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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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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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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3:5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逼債

  沈宜秋道:「二伯母這是做什麼,倒唬了侄女一跳,有話不妨好好說。」她說著「唬了一跳」,語氣卻是不鹹不淡,臉上也一派泰然自若,連裝模作樣伸手扶一扶都懶得做。

  范氏心中默念幾遍佛號,總算將惱意強壓下去:「娘娘也知曉,四娘與安平伯府長房的公子議定了婚事,八月裡都已行了納吉禮,可前些時日郎君仕途……遭遇坎坷,安平伯府便似有出爾反爾的意思……」

  說著說著哽咽起來,從袖中抽出絲帕來拭眼睛,抹淚的間隙抬眼覷瞧太子妃,卻見她一臉無動於衷。

  沈二夫人的危言聳聽並未叫沈宜秋驚詫,倒是這唱念功夫叫她刮目相看,就這麼光看著有點不過癮,她沖著素娥招招手,吩咐道:「再煮一爐茶,叫人去典膳所傳些菓子,再來點松子、榛子、蜜裹胡桃仁……脯臘也可來兩碟。」

  范氏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連哭都忘了。

  沈宜秋歉然道:「還請二伯母接著說。」

  范氏脖子裡青筋若隱若現,也不知在心裡唱了多少遍佛號,這才接著道:「方才說到安平伯府言而無信……」

  沈宜秋道:「莫非他們是要悔婚?」

  范氏咬咬牙道:「似有此意。」

  若沈宜秋真是十五歲,這會兒說不定真信了,然而此時的她卻不會輕易叫人蒙蔽。

  沈二郎雖然被革職,但沈家仍是舊五姓,她這太子妃也活得好好的,安平伯府長房嫡次子其貌不揚,又沒什麼真才實學,靠著祖上的功業蔭了個閒職,他能娶五姓女為妻,已經是祖墳上冒青煙,哪裡會輕易退婚。

  沈宜秋記得上輩子安平伯府下的聘禮頗為豐厚,如今二伯父丟了官職,安平伯府想退婚是假,趁機討價還價才是真的。

  她明白這個道理,沈老夫人和范氏怎會不知道,他們在這裡拿退親說事,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心如電轉,一下子便將這些關竅想通,佯裝訝然:「不想堂堂伯府,竟也會如此行事。」

  沈老夫人面露嘲諷:「老安平伯起自行伍間,因從龍之功而封伯爵,至今也不過三代的基業,倒也怪不得他們。」

  范氏道:「郎君去職,安平伯府若是因此看低四娘,婚約解了便也解了,可此事非關四娘一人,也不只干係到我們一房,他們如此行事,又將娘娘置於何地?」

  沈宜秋微微頷首:「原來如此,前日在宮中重陽宴上,我還遇見安平伯府肖老夫人和長房張夫人,倒是不曾看出什麼異樣。」

  沈老夫人和范氏臉色微變。

  沈宜秋接著說道:「不如我將伯府兩位夫人召進宮問問。」

  范氏支支吾吾半晌,方才訕訕道:「安平伯府只是話裡話外透露出這意思罷了,畢竟不曾明說,我們先道破,倒成了我們的失禮。」

  沈宜秋點點頭:「二伯母說得是。」

  她撥弄了一下腕上的金條脫:「那祖母和二伯母想讓我做什麼?」

  沈老夫人和范氏對視了一眼,兩人俱都不曾料到,太子妃竟就這樣大剌剌地問了出來。

  沈老夫人暗暗歎了口氣,欠了欠身道:「娘娘,上回我們行事無狀,惹得太子殿下震怒,事後闔府上下都已反省過,你三堂姊也叫我送去尼寺,還請娘娘高抬貴手,放你二伯父一條生路。」

  范氏膝行兩步,再拜叩首:「娘娘,四娘不懂事,以前多有得罪,我這做阿娘的替她向娘娘賠罪。」

  沈宜秋對范氏道:「二伯母言重了,便是她給我送加了杏仁的畢羅,至少也沒令我一命嗚呼,可見不過是姊妹間玩鬧罷了。」

  范氏臉上越發掛不住,直到:「求娘娘恕罪。」

  沈宜秋不理會她,又對沈老夫人道:「祖母這話我又聽不懂了,二伯父不是好好的麼?」

  沈老夫人氣得身體輕輕打顫,她緊緊咬住牙關,免得一鬆口惡言惡語便要衝出去。

  良久,她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還請娘娘看老身薄面,在殿下面前轉圜一二,若是這樣下去,你二伯父一輩子便毀了。」

  范氏這回不用再裝相,眼淚奪眶而出:「求娘娘高抬貴手,念在你二伯父不曾虧待你……娘娘可還記得,那時候娘娘剛回長安,思念父親,你二伯父時常將你抱在膝上,還帶你一同騎馬……」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更是觸了沈宜秋的逆鱗,沈家幾個伯父叔父,就屬沈二郎的相貌與她阿耶最為相似,彼時她痛失雙親,乍然見到眉目與父親相似的二伯父,心裡其實暗暗將他當作了父親。

  上輩子她在親情與道義之間掙扎的時候,沈老夫人正是利用這一點叫她下定決心去向尉遲越求情。

  沈老夫人的話,她至今原原本本記著:「你二伯父便如你阿耶,你真要眼睜睜看著你阿耶再死一次麼?」

  便是如今想起,沈宜秋仍覺心上彷彿被鐵杵重重地擊了一下,胸中悶悶生疼。

  她冷冷一笑:「不瞞二伯母,那些事我還真忘了。」

  范氏瞠目結舌。

  沈宜秋又道;「不過另一些事我倒還記著。」

  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那時候我從靈州回長安,將我阿耶阿娘的財帛、地契一併帶入府中,阿耶數年的官俸加上聖人賞賜的田宅、身故後的撫恤,加上我阿娘的嫁妝,少說也有數百萬錢。」

  她看向沈老夫人:「我記得那時候祖母說那些錢財由二伯父替我管著,這些年你們都不曾提過,我竟忘了此事,多虧二伯母提醒我。」

  沈宜秋上輩子自小受的世家教養,以談錢為恥,如今將阿堵物掛在嘴上,絲毫不以為恥。

  沈老夫人氣得腸子絞成一團,手把手教出來的孫女不知羞恥一口一個錢,竟還討要起父母的錢財,她還在世,子孫沒有別居異財的道理,按理說沈三郎的財帛田地歸公中所有是理所當然的。

  那時候三兒子以身殉國,立下不世之功,朝廷自有厚賜,那些財帛與他為官數年的積蓄,加上沈宜秋母親的嫁資,都交給沈二郎「代為打理」。

  沈宜秋上輩子將他們視為家人,從未與他們計較過——左右她入了宮也不會缺衣少食。

  這輩子她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連本帶利拿回來,正愁沒機會提,沒想到他們便將機會送到她手上。

  沈老夫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覺五臟六腑都投入了烈火中,良久她才道:「懇請娘娘寬限數日,待老身回去著人將帳目理一理,便即呈給娘娘。」

  沈宜秋道:「那就有勞祖母將當年的舊賬也一併送來,我好看看這些年生出了多少孳息。」

  她看了一眼二伯母,莞爾一笑:「二伯父精明強幹、足智善謀,十年裡至少翻了一番吧?」

  范氏畢竟不如婆母見慣風浪,嚇得面如土色,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這些年沈二郎揮霍無度,連本都還不出,哪裡還能拿出一倍的利來,少不得要變賣幾個田莊——他們的田產已經所剩無幾了。

  沈宜秋卻渾似看不見,微微垂下眼皮,對兩人笑道:「今日起得早,這就有些乏了,我就不留祖母與二伯母了,什麼時候帳理好了,遣人將賬冊送來便是。」

  沈老夫人和范氏只好道「遵命」,打落牙齒和血吞。

  出了東宮,姑媳倆上了沈府的馬車,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

  范氏已是幾近虛脫,懨懨地靠在車廂上,帶著哭腔道:「阿姑,這可怎麼是好,媳婦這下全沒了主意……」

  沈老夫人鐵青著臉道:「能如何,她既開口要,你能不給麼?」

  范氏也顧不得失態,忍不住痛哭流涕:「便是將家底掏空,一時間也湊不出那許多財帛與她……當年那些錢財也不是我們一方花用的,長房和四房難道不曾沾光麼?如今卻要我們一力承擔……」

  沈老夫人怒喝道:「莫再多言,回去先查帳目,缺的我出體己補上!」

  范氏等的便是這句話,雖然頭頂仍舊一片愁雲慘霧,但至少有婆母兜著,他們不至於傾家蕩產。

  送走了祖母和二伯母,沈宜秋有些提不起勁,雖然出了一口惡氣,但每回見完沈家人,她總覺得渾身的力氣彷彿被人抽走,與曾經最重要的親人反目,真正無動於衷談何容易。

  她屏退了宮人,在側殿中怔怔地坐了會兒,不覺間半碗茶已經放涼。

  沈宜秋回過神來,將冷茶一飲而盡,冰涼苦澀的茶湯滑入她喉間,像是一股冷泉澆在她心頭。

  她放下茶碗站起身,想去東軒看會兒書,平日看來妙趣橫生的傳奇,眼下卻是索然無味。她只得撂下書,披上氅衣,一個人去後園中走了一會兒。

  也不知是飲了冷茶還是吹了冷風,到了傍晚,喉嚨便開始發澀發癢。

  尉遲越從太極宮回來,便發覺沈宜秋的聲音甕甕的。

  沈宜秋掩嘴咳嗽兩聲,斂衽向他行禮:「請殿下恕罪,妾似是染了風寒,不便伺候殿下。」

  尉遲越拉住她的手將她拽到身邊,不等她回過神來,一個溫暖的手掌已經扣到了她額頭上。

  太子蹙著眉摸了一會兒,也說不上來她有沒有發熱,便即叫人去請陶奉御,又張羅人去傳膳,全無要走的意思。

  沈宜秋只得道:「還請殿下移駕,以免過了病氣。」

  尉遲越「嘖」了一聲:「你這點病氣能過給誰。」

  他頓了頓道:「你就是身子骨太弱了,這才容易染上風寒,孤每日習武不輟,何曾染過風寒。待你病好了,也別睡懶覺了,跟著孤一起習武。」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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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4: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往事

  沈宜秋重生以來算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遇上什麼坎都能雲淡風輕地面對,聞聽此言,第一回從心底生出恐懼來。

  她不自覺地退後一步,勉強擠出個乾巴巴的笑容:「殿下說笑了……」

  尉遲越說這話絲毫不存促狹之心,他是真心以為沈宜秋的身子骨太弱了。

  本朝崇尚豐健,許多貴家女子也時常穿著胡服,戴著渾脫帽,拋頭露臉策馬冶遊。然而沈宜秋生在舊姓世家,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養得四體不勤、身嬌體弱。

  尉遲越並非成心逗太子妃,但此時見她張皇失措,彷彿搔到了心頭癢處,越發來了興致,一本正經板起臉來:「孤豈會說笑,正好快入冬了,你跟著孤練上一冬,定有收穫。」

  沈宜秋想起每日昧旦便要從暖烘烘的被窩裡鑽出來,去外頭吹冷風,嚇得臉都脫色了:「殿下要習武,妾跟著去只會妨礙殿下……其實妾也未必就染上了風寒,許是甜的吃多了,嗓子有些不適……」

  尉遲越微微眯了眯眼,臉上閃過一絲促狹:「不曾染上風寒就更好了,明日便可隨孤去校場。」

  沈宜秋差點沒哭出來,趕緊以帕子掩嘴輕咳兩聲:「大約還是有些風寒……不過些許小病,臥床靜養幾日,服幾帖藥便好了。」比起大清早去校場吹風,她寧願喝苦藥。

  尉遲越撩了撩眼皮:「孤看也是,太子妃臉色不好,這幾日自然要服藥靜養,哪一日養好了便隨孤習武,孤親自教你騎射。」

  沈宜秋欲哭無淚,還想掙扎一下,尉遲越摸摸她的後腦勺:「就這麼定了。」

  說罷轉頭對來遇喜道:「你去內坊說一聲,替太子妃趕製幾套胡服,再準備女子用的刀劍、弓矢等物。」

  他說一句,沈宜秋的臉便白一分。

  尉遲越想了想又吩咐道:「叫他們做得精巧好看些,繡些花兒鳥兒,嵌點真珠寶鈿之類的物事。」

  沈宜秋啞口無言,她是在意好不好看麼!

  雖然她也不得不承認,做得精巧些的確能略微緩解痛苦。

  太子殿下一錘定音,此事便沒了轉圜的餘地,沈宜秋心灰意冷,一頓晚膳吃得食不甘味。

  尉遲越見了又有話說:「太子妃今日胃口不佳,看來真是病了。」

  便即吩咐宮人道:「去典膳所說一聲,這幾日膳食清淡些,尤其是甜膩的菓子別往承恩殿送。」

  沈宜秋磨了磨後槽牙,乾笑道:「多謝殿下關懷,妾無以為報。」

  尉遲越嘴角一彎:「太子妃不必見外,你早日康復,便是最好的報答了。」

  用罷晚膳,宮人剛撤下食案,陶奉御也到了。

  老醫官替沈宜秋診了脈,點點頭道:「娘娘確實有些風寒入體之症,還需好生靜養。」

  說罷便提筆寫藥方,邊寫邊道:「殿內的炭盆莫生得太熱,否則一寒一熱,便容易風寒侵體,娘娘本有些虛寒之症,還需小心。」

  沈宜秋頓時燃起微渺希望:「奉御的意思,可是不宜外出?」

  老醫官抖了抖鬍子,搖搖頭,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不然,娘娘倒是該多出去走動走動,只要穿暖和些便無礙。不瞞殿下與娘娘,娘娘體質偏弱,與足不出戶也有些關係,田間地頭勞作的婦人,倒是罕有此症。」

  沈宜秋傻了眼,尉遲越哪裡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此刻見她蔫頭耷腦,不由一笑:「受教了,奉御此言甚是。」

  陶奉御寫完方子便即告辭,尉遲越與他一同走到廊下。

  他一早便想讓陶奉御再來替太子妃診診脈,可又怕叫人看破他心思,這回沈宜秋染了風寒,本不必捨近求遠、小題大作去蓬萊宮請人。

  陶奉御也心知肚明,此時見太子跟出來,心下更是了然。

  尉遲越欲言又止片刻,終於還是道:「敢問奉御,太子妃服藥已有一段時日,不知可有效驗?」

  老醫官心中一哂,不過面上不敢露出來,只得斟詞酌句地道:「回稟殿下,此藥是溫補之方,起效要慢一些,若要看出療效,少說也得服上一年半載。」

  尉遲越早知是這麼個結果,也說不上失望,點點頭道:「有勞奉御。」

  同為男子,陶奉御不由有些同情太子,他方才一把脈,便知太子這些時日遵照醫囑不曾與太子妃同房,太子夫婦新婚燕爾,太子又是這個血氣方剛的年紀,能體諒妻子,實屬不易。

  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據實說道:「閨閣女子體虛是常有的事,不過如娘娘這般嚴重的卻並不多見。若是老僕猜得沒錯,應是年幼時落下的病根,倒像是幼時常受饑寒之苦,虧了底子……」

  尉遲越不禁蹙眉:「奉御此話當真?」沈家是鐘鳴鼎食的人家,再怎麼也不可能缺衣少食,怎會受饑寒之苦?

  陶奉御歎了一口氣:「莫說殿下不信,老僕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故而上回老僕不敢妄言,然而脈象確實如此。」

  老醫官點到即止,不敢再往下說。尚藥局的御醫不當值時可隨意接診,陶奉御善婦人科,常為高門大戶的女眷診病,深宅大院裡的醃臢事屢見不鮮,深知捱餓受凍未必是因為貧苦。

  尉遲越也想到了什麼,眸光一暗。

  送走陶奉御,尉遲越折回殿中,又是若無其事的樣子,照例與沈宜秋在東軒看了會兒書,沈宜秋去後殿沐浴,他便將素娥叫到跟前,屏退其餘宮人,問道:「你是自小在娘子身邊服侍的?」

  素娥小心道:「回稟殿下,奴婢在靈州時便服侍娘子了。」她不知道太子為何突然叫她去問話,心中有些忐忑,生怕說錯話給太子妃添亂。

  太子卻似看透她所想:「孤只是找你問幾件事,你據實回答便是。」

  素娥七上八下的心略微放下。

  尉遲越問道:「娘子可是沈老夫人親自教養的?」

  素娥答是。

  尉遲越點點頭,又問:「老夫人可曾苛待過娘子?」

  素娥面露難色,這些事她在心裡憋了多年,早想一吐為快,但是又怕說出來有搬弄是非之嫌,連累太子妃叫人責怪馭下不嚴。

  尉遲越看出她猶疑,便道:「你照實說,孤不會怪罪於你,更不會苛責太子妃。」

  素娥咬了咬唇,破釜沉舟道:「回稟殿下,老夫人待娘子十分嚴苛。娘子四五歲上從靈州回到長安,老夫人嫌她規矩不好、雅言說得不好,便將靈州隨來的奴僕全都遣走,只留了奴婢一個。老夫人又派了嬤嬤來管教,娘子只要有什麼小錯,輕則呵斥,重則罰不許吃飯,大冷天的穿單衣站在廊下反省……」

  她起先還有所顧忌,說著說著越發義憤填膺,渾然忘了對象是太子,只顧替自家娘子鳴不平,將那些陳年舊事不斷往外倒,她本就口齒伶俐,那些往事又在她肚子裡憋了多年,說出來更是暢快,便將那些事一一歷數過來。

  尉遲越聽聞沈老夫人為了糾正沈宜秋的左利手,不惜讓嬤嬤用戒尺打,又為了「做規矩」將她關在廢棄的荒院中,面色沉得幾欲滴下水來。

  素娥又道:「小娘子在靈州養過一隻獵狐犬,那小狗是小娘子隨郎君外出時撿回來的,天生跛足叫主人遺棄道旁,郎君和夫人帶著小娘子,一點點餵它羊乳,好不容易才養活,小娘子可喜歡了。後來郎君夫人沒了,小娘子回長安,那獵犬也一起帶回來。」

  她頓了頓又道:「那犬兒雖不能言語,也知道護主,有一回見那嬤嬤打小娘子,竟掙脫了繩索,撲上去咬了那老婦一口,老夫人便叫家奴將那犬兒用袋子套起來,當著小娘子的面打死了。」

  素娥邊說邊抽噎起來:「小娘子自那日起就像丟了魂,好幾個月不肯說話,也不愛吃飯,臉都瘦得脫了相,看不見一點笑影子。」

  「老夫人卻說是那犬兒魅的,找了許多和尚道士來驅邪,邵家郎君和夫人要將小娘子接走,老夫人怎麼也不肯放人,說娘子姓沈,無論是好是歹都要留在沈家……直到去了一趟宮裡,得聖人福澤庇佑,回來方才慢慢好轉了……」

  尉遲越沉著臉一言不發,良久才道:「孤找你來問話的事,別告訴你家娘子。」

  素娥面露遲疑,她自小便對沈宜秋忠心耿耿,什麼事都不會瞞她,可太子是君主,他的命令也不能不聽。

  尉遲越道:「讓娘子知道,難免又勾起她的傷心事。」

  經他這麼一說,素娥不免有些動搖了。

  尉遲越又道:「你對娘子忠心,這很好,不過有時有所不言,未必不是忠心。」

  素娥仔細一想,確有道理,便道:「奴婢遵命。」

  打發走素娥,尉遲越怔怔地坐了許久,上輩子沈宜秋從來不曾說起過幼時的事,他也不曾問過,做了十二年的夫妻,竟然對她受過的苦一無所知,他本該是她最親近的人,本該成為她可以全心依賴的人,可他卻待她那樣不聞不問,甚至在她舊傷上又添新傷。

  他聽見寢殿中傳來動靜,想來是沈宜秋沐浴完畢回來了,他想立即走過去將她護在懷裡,可隨即又覺無顏見她。

  尉遲越一直坐到將近人定時分,沈宜秋遣了黃門來問他何時沐浴就寢,他方才起身。

  沐浴更衣畢,他走入帳中,見沈宜秋靠坐在床上,床上鋪了兩條衾被。

  沈宜秋見他過來便要下床伺候他寬衣,尉遲越道:「我自己來。」

  說罷叫宮人撤走多餘的衾被。

  沈宜秋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道:「殿下還是小心為上,為了社稷萬民保重身體,切莫過了病氣。」

  尉遲越不加理會,滅了燈,擠進她被窩裡,將她摟在懷裡,扣著她的腰,與她額頭相抵,借著帳外昏暗的燭火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沈宜秋不知他為何突然如此,只覺這一刻無比漫長,她感覺自己手心慢慢沁出汗來。

  雖說她一直不明白尉遲越為何夜夜宿在承恩殿卻不與她同房,但她這會兒生著病,一身病氣,怎麼他反倒有興致了?

  她暗暗歎息,無奈地闔上眼簾,唇上卻忽然傳來一種陌生的感覺。

  沈宜秋驚詫地睜開眼,尉遲越的嘴唇輕輕一觸便離開了她。

  暗昧的燭光裡,男人神色莫辨:「你試試能不能過給我。」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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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升遷

  尉遲越感覺一股酥麻從他心尖上掠過,就像清風拂動樹梢,令他整個人都輕顫起來。

  沈宜秋的唇比他想像的更柔軟更清甜,如同帶露採摘的素馨花瓣。

  他本不曾細想,憑著一股無端的衝動便做了,可一觸之後,淺嘗輒止便不夠了。

  他抬起沈宜秋的下頜,偏過臉,正要再次細細體會,可就在他低頭的一剎那,忽然捕捉到她眼中的緊張和戒備。

  他的動作一頓,隨即一笑,撥開她臉側一縷髮絲,撫了撫她的耳廓:「安置吧,孤不逗你了。」

  他卻沒有放開她,兩人額頭相抵,近得讓人無措。

  男人的呼吸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乾淨。

  平心而論,方才那一觸並不令人生厭,可其中的輕憐之意卻讓她茫然,原來他是這樣對待自己憐惜的女子麼?

  可她並不需要誰的憐惜與呵護,若是上輩子,她興許會為此動容,可如今卻是既無心又無力。

  若是尉遲越想找個人花前月下、郎情妾意,實在不該找她。

  相較之下,她更願意他像上輩子那樣直來直往,雖然疼,但咬一咬牙就過去了,她沒有多少長處,能忍疼算一個。

  正在此時,尉遲越忽然扣住她的後腦勺往自己懷裡一摁,沈宜秋感染風寒,鼻子本有些不通暢,這麼一來更覺喘不過氣來。

  欲待掙出來,男人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宜秋……往後若是受了委屈,別放在心裡可好?」

  沈宜秋誠惶誠恐道:「妾多謝殿下恩典。」

  尉遲越抿了抿唇,接著道:「你若是有什麼心願,也可告訴我。」

  沈宜秋又道:「妾並無什麼不如意。」

  尉遲越自嘲地一笑,還是道:「眼下沒有,以後想到了告訴我。」

  沈宜秋忽然福至心靈:「殿下,妾方才想到一事……」

  尉遲越打斷她:「習武之事沒得商量。」

  沈宜秋:「……是。」

  尉遲越嘴角一彎,順了順她的亂髮:「安置吧。」

  沈宜秋眼見自己逃不掉習武的命運,只能盼著陶奉御的風寒藥別那麼立竿見影,能多拖延幾日也好。

  兩日後,她的病還未痊癒,朝中卻傳來消息,舅父拜黃門侍郎,兼江淮轉運使,掌東南各道水陸轉運事宜,雖無「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朝廷的重用之意不容置疑。

  邵安本是戶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從六品度支員外郎,一躍升為從四品已經叫人咋舌,轉運使更是非親信不得而居的要職。

  先前太子貶黜沈二郎,不少人以為沈宜秋這太子妃不得太子歡心,如今她舅父一躍成為股肱腹心之臣,入政事堂是遲早的事,紛紛對她刮目相看。

  沈宜秋卻明白,尉遲越並非任人唯親,恰恰是舉賢不避親。

  舅父於漕運一事頗有見地,太子再三思慮,才委以重任,非是為了她——若說有她什麼事,也不過是當日太子陪她省親,機緣巧合去了邵家。

  不過隨即又有消息傳出,太子私下裡又賞賜了新任侍郎一座崇仁坊的宅邸並僮僕三十人,良馬六匹以及財帛若干,這就純是出於親戚之誼了。

  然而這是太子的私產,朝野上下無人能夠置喙,只能暗暗羨慕邵安有個好外甥女。

  邵安本人卻著實為難,斟酌半日,還是去太極宮拜見太子。

  大黃門來遇喜親自出來相迎,將他延入殿內。

  太子正在批奏疏,見了他起身相迎,笑道:「賀喜舅父。」

  邵安忙行禮:「不敢當,僕拜見殿下。」

  尉遲越將他延入座中:「舅父不必多禮。」便即命內侍奉茶。

  自從在邵家一見如故,他便舅父長舅父短,邵安原來只是個戶部員外郎,也不甚介懷,如今他乍然升任要職,無數雙眼睛盯著,卻不免有些惶恐起來。

  尉遲越知道他有所顧慮,便道:「此處沒有旁人耳目,舅父儘管放心。」

  他頓了頓道:「舅父此來有何見教?」

  邵安這才略微鬆了口氣,不過還是不敢僭越:「僕有個不情之請,懇請殿下成全。」

  太子道:「舅父請直言。」

  邵安硬著頭皮道:「僕蒙殿下賞賜,受之有愧,不勝惶恐之至,僕懇請殿下收回所賜園宅與僮僕……」

  尉遲越詫異道:「為何?」

  邵安道:「殿下別見怪,實在是僕與拙荊、犬子、小女過慣了清寒日子……」

  尉遲越以為他是客套,笑道:「舅父不必見外,崇仁坊離官廨和宮城都近,舅父上朝或入宮議事都便捷些。」

  他頓了頓道:「舅母若是有暇,不妨多去東宮陪陪太子妃。」

  不等邵安開口,他便道:「有關東南漕運,我正有一事與舅父相商,本想叫人去貴府請,眼下正好。」

  邵安無法,只得與他討論起政事。

  翌日,邵夫人岳氏便來東宮求見太子妃。

  沈宜秋命宮人將她延入寢殿。

  夫君升遷,岳氏自然高興,眼角眉梢都是喜氣,入內便下拜謝恩,沈宜秋忙上前扶住她:「舅母何須多禮。」

  岳氏一聽她嗓音便知道她染了風寒,一臉愧疚:「早知道娘娘有恙,就不來叨擾了。」

  沈宜秋笑道:「無妨,我倒怕將病氣過給舅母。」說罷叫宮人打起簾櫳,推開窗扇。

  兩人話了幾句家常,岳氏看看旁邊宮人,沈宜秋會意,將宮人屏退。

  岳氏露出無奈之色:「舅母這回來,是有一事相求。」

  沈宜秋道:「舅母有什麼事吩咐便是。」

  岳氏有些欲言又止,雙頰微紅:「娘娘能否與殿下通融一二,將賞賜的園宅收回去?」

  她赧然低頭:「非是你舅父和我不識好歹,實在是……那新宅子太大了,我們家一共沒幾口人,又實在過不慣呼奴喚婢的日子,那和雇的兩三個婢僕便很夠用。

  「何況我們在嘉會坊住了多年,鄰里都是相熟的。園宅雖小,一磚一瓦都是你外祖、舅父和阿娘的心血,就這麼離開,也實在捨不得……」

  她苦笑了一下,接著道:「何況你舅父雖升了官,俸祿也是有數的,要養這麼三十多個僮僕並六匹馬,實在有些捉襟見肘……」

  沈宜秋明白舅父為人,旁人坐了這個位置,聚斂財帛便如探囊取物,但舅父為官清廉,俸祿以外不會多取一文,靠這點俸祿養一大家子,的確是困難。

  太子賞賜的園宅、奴僕、良馬,又不好賣掉或租賃出去,便是空置著也是一大筆開銷,何況空置著還有不敬太子之嫌。

  沈宜秋有些啼笑皆非,尉遲越生在天家,哪裡想得到這些事。

  她倒是願意送舅父一家財帛田地,令他們衣食無憂,但以舅父舅母的性子,便是收下也會寢食難安。

  何況設身處地,換作她也割捨不下嘉會坊的老宅。

  她點點頭道:「舅母放心,小丸去同殿下說。」

  邵氏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陪沈宜秋閒聊了幾句,便即起身告辭,離別時反復叮嚀,讓她好生將養。

  當天夜裡,尉遲越回到承恩殿,沈宜秋便斟酌著將舅母的請求說了,末了道:「還請殿下見諒,舅父舅母並無不敬之意。」

  尉遲越聽罷只覺難以置信,他活了兩世界還從未見過邵家這樣的,放著大宅子不要,寧願蝸居在逼仄的房舍裡,休沐日還要親自入庖廚給娘子打下手。

  便是終南山的隱士,還想著多蓋幾間茅屋呢!

  沈宜秋觀他神色便知他不信,心知沒法叫他明白,有人不愛高屋華宅,只願一家人相守著過日子。

  她只得道:「舅父舅母眷戀舊宅,又捨不得鄰里,還請殿下諒解,倒是有一事懇求殿下。」

  依照尉遲越的為人,賞出去的東西斷不肯輕易收回,最好的法子便是另外提一個請求,與之相抵。

  尉遲越果然道:「你說,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沈宜秋道:「上回在邵家,表兄見識殿下精湛射藝,便念念不忘,奈何苦練無果,又無名師指教,不知殿下可否幫他引薦,拜一位師傅?」

  尉遲越聽她提起表兄,心中微酸,不過這要求於他而言也實在太容易了些。

  他略假思索:「此事不過舉手之勞。邵小郎還未入仕途吧?既然舅父不要園宅,不如與他一個出身。」

  沈宜秋欠身道:「能得殿下引薦名師便已感激不盡,不敢有此奢望,表兄明年便要考武舉,若是武藝出眾,定不會埋沒。」

  尉遲越瞟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提起邵小郎,孤倒是想起一件事來,重陽那日,阿耶同我提了一句,六妹眼看著快及笄,正物色駙馬人選,孤想著邵小郎儀錶堂堂,為人沉穩,倒是良配,不知舅父舅母意下如何。」

  沈宜秋腦仁一疼,上輩子這廝也沒有保媒拉纖的癖好啊,怎麼又多出怪毛病來。

  她生怕他一高興亂點鴛鴦譜,忙道:「妾代舅父舅母與表兄多謝殿下美意,不過……」

  尉遲越嘴角笑意漸隱。

  沈宜秋接著道:「表兄早已心有所屬,只待考取功名便要上門提親的。」

  「原來如此,」尉遲越一本正經地頷首,嘴角一邊止不住上揚,語調也輕快起來,「那我更要成人之美了,何必等來年武舉,我這裡司御率府正有個錄事參軍的缺,表兄文武雙全,正好可以勝任。」

  沈宜秋張口結舌,怎麼方才還是「邵小郎」,一瞬間就變成了「表兄」。錄事參軍是從八品官,何況入了司御率府,便是尉遲越的親衛近臣。

  她不好替舅父舅母和表兄定奪,只得道:「多謝殿下,妾明日召舅母入宮,問問他們的意思。」

  太子頓了頓又道:「何必去問,武舉便是奪魁,還未必有這樣的釋褐官。你也不必太謹小慎微了,東宮用個人罷了,孤還做得了主。」

  他興致盎然道:「就這麼定了。如此一來表兄也不必拜什麼師傅,想學那手箭法,孤親自教他便是。」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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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勾心

  陶奉御的藥十分有效,沈宜秋未能如願將風寒多留幾日,五六日後症狀已差不多消失。

  不過她一口咬定喉嚨還是疼,不時裝模作樣咳兩聲,每日估摸著尉遲越快回承恩殿,便回榻上病病歪歪地躺著,尉遲越明知她是裝病,卻也不好直接請醫官來診脈拆穿她,更不能把人從被窩裡拖出來揪去校場。

  好在太子殿下足智多謀,略假思索,便心生一計。

  這一日黃昏,他回到承恩殿,沈宜秋正要命宮人去傳膳,尉遲越忽然道:「有幾日不曾食蟹,叫典膳所蒸一碟來。」

  太子妃病中要忌口,尉遲越本就不重口腹之欲,便也陪著她清粥淡飯,免得見他大魚大肉,勾起她肚子裡的饞蟲。

  不多時,飯食送到,宮人打開食盒,五隻肥螃蟹整整齊齊碼在鎏金銀盤中,膏腴幾乎頂破紅彤彤的蟹殼,蟹香混合著薑醋的氣味撲鼻而來,沈宜秋趕緊避過臉去,用帕子掩嘴咳嗽兩聲,趁機咽了咽口水。

  尉遲越看在眼中,笑意水波般漾起,輕輕搖頭,歎息道:「這個時節的螃蟹最是肥美,不過吃不了幾日了,聽聞天再冷些,螃蟹便會鑽進淤泥裡,再也捉它不著。」

  說著撩她一眼:「可惜太子妃風寒未癒,今歲恐怕要錯過了。」

  沈宜秋明知他是故意激自己,但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不能享用美味,大冷天的從被窩裡爬出來顯然更痛苦。

  她乾笑道:「是妾沒有口福。」

  尉遲越見她不為所動,也不多言,便即吩咐宮人拆蟹。

  宮人挽起袖子,浣了手,掀開蟹蓋,頓時香氣四溢,滿室都是膏黃的肥腴氣息。

  尉遲越故意道:「宜秋你看,這蟹又比前日送來的更肥美了。」

  沈宜秋本想來個眼不見為淨,但太子既然這麼說,她也只好看了一眼:「殿下說的是。」

  尉遲越執起牙箸,夾了一條蟹腿肉送到沈宜秋身前的碟子裡:「來,與你解解饞。」

  沈宜秋道:「謝殿下。」將盤中的蟹腿吃了。

  不吃還好,就這麼一丁點塞牙縫都不夠的蟹肉,非但不解饞,反而勾得她更想大快朵頤。

  尉遲越彷彿沒看出來,自己吃完一隻,又挑了塊蟹膏放進沈宜秋面前的碟子裡。

  沈宜秋看了眼盤子裡的蟹膏,只有指甲蓋大小,在偌大的銀盤中間顯得十分寒酸,真還不如不吃。

  但是太子殿下親手布菜,她不能不吃,只好拈起放進嘴裡,幾乎落下淚來。

  這一頓晚膳,沈宜秋受盡折磨。

  太子偏偏吃得格外慢條斯理,當著她的面吃了三隻蟹,這才用菊湯漱了口,命宮人撤膳,一邊悠然自適地飲著茶,一邊意猶未盡道:「明日再叫他們蒸幾隻。」

  第二日,尉遲越便從自己院中撥了個老嬤嬤來,專門替太子妃調理身子,伺候她的飲食。

  這位錢嬤嬤從尉遲越出身起便伺候他,是個頭髮半白、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臉上隨時都帶著三分笑意,讓人一見便心生親近之意,一張嘴更是叫人如沐春風。

  不過沈宜秋當天午膳時便見識了這老嬤嬤的厲害。

  她這幾日就指著尉遲越去太極宮,午膳時好打打牙祭——典膳所雖得了太子的令,但太子妃借宮人或良娣之名傳幾個菜,難道他們還能拂了意?

  沈宜秋這一日照例叫人去傳了一道蟹羹並一碟畢羅,剛要下筷,錢嬤嬤也不勸諫,只是滿面愁容地跪在她身邊,沈宜秋便即沒了胃口。

  尉遲越實在已將她的性子摸透,知道她吃軟不吃硬,故而派了這老嬤嬤來以柔克剛。

  沈宜秋忍了兩日,嘴裡淡得發苦,無可奈何,只得向兩位良娣求救。

  前些時日她染了風寒,生怕將病氣過給兩位良娣,沒叫他們來承恩殿,如今她是裝病,自然無需顧慮。

  用罷午膳,宋六娘和王十娘果然如約而至。

  沈宜秋對錢嬤嬤道:「我與兩位良娣說說話,這裡無事,嬤嬤不妨隨素娥他們去前頭吃杯茶,歇息片刻。」

  錢嬤嬤知道太子妃與兩位良娣感情甚篤,不疑有他,行個禮便退出殿外。

  宋六娘伸長脖子,看著老嬤嬤的衣角掠出簾外,長出一口氣,從兩隻袖管裡各掏出個油紙包。

  她又撩開襦衫,沈宜秋一看,卻見她腰間纏著個鼓囊囊的大紙包,不由撲哧一笑。

  宋六娘雙頰微紅,一邊解下布包一邊委屈道:「阿姊還笑我……王姊姊不肯分擔一二,兩隻螃蟹五樣菓子全賴我一人之力……」

  王十娘睨了她一眼:「沾了味道再也洗不去的,我鼻子靈,可受不了這個。左右你日常也吃得滿身都是味,就多擔待點吧。」

  沈宜秋憋著笑,向宋六娘作個揖:「是阿姊不好,阿姊與你賠不是,六娘最是義薄雲天。」

  宋六娘的臉越發紅了,圓圓的杏眼亮如星子,嘟囔道:「阿姊又逗我……」

  王十娘從腰間香囊裡取出兩顆香丸:「阿姊,這是我新合的香丸,燃上一丸,保管沒人聞得出蟹味。」

  沈宜秋拉著王十娘的手,感激道:「還是十娘想得周到。」

  宋六娘有些吃味,便即挽起袖子:「阿姊,妹妹替你拆蟹!」

  她一邊拆一邊嘴裡叨叨個不停:「我們以前在南邊,吃蟹用不著剪子,就用手掰,用牙咬,別有一番滋味呢。我還記得小時候與家人一起去虎丘吃船菜,畫船停在普濟橋下岸,新鮮的魚和螃蟹隨指隨烹,那滋味,你們簡直想不出來……」

  她說著說著,聲音惆悵起來:「吃飽喝足坐在船頭看風景,船上燈火映在江水裡,就像徜徉在星河裡,我真想……」

  聲音漸次小下去,鼻尖紅起來。

  沈宜秋知道她做夢也想回江南,可是一入宮門,此生大約再不能一償所願。

  她往宋六娘的嘴裡塞了一片林檎果:「叫你一說饞煞我了,下回咱們在後園海池裡放條船,讓你做東,請我們也吃一回地道的蘇州船菜。」

  宋六娘感激地看她一眼,吸了吸鼻子:「那要很大的船,艄艙裡還要裝個灶……」

  王十娘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呆子還當真了。」

  沈宜秋把宋六娘摟入懷中:「誰說不是真的,不就打條船裝個灶麼,阿姊幫你辦。」

  她一指王十娘:「你這小娘,又貧又刁,叫你給我們撐篙。」

  宋六娘笑起來,圓臉蛋上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對對!叫你撐篙!」

  她將拆好的蟹肉端到沈宜秋面前:「阿姊請用。」

  沈宜秋一邊飽餐肥蟹和菓子,一邊與兩位良娣說說笑笑。

  兩隻螃蟹、一枚櫻桃畢羅、一枚貴妃紅和兩塊甜雪吃下去,沈宜秋終於心滿意足。

  王十娘將香丸投入香爐中,宋六娘揩淨手,將蟹殼包好揣回袖子裡。

  約莫半盞茶功夫之後,錢嫲嫲回來了,只見太子妃嬪們談笑飲茶撫琴焚香,沒有半點異狀,遂放下心來。

  當日傍晚,尉遲越回承恩殿用晚膳,自然故技重施。

  沈宜秋一個時辰前剛吃了兩枚蟹,此時見了螃蟹心若止水,不過為免他起疑,仍舊裝出渴望的樣子。

  尉遲越頗為得意,料她不出兩日便要告饒。

  誰知過了三日,他螃蟹都快吃膩了,沈宜秋依舊推脫風寒未癒,不願隨他去校場。

  尉遲越不免狐疑起來,叫來錢嬤嬤一問,道是兩位良娣日日來與太子妃作伴,立即明白過來,卻是有人暗度陳倉呢!

  這一日,太子去太極宮理政,兩位良娣照例來承恩殿接濟太子妃。

  宋六娘已經輕車熟路,錢嬤嬤前腳離開,她便撩起衣衫解下腰間纏著的油紙包。

  王十娘也不甘示弱,將香丸投進博山爐。

  宋六娘打開紙包,拿起銀剪子便要拆蟹。

  沈宜秋總叫她伺候有些過意不去,便道:「你說自己剝和咬滋味不同,不知怎麼個不同,我今日倒想試試。」

  宋六娘便放下剪子,指導她怎麼剝蟹才是地道江南吃法。

  沈宜秋掰下一條蟹腿,剛上嘴咬,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屏風上透出一條頎長的人影,心道不好,尉遲越已經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兩位共謀,一個嚇得噤若寒蟬,一個一臉視死如歸。

  太子看了看太子妃,只見她手裡還抓著啃到一半的蟹腳,端莊的臉上浮現出難得一見的尷尬之色。

  尉遲越臉上一本正經,眼裡卻滿是促狹的笑意,清了清嗓子,對兩位良娣道:「太子妃風寒未癒,你們怎可引她吃這些物事?」

  沈宜秋放下蟹腿道:「啟稟殿下,妾的風寒已經痊癒了。」

  尉遲越睨她一眼:「哦?什麼時候痊癒的?早晨孤離去時不是還未痊癒麼?」

  沈宜秋臉不紅心不跳:「約莫是晌午。」

  尉遲越點點頭,對兩位良娣道:「倒是孤錯怪你們了,平身吧。」

  有太子在場,兩位良娣如坐針氈,坐了片刻便即起身告辭。

  待他們離開,尉遲越看了一眼太子妃:「既然已經痊癒,明日想必可以隨孤去校場了。」

  沈宜秋只得道:「妾不勝榮幸。」

  第二日昧旦,沈宜秋睡得正酣,便感覺有人輕輕推她,耳邊傳來男人的聲音:「宜秋,該起來了。」

  沈宜秋只當沒聽見,把頭縮進被子裡接著睡。

  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後脖頸傳來一股寒意,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便見尉遲越支頤躺在她身側,彎眉笑眼地看著她。

  他晃了晃手裡的東西,卻是他的白玉魚符。

  「該起床了。」他道。

  沈宜秋聽出他聲音有些古怪,鼻音有些重,嗓子還有些沙啞,定睛一看,他的臉頰上有兩抹不正常的紅暈。

  她狐疑道:「殿下莫非也染上了風寒?」

  尉遲越一挑眉:「不曾,孤從未染過風寒……」

  話音未落,他忽然避過臉去,捂著嘴打了個噴嚏。

  他吸了吸鼻子,轉過臉,佯裝什麼也沒有發生:「孤從未染過風寒,快起來,孤帶你去挑馬。」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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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習武

  太子堅決不承認自己染了風寒,沈宜秋無法,只得硬著頭皮從被窩裡鑽出來,好在殿內生了幾個炭盆,倒也暖和。

  尉遲越大功告成,心滿意足地去後殿盥洗,沈宜秋便叫宮人替她更衣。

  習武用的胡服是前幾日便已備好的,素娥替她換上,又將長髮綰作男子髮髻,插上白玉簪。沈宜秋對著鏡子一瞧,差點沒認出自己來,忍不住一樂。

  這時候尉遲越從後殿中走出來,正巧看見沈宜秋對鏡展顏,不禁停住腳步,屏住呼吸。

  沈宜秋轉頭發現太子凝視自己,有些不自在,雙頰飛起薄紅,起身福了福,卻不知她一身男裝,微露嬌態,情致又有別於平日。

  尉遲越感覺心尖微微一顫,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其時都中貴女喜穿胡服,乃至宮中的嬪妃公主也時常穿著,尉遲越早已見怪不怪,未料沈宜秋這般裝束起來,仍叫他心跳漏了一拍。

  只見她一身金錦小袖長衣,足躡錦靿靴,行動間袍裾下的條紋波斯褲若隱若現。這身衣裳是比著她身量裁制的,為了習武時行動方便,做得格外錦窄襯身,蹀躞帶一勒,更顯身段玲瓏,細腰不盈一握。

  沈宜秋本是昳麗的相貌,平日女裝並無絲毫男子氣,可穿上男裝,卻宛然一個雌雄莫辨的少年郎,越發顯得明眸皓齒、顧盼生姿,真如琪花玉樹一般。

  尉遲越有些口乾舌燥,喉結動了動,暗自慶倖她是個女子,若她是個男子,自己的一世英名和袖子能不能保住還真難說。

  他不敢多看,再看下去恐怕去不了校場。他清了清嗓子,矜持地點點頭:「外面冷,加件半臂。」

  沈宜秋依言穿上蕃錦半臂,半臂內裡襯了狐皮,十分暖和。

  她見尉遲越只穿了一身單衣袴褶,好心提醒他:「殿下要不要穿上半臂或披件氅衣?」

  尉遲越重生以來便不曾得她如此關懷,頓覺渾身上下暖意融融,豪氣干雲道:「無妨,習武之人怎會畏寒,穿多了行動不便。」

  沈宜秋便也不再多言,兩人出了殿,坐上步輦往校場去了。

  東宮校場在北苑後,左右長林門之間,是平日東宮六率操練的地方。

  兩人到達校場的時候尚未破曉,天空灰沉沉地壓在頭頂,校場邊的旌旗在寒風裡獵獵作響。

  平日尉遲越習武有親衛作陪,以便切磋武藝。今日因為太子妃要來,侍衛們不便在場,就只有十來個內官。

  尉遲越看了一眼身後的沈宜秋:「冷不冷?」

  沈宜秋道:「妾不冷,殿下呢?」

  尉遲越輕嗤了一下:「這點風算什麼,孤寒天臘月照樣穿單衣,一會兒活動開了還嫌熱呢。」

  沈宜秋聽他上下牙都在打架了還逞強,實在是啼笑皆非,心裡不免有幾分擔憂,他臉色潮紅,嗓音微啞,顯是染上了風寒,此時吹了冷風,病情難免要加重。

  但尉遲越在這些事上莫名固執,旁人怎麼勸都沒用,她也只好作罷了。

  兩人剛走進校場,便有幾名內侍牽著馬迎上來。

  尉遲越掃了一眼,微微頷首,問沈宜秋道:「太子妃可曾學過騎馬?」

  沈宜秋想起在靈州時,阿耶時常帶她騎馬,讓她坐在自己身前,用大氅裹著她。

  邊陲的風又乾又冷,阿耶用胸膛和臂膀圈出的世界暖意融融。

  馬匹馳騁起來,她便偷偷把頭探出去,冷風呼呼地刮著她的臉龐和耳朵,刺刺生疼,但又有種難言的暢快。

  每次回家以前,阿耶總會塞一小塊飴糖給她,摸摸她的頭,與她打商量:「小丸一會兒見了阿娘可別說漏嘴。」

  糖在口中融化,黏糊糊的,將牙都黏在了一起。

  可回到家,她阿娘三兩句話一套,她還是免不了說漏嘴,阿耶便要吃一通排揎。可下次只要她牽著他袖子央告幾聲,他又忘了以前的教訓。

  她記事早,還記得阿耶最後一次帶她去城外騎馬。

  那是個晴好的秋日,天空的顏色像紫羅蘭的花瓣,大團大團的白雲彷彿天上的羊群,一陣風吹過,漫無邊際的黃草便如海浪起伏。

  他們沿著黃土城牆騎了很久,直到太陽沉入遠處的賀蘭山中。

  回城的時候,阿耶對她道:「明年小丸就可以自己騎馬了,到時候阿耶帶你挑一匹神氣的小馬駒,咱們悄悄學,學會了嚇你阿娘一跳。」

  她嘴裡裹著黏牙的飴糖,用手背擦擦嘴角的口水,含糊地「唔」了一聲。

  那時候她天天盼著明年快點到,後來她終於等來了明年,可是再沒有人送她小馬駒,也沒有人被她嚇一跳。

  阿耶和阿娘就如那天的落日,沉入賀蘭山中,再也見不著了。

  後來倒是有個人說要教她騎馬,只可惜他自己全忘了。

  沈宜秋回過神來,淡淡一笑:「不曾。」

  尉遲越道:「無妨,孤慢慢教你。先來挑馬。」

  這些馬都是精心挑選的大宛良駒,每一匹都是蘭筋權奇,神駿非常。

  沈宜秋一時之間挑花了眼,只得道:「妾不識相馬,請殿下定奪。」

  尉遲越比了比她的身量,選了一匹較為矮小的玉驄馬,仔細端詳了一下,然後拽過絡頭,對沈宜秋道:「摸摸它。」

  沈宜秋像幼時一樣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捋了捋玉驄馬光滑的脊背。

  玉花驄溫馴地低下頭。

  尉遲越道:「它很喜歡你,你可以摸摸它的頭。」

  沈宜秋依言伸出手,還沒碰到馬頭,玉花驄忽然打了個響鼻,她嚇了一跳,不覺收回手。

  尉遲越道:「別怕。」

  邊說邊握著她的手,放在玉花驄腦袋上,玉驄馬溫馴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偏過頭蹭她的手,蜷毛刷著她的手心,有些癢。

  沈宜秋心裡生出股奇異的感覺,自從她的小獵犬死後,她再沒有這樣與動物親近過。

  尉遲越道:「要不要再看看別的?」

  沈宜秋搖搖頭:「就這匹吧。」

  尉遲越指了指旁邊一匹:「這匹紫連錢也不錯。」

  沈宜秋連看都未看一眼,捋了捋玉花驄的脖子:「妾喜歡這匹。」

  尉遲越在馬背上輕拍了一下:「就你了。」

  說罷轉頭對內侍道:「將太子妃的馬牽回馬廄去,好生照料。」

  沈宜秋傻了眼,睜大眼睛欲言又止。

  尉遲越一笑,在她後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別急,先把基本功練扎實。」

  他頓了頓道:「今日孤先教你紮馬步。」

  沈宜秋明白過來,這漂亮的馬兒就是個誘餌。

  尉遲越道:「來,像孤這樣蹲下。」

  沈宜秋磨蹭了半晌還是立在原地不動。

  尉遲越詫異道:「怎麼了?」

  沈宜秋漲紅了臉:「不雅相……」

  尉遲越嗤笑了一聲:「紮馬步有什麼不雅相的,雅相得很,特別賞心悅目,不信你回去對著鏡子紮紮看。」

  沈宜秋看了看周圍的內侍,尉遲越會意,命他們退到校場外。

  待內侍門退出門去,尉遲越道:「好了,這下沒有旁人在,孤可不嫌你不雅相。」

  說罷在沈宜秋大腿上拍了一下:「來,分腿。」

  沈宜秋只得將雙腿分開一足寬。

  尉遲越伸腿將她一條腿勾開:「再分大點。」

  沈宜秋仍舊不肯就範。

  尉遲越索性用手將她雙腿掰開,擺成適宜的姿態:「你這腿又長又細,得好好紮馬步下盤才會穩。」

  沈宜秋氣不打一處來,誰在乎下盤穩不穩!

  尉遲越又在她後腰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腰板挺直。」

  手順著她的脊背往上滑,一邊道:「背挺起,雙肩打開。不錯,就這樣,別動,先紮上一個時辰試試。」

  沈宜秋臉一白,差點沒哭出來。

  尉遲越笑著摸摸她的後腦勺:「孤說笑呢,一個時辰紮下來你這雙細腿還不得斷了。先紮一刻鐘。」

  又摸摸她的肚子:「氣沉丹田,知道丹田在哪兒嗎?這裡,讓氣息往下沉……不是讓你憋氣……」

  沈宜秋以為一刻鐘沒什麼難度,誰知不過片刻便覺雙腿酸軟,膝蓋打顫,料想一刻鐘總該過了大半了,問尉遲越道:「殿下,還有多久啊?」

  尉遲越道:「早著呢。」

  沈宜秋又堅持了一會兒,雙腿已經沒了知覺,試探著問道:「殿下,該到了吧?」

  太子冷酷道:「還不到半刻鐘。」

  沈宜秋實在支撐不住,腿一軟,往後一跌坐在地上。

  尉遲越撲哧笑出聲來。

  沈宜秋兩世為人從沒丟過這麼大的臉,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臂彎裡。

  尉遲越正了正臉色,上前來拉她:「是孤不好,孤不笑你,快起來,把剩下半刻鐘紮完。」

  沈宜秋一聽還要繼續,越發不肯抬頭,坐在地上不肯一聲不吭。

  尉遲越見她細胳膊細腿,生怕拽得她脫臼,不敢用力,想了想,忽然呵口氣往她胳肢窩裡撓去。

  沈宜秋平素最怕癢,突然遇襲,又癢又氣,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一邊哀求:「殿下別……」

  尉遲越撓得越發起勁,撓完胳肢窩又撓腰窩,沈宜秋邊笑邊躲,氣得滿臉通紅,眼角憋出淚來:「尉遲越!」

  尉遲越一怔,驀地鬆開手。

  沈宜秋臉一白:「妾無狀,請殿下恕罪……」

  話音未落,尉遲越一矮身,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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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4: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探病

  沈宜秋話一出口心裡便涼了半截,上輩子最後那幾年,她痛定思痛,終於將沈老夫人崇奉的「以夫為天」棄如敝屣,面上謙卑,心裡其實並不以為自己低人一等。

  是以方才氣得狠了,一時嘴上沒把門,「尉遲越」三個字便脫口而出。

  沈宜秋知道他一向重規矩,有一回何婉蕙在大庭廣眾下故作親昵喚他「阿兄」,他雖未說什麼,卻面露不豫之色,後來何婉蕙再也沒敢當旁人的面叫他阿兄。

  眼下這校場中雖只有他們兩人,但直呼其名甚為不敬,比一聲「阿兄」可嚴重多了。

  沈宜秋料想著她要吃個掛落,再不濟也要看他冷臉,誰知他卻一把將她抱起,看眼裡的神色,非但沒著惱,似乎還有些高興。

  沈宜秋只覺莫名其妙,這還是她認識的尉遲越麼?

  尉遲越極少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家裡人喚他三郎,其他人稱他殿下和陛下,沈宜秋最是謹小慎微、規行矩步,平日與他對答總是謙卑恭謹,不敢稍有逾矩,其中的疏離之意不言而喻。

  尤其是這一世,她的態度就像一塊堅硬滑溜的冰,無懈可擊,叫人無從下手。

  方才那一聲「尉遲越」,卻像石破天驚的一斧子,將冰面劈裂了一條縫,雖然是窄窄的一條縫,但隱約可以窺見一尾小魚遊過,雖是驚鴻一瞥,卻著實令人欣喜。

  他垂眸望著她的眼睛,目光柔和:「你方才叫我什麼?」

  她到底沒膽子再叫一遍他的名字,只道:「妾知罪。」

  尉遲越眉眼一彎:「子度。」

  沈宜秋目露困惑。

  尉遲越道:「是加冠時太傅替我取的表字,私下裡你可以這麼稱呼我。」他雖有表字,卻終其一生從未用過。

  上輩子他從未想過去用,不知為何卻突然想叫她知曉。

  也許是映在她眼瞳中的晨曦太美,她輕顫的睫毛彷彿鍍上了一層金。

  沈宜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和他做了一世夫妻,還是第一次聽說他有表字,不過這也沒什麼稀罕,沒有人會稱呼太子或皇帝的表字,知道的人亦是鳳毛麟角,連史書都未必會記載。

  他將表字告訴她,親密之意不言而喻。

  沈宜秋也不知這一世他們怎麼陰差陽錯地走到了這一步,但她也無法自欺欺人——尉遲越似乎待她有些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應該是何婉蕙才有的待遇,沈宜秋只想安安靜靜泯然眾人,遂道:「妾不敢僭越。」

  「是我讓你叫的,怎麼是僭越,」他微微挑眉,「你的呢?」

  沈宜秋茫然片刻,隨即明白過來,他是在問她的小字。

  她目光微動,毫不猶豫地道:「妾並無小字,家中長輩都喚我七娘。」

  尉遲越有些將信將疑,不過她不說,他便也沒再問,只是抱著她不放,看著她緋紅的臉頰,只覺心臟變成了一朵雲,又輕又軟,晨風一吹便要飄飄悠悠升上天去。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落在她的雙唇上,飽滿微翹的紅唇,如清晨的薔薇花蕾,小心收斂起香甜的氣息。

  想起那雙唇的滋味,熟悉的焦渴又攫住了他。

  尉遲越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就在快要觸及她時,他驀地回過神來。

  他們是來習武強身的,正事還沒辦呢,就在這裡卿卿我我,倒顯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似的,往後他這師父還有何權威可言!

  想到此處,他立即懸崖勒馬,將她放到地上,正了正臉色道:「再紮半刻鐘,別想偷懶。」

  沈宜秋一臉茫然,不過和太子沒什麼道理可講,她只好按他教的擺好姿勢。

  尉遲越抱著臂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眼睛微微眯縫了一下,冷不丁伸腿去勾她左腿。

  他的動作迅疾如電,又來得突然,沈宜秋叫他一絆,當即失去重心向後倒去,差點驚呼出聲。

  尉遲越眼明手快地伸手托住她的後腰,扶她站穩,得意道:「你看,孤就說你下盤不穩。」

  沈宜秋磨了磨後槽牙,皮笑肉不笑道:「多承殿下指教。」

  尉遲越幫她重新把馬步紮好,糾正了她的姿勢:「你運氣好,遇上個好脾氣的師父,孤小時候武藝是毛將軍親教的,老將軍可不會因為孤是太子手軟,馬步紮不穩是要捱板子的。」

  沈宜秋乾笑道:「嚴師出高徒,難怪殿下武藝高強。」

  尉遲越笑道:「太子妃所言甚是,孤也要見賢思齊做個嚴師。」

  邊說邊從腰間摘下佩刀,用刀鞘在她臀上輕輕拍了一下,板著臉道:「往前收。」

  沈宜秋一個大家閨秀何曾受過這樣的對待,雖然不疼,但卻十分羞人,她一張粉面漲得通紅:「殿下!」

  尉遲越六親不認道:「校場上沒有夫君,只有你師父,做錯了就要老實捱打。」

  為了不捱打,太子妃果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可惜她第一回習武,平日又四體不勤,不免又捱了幾刀鞘。

  紮完馬步,尉遲越又教她出拳,眼見日頭有些高了,這才將佩刀扣回腰間,開恩道:「今日就到此為止,明日接著練。」

  沈宜秋已經累得雙股打顫,聞聽此言如蒙大赦。

  回到承恩殿,她去淨室草草沐浴一番,換上寢衣倒頭便睡,直睡到午時方覺緩過來些,想起早晨的事,不覺啞然失笑。

  雖然又累又窘迫,可此時的心緒卻意外輕快。

  沈宜秋叫宮人來伺候洗漱,又叫素娥替她揉了揉酸脹的雙腿,這才叫人去傳午膳。

  用罷午膳,她小憩了一會兒,又傳兩位良娣來飲了兩杯茶,快到日西時分,忽有黃門來稟,道太子殿下去蓬萊宮向皇后娘娘請安,忽然風寒入體,有些發熱,便在蓬萊宮歇下了,怕太子妃等他回去用膳,特地命人來傳話。

  沈宜秋一聽便覺不對,問那黃門道:「殿下病情如何?可曾去尚藥局請奉御診治?」

  小黃門的目光微微有些躲閃:「今日恰好是陶奉御當值,已經為殿下診過脈,道沒有大礙,只是不便勞頓。」

  沈宜秋才不會信這鬼話。

  尉遲越嘴硬得很,早晨一口咬定自己沒病,若非實在病得下不來床,他絕不會承認自己得病,更不會宿在蓬萊宮。

  沈宜秋想了想,順水推舟道:「知道了。」

  又命宮人開庫取了一株靈芝,命那黃門帶去給太子。

  送走了小黃門,沈宜秋去東軒看了會兒書,卻不知怎的有些心神不寧,又撫了會兒琴,平日行雲流水的琴音,如今卻滯澀起來,連她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

  她披了氅衣走到廊上,舉目西望,只見彤彤的落日已落在了遠處宮室的屋脊上。

  她不由想起死而復生以來的種種。

  上輩子的事已經過去,誰是誰非也算不清楚了,何況就算有舊帳也不該算在今生的太子頭上。

  平心而論,這一世尉遲越待她已算很好了,雖不能投桃報李,卻也不能待他太差。

  何況他這風寒說不定還是因她而起的,於情於理也該去探望一下。

  沈宜秋輕輕歎了口氣,轉頭對素娥道:「叫人去備車,去蓬萊宮。」

  素娥早在等這句話,雙眼倏地一亮:「是!奴婢這就去。」

  沈宜秋回房中換了外出的衣裳,讓宮人替她梳了個簡單的圓髻,粉黛未施便出了門——她是去給太子侍疾,不必打扮得花枝招展。

  不一會兒便有黃門來稟,道車駕已經備好。

  這時候尉遲越彷彿在冰與火中輪番煎熬,他仰躺在床榻上,蓋著厚厚的衾被,可脊背還是一陣陣發寒,喉嚨裡卻似有火燒,喝下去的水似乎未到腹中便已蒸發殆盡了。

  越是鮮少生病的人,病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他早晨只是覺得身上有些發寒,從未放在心上,去太極宮召見了幾個國史編修,看著時候還早,想起多日不曾去向張皇后請安,便騎馬去了蓬萊宮。

  誰知道剛從皇后的甘露殿出來,他剛下臺階,忽覺一陣天旋地轉,好在身旁的黃門反應迅捷,及時扶住他,將他攙扶進殿中。

  張皇后便即命人去請陶奉御,診脈開方煎藥,灌了一副湯藥下去,汗卻發不出來。

  尉遲越雖在甘露殿長大,但此處畢竟是嫡母寢宮,多有不便,他便命黃門將他移到左近的百福殿。

  他迷迷糊糊睡了一個時辰方才醒轉過來,渾身的骨頭就像在醋中泡過,又酸又軟,連抬一下胳膊、動一動手指都覺骨頭縫生疼。

  他只在年幼時得過風寒,早已忘了是什麼味道,這會兒真病倒了才覺自己小覷了此症,想起前幾日的豪言壯語,嘴裡有些發苦。

  尉遲越叫黃門進來伺候他喝了半碗水,便叫人退出屏風外候命,此時左右無人,四下裡落針可聞,他聽著滴滴答答的更漏,估摸著這會兒沈宜秋該在用晚膳了。

  他方才命黃門去東宮傳話,並非欲擒故縱,她病癒不久,身子骨又一向弱,若是再過了病氣,他們兩人豈非沒完沒了。

  可這會兒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他卻隱隱期待她能來,哪怕隔著屏風陪他說兩句話,也可將這病痛緩解一二。

  正思忖著,忽有黃門在屏風外道:「啟稟殿下……」

  尉遲越心神一振,不由自主地探身,卻聽那黃門接著道:「賢妃娘娘到了。」

  尉遲越大失所望,躺回床上。自從上回在飛霜殿殺雞儆猴發落了宮人余珠兒,他還不曾見過生母,賢妃叫人往東宮送過幾回東西,一次是親手做的糕餅和羹湯,一次是親手縫的衣裳。

  這些都是她奉承今上時慣用的伎倆,尉遲越只是命人收起,不過再怎麼賢妃也是他生母,生恩無法割捨,她既已知錯示好,他也不會揪著先前的事不放。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請賢妃進來。」

  片刻後,便聽屏風外傳來環佩之聲,尉遲越一抬眼,卻見雲母屏風上映出兩個人影,除了生母之外還有個穿郁金裙的年輕女子。

  他沒來得及細想沈宜秋怎麼會和賢妃同來,方才熄滅的希望卻瞬間燃起。

  就在這時,只聽賢妃在屏風外道:「三郎,看阿娘把誰帶來了?」

  話音未落,兩人已繞過屏風,賢妃身後的女子抬起頭來,雙眉微蹙,眼眶發紅:「表兄怎麼忽然病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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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表妹

  這還是尉遲越死而復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何婉蕙,可在看清楚來人的一瞬間,他心頭掠過的並非意外之喜,卻是淡淡的失落。

  隨即他便覺錯愕,何婉蕙自小與他情分非比尋常,也是他上輩子最寵愛的妃嬪,這一世無疑是要再續前緣的,按說好不容易見到相思之人,他該欣喜若狂才對,可他只覺有些茫然。

  不等他分辨清楚,何婉蕙的淚水已經在眼眶中打轉了:「表兄怎的不顧惜著身子……」

  尉遲越一見她哭,腦海中一空,顧不上想別的,方才的念頭已指縫中的流沙悄然溜走。

  他啞著嗓子安慰她道:「只是一點風寒罷了,不礙事的,你別哭。」

  郭賢妃摟了摟外甥女的肩頭:「阿蕙入宮來陪我幾日,才到我殿中,一聽說三郎染了風寒,立即心憂如焚,連晚膳都顧不上用,便急急地趕來了。」

  尉遲越見到何婉蕙自是欣然,但是對生母的作派卻著實反感,她打的什麼主意,簡直是司馬昭之心。

  上回他雖義正詞嚴地拒絕了郭賢妃,但她顯然還未放棄。

  他不接茬,只是對內侍道:「去替賢妃娘娘和何娘子傳膳。」

  何婉蕙低眉淺笑:「阿蕙謝過表兄。」

  尉遲越又道:「九娘這向可好?」

  何婉蕙眼中掠過一絲淒然,不過轉瞬即逝,她只是笑了笑:「阿蕙很好,多謝表兄掛懷。」

  尉遲越不由內疚起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重生以來,對她實在算不得掛懷,十日裡倒有八日想不起她來。

  不過他政務繁忙,自然不能在兒女情長上花多少心思。

  何婉蕙四下裡張望了一下,不解道:「怎麼未見阿嫂?」

  提到沈宜秋,尉遲越胸口一悶,不等他回答,郭賢妃便道:「太子妃何等尊貴,怎可這麼稱呼人家,私下裡說說便罷了,當面可千萬要恭謹些,莫要惹了太子妃的不快。」

  她頓了頓,語氣裡帶上了一點嘲諷的意味:「太子妃執掌東宮日理萬機,哪像我們這麼閑……」

  尉遲越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生母一眼,郭賢妃的聲音立即微弱下去。

  她見沈宜秋不在,便有些故態復萌,兒子這一眼卻叫她回想起飛霜殿中的經歷,實在有些不寒而慄。

  尉遲越這才對何婉蕙道:「太子妃體弱,是孤叫她別來的。」話出口才發覺自己不知在為誰辯解,不由垂眸自嘲地一笑。

  何婉蕙看在眼裡,咬了咬下唇,從袖子裡掏出一樣物事,卻是一對精巧的鸞鳳香囊:「前些時日阿耶微恙,阿蕙在家中侍疾,至今未得拜見太子妃娘娘,做了一對小玩意兒,謹賀表兄與娘娘新婚吉祥。」

  她將兩隻香囊並在一起,飛鸞舞鳳便合作一個圓。

  她手巧,女紅比起宮中針繡坊的繡娘不差,紋樣配色更是有股子文士的雅致。

  尉遲越道:「有心了。」

  郭賢妃連聲稱讚:「我們阿蕙的手真是巧,前日你替我繡的那條腰帶,聖人見了也讚不絕口,還說要托你繡一幅老君像呢。」

  何婉蕙羞澀地低下頭:「聖人和姨母謬贊。」

  皇帝篤信黃老之術,能替他繡老君像,便是在他跟前掛了號,若是得個封賞,也能抬高她身份。

  說不定皇帝多問兩句,郭賢妃順理成章將兩人的事一說,沒準皇帝一高興開金口,祁家的婚事便能退了。

  尉遲越明白他生母的心思,微微蹙眉:「那麼大一幅畫像,繡起來傷神費力,針繡坊又不是沒有繡工。」

  郭賢妃還欲說什麼,何婉蕙卻道:「表兄這是心疼阿蕙。」抿唇一笑,手指不由自主地絞著腰間繫香囊的絲繩。

  說了兩句話,便有內侍過來問道:「啟稟殿下,藥湯已經煎好,可要現在服用?」

  尉遲越命他端上來。

  片刻後,便有內侍端了藥碗進來,另一名內侍正要去接,何婉蕙卻道:「中貴人,讓我來吧。」

  那內侍惶恐道:「怎麼好勞動何娘子。」

  何婉蕙卻已將袖子挽入金臂釧,露出雪白的胳膊。

  尉遲越起初不以為意,畢竟於他而言,幾個月前何婉蕙還是他的妃子,餵個湯藥實在算不得什麼事。

  待何婉蕙端起藥碗,他方才回過神來,眼前的表妹不是上輩子的表妹,她眼下有婚約在身,男女授受不親,她如此行事十分不妥,若是叫人知道了,未免於她閨譽有損。

  他忙道:「這些事讓下人做便是。」

  何婉蕙俏皮地皺了皺鼻子,微微拖長了音調道:「表兄莫非怕阿蕙粗手笨腳把藥湯灑了?」

  尉遲越道:「你畢竟也及笄了……」

  話音未落,何婉蕙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眼眶又紅了起來:「表兄別見怪,是阿蕙思慮不周,只道自己心裡一片光風霽月,不曾想到落在別人眼裡是多麼恬不知恥……」

  尉遲越有些腦仁疼,不由解釋:「孤不是這個意思。」

  何婉蕙低下頭,兩串淚珠便落了下來:「阿蕙都明白,只不過懷念小時候,不想因為年歲漸長便與表兄生分了……」

  尉遲越經她這麼一提,不由想起小時候他出天花,成日關在院子裡,連生母都不肯踏足他的寢殿,只敢在門外看一眼。

  宮人內侍見了他也是一臉畏怯,不得已時才近他身。

  何婉蕙卻常常趁著姨母不注意,悄悄溜進來陪他,坐在他床邊與他說話,他怎麼趕也趕不走。

  自那時起,這時不時在生母殿中見上一面的小表妹,便走進了他心裡。

  想起往事,尉遲越的心腸硬不起來了,他無奈道:「你莫要再哭了,是孤不好。」

  何婉蕙抽出帕子拭了拭淚,輕輕吸了吸鼻子:「阿蕙知道。」

  便即端起碗來,手執湯匙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表兄快喝藥吧,藥湯都快涼了。」

  尉遲越喝了一勺,便接過碗:「有勞,孤自己來吧。」說罷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便有內侍上遞上帕子與漱口的香茶。

  喝完藥,方才叫人傳的晚膳也到了,何婉蕙卻不願去堂中用晚膳,對尉遲越道:「方才在姨母殿中用過些茶菓,阿蕙真的不餓。」

  說罷對郭賢妃道:「姨母方才什麼也沒吃,趕緊用晚膳吧,這裡有阿蕙照應著。」

  郭賢妃客套了兩句,便去堂中用晚膳。

  殿中只剩下表兄妹兩人和幾名宮人內侍,雖說算不上孤男寡女,可也沒差多少了。

  尉遲越病中虛弱,應付何婉蕙的眼淚又實在勞心耗神,此時便有些犯睏。

  他想了想如何下逐客令才不至於招出她的眼淚,斟酌著道:「表妹還是去堂中用些飯食,用完膳便陪母妃回殿中安置吧。」

  何婉蕙搖搖頭,體貼道:「表兄可是乏了?乏了便睡吧,阿蕙待你睡著便離開。」

  小時候她也總這麼說,尉遲越知道她固執起來遠非常人能比,也不再勸她,躺下來闔上眼。

  不一會兒藥湯中的安神藥物起了效,他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郭賢妃用完晚膳回到殿中,見兒子已經睡著,便對外甥女道:「三郎既已睡下,我們也回去吧。」

  何婉蕙看了看微弱燭光中男人沉靜的睡顏,輕輕搖了搖頭,對郭賢妃道:「姨母先回去吧,阿蕙再坐一會兒,表兄生著病,阿蕙不忍叫他醒來見床邊無人。」

  郭賢妃按了按外甥女的肩頭,嗔怪道:「你這孩子,可惜……」她將後半截話咽了下去,但可惜的是什麼,自然盡在不言中。

  沈宜秋薄暮時分從東宮出發,到得百福殿時天已經全黑了。

  聽聞太子妃忽然駕到,尉遲越身邊的黃門面面相覷,都是一臉苦相。

  太子妃是他們東宮的正經女主人,自然要小心伺候著,可床邊的這一位也得罪不起,她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們這些隨侍多年的近侍都清楚。

  而且與這何九娘定親的小郎君據說只剩一口氣,什麼時候喘出來,這小娘子八成也要入東宮,太子與她青梅竹馬的情分,受寵是板上釘釘的事,這時候不說結個善緣,至少不能得罪她。

  偏偏大黃門來遇喜回鄉奔喪,若他在還能妥善應付過去。

  幾個黃門打了一番眉眼官司,無聲地推舉出一個倒黴蛋,負責出殿迎接太子妃大駕。

  沈宜秋乘著步輦穿過庭院,便見一個黃門帶著幾名宮人,快步走下臺階迎上前來,滿面堆笑地行禮:「奴拜見娘子,請娘子安。」

  沈宜秋由宮人攙扶著下了輦,問道:「殿下如何了?」

  那黃門道:「回稟娘子,殿下服了湯藥,才睡下。」

  沈宜秋點點頭:「好,我去看看殿下。」

  那黃門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瞥見階下停了一乘小輦,她隱約察覺了什麼,問道:「殿中可是有旁人在?」

  黃門正愁怎麼開口,聽她自己問起,鬆了一口氣:「回稟娘娘,是賢妃娘娘外甥女何九娘在探望殿下……」

  沈宜秋方才便已猜到,不由勾了勾嘴角,她以為他病得下不來床,這才巴巴地趕過來,誰知道卻是因為這個緣故。

  她急著趕來,晚膳也未來得及用,此時想叫人去傳膳,卻沒什麼胃口,想起吃食便覺膩味。

  她想立即回東宮,可來都來了,不能轉身便走,宮裡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她不能叫人挑出錯來。

  那黃門見她神色難辨,小心翼翼道:「娘娘可要去殿中等?」

  沈宜秋想了想,實在沒興趣去看何婉蕙惺惺作態、哭哭啼啼,便道:「不必了,我就在外頭等,有勞你待殿下醒了來通傳一聲。」

  那黃門哪裡敢真的叫她在外面等,忙將她迎入東軒,宮人內侍們殷勤更勝往日,一個個忙裡忙外,焚香煮茶,掃榻捧幾,只盼著太子妃娘娘看在他們盡心伺候的份上,千萬別遷怒於他們。

  沈宜秋自然明白這些人所想,待他們也比平日更加和顏悅色,宮人內侍們嘴上不說,心裡卻都感激太子妃娘娘體諒下情。

  茶湯未煮到一沸,便有宮人來稟,道何娘子在外求見,想向太子妃娘娘請安。

  沈宜秋點點頭道:「不必了,她的好意我心領了。」

  上輩子剛成婚時,她因了尉遲越的緣故,待他這表妹也很是親善,便是她入宮為妃,她也不曾為難過她,可惜人家志存高遠,看上的是正室之位。

  橫豎他們註定劍拔弩張,此時大可不必虛與委蛇。

  何婉蕙巴巴地趕來請安,既是禮數,也是存了爭勝的心,她時常聽人說這沈七娘容貌絕豔,又端的厲害,連姨母都在她手上吃了個大虧。

  更重要的是,太子方才的神情叫她有些不安。

  她躊躇滿志地來爭奇鬥豔,誰知卻吃了個閉門羹,人家連面都不願見,她幾乎氣得落下淚來。

  但此時沒有旁人在,落下來也沒什麼用處,倒不如省省。

  她咬了咬嘴唇,沉著臉,轉身回了寢殿,坐回尉遲越的床邊。

  沈宜秋卻有些百無聊賴。

  這百福殿是閒置的宮妃寢殿,東軒的書架上空空如也,她找不到書解悶,環顧一圈,發現牆上掛著一張琴,便叫宮人摘下來,輕輕撥弄著玩。

  尉遲越在睡夢中心裡一動,隱約聽見若有似無、時斷時續的琴聲,恍惚間以為那是天邊傳來的飄渺仙樂。

  他想睜開眼看一看,奈何眼皮彷彿有千斤重,怎麼也睜不開。

  何婉蕙雙眉一擰,站起身將床邊帷幔放下。

  一旁的宮人們不禁面面相覷,這琴聲從東軒傳到這裡,已經微弱得幾不可聞,且曲調舒緩清雅,壓根不吵人。

  沈宜秋斷斷續續地撫了兩曲,讓宮人把琴掛回去,又慢條斯理地飲了三杯茶,仍舊不見黃門來傳話。

  她耐著性子等了一個時辰,既沒有等到尉遲越醒轉,也不見何婉蕙出來。

  她估摸著自己等了這麼久,任誰都挑不出錯來,便即對尉遲越身邊的黃門道:「殿下看來已經睡熟了,我先回東宮去,你們好生伺候。」

  說罷便帶著宮人離開了。

  坐上馬車,她靠在車廂上,後知後覺地發現肚腹有些難受,許是幼時常被祖母罰不許吃飯落下的病根,她只要不按時用膳便會不適。

  馬車駛過相輝樓,一點點難受已經變作陣陣抽痛,許是方才空腹飲茶的緣故,這回痛得格外厲害些。

  可馬車行在半道上,除了咬牙忍著別無他法。

  終於捱到承恩殿,她的中衣後背幾乎被冷汗浸透,連下車走幾步路的力氣都沒了。

  宮人們用腰輿將她抬入殿中,便即去請醫官。

  沈宜秋躺在床上,弓著身子蜷縮成一團,看著宮人黃門和藥藏局的醫官們團團轉。

  她的眉頭緊緊皺起,額頭上不斷往外冒冷汗,嘴角卻含笑。

  明明打定了主意再不去自討苦吃,怎麼就這麼記吃不記打呢。

  沈宜秋你活該,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道。

  尉遲越睡到將近子時,忽聽外面傳來夜鴞叫聲,一個激靈醒過來,睜開眼一看,卻見朦朧燭光中坐著一個人。

  他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間以為自己在承恩殿,也沒看清楚床邊人的樣貌,含糊道:「宜秋……你怎麼坐在床邊?」

  話音剛落,視野逐漸清晰,他突然認出來床邊的人不是太子妃,卻是何婉蕙。

  何婉蕙眼中包著淚,尷尬地笑了笑:「表兄你醒了?」

  尉遲越這時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點點頭:「阿蕙,什麼時辰了?」

  何婉蕙道:「近子時了。」

  尉遲越皺了皺眉:「你怎麼還不回飛霜殿?」雖有宮人內侍在側,但她在他寢殿內待到深夜,瓜田李下哪裡說得清楚。

  他心裡有些懷疑,再怎麼至情至性,何婉蕙也已經十七歲了,不是個孩童,她又不知道最後會嫁給自己,怎麼一點也不避嫌呢?

  他捏了捏眉心:「你趕緊回去安置吧。」

  何婉蕙道:「可是表兄這裡……」

  尉遲越打斷她:「我這裡有人伺候,別擔心了。」

  何婉蕙有些失落,點點頭道:「是……」

  她邊說邊起身,身形一晃,便朝前栽去,旁邊一個內侍迅如閃電地躥過來一把扶住她:「何娘子小心!」

  何婉蕙扶了扶太陽穴道:「忽然起身有些暈……」

  尉遲越道:「你是不是還未用晚膳?」

  何婉蕙不回答,只是垂眸一笑:「表兄好好將養,阿蕙先告退了。」

  走出兩步,她忽然停住腳步:「對了,太子妃娘娘先時來過,見表兄已就寢,坐了會兒便走了。」

  尉遲越立即道:「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也沒人叫醒我?」

  瞥見何婉蕙蒼白的臉色和泫然欲泣的神情,尉遲越沒再說下去,待她離開,他立即叫來個黃門問道:「娘子是什麼時候到的?」

  那黃門如實道:「回稟殿下,娘子大約是戌牌時分到的,她見何娘子在殿中,便不曾進來,」

  尉遲越目光微動:「她等了多久?」

  黃門道:「總有一個多時辰吧。」

  尉遲越臉色一沉,方才何婉蕙說太子妃「坐了會兒便走」,若非他仔細詢問,便會以為沈宜秋只待了片刻。

  但這般模棱兩可之言,認真計較起來也不算錯。

  他不想以小人之心去揣測何婉蕙,但這一點懷疑,就像一粒細砂落在他心裡,雖然微不足道,卻硌得他有些難受。

  尉遲越坐起身,對黃門道:「伺候孤更衣起身。」

  那黃門吃驚道:「殿下要去哪裡?」

  尉遲越道:「回東宮。」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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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5: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痛斥

  尉遲越一邊說,一邊掀開衾被,翻身下床。

  內侍小心翼翼勸道:「殿下風寒未癒,更深夜半出去吹了冷風免不得要加重病情……」

  尉遲越方才聽說沈宜秋在外頭等了一個時辰心裡焦急,壓根沒想到自己還在病中。

  此時經他一提醒,方才發覺自己雙腿發軟,頭重腳輕,喉嚨裡灼熱焦渴,似要冒煙,後背上卻陣陣發寒。

  外面夜鴞還在一聲聲地叫著,寒風吹得庭樹簌簌作響,簷角金鈴叮噹響個不停。

  他瞥了一眼更漏,已經子時了,這會兒太子妃想必已經睡下,他半夜回到承恩殿,恐怕只會攪了她的清夢。

  於情於理,他都該躺回床上,睡到天明再作計較。

  然而他還是道:「無妨,叫人備車馬。」不知為何,他一刻也等不得,只想立即趕回她身邊。

  他腦海中昏昏沉沉,也沒想過回去做什麼,只是想離她近一些。

  不一會兒,收拾停當,車馬備妥,尉遲越由內侍攙扶著上了馬車。

  車廂上覆了狐皮,生了暖爐,氈帷一遮,本來十分暖和,但他心急如焚,恨不能兩脅生翼,嫌車駛得太慢,頻頻撩開車帷往外望,深秋的寒風灌進來,車裡很快便如冰窖一般。

  尉遲越不甚在意,只是裹了裹身上的鶴氅,靠在車廂上,聽著車輪在靜夜中隆隆作響。

  寒風一吹,他神思清明了些,想到沈宜秋是戌時抵達蓬萊宮,多半未用晚膳便從東宮出發了。

  尉遲越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有些酸澀,又有些甜,她平日待他不冷不熱的,能邁出這一步,已是十分不易,可他卻在這關頭睡死了過去,偏生還讓她撞上了何婉蕙。

  她會誤會麼?

  然而何婉蕙上輩子的確是他寵妃,實在也說不上誤會。

  尉遲越揉了揉額角,只覺腦仁更疼了。

  他不由又想起何婉蕙的舉動,眼神一黯。

  且不說其中有沒有賢妃的意思,若說她留下是因為擔心自己無人照顧,可太子妃都到了,她為何還是不走?

  他與何婉蕙有兒時的情分在,總是記得她小時候純真無邪的模樣,願意將她往好處想,便是有疑慮,也會替她找藉口。

  可無論他心裡多袒護表妹,這回他卻說服不了自己。

  越是深想,他的一顆心越是往下沉。何婉蕙愛使小性子,他一向知道,上輩子她時不時半真半假地抱怨皇后嫌惡她,他只當她敏感多思、爭風吃醋,安慰幾句便一笑了之。

  可如今想來,便是當時不信,久而久之難免也留下了沈宜秋刻薄寵妃的印象。

  其實在何婉蕙入宮之前,他對沈宜秋這皇后並無什麼不滿,便是夫妻之間沒有多少兒女之情,卻也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後來卻漸行漸遠,與何婉蕙水滴石穿的潛移默化也不無干係。

  他捏了捏眉心,疲憊地靠在車廂上,不再往下想。

  這時馬車也到了承恩殿外。

  他由內侍攙扶著下了馬車,只見沈宜秋的寢殿窗戶中透出微弱的燈火,在深秋的寒夜中,像個靜謐的夢。

  尉遲越只覺暖意熱泉一般汩汩地從心底溢出來,連身上的病痛似乎也減輕了。

  他索性下了輦,三步並作兩步穿過廊廡,守門的內侍見太子殿下深夜駕到,不禁吃了一驚,正要行禮,尉遲越卻示意他別出聲,小聲問道:「太子妃可安置了?」

  內侍正要作答,卻見湘簾捲起,幾個人從門內走出來,尉遲越借著廊下風燈的光一打量,卻是王十娘和宋六娘,身後跟著幾個宮人。

  兩人見了他也是一怔。

  王十娘回過神來,冷著臉行了個禮,硬梆梆地道:「妾請殿下安。」

  王氏平日見誰都是一張冷臉,只有與沈宜秋和宋六娘在一起時才會談笑風生,尉遲越已是見怪不怪,也不以為忤。

  未料平日見了他就像耗子見了貓的宋六娘,臉上也像是結了霜。

  兩人的神情語氣如出一轍,比這夜半的寒風還冷上幾分。

  尉遲越察覺出不對勁來,問道:「太子妃呢?」

  王十娘擰著柳眉,咬著嘴唇不說話。

  宋六娘只得道:「回稟殿下,娘娘剛睡著。」

  尉遲越鬆了一口氣,隨即微感詫異,此時已是四更天,沈宜秋早該回來了,如何才睡著?

  他又問道:「你們如何在此處?」

  宋六娘正要作答,王十娘卻道:「殿下竟然一無所知麼?娘娘未用晚膳便趕去蓬萊宮替殿下侍疾,回來的路上胃疾便發作,到東宮時連路都走不動,是被人抬回寢殿的。」

  尉遲越心口發涼,失神道:「她有胃疾?」

  王十娘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殿下竟不知道?」

  這下子宋六娘也忍不住了:「殿下既然有人伺候,為何不說一聲,叫阿姊不顧身子巴巴地趕過去,卻又讓她白等……」

  說著眼淚便不爭氣地滾落下來,她索性拿袖子抹:「阿姊疼得打冷顫、咬胳膊的時候殿下在哪裡?眼下阿姊喝了湯藥好不容易睡著了,殿下卻又來了,難不成還要阿姊拖著病體伺候殿下?」

  她打了個哭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妾替阿姊求殿下恩典,讓她踏踏實實睡幾個時辰吧!殿下不心疼阿姊我們還看不過眼呢!」

  平日膽小的人一旦豁出去,往往格外敢說,非但尉遲越,連王十娘都唬了一跳,忙在宋六娘身邊跪下,對尉遲越道:「宋良娣年紀小不懂事,口無遮攔,求殿下恕罪……」一邊悄悄拉宋六娘的袖子。

  宋六娘卻用力將袖子一抽,吸了吸鼻子,梗著脖子冷笑道:「王姊姊別拉我,今日便是殿下治我死罪我也要說個痛快!我們阿姊心實,哪裡比得上某人那麼多心眼子?她不是喜歡侍疾麼?怎麼不嫁到祁家去侍奉她正經夫君!莫非她就是喜歡伺候別人的夫君?」

  尉遲越沉著臉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站著,彷彿一座山。

  王十娘情急之下也顧不得了,伸手捂住宋六娘的嘴:「六娘別說了!」

  誰都知道何九娘與太子是打小的情分,她連太子妃都不放在眼裡,哪是宋六娘得罪得起的。

  宋六娘硬是掰開她的手:「我偏要說!她就是沒有廉恥!」

  「宋氏,」尉遲越終於開了口,「慎言!」

  宋六娘仰著頭高聲道:「何九娘恬不知恥!」

  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廊廡中,像一把利刃刺入尉遲越的耳中。

  宮人內侍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俱都眼觀鼻鼻觀心,貼著牆根不敢動彈,但心裡卻暗暗為宋良娣叫好。

  知道主人娘子受了委屈,承恩殿眾人都是同仇敵愾,將那何九娘視作仇讎。

  宋六娘憑著一股孤勇把狠話倒完,這時候回過神來,也開始後怕。

  可她並不後悔,她平日雖一副缺心眼的模樣,其實心如明鏡,誰真心待她好,她一清二楚。

  總是太子妃護著她,如今能為她說幾句話,便是受罰、降位分,她都不在意。

  尉遲越沉默了一會兒,對王十娘道:「宋良娣酒後失言,你帶她回去。」

  又掃了周圍的宮人黃門一眼:「今夜的事誰也不許再提。」

  這就是不予追究的意思了,王十娘忙拉著叩首謝恩,然後將她攙扶起來。

  宋六娘劫後餘生,這時方才發覺自己渾身脫力,雙腿不由自主地打顫,冷汗已經浸透了中衣。

  尉遲越不再看他們一眼,提起袍裾走進殿中。

  殿中還殘留著淡淡的藥味,與沉水香糾纏在一起,有些清苦氣。

  他穿過重重的帷幔走到沈宜秋的帳幄前,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凝神屏息。

  他向守在床邊的宮人揮了揮手,讓他們退至屏風外。

  尉遲越輕輕將織錦帳幔撩開一角,低頭望向帳中人。

  沈宜秋抱著衾被蜷縮成一團,臉上沒有半點血色,眼眶微微下陷,眼下有濃重的陰影。

  她不知夢到了什麼,秀氣的長眉微微皺起。

  尉遲越伸手撫了撫,想把她的眉頭撫平,可片刻後她又蹙起了眉。

  做了一世夫妻,他竟然連她有胃疾都不知道。

  兩位良娣的話盤旋在他耳邊,像錐子一般刺著他的心口,饒是他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話並非沒有道理。

  他微微歎了口氣,轉身去殿後草草沐浴了一番,換上寢衣,輕輕掀開被角,驀地想起自己染了風寒。

  他想了想,走到床尾,輕輕掀起被子鑽進被窩裡。

  沈宜秋體虛畏寒,平日手腳便不容易捂暖,如今胃疾犯了,越發冷如冰雪,偎著被爐也沒暖和起來。

  尉遲越探手一摸,不禁皺了皺眉,便即把被爐推出被外,將她的雙腳抱進懷裡。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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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8 00:15: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寒夜

  夢中,沈宜秋又回到了小時候,孫嬤嬤拽著她穿過幽深的竹林小徑,她慌亂地伸手,死命抓住旁邊一株竹子。

  可孫嬤嬤的力氣哪是她一個小小孩童能抗衡的,她使力一拽,沈宜秋手心被竹節刮蹭,一疼便不由自主鬆開了手。

  西園就在眼前,黑沉沉的剪影籠罩在霧裡,像棲息在墳地上的烏鴉。

  沈宜秋聽見自己哭喊起來:「嬤嬤,我知錯了,莫要關我進去……」

  孫嬤嬤停住腳步,轉過頭看她,咧開大嘴,露出一口尖牙:「小娘子錯在哪裡?」

  沈宜秋怔住,這回是犯了什麼錯?她想不起來了。

  孫嬤嬤獰笑道:「小娘子想不起來了?莫不是在誆老奴?」

  沈宜秋慌忙搖頭:「不是不是,不是誆人……能想起來……」

  絞盡腦汁地想,可腦海中一片混沌:「是因我和素娥說了靈州話麼?」

  孫嬤嬤笑而不語。

  沈宜秋接著猜:「是因我說想阿娘麼?」說到阿娘,她鼻子一酸,臉皺了起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擦,也不敢叫它落下來。

  孫嬤嬤不說話,轉過頭去,更大力地拖拽她,她的鞋底蹭在青石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她看見孫嬤嬤的手,泛著點青紫,繃緊的肉皮泛著寒光,像鐵鑄的一樣。她一手抓著她,一手從腰間掏鑰匙,「哢噠」一聲,鎖開了,又是「吱嘎」一聲,西園像睡醒的鬼怪張開黑黝黝的大口。

  沈宜秋哭起來,不管不顧地往後退,孫嬤嬤像擒小雞似地將她抓起來,開始扒她身上的絲綿襖子。

  沈宜秋哭求道;「嬤嬤別脫我衣裳,我怕冷,會凍死的……」

  孫嬤嬤笑道:「才九月裡,又不是天寒地凍的時節,小娘子難受一下才長記性,才知道老夫人的一片苦心,小娘子什麼時候真的知錯了,老奴就來請小娘子出去。」

  沈宜秋嚎哭道:「嬤嬤別關我,我真的知錯了……」

  孫嬤嬤不為所動,臉一落:「小娘子切不可學那些小門小戶上不得檯面的孩子,叫老夫人聽見更要罰!」

  沈宜秋不敢再哭出聲來,緊緊咬著嘴唇,肩頭一聳一聳。

  孫嬤嬤動作利索,片刻便把她脫得只剩一件單衣。

  沈宜秋只覺後背被大掌一推,一個踉蹌栽了進去,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哢噠」,鎖落了下來。

  外面分明是大晌午,可不知為何西園裡卻是昏黃昏黃的,既不像白晝也不似黑夜。

  風從磚牆的破洞裡灌進來,打著呼哨搖動庭中的樹木和荒草,荒草足有半人高,能把她這樣的小孩全沒住。

  枯黃的草葉上凝了白霜,沈宜秋手腳冰涼,寒意像蛇一樣在她脊背上爬來爬去,她感到腹中有什麼在翻攪,這才想起自己還沒用過飯。

  外頭很冷,她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屋子,門上貼著好幾條符咒,新的舊的縱橫交錯,深深淺淺的黃紙上用血一樣的朱砂畫滿了她看不懂的符咒。

  婢子們都說屋子裡有個上吊死的女鬼,好多人都聽見過她的哭聲。他們說天黑後那女鬼就能掙脫出來,到處找人替死。

  剛想到這裡,天色便暗了下來。

  沈宜秋驚恐地抬頭,日頭已經落到了牆頭上,還在往下沉。

  她急忙奔到門口,用力拍木門:「嬤嬤,我知錯了!」

  沒有人回答她,天空已經變成土一般的灰黃色。

  她哭喊道:「我想起來了嬤嬤!」

  良久,外面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真的知道錯了?」

  沈宜秋一愣,隨即道:「祖母,七娘知道錯了,七娘不該推四姊……」

  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開了,沈老夫人站在五步開外,手裡抱著一件狐皮裘,笑著望她:「知錯就改善莫大焉,祖母並非要罰你,只是想叫你明白規矩。你不比姊妹們,小時候沒受好教養,如今要正過來,自然要吃些苦頭的。」

  說罷沖她招招手:「過來。」

  沈宜秋又冷又餓,只想迫不及待地撲進祖母溫暖的懷抱裡,可她心底深處卻明白,那溫暖原比捱凍受餓更危險,是要叫她丟命的。

  祖母見她不動,神色越發慈藹,一晃眼,她的身前多了個炭盆:「七娘如何還不過來?冷了吧?來祖母這裡烤烤火。」

  沈宜秋看著溫暖的炭火,終於小心翼翼地挪過去。

  沈老夫人笑得眼角皺紋堆起:「這就對了。」

  沈宜秋終於湊近了炭盆,正要伸出手來暖一暖,忽覺什麼抓住了自己的雙腳,她低頭一看,卻是炭火中伸出一雙手來抓住了她的雙腳。

  她一驚,她的腳已經燒了起來,火焰順著她的小腿往上躥,她一邊掙扎一邊求告:「祖母救我!」

  沈老夫人的聲音自炭火中傳來,一張臉在火中若隱若現:「你看我是誰?」

  沈宜秋一個激靈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掙腿,卻發現雙腿竟真的無法動彈。

  這一嚇當真不輕,她只覺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許多念頭從她腦海中閃過,怔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是在承恩殿裡。

  她在承恩殿,那抱著她雙腳的自然就是太子了。

  沈宜秋鬆了一口氣,隨即又覺困惑,尉遲越今夜不是宿在蓬萊宮麼?怎麼又回來了?

  尉遲越剛迷迷糊糊睡過去,沈宜秋一動,便即甦醒過來,睡意朦朧道:「宜秋?」不覺放開她的腳。

  沈宜秋立即將腳抽了出來:「妾無狀,睡夢中冒犯了殿下。」

  尉遲越聽她語氣一如往常一般謙恭,聽不出怨懟,甚至沒有半點不悅,心便是一沉。他披衣起身,走到床頭:「還疼麼?」

  沈宜秋微怔,隨即輕描淡寫道:「謝殿下垂問,喝過藥湯便好了。」

  尉遲越抿了抿唇,若非有兩位良娣告訴他實情,恐怕他真要以為她只是略有不適。

  他嘴裡發苦:「孤竟不知你有胃疾。」

  沈宜秋道:「不過是一點沉屙舊疾,近來不曾發作過,殿下又如何知道?」

  近來不曾發作過,那兩位良娣又是怎麼知道的?何況他與她夫妻十二年,十二年中又發作過多少回?他一無所知,因為沈宜秋一次也沒有叫他知曉。

  何婉蕙是蹭破點皮都要他哄半晌才收淚的,有點頭疼腦熱的,更是像個孩童,一定要他陪在身邊。

  其他嬪妃便是不敢有樣學樣,真的抱恙時,總也希望得到他的眷顧垂憐。沈宜秋卻不同他說,是不想,不願,還是不屑?

  尉遲越心中澀然:「是孤不夠關心你。」

  沈宜秋無所謂地道:「是妾自己疏忽大意,殿下不必介懷。」

  尉遲越聽得出來,她並非欲擒故縱,也不是故作堅強好讓他更加憐惜——她是真的不在乎也不需要他的憐惜。

  方才聽了兩位良娣的話,他滿腔都是對柔情和憐惜,如今收不起來又無處安放,只能堵著。

  沈宜秋道:「殿下風寒好些了麼?中夜奔波切莫加重了才好。」

  方才她的腳被他抱著,只覺他胸膛滾燙,顯是還在發熱。她想了想,將床帳撩開一條風,向外面喚道:「素娥,叫人替殿下煎一副風寒藥來。」

  素娥在屏風外應是,又道:「娘子的湯藥在爐子上煨著,可要再服一劑?」

  沈宜秋胃中仍在隱隱作痛,雖然不想叫尉遲越再大驚小怪,但她也不會難為自己,便即答道:「好,端來吧。」

  尉遲越果然道:「還在疼?」

  沈宜秋道:「回稟殿下,早已不疼了,不過此藥養胃,多服兩劑也好。」

  尉遲越將信將疑,正待說什麼,宮人端了藥進來,將帳外的銅孔雀燭燈點上。

  太子道:「我來。」

  沈宜秋一臉誠惶誠恐:「怎可勞動殿下……」

  話音未落,尉遲越已端起了碗:「無妨。」

  何婉蕙每回生病便似變成了孩童,嫌藥湯苦,捂著嘴不肯喝,非要他親手餵,尉遲越雖然耐著性子餵她,但要他一個天皇貴胄伺候人,他總是不太樂意。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上趕著伺候人。

  沈宜秋知道今日不讓他餵一口決計不能善了,只得暗暗歎了口氣,叫宮人攙扶她坐起。

  尉遲越將一芍藥餵到她嘴邊,沈宜秋張嘴咽下:「有勞殿下。」邊說邊順勢接過碗,仰起脖子幾口便將一碗藥灌了下去,眉頭都未皺一下。

  她將空碗遞給宮人,接過帕子掖了掖嘴角,對尉遲越道:「殿下不妨先小憩會兒,待藥煎好妾伺候殿下。」

  尉遲越點點頭卻沒動,抿了抿唇,終於還是道:「你方才來時孤不小心睡過去了,並非有意叫你白等,何家娘子……」

  沈宜秋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妾明白。」這時候尉遲越或許還沒有娶何九娘的意思,畢竟祁家小郎君還活著,他便是再喜歡也只能藏在心裡,但她卻對後來的事一清二楚,所以這解釋便是多此一舉。

  何況他要娶何婉蕙為妃,何須向她交代?

  尉遲越其實並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可沈宜秋壓根不在乎他的解釋,卻又讓他心裡發堵。

  早晨在校場,他分明感覺她向自己靠近了些許,或許只有一步,但這一步何其來之不易。

  不過一夜天的功夫,他們又退回了原地——興許連原地都不如。

  他想起晨曦中她的笑容,含著幾分無奈,幾分羞惱,那樣鮮活,叫人怦然心動。只是再要看見那樣的笑容,不知得等上多久。

  然而窺見過春暉,又怎麼甘心退回寒冬?

  尉遲越苦笑:「你先睡,孤還有點事。」

  說著披上氅衣,趿著絲履走到殿外,對隨他前來的黃門道:「明日一早你去趟蓬萊宮,將何家娘子所贈的香囊還給她。」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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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弟弟

  何婉蕙雖中夜才睡下,翌日不到辰時便已起身,洗漱完畢,未及梳妝,先去殿外親手給郭賢妃煎玉容湯。

  郭賢妃日日都要服兩次玉容湯,只要何婉蕙在飛霜殿,這碗藥就由她來煎,因她心細,做事妥帖,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

  不止是煎藥,一會兒郭賢妃醒了,她還要服侍姨母更衣洗漱,替她梳髮、上妝,甚至還要替她描花樣子做繡活,讓她好拿去討今上的歡心。

  對何家這位小娘子,飛霜殿上下交口稱讚,道是連伺候賢妃多年的大宮女余珠兒都比不上她——故此余珠兒被趕出宮後,郭賢妃便召了外甥女入宮,一來是有個稱心如意的人在側作伴,二來也是排解胸中鬱悶。

  何婉蕙任勞任怨,對著誰都是笑意盈盈的,若是有誰道「小娘子辛苦」,她便說:「能伺候姨母是九娘的福分。」

  煎完藥湯,她盛了一碗出來,用小火煨著,然後回房中梳妝。

  她住的是附建在郭賢妃寢殿東側的朵殿,雖與椒泥塗壁、香柏為柱的正殿不能比,卻也軒敞富麗。

  她在檀木妝台前坐定,拿起銅鏡,以指腹撫了撫背面的蓮花童子,這是揚州進貢的水心鏡,不是單有錢能買來的,哪怕是豪富之家,等閒也見不到,姨母卻這麼扔在朵殿裡。

  何婉蕙歎了口氣,打開妝奩,奩盒裡的簪釵環佩也都是姨母的物件,大多只戴了一回便棄置一旁,她在這蓬萊宮裡能隨意取來插戴,可卻帶不走。

  姨母說聖人賞賜不便拿來賞人,戴出去也太過招搖,其實意思很明白——若是想過衣錦饌玉、僮僕如雲的日子,便設法當人上人吧。

  何婉蕙挑挑揀揀,挑出一支最不起眼的羊脂白玉花頭金簪,用眼角餘光瞥了瞥隨侍一旁的宮人,見她果然露出了贊許之色,心中一哂,抬頭對她溫婉地一笑:「可否勞動姊姊,去百福殿問一問表兄的風寒可有好些?」

  話音未落,她的婢女已經從香囊裡取出一塊銀餅子遞了過去。

  那宮人笑道:「小娘子何必與奴婢見外,本就是奴婢分內事。」

  說著接過銀子揣進袖子裡,便即去百福殿打探消息去了。

  何婉蕙暗暗歎了口氣,她在這宮裡是外人,每有差遣便要使錢,姨母雖不算吝嗇,但她賞下來的是宮錦彩緞器玩,何婉蕙打賞宮人內侍卻都是真金白銀。

  久而久之,還真有些捉襟見肘,若是前程有望,這錢也不算百花,可偏偏……

  想起祁十二郎,她不由蹙了蹙眉,這門親事曾經羨煞旁人,祁家門第高,祁郎風神如玉、才學兼人,唯一的不足便是自娘胎裡帶了些弱症,原也沒什麼大礙,可誰知年歲漸長,那病症卻越來越重,宮中尚藥局的奉御都束手無策,尤其是去歲冬日以來,病勢一日沉似一日。

  她起初還求神拜佛祈求他痊癒,如今也沒了念想。

  這門眾人稱羨的好親事,已令她成了長安權貴中的笑話。

  為今之計,也只有回頭走宮中的門路了。

  她咬了咬牙,若非甘露殿那老乞婆從中作梗,一早便直說太子正妃不能是她,她早就是東宮主母了,耶娘又何苦退而求其次替她定下那病秧子。

  好在都說祁十二郎已油盡燈枯,行將就木,想來就在今冬了——其實他這樣苟延殘喘著,於他自己也不過是熬日子,徒增痛苦罷了。

  若是能早些塵歸塵土歸土,她至少也能封個良娣,如今兩個良娣之位都叫人占了,卻只好屈居人下了。

  好在太子待她……她想到此處,眉頭不由蹙起來。她與太子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不是旁人能比,她一直很篤定,便是他娶了妻妾,她也不曾看在眼裡。

  可是昨晚太子的神情,卻叫她莫名心煩意亂,憑著女子的直覺,她看得出沈七娘已在他心裡占了一席之地。

  他們成婚不滿兩月,為何會如此?莫非那沈七娘真如傳言中那般光豔無匹又手段高超?

  她不禁看了一眼銅鏡,鏡中人眉目若畫,身姿婉媚,論姿容態度才情,全京都誰人能及她?她雖未見過沈七娘,卻也不信她能強到哪裡去。

  何婉蕙心下稍安,打開裝胡粉的螺鈿小盒子,她昨夜睡得晚,眼下的青影要留著,微顯枯澀暗淡的肌膚卻要稍微遮一遮。

  就在這時,有宮人掀簾子進來傳話,道賢妃醒了。

  何婉蕙只得將蓋子扣回去,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面上卻是笑意盈盈的:「姨母今日起得倒比平日早些。」

  說話間到了賢妃帳幄前。

  郭賢妃剛起床,見了她道:「九娘快來替我梳個墮馬髻,畫個桃花妝,今日五郎要來看我。」

  何婉蕙一聽說表弟要來,臉色微微一白,勉強扯動嘴角:「不想能見到表弟,真是意外之喜。」

  她這個表弟才十三歲,可心眼比篩子還多,一雙狐狸眼似能洞穿人心,偏他還仗著年小口無遮攔、撒嬌賣癡,什麼話都敢往外說。

  每回見了她,總要說些怪話令她難堪,偏偏郭賢妃將他看得眼珠子似的,一句「他年小,別與他計較」,她便只好打落牙齒和血吞。

  何婉蕙滿腹心事地替賢妃梳妝打扮,又替她配了衣裳腰帶鞋襪和簪環,佯裝不經意地道:「未知表弟何時到?」

  她打定了主意,若是尉遲淵一時半會兒不來,她便提出去探望表兄,郭賢妃想撮合她和太子,自是樂見其成,到時候她借著侍疾之名,便可避開這小魔星。

  橫豎他在這飛霜殿也坐不住。

  誰知不待郭賢妃回答,便聽門口傳來個少年人的聲音:「噫,何表姊也在麼?我這趟來得可真巧!」

  別的少年在這個年紀,嗓音大多如老鵝般不堪入耳,尉遲淵卻與眾不同,他的聲音仍舊如泉流漱玉般悅耳動聽。

  可這麼好聽的聲音落在何婉蕙耳中,卻如一個晴天霹靂,她胳膊上立時起了層雞皮疙瘩。

  一個晃神,五皇子已經到了近前,歪著頭一言不發地端詳她。

  尉遲淵的眉眼與母親有幾分相似,母子倆的瞳色都比一般人淺些,可兩人的眼神卻是天差地別。郭賢妃的眼睛裡透著幾分憨蠢,而尉遲淵的眼睛卻剔透如琉璃。

  他的容貌不如兄長俊美,卻有股子妖冶氣,偏生轉眼之間又能露出孩子般的純真來。他的舌頭像是淬了毒,可若是他願意說幾句好話奉承你,能叫你整個人浸在蜜糖裡。

  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聽說已叫長安城裡不知多少小娘子傷了心,可想而知長大了會是個怎樣的妖孽。

  何婉蕙叫他一雙眼睛盯著,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亂跳,臉頰裡透出粉色來。

  尉遲淵卻忽然湊近她的臉:「表姊今日似有些憔悴,粉也上不勻了,可是為我表姊夫的病寢食難安?」

  何婉蕙咬著腮上軟肉,勉強扯出個笑來:「五皇子說笑了。」

  尉遲淵微微眯了眯眼:「怎麼是說笑,表姊夫生病難道是什麼可笑的事?」

  何婉蕙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

  郭賢妃忙打圓場:「五郎,你怎麼又與你表姊啕氣,難得見一面,為何提這些傷心事招她?」

  尉遲淵立即斂容,作個揖道:「表姊莫哭,表弟與你賠個不是。」

  何婉蕙福了福:「五皇子折煞我了。」說著抽出帕子拭眼角。

  尉遲淵嘴角一勾:「該當的,表姊有所不知,我們尉遲家的男子都有一種家傳疾症,見了女子落淚便要胸悶氣短,尤其是表姊這樣的美人淚,更是一滴也見不得。我雖不如阿耶、阿兄那般病入膏肓,病根卻是一脈相承的……」

  話還未說完,郭賢妃一個香囊沖他扔過來,笑嗔道:「這刁鑽古怪的孩子,連你父兄都編排上了!」

  尉遲淵一探手,靈巧地將香囊接在手中:「阿娘疼我,故而只用香囊砸我,若是扔一顆眼淚過來,兒子怕要如表姊夫般一病不起。」

  郭賢妃無可奈何,板下臉來道:「不許再說這些渾話!」

  尉遲淵睨了何婉蕙一眼,見她已將嘴唇咬得發白,便不去理會她,對郭賢妃道:「阿兄呢?聽聞他病了,我特來瞧個新鮮。」

  郭賢妃手心發癢,又要砸他,奈何手邊沒有趁手的東西,只好咬牙罵道:「你要氣死阿娘了!」

  正說著,方才受何婉蕙之托去百福殿問安的宮人卻回來了。

  何婉蕙道:「表兄的風寒好些了麼?」

  那宮人答道:「回稟何娘子,殿下昨夜已經回東宮了。」

  何婉蕙聞言怔住,半晌才回過神來,還是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回東宮了,他一聽說沈七娘來探病,竟連身體都不顧,三更半夜都要趕回去。

  這消息彷彿一掌摑在她臉上,一個念頭從她腦海中浮現出來——尉遲越已經不是她一人的了。

  郭賢妃詫異道:「三郎不是還病著麼?怎麼突然回去了?」

  何婉蕙苦澀地一笑;「姨母,若是阿蕙沒猜錯,應是為了太子妃娘娘……娘娘昨夜來探病的時候表兄正睡著,娘娘坐了坐便走了,後來阿兄醒來,我便如實告訴了他……」

  郭賢妃氣得腸子都打了結,張了張嘴,竟不知說什麼好。

  尉遲淵卻是看熱鬧不嫌事大,還在一旁架秧子起哄:「噫,阿兄與阿嫂真是琴瑟和鳴,我一直道他不解風情,看來也看人,只要棋逢對手,呆子也能搖身一變而為情種。」

  一邊說一邊若有似無地瞟了眼表姊。

  何婉蕙臉漲得通紅,眼中盈盈有淚光,卻因他方才一番言論不敢哭出來。

  尉遲淵頓了頓又道:「阿兄回了東宮也好,我正愁找不到藉口去瞧瞧新嫂嫂呢,聽五姊他們說,阿姊是個天仙似的美人,也不知有沒有表姊那麼美。」

  他莞爾一笑道:「便不如他們說的那樣也無妨,只要她不鎮日地朝我阿兄落淚,可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了。」

  郭賢妃方才正生悶氣,叫他幾句怪話一說,忍不住撲哧一笑,何婉蕙的臉色卻越發難看了。

  就在這時,忽有內侍進來稟報,道太子身邊的黃門來找何娘子。

  何婉蕙兩眼倏地一亮。

  郭賢妃也欣慰地看了外甥女一眼,一疊聲道:「快叫他進來。」

  幾個黃門走進殿中,一個手中捧著匣子,另幾個捧著彩緞絹帛若干。

  幾人向賢妃、五皇子行了禮,捧盒的那人對何九娘道:「這是殿下叫奴送來給何娘子的。」

  何婉蕙接過來道:「有勞中貴人。」

  她方才受盡尉遲淵的擠兌,眼下好不容易扳回一城,自然要叫他瞧瞧,便即打開盒子,待看清盒中的物件,笑容卻僵在臉上。

  郭賢妃愕然道:「咦,這不是你送給三郎的香囊麼?」

  何婉蕙羞憤難當,眼淚終於還是奪眶而出,不過她還是哽咽著解釋道:「姨母,這是賀表兄和表嫂新婚的……」

  她想合上蓋子,卻已經來不及了,尉遲淵眼明手快地一撈,把那對香囊取了出來,翻來覆去看了會兒,笑道:「表姊這禮送得當真是好,阿兄阿嫂佩在身上正可睹物思人,時時刻刻都念著你的好,阿嫂必定愛不釋手呢。」

  何婉蕙兩道淚痕將臉上胡粉沖出兩條溝,看著煞是可憐,她不理會尉遲淵,只怔怔地問那黃門:「表兄可有話帶給我?」

  黃門道:「殿下說,有勞何娘子費心,但這份禮他與太子妃收下不合適,枉費何娘子一片苦心,他與太子妃十分過意不去,這些彩緞請何娘子笑納。」

  不等何婉蕙說什麼,尉遲淵已經笑出聲來:「有趣,當真有趣。」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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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7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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