白過來,太子殿下的賀禮不是月將軍麼?怎麼換成了屏風?

  沈宜秋回過神來,忍住淚意,對來遇喜道:「有勞中官回稟殿下,多謝殿下厚意,妾感激不盡,稍後親去拜謝。」

  來遇喜見她這模樣,哪有不明白的,暗暗欣慰,這份禮總算是送到了太子妃的心坎上,不枉殿下熬得兩眼通紅,在藏庫和崇文館中翻找了一整夜。

  他微微一笑,行個禮道:「這是殿下親自挑選的,只望娘子喜歡。」

  沈宜秋溫柔地看了一眼母親的手跡,淚眼盈盈道:「我很喜歡。」

  來遇喜急著回去將這好消息告訴自家殿下,便即領著小黃門退出了承恩殿。

  他們一走,沈宜秋立即屏退了宮人。

  四下裡只剩下她和素娥、湘娥兩人,她再也忍不住,眼淚立即落了下來。

  兩個婢女叫她唬了一跳,素娥道:「小娘子怎麼了?」

  沈宜秋眼淚不住往外流,聲音哽咽,卻滿是欣喜:「素娥,這是外翁和阿娘的畫啊……」

  素娥「啊」地驚呼出聲來,隨即也跟著哭起來,邊哭邊道:「娘子莫哭,今日是娘子生辰,不能哭的……」

  沈宜秋哭了一會兒,心緒慢慢平復。

  湘娥去打了涼水來,絞了帕子替她敷眼睛:「一會兒賀壽的客人該到了,可不能叫他們看出來。」

  沈宜秋點點頭:「我方才是太歡喜了,一時難以自抑。」

  湘娥又看了素娥一眼,又好氣又好笑:「你倒好,不說開解娘子,自己也哭上了。」

  素娥一邊抽噎一邊道:「要換作是你,沒準哭得更厲害……」

  她抹抹眼淚,又是心酸又是欣慰:「殿下待咱們娘子真好。」

  邊說邊覷瞧沈宜秋的臉色,這承恩殿上上下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月將軍的事,她不明白太子為何改送屏風,但單看這屏風,也知道他花了心思。

  沈宜秋默然良久,只是輕輕歎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

  她在殿中靜靜坐了片刻,待眼上和鼻尖的紅暈褪去些,叫湘娥替她用粉遮了遮,這才傳其他宮人內侍進來。

  她叫黃門將床前自己畫的山水屏風搬入庫中,把外祖父和母親的畫屏移到床前,細細端詳了許久,這才戀戀不捨地站起身,叫宮人伺候自己換上鈿釵襢衣,往前殿去了。

  不一會兒,賀壽的客人陸陸續續到了。

  太子妃生辰,幾乎全京都的王孫貴族女眷都到了,便是不能親自道賀的,也都命人送來了賀禮,不一會兒,庭中、廊下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各色盒子箱子、綾羅綢緞,金銀花片、寶鈿和織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沈家女眷由宮人導引著穿過回廊,其他人猶可,二房夫人范氏和幾個女兒眼中卻幾乎冒出火來。

  為了還沈宜秋的債,他們二房的家底掏空了一大半,沈二郎不捨得變賣田產店肆,便逼夫人范氏去母家借,可長安城中誰不知道太子寧願重用太子妃舅父也不願用沈家人。

  范氏碰了一鼻子灰,最後不得已還是變賣了一個莊園兩家店肆,又掏空了她的嫁妝,這才勉強把窟窿填上。

  沈四娘議定親事,本來妝奩都已預備好了,可出了這檔子事,連她的嫁資都免不了遭受池魚之殃,竟縮水了一半。

  安平伯府得知此事,便即給她的未來夫婿先納了兩房貴妾,沈四娘肺都快氣炸了,卻有苦說不出來——若是她還想嫁進伯府,便只能暫且忍氣吞聲。

  沈家女眷心裡一片愁雲慘霧,卻還要裝出歡喜欣然的模樣,不能叫那些眼神比刀還利的都中貴女看出他們與太子妃失和。

  沈宜秋哪裡不知道沈家人見了她便牙癢,她也不樂意在大好的日子敗興,可惜她仍然姓沈,這樣的場合總免不了要見到他們。

  沈家女眷步入堂中,沈四娘暗暗打量,只見沈宜秋高踞主座之上,堆雲籠霧般的髮髻上簪著花樹金釵,釵頭鸞鳥口銜明珠,顆顆都有指甲蓋大小,寶光流轉,令人目眩神迷。

  大約是在東宮中養尊處優,沈宜秋臉龐光潤如玉,妙目顧盼神飛,在妍麗之外又添雍容,竟比她髮上的明珠更耀目。

  沈四娘幾乎有些自慚形穢——因為沈宜秋逼債,他們姊妹幾人這回進宮都沒打新的簪釵,只能插戴以前的舊物,她頭上簪了一根紫水精金步搖釵,眼下與太子妃一比,連那水精石似乎都有些灰撲撲的。

  沈老夫人望著高高在上的孫女,心中五味雜陳,是她一手將她送到青雲之上,可她如今卻滿心悔恨。

  她收斂心神,領著媳婦、孫女們拜道:「臣婦拜見太子妃娘娘,祝娘娘壽比南山,如月之恒。」

  又呈上禮單:「不腆之儀,謹賀娘娘千歲。」

  沈宜秋命宮人接了,也沒有多看一眼,只淡淡道:「祖母、伯母,諸位堂姊妹,不必多禮。」

  便即命宮人賜坐,竟然不再理會他們,彷彿這些人並非她的至親,只是一些不相干的點頭之交。

  不一會兒,邵家人到了,沈宜秋的態度頓時判若兩人,拉著舅母和表姊噓寒問暖,親昵之意盡顯。

  堂中眾人看在眼裡,面上不顯,心裡卻都犯起了沉吟。

  原先他們以為沈家只是觸怒了太子,看這光景,他們似乎連太子妃也一塊兒得罪了——有些心思靈敏的便揣測起來,說不定沈家得罪的原是太子妃,太子為了愛妻出氣,這才發落了沈二郎。

  沈二郎奪職,東宮這棵大樹看來他們也靠不上,如今沈家只有祖墳中幾把枯骨可以驕人了。

  倒是太子妃的舅父邵安,看著不聲不響,卻借著東風青雲直上。

  邵家門第雖不顯,邵安卻是正經進士科出身,且頗有幹才,如今只是欠缺些年資,待太子登基,毫無疑問是要入政事堂的。

  作為邵家唯一的小娘子,邵芸一下子成了各家夫人、娘子們注意的焦點,一聽說她尚未定親,夫人們臉上的笑容又熱切了幾分。

  沈老夫人看在眼裡,氣得胸口悶悶作痛,她以為孫女在眾人面前會為家人,也為她自己留三分顏面,不想她全無顧忌,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將體己拿出來填債!

  沈宜秋在後頭應酬女客,太子則在前院招待男賓。

  酬酢了一整日,夫婦倆都累得夠嗆。

  尉遲越送走了客人,剛回到長壽院,打算沐浴更衣,便聽到兩聲熟悉的狗吠。

  來遇喜看了看小獵犬,問道:「殿下,這獵犬是送到園中養著,還是送回五殿下府中?」

  既然不打算送給太子妃,這狗自然也不必留在長壽院了。

  尉遲越正要叫人將它送去後園,日將軍又吠了兩聲,忽然嗚咽起來。

  尉遲越的話一出口拐了個彎:「不必,留在這裡,孤養著吧。」

  那名喚將軍的狗還在嗚嗚咽咽,活似個受了氣的小媳婦,尉遲越捏了捏眉心道:「將它抱進來。」他一整天不在長壽院,一會兒又要去承恩殿,只有這點時間可以接見日將軍。

  片刻後,小黃門將狗抱進殿中。

  尉遲越自己一身酒氣,日將軍沐浴過香湯,狗味兒已經蕩然無存。

  太子打發走黃門,將小獵犬抱到眼前,看著它圓溜溜的黑眼珠,。忍不住彎起嘴角:「日將軍,往後你就是孤的狗了。」

  日將軍伸出舌頭似要舔他,沒能得逞,只得舔舔自己鼻子。

  尉遲越輕輕拍了拍它腦袋,板起臉:「不可恃寵而驕。」

  話音未落,只聽外面傳來沈宜秋的聲音:「殿下安置了麼?」

  尉遲越心頭一凜,待要命人將狗抱出去,門口的湘簾已經動起來。

  情急之下,尉遲越只能將日將軍往袍襟裡一塞。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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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願望

  尉遲越把日將軍塞進袍襟裡,小獵犬立即掙扎著要往外鑽。他低頭一看,懷裡鼓鼓囊囊一團動來動去,哪裡遮掩得住。

  眼看著宮人要打簾,尉遲越急中生智,一個箭步躥到帳幄中,抱著狗兒和衣往床上一躺,想一想,又跳起來滅了帳邊的銅燈,然後躺了回去。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和狗同床共榻,太陽穴突突直跳,雞皮疙瘩一層疊著一層,但事急從權,也只好忍耐,反正這身衣袍連帶著席簟床褥衾枕都不能要了。

  好在他方才為了教導日將軍,屏退了宮人和內侍,此時殿中只有一人一犬,否則叫下人看見,太子殿下的顏面不知該往哪兒擱。

  沈宜秋隔著簾櫳聽見一陣腳步聲響,走進殿中,卻不見尉遲越,不由詫異:「殿下?」

  帳幄裡傳來一聲輕哼。

  沈宜秋走到帳前,只見男人面朝床裡和衣而臥,連髮冠都沒摘,四下裡彌漫著淡淡的酒氣。

  這情形怎麼看怎麼古怪,沈宜秋試著輕輕推了推他的肩頭:「殿下?」

  尉遲越含糊道:「孤……孤有些醉了……」

  沈宜秋越發狐疑,她只見過真醉的人堅稱自己沒醉,從未見過急著認醉的,況且太子若是醉酒,怎麼會沒有宮人、內侍在旁伺候?

  尉遲越顯然有事瞞著她,不過她也無意窺探太子的秘密,甚至不曾往帳中多瞧一眼,不過若是帳中有別人在,黃門方才也不會讓她順暢無阻地進來了。

  她想了想道:「妾伺候殿下更衣?」

  尉遲忙將脖子轉過些:「不必了,孤一身酒氣,難聞得很,孤叫黃門來伺候即可,太子妃請回吧。」身子卻不動,仍舊朝裡側躺著。

  說罷發覺自己口齒清晰,言語又有條理,實在不像醉酒得樣子,忙找補道:「孤的酒已醒得差不多了,你先回承恩殿,孤沐浴後便過來。」

  沈宜秋道:「殿下若是不適,便在長壽院安置吧。妾只是來向殿下道謝……」

  尉遲越感到懷中的小獵犬開始扭動起來,他生怕狗兒吠叫,只盼著太子妃快點走:「太子妃不必多禮,孤不過是隨便選了一樣,你喜歡便好。」

  太子一向是這樣,便是費勁心機也要裝出舉重若輕的模樣,她外祖留下的手跡寥寥無幾,而東宮的庫藏浩如煙海,哪會那麼碰巧,正好選中這一件。

  沈宜秋抿唇一笑:「這份賀禮於妾而言珍貴無比,妾不勝感激。」

  尉遲越欲哭無淚,太子妃平日惜字如金,要她與自己多說幾句話都不可得,眼下他只求她快走,她卻不肯走了。

  懷中的日將軍越發不安分,朝著他懷裡拱,邊拱邊發出嗚嗚的聲音。

  沈宜秋聽見動靜,狐疑道:「殿下?」

  尉遲越忙學著奶狗的聲音叫喚起來:「嗚……嗚……無妨,是孤飲多了酒,有些胸悶。太子妃先回吧,孤稍後就來。」

  與此同時,日將軍已經扒開他的衣襟鑽了進去,用爪子扒拉他的胸膛,不一會兒便將中衣領口扒鬆,濕涼的狗鼻子在他胸口一小片肌膚上蹭來蹭去。

  尉遲越毛骨悚然,幾乎靈魂出竅,強忍著沒把拎起狗扔出去。

  日將軍卻不領情,不耐煩地弓起背。

  尉遲越與這獵犬相處多日,對它的動作了如指掌,知道他這是在運氣準備大聲吠叫,慌忙中把手放到狗嘴前。

  他的手方才抓過肉脯,日將軍嗅了嗅,果然忘記了叫喚,伸出舌頭吧嗒吧嗒舔起太子的手來。

  沈宜秋聽見帳中奇怪的聲響,遲疑道:「殿下……無事吧?」

  尉遲越此時恨不得將手剁了,聲音聽著有股子萬念俱灰的味道:「無事……是孤在咂嘴……你先回去,孤再躺片刻便來。」

  沈宜秋行個禮道:「妾先告退了。」

  尉遲越如蒙大赦。

  就在這時,懷中的小獵犬忽然動劇烈掙扎起來。

  而沈宜秋還未退至殿外,尉遲越使勁抱住狗,扯過被子便將它包裹起來,那小獵犬掙脫不開,便即吠叫了一聲,雖然用被子捂著,可聲音還是傳出些許。

  沈宜秋停住腳步回過身:「殿下,方才那是犬吠麼?」

  尉遲越一僵,隨即矢口否認:「孤怎麼沒聽見?大約是外頭的野狗在吠。」

  沈宜秋將信將疑,方才那一聲犬吠實在不像是從外頭傳來的,不過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尉遲越會在床上藏隻狗,便即退出了殿外。

  尉遲越待人出了門,這才鬆開手,長出了一口氣。

  日將軍從衾被裡鑽出來,在太子的床上躥來跳去轉著圈,似在尋找什麼。

  尉遲越正要將它拎下床,便見它在自己枕頭上嗅來嗅去,忽然抬起一條腿。

  尉遲越情知大事不妙,卻無法阻止,只來得及堪堪躲開。

  很快水聲響起,一股令人不悅的氣味彌漫開來。

  片刻後,宮人們便看見衣衫不整的太子殿下逃命似地從殿中躥出來,後面跟著歡蹦亂跳的日將軍。

  尉遲越兩世為人,還死過一次,但如此可怕的經歷絕無僅有。

  他在浴池中泡了半日,將皮洗脫了一層,這才擦乾身子,換上薰了十七八遍的潔淨衣裳,這才往承恩殿去了。

  沈宜秋知道他要來,沐浴更衣後並未立即就寢,而是坐在榻上邊看書邊等他,見他來了,便即放下書迎出來,五步開外便覺太子芬芳撲鼻,活像個長腳的香爐。

  尉遲越卻仍疑心自己身上有怪味,時不時抬起袖子聞一聞。

  沈宜秋行過禮,將他延入殿內。

  這時已近二更天,兩人酬酢了一日,都已十分疲憊,尤其是太子,更是心力交瘁。

  但尉遲越還是命黃門將帶來的酒肴擺上,對沈宜秋道:「我還未賀你生辰。」

  沈宜秋便要捧壺斟酒,尉遲越卻先一步執起酒壺道:「我來。」

  便即斟滿兩杯酒,端起酒杯,想說兩句祝語,對上她燭光中盈盈如水的眼睛,卻忽然忘言。

  沈宜秋莞爾一笑:「妾滿飲此杯,願殿下身體康健,長樂無極。」說罷仰頭將滿杯酒一飲而盡。

  尉遲越失笑:「該是我賀你,怎麼反倒叫你敬我。」

  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地端起酒杯:「惟願沈氏宜秋長命百歲,一世無憂。」

  沈宜秋眼波微微一動,垂下眼簾道:「妾多謝殿下。」

  尉遲越不讓沈宜秋多喝,自己卻連飲了三杯。

  飲罷酒,命宮人撤了酒案,兩人洗漱完畢,寬衣解帶,躺在床上。

  尉遲越多日未與沈宜秋同床共枕,一躺下便不自覺地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久違的溫軟讓他幾乎要嗟歎。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方才抱過狗,雖然搓洗了無數遍又換了衣裳,可心裡仍有芥蒂。

  他正打算放開沈宜秋,忽覺腰上一緊,卻是沈宜秋回抱了他一下。

  尉遲越呼吸一窒,心臟怦怦直跳,頓時把狗拋到了腦後,將懷裡的人緊緊摟住。他們同床共枕已有一段時日,這還是沈宜秋第一次回抱他,雖然只是輕攏攏的一下,卻幾乎讓他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

  沈宜秋的臉貼在他胸膛上,聽著他擂鼓般的心跳聲,輕聲道:「多謝殿下。」

  尉遲越未料這份賀禮能叫她如此開心,她外祖的畫作雖不多,宮中卻也有幾件。

  正納悶,便聽她接著道:「那屏風裡有兩幅是家慈的手跡,妾已有十多年不曾見過,托賴殿下……」

  尉遲越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他覺得其中兩幅的筆法與其它十六幅不盡相同,似非出自同一人的手筆,不想卻是歪打正著,他忙道:「孤並不知曉……」

  沈宜秋當然知道,太子便是再怎麼料事如神,也不可能猜到其中混著她母親的手跡,但他雖是無心,她卻受了恩惠,不可不承他的情。

  「即便如此,妾還是要謝謝殿下。」她道。

  尉遲越又覺不對,既然沈夫人擅畫,又怎麼會沒有手跡留下,沈宜秋似乎能看見他心中所想,便即解釋道:「家嚴家慈過身後,妾隨家人從靈州回長安,家慈的畫作在途中佚失了。」

  尉遲越愕然:「怎會佚失?孤著人沿途去尋訪……」

  話音未落,他已經明白過來,佚失是假,多半是被沈家人毀棄了。

  沈宜秋果然道:「多謝殿下好意,不過時隔多年,再去找也是徒勞。」

  上輩子祖母病入膏肓,她去探望,終於忍不住將壓在心頭多年的問題問出口。

  沈老夫人終於承認,那些畫多年前已叫她燒了。

  尉遲越將她抱得更緊,想說點什麼安慰她,話卻堵在喉嚨口。

  沈宜秋反而道:「多虧殿下,如今妾隨時都能看見阿娘的畫作,已經心滿意足了。」

  她越是如此,尉遲越心裡越是酸澀,撫了撫她的髮絲道:「你還想要什麼?孤都替你尋來。」

  沈宜秋道:「妾什麼都不缺,殿下所賜,妾已經無以為報。」

  尉遲越挑了挑眉道:「孤難道是要你報答麼?」

  他頓了頓,試探著道:「我看時下有許多人養猧子,你想要麼?孤不在的時候可以與你解悶。」

  沈宜秋沉默了片刻,搖搖頭道:「妾幼時曾養過一隻獵犬,後來死了……多謝殿下好意,但妾不想再養什麼活物。」

  尉遲越不由慶倖自己沒將日將軍送給她,否則定會勾起她的傷心事。

  他拍拍她的背道:「睡吧,明日還要早起。」

  沈宜秋一怔:「早起?」

  尉遲越低頭在她額上吻了一下:「自然要早起習武,叫你躲了這麼久的懶,明日孤要好好考校你。你好好用功,早日學會騎馬射箭,說不定還能趕上今歲的圍獵。」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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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心意

  太子是得了三分顏色就要開染坊的,沈宜秋此時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翌日,尚未破曉,殘燭已經燃盡,殿內一片昏暗,尉遲越卻準時醒轉過來,在沈宜秋耳邊道:「宜秋,時候不早了。」

  沈宜秋「唔」了一聲,只是翻了個身,背朝他蜷成一團,上回後脖頸叫他魚符冷不丁貼了一下,這回她早有防備,將被子裹得密不透風,不讓太子有可乘之機。

  尉遲越無處下手,忽然心生一計,開始往她耳朵上吹氣。

  沈宜秋迷迷糊糊感到耳朵發癢,抬手揉了揉,順手抓起衾被蒙住頭。

  太子扯了扯被子竟然扯不開,想了想道:「你不想起來看看你阿娘的屏風麼?」

  沈宜秋一聽這話,頓時清醒了三分,不過還是不動彈,只含糊道:「一會兒再看……」反正屏風又不會長腳。

  尉遲越無法,只能使出殺招,翻身壓到太子妃身上,雙手捧住她的臉,把她的臉往中間擠,沈宜秋的嘴被腮肉擠著,櫻桃小口越發只有一點點。

  尉遲越喉結動了動,啞聲威脅道:「再不起來孤要啃你臉了,孤還沒洗漱,你當真不怕?」

  沈宜秋還有些迷糊,心防也不如清醒時那麼重,打了個呵欠:「殿下請便,妾的臉也是隔夜的……」橫豎有潔癖的不是她。

  尉遲越一噎,這招果然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想了想,來硬的不行,只能以利誘之:「好好跟孤習武,過陣子孤帶你去華清宮泡熱泉。」

  沈宜秋輕哼了一聲,華清宮的熱泉她上輩子也泡過幾回,和宮中的浴池也沒甚大差別,坐上大半日的車跑過去,實在無謂得很。

  況且去華清宮又無需騎馬,該去時自然能去。

  尉遲越見她依舊不為所動,只能往上加籌碼:「你想不想去江南?待你練好身子,孤帶你去好不好?」

  他在東軒書架上看到不少地理志、方志、遊記和輿圖,料她志在林泉,哪裡知道她只是喜歡看著旁人的經歷,足不出戶地過過乾癮。

  舟車勞頓,羈旅客愁,哪有躺在榻上吃著菓子空想舒服。

  何況尉遲越眼下是監國太子,等閒離不了京城。

  沈宜秋全無半點興致:「多謝殿下,妾哪兒也不想去。」

  都說無欲則剛,太子妃無欲無求,整個銅牆鐵壁、固若金湯。

  若是換作別人,比如他弟弟尉遲五郎,太子哪裡耐煩磨嘴皮子,定然二話不說掀開被子將他拖下床,沒準還要打一頓。

  但是對著眼前又香又軟暖烘烘的一團美人,卻哪裡下得去手。

  太子軟磨硬泡了半日,窗紙已經漸漸亮起來,沈宜秋的睡意叫他磨沒了,這才姍姍坐起身,喚宮人來伺候她起床。

  收拾停當,沈宜秋披上狐裘,跟著尉遲越出了門。

  尉遲越吃了一塹也不曾長一智,已入了冬仍舊穿著單衣。

  到得校場,尉遲越便道:「將狐裘脫了。」

  沈宜秋看了一眼被寒風刮得不住搖擺的樹木,哪裡肯脫,呼出一口白氣:「妾冷。」

  尉遲越「嘖」了一聲,二話不說替她解了裘衣領下的帶子:「動起來便不冷了,穿成這樣怎麼練武。」說罷便將她的狐裘扒了下來。

  沈宜秋不禁打了個寒顫,尉遲越的刀鞘已經拍了上來:「跑起來,繞著校場跑一圈便不冷了。」

  沈宜秋是世家閨秀,平日走個路都是輕移蓮步,弱柳扶風,稍遠一點的路便要坐步輦,哪裡受得了這樣發足奔跑。

  才跑出一箭之地,她已是氣喘吁吁,尉遲越手握佩刀,趕羊似地跟在她身後,只要她一慢下來,便用刀鞘輕拍她。

  沈宜秋最怕這一招,刀鞘還未挨上身,她已經面紅耳赤,羞憤難當之下,竟然咬著牙跑完了全程。

  她累得喘不過氣來,也顧不得風度了,便即往地上一坐。

  尉遲越將她一把拽起:「跑完了不能就坐,須得將筋絡拉鬆,否則明日有你受的。」說罷逼著她拉筋,又彎腰替她捏腿。

  折騰完,太子又道:「還記得怎麼紮馬步麼?紮個給師父瞧瞧。」

  沈宜秋咬了咬唇,硬著頭皮將那不雅的姿勢擺出來。

  尉遲越方才替她捏腿,刀扔在了一旁,此時一見她鬆鬆垮垮的姿勢,氣不打一處來,也顧不上去撿刀,抬手便往她臀尖上拍去:「才幾天,全還給師父……」

  話未說完,驀地意識到方才的舉動輕浮無禮,他是毛老將軍親自教出來的,老將軍出身行伍,一生南征北戰,在屍山血海裡來去,沒有那麼多文縐縐的講究,脾氣上來了揮起大掌便往他臀上扇,哪管他什麼身份。

  尉遲越與師父一脈相承,以前訓五郎的時候也是一言不合抬腳便踹,這回卻是一時沒轉過彎來,打完才覺不妥。

  偏偏那觸感留在手心裡,令他心尖也跟著微顫,耳朵竟然發起燙來——便是在床笫間,他也沒做過這麼沒羞沒臊、胡天胡地的事。

  他清了清嗓子,欲蓋彌彰放緩了聲氣:「你再試試看,慢慢來。」

  從校場回到承恩殿,沈宜秋累得幾近虛脫,趴在榻上緩了好一會兒,這才去後殿沐浴更衣,接著迫不及待地鑽回薰暖的被窩裡。

  真是由奢入儉難,上輩子每日早起便罷了,重生以來她便沒為難過自己,如今卻是要睡個囫圇覺都難。

  沈宜秋不經意瞥見床前屏風,目光動了動,輕輕歎了一口氣,闔上了雙眼。

  累了一早上,沈宜秋怎麼也睡不夠,一個回籠覺睡過了頭,醒來一問宮人,已近午時,忙翻身下床。

  今日太子去太極宮召見臣下議事,要傍晚才回,沈宜秋便邀了兩位良娣來用午膳。

  一起身,果然有宮人稟道,兩位良娣已在東側殿等候有時,沈宜秋忙披衣洗漱,頭髮還未梳,便即叫人請兩位良娣到寢殿中說話。

  片刻後,宋六娘和王十娘走進殿中,向沈宜秋行了禮,兩人已得知太子昨夜在承恩殿為太子妃祝壽,心中雖還有些意難平,卻也著實替沈宜秋鬆了一口氣。

  沈宜秋赧顏道:「一不小心睡過頭了,叫你們好等。」

  兩人忙道無妨。

  宋六娘好奇道:「阿姊今日在校場學了些什麼?」

  沈宜秋只覺不堪回首,眼淚都快下來了,扶了扶腰,歎口氣道:「紮馬步,出拳,舞棍子……聽說明日還要學開弓。」

  兩位良娣見她愁容滿面,不禁對視一眼,宋六娘欲言又止道:「阿姊,其實習武強身也挺好……」

  王十娘也頷首:「是了,說句逆耳之言,阿姊的身子骨也著實弱了些,我未出閣時常與姊妹們打馬毬的。」

  宋六娘眼神一亮:「啊呀,我還從不曾打過馬毬呢。我們那邊的女子少有學騎馬的。」

  沈宜秋心下稍慰,宋六娘出身江南水鄉,嬌小溫婉,想來也與她一般四體不勤。

  誰知宋六娘接著道:「但是我蹴鞠的功夫可不賴,等閒男子都比不過我。以前在家中,我們姊妹也同兄弟一起跟著師父習武的,我還會耍刀棍呢!」

  說罷轉頭對沈宜秋道:「阿姊你這兒有棍子麼?妹妹耍一套給你瞧。」

  王十娘也道:「阿姊,要不要跟我學五禽戲?」

  沈宜秋聽著他們一遞一說,嘴裡發苦,本指望他們同仇敵愾——便是不能同仇敵愾,至少該義憤填膺吧,誰知他們竟毫不猶豫投入了敵軍陣營!

  尉遲越在紫宸殿東軒召見完臣僚,回到東宮,忽然想起太子妃的表兄邵澤似乎是這幾日來東宮上任。

  便即叫內侍去司御率府詢問,果然,邵澤正是今日到任。

  表兄走馬上任第一日,自然要見一見,尉遲越便命人將他請到長壽院。

  不一會兒,邵澤到了,他已換上宮中親衛的裝束,穿上武人衣袍,越發顯得儀容俊偉。

  尉遲越心中沒了芥蒂,只覺他儀錶堂堂,意氣風發,反倒遺憾他意有所屬,否則這般雄健兒郎倒是六公主的良配。

  邵澤前來拜見太子,心中著實不安,無他,這太子殿下每回見了他似乎都有些不豫——他雖訥於言辭,卻並非缺心眼。

  他恭謹地行了禮,正忐忑,太子卻已起身離座,親自扶起他:「邵郎不必多禮,你是太子妃的表兄,便也是孤的親人,私下裡以兄弟相稱即可。」便即延他入座。

  邵澤張口結舌,訥訥的不知該說什麼好,回過神來,連道不敢當。

  太子卻十分不見外:「表兄上任第一日可還順利?」

  邵澤不明白為何一段時日不見,太子忽然對他如此親善,但他生性老實,並未深想,只有些受寵若驚:「承蒙殿下垂問,僕腆居其位,著實慚愧,但求不負殿下器重。」

  尉遲越見他應對得體,不卑不亢,越發欣賞:「往後你就與賈氏兄弟一班,若是有什麼不清楚的,儘管去問賈七賈八,孤已經吩咐過。」

  邵澤道了謝。

  尉遲越指尖輕輕點了點身前案几:「孤聽宜秋說,表兄已有屬意之人,未知是哪家女公子?如今表兄釋褐,正該好事成雙,孤替你請聖人旨意賜婚如何?」

  邵澤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遲疑了片刻,鼓起勇氣拜道:「僕多謝殿下美意,只是……只是,僕……僕答應戚家娘子,以武舉狀元為聘……懇請殿下恩准。」

  尉遲越有些詫異,挑了挑眉:「戚家?可是左衛親府左郎將戚鈛?」

  邵澤蹭蹭鼻尖,垂下眼簾道:「回稟殿下,正是戚家二房七娘子。」

  尉遲越這回真有些吃驚了,戚鈛驍勇善戰,不過他膝下三個女兒卻比他的勇武更出名。

  這三個女兒樣貌隨了父親,個個生得人高馬大、雙目炯炯,又自小隨父兄習武,剽悍非常,且路見不平便要見義勇為,城中輕薄浮浪兒少有沒挨過三姐妹拳棍的,便在背後暗暗將他們叫作「戚家三金剛」,一傳十十傳百,這諢號便在街巷間流傳開了。

  本來武將家的女兒便不好說親,這下子姊妹三人的親事更成了難題。

  太子怎麼也沒想到,邵澤的意中人竟然是戚家女兒。

  不過他心中訝異,臉上卻不露分毫,只是微微蹙眉道:「為何定要武舉狀元作聘?是戚家提的?」都說戚家女兒愁嫁,邵表兄一表人才,父親又是朝中大員,分明是提著燈都找不到的佳婿,怎麼還挑三揀四的?

  邵澤慌忙解釋:「啟稟殿下,並非如此,是僕自覺配不上戚家娘子……」

  尉遲越愈發不明白,無論家世還是人材,邵澤配戚家女兒都是綽綽有餘,恐怕不止是他,全京城的人都只會以為戚家小娘子配不上他。

  然而邵澤神色坦蕩,說的顯然是真心話。

  尉遲越撫了撫下頜:「表兄雖武藝高強,可若有意外,又當如何?」

  邵澤目光堅毅:「那便來年再努力。」

  尉遲越道:「表兄不怕戚家小娘子另許他人?」

  邵澤臉燙得要冒煙,然而眼神卻清澈又堅定:「不會的,她說會等僕。」

  尉遲越雖不能理解,但看見他眼中的光芒,卻也不免動容,心裡無端生出些羨慕。

  邵澤執意要考中狀元才去提親,尉遲越也只得由著他,頷首道:「若有什麼孤幫得上忙的,表兄儘管直言。」

  兩人又聊了幾句,邵澤便起身告退,尉遲越道:「今日有些匆忙,改日孤與太子妃專程設席為表兄賀。」

  邵澤連道不敢當。

  尉遲越道:「無礙,宜秋也有多時不曾見你,定然想念。」

  說罷起身送邵澤到殿外,剛走到廊下整,忽然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從轉角躥出來,往尉遲越的膝上撲。

  邵澤不經意地一瞧,不由大驚:「這不是小丸的狗兒麼?」

  尉遲越正從腰間錦囊中往外掏肉脯,聞言轉過頭:「小紈?」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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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小丸

  邵澤還在納悶那狗為何與表妹養過的那隻一模一樣,半晌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將太子妃的小字脫口而出,忙謝罪:「殿下恕罪,僕一時失言,將太子妃娘娘小字脫口而出,並無對娘娘不敬之意。」

  尉遲越嘴上道無妨,心裡卻有些發澀,他與沈宜秋兩世夫妻,竟不知道她小字,上輩子是他從未想過去問,這一世他問了,沈宜秋卻不願告訴他。

  他佯裝若無其事,微微頷首:「原來太子妃有此小字,孤倒還不曾聽說過。『蕙心紈質,玉貌絳唇』,是個好字。」

  邵澤臉微微一紅,欲言又止道:「啟稟殿下,非是『紈與素』之紈……是藥丸之丸。」

  尉遲越一怔,隨即忍不住揚起嘴角,心中頓時釋然幾分,原來是這個「丸」字,沈宜秋不好意思告訴他倒也情有可原。

  邵澤微露赧色:「這小字也只有家嚴家慈、舍妹與僕稱呼……僕斗膽臆測,太子妃並非有意隱瞞殿下……」

  尉遲越知道他是怕自己不豫,故而忙著替表妹辯解,不由欣慰,沈宜秋半生孤苦,有這樣的舅家,卻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拍拍邵澤的胳膊:「孤知道。」

  頓了頓又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不知這個『丸』字可有什麼來歷?」

  邵澤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聽家母說,這小字是姑母所取,因為太子妃娘娘幼時生得珠圓玉潤,臉蛋、鼻子、嘴連同耳朵都是圓乎乎的,姑母說就如大丸子上疊了幾個小丸子,故而戲以『丸』字相稱,家裡就一直這麼叫到大了。」

  尉遲越輕咳了一聲,滿面笑意,連道「妙極」。

  送走邵澤,尉遲越抬頭看看,日頭已經開始西斜,等不及命黃門備輦,便三步並作兩步地朝承恩殿行去。

  沈宜秋聽到動靜,照例出殿相迎,只見太子滿面春風,眼裡的笑意簡直要淌出來,不禁狐疑,莫非是前朝有什麼好消息?

  她按捺住困惑,將尉遲越延入殿內,便即吩咐宮人去傳膳。

  尉遲越不重口腹之欲,不甚挑嘴,向來是有什麼吃什麼,此時見沈宜秋向宮人吩咐菜色,他卻破天荒地道:「加一道金丸玉菜,再來一道魚丸羹,一道蒸肉丸,小天酥丸也可來一碟,菓子就要玉露丸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宜秋警覺地望向他:「殿下今日好興致。」

  尉遲越微笑頷首:「的確,今日孤有件喜事。」

  他賣著關子吊人胃口,只是不說破,眼睛卻往沈宜秋臉上瞟,眼神似在說「你快來問吶」。

  沈宜秋才不會就範,只欠了欠身,淡淡道:「如此,妾賀喜殿下。」

  尉遲越一笑:「同喜同喜。」

  他平日一本正經,這一笑卻有些狡黠輕佻的意味,沈宜秋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

  兩人一邊飲茶一邊等晚膳,尉遲越忽然環顧四周,抽動了一下鼻子:「太子妃這裡燃的是什麼香?」

  沈宜秋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答道:「回稟殿下,是妾自己合著玩的無名香。」

  尉遲越道:「可否將香丸與我看看?」

  沈宜秋莫名其妙,不過還是叫宮人去將香盒取來,打開蓋子呈給太子:「殿下請過目。」

  這些香丸每一枚只有指甲蓋大小,尉遲越拈起一枚瞧了瞧,放在掌心,令它滾動兩圈,眼中笑意如漣漪般蕩漾:「小香丸,香小丸,又香又圓的好小丸。」

  電光石火間,沈宜秋恍然大悟,他定是從哪裡聽說了自己小字。

  她心思如電轉,立即想到表兄是今日到任,尉遲越定是在前院召見過他,表兄老實,想來是不小心說漏了嘴。

  她不願叫他知曉自己的小字,怕的就是眼下這種光景。

  沈宜秋佯裝一無所覺,尉遲越不見外地將那香丸揣入腰間:「這小丸香得緊,孤十分喜歡。」

  沈宜秋皮笑肉不笑:「妾手藝粗陋,承蒙殿下錯愛。」

  尉遲越又從魚袋中取出一金一玉兩顆珠子:「偏了太子妃的香小丸,這金小丸和玉小丸與你玩。」

  沈宜秋明知他是揶揄自己,也只得道謝接過。

  這時晚膳到了,兩人移步堂中,宮人在兩人身前擺好食案與盤碗,肴饌陸續呈上,當先便是一碟小天酥,這道菜是雞肉與鹿肉切碎後調味拌製的,應太子的要求團成丸狀在香油中炸過。

  尉遲越用銀箸夾起一枚送到沈宜秋身前盤中:「宜秋,來嘗嘗這枚酥小丸。」

  沈宜秋有些牙根發癢:「多謝殿下。」若無其事地吃了。

  菜肴一道道上來,太子興致勃勃地替沈宜秋布菜,夾到她盤碗中的無一例外都是丸子,他一邊忙活一邊道:「這金小丸做得不錯」、「這魚小丸嫩滑可口,太子妃定要試試」,「肉小丸裡加了橙皮末,清新不膩,太子妃多用幾丸」,「玉露小丸是你平日便愛吃的,怎麼只瞪眼不動箸啊?」

  沈宜秋擱下銀箸:「有勞殿下,妾已飽了。」她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丸子了。

  尉遲越笑著用筷首點點眼前的鎏金銀碗:「孤要多吃幾枚小丸。」

  沈宜秋一頓夕食不知聽他說了幾個「丸」字,耳朵裡都快磨出了繭子,好不容易等他用完,心滿意足地漱了口,飲了一杯茶湯,這才相繼去沐浴。

  兩人在東軒坐了會兒,好在朝政繁忙,太子還要爭分奪秒地批閱幾封奏疏,無暇再丸來丸去的。

  沈宜秋的耳根子終於得到片刻清淨,也拿了行卷出來批,眼看著進士科省試在即,最近送入東宮的行卷也越發多起來。

  一旦沉下心來,時間便過得特別快,不覺便到了戌牌時分,兩人相繼沐浴更衣,上床就寢。

  剛躺下,尉遲越便朝沈宜秋湊過去。

  太子妃心知不妙,便聽太子含笑道:「宜秋,明日一早我教你打彈丸如何?」

  沈宜秋終於忍無可忍:「殿下饒了妾吧,妾知錯了。」

  尉遲越佯裝詫異:「何錯之有?孤如何不知?」

  沈宜秋乾笑了一聲:「殿下上回垂問妾小字,妾不曾如實相告。」

  尉遲越一邊繞著她一綹頭髮玩,一邊問道:「哦?你的小字是什麼?」

  沈宜秋道:「殿下已經知道了。」

  尉遲越矢口否認:「你不說孤如何知道?是什麼?」

  沈宜秋只得道:「啟稟殿下,是一個『丸』字。」

  尉遲越明知故問:「是紈素之紈麼?是個好字,十分貼切。」

  沈宜秋額角青筋跳了跳,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回稟殿下,乃是彈丸之丸。」

  尉遲越撲哧笑出聲來。

  沈宜秋惱羞成怒,轉過身背對著他。

  太子從背後摟住她,用指尖挑開她臉側的髮絲,在她耳邊道:「小丸,小丸。」

  沈宜秋只作聽不見。

  尉遲越叫了幾聲,又探手往她臉上摸,摸到她秀氣的鼻尖:「不怎麼圓麼。」

  沈宜秋都快氣笑了:「是小時候。」

  尉遲越收了笑,有些悵然:「你小時候究竟有多圓啊?可惜孤不曾見過。」

  沈宜秋一哂,心道你分明見過,不過轉念一想,那時她瘦得皮包骨頭,想來已經名實不符了。

  尉遲越將她摟緊:「如今還是香小丸,卻不是肉小丸了……」偏在這時,他胳膊觸到一處溫軟,心道也未必盡然,頓覺喉間發緊,只盼陶奉御的藥湯和藥小丸能快些見效。

  再這樣下去,還沒等太子妃的身子調理好,他怕是先要憋出病來。

  入了冬月,朝中事務越發繁忙起來,各地的稅賦陸陸續續運往京都,地方官員也要入京述職,各藩屬國的朝賀使也帶著貢物彙集到長安。

  另有一件朝野上下萬眾矚目的大事——進士科省試已近在眼前。省試雖由禮部主持,可舉賢任能是國之大事,太子也不能置身事外。

  尉遲越又開始宵衣旰食。沈宜秋本指望他忙起來顧不上自己,能躲掉幾日晨練也好,可太子似乎猜到她所想,無論多忙,都雷打不動地拖她起床習武。

  沈宜秋知道躲不開,只得認命,一個多月下來,倒也漸漸適應了。

  十一月望日,長安落下了今歲第一場雪。

  每月朔望日都有大朝會,太子天未亮便要去太極宮,因此朔望日也是沈宜秋難得的假日。

  然而她習慣了早起,到了平時起床的時刻,不覺醒轉過來。

  她翻來覆去醞釀了一會兒睡意,卻怎麼也睡不著,索性坐起身。

  剛撩開帷帳,便見素娥興沖沖地走過來:「娘子,昨夜落雪了,庭中已經積起來了!」

  沈宜秋幼時總盼著下雪,因為朔方的初雪總是特別早,長安的雪總要叫她等上很久。

  如今雖然沒有小時候那樣的心境,但初雪總是叫人歡喜的。

  她便即叫素娥替她洗漱更衣,披上厚厚的狐裘,穿上鹿皮靴,走到廊廡下一望,只見細雪紛揚,滿目的銀妝素裹,琉璃瓦被雪覆蓋,只留了一條翠綠剪邊,被灰濛濛的天空襯得越發鮮亮。

  不時有寒鴉從樹梢間飛掠而過,枝葉晃動,撲簌簌落下一抔雪來,片刻後又積起。

  她對素娥道:「一會兒等天大亮了,叫人去西院傳個話,請兩位良娣去園中賞雪。」

  沈宜秋怔怔地望了一會兒,驀地回過神來,只覺光陰如白駒過隙,倏忽年關將至,她嫁入東宮也也有小半年了。

  湘娥遞來一隻手爐:「難得逢望日不用去校場,娘子怎的不多睡一會兒?」

  沈宜秋這才想起今天是十一月十五,進士科禮部試的日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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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初雪

  想起進士科舉,沈宜秋不由想起寧十一郎那軸驚才絕豔的行卷,免不得有幾分不安。

  尉遲越雖稱讚過寧十一才華橫溢,但畢竟有議親之事在先,他當真會毫無芥蒂麼?

  沈宜秋記得禮部侍郎和寧老尚書有齟齬,本要將其孫兒黜落,是中書門下覆核時改了判卷結果——中書門下覆核只是走個過場,其實是太子愛才心切,這才力排眾議,不惜給禮部侍郎難堪,點了寧十一為狀元。

  若是他對寧十一心存芥蒂,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袖手旁觀,寧十一便會落榜。或者他惜才,將他置於榜末,既全了禮部侍郎的體面,又足以讓寧家感恩戴德。

  沈宜秋雖與尉遲越夫妻多年,知道他愛才如命,但究竟結果如何,卻全繫於他一念之間。

  沈宜秋發了一會兒怔,終是輕輕歎了一口氣,早知如此,她當初就不該答應與寧十一相看,如今再怎麼愧悔,也是無能為力了。

  這時尉遲越已冒雪到了太極宮,東宮距太極宮不過咫尺之遙,從承恩殿出來,過麗正殿,往西行,穿過武德路門,徑直往前,穿過朱明門,便是太極殿。

  他不耐煩坐車,便是寒冬臘月也騎馬來回,又哪裡會將這點雪放在眼裡。

  宮人內侍已連夜將夾道上的積雪清掃乾淨,馬蹄踏在濕漉漉的青磚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雪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

  尉遲越不覺想起上輩子,每年初雪,沈宜秋都會去後園中賞雪,起初她總是遣任相邀,不過這段時間總是朝務最繁忙的時候,他哪裡有心思賞雪,每年都是叫人送些狐裘貂鼠之類到承恩殿,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待哪一年冗事少些,便去陪她賞一次雪。

  然而年年都事多事之秋,如是兩三回,沈宜秋便不再邀他了。

  後來何婉蕙入了宮,她平日也不見多體弱,但每年長安落第一場雪,她總要臥病幾日,他若不去探視,她便默默垂淚,他也只能來回奔波於前朝和後宮之間。

  如今想來,沈宜秋從來沒有邀寵獻媚之舉,想必是初雪於她而言有別樣的意義。

  他當真忙到一兩個時辰都抽不出麼?尉遲越胸中發堵,說到底還是因她願意遷就包容罷了。

  不知今日她會不會邀他去賞雪?正好前日五郎送了幾壇好酒來,可以開一壇溫了與她對酌。

  他盤算著,一時又不太確定,雖說近來她對著他不再如以前那般拘謹,臉上也有了笑影子,但她心裡有沒有他,她心裡還有沒有寧十一,卻是不得而知。

  他一邊騎著馬一邊胡思亂想,不覺已到得朱明門外,朝會的時辰還未到,群臣在東西上閣門外等候,尉遲越撣了撣落在肩頭的雪,解了狐裘扔給來遇喜,走進太極殿的東朵殿。

  他飲了杯熱茶,將昨夜剛送到的奏疏看了兩封,眼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對來遇喜道:「若是承恩殿有人來,立即來稟告孤。」

  說罷便移步正殿。

  不一會兒,群臣自東西閣魚貫而入,尉遲越掃了一眼,不見禮部侍郎——今日是進士科禮部試的日子,幾位考官半個月前便鎖入院中不得出外走動。

  想起進士科舉,不免又想起寧彥昭,他回憶了一下,上輩子這一年進士科舉中並無才華卓著、可與寧十一匹敵之人,只要不出什麼意外,他在舉試中定然出類拔萃。

  雖然想好要點他為狀元,尉遲越心中的酸苦並未減少半分,等寧彥昭入了翰林院,那張俊臉便要日日在他面前晃悠,真是想想便鬧心。

  正思忖著,朝臣們已經按班列站定。

  尉遲越收回思緒,捏了捏眉心,朝一旁的黃門點了點頭,朝會正式開始。

  朔望朝的儀式完畢之後,群臣自東西閣門退出太極殿,一干股肱近臣隨太子前往延英殿議事。

  這一日要議的事務頗多,最要緊的一樁是遣使與吐蕃議和,吐蕃內亂,又接連被燕軍重創,勉力支撐了數月,終於送出國書求和。

  上至君王,下至臣僚,都著實鬆了一口氣,十幾萬兵馬壓在西北,軍餉吃緊,若是再打下去,恐怕國庫都要打空了。

  尉遲越道:「此次吐蕃以贊普長子艾雪勒為議和使,此子陰險詭詐,狼子野心,使者之任須慎之又慎,諸位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眾臣便開始七嘴八舌地商議推舉,一直從辰時議到午時,人選卻遲遲定不下來,推舉出的人不是年資、分量不夠,便是對邊事瞭解不足。

  最後還是兵部老尚書權亞之自告奮勇道:「臣願效全馬之勞。」方才一錘定音,由他出任專使,過了上元便啟程前往涼州與吐蕃談判。

  老尚書什麼都合適,就是年紀大了些,這兩年身子骨又不甚旺健,本已鮮少過問朝事,只在家中含飴弄孫,今日太子召他前來,其意不必明言,但他不開口,沒人好意思提。

  尉遲越雖解了燃眉之急,心中卻有些愧疚,老尚書以如此高齡千里迢迢趕赴邊關,實在是無可奈何。

  當年梁王謀逆案鬧得腥風血雨,幾乎半個朝堂都牽扯進去,梁王一黨被誅殺殆盡,無數能臣俊傑就此命喪黃泉,其中有多少冤假錯案自不必說,如寧家這樣掃到邊的更是不計其數,以至於如今朝中多庸碌之輩——他能讓寧家孫輩入翰林,但若要復用寧老尚書,卻是犯了今上的大忌。

  最要緊的一樁事定下,尉遲越心中略鬆,著翰林學士草擬國書,又與群臣商議了一會兒,便即宣佈退朝。

  走出延英殿,外頭雪已霽,太陽破雲而出,映照得殿庭宛如冰壺。來遇喜捧著狐裘跟上來:「殿下,可要傳午膳?」

  尉遲越心中雖已明白,仍不免問道:「承恩殿沒遣人來?」

  來遇喜暗暗歎息,小心答道:「啟稟殿下,老奴未曾見到有人來。」

  他頓了頓道:「殿下政務繁忙,娘子向來賢惠識大體,又體貼殿下,定是怕打攪殿下。」

  尉遲越不置一詞,向千秋殿的方向走去——他往日若因政務繁忙宿在太極宮,便下榻千秋殿,來遇喜忙跟了上去。

  尉遲越走進書房坐下,命內侍烹茶,來遇喜往香爐裡填了香丸,又從小黃門手中接過茶爐,燃炭生火,添水煮茶,忙得胖臉上出了一層汗——他是太子最信重的大黃門,這些瑣事原不必他親歷親為,皆因他看出太子殿下心緒不佳,這才越發殷勤小心。

  尉遲越叫小黃門取來未及閱覽的奏疏,批了兩封,放下朱筆,問來遇喜:「太子妃今日在忙什麼?」

  他知道來遇喜行事縝密,早晨他提了承恩殿,他一定會遣人去打探,以便他隨時問詢。

  來遇喜果然道:「啟稟殿下,娘子今日邀了兩位良娣在後苑中喝茶賞雪。」

  尉遲越垂下眼簾,「嗯」了一聲,便又默不作聲了。

  來遇喜賠著小心道:「娘子未必知道殿下今日有暇,殿下若是有興致……」

  尉遲越心中微動,抬起眼,隨即蹙了蹙眉道:「不必了,用罷午膳孤還要召見學士。」沈宜秋與兩位良娣在一起遠比對著他更開懷暢意,他此時趕過去,大約只會壞了她的興致。

  他揉了揉額角,對來遇喜道:「叫人去和娘子說一聲,孤今日朝務繁冗,晚膳便在太極宮用了,她若是無聊,便叫兩位良娣陪她吧。」

  他頓了頓又道:「前日五郎叫人送了幾壇波斯三勒漿來,你送一壇過去。」

  來遇喜領了命便要去辦。

  退到門邊,太子又將他叫住:「太子妃有胃疾,讓兩位良娣看著些,別叫她多喝。」

  想了想又道:「再叫人去蓬萊宮傳陶奉御,替娘子請個平安脈。」

  來遇喜走後,尉遲越屏退了左右,自己執起茶壺,往越瓷杯中注了杯釅茶,又站起身走到門前,半捲起湘簾。

  他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地飲著苦澀的茶湯,看著庭中的青松、紅梅與白雪。

  今歲的初雪,他只能獨賞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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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狀元

  十二月廿二是進士科舉放榜的日子。

  曉色初分之際,長安城中已是車馬喧囂,士庶爭相前往禮部貢院觀看發榜,尤其是當科舉子,更是坊門一開便迫不及待地趕往貢院。

  白屋之士、貧賤之子,都指望著一舉擢第,登為龍門,當真是朝為匹夫,暮為卿相。

  城中高門華族,便是沒有子弟應舉,也都遣了僮僕前去打探消息。

  寧十一郎亦不能免俗,早早便派了僮僕前去探榜。

  按慣例,紅榜張貼在禮部貢院南院東牆,寧十一的書僮到得貢院南院時,東牆外已裡三層外三層圍起了人牆,連水都潑不進,哪裡擠得進去。

  寧十一特地選了個目力過人的高個僮僕,奈何英雄所見略同,各家都選高個的,撞在一塊兒,便沒了優勢。

  寧家書僮只能乾著急,耳邊人聲鼎沸,黜榜的舉子或黯然低泣,或如癡如顛,狂笑不止的有之,破口大駡的亦有之,更有人激憤之下試圖衝進棘柵中撕榜,被披甲執銳的守衛拿住。

  而擢第者則意氣風發、氣定神閑,儼然一派俊彥國士的氣度。

  寧家書僮依稀聽見人群中不時有人議論「寧彥昭」、「寧十一郎」,心怦怦直跳,忙拉住身邊一白衣士子問道:「榜上可有姓寧的郎君?」

  那人與他擠作一堆,自然也不曾看見榜紙,不耐煩道:「我哪裡知道。」

  一連問了幾人,都道不知,書僮只得耐著性子一寸寸往前挪。

  好不容易前面的人看夠了離去,半晌之後,總算擠進了幾步。

  寧家書僮使勁踮起腳,從人牆的空隙中張了一眼,只見牆上張貼著大榜紙,榜頭豎黏黃紙四張,黏成長幅,「禮部貢院」四個淡墨大字依稀可辨。

  書僮也知道自家公子的處境,不去看榜首,卻從榜末開始一個個往前看,看到中間仍舊未曾看見自家公子的名姓,正疑惑間,忽聽前面一人道:「萬萬沒想到,狀頭竟是寧十一……」

  書僮以為自己聽岔了,將信將疑地往榜首看去,魁首赫然是「寧彥昭」三個字,他呆了半晌,揉了揉眼睛,驀地如夢初醒,轉頭便往人群外面鑽。

  寧彥昭正在書房中作畫,前去看榜的書僮忽然一陣風般地捲進來。

  寧十一微微蹙了蹙眉。

  那書僮卻是什麼也顧不上了,抬袖揩揩臉上的汗,上氣不接下氣道:「小……小郎君……賀……賀喜小郎君……高……高中狀……狀元!」

  寧彥昭一怔,手中的筆一頓,一團墨蹟在紙上洇開。

  書僮一瞥,不禁有些惋惜,好好一幅山石菖蒲,毀在最後一筆上。

  寧十一卻不以為意,將筆一撂,站起身,提起袍擺,一貫淡然的臉上難得顯出幾分喜色:「我去稟告祖父!」

  承恩殿中,太子和太子妃正相對而坐用早膳。

  尉遲越手執鎏金銀箸,將一枚櫻桃畢羅夾到沈宜秋盤中,沈宜秋欠身道謝,小口小口地吃了,卻有些心不在焉。

  尉遲越目光微動,她心神不寧已有幾日,方才在校場學騎馬時也不能全神貫注,雖極力掩飾,但太子今非昔比,哪裡看不出來她在擔心什麼。

  他的妻子記掛別的男子,他心中苦澀,卻又不足為外人道,畢竟沈宜秋並不知道上輩子的事,這一世就是他拆散了她和寧十一的姻緣。

  尉遲越頓時也覺食不甘味,放下銀箸,望著沈宜秋小口啜飲酪漿。

  沈宜秋回過神來:「殿下不再用些菓子麼?」

  尉遲越搖搖頭:「孤已飽了,你再多用些。」

  沈宜秋道:「妾也飽了。」便即命宮人撤了食案,換上茶床。

  尉遲越往簾外看了一眼,這幾日氣候晴暖,連日未雪,屋瓦的殘雪半消半融,滴滴答答地從簷頭往下落。

  尉遲越低頭抿了一口茶湯,狀似不經意地道:「孤忽然想起來,今日是進士科放榜的日子。」

  沈宜秋不想他會提起這個話頭,一時無言以對,只點點頭:「日子過得真快。」

  尉遲越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往下說,便是他不說,寧十一拔得頭籌的消息不出半日便會傳遍長安城,自然也會傳到承恩殿來,她自然會知曉。

  他站起身道:「孤今日要去一趟蓬萊宮,晚膳不必等我。」

  沈宜秋站起身將他送至殿外,從內侍手中接過狐裘替他披上,細心地將帶子束好,正要鬆開手,雙手忽然被捉住。

  尉遲越不覺用上了點力道,沈宜秋吃痛,眉頭微蹙,抬起眼看他:「殿下?」

  太子低頭對上她青白分明的眼眸,心中彷彿被針刺了一下,便即收回手,轉身匆匆下了臺階。

  晌午,寧彥昭進士科奪魁的消息便傳到了承恩殿。

  太子妃曾與寧家十一郎曾議過親,這在京都不算什麼秘密,東宮眾人也知道。

  進士科擢第的士子是全城的談資,尤其是寧十一這樣年輕有為、才貌雙全的,更是萬眾矚目。宮人們當著太子妃的面不敢多說,私下裡總忍不住要議論幾句。

  沈宜秋用罷午膳在寢殿中小憩,半夢半醒間聽到窗外有人輕聲道:「聽聞那寧家郎君年方弱冠,不但寫得好文章,還生得俊俏非凡……」

  另一人道:「啊呀,那些等在榜下捉婿的公卿貴族富家翁,怕不是要搶得打破頭、撓花臉……」

  「那也不儘然,」先頭一人道,「畢竟寧家那景況……」

  她記得上輩子直到她死時,寧十一的親事似乎還未議定,他備受尉遲越器重,但畢竟家族處境尷尬,想來婚事上也有些坎坷。

  只盼這一世他能覓得良緣吧。

  第一個宮人又道:「開春曲江宴,寧家小郎君定是探花使,可惜咱們是無緣得見了……」

  沈宜秋睡意漸沉,後面的話便聽不見了。

  進士科放榜十日後,今上從華清宮回到長安,於蓬萊宮麟德殿召見新科進士並賜宴,太子奉命監國,自然也要列席。

  召見當日,尉遲越坐於皇帝右側,新科進士在禮部官員導引下魚貫而入,當先便是狀元寧彥昭。

  寧十一郎穿著與眾人一般無二的素白衣裳,但舉手投足間風采卓然,有如芝蘭玉樹。

  他雖比同齡人端雅穩重,可畢竟有少年人的傲氣與鋒銳,一朝登越龍門,意氣風發,更如寶劍出匣,光耀殿庭,其餘三十一名進士,雖也是士林華選,不乏王孫公子、世家子弟,相形之下卻是黯然失色。

  皇帝對寧家心存芥蒂,本對太子極力保薦的狀元人選頗有幾分不滿,此時見了這寧家小公子,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寧家確實一門英彥,寧老尚書當年便是進士科狀元出身,只可惜太過八面玲瓏,妄想左右逢源,卻弄巧成拙。

  不過寧家也算不得梁王黨,已付出了兩輩人的代價,太子要用他孫兒,便隨了他的意吧。

  當年京中有半數高門都牽扯進梁王案中,若真要計較起來,恐怕朝中清一色都是寒士了。

  皇帝不由瞥了太子一眼,不得不說,他這兒子選士的眼光確實不錯。

  以寧彥昭為首的新科進士進入殿中,向皇帝、太子跪拜行禮畢,皇帝看了一眼眾人道:「爾等是國之英彥,以文章顯達,當思報效朝廷,勤習事君澤民之術,為社稷萬民謀福祉。」

  寧十一等人再拜道:「謹遵陛下諭旨。」

  皇帝又勉勵了幾句,便吩咐黃門在殿中設宴。

  文英薈萃,宴席上自然要飲酒賦詩,揮毫潑墨。

  寧十一才思敏捷,旁人一首還未寫罷,他已吟出三首,雖是應制之作,卻佳句迭出,頗為清麗可喜。

  皇帝親執寧彥昭的詩卷,捋鬚頷首:「好個『落月銜仙竇,初霞拂羽衣』好,好!」竟連道了五六個好字。

  陪宴的臣僚方知這新科狀元年紀輕輕卻頗為通達,知道今上好求仙問道,便投其所好,果然令龍顏大悅。

  尉遲越上輩子與寧十一郎君臣多年,倒是不以為怪,寧彥昭看似清冷,其實並非恃才傲物之輩,興許是因為父祖多年來不得舒展,養成了他玲瓏的性子。

  皇帝聖心大悅,便即命賞,彩緞絹帛金銀以外,又賜以良駒寶馬一匹,美人一雙。

  寧十一謝恩領賞,皇帝又問道:「天賜良才,是社稷之幸,錦帛良馬不足嘉賞爾之宏才,十一郎,你可有什麼想要的?」

  群臣面面相覷,連尉遲越也微微納罕,看來寧彥昭這幾首詩當真作得頗合聖意。

  寧十一郎得了皇帝的青眼,面上卻無半點驕矜之色,不卑不亢地再拜謝恩:「僕粗質陋才,蒙陛下不棄,已惶恐不已,不敢求賞。」

  皇帝見他氣度閒雅,越發滿意,和善地笑道:「朕今日高興,你不必有所顧慮,儘管提。」

  皇帝執意要賞,再推辭便是不敬,但提什麼賞賜,卻也很有講究。

  皇帝名為賞賜,其實無異於一場考校,殿中諸人盡皆望著寧十一,等著看這新科狀元會交出怎樣的答卷。

  寧十一郎沉吟片刻,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子,向皇帝道:「承蒙陛下厚愛,僕聞太子殿下藏有王右軍《蘭亭序》真跡,若有幸一觀,僕死而無憾。」

  眾人心中暗暗叫好,這賞賜提得果然極巧,既全了皇帝的體面,又顯出自己重文輕財的風骨,還可借機與太子套個近乎。

  皇帝朗聲笑道:「不愧是清才俊士,要的賞賜也如此清雅絕俗。」

  他轉向太子:「三郎,不妨成人之美吧?」

  尉遲越沉吟片刻,看了一眼寧十一,向皇帝行個禮道:「啟稟聖人,《蘭亭序》已易主,兒子須問一問新主,方能答覆寧公子。」

  此言一出,殿中譁然。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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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珍寶

  太子淡淡一句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麟德殿幾乎沸騰起來。

  《蘭亭序》是稀世罕有的珍寶,便是今上的內藏庫裡也找不出第二件可與之媲美的墨寶。

  皇帝本人更是愕然,因為《蘭亭序》為何會在太子手上,來龍去脈沒人比他更清楚。

  太子十二歲那年與幾位皇子一起隨他在禁苑中圍獵,他們追著一頭獐子進入密林中,冷不防從旁躥出一頭麋鹿,眼看著就要撞向他的坐騎,幸虧太子奮不顧身一躍擋在他身前,同時彎弓搭箭,一箭射中麋鹿前足。

  然而那鹿來勢洶洶,折了一腿衝勢仍然了得,太子被鹿角掛到肩膀,當即滾落馬下,幸而他隨機應變,往馬腹下一滾,方才沒被鹿蹄踩中。

  太子拼死救駕,自然要重賞,他問太子想要什麼賞賜,太子倒也不與他見外,一開口便要了他內藏庫中絕無僅有的至寶。

  說這《蘭亭序》是他以命掙來的也不為過。

  得了賞賜之後,太子果然也將這寶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別說染指,連看一眼他都要心疼。

  如此珍愛之物,竟會拿去送人,皇帝不由沉吟,莫非是推託之詞?

  他打量著兒子,試圖從他臉上找出點蛛絲馬跡。然而太子一臉坦蕩,又不似託辭。

  皇帝忍不住想問問《蘭亭序》的新主人究竟是誰,但大庭廣眾之下,又不好問出口。

  尉遲越轉向寧十一:「還請寧公子見諒,請稍待一兩日,等孤問過新主,立即派人去貴府通稟。」

  寧十一神色淡然,一派寵辱不驚,只是長揖至地道:「是小子無禮,令殿下為難。」

  心中卻不太相信,他早已聽聞《蘭亭序》是太子心頭愛物,如此珍寶,怎會拿去賞人?

  興許只是對他心存芥蒂,故意當著群臣的面砌詞推脫罷了,可既然有芥蒂,又為何點他為狀元?太子其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寧十一望著高踞上座的儲君,只見頭戴白玉冠、身著紫金袍,腰間束著金玉起梁珠寶鈿帶,只比他大了一歲,已有淵渟嶽峙的氣概。

  比起形容枯槁、雙眼渾濁的皇帝,年輕的太子反倒更有君臨天下的威儀。

  寧彥昭的目光落在太子的手上,正是這對白皙修長,宛如文士一般的手,卻能翻雲覆雨,隨心所欲地左右他的命運。

  這雙手可以奪走他心儀的女子,也可以賜予他天下士子夢寐以求的青雲路。

  寧彥昭心中有不甘,亦感其知遇之恩,最終化作心中一聲暗暗的歎息。

  尉遲越卻無暇考慮他和寧十一之間的恩怨——他只是發愁該怎麼和太子妃開口。

  送出去的東西再要去借已經有些不成話,偏偏還是為了寧彥昭向她借,他不能不說緣由——寧彥昭大庭廣眾之下提出要一睹蘭亭真跡,這段「佳話」想必當天就能傳遍長安城,自然也瞞不過沈宜秋。

  她本就對寧彥昭餘情未了,又鬧這麼一齣,不知心中又會起什麼波瀾。

  尉遲越掃了眼寧十一,越發覺得這張小白臉看著糟心,提什麼要求不好,偏偏是《蘭亭序》,莫非真有靈犀一說?

  想到此處,他忙將思緒截斷,如今沈宜秋已是他的太子妃,穩穩當當在承恩殿裡坐著,一百頭靈犀來拉都沒用。

  他稍覺寬慰,不過胸中還是堵著一團鬱氣,在宴席上不覺多飲了幾杯酒。

  酒闌席散,尉遲越坐上回東宮的馬車,他素來量淺,飲多了酒便犯暈,靠著車廂壁打了會兒瞌睡,下車時仍覺頭重腳輕。

  到得承恩殿中,沈宜秋已經沐浴完畢,穿著寢衣靠在榻上,手裡還握著一卷書,雙目已經闔上,竟是不小心睡著了。

  殿內燃著炭盆,與室外的冰天雪地如同兩個季節。

  沈宜秋身上搭著一條薄薄的兔褐毯子,足衣和裙擺間露出一截玲瓏如玉的足踝。

  尉遲越一眼望去,喉頭發緊,頭暈得越發厲害了。

  這時候,沈宜秋聽到動靜醒轉過來,揉了揉眼睛,仍舊有些睡眼惺忪。

  她站起身,趿著絲履迎上前來:「殿下可是飲了酒?」

  尉遲越忙退開一步:「酒氣很重?」

  沈宜秋一笑,腮邊現出淺淺的笑靨:「不重。」說罷便去替他解狐裘,又命宮人去煮醒酒湯。

  尉遲越坐在榻上,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清了清嗓子道:「小丸,孤有件事與你相商。」

  沈宜秋見他臉上微露赧色,不由納悶,抿抿唇道:「殿下吩咐便是。」

  尉遲越道:「《蘭亭序》可否借我一用?」

  沈宜秋一怔。

  尉遲越覷著她臉上的神色,接著道:「今日聖人在麟德殿饗宴新科進士,席間寧十一應詔賦詩,聖心大悅,意欲厚賞,讓他自己提,寧十一要借《蘭亭序》真跡一觀。」

  他頓了頓道:「孤並未應下,你若是不願借,孤便叫人回絕。」

  沈宜秋微啟雙唇,半晌沒發出聲音,好容易回過神來:「殿下的意思是,妾這裡的《蘭亭序》是真跡?」

  尉遲越不由一挑眉:「莫非你一直以為孤送你的是贗品?」

  他深吸了一口氣:「禮單上不是白紙黑字寫著?」

  沈宜秋道:「禮單足有好幾卷,妾不曾看完。」

  尉遲越叫她噎得不輕,不成想沈宜秋比他還憤慨,睜大眼睛,一臉難以置信:「那可是《蘭亭序》啊,殿下怎麼隨便拿來賞人?」

  尉遲越氣得肝疼,他是隨便賞人?《蘭亭序》是他心頭肉,他剜出來給她,到了她嘴裡就成了隨便賞人。

  莫非重活一世,這女子換了一副鐵鑄的心腸?

  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太子殿下自然不會這麼說,他只輕描淡寫地哼了一聲:「不過是一軸書卷,孤願意送誰便送誰。」

  若是沒有上輩子的經歷,沈宜秋說不定真信了,但這《蘭亭序》可是何婉蕙都求而不得的東西,她狐疑地看著太子,莫非重活一世,他被豬油蒙了心?

  不過此刻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沈宜秋拎著裙擺快步跑到牆邊的螺鈿紫檀木櫥前,打開櫥上的小金鎖,打開櫥門,小心翼翼地取出裝《蘭亭序》的木函放到書案上,將燈燭、墨池移開八丈遠,這才凝神屏息打開蓋子。

  她一想到自己無數次隨意將這寶貝攤在案上,對著摹寫,或是一邊飲茶、吃菓子一邊揣摩筆意,便覺頭皮一陣陣發麻——好多次尉遲越就在旁邊看著,竟然忍得住一聲不吭。

  好在《蘭亭序》安然無恙地躺在盒子裡。

  尉遲越探手來取,沈宜秋眼明手快地將他擋住,從袖子裡掏出絹帕與他墊著:「殿下請小心些吧。」

  尉遲越叫她戰戰兢兢、鄭重其事的模樣逗樂了,做了兩輩子夫妻,她從來都是一副雲淡風輕、寵辱不驚的模樣,此時卻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守財奴。

  他上輩子總覺沈宜秋出身五姓世家,無時無刻不端著架子,不如何婉蕙那般任情隨性,可今日之事若是換作何婉蕙,又豈敢顯露出這「傖俗」的一面?

  如今回想起來,沈宜秋的刻板不過是祖母言傳身教的緣故,只是因循習慣使然。倒是沈老夫人如此嚴苛的訓誡也未能將她天然的性情磨滅殆盡,實已令人訝異。

  尉遲越心中無端湧起股柔情,也不去管書卷了,一把將她攬入懷中,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沈宜秋卻還記掛著案上的《蘭亭序》,掙扎著彎下腰,搆到蓋子,合上木函,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尉遲越笑著揶揄她:「不想沈七娘也有為身外之物折腰的時候。」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可是《蘭亭序》啊!莫說是折腰,折成兩段都無妨。」

  她頓了頓道:「殿下還是將《蘭亭序》收回去吧。」

  尉遲越不禁詫異:「為何?」

  沈宜秋道:「此物實在太珍貴,放在承恩殿中責任便在妾身上,往後妾時時都要掛心,恐怕寢食難安,倒不如仍舊由殿下保管著。」

  尉遲越挑了挑眉:「送出去的東西豈有收回的道理,孤已將它贈與你,你就是它的主人,即便遺失、毀損,孤也不會過問。」

  他不說「遺失」、「毀損」還罷了,一聽這兩個字眼,沈宜秋耳朵裡便嗡嗡作響,連忙搖頭:「不可不可,若是在我手上丟了毀了,那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還是請殿下收回去吧,妾要看時去藏書樓看便是。」

  尉遲越見她執意要將書卷送回,想了想道:「既已送給你,這《蘭亭序》便是你的東西,孤只是代為保管,你仍可隨意處置。」

  沈宜秋這才鬆了一口氣。

  尉遲越鬆開手:「你還未答覆,究竟借還是不借?」

  沈宜秋撫了撫木函:「借多久?要帶出宮去麼?」

  尉遲越啞然失笑:「不必,若是你肯借,孤便請人來崇文館看。」

  沈宜秋鬆了一口氣:「好。」

  是夜,兩人躺在床上,沈宜秋慢慢平靜下來,方才有些不安,尉遲越從來不是個色令智昏的人,便是上輩子寵愛何婉蕙,也頗有分寸,比如金珠寶玉可以賞,《蘭亭序》卻不行。

  他為什麼會將《蘭亭序》送給她?

  沈宜秋揉了揉太陽穴,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就在這時,尉遲越伸手揉揉她的後腦勺:「小丸,你喜不喜歡孤送你的《蘭亭序》?」

  沈宜秋道:「自然喜歡的。」

  尉遲越一手支頤看著他,映著燭火的眼睛格外亮:「那你要不要投桃報李?」

  沈宜秋哭笑不得,哪有自己開口要回禮的,她想了想道:「自然要的,但妾身無長物,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全仰仗殿下賞賜,連妾這一身也是殿下的,實在不知何以為報。」

  尉遲越見她一副低眉順眼的認命模樣,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目光動了動:「你給孤做身衣裳好不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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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7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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