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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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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退戈\腿毛略粗] 有朝一日刀在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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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5 00:23: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發揮

  穹蒼正直面人生中最迷惘的時刻,賀夫人則是喜難自禁,迫切地想找人傾訴一下自己的快樂。

  她把果盤跟飲料推到穹蒼面前,又一次順勢摸了把她的手,笑道:「我先去打個電話啊,你慢慢吃。」

  賀夫人快速起身,扭著纖細的腰肢,邁著歡快的腳步,急促地衝往陽臺。待來到那個獨立的小空間之後,反手關上厚重的玻璃門,同時熟練地拉了個多人通話。

  被拉進來的賀家兩父子都已經習慣,隨意吱了一聲就不再說話,耐心等待賀夫人的發言。

  賀夫人這回異常寬容,沒跟他們計較,嬌笑著說道:「決雲啊,我現在在你家裡呢。」

  「哦。」

  賀決雲正在工作,不過腦地給了個回復。等手指無意識地將這句話敲在文檔上,明明白白呈現在自己眼睛前,他才反應過來,聲音開始顫抖,問道:「你說哪個家?」

  「當然是你經常住的那個狗窩,不然我去幹嘛?看你房間裡的灰塵呀?」賀夫人知道他剛才走神了,不過沒有在意。她側身靠在窗臺上,單手穩住自己被風吹拂的碎髮,依舊好心情地說:「沒想到你這棟狗窩都能藏得住嬌,但是幹什麼要委屈人家女孩子?你是沒有錢嗎?我跟你說你再不展現一下自己的優勢是要被人甩掉的!」

  賀先生茫然問了一句:「什麼藏嬌啊?」

  「我看見他的女朋友了!」賀夫人終於聽見期待已久的問題,聲音因激動而變得尖利,「穹蒼啊就是穹蒼,我跟你說過哪哪都好的那個女生!你兒子真靠著假公濟私把漂亮姑娘給領回家了!」

  賀決雲急到撓頭:「什麼啊?不是!」

  賀夫人深吸一口氣,望著遠處的渺渺山影,感覺人生已經無憾:「你兒子大齡單身這麼多年,要求多脾氣還怪,性格又那麼直男,我以為他一輩子就這樣了,沒救了。沒想到啊,人家高智商的天才,真的不走尋常路,喜歡傻白甜的!」果然兒子只要養久了,總能遇到那麼一兩個驚喜。

  賀決雲聽得額頭青筋突突直跳。

  這能是親媽嗎?這得是世仇吧?

  賀夫人又是遺憾一歎:「就是我沒個準備,不知道她在這裡,所以沒帶見面禮,這覺得有點丟人了。」

  賀先生只聽了半截,當即同仇敵愾道:「誰敢說你丟人!」

  賀夫人淡淡道:「我自己。」

  「……哦。」

  賀夫人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所以我給了她一千萬,我怕給多了她不敢收。」

  賀決雲淒厲一聲吼:「媽——」

  賀決雲魂都要給她嚇出來了,心說自己的問題還沒解決,親媽又來插上一刀,他命還能在嗎?

  宋紓耳朵異常靈敏,聽見這一聲驚呼,立刻跟鬼一樣從窗戶後面飄了出來,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朝裡面露出一個陰森森的笑容。

  賀決雲滿腔苦意被壓在舌根處,一時間有種來日無多的痛苦感悟,他過去一把將窗簾合上,同時把大門反鎖,確認沒人能進來打擾,然後打開窗戶,站到窗臺前面。

  賀夫人在那邊滔滔不絕地演講,邊說邊笑,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你叫什麼叫?我還沒說你呢。要不是我突然過來你是不是都不準備告訴我?你藏得夠深的呀!媽媽能批評你嗎?智商那麼高人品又好,長得漂亮還不慕名利的女生哪裡去找?」

  賀決雲頭疼道:「媽你太誇張了,真沒有的事!您先回去行嗎?」

  賀夫人還在激情暢想,只恨天空不夠高遠:「我們老賀家的基因改造,這是要登峰造極了呀!到時候生個智商一百八的孩子,我幫你帶!奶奶疼他!」

  賀決雲給她氣笑了,冷笑道:「哪裡來的智商一百八?您開什麼玩笑?您是想生個達芬奇啊?」

  賀夫人十分通情達理:「我也沒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你不需要有太大壓力。」

  賀決雲哭笑不得,捂著額頭絕望道:「媽你真的別鬧了。」

  賀先生不在狀態地問:「啊?真的嗎?」

  賀夫人一聽他說話就來氣:「什麼真的假的?人家現在都已經同居在一起,你到底在聽什麼?我就說你不關心你兒子,這種時候能不能把你手頭上那破工作給我放下!」

  賀決雲再次請求:「媽您先離開我家好嗎?我們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把錢也拿走,你這樣莫名其妙往人家手裡塞一千萬,讓她怎麼想?」

  「那是哪樣?」賀夫人皺眉說,「賴上去我跟你說兒子。她不能睡了你又不負責任。老賀家的人很傳統的!」

  賀決雲萬般心緒化作熟悉的心梗。

  賀夫人苦口婆心道:「我知道她不缺錢啊。人智商那麼高,還能安心在大學裡做講師,講師才多少錢,說明她淡泊名利。可有什麼辦法?你擅長的就是有錢啊,你們這貨不對板,除了靠錢,只能靠不要臉。我不是很信任你的實力。」

  賀先生這時候再次跳出來說:「爸爸支持你!」

  賀決雲站在高層辦公室的窗口,吹著高處不勝寒的冷風,有種想把手機扔下去一了百了的衝動。

  賀夫人說:「媽媽給了你一張英俊的臉,現在就缺一個聰明的小腦袋了。」

  賀決雲放棄抵抗,語氣涼涼道:「不是小天才你就不喜歡了啊?」

  賀夫人皺起的秀眉宛如受到了侮辱:「你不要胡說,你這叫過度發揮!你不是小天才我也沒瞧不起你。」

  賀先生感慨道:「你們想得真遠。婚禮酒席都沒商量好,怎麼就跳到第二代去了?」

  賀決雲:「……」您想得才是真遠。

  賀夫人發洩了一通,心情終於冷靜下來。賀決雲在對面不停地催促她離開,猶如一台劣質的複讀機,她不耐地應付了兩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三夭總部離這套房子很近,賀夫人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走,賀決雲得親自殺回來,到時候這人拉著她不停吵吵,會嚴重影響她在穹蒼心中的形象。

  賀夫人拿出粉撲補了個妝,又對著小鏡子多看了兩眼,確認自己完美無瑕,才重新擺出貴婦的姿態,朝客廳走去。

  穹蒼正坐在沙發上看書,見她出來,起身頷首表示禮貌。

  「打擾到你了?」賀夫人發覺她的拘束,意識到自己的不請自來的確影響到了穹蒼的學習狀態,兩人的見面時機不是那麼合適。她眼中的柔情幾乎要化成水,體貼地說:「我先走了,順路去看看決雲,你該做什麼做什麼,不用送我。」

  話雖這樣說,穹蒼還是親自送著她去了門口。

  兩人維持著最體面的客套,將道別的流程來回拉鋸了五六次,直到銀色的電梯門在中間合上才結束。

  穹蒼鬆了口氣,僵持許久甚至已經酸澀的臉部肌肉終於得以緩解。

  她回到空曠的房間,看著明明與以前完全一致的場景,大腦陷入短暫的空白,忘記了自己接下去要做什麼。

  過了大約有一兩分鐘,她遲緩地從怔神中回過狀態,彎腰重新拾起那張價值一千萬的白紙條,兩指捏著感受了一下,然後帶著複雜的心情,拿去放在賀決雲的書房,用鼠標壓住。

  遺憾。

  可惜。

  她依依不捨地離開了書房,並合上木門。

  穹蒼不知道這時候賀決雲是不是正躲在屏幕後面偷看監視器,她覺得是。她回自己房間拿了件外套,整整齊齊地穿好,然後筆挺站在攝像頭前面,跟接受檢閱似的,敬了個禮。

  這一幕顯得有點滑稽,以致於穹蒼自己也笑了出來。

  她今天原本的打算,是去范淮的案發現場實地勘查一遍,被賀夫人的突然到訪稍稍打亂了下計劃,不過影響不大。現在時間還早,她去一趟趕得及。

  路過鞋櫃的時候,穹蒼吸取了上次經驗,順手帶上靠在門口的雨傘。

  就算不能擋雨,還能遮個陽。

  確認一遍沒有物品遺留,穹蒼就這麼輕裝簡便地出門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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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5 00:24: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一章 然後

  穹蒼出門沒多久,天空就被一朵巨大的雲彩所遮蓋。太陽縮進了烏雲,投下一片陰影。

  她叫了輛出租車,報下名字之後,閉目靠在座椅上等待。

  范淮事件的案發地點,位於市區邊緣附近的一個商業區。經過多年發展,周圍已經有比較成熟的商業街區,加上附近有幾所高校,人流量還算比較穩定。但在十多年前,這個地方只是一個新興的經濟發開區,並沒有如今這麼受歡迎。至今仍有不少老式建築存在,可以看出當年的冷清。

  在繁華街道的背面,就是各種年久失修、道路交錯的老樓房。

  穹蒼付了車費,順便在街邊的一家小花店裡買了幾支白菊花,隨後沿著蜿蜒曲折的小巷走進去。

  手機定位面對這種複雜細緻的地形也失了功效,穹蒼看著毫無規律的分岔路口,有點分不清方向。

  這一塊老城區的規劃不是非常合理。許多房子前面沒貼門牌號,或者明明是臨近的房屋,因為一個拐角,門牌就出現了大幅變動。

  她在小區裡逛了半個小時,加上地圖的提示,才終於熟悉了幾個關鍵地點,及其互相間的路線。

  ——孫老太太家開的相機店、馬成功的老宅、穿著與范淮相似服裝的男子的出現地點,以及受害記者的死亡現場。這幾個位置,奇異的,並不在同一個方位上。

  穹蒼在腦海中規劃出這片小區的空間圖,各種長短不一的線條開始交織在她眼前,最終拼接成一副比地圖軟件更為直觀的平面圖。

  穹蒼用傘尖在半空虛無的地圖上連接幾個地點,並導向主街區的出口,她看著最終曲折交叉的幾條線條,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邊上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搬著小板凳坐在門口曬太陽,一直看著她莫名其妙地駐足、遠望、揮雨傘、怪笑,內心升起一股對傻子的同情。

  怪可憐的。年紀輕輕。

  她見穹蒼還要繼續往裡面走,出聲叫住了她:「小姑娘,你要去哪裡啊?」

  穹蒼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朝前一指,說:「前面。」

  「前面有人家在裝修,路被沙子堵掉了,不能從這裡過。」老太太搖著手,帶著濃郁的鄉音提醒道,「再裡面以前死過人的,又凶又荒,路早就封掉了,你是不是想去那裡啊?要從邊上繞。那個路喏,那裡去。」

  穹蒼朝她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並沒有馬上過去,而是傘尖點地,走近與她閒聊道:「阿婆,您在這裡住很久了?」

  「是啊。」老太太點點頭,反應有點遲鈍,過了一會兒才接受到她的訊息,回道,「幾十年都在這個老地方,能搬哪裡去?搬不動了的。」

  穹蒼半蹲下身,好方便她看著自己,問道:「那當初這裡死人的時候,您也在?」

  「在啊。沒見著。」她嘴唇翕動,嘴裡發出幾個意義不明的悶哼,吭哧吭哧地說,「聽說死得很不好……我也沒看……太瘮人了。」

  這一片住著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年輕人早就奔往更光鮮的地方去了。他們可能在這裡住了一輩子,對這巷子事無巨細一清二楚。

  老太太彎腰,從地上拿起簸箕,用乾枯的手撥弄了一下上面的豆子。瞥她一眼,說:「你也來打聽這件事。」

  「還有其他人?」穹蒼眼珠一轉,了悟道,「記者跟警察吧?最近這件事確實又受到了關注。」

  「不一樣勒,跟他們不一樣。」老太太努努嘴,示意地瞅向穹蒼手邊的白菊花,「不是來打聽,是來送花的。」

  穹蒼略顯錯愕,低頭看了眼手上的白色菊花。淡淡的香味在半空浮動,湊近一點就能聞見一縷清香。

  受害人家屬一般會去墳前進行祭拜,沒有多少人會選擇回遇害地點進行悼念。太過慘痛的過去,只怕要觸景傷情。

  會來這種地方的,多半是心有不忍又心懷愧疚的人。她可能無法坦然地去墓碑前進行探望,同時又一次次心存僥倖地回到這個地方,想要找到開始這場悲劇的源頭。

  穹蒼手指緊了緊,捏得花束外的塑料包裝紙出現褶皺變形。

  她能猜到那個人是誰,不由放輕聲音,問道:「她經常過來嗎?」

  「什麼叫經……」老太太說著假牙險些滑出來,她趕緊用手推了一下,擺放好位置,才繼續道,「就每年會抽空過來幾次,拿束花放上去,或者幫忙清理一下。那邊很亂很髒的,她每次來都要忙活半天。我也不知道她是誰,看她難過的樣子,肯定是那個女孩子的家裡人……唉,不過她也很久沒過來咯。今年我就沒見過她。」

  穹蒼發現自己對江淩其實也不是很瞭解。不知道那個看起來單薄的女人一直在做著什麼事,試圖承擔著什麼責任。她總是用一種好像能包容所有事的笑容去面對別人,而將最苛刻乃至血淋淋的一面留給自己。

  她留給穹蒼很多,可惜那個時候穹蒼不懂,和許多人一樣,不懂她關懷跟溫柔的背後是什麼,所以沒能為她做些事。

  直到後來,笨拙如她才開始被越來越猛烈的愧怍所包圍——「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穹蒼喉頭乾澀,半晌才低沉地說了句:「她以後都來不了了。」

  老太太悵然一個輕歎,可惜地搖了搖頭:「還那麼年輕。」

  她想起什麼,又說:「剛才一對小年輕也進去了,穿得神神秘秘的,你們認識嗎?」

  穹蒼愣了下,偏頭看向小巷深處,抿緊唇角,隨後含糊地應了一句:「應該是吧。我去看看。」

  穹蒼單手拎著花束,轉向朝老太太所指的位置走去,經過幾個拐彎,順利抵達案發現場。

  記者死亡的地點,如今已經鮮有人至。它離後方的大馬路其實不遠,當時死者應該是從對面的街道跑進來避雨,結果遭遇不幸。她遇難後,整條小路都因為勘查而被暫封,附近的居民也因為克服不了心理障礙,紛紛搬遷。這條路就這麼徹底荒廢。

  因為無人清理,左右斑駁的高牆上長滿了綠色的青苔,空氣裡透著一股令人作惡的污水味道。地表坑坑窪窪,還有居民將廢棄的家具丟到這裡,清理不乾淨,留下幾塊發黴了的木板。

  穹蒼站在那個小涼亭,或者應該叫雨棚更為貼切,她站在臺階的前面,無法復原出這個破敗建築十幾年前的模樣。

  經過那麼久,現場不大可能還有線索殘留。

  她把花輕輕放到地上,在四周看了一圈,在地上找到了行人的足跡,便順著腳印行走的方向,跟了過去。

  穹蒼走得並不快,默默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她不著急,如果范淮想見她的話,一定會在前面等她。

  她用雨傘在地上發出一聲聲有節奏的敲擊,在路過一個拐角的時候,不出意外的看見了一雙黑色的鞋子。

  穹蒼視線一寸寸往上抬,最後定格在范淮戴著口罩的臉上。

  上次見面,穹蒼根本沒機會好好打量,這次才有機會看清楚。

  范淮的頭髮比失蹤前的時候要長了一些,略微擋住眼睛。身形也消瘦不少,以致於眼部輪廓變得更加深邃。站姿板正,流暢的肌肉線條以及身上無法卸去的戒備,讓他看上去像一匹時刻等待迎擊的孤狼。

  穹蒼站在他的對面,靜靜與他對視,卻無法從他的眼裡讀出他的思緒。

  他的眼睛裡好像藏著很多東西,又好像已經什麼都沒有。黑得如同一個漩渦,叫人無法再窺探。

  穹蒼偏過視線,望向他的身後。一個穿著低調的女生,站在不遠處,戴著寬簷帽,躲在陰影下,時不時朝他們這邊張望。

  范淮能夠避開警方搜查,在A市完全躲藏起來,說沒有人幫助是絕對不可能的。但穹蒼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小姑娘。

  穹蒼笑了下,自己也覺得意外,再見范淮時,她的第一句話會是:「每次見面你身邊都帶著一個女生,看來你的異性緣不錯啊。」

  「一個朋友。」范淮沉聲說,「您還是一樣地愛開玩笑。」

  他的聲音在穹蒼聽來已經有點陌生了,以致於穹蒼在調侃完這一句之後就陷入了沉默。

  她不知道接下去應該要說什麼,所有寒暄可以用到的話在他們身上都不成立。

  ——「過得好嗎?」

  不可能好的。

  ——「最近怎麼樣?」

  不是很樂觀。

  ——「未來有什麼打算?」

  報仇翻案。

  一個個都不合適。

  穹蒼決定發揮賀夫人的精神,問道:「缺錢嗎?」

  范淮說:「不缺。」

  穹蒼:「哦。」

  沒了。

  貧窮得只剩下少量金錢。

  良久,穹蒼拋掉各種不切實際的想法,說了一句:「回來吧。」

  沒有起伏,沒有激動,只是最尋常的勸告,卻帶著叫人安心的力量。

  范淮痛苦道:「我回不來了。」

  他以為自己會永遠行走在黑暗之中,能留下的頂多只是一個模糊的背景。只要他走到陽光下,就會和陰鬼一樣被照得煙消雲散。

  十年牢獄和汙名給他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他的生活習慣、思維想法,都證明他曾經以犯人的身份生活過。他記憶力越好,越是無法癒合。

  范淮低下頭,整個人被一片陰影所淹沒:「有時候知道太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要清晰地面對自己犯下的錯。」

  「什麼是你的錯?」穹蒼緩了緩,肯定地告訴他說,「這不是你的錯。」

  范淮低聲呢喃道:「是我的錯。」

  范淮極度討厭這個地方,這裡昭示著他悲劇的開始。一站在這條街上,他就覺得逼仄而窒息。江淩卻一次次地回來,一次次地奢望,又一次次地遺憾離開。她對自己的信任,也許早就消磨在這條街的每一個角落,只有身為母親的固執還在堅持。所以,她才會選擇離開。

  全都是因為他。

  穹蒼用從未有過的保證語氣朝他說道:「我會替你翻案的,很多人都在幫你。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

  范淮眼皮一跳,上前抓住她的一隻手臂,敏銳地問道:「您是不是已經知道了?田兆華背後的那個人。」

  穹蒼用舌尖舔了舔後牙,沒有馬上回答。

  「告訴我。」范淮看出她的猶豫,身上翻湧起一股壓制到極限的情緒,「老師,如果你真的想幫我,那就告訴我!」

  穹蒼感受手臂上一陣刺痛,她冷靜地說:「那你先告訴我,你想做什麼。」

  范淮反問:「你不是說,我可以信任你嗎?」

  穹蒼覺得在范淮面前的每一個問題都難以回答。

  范淮沒有催促,時間在二人中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漸漸,他鬆開手,後退了一步。

  穹蒼斟酌了下,說:「你上次跟蹤的那個癮君子……」

  范淮中途打斷:「我不是說他。」

  穹蒼喉嚨乾澀,可她還是不自覺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最後,她坦白:「目前有少量的證據,指向李淩松。」

  「李淩松……」范淮呢喃著這個名字,深思逐漸飄遠。

  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在到達某個頻率時,幾乎要從胸腔跳出來。沉寂許久的靈魂開始狂嘯,要撕碎那個將他推入深淵的人。

  穹蒼朝他走近一步,覺出他的不對勁:「范淮?」

  「我認識他。」范淮的身體像是在顫抖,可是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的暴戾,「他來監獄看過我。跟我媽和安安,一直有在聯繫。」

  --

  何川舟簽完字,朝裡面瞄了一眼。負責看守的獄警笑了下,示意她直接進去。

  作為經常跑動的刑警,何川舟跟他們已經混得熟稔。她脫下修身的外套,掛在手臂上,走進房間。

  丁希華歪著腦袋坐在裡面,見她出現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他問:「穹蒼呢?」

  「別忘了,你是我抓到的。」何川舟並沒有因為他刻意流露出的不屑而動怒,在他對面坐下,同樣諷刺道,「把你的高傲收一收吧,手下敗將。」

  丁希華抬手摸了把頭髮。

  一般的囚犯不至於要求剪那麼短,可他幾乎剃成了光頭。

  在摸到一陣毛刺刺的手感時,丁希華笑了一下,說:「你看,我總是忘記我已經沒有了頭髮。」

  何川舟坐姿隨意,安慰說:「放心,你失去的東西只會越來越多。」

  丁希華缺乏共情,某種程度上來說,表現出來的就是脾氣很好。他淡淡說了一句:「我只是用來警醒我自己而已,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你的第一個錯誤還沒有得到解決,可不要在監獄裡待得太安逸了。」何川舟摸出一張照片,貼在玻璃窗上,展示給丁希華看。她問:「你是不是去見過李淩松?」

  丁希華抬起下巴。

  「李淩松?」他視線定在對方的臉上,思忖過後,搖頭道,「我覺得不是他。」

  何川舟皺眉問:「為什麼?」

  丁希華不大配合道:「感覺的事情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

  何川舟按住照片,後靠到椅背上,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那眼神裡帶著明確的殺氣與煩躁,丁希華被她瞪著反而笑了出來,兩手高舉投降道:「我明白,我明白。但那真的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什麼感覺?我可不認為你是個跟著感覺走的人。」何川舟冷聲道,「不要再用感覺應付我第三次。這樣的事情毫無意義。」

  丁希華身體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想了想,隔著玻璃指向那張被她翻到背面的照片。

  「李淩松作為D大知名教授,確實來找過我,想讓我協助他完成一項社會心理學的研究課題。除我之外,還有好幾位學生會的同學。但他並沒有對我說什麼奇怪的話,只是簡單地陪我聊了一會兒天……」丁希華說著聲音淡去,嗤笑一聲,「看來不管是多資深的心理學家,也要跟著程序走。我不喜歡被人做測試的感覺,所以中途叫停了。」

  何川舟問:「然後呢?」

  「嗯……」丁希華視線飄向別處,回憶道,「他沒有放棄,一直試圖接洽我。在我父親出事之前,他幾次嘗試與我對話,假裝在無意中跟我交流了青少年犯罪以及特殊人群應該怎樣融入社會的問題……」

  何川舟敏銳道:「他知道你以前的事?」

  「不知道。」丁希華頓了下,「我是說,我不知道。」

  何川舟覺得自己太緊張了,放緩神態,點點頭說:「你繼續。」

  丁希華攤手:「我沒什麼好繼續的。」

  他不需要李淩松來告訴他,怎樣去看待青少年犯罪,更早以前,已經有人與他接觸並朝他傳遞了這類信息。除此之外,他知道一個心理學專家會用什麼樣的方式去接近病人,去切入話題。他看著李淩松在自己面前裝作第三人的姿態,其實暗暗覺得可笑,也在反向考察著這位行業大牛的表現。

  丁希華平靜地陳述道:「李淩松,和那個人的體系雖然有點相通,但互相持有的觀點並不相同。基於對同一個學科的掌握,有著南轅北轍的理解。他們的觀點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李淩松除了心理學上的知識,自我意識更偏向於儒家的思想,有那麼點『克己復禮』的味道。而那個人,不是。」

  幕後人會挑唆,會慫恿,會促使他站上危險的刀鋒。那個人會告訴他,天才就是天才,與世人不同。將他與社會群體分離,再看著他從高處跌落。

  丁希華說著心緒恍惚,再次被拉入那段可笑的過去。他抬起眼皮,對上何川舟清醒的眼睛,才重新斂神,嘲弄地接下去:「不過,這個誰知道呢?現在想想,李淩松出現的時機的確很奇怪。這有可能是他的另外一項實驗。忠誠度實驗?清醒度實驗?確認計劃進展?又或者是別的挑選標準。從各種方面上來說,他真是一個完美符合條件的人。何隊長,你怎麼看呢?」

  何川舟不帶感情地,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不怎麼看。一一驗證。一一排除。職責所在。」

  丁希華低笑了聲:「你們這樣的人,其實也挺可怕的。」

  何川舟不以為然:「只要他們不犯法,我會是人民的好朋友。」

  她拿起掛在椅背上的衣服,起身道:「沒什麼補充的話,今天我先走了。你好好改造。」

  「剪刀石頭布,一個最簡單又最複雜的模型問題。」

  何川舟走到門口的時候,後頭的男聲突然道。

  「當對手說,『接下去,我要出布了。』,出多了一個條件,卻讓一個原本簡單的排列組合問題,變成了數據模糊、概率不定的複雜模型。」

  何川舟回過身。

  丁希華微低著頭,眼底暗芒湧動,他意味深長地道:「希望這一次,你們不要再抓錯人了。」

  何川舟安靜聽他說完,唇角勾起淺淺的弧度:「承蒙吉言。不過,我從來把這種只能靠概率的遊戲,當做是賭博。公職人員,嚴禁賭博。這也是你今天會坐在這裡的原因。」

  房門清脆的關合聲,成為二人對話的終結。

  --

  穹蒼看著范淮。說真的,有時候她能從范淮的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無論是孤苦無依的人生,還是備受偏見的環境,都有那麼一些重疊的部分。

  所以她無法旁觀范淮流離漂泊在外。

  穹蒼耐心地和他說:「李淩松見過她們,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他是我的一個長輩,且是業內的權威。江淩找他幫忙,很尋常。」

  范淮開始抗拒:「我自己會證實。」

  穹蒼:「你自己的證實?然後你想做什麼?」

  「代價。」范淮側過身,咬碎了每一個字,「他應該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就算他的壽命已經沒有價值。」

  穹蒼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

  「……范淮,這個社會是有規則的。」

  范淮冷厲道:「尊重規則就能活得好嗎?」

  穹蒼:「雖然這樣說對你,很殘酷,但是……縱觀人類社會秩序的發展,都是在痛苦的奠基下產生。」

  范淮自嘲地笑出聲:「所以為什麼是我?選定一部分人犧牲,也是人類發展的秩序?」

  「范淮。有些事情已經無法改變。」穹蒼緩聲安撫道,「會變好的,我向你保證。」

  范淮眼中閃過一道水光,他很快闔下眼皮,將自己的軟弱丟棄出去,搖頭道:「保證是最沒有用的東西。我要去找我自己的答案。」

  范淮戴上帽子,把整張臉遮起來,背身離開。

  穹蒼在後面叫道:「范淮。」

  遠處的女生緊張看著二人。

  「范淮!」

  范淮走了兩步,最後還是變得遲疑,並停了下來。

  穹蒼快速跟上去,把傘掛在手腕上,從兜裡摸出一張名片。

  她把邊角的捲曲的部分撫平整,遞過去說:「……江淩和范安的墓都在這裡。有空就去看看。」

  范淮跟塊石頭一樣立在當場,似乎這是一個很艱難的舉動。一頓漫長的準備,他才將手從口袋裡伸出來,指尖發顫,接過名片,捏在手心。

  「我相信你。」穹蒼低聲道,「就像你相信我一樣。」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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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5 00:24: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二章 報備

  穹蒼跟在范淮身後,目送他離開,一直到他的身影隱沒在茫茫人海之中。

  她停在街頭,看著川流不息的車道與人聲鼎沸的商場,感受無數人從身邊走過,卻又如早晨縹緲的薄霧一樣觸不可及的寂寞。

  她將手揣進口袋裡,沿著路邊的行人道踱步前行,走了一段,才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在不停震動。

  穹蒼猛然一個激靈,心知不妙,摸出手機一看,主頁屏幕上果然掛著明晃晃的一串未接來電,全部來自賀決雲。

  賀決雲急切地給她大了十來個電話,見她不接,中間又穿插了多條短信。

  起初還是很淡定地詢問她的去向。

  「你去哪裡了?出門幹什麼去?」

  「你怎麼回事啊?為什麼不接電話?」

  「有空了回個電話。」

  「你把支票壓鼠標底下是做什麼?我不是偷看監控我只是以為你人沒了。你給我敬禮又是幾個意思?」

  到後面越顯暴躁。

  「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還連短信都不回!你生氣幹什麼要衝著我來?我又沒惹你!」

  「你上次惹到我我也沒跟你計較,怎麼輪到你連個招呼都不打人就跑沒了?」

  「說好了沒事兒別離家出走,你不會走這麼幼稚不冷靜的套路吧?」

  「你再不回電話我報警了啊!我用權限開定位了要。你那麼大人了怎麼能玩失聯?」

  「穹蒼!你這樣我也要生氣了啊!」

  一陣狂風暴雨般的發洩之後,短信發送時間出現了一個空檔。就在剛才,賀決雲發來了滿是平靜的一句話。

  「有空了回個電話。」

  平靜的背後顯然是一派超脫的胸懷,形象生動地描繪出了賀決雲放棄掙扎、繳械投降的覺悟。

  穹蒼靜默許久,認真閱讀了幾遍短信內容,那點因為范淮而積攢起來的憂鬱,最終被賀決雲給擊了個稀碎,連殘渣都沿著流水線工程一起被運進了焚燒廠。

  真是……自帶表情包的一段文字。

  穹蒼不知道賀決雲對她的生存能力究竟有著多大的誤解,不過只是尋常出個門而已,急得好像未成年兒童走失了一樣。但被人關心總不是一件會覺得討厭的事,甚至穹蒼還因為賀決雲的抓狂而覺得有點好笑。

  她握著手機,往裡側退了退,蹲到一家店鋪前方的臺階盡頭,以免擋住別人的路。

  穹蒼還是明白的,這種時候,她不能直白地跟賀決雲說,「我沒有聽見」,那賀某人大抵會把她徹底拉到黑名單上去,加上上回還沒有清算過的舊賬,短時間內她都要面對一個陰陽怪氣的Q哥。

  穹蒼考量片刻,認真編輯短信。

  穹蒼:我來見何隊了。

  賀決雲的短信第一時間發了過來,可見他一直在盯著手機。

  賀決雲:又去見何隊?你跟何隊到底什麼關係?你們不是才認識不久?

  穹蒼一陣自我懷疑。

  何隊……何隊不行嗎?

  賀決雲:為什麼不接電話?

  穹蒼:何隊不許我接電話,要肅靜。

  賀決雲:怎麼這樣啊?那你為什麼不回短信?

  穹蒼:何隊不許我開鈴聲,剛才在街上,周圍太吵,沒聽見震動。

  穹蒼:【難過】不好意思啊。

  這個解釋很蹩腳,但可能是最後的那個表情包很好地唬住了賀決雲,小賀同志糾結了不到一秒鐘,還是將這一頁輕輕翻過。

  小賀真是一個善良的人。

  賀決雲:我以為你跑沒了知道嗎?下次有事出門能不能先給個報備?

  穹蒼認錯的態度一向是飛速且沒有靈魂。

  穹蒼:我錯了。

  賀決雲很氣。他氣憤地打下了兩個字——

  算了。

  穹蒼:我出門沒帶東西,走之前朝監控器揮了下手,我以為你懂。

  賀決雲:我懂什麼!揮手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嗎?而且你根本不是揮手,你是敬禮!敬禮難道不是致別嗎?誰平時出門是敬禮的?還把錢給留下了。你讓我從哪個方面懂?正面還是側面?

  他們兩人腦回路對上的概率本來就不高,心有靈犀這一點在他們身上經常失效。賀決雲沒覺得這問題有哪裡嚴重,畢竟語言的發明不就是為了促進交流嗎?瞭解是要在長期生活的條件下創造的,穹蒼都沒給他機會。

  如果穹蒼經常給他出類似考點新奇的閱讀理解題,他年輕脆弱的心臟,真的承受不住一次次的梗動。

  ……但是這事也不能全怪穹蒼。賀決雲意識到了。何隊得背大鍋。

  穹蒼正想著該怎麼安撫,前面那條滿是暴躁的信息突然不見了。

  【賀決雲撤回了一條消息】

  賀決雲:今天晚上回來吃飯嗎?

  穹蒼被賀決雲突如其來的包容弄得有些慚愧。然而那種感情只是稍作停留,沒能幫助穹蒼說出真相。

  穹蒼:回來的。

  賀決雲:嗯,早點回來。我先去工作了。

  隨後對面就沒了動靜。

  暴怒的賀決雲就這麼輕易地把自己給順毛了。

  穹蒼看著停滯住的手機界面,出於謹慎起見,給何川舟也發了條信息,跟她知會一聲。說如果賀決雲來問,幫她兜個底,證明今天自己去找她了。

  這條信息,何川舟是離開監獄後才看見,這時候已經十分鐘過去了。

  何川舟坐在車上,心想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得了,還在談戀愛階段呢就開始找人打掩護,一點都不坦誠。

  不過如果是穹蒼的話,多半是有她難以解釋的正當理由。

  何川舟往下翻了翻聊天記錄。

  賀決雲並沒有來找她打聽,於是她主動給賀決雲發了一條信息。

  何川舟:穹蒼跟我在一起。

  賀決雲接到這條遲來的報備短信,有點茫然。

  賀決雲:忙完了?那你讓她接電話。

  何川舟面不改色地回復:我們要進去探監了,再說。晚上她會回去的,別催。

  何川舟處理完賀決雲這邊,直接給穹蒼打了個電話。

  對面倒是很快接起來,何川舟語氣隨意地問道:「人在哪兒呢?」

  穹蒼那邊聽著很安靜,她說:「準備去醫院。」

  「你這還沒好?」何川舟驚訝道,「複診你讓我給你打什麼掩護?你沒事吧?」

  穹蒼解釋了一句:「我想去探望一下李淩松的前妻。」

  何川舟放心道:「哦,我也正要過去。那就醫院見。」

  穹蒼:「好。」

  --

  李淩松的前妻,穹蒼沒見過多少次,她只記得兩人已經離婚很久了,關係比較寡淡。育有一個兒子,叫李瞻元,比穹蒼父親還要大兩歲。

  其實她見李淩松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李淩松研究社會心理學,同樣是一位感覺很敏銳的人,他能察覺到穹蒼對自己的抗拒。在方起不曾出現的時候,他對穹蒼提供的大部分是經濟上和學習資源上的幫助。後來方起跟穹蒼混熟,他才多了一個跟穹蒼溝通的渠道。

  可惜,方起未能叫他們關係緩和,每次兩人對話,仍舊帶著明顯的疏離。

  穹蒼站在醫院門口,從店裡挑了個漂亮的果籃,又買了一束花,提在手裡,上去探望。

  病房信息是穹蒼找方起打聽出來的。連方起也不知道他師娘的生日快要到了,還是輾轉去找了李瞻元詢問,才把確切信息告訴穹蒼。

  穹蒼到的時候,病房裡除了李淩松的前妻——薛女士,還有一位中年看護。

  她不著痕跡地在房間裡掃視一圈。

  病房裝飾得很溫馨,花束、擺台,塞在各個角落,甚至顯得有點擁擠。連被子和床單也換成了鮮豔的花色,不像別的病房一樣那麼冰冷。說明家屬把她照顧得很好。

  穹蒼草草看了一眼,快速收回視線,落到薛女士身上。

  薛女士的神智看起來是清醒的,只是身體很虛弱。異常瘦小,堪稱瘦骨嶙峋。關節處的骨頭向外凸起,更像是一層皮掛在了骷髏上。

  病床附近擺著各種精密儀器,監測她的體癥。現有的醫學其實已經無法給她提供過多的幫助,只能讓她稍微好過一點。

  薛女士盯著她的臉,半晌沒認出人。穹蒼自報家門後,她想了好一會兒,才對上號。

  「原來是你,沒想到你會過來看我。」薛女士很驚訝,聲音沙啞,朝她點了點頭,「讓你擔心了。」

  穹蒼在她身邊坐下,因為床頭櫃上擺滿了東西,她把果籃和花束都放在了地上。

  「沒什麼。我跟李叔不常聯繫,所以最近才知道您病了。」

  「別說是你,我跟淩松也不常聯繫。」薛女士笑了一下,牽動臉上的肌肉,讓皺紋變得更為明顯,「他只鑽研他的學術,別的事情,都不關心……不過我們早就離婚了,不用那麼常走動。」

  薛女士伸手捋了把枯槁的頭髮,想讓自己的形象看起來不至於那麼狼狽。然而她的病情已經很嚴重,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被病痛摧毀了大部分的優雅。

  穹蒼上前,幫她把枕頭墊起來,並幫忙整理了下她散落下來的白髮。

  「謝謝你。還抽空來看我,那麼麻煩。」薛女士輕聲說,「其實我還好,沒必要給我過生日,我也不能吃蛋糕。」

  穹蒼跟她客氣了兩句,拆掉果籃,從裡面拿出一根香蕉。

  薛女士搖頭:「我不能吃。」

  纏綿病榻太久,鮮少走動,有個年輕人可以聊天,薛女士明顯很開心,連氣色也好了一些。她舒展開眉眼,慈祥地看著穹蒼,問道:「你多大了?」

  穹蒼回說:「快27了。」

  「也好大了。我當時認識你爸爸的時候,他才是個半大小子,一轉眼,連你都這麼大了。」薛女唏噓了兩聲,又問道,「你有男朋友了嗎?」

  穹蒼搖頭,拖動著椅子到床頭的位置,好奇地問道:「您當初是怎麼跟李叔認識的?」

  「沒怎麼認識的。同學,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薛女士一雙眼睛彎起,雖然瞳孔渾濁,卻帶著光采,調侃道,「失望了吧?沒有你們年輕人嚮往的故事。」

  「前段時間,我翻到了一本詩集,裡面有他寫給您的詩。」穹蒼滿是羨慕地說,「李叔不僅有才華,而且還很浪漫吧?」

  薛女士像是聽見了一句很天真的話,半是無奈半是好笑:「浪漫?他嗎?不不,他一點也不浪漫。他最浪漫的事就是給我寫過一首詩,也就只有一首,已經被你看見了。他拿那首詩用了很多年,後來出詩集他還用,真是受不了。如果不是他年輕時候長得帥,我才不會看上他。」

  穹蒼面露驚訝,薛女士看著她的表情,低笑出聲。

  「他人就是這樣,不是他的觀察對象,他話都不想多講。很呆板的。」薛女士放低聲音,神秘地告訴穹蒼,「雖然他研究社會心理,對別人的愛情可以說得頭頭是道,可是自己不會實踐。或許是認識得多了,就冷淡了。可能在他眼裡,人類的衝動,只是不同的激素在作祟。」

  穹蒼玩笑道:「從科學的角度上來說,這也沒錯。」

  薛女士:「感情就是最不科學的事情。你們這些年輕人吶。」

  聽起來,薛女士對李淩松,不是完全沒有感情了。或者說,哪怕李淩松沒有留戀,薛女士對自己的丈夫,還有著類似親情的維繫。

  那他們為什麼要離婚呢?

  穹蒼將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薛女士聽見,有那麼一刻僵硬了下,而後不大自在地說:「就是不合適。性格不對,無法繼續生活了。」

  她不知道,她臉上的皺紋,將她每一種情緒都暴露了出來。因為臉頰過於乾瘦,每一絲表情變化都十分明顯。

  穹蒼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壓低上身,靠近了她,笑說:「合適不合適我不懂,但李叔就是我心裡的男友標準。脾氣好,有禮貌,有才華,有聲望,對女性也紳士。我如果找男朋友,也想找這種類型的人。」

  薛女士搖頭說:「找對象,不能光看脾氣好。有時候你覺得的脾氣好,只是不喜歡生氣而已。婚姻跟你想的不一樣,想得太美好,過著過著,就過不下去了。當然,每個人想要的不一樣,找你覺得好的。」

  她伸手摸了摸穹蒼的頭,又很快收走。帶著老人斑的雙手垂落在柔軟的被面上,不停地顫抖。

  穹蒼抓住她的手,用手心包裹住她冰涼的指尖,問道:「李叔平時不怎麼生氣嗎?」

  薛女士反問:「你見過他生氣的樣子嗎?」

  穹蒼絞盡腦汁地回憶了一遍,跟發現了什麼似的新奇道:「好像還真沒有,不過我是晚輩。」

  「他有時候也會生氣的,要看他在不在意了。」薛女士閃爍其詞,想將這個話題儘快帶過去,「你現在在哪裡工作?」

  穹蒼跟她半真半假地跟她說了一些。薛女士畢竟年紀大了,腦子轉得不快,對穹蒼也沒什麼警惕性,基本上是有問必答,只在一些敏感的問題上做了回避。

  穹蒼不想讓她起疑,問到她覺得尷尬的地方,就不再深入。

  二人融洽地聊了半個小時左右,穹蒼拿出手機查看,遺憾道:「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下次再來看您。」

  薛女士遺憾地張了張嘴,努力想要坐起來,朝牆上的掛鐘看了眼,說:「再留一會兒吧,今天休息,阿元應該會過來。」

  她提到自己的兒子,才想起來輩分亂了,自己笑個不停:「我兒子才應該是你李叔,淩松已經是你爺爺輩了。」

  穹蒼不以為意地道:「沒什麼關係,我見到李叔一般都喊他教授,他不會發現的。」

  薛女士跟找到什麼笑點似的,止不住地笑,也可能是因為心情好。老年人總是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高興半天。

  穹蒼給她掖好被角,和她細聲說了兩句,轉身出去。

  在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去路被一道黑影遮擋。

  竟然正好是李瞻元回來了。

  男人差點與她撞上,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見到她先是愣了下,而後友善道:「是……穹蒼嗎?你怎麼過來了?」

  他戴著一副金絲框眼鏡,繼承了李淩松英俊的外表,身上有股書卷氣。但他並沒有跟李淩松一樣走學術的道路,而是跑去創業了。

  他的性格和情況穹蒼都不是很清楚。祁可敘死前,穹蒼曾見過他幾次,可因為年紀太小,印象不深。後來他就沒有再出現。

  這是穹蒼第一次認真注意到他的存在。

  李瞻元推了推自己的鏡架,而後想去搭穹蒼的肩膀。穹蒼對著這個比自己高半個頭的男人,側了下身,不著痕跡地躲過,指著裡面的薛女士道:「聽人說阿姨病了,碰巧路過,所以過來看看。」

  裡面薛女士聽見動靜,叫道:「阿元啊。」

  穹蒼做了個請的動作:「我還有事,先不打擾了。」

  李瞻元收回手:「好。」

  離開病房後,穹蒼順路去了廁所。

  她將手伸到感應器下面,用冷水潑洗自己的臉,在腦海中整理剛才獲得的信息。

  溫柔的液體拍打在她的臉上,將皮膚表層的溫度帶走。心臟因為她屏住呼吸而跳得更為劇烈,大腦也因為血液的有力流動開始加速旋轉。

  片刻後,水流聲停止。穹蒼抬起頭,睜開泛著血絲的眼睛,大口呼吸,同時餘光從鏡子中瞥見自己身後有一抹黑色的身影。

  穹蒼頓時脊背僵直,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再仔細一看,才發現來人是何川舟。

  她兩手撐在洗手臺上,閉上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氣。

  何川舟靠在牆邊,哭笑不得道:「公共廁所,我出現應該不至於嚇到你吧?」

  穹蒼用力抹了把臉,將水漬揩去,碎發仍舊濕漉漉地糊在她的額頭。

  何川舟從包裡掏出一張紙巾,給她遞過去:「看你們聊得開心,我就沒有進去打擾,畢竟我的身份尷尬,出現容易叫人誤會。」

  穹蒼接過,草草擦去自己臉上的水漬。

  她的眼睛因為進了水,周圍一圈淡淡發紅,反倒讓她原先蒼白的臉色,多了點氣血,也讓她褪去了些不近人情的冷淡氣質。

  穹蒼把紙巾丟進垃圾桶,舔了舔嘴唇,說:「我在想,李淩松為什麼那麼熱衷於社會心理學?他為什麼對個體間的關係如此感興趣?為什麼喜歡觀察不同類型的人群?」

  「……每次我見到他的時候,我都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而他總是試圖探問我的心情,彷彿永遠都處於工作狀態,所以我很不喜歡他。」

  何川舟透過鏡子看著她的眼睛:「然後呢?」

  穹蒼聲音淡淡道:「是不是因為,那是他無法踏足的空白領域?他跟丁希華一樣,天生就有別於大眾群體。所以他特別冷靜,好像永遠都能置身事外。」

  何川舟眉心微微蹙起。

  穹蒼定定看著鏡面裡的自己,漸漸覺得陌生。她後方的何川舟同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讓她恍惚間生出些毛骨悚然的錯覺。好像自己一直都是這麼,被人隔著面單向的鏡子死死觀察而一無所覺。

  「如果是那樣的話,他不會做出給韓笑寫情書,與她婚外出軌這樣的事。他要做的是觀察、學習,而不是誘導。他沒有那麼強大的同理心可以控制這一切,他並不擅長表現。」

  「韓笑真的會,不顧一切地愛上一個,比自己大三十多歲的男人嗎?」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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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5 00:24: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三章 瓶頸

  隨著穹蒼話音落下,廁所裡陷入一陣死寂。鏡子裡的兩張臉上皆像是蒙著一層冰霜,冷得可怕。

  這起案子原本就撲朔迷離,支隊眾人經過數月不眠不休的努力,才好不容易從夾縫中抓到一點線索,結果還沒順著這條藤摸出半個瓜來,又有了被推翻的徵兆。任誰知道,心情都不會好。

  何川舟的壓力很大,她領導的壓力更大。猜測是無法作為證據進行支撐的,如果再這樣往復地回到原點,他們的努力很可能會白費。

  何川舟不知道穹蒼在跟薛女士的對話裡,獲知了什麼,但這一次,她並不完全贊同穹蒼的想法。

  好比「丁希華」,他同樣是一個依靠偽裝來融入社會的人,且偽裝得並不完美,不還是有女生瘋狂地迷戀上他,願意為他付出生命?

  感情這種東西,有時候不一定會符合世俗的道理。你無法用邏輯去肯定地推理它,因為它會讓人鬼迷心竅。

  何川舟用探究的眼神看向穹蒼,後者似乎未有察覺,只若有所思地低著頭,整理被打濕的衣袖。

  之前的調查過程中,也曾經出現過各種迷惑信息,穹蒼一直很堅定自己的猜測。為什麼這一次,她那麼俐落地推翻了李淩松的嫌疑?

  少頃,何川舟問出口:「你怎麼了?」

  穹蒼抬起頭,不明道:「我怎麼了?」

  何川舟說:「你好像很焦慮的樣子。」

  穹蒼臉上閃過一絲訝色,下意識地側身避開何川舟的目光。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在病房裡的時候,她腦海中冒出過一個很是驚悚的想法。因為跟薛女士聊得比較輕鬆,那個念頭並不強烈,很快被她按了下去。

  在門口碰見李瞻元的時候,它又跳了出來,且非常強烈。

  對方為什麼要將她當做測試用的靶子?又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盯上她的?

  是將她作為無聊人生可以競爭的對象,還是視為某個目標的延續?

  是在發現她的特殊天分時?亦或者更早。

  穹蒼的唇角僵硬地崩成一條直線。她微微張開嘴,放鬆臉上的肌肉,輕吐出一口濁氣。

  穹蒼的父親是車禍死的,母親是精神崩潰而後自殺死的。他們二人的死亡,在當年來看都只是意外,而如今已無法確定,那些所謂的意外背後,是不是還藏著更多的巧合。

  穹蒼忍不住想要問自己——是嗎?是這樣的嗎?

  李淩松在她生活中出現的時間明明那麼早,他認識且熟悉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她的人生從一開始,就不平常?她只是一個比丁希華更加遲鈍的局內人。

  一位路人推門進了廁所,剛邁出一步,就被裡面死氣沉沉的氛圍給震住了,以為自己是撞見了什麼了不得的對峙現場。她躑躅片刻,不知道是該克服自己的恐懼,還是克服自己的心理需求。

  最後,可憐的路人皺著一張臉,悄悄從牆邊跑過,進了裡面的坑位。

  何川舟朝穹蒼點了點下巴,示意去外面說,這裡不大合適。

  二人相繼出了廁所大門,沿著醫院的安全通道去往停車場。

  穹蒼不遠不近地墜在何川舟身後。何隊沒有回頭,也沒有逼問,二人一路默契地到了車輛前面。

  何川舟拉開車門準備進去的時候,穹蒼整理完自己的思路,輕聲開了口:「我不是說這件事跟李淩松無關的意思,我是說,給韓笑寫情書,跟她有染的人,或許不是李淩松。」

  何川舟掀起眼皮,點了點頭。

  案件的線索在李淩松身上重合得太多,但人物側寫上又有一定的出入。就算他不是主謀,也是個關鍵人物。他們的方向是正確的,只是前路還不明朗。

  車廂內被太陽曬得過於悶熱,何川舟降下車窗,並開了空調。她等穹蒼也坐進汽車前排,才緩聲問道:「你覺得,是我們查錯了,還是說,目標不止一個人。」

  穹蒼慢吞吞地繫上安全帶,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應該不會全錯。」

  何川舟說:「那你告訴我,你剛才在想什麼。」

  穹蒼呼吸漸沉,斟酌數次,最後只道:「我在想,我是不是遺漏了什麼重要的信息。」

  祁可敘出事的時候,穹蒼還太小,只知道她的精神越發不正常,不知道她平時出門都見了誰,做了什麼事。

  祁可敘離世之後,家裡的東西,因為老舊,大多都被人收拾走。留下了幾張照片、警隊的勳章,以及二人曾用過的部分舊衣服和書本。

  穹蒼從來不去翻那些東西,它們至今仍留在穹蒼的老房子裡。

  何川舟見她神色陰沉,態度避諱,正想開口,邊上的手機鈴聲突兀響了起來。她摸出來掃了一眼,見來電人是謝奇夢,直接開了免提。

  「小謝。」

  「何隊。」謝奇夢那邊喘著粗氣,似乎是在他爬樓梯,他快速彙報導,「我們全面搜查了梅詩詠的家,可是沒有多少發現。離開田兆華之後,她曾經搬過兩次家,丟棄了大部分的物品,我們沒有明確的搜查目標,只能跟個無頭蒼蠅一樣。」

  穹蒼順著聲音看向了屏幕。

  謝奇夢繼續道:「我們找同事調查了梅詩詠的聊天記錄。初步篩查後,也沒什麼發現。她的家屬已經很不滿了,不停催促我們離開。」

  何川舟「嗯」了一聲:「你讓大家先撤吧。我給你發個定位,你先過來。」

  半個小時後,謝奇夢按照提示將車停到她們旁邊。該慶倖這個時間段的市中心交通通暢,沒有堵車。

  青年從車窗裡探出頭,看見隔壁車位上的穹蒼,驚訝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穹蒼?你怎麼也在這裡?」

  「我們來看李淩松的前妻,順路碰上了。」何川舟越過穹蒼的位置,朝謝奇夢招了下手,「過來。」

  謝奇夢從副駕駛座上拿了個文件,而後到她們這邊來。

  他從座位中間的空隙裡將文件袋遞過去,說:「沒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只有一些十幾年前的文件副本,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我們先拷貝過來了。」

  何川舟拆開,草草翻了一遍,發現確實沒什麼用,起碼跟他們想知道的案件全無關係。

  穹蒼借著後視鏡觀察後座的青年。一段時間不見,謝奇夢的變化還是挺大的。他把頭髮整個剃短了,只剩下一層青碴。皮膚粗糙了不少,氣質也沉穩下來,不再像個一驚一乍、稚氣未脫的年輕人。

  謝奇夢發現她在打量自己,有點尷尬,不動聲色地朝邊上挪動,想將自己塞進角落。

  何川舟發現他的小動作,悠悠叫了聲:「小謝啊。」

  「誒。」謝奇夢立馬又坐到中間,靠近前排,等待何川舟的吩咐。

  何川舟隨意地將東西遞了回去:「還給你。」

  謝奇夢接過文件,小心問了一句:「沒收穫嗎?」

  「有點收穫。」何川舟低著頭在手機備忘錄上寫記錄,「我們不應該把調查方向,局限在一個人的範圍。」

  謝奇夢臉色大變,瞪大眼睛道:「那還能是個團隊?李淩松他……那麼多的學生啊!」

  何川舟一臉「你倒是真敢想」的表情,朝後視鏡瞥去:「那倒是沒有你猜得那麼恐怖。」規模那麼大,早變成恐怖組織了。

  穹蒼也朝後座偏了下頭。

  她錯了。謝奇夢的一驚一乍還是沒有改變的。

  謝奇夢面露窘迫,隨後放棄最後的掙扎,坦然接受自己在穹蒼面前愚蠢的現實。他轉移話題說:「其實李淩松我也認識。」

  何川舟不大在意:「當年祁……嗯,那時候應該是有見過。而且李淩松年輕時也算半個體制內的人了,跟警局裡的不少人都有交道。」

  謝奇夢猶豫不決,嚅囁著道:「我是說,當年我媽找過他。」

  何川舟手上動作頓了下。

  謝奇夢開了口,後面的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他說:「我爸說,我媽當時,精神狀態不是很好,又不想去看醫生,怕被人議論,我爸就給她介紹了李教授。李淩松的學生裡,有不少是在正規大醫院精神科任職的,他幫忙牽線,給我媽開了藥,做了治療,後來就慢慢好了。」

  何川舟問:「什麼時候?」

  「就穹蒼住我們家那段時間。我媽懷孕,壓力很大。開始的時候,因為她在孕期,症狀也不嚴重,醫生不建議開藥……」謝奇夢邊說邊看著她們,「當時覺得他人還挺好的,現在想想,是不是有點奇怪?」

  好像許多事情都是這樣,一旦有了懷疑,就會感覺什麼都是錯的。

  李淩松的臉上,如今是寫滿了「不清白」三個字。

  何川舟朝穹蒼無聲做了個口型:你怎麼看?

  穹蒼搖頭:這誰知道?

  謝奇夢對她二人打啞謎的行為大感不滿,忍不住問:「你們在說什麼?」

  何川舟搪塞道:「沒什麼,你可以下車了。我先送穹蒼回去,五點會議室準時開會,你在群裡通知一下。」

  謝奇夢遺憾應了一聲,推門出去。

  何川舟依言將穹蒼送到小區門口,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穹蒼把在病房裡跟薛女士的對話過程大致複述一遍,並據此對李淩松做了個簡單分析,何川舟頷首表示同意。

  在二人即將分別時,何川舟叫住了她。

  穹蒼站在車外,俯下身聽她說話。

  何川舟銳利有神的眼睛從下方看著她,措詞許久,最後鄭重地說了句:「有什麼事情,記得跟我說。我不勉強你,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穹蒼半闔下眼,深深吸了口氣,隨後輕聲道:「幫我查查我父親,跟李淩松,以及李瞻元之間的關係。」

  何川舟眉毛驚訝一跳,保持著鎮定道:「我知道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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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交集

  賀決雲回家時,穹蒼正在倒騰她的小房間。

  穹蒼住過來後,陸陸續續從原本的家裡搬了許多書過來,賀決雲見她活動不開,專門給她劃了間書房讓她存放,此時她快把原本井然有序的書房,翻得一地狼藉。

  穹蒼翻找東西的方式,跟她做事截然不同,完全不講條理。就平鋪,亂丟,還美名其曰,「我都記得它在哪裡。」。

  ……就算你是真記得,是不是也應該考慮一下觀賞性的問題?

  賀決雲無法在她的個人小書房裡找到合適的落腳點,只能停在門口嫌棄道:「你幹什麼?拆家呢?」

  穹蒼拿著東西轉過身,朝他說道:「你回來啦?」

  賀決雲聽見這話心情很複雜,但想她能按時回家已經是不錯了,遂輕快地「嗯」了一聲。

  他提著褲管蹲下,就近拿起兩本書翻看,問道:「你在找什麼?」

  穹蒼半跪在地上,用大拇指扣著書頁飛快翻動,說道:「不知道。」

  「不知道?」

  穹蒼喘了口氣:「找感覺。」

  賀決雲聞言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乾笑著道:「……挺玄學的啊,你們這些天才。」

  穹蒼腦袋一晃,放下手裡的東西,小心走出房間,臉上掛了個笑容,叫道:「賀哥。」

  賀決雲渾身一顫。

  這都叫上賀哥了?了不得啊。

  他警覺地道:「怎麼?」

  穹蒼拉他起來,推著他往書房走,溫柔又尊敬地說:「用你三夭的權限,幫我查一個人吧。」

  賀決雲恍然大悟,隨即痛心,板起臉教育道:「所以態度好點就沒好事兒了是吧?穹蒼同志,你說你這樣對嗎?」

  穹蒼心說,賀哥這認知就膚淺了。她態度不好的時候,事情只會更不好。

  穹蒼將人按到座位上,順手幫他開了個機。

  賀決雲倒也沒拒絕,只是不能放棄小人得志的機會,乾咳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穹蒼上道地給他揉了兩下。

  賀決雲一朝春風得意,挑著眼尾問:「沒吃飯啊?這不輕不重的撓癢癢呢?」

  穹蒼點頭:「是沒。」

  賀決雲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

  穹蒼連網頁都給他開好了,請他輸入管理員賬號。

  賀決雲熟稔地敲下鍵盤,並進入後臺準備搜索數據庫,這才問了一句:「你想查誰?」

  「李瞻元。」穹蒼眼睛盯住屏幕,用手在半空寫了下具體的字,「李淩松的兒子。」

  「不一定能查到什麼信息。」賀決雲說著,按下回車鍵。

  三夭的數據庫很龐大,但那只是基於用戶願意使用三夭軟件並授權的情況來說的。如果對方平時就很注重自己在網絡上的隱私,那麼他們也搜索不到什麼關鍵信息,還得依靠公安機關去抽調檔案或走訪調查。

  賀決雲設置好篩選條件,界面上很快跳出一個系統整理出的信息表格。

  「XX科技有限公司,年少有為啊……」賀決雲念出信息後頓了頓,重音道,「當然,沒有我有錢。」

  穹蒼莫名其妙瞅了他一眼。

  你們有錢關我什麼事?這都要炫富的嗎?

  賀決雲繼續往下翻。

  「沒有結婚?」

  賀決雲詫異,回到前面的個人信息確認了一遍。

  「李瞻元已經五十多歲,不是曾經離異,而是一直沒有結婚。」

  穹蒼說:「也許人家是不婚主義者。只談戀愛,不結婚。」

  賀決雲緊張起來,看著她義正辭嚴道:「穹蒼我跟你說,如果另一半不同意的話,這就是不負責任耍流氓!」

  穹蒼:「……」你是要教我做事嗎?

  穹蒼勾勾手指,示意他把鼠標往下拉。

  再下面,是各種跟李瞻元相關的採訪稿。賀決雲翻看一遍,挑了家正規媒體公司的文章點進去。

  這則採訪稿記錄了李瞻元學生時期的回憶,以及他創業的各種艱辛。是他年輕時應母校邀約,作為優秀校友而接受的一則採訪。

  ……其實也不是很艱辛,畢竟李瞻元有頭腦又有人脈,而且還不缺金錢。大學時期他集結了一幫同學,直接開了家公司,然後就走上了致富的康莊大路。

  整篇採訪稿裡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全是一些場面話。

  ——最感激的人是母親。

  ——最崇拜的人是父親。

  ——最難忘的是大學時期單純又貧窮的日子。

  賀決雲正準備關掉,右手被穹蒼按住。穹蒼順勢接過鼠標,將頁面往上翻動,選中一段平平無奇的文字。

  【……當記者問他,是不是人生一直這麼一帆風順、難逢敵手,李瞻元頓了頓,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說:『不,其實我有一個遠方表弟,他的成績比我好,體育也比我好。因為長輩關係近,我們兩個一直都在同一所學校上學。開始他比我小兩歲,低兩個年級。後來他因為太聰明,跳級跟我做了同班同學。大學的時候,我們終於分開了。』

  【記者驚訝:『真的嗎?可是我看你的履歷,你高中的時候全國競賽可是拿過一等獎的啊。』

  【李瞻元攤手:『他也是。』

  【記者笑道:『他的異性緣肯定沒有你好吧?』

  【李瞻元也笑:『雖然他年紀小一點,但他可是我們高中的校草。』】

  記者應該是有種不妙的預感,沒再接著問,而是很快轉移了話題。

  賀決雲來回看了兩遍,不解道:「這怎麼了?」

  穹蒼搖頭:「沒怎麼。」

  「李瞻元的遠房表弟?」賀決雲嘀咕道,「那這人也算是你親戚吧?」

  穹蒼涼涼道:「應該算吧。」

  賀決雲扭頭問:「你認識?」

  穹蒼撇嘴:「不算認識。我還沒見到他,他就沒了。」

  賀決雲將文章翻到最後,編輯特意在下面配了一張圖。

  屏幕上顯出幾位獲獎人員回校後的合照。站在中心位的少年相貌清爽帥氣,五官臉型雖然沒有成年後那麼硬朗,卻已經有了雛形。跟同樣不修邊幅的高中生站在一起,他英俊得有點矚目。

  賀決雲猛地扭頭,再次看向穹蒼。

  穹蒼鼓勵地朝他點了點頭,說:「我爸。」

  賀決雲頓時語塞,吞吞吐吐地道:「李瞻元跟你爸還是同學啊?」

  「應該是,我不知道。」穹蒼說,「我以前沒瞭解過他們的事。」

  賀決雲關掉採訪,又搜了些別的線索。

  遺憾的是,李淩松就是賀決雲所說的,注重網絡隱私的那種人。

  他不喜歡使用三夭的第三方交易平臺,不經營個人社交賬號,對遊戲、論壇一類也不感興趣。

  賀決雲在公開的網絡上,找不到跟他有關的重要信息。譬如疾病或財產一類,三夭就更沒有權限調查了。

  穹蒼思忖一陣,用手肘輕推著他說:「你再查查祁可敘。」

  賀決雲遲疑道:「你確定?」

  穹蒼點頭。

  賀決雲再次輸入祁可敘相關的篩選條件。

  祁可敘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她的人生履歷幾乎清清楚楚地擺在後臺。當然這主要還是因為警方為三夭提供了許多的檔案資料,用以建立副本模型,再加上祁可敘本身喜歡使用三夭的軟件,留下不少痕跡。

  穹蒼也是第一次瞭解自己母親年輕時的生活,以往都只是從別人的嘴裡聽上一兩句。她眼睛盯著屏幕,細細閱讀資料上的內容。

  賀決雲拖開椅子,將正前方的位置讓出來,方便她看得更清楚。

  穹蒼身體前傾,右手抓著賀決雲的座椅扶手,指尖不自覺地發緊。

  她記得,在第一個副本裡,祁可敘的成績很好,上所一流大學應該不成問題。可能是受了當初那件事的影響,她高考失利,最後只上了所二本大學。

  成績不夠優異,她沒能拿到獎學金,二本大學的學費又不便宜,家裡不會為她負擔。大學期間,她只能自己在外勤工儉學,賺取學費。

  祁可敘選擇的工作,就是醫院護工。這個工作雖然疲憊,但工資確實不錯。只不過,醫院裡魚龍混雜,祁可敘相貌出眾,又沒有背景,不享受正式員工的保障,應該做得不大開心。

  穹蒼正閱覽到一半,賀決雲放在鍵盤邊上的手機震動起來。兩人正看得全神貫注,皆是被這動靜嚇了一跳。

  賀決雲見顯示的是何川舟,以為是自己搜查用戶信息的事被發現了,做賊心虛地接了起來。

  「喂?」何川舟平穩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在公司還是在家?」

  賀決雲調整了下,語氣如常道:「在家。」

  何川舟說:「方便嗎?幫我查一下李瞻元的信息。」

  穹蒼:「……」

  賀決雲掃了眼身邊人,乾巴巴道:「……你那邊不能查嗎?」

  何川舟:「我們查了,很乾淨。」

  賀決雲緩緩說:「我們這邊也很乾淨。」

  何川舟明白了:「哦……」

  尷尬了。

  氣氛詭異的安靜了會兒,何川舟再次問道:「穹蒼在你身邊嗎?」

  「在的。」

  何川舟見也沒有外人,就乾脆這麼說了。

  「穹蒼,我問過李局了,李局說,你母親當年在D大附屬醫院裡做護工,就是李瞻元介紹過去的。」

  穹蒼嚴肅起來,接過賀決雲的手機。

  「什麼?」

  「嗯。李瞻元的企業有資助貧困生的慈善項目,你母親就是他們的資助對象之一。因為她手頭經濟比較拮據,李瞻元主動為她介紹了這份工作。他還特意跟醫院裡的人打過招呼,讓他們給祁可敘安排一些女性、比較好說話的病人進行護理。李淩松在D大附屬醫院是比較有聲望的,祁可敘的工作時間不穩定,依舊接到了不少單子。之後你父親眼睛受傷,也送去了D大醫治。」何川舟一連說了一串,換一口氣,繼續道,「你父親那時候剛剛受傷,很倔強,堅持不要護工,後來李瞻元讓祁可敘去試試,祁可敘就去了。巧了,他們兩個意外合得來,結果就在一起了。」

  「啊……」穹蒼訥訥道,「這樣啊……」

  彷彿見證了自己誕生的全過程。

  何川舟還補充了一句:「就是這樣。你父親出院後,沒多久就準備求婚了。說真的,我沒想到你爸眼睛都不好了,眼光居然還那麼毒辣,找了個那麼漂亮的妻子。這不是惹人嫉妒嗎?」

  穹蒼心說,她也挺羨慕的。

  何川舟頓了頓,又說:「李瞻元跟你父親,關係還算不錯吧。雖然血緣不是很親,但因為都住在同一個學區,交流比較密切。後來你爸做了警察,李瞻元跑去做生意,關係慢慢淡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殊的。」

  穹蒼「嗯」了一聲,何川舟那邊也沉默下來。

  賀決雲正閒適慵懶地靠在椅背上,耐心聽穹蒼的起源故事,突然就發現沒聲兒了,還有一道灼熱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賀決雲頭皮發麻,端正坐姿,戒備道:「你看著我幹嘛?」

  穹蒼慫恿道:「情感專家。」

  賀決雲陰陽怪氣地說:「你不還是社會倫理專家嗎?」

  穹蒼歎道:「這技能無法對自身生效,而且我想聽聽正常人的想法。」

  「不是,你們想讓我做什麼分析?什麼叫正常人的想法?」賀決雲憋了口氣,覺得她們兩個特別離譜,攤著手道:「我也沒知道多少事情啊!」

  何川舟循循善誘道:「就你知道的,發揮一下。」

  「這我能發揮什麼?」賀決雲兩眼抓瞎,一通胡說,「難不成還是,李瞻元傾心你的母親,對她百般照顧,還沒來得及表白,祁女士卻因為他的牽線,先愛上了你的父親。李瞻元從小處處被你父親壓制,終於在摯愛被奪後情緒爆發,心理開始扭曲,慢慢走上了變態的道路。他借助李淩松所掌握的各種信息進行謀劃,以破壞他人的人生為樂。你們覺得這樣可信嗎?」

  「邏輯非常滯澀。」穹蒼失望道,「看來Q哥的想像力不夠豐富。」

  何川舟說:「要不我讓小謝試試?」

  穹蒼拒絕:「小謝同志過於天馬行空,還是謹慎採納。」

  賀決雲見她們還真侃上了,哭笑不得道:「你們當是故事會呢?這也太不正經了!」

  何川舟忍下笑意,說道:「行了行了,不跟你們開玩笑,說個正事。穹蒼,明天我們還要審訊朱彥合,你有興趣的話,就過來一趟。」

  賀決雲一時沒反應過來:「朱彥合是誰?」

  「就是上次那個癮君子,差點掐死穹蒼的那個。」何川舟語氣變得嚴厲,「這個人一直裝瘋賣傻,什麼都不肯交代,我們兩邊人都問不出來。我提議帶你過去試試。你就當是受害者,去協商,跟我們進去。」

  她一提,賀決雲就想起來了,順嘴罵了一句。

  穹蒼快速應道:「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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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5 00:25: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五章 高傲

  「朱彥合吸毒很多年了。」

  在前面帶路的警察回頭看了一眼,確認穹蒼跟賀決雲都有跟上,才繼續自己不緊不慢的聲音,跟她解釋道:「他以前是個記者,在某次走訪調查的過程中,無意間接觸到毒品。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是因為職業壓力過大,加上有點好奇,就吸了一口。呵呵,毒品這玩意兒,吸一口就沒有試一試的,他不意外地成癮了。」

  年輕警員的臉上露出種無奈又嘲弄的表情來。他們賭上性命拼搏的事業,在無知的人眼裡竟然只是「找點樂子」。這種理由他們顯然是聽得多了,可每次聽見,仍舊覺得十分荒謬。

  「朱彥合對毒品交易市場瞭解得並不深,被我們抓過好幾次。勸導、警告、社區戒毒都試過,但是毒品這種東西吧,一旦沾上,你說戒掉嘛,基本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冰毒跟一些新型毒品,碰上就完了。朱彥合吸了這麼多年,其實懂這道理,可他還是忍不住,居然靠著的人脈,真的搞到了這種東西,成功把自己送上了不歸路,我們攔都攔不住啊。」警察用手指點了點額頭,恨其不爭道,「吸毒吸多了的人啊,這兒真的不正常!能送他去坐牢,反而是救他了。」

  穹蒼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脖子。當初的疼痛已經不在了,但淤痕還淡淡地留著。這個痕跡估計短時間內無法全部消退。她問道:「朱彥合平時表現老實嗎?」

  他又回頭看了穹蒼一眼,點頭道:「老實。」

  這位警察明顯對朱彥合很熟悉,是「老朋友」了,把朱彥合的日常生活和過往職業都瞭解得一清二楚。

  「他在我們觀察的幾個癮君子裡,算是比較聽話的,只局限在自己吸。不販、不分享、不聚眾,之前也沒出現過吸大了跑出去傷人的情況。他家裡其實有點積蓄,父母給他留下的兩套老房子全部拆遷了,加上他自己也會寫點稿子賺錢,所以日子還算過得去。不過他寫的稿子,很多都是胡說八道,賺流量,沒下限。唉,以前他是個好好的社會新聞記者,現在完全變成了個八卦狗仔記者,還是沒什麼職業道德的那種。得虧沒人告他,否則他早賠光了……」

  「喏,到了。」

  警察停下腳步,拉開面前的門,退到邊上,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穹蒼朝他點點頭,率先走進去。

  裡面已經站了幾個面孔陌生的青年,他們見穹蒼出現,偏頭看了眼,又很快轉回去,沒有出聲。

  有兩人正坐在屏幕前面,盯著裡面的人影。還有一人悄悄縮在角落吃餅乾。其餘人則是安靜等待審訊的進展。

  穹蒼站在靠牆的位置,視線朝屏幕掃去。

  密閉的房間內,朱彥合被禁錮在椅子上,一件好好的囚服被他穿得皺皺巴巴。

  他的脊背深深佝僂著,肖似一把無法挺直的箭弓,渾濁的雙目一直不停地在四處亂轉,注意力無法集中,右手還不停地抓撓自己的臉或者脖子,在皮膚上留下紅紅的印痕。

  不管怎麼看,他的精神都不算正常,處於輕度焦慮的狀態。

  先前那位給穹蒼做講解的那位緝毒警比較熱情,停在她身邊,繼續跟她搭話,指著屏幕道:「你能相信嗎?他才不到四十歲。」

  朱彥合實在沒有三十多歲男人該有的樣貌。眼睛渙散無神,皮膚鬆弛暗黃,手腳還有不少痘疤暗瘡。你說他已經四五十,都大有人信。

  在他的對面,坐著何川舟與另外一位刑警。長桌後方是架設好的攝像機,鏡頭直直沖著朱彥合。

  何川舟沒著急審問,她目光沉沉地注視對面,來回旋轉手中的筆。筆身在桌面發出一下一下的撞擊聲。如果不是那點輕微的響動,穹蒼都懷疑視頻是不是開了靜音。

  兩人都裝出沉得住氣的模樣,試圖消磨對方的耐心。

  終於,何川舟翻開面前的檔案,問了一句:「十一年前的11月18號,你還記得嗎?」

  朱彥合兩手合攏,捂住半張臉,不停朝手心吹氣。一雙眼睛大睜著,看向何川舟,卻不出聲。

  何川舟緩聲接下去:「這天晚上,A市大雨。你尾隨並殺害了你的同事孔某,隨後與他人合謀,將罪行嫁禍給范淮。這是一起有計劃的犯罪,讓你逍遙法外十多年。」

  朱彥合悶聲笑了起來,肩膀抖動。笑聲如同從喉嚨裡硬生生擠出的怪調。他放下雙手,表情誇張地道:「警察叔叔……不是,這位警察同志,不會吧?你說我吸毒、破壞社會治安就算了,那麼多年前的殺人罪,也要不明不白地扣到我頭上?」

  何川舟抬起下巴,滿是不屑地瞅他一眼,冷笑道:「你自己心裡清楚,究竟是不是不明不白。」

  朱彥合咧嘴露出個冷意森然的笑容,低聲說:「我沒有殺人。你沒有證據。」

  何川舟合上檔案,往邊上一丟,目光逼視著他:「你因為殺了人,難以承受內心的壓力,所以才會吸毒。本來你可以有個大好前程,卻因為這件事情賠上了整個青春,你覺得值得嗎?現在你還是不敢說實話,難道,你要一輩子這麼渾渾噩噩的到死嗎?」

  朱彥合用力舔舐著自己的後槽牙,眼神游離,只重複著道:「我沒有殺人,我沒有!」

  何川舟:「你沒有殺人,那你怎麼會去殺穹蒼?你分明是怕行跡敗露,所以做賊心虛。」

  「我不認識她!」朱彥合擺正臉,一字一句地說,「我吸毒吸多了,神志不清,你懂嗎?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我打人,頂多再拘留幾天,你們別想給我扣殺人的罪名!」

  何川舟放緩語氣,勸導道:「我知道,是有人慫恿你這麼做的。那個人,在利用你。你看看自己現在這落魄的鬼樣,再想想對方光鮮的生活,你不覺得很不甘心嗎?」

  朱彥合放空表情看向天花板,全然當做聽不見。

  旁觀的幾人按住鼻樑,疲憊歎了口氣。

  朱彥合來來回回就這麼幾句話,不配合、不承認。被問到敏感的地方,他就閉嘴不言,生怕自己露出什麼馬腳。一見形勢不妙,則佯裝自己毒癮犯了裝瘋子,要求治療。眾人拿他完全沒有辦法。

  眼見場景又進入熟悉的死胡同,邊上的中年男人遺憾歎道:「看來刑偵支隊的何隊,也沒什麼辦法啊。」

  穹蒼黑洞洞的眼睛裡暗光閃過,勾起唇角做出個無聲譏笑。她伸手解開自己襯衫頂上的第一顆扣子,感覺呼吸順暢不少,低沉道:「我進去看看。」

  賀決雲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表情不是很贊同,畢竟他對朱彥合有著絕對厭惡的印象。

  「我跟你一起進去?」

  穹蒼抬了下手表示拒絕:「不用,大家都在,沒什麼危險。你在這裡等我吧。」

  她是何川舟要求帶來的,幾位警察雖然不抱什麼希望,但是也沒阻攔。

  調查范淮案件本來就是他們刑偵支隊的任務,他們幾個緝毒的只是慕名過來旁觀一下。

  門口的警員給她開了門,門板開合的輕微響動將裡面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穹蒼不急不緩地抬步進去,出現的瞬間,裡面的氣氛都有了微妙的變化。

  她故意踏重了腳步聲,踩在地板上。那閒適的態度與放鬆的姿勢,全然不像是來審訊室會見一個當初意圖殺害自己的犯人,而是一個高傲的勝利者前來巡視自己的領地。

  何川舟輕笑,朝邊上的警員使了個眼神。那位年輕警察自覺收拾好東西起身,將椅子留給穹蒼。

  穹蒼沒有過去落座,她圍繞著朱彥合緩緩轉了一圈。

  被腳步聲包圍的朱彥合明顯變得焦躁,他不停舔著自己的嘴唇,並用手和牙齒去撕上面的死皮,同時低下頭,盯著自己面前那塊淺色的桌面。

  突然,一雙手拍上朱彥合的肩膀,將朱彥合激得打了個寒顫。

  穹蒼那低沉冰涼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還隱隱帶著笑意。

  「你既然敢來找我,就應該知道我是誰吧。」她彎下腰,貼著他的耳朵道,「有些人不是你惹完就可以跑的,現在是不是很後悔?所以說,為什麼要吸毒呢?你要不是自己跳出來,我都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你。麻煩你了,還給我省功夫。」

  朱彥合木然轉動著眼珠,抖著肩膀將她的手躲開。

  穹蒼不以為意,繼續在狹小的房間裡走動:「你覺得我們沒有證據,就不能拿你怎麼樣了?這你就錯了。你不說,不代表我問不出來。」

  她正好走到空著的座椅旁邊,單手將它提起,搬到朱彥合的對面,相隔不超過一米。而後在對方回避的目光中,迆迆然坐了下去。

  「朱彥合,小心一些。我不指望你會說實話,就算你說了我也不相信。但是只要你說謊,我都可以看得出來。你最好確保自己不會露出任何的端倪。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穹蒼臉上掛著那種不可一世的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一字一頓道:「比如任何的,瞳孔顫動、鼻翼翕動……」

  朱彥合偏過頭。

  「手指抽動、姿勢變化。」

  朱彥合立即將手從桌上縮了回去,交握地放在腿上。

  「……喉結震顫、肌肉緊繃。」

  朱彥合朝後靠了一點,活動了下肩膀,從鼻間哼出一口粗氣。

  穹蒼笑出聲來,翹起一條腿,坐得毫無正形。

  「人類最無所遁形的,是潛意識動作。你們不就是想挑戰我這個嗎?這麼感興趣,正好讓你見識一下。」

  她扭過頭,朝著攝像機的位置說:「麻煩打個燈。」

  很快有人屁顛顛地捧了三盞小檯燈進來,擺在朱彥合的邊上,調整好角度,將他的臉照得通明。

  朱彥合氣急敗壞地叫道:「拿開!幹什麼!」

  警員不顧他的反抗,架好設備,又火速離開。

  何川舟一把拎起攝像機,擺到朱彥合側面,三手握著三腳架,站在邊上靜立不動,似笑非笑地看他掙扎。

  朱彥合快速在二人中間掃了一遍,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兩個女人的氣勢壓迫到難以喘息。

  她們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一高一低的眼神裡俱是探究與蔑視,那種宛如看著殘渣敗類的姿態,讓他原本就不大平靜的情緒又開始波動。先前平息下去的毒癮,似乎在反攻,順著血液,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頭頂,意圖掌控他的理智。

  朱彥合扭了下脖子,看向另外一面,咬緊嘴唇,迫使自己冷靜。

  「11月18日,晚秋,夜,大雨。這天天氣很涼,你穿上提前準備好的衛衣,跟在你同事孔某的身後。你知道,她今天會去見一個人,一個學生,范淮。」

  穹蒼的聲音低緩而平靜,像一個置身事外的念書人。

  「你決定要殺人,不是因為受了誰的支使,是你自己要殺她。你們是同事,你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裡,你自卑,圓滑,在老家拆遷之前,還特別貧窮。然而孔某不一樣。她漂亮、大方,沒有金錢煩惱,講究媒體人的精神……呵,也是。你這樣的性格,怎麼可能會為了某個人犧牲自己呢?你只能是為了自己。為了遮掩自己那點……無恥的欲念。」

  朱彥合面皮抖了抖。只有自己被強光照射,讓他有種無所遁形的錯覺。

  穹蒼勝券在握地笑了出來,引得朱彥合再一次瞪向她。

  「你如此恐懼我的出現,是不是因為,你知道自己當初做的事,並不是那麼天衣無縫?」

  「你看著三夭推出一個又一個跟范淮有關的副本,你害怕,覺得警方最終會查到你的身上。畢竟,陷害范淮這件事情,不是你設計的。你對那五個證人都不熟悉,也沒有信心。你的本性,就是膽小、怯弱、自私。否則也不會在事發之後,還需要依靠毒品來緩解自己的壓力。」

  朱彥合臉上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他順勢沖著穹蒼呲牙。

  穹蒼恍若未聞。

  「你看著五位證人接連被害,確信還有人知道當年的真相,正在展開瘋狂的殺戮。你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也不知道,殺人者的目的是什麼。是報復,還是為了滅口。」

  朱彥合抬起戴著鐐銬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你異常焦慮,備受折磨。因為這起案件,你被毒品毀掉面目全非。在殺人的時候,你從沒想過自己的未來會是這個樣子的。你不能允許,自己卑微地苟活了那麼多年,最後卻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即便你知道錯了,即便已經走錯了那麼多步,你希望它能永遠錯下去。因為你無法面對,後悔這種情緒……沒有如果,你不敢想像如果。」

  穹蒼說得很慢,呼吸近得彷彿在他耳邊。

  「你覺得,是因為我和警方的窮追不捨,才讓你陷於今天的境地,所以你想殺我。你是一個記者,就算不那麼正規,你也認識一些三教九流的人。你讓他們注意我的行蹤,說是想採訪我,然後尾隨在我身後,尋找動手的時機。」

  朱彥合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他的額頭爬出一些細汗,在強光的照射下,明顯地反射著熒光。不知道是毒癮造成的,還是緊張造成的 。

  穹蒼不等他開口,先一步道:「對。你的表情告訴我了。」

  朱彥合捶了下桌,高聲叫道:「你胡說!我沒有!」

  他越是想要辯解,穹蒼越是冷靜。

  她的眼神裡帶著無比的自信,彷彿已經窺破了所有事情,將他深深釘在原地。

  「你那麼害怕,是因為你自己也不確定,你是否有證據遺落。」

  「沒有!」

  穹蒼看著他的表情,篤定開口:「遺落在了現場。」

  朱彥合的汗水順著他劇烈的動作向下灑落。在檯燈的光照下,他額頭上的青筋外突出來,五官變得極為猙獰。近乎咆哮地叫道:「我說了不是!有的話你們就拿出來啊!你們根本沒有!」

  穹蒼了然道:「……遺落在現場,但是警方後期搜查的時候卻沒有發現。說明是被人拿走了。」

  朱彥合的聲音像被刀刃生生卡斷,他意識到自己正在暴露,強行控制著,不讓自己繼續出聲。

  舌根苦澀,他用力吞咽了一口,喉結不住滾動。

  此刻他已經無法顧及自己的表現,只拼命思考著應該要怎麼辦。然而逐漸爬湧上來的毒癮,讓他幾乎失去思考的能力。他滿腦子都在「反駁」和「無用」兩個詞之間徘徊,挑不出一條有用的建議。

  穹蒼沉沉吐出一口氣。

  「五個證人。一個說的是實話,一個是被誘導的,他們沒有去過現場。其餘三個,是有人替你安排好的。根據他們的證詞來看,案發當天,丁陶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所以不可能是他。吳鳴的證詞裡,一直站在路邊,也沒有靠近過案發現場。所以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梅詩詠。」

  朱彥合閉上眼睛,嘴裡發出桀桀的磨牙聲。

  穹蒼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梅詩詠是受人挑唆,想要借著懷孕上位,結果不僅沒有成功,還逼死了自己的愛人。也許她是受人脅迫,才會站出來替你做偽證。但她內心肯定有所怨懟。」

  穹蒼的聲音猶如惡魔的低語:「你說,她會不會還保留著證據,等著反將一軍?」

  朱彥合再次睜開眼睛。雙眼猩紅、呼吸沉重,頭頂冷汗簌簌直落,全身肌肉不時痙攣抽動,身上已經沒有多少正常人該有的樣子。

  也正是因為這樣,讓眾人確信,他被穹蒼戳中了痛處。

  「你毒癮犯了。朱彥合,你的謊言到頭了,等著吧。」穹蒼冷漠說了一句,對著攝像機肯定地道,「梅詩詠,再做一次搜查。她那裡一定有證據。」

  朱彥合狂吠一聲,猛地想朝穹蒼撲過去,何川舟一直在觀察他,見他發難,第一時間伸出手,拽著他的頭髮往桌上一磕。

  「砰」得一聲巨響,朱彥合還不死心,想要掙扎。

  門外的警察快速跑進來,將他的臉死死壓在桌板上,讓他無法動彈。

  穹蒼靜靜看著他發作,一步步退出審訊室。

  刑偵隊的人已經聞訊而來,差不多都堵在門口。他們表情急切,見穹蒼出來,卻主動讓出了一條路。

  謝奇夢緊跟著她的步伐,語速飛快道:「梅詩詠真的留下了證據嗎?我們已經地毯式地搜查了三四遍,可是什麼都沒有找到。現在家屬很不配合,我們不好工作。我們究竟要找什麼?」

  穹蒼乾脆地說:「找不到那就繼續找。」

  何川舟從後面過來,幾人紛紛叫道:「何隊!」

  何川舟整理著自己的襯衫衣袖,穿過人群走到穹蒼身邊。

  一警員問道:「就算當初梅詩詠帶走了很重要的證物,但她真的還留著嗎?那個證據既能證明朱彥合殺人,也能證明她做偽證吧?無法確定她是不是會做保留。」

  眾人最怕的也是這個。

  謝奇夢試探道:「要不你再去問問,少了的是什麼東西?」

  穹蒼淡淡瞥向他:「你以為我真能讀心啊?」

  「啊?」一個新人警員一臉傻氣道,「這不差不多嗎?」他看著很像啊。能看穿一個人是否說謊,跟讀心不是差不多?

  何川舟不客氣地朝他腦袋呼了過去,將他推開。

  人在說謊時的許多反應,在緊張、害怕的情況下同樣會出現。而接受審訊時,這兩種情緒是十分正常的。不管穹蒼的眼睛看得多清楚,哪怕能看穿對方身上每一塊肌肉的變動,都無法作為說謊的證據來推導。

  不過是利用雙方情報的差異,以及朱彥合對穹蒼天然的畏懼,用模糊不清的信息,進行誘導式的提問。

  他們看的不是朱彥合是不是在說謊,而是他什麼時候開始崩潰。

  穹蒼摩挲著自己的手指,深思後開口:「你們找不到,也許不是因為你們搜查得不夠仔細。」

  謝奇夢愣了下。

  穹蒼輕聲道:「前車之鑒啊,就擺在眼前。梅詩詠還有什麼親近的家屬?」

  謝奇夢當真是如夢初醒,他下意識地想去拿資料,隨後發現手頭沒帶。

  「有!梅詩詠還有個正在上小學的兒子!她出事之後,孩子就被舅舅帶走了,我們只見過一次。」

  穹蒼問:「田兆華的兒子?」

  「從年紀上看……應該是。」謝奇夢恍惚道,「難道是他藏起來了?可是為什麼呢?」

  何川舟不容他多想,拍了下手,叫道:「該忙的都忙起來了。賀先生呢?請跟我去一趟梅詩詠家。」

  所有人扭過頭,開始尋找那個失蹤的男人。最後數道目光齊刷刷落到人群之外,一個正在玩手機的男人身上。

  賀決雲無辜地同他們對視。

  謝奇夢舉手:「我——」

  「你長得太嚇人,不行。」何川舟點著賀決雲,「快點過來,大哥哥,幫個忙。」

  賀決雲:「……」

  「大哥哥。」穹蒼腳步輕快地往外走,「也帶我一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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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5 00:25: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六章 交換

  賀決雲是長得一臉正氣,就差在腦門上刻個「我是好人」的標記。但是放他出去應對受害人家屬,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他走的又不是人民公僕的路線,他只是個無情資本家。

  賀決雲幽怨回頭看了眼,那兩個不善良的女人,只不走心地朝他揮了揮手,催促他趕緊上去。將他拐上賊船之後,居然連售後服務都不提供。也就是他脾氣好,否則肯定撂擔子走人。

  賀決雲提起一口氣,抬手叩響面前的木門。

  他儘量敲得有節奏,敲得平緩,以表示自己的禮貌到訪。

  然而裡面的人沒能感受到他的善意,在他規律地響到第六聲的時候,噠噠腳步聲衝了過來,粗暴拉開防盜門。

  賀決雲還沒來得及開口,裡面的中年男人沖著他的臉就是狂噴:「怎麼又來啊我說你們!你們到底有完沒完!你們還是警察嗎?你們比流氓都不要臉!再這樣我就去公安局投訴你們了!一整天逼逼賴賴都,有那功夫就去抓兇手,別總是來騷擾我們普通市民!真是有病吧你們!」

  賀決雲被劈頭蓋臉地痛駡一頓,感覺臉上鋪滿了他的口水,心裡委屈卻沒處說。他暗道要聽穹蒼叫一聲「哥哥」的代價可真是太大了,心裡默念著回味了一遍,將身為賀總的霸道氣場壓下。

  ……就當是犧牲,以後要還回來的。

  「你好。我們……」

  男人根本不理會他,自己罵完爽快了,下一個動作就是要關門。賀決雲更快一步,用手掰住了門板。

  「你幹什麼?!」男人厲聲一吼,響聲在空曠的走道裡震出了盪氣迴腸的味道。他叫道:「放手!馬上!」

  穹蒼跟何川舟手挽著手、肩並著肩,站在樓梯間,看著這場屬於兩個男人的戰爭。

  賀決雲對她們兩個完全不抱希望,強勁有力的手臂不容置疑將門板又往外拉了一寸,說道:「先生,請冷靜一點。配合調查是公民的義務。」

  男人見爭不過去,索性鬆開手,要從自己的秋衣裡找手機:「你要讓我們配合多少次?還義務?你這叫騷擾!我現在就投訴!」

  賀決雲冷靜地說:「如果您不想我們以後每天都來找您請求配合的話,那就配合我們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

  男人放下手機,狠狠指了下他:「好,這是最後一次,你自己說的!我這就去拿鑰匙。如果再反悔,我找記者,找你們領導,我投訴死你們!」

  「不用找鑰匙了。」賀決雲說,「我們這次來,不是為了搜查梅詩詠的家,我們是來找田文冕的。」

  田文冕,就是梅詩詠的兒子,今年就讀小學六年級。

  男人剛走出玄關,聞言轉過了身,神色複雜地盯著他們。

  賀決雲說:「我們有兩句話想問他。」

  「你們想幹什麼?」男人戒備地道,「他還是個孩子!他媽媽已經走了,受不了你們刺激。有什麼話不能問我,非得問他?」

  賀決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後面一直當背景板的兩位女士,問道:「你覺得我們當中的哪一個,會刺激到他?大家都是想解決問題的,沒有人真是因為閑著來故意惹事,你說對吧?」

  男人遲疑不決,臉上帶著明顯的不情願。或許是覺得這樣僵持下去確實沒有意義,考量一番過後,還是生硬地妥協道:「都進來吧。」

  這段時間網上鬧得比較凶,田文冕暫時從住校轉成了走讀,以減少外界輿論對他的影響,同時還能讓他儘快適應新的家庭。

  男人過去敲了敲裡側小房間的門,沒多久,一個半大的少年慢吞吞地從房間走出來。

  田文冕跟自己的舅舅其實並不熟,但母親去世後,他無處可去,只能跟著過來。

  驟然遭遇至親離世的悲劇,讓田文冕短時間內成長了許多,看著比同齡的孩子要早熟不少,走到客廳,站在那裡,睜著一雙下三白的眼睛,冷冰冰地看著三人。

  賀決雲請他坐到沙發上,田文冕一派老成地走過去,選了個位置,不吭聲,也不反抗。

  男人跟著入座,隔在二人中間,用壯碩的身軀擋住賀決雲大半的視線,彷彿他是個危險的敵人。

  在社交媒體高度發達的今天,十三歲的少年其實已經懂很多了,何況田文冕一看就很聰明。

  賀決雲想了幾種含蓄的開頭,想循序漸進地跟他交流,剛寒暄了兩句,就被田文冕無情打斷。

  「你想問什麼直接問吧,不要浪費我時間。」

  坐在另外一面沙發上的穹蒼與何川舟俱是贊同點頭。

  賀決雲沒好氣道:「……要不你們來?」

  何川舟客氣道:「你來,你來。」

  賀決雲乾脆放棄套路,直白地問道:「你母親有給你留下什麼特殊的東西嗎?舊的,少說有十幾年歷史。」

  田文冕面無表情地說:「沒有。」

  穹蒼突然插話:「他有。」

  田文冕轉動著眼珠飄向她。穹蒼與他視線相交,勾起唇角笑了笑。然而田文冕並不領情,又冷淡地轉了回去。

  男人不服氣道:「怎麼的?你們問話還自帶答案了?不相信那就別問啊,這唬人玩兒呢?」

  穹蒼大動作地起身,在男人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去飲水機前接了兩杯水。遞一杯給賀決雲,又端了一杯給何川舟。

  她重新在沙發坐下,一手放在膝蓋上,慵懶地說:「你們繼續,不用在意我。」

  那從容流暢的動作,將男主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是,你們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穹蒼無辜道:「喝杯水而已,不介意吧?」

  叫她這一打岔,男人忘了自己剛才想說什麼,悻悻作罷。

  賀決雲彎下腰,好讓自己的視線能越過男人看見田文冕,他繼續問道:「東西,你放在了哪裡?」

  田文冕稚氣未脫的臉,顯得有些僵硬。

  穹蒼再次搶答:「他在想著該怎麼騙你。」

  田文冕不悅地瞪了過去。

  穹蒼低笑兩聲:「他在惱羞成怒。」

  賀決雲深感頭疼,只是不知道這兩個小孩到底哪個更讓他頭疼。

  「大哥哥請你先不要說話,可以嗎?」

  穹蒼無所謂地攤手,暫時退出戰場。

  賀決雲又問了一遍:「東西你放到了哪裡?你知道那是什麼對不對?它很重要。你母親願意保留那麼長時間,就說明她也希望有一天能說出真相。你不應該讓他失望。」

  田文冕陰沉著一張臉。男人見他不想回答,準備開口打岔,又聽田文冕清晰吐出兩個字:「燒了。」

  在場眾人皆是一驚。

  賀決雲表情變得極不自然:「燒了?」

  田文冕平靜地點了點頭,保持著目不斜視,說:「跟我媽的骨灰一起燒了。那種東西留著幹嘛?」

  賀決雲「噌」得站起來,嚴肅道:「你認真的?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能決定多少人的命運?田文冕你不小了,我希望你想清楚再說話。」

  田文冕手指攥緊,放在膝蓋上,一板一眼地道:「我希望你們不要再把精力放在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賀決雲聽著自己變調的聲音問道:「沒有意義的事?」

  田文冕一字一句,好像排練過許多遍,說出來連個磕絆都沒有:「死的人已經死了,坐牢的人也已經坐了,可殺人的兇手還沒有找到。警察最應該做的,難道不是去查找兇手嗎?而不是追溯死者的過去和責任。我只知道,我媽沒有殺人。」

  賀決雲被這孩子自以為是的態度給氣到了,一時竟然說不出反駁的話。

  穹蒼放下水杯,哂笑了句:「你以為,你不拿出證據,警方無法結案,三夭不能製作並發行遊戲劇情,就沒人知道你母親做過什麼事?天真啊。」

  田文冕敏銳地看向穹蒼,身體緊繃起來。

  男人的目光一直在數人之間徘徊,聽見穹蒼開口,感覺背後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他側身護住田文冕,對穹蒼有些畏懼,提防道:「你想幹什麼?」

  「沒想幹什麼,我就是在思考一個問題。」穹蒼的聲線讓人聽不出生氣的意味,而每個字連在一起,就不是那麼好聽了。

  「現在的小學生,是不是都很喜歡憤世嫉俗啊?這樣才能顯得自己清醒,特別有用。你覺得憑你十幾年的人生經歷,能指揮比你大好幾輪的社會精英去做事嗎?」

  「等一下,等一下!」男人知道這件事情的發展方向已經不對,目前來看是他們理虧。他在三人之中逡巡了一遍,大概覺得穹蒼是裡面管事的,也是脾氣最差的,上前拉住她說,「你跟我過來一下。」

  穹蒼起身,跟著他去了外間的陽臺。

  男人把玻璃門和窗簾全部拉起來,確認客廳的人聽不見他們的對話,才壓著嗓音開口:「這個……同志,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但這孩子,他更不容易。」

  男人從兜裡掏出煙,手指捏得不大穩當,想遞給穹蒼。

  穹蒼:「我不抽煙。」

  「不抽煙啊……」男人又把煙尾按了回去,抬起頭說,「同志啊,不要這樣跟小孩子說話……他還小,不懂事。」

  穹蒼笑了下:「你知道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一句話是什麼嗎?」

  男人拿煙盒的手停在半空。

  「就是『他還小,不懂事。』。」

  穹蒼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對著這個成年男人,不必再裝作很和善的樣子。

  「他還不懂事,所以浪費整個刑警支隊的警力,看他們忙得團團轉卻不出聲。他還不懂事,所以可以為了自己母親的名聲,把別人的犧牲當做理所當然。就跟他母親一樣,因為當時還小,所以自私地去破壞他人的家庭,不擇手段地達成自己的目的……」

  男人猜到她要說什麼,臉上血色往下褪去,同時爬升起一股羞愧與不堪,他訓斥道:「你不要再說了!」

  穹蒼頓了頓,仍舊不留情面地說了下去:「因為她當時不懂事,所以間接逼死了田兆華。後來又因為不懂事,陷害了一個無辜的人。導致范淮一家四口,死了三個。背了那麼多條人命,她仍舊心安理得地做著一個好媽媽。十幾年後,她那個不懂事的兒子,再次藏著證據,想讓范淮就這麼為他母親認下罪名。這些都是因為他們母子的不懂事。怎麼,全世界欠他們的了?得心甘情願地為他們做出犧牲?你是他舅舅,你只讓我們理解他,卻不教他什麼是最基本的道德觀,你想讓他成為什麼樣的人?」

  男人緊張看了眼門口,咬牙斥責:「我讓你不要說了!」

  穹蒼冷笑一聲:「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錯了,你還要用這樣的錯誤再去創造另外一個錯誤?田文冕已經十三歲了,他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只是他還不知道這樣的結果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你應該告訴他,而不是回避。回避不是保護,你在踐踏他對這個社會的認知。」

  男人惱羞成怒,沖著穹蒼叫道:「你到底是哪個警局的?把你的證件拿出來給我看看!我外甥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你懂嗎?你不能這樣對他!」

  穹蒼無視他,揮開他的手,徑直推門進去。然而她沒有回客廳,而是快步去了裡側田文冕所住的房間。

  田文冕看見,站了起來,跑過去想攔住她。後面的男人也出現慌亂,加快步伐追了上來。

  然而兩人都慢了一步,大門在他們面前重重合上,並從內部反鎖。

  「開門!你想幹什麼!」

  男人抓著門把手上下按動,同時用力敲擊著門板,然而沒有用處。他氣急敗壞,拽住靠近了的賀決雲,質問道:「你們這是怎麼回事?還擅闖民宅,這是犯法的知道嗎?你們是警察也不行!快點讓她出來。」

  賀決雲飛速應承著「好好好」,將他擠開,佔據了門口的位置,而後不輕不重地敲門,呼喚道:「穹蒼,快點出來啊,人家要告你的,你這是犯法知道嗎?犯……犯什麼法來著?」

  男人發現他們三個居然是狼狽為奸,暴怒中又覺得很荒唐:「你們什麼意思啊?趕緊給我開門!你們到底是不是警察?簡直無法無天了!」

  「不好意思,她不是警察,她是我們的顧問。這個人也不是警察,他是三夭的工作人員。您開門的時候,我們沒來得及說清楚。」何川舟不急不緩地摸出證件,展示給男人看,「不過我是。您想找我很方便,想找我的上級領導可能不是非常方便。老人家一直在各地開會、安排工作。非刑事案件他管不上。」

  男人瞄了一眼,發現這人職位還不小,於是更生氣了。有種被權勢欺壓的感覺。

  然而何川舟態度親和,無論如何也跟「暴力執法」連不上關係,她拉著男人往邊上走了一步,安撫地說:「不過您放心,人是我帶來的人,我管。」

  她將證件放回去,又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男人見狀信以為真,以為她要叫同事過來幫忙了。

  何川舟翻了會兒手機,走到門邊,鄭重道:「穹蒼啊,一定要遵紀守法,我們公安機關辦事,是有嚴格的程序規定的。是由公安部部長會議通過的明文規定。不過你也不是我們內部人員,所以我還是先給你念念刑法,你自己斟酌一下。」

  「哦對了另外要提醒你一句,非法獲得的證據,法院是不會採用的。比如偷啊、搶啊、偽造啊、詐騙啊這些,都不行……你到底在裡面幹什麼?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田文冕見他們一直在攪渾水,氣急,從空隙的地方踹了門板一腳,瘋狂叫道:「出來!不要動我的東西!你快點出來!」

  下一秒,門真的從裡面被打開了。穹蒼臉上覆著一層冰霜,站在門口。

  幾人的叫喊聲戛然而止,定定看著她。

  穹蒼抬起手,手上拿著的赫然是一本記事本。田文冕氣衝衝上前奪過,抱進懷裡。

  「『致我親愛的媽媽』。」穹蒼輕輕吐息,「『我把爸爸送給媽媽的禮物,鎖在生日的小盒子裡。這樣我就知道你們還會在我身邊。』。可惜,很抱歉,那不是你爸送給你媽的定情信物。我知道你沒丟,拿出來吧。」

  田文冕面無血色,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

  穹蒼沉吟片刻,提個主意:「這樣好了,你把東西拿出來,我就告訴你,殺死你母親的兇手是誰。」

  田文冕倏然抬頭,懷疑地看著她。

  「不用這樣看著我,我真的知道。我還見過兇手。」穹蒼勾起唇角,蠱惑地說,「你是想,繼續隱瞞這件事情,還是把害死你父親和母親的兇手都找出來,你自己選。哪個更重要,你覺得呢?」

  何川舟不贊同地叫了聲:「穹蒼。」

  穹蒼肯定地道:「警察抓不到她的。你想知道的話,只有這一個機會。」

  田文冕深深呼吸,一陣天人交戰,最終還是敵不過穹蒼話裡的條件,試探道:「真的?」

  「真的。」穹蒼伸出手,「東西呢?是你願意主動,交給警方的東西。」

  男人按著田文冕的肩膀,小聲嘀咕道:「你們……你們怎麼能這樣啊?」

  田文冕深深看了穹蒼一眼,下了決定,從幾人中間鑽過去,進了房間。隨後從床底下翻出一個藍色塗層的金屬盒。

  他小心掀開蓋子,從裡面拿出一支筆,表情複雜地握在手中,最後撫摸一遍,決絕地遞給他們。

  何川舟顧不上穹蒼的談判方法是否合理,戴上手套,先將東西接了過來。

  「這是什麼東西?」

  粉紅色的,比一指稍寬的東西。因為年代久遠,邊上裝飾用的一圈塑料已經開裂,外層的金屬也開始生銹。她擰了一下,從縫隙裡看見一些電子元件。

  「是錄音筆!」何川舟心頭巨震,同時在筆身上看見了當年那位死者名字的縮寫字母。

  她急匆匆將東西裝進袋子,叮囑賀決雲道:「我馬上送去提取音頻。賀決雲,你看著穹蒼啊!」

  賀決雲驚訝叫道:「你覺得我能看得住她?!」你搞錯沒有?

  何川舟已經跑到樓梯間,大喊了一聲:「反正我們公安內部沒給她透露過任何消息!」

  田文冕以為他們出爾反爾,拽住穹蒼的衣角,尖聲道:「你說了會告訴我的!」

  「可以,我告訴你。」穹蒼低下頭,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站好,希望你能成熟一點接受。」

  田文冕退了一步,跟頭小牛崽子似的倔著一股氣:「你說!」

  穹蒼沉默半晌,開口發聲時已是異常平靜。

  「范安,范淮的妹妹。因為哥哥入獄,被丈夫長期虐待、家暴,最終不堪忍受,自殺了。她死之後,她母親也自殺了。范淮逃離警方的監控,被通緝了。」

  田文冕明顯愣在原地,臉色煞青,難以處理這種複雜的信息。

  男人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一雙大手捂住他的耳朵,將他攬進懷裡,指責道:「你不應該告訴他!」

  穹蒼問道:「不過問的事情,不代表它會消失,只是你不會知道,有什麼人在承受著不屬於她的傷害。我不告訴他,你以為他不懂?他可以天真快樂?不,他要一輩子憎恨那個殺害她母親的人。要憎恨警方的無能、社會的無情。這樣的欺騙,是善意的?」

  穹蒼低下頭,朝田文冕道:「當然,你現在依舊可以選擇憎恨,但你起碼應該知道,這個錯誤的起點在哪裡。別再說什麼,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追查真相是沒有意義的事情。過分自私,是很可怕的。你以為我們在幹什麼?我們在追求的,就是怎麼結束。」

  誰也不知道它的起點在哪裡,然而它已經蔓延出了多個支點和悲劇。沒有真相,所有的冤魂都不會平息,所有的受害者都不會停止。

  只有無比清晰地認識並面對這種殘酷,它才有終結的一天。

  穹蒼理好衣領:「感謝配合,我先走了。」

  賀決雲聞言如蒙大赦。

  他甚至想放個禮炮。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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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5 00:25: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七章 承認

  錄音筆十幾年來保存得很好。田文冕應該有仔細研究過,損壞了部分外殼,但沒有損壞裡面的零件。

  技偵人員很快將音頻文件完整地讀取出來。一群人坐在會議室裡,拉上窗簾,緊閉大門,隔絕所有的雜音,開始聽取裡面的內容。

  孔鐘靈,十一年前不幸死亡的記者。她有隨身攜帶錄音筆的習慣,這一支,是案發前幾天她剛剛購置的新工具。在遇害時,她正坐在遮雨的涼亭裡,記錄當天晚上發生的事。

  背景裡有雨滴砸落在地面破碎四散的聲音,中間夾雜著各種腳步聲與遙遠的車笛聲。女性低緩的聲線在空氣裡震動,重現了那個下著大雨的混亂夜晚。

  她心情很好,報告完當天採訪的進展後,低聲吟唱起來,在斷斷續續的旋律中,出現了第二個人的聲音……

  第一段音頻播放完畢。雜糅的背景音戛然而止時,猶如大海的潮水從邊界褪去,僅留下一片空曠的沙地。會議室裡出現一種空蕩蕩的安靜,刑偵支隊的眾人都生出一種類似的,難以言說的情緒。

  他們日以繼夜地追查、尋找真相,可是當真相平靜地來臨的時候,他們卻無法平靜地接受了。

  有些遺憾,也有些悵然若失。有種終於走到了終點的慶倖,又有種不甚圓滿的難過。

  結案了。

  這次真的可以結案了。

  ……可是已經太晚了。離開了太多人。

  這一切太造化弄人。

  昏暗光線中,人影互相靠近,漸漸響起一些細碎的私語,伴隨著沙沙的書寫聲此起彼伏。

  技術人員很快點開前一天的錄音記錄。眾人再次噤聲,捕捉音頻中的關鍵信息。

  許久後,窗簾重新拉開。刺眼的光線照進窗戶,同時湧進一陣清新的風。視野與嗅覺的開闊,驅散了室內的部分沉悶。

  眾人一齊將目光投向前座,等待何川舟的指示。

  何川舟兩指夾著一支黑色的筆,習慣性地旋轉筆身,指尖被劃出一道黑色的印跡。片刻後,她翻過手掌,將筆重重在桌上一扣。

  那一聲清脆的響動,打破滿室寂靜。

  不算高大的身影站起來,挺直了脊背,帶著領導者的威嚴。她用低沉的聲線叫了一聲:「謝奇夢。」

  謝奇夢起身立正,大聲應道:「在!」

  --

  朱彥合極不配合,被警察押著走進來時,還在不斷叫嚷。

  「為什麼又找我?怎麼又叫我!你們到底有完沒完?街上打人的事我認了,你們不能老拿別的案子審問我!聽見了沒有!趕緊起訴!開庭!我不要住在看守所!」

  他還穿著早上的那身囚服,身上有一股汗味。剛從毒癮裡緩過神,沒多大力氣,連脖子上的抓痕都是新鮮的。

  兩位青年警察不容抗拒地將他按在桌子前面,掙得鎖鏈鏘鏘作響。

  謝奇夢冷眼看著朱彥合耍無賴,等了一陣,見他還不消停,用文件夾砸了下桌面,警告道:「夠了啊,別逼我對你不客氣!」

  朱彥合停下動作,吸了吸鼻子,斜睨著他。一眼認出他是個資歷尚淺的警察,面帶些許不屑道:「怎麼是你?那兩個女人呢?」

  謝奇夢嗤笑:「你以為這什麼地方?還允許你點單啊?二十年多人套房居住權,可能都配不上你。給我坐好了。」

  朱彥合似乎預料到了什麼,咧開嘴角,露出一個肆意的笑。然而那種笑容裡看不出任何高興的意味,只是純粹地做著僵硬的表情,以掩飾自己的內心。

  他調整好姿勢,正對著他們,第一次精神地抬起自己的頭,像是等待他們宣判結果。

  謝奇夢朝邊上的人點頭示意,那位警察俐落按下電腦中的播放鍵,就聽一道女聲在房間裡響起。

  他們截取的,只是很簡短的一段音頻,前後不足三十秒,卻清楚記錄了孔鐘靈遇害面臨的情況。技術員設置好重複播放的模式,讓死者離世前最後的一句質問不停在房間裡回蕩。

  朱彥合起先還有波動,聽到後面的時候,徹底安靜下來,表情已經很平靜。他歪著頭,視線沒有焦距地落在門板上,神情全然不似剛進來時那般囂張。

  隨後,他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胸腔震動,發出一聲聲的怪笑。

  謝奇夢觀察著他,示意同事先將錄音關了。

  聲音停止,跟木鋸一樣切割著朱彥合的酷刑也終於結束了。朱彥合吐出一口氣,頹喪地倚在桌子前。

  當最恐懼的事情到來的時候,他感受到的竟不是恐懼,而是前所未有的解脫。

  「居然真的有?你們那麼快就找到了?」朱彥合眯著眼睛笑了笑,「看來真是是命運啊。她死那麼多年都沒放過我。」

  謝奇夢翻開筆記本,詢問道:「朱彥合,幫助你買通人證,指使你誣陷范淮的那個人是誰?」

  朱彥合沒有回答,他將臉貼在冰涼的木板上,嘴裡發出些無意義的音節,任由口水順著臉頰滑落到桌上,儼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現。

  謝奇夢抿緊唇角,說:「朱彥合,如果你願意配合調查,指認從犯,我們可以幫你說情的。」

  朱彥合模糊地問道:「你們說清?法院真的能給我減刑嗎?」

  「說情是個機會,不是個保證。」謝奇夢冷淡道,「朱彥合,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死刑吧?」朱彥合肯定地說,「影響特別惡劣、吸毒、傷人、社會危害性大,肯定是死刑。」

  沒想到他的覺悟還挺正確,謝奇夢無法反駁。

  以這個案件的嚴重程度來看,朱彥合多半是死刑。

  朱彥合動了下,用衣袖擦去嘴角的液體。力道之大,在皮膚上留下了淡紅色的擦痕。

  他覺得自己挺搞笑的。

  如果當初他主動站出來,編個好點的理由去公安局自首,認罪態度良好,表現真誠,說不定現在都快改造出來了。

  他苟延殘喘得來了這十一年,十一年裡他遠離家人朋友、拋卻信仰、丟棄廉恥、行屍走肉,失去了所有正常的生活,沉迷於毒品所帶來的虛妄的快樂,活得像隻地溝裡的老鼠,都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

  日子一天天地蹉跎過去,他就越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人類可以逃開法律,但是永遠都逃不開自己。

  「那個人是誰?」謝奇夢語氣軟化,試圖拉近與他的距離,「其實真正害了你的人,就是他。可是最後呢?你在這裡接受懲罰,他卻在外面逍遙法外,難道你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朱彥合緩緩眨了下眼睛,似乎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

  謝奇夢加大聲音,自顧著說下去:「除了你之外,他還用這種方法害了很多人。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你就當最後做件好事,指認他,給那些死者一個交代。」

  他從桌上拿起兩張照片,舉在半空,示意問道:「李淩松,還是李瞻元?」

  朱彥合許久才從自己的情緒裡抽離,他維持著一個動作,眼睛重新有了焦距,死死盯住左側的照片,從喉嚨裡擠出沙啞的三個字:「李……淩松。」

  --

  何川舟用腳頂開門,將手上的一個杯子放到桌上,客氣地推過去,寒暄道:「又見面了,李教授。」

  「嗯。」

  李淩松十分冷靜,哪怕被兩個警察強制傳喚到公安廳,他依舊表現得從容不迫。甚至在路上的時候,他都沒有過去地去探聽,這些人將自己叫過來的原因。

  「謝謝。」李淩松沒有去動桌上的東西,他視線追著何川舟,這時才問了一句,「你們這次叫我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何川舟不急不緩地走到對面,拉開椅子坐下,點頭道:「是有一點事,我們找到了一個很多年前留下的證物,想讓你看看。」

  「希望我能幫得上忙。」李淩松說,「最好只是一個誤會。」

  高清攝像頭將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記錄下來,然而還是未能拍到他失態的表情。

  何川舟抬了下手,邊上的人會意,開始播放錄音。

  「……今天是妮妮去世整三個月……我發現,不止一個人跟妮妮的情況相像。她也許不是唯一一個……」

  音頻的音量被調低,使得孔鐘靈自言自語的話語變得模糊,像某個深夜電臺的女主持人。李淩松微微側過頭,聽得很認真。

  何川舟翻出筆記本,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說道:「錄音很長,你隨便聽聽。我可以給你總結一下。」

  她就著那段錄音做背景,用自己低沉的聲線把整理出來的案件敘述出來。

  「十一年前,一個叫孔鐘靈的記者,在一片居民宅被人殺害。那天晚上,她本來是去約見一位高中生,結果天上突然下起大雨,她為了躲雨,跑進了附近一個未封閉的小區。不久後,兩人結束會面,孔鐘靈還沒來得及離開,兇手穿著跟高中生一樣的衣服,將她殺害,並倉皇而逃。同時,三位與兇手素不相識的證人,協助他完成了罪行的嫁禍。」

  李淩松摘下眼鏡,用衣袖小心地擦拭鏡片,順著她的話題沉著道:「嗯,這個案子我知道,我看過很多新聞。怎麼?確認是一起冤案了嗎?難道你們找到真凶了?」

  「是的。」何川舟笑了一下,沒有抬頭看他,用手指摸著頁冊處的褶皺,眼睛快速在文字上瀏覽,道,「你說,這是不是命運?兇手染上了毒癮,成功蟄伏十幾年後,最終卻在毒癮發作的影響下,主動露出了馬腳。他有多年的吸毒史,意志力薄弱,根本撐不住警方的審訊,很快就主動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偏偏他的毒癮,就是因為無力抵抗殺人的壓力所染上的。這真的……很巧妙。像一場命運的安排。」

  李淩松不大清明的眼睛睜了睜,繼續手裡的動作,說道:「是嗎?那這是一件好事。只能說,事物都可以究其原因。只是我不知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們還是先來說說孔鐘靈的事。」

  何川舟示意他不要著急,兩人很有耐心地做著拉鋸,誰也沒有率先露出端倪。

  「孔鐘靈遇害之前,一直在調查一位朋友的死因。她有一個很好的閨蜜,叫妮妮,案發三個月前,妮妮自殺身亡,死前的表現十分詭異,引起了孔鐘靈的注意。」

  李淩松重新戴上眼鏡,聽見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反應。

  「兩個女生關係很好,直到有一天,妮妮告訴孔鐘靈,她談戀愛了。孔鐘靈沒有見過閨蜜的男朋友,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誰,只是從好朋友的口中,得知他是一個很優秀的青年。她很為閨蜜覺得高興。」

  「戀愛之後,妮妮變了很多。從來不染髮的她,去燙了個淡紅色的微捲髮。並將原本珍愛的長髮,剪到了過肩的長度。她以前不愛吃糖,但是慢慢,包裡多了一種橙子味的水果糖。她開始喜歡看詩集、看報紙,喜歡聽古典樂,哪怕她從來沒有瞭解過。除此之外,她還開始學習曾經很討厭的烹飪,連穿衣的風格都變得成熟職場起來。孔鐘靈漸漸覺得她很奇怪,彷彿完全變了一個人,愛好、習慣,都在對著另外一半進行妥協,這樣的愛情太卑微了。她就想見見自己這個閨蜜的男朋友。」

  李淩松聽到這裡,似有所感地問了一句:「她是不是我的學生?」

  背景錄音裡的女聲停頓了一下,那道輕柔的嗓音,終於給他帶來些許的熟悉感。可惜李淩松對聲音並不敏感,腦海中冒出的,能與之對應的人,足有十幾個。

  何川舟沒有馬上回答,接著用那種平坦的語氣,把筆記裡的內容念完。

  「孔鐘靈最後沒有見到對方,但是妮妮也察覺出異常,她覺得自己被控制了,於是,她聽從孔鐘靈的建議,狠狠心跟那個男人分了手,又找了一個新的男朋友……然而這不是結束。沒過多久,妮妮自殺了。」

  李淩松對這個結局毫不意外。

  何川舟大費周章地拉他過來,總不是為了讓他聽一些年輕人的愛情歷程。

  何川舟合上筆記本,手蓋在封面上,終於抬頭看向了李淩松。

  「孔鐘靈很難過,她想不明白妮妮自殺的原因,於是她開始調查。畢竟死亡原因是自殺,她本來以為查不出什麼,只是想找到妮妮的前男友。結果,在排查妮妮的社交關係的時候,她偶然發現了另外一個自殺死亡的女生。她去見了對方的家屬,發現兩人的經歷異常相似。在生前的某段時間,這兩個女生,甚至連長相、髮型、喜好、行為,都一模一樣。那個女生的自殺時間,比妮妮要早一年多。你覺得這會是巧合嗎?」

  李淩松緩緩搖頭,而後問道:「你想說這個發現,代表著什麼呢?」

  何川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李淩松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哪怕是現在,他都沒有流露出任何負面的情緒。難怪連穹蒼都那麼抗拒出現在他面前。

  他很溫和、很慈祥、很善意。

  同時也異常冰冷。

  「妮妮會跟對方有聯繫,是因為她們都認識你。妮妮是你的學生,那個女生,是你的調查對象。妮妮在幫你做實驗記錄的時候,加上了她的好友。」

  李淩松預料到後面的對話,開始沉默。

  何川舟從筆記本下面,抽出兩張壓著的照片。她垂眸凝視著那兩位女士的面龐,認真比對她們二人的五官,片刻後發出一聲感慨:「真的很像。」

  她拿起照片,踱步過去,將它們並排擺到李淩松的面前,問道:「像嗎?」

  李淩松掃過那兩張帶著青春氣息的臉龐,未做評價。

  何川舟觀察著他的反應,又回去抽出三張照片,捏在手裡,一張張鋪到他的桌子上。

  一張是韓笑年輕時在網上留下的自拍。一張是田兆華出事前後,公安機關為了調查人物關係,所留下的檔案照片。而最後一張,是韓笑前段時間大鬧三夭時的監控截圖。

  幾張照片上的人物風格截然不同。第二張照片裡的韓笑,與前兩位女生有著相似的裝扮。因為她的年紀更大,那種成熟風格下的她,看起來更加自然。

  何川舟彎下腰,一隻手肘撐在桌子上,另外一隻手從幾張照片上滑過。

  「妮妮的眼睛、韓笑的臉型,還有這個女生,她笑起來時候的嘴角,都很像一個人,你說是嗎?」

  李淩松喉結滾動了下。

  何川舟最後從西裝裡側的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她翻轉了下,放到桌子另外一邊。

  上面是薛女士年輕時的模樣。

  同樣的淡紅色微捲髮,同樣的妝容,同樣的穿衣風格。她看起來比三人要更削瘦一點,眉目間也更平和一點。但明眼人只要一眼,就能發現她們之間的相似。

  那種相似裡有刻意安排的細節,正是因此,才讓人覺得更加恐怖。

  那是誘導,是控制,是預謀。

  「說實話,發現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們都嚇了一跳。我還以為是現代版的陸振華,但裡面有點奇怪。」何川舟說,「人類的心理防禦其實很脆弱。所以,心理學的力量,對一個意志力薄弱的人來說,到底有多大?如果是您,李教授,您覺得,心理學能作為一種兵不血刃的新兵器嗎?」

  何川舟盯著李淩松鏡片後的眼睛,試圖看穿他的內心。然而在社會上滾打了那麼多年,見過無數形形色色人群的心理學教授,早已習慣了波瀾不驚。

  直到何川舟最後一個話音落下,李淩松依舊保持著平靜。他微微垂下睫毛,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表現。

  何川舟又問了一遍:「李教授,你沒有什麼想解釋的嗎?」

  李淩松吸了一口氣,溫和地說:「對於這種事情,我覺得不需要解釋。」

  何川舟一哂:「是啊。因為能殺的都殺了對嗎?所有的證人。」

  李淩松抬起頭。

  在何川舟以為他要辯駁的時候,他突然說道:「這些人,我的確都認識。聽起來也很有道理。」

  何川舟皺眉。

  李淩松淡淡道:「你們說得沒錯。」

  何川舟臉上驚訝的神色幾乎掩飾不住,一直安靜地做記錄的警員也失態地停下了動作。

  李淩松今天第一次笑了出來,讓人看不出真假。他說:「怎麼了?你們找我過來,不就是想讓我承認嗎?我的確對她們做過心理研究。」

  何川舟問:「然後呢?」

  李淩松:「然後就跟你們想的一樣,誘導她們,完成我的實驗。」

  幾人沒有絲毫的高興,只覺得無比的詭異。警員按下錄音的暫停鍵,房間徹底安靜了。

  何川舟默默走回自己的座位,李淩松低沉地開口:「是因為我沒有像普通嫌犯一樣反駁、抗辯、瘋狂、絕望,讓你們覺得很意外嗎?我只是覺得那樣做沒有意義,我沒有什麼需要宣洩的情緒。」

  何川舟問:「為什麼?」

  「為什麼?」李淩松思考了下,很現實地回答說,「我已經這個年紀了,承不承認有什麼關係?我做了一輩子的社會心理學研究,卻還沒有研究過自己。我想,我可以坦然地接受生活中發生的任何事情。」

  國內沒有教唆犯罪相關的法律規定,但如果性質惡劣的,法官會以從犯或殺人的罪名進行判決。而七十五周歲以上的老人,可以從輕處罰。

  李淩松就算進去,也坐不了幾年牢。或許只有幾年,或許還是緩刑。他的確沒有什麼好畏懼的。他損失最慘重的,頂多就是自己累積多年的聲譽。

  何川舟冷硬地問道:「為什麼?」

  李淩松好脾氣地問:「你的這個為什麼,又是指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做?」何川舟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如果你真的那麼愛你的前妻,你為什麼要跟她離婚?她還沒有死,你為什麼要尋找她的替代品?她住在醫院,不見你平時有多關心她。」

  李淩松像對待自己學生一樣,詳盡地向她解釋:「不是什麼替代品,她是我第一個認真研究過的目標,所以我選定她作為我的垯本。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只是想觀察不同人的反應而已。其他目標,也是這樣。你說的沒錯,心理誘導的確是一種新兵器。」

  這次換成了何川舟無法言語。

  「我就是這種沒有感情的人。我跟她結婚只是因為合適,想要融入社會,顯得不那麼特別。不是因為愛情。所以最後我們離婚了。」李淩松反問道,「你們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何川舟聽著他風輕雲淡的語氣,內心再難平復。她的手按在桌子上,指尖不停地輕顫。

  「那你的實驗成功了嗎?」

  李淩松說:「實驗沒有成功或者不成功。他們所有的表現,都是一種數據。」

  何川舟直覺他在說謊,只是他的謊言編制得特別完善。她抓著僅有的一個漏洞,追問道:「那麼,為什麼你當初逼死了那兩個人,卻唯獨放過了韓笑?」

  她大聲地質問:「為什麼你當時放過了韓笑!!」

  李淩松的表情與她呈現鮮明的對比,他鎮定地說:「不是我放過她,每個人的承受能力不一樣。她還有一個女兒,她比我想像得要堅強,脫離了我的掌控。」

  何川舟冷笑著道:「是嗎?」

  李淩松點頭,摘掉自己的眼鏡,擺在桌上。隨後端起桌上那杯已經涼掉了的水。

  「你可以不相信,但確實都是我做的。」

  --

  謝奇夢想打電話告知何川舟這邊的進展,然而在拿起手機的時候,遲疑了下。

  他再次看向對面的朱彥合。後者正仰頭望著天花板,彷彿一個了無生趣、靜候死亡的人。

  不是彷彿,他的確是。

  謝奇夢叫道:「朱彥合。」

  朱彥合神色稍動,轉過頭看向他。

  謝奇夢:「你說的是真話嗎?」

  朱彥合沉沉幾個呼吸,最後露出個滿是惡趣味的笑容。

  「你猜。」

  --------------------------------------

  重溫一下:五個證人,一個是被親媽的酒毒死的(吳鳴),一個是被自己兒子殺死的(丁陶)。另外三個都是范安殺死的。

  范安是兇手,是范淮察覺到後告訴穹蒼的。在前面有提到過一句。具體怎麼殺的人,後面一句話帶過,就不展開寫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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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章 分析

  賀決雲開車載著穹蒼從田文冕家裡出來,半路在市中心堵了一下。等離開擁擠區的時候,兩個人都覺得有點餓。

  穹蒼隨意選了家酸辣粉店,帶著賀決雲進去體驗六塊錢一碗的快樂。

  她站在白色的收銀櫃前面,跟找茬似地提出一串要求:「不要醋、不要辣、不要蔥、不要香菜,少蒜。謝謝。」

  賀決雲聽著滿是迷惑:「不酸不辣,那你吃什麼酸辣粉?」

  穹蒼歎道:「沒辦法,我就好這一口。」

  所以他不明白這一口到底是哪一口。賀決雲茫然道:「所以你就吃了個寂寞?」

  穹蒼拿著收銀小妹給她的號碼牌,回過頭說:「那倒沒有,跟你吃飯不怎麼寂寞。」

  賀決雲愣了下,反應過來後,腦袋裡面響起一陣又一陣咆哮。

  穹蒼這混蛋是在撩他吧?是吧!

  然後馬上就會翻臉不認人了。

  她怎麼總是這樣?!

  賀決雲還在自己的世界裡震顫,穹蒼動作利索地付了錢,轉身對他說:「我給你點了份一樣的。」

  賀決雲腦子裡的軸卡了下,抗拒道:「誰要吃這種閹割版的酸辣粉?」

  收銀小妹妹問:「那小哥哥你到底要不要加料啊?」

  穹蒼就用一種沒有感情的眼神盯著他。賀決雲想起那麼多因鹹甜黨而破碎的感情,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扛不住這個女人的壓力,放棄道:「算了算了,就這樣吧。」

  兩人找了個空座坐好。

  等酸辣粉上來之後,賀決雲面帶懷疑地唆了一口,發現……竟然還不錯?

  這家店的湯底很濃郁,沒有酸辣味,也不會覺得寡淡。

  穹蒼看著他品嘗,表情逐漸放鬆,並開始享受起來,心裡暗笑,攪著碗裡的粉絲道:「感受到了嗎?這就是天才的世界。」

  賀決雲差點因為她的厚顏無恥而噎住。

  他擦了下嘴,乾巴巴說:「你別以為你逗我我不知道。」

  「是嗎?」穹蒼還挺驚訝道,反思自我道,「那我下次委婉一點。」

  賀決雲又好氣又好笑,警告道:「你不要太過分啊穹蒼同志,我不是次次都會配合你表演的!」

  穹蒼滿是敷衍地應了一句:「嗯嗯。」

  兩人吃到一半的時候,手機上都收到了來自何川舟的郵件。

  何隊讓人把整理好的錄音文字版,完整給他們發了過來。

  穹蒼點開後,看見一團密密麻麻的字體,腦袋有點發疼。她三兩口吃完了麵,拿起手機查看上面的信息。

  賀決雲也快速吃飯,起身拍了拍她:「先回家。」

  回到車上,穹蒼坐在副駕,繼續翻看那段冗長的文字,並時不時將關鍵內容念出來,分享給賀決雲。

  賀決雲聽得七零八落,但把握住了關鍵內容。

  孔鐘靈顯然是懷疑李淩松的。她認為李淩松在懷念前妻的感情,所以利用自己教授的職權,選取並控制目標。

  她在調查到這一步的時候,就被人殺害了。從時機上看,李淩松的確有很高的嫌疑。

  賀決雲聽得眉頭緊鎖,狐疑問道:「李淩松……是他嗎?」

  「不大合理。我不贊同。」穹蒼摸著自己的後脖頸,若有所思道,「但是我也沒有證據。」

  賀決雲剛想問她哪裡不合理,聽見她後半句話又閉嘴了,乾脆保持安靜,不打擾她的思路。

  在文檔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穹蒼手指頓住了。她將那段簡短的對話來來回回看了許多次,直到大腦都出現錯覺,對文字感到陌生,才放下手機,唏噓道:「如果能找到范淮就好了。」

  可能是因為無法將結果傳遞給范淮,也可能是因為情緒在漫長的追查過程中揮發了,穹蒼的心情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激動。

  大約更多的是如釋重負,可以坦然地去江淩的面前告訴她一聲,答應你的事情我給你做到了。范淮的確是清白的。

  ……這其實是件沉重的、不值得開心的事情。

  賀決雲察覺到她的低氣壓,快速偏了下頭,安撫道:「等警方正式發佈公告,他應該就能出來了。」

  穹蒼張了張嘴。

  ……然後呢?

  這個一直被她忽略,又很無力的問題跳出在她腦海裡。

  然後要做什麼呢?

  要重新準備去面對一個新的開始,是件極具挑戰性的事情。穹蒼不知道,她能幫范淮做些什麼。

  她私心希望這個人的未來可以光明坦蕩、一帆風順,不要被過去的黑暗所阻礙。

  她將范淮看做是自己永遠的學生,也是半個陌生的家人。

  賀決雲跟會讀心似的,語氣輕快地說:「然後他可以來三夭工作,我給他開條子。你說他的空間思維能力那麼強,那他不是很適合三夭的建模工作嗎?你知道負責我們【凶案解析】建模的技術工工資有多高?光小組獎金也得有幾百萬了吧。如果你也想留下的話,那你們還是同事了,多巧啊?」

  穹蒼頓了頓,問說:「你的重點究竟是在,『如果我可以留下來』,還是,『如果他可以過來』?」

  賀決雲挑眉,囂張道:「你瞭解成年人的世界嗎?為什麼要讓我做選擇題?」

  外面天色漸漸灰暗下來,賀決雲順手推開車內的燈光,好讓她視線能看得更清楚一點。

  橘色的光線照亮車廂,從上方打下,將賀決雲原本就硬朗的臉部線條打出陰影,變得更為分明。他唇角噙著一抹微笑,專注地看著前方,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溫暖的味道。

  穹蒼歪著腦袋看他,看窗外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暗暗地變化,心裡不由想到,多數時候,賀決雲與她並不是那麼的心有靈犀,但他總是十分敏銳,又十分溫柔,所以在需要他的時候,他會變得安全可靠。

  跟他在一起,心情總是輕飄飄的,好像曬著太陽,有種慵懶又閒適的感覺。

  穹蒼兩指夾著虛無的卡片,在他邊上刷了一下。

  「嘀。」

  賀決雲問:「什麼卡?」

  穹蒼笑道:「好人卡。」

  賀決雲迅速變臉,無情道:「不收這卡。你給我下去,以後都別回來了。」

  穹蒼:「不。」

  賀決雲忍不忍,還是忍不住,怒斥道:「你信不信我給你開溝裡去?啊?你以為我不敢是吧?還好人卡,搞批發都沒你發得那麼勤。你哪兒搞的買一送一?」

  穹蒼在一旁抖著肩膀忍笑。

  --

  等天色黑下來之後,何川舟那邊結束審訊,處理完一些文件,終於有了時間,打給穹蒼。

  「喂。」

  單單這一個字,穹蒼就聽出了她的疲憊。

  「怎麼了,不順利?」穹蒼開了外放,把手機放到茶几上,問道,「朱彥合招了嗎?」

  「招了。」何川舟語氣裡帶著稍許欣慰,「我們會重新整理資料,對他提起公訴。」

  賀決雲聽見動靜從書房走出來,端著電腦,坐到邊上。

  「李淩松那邊難以攻克?」穹蒼不意外地說,「證據並不明確,不能指望他露出馬腳,再找找吧。」

  「他也招了。」何川舟清晰吐出幾個字,「他說都是他做的。」

  賀決雲驚呼:「李淩松?」

  「嗯?」穹蒼同樣覺得不合常理,一時間感受到的是對結果的懷疑。

  何川舟說:「你們等等,我先去泡杯咖啡。」

  何川舟從來沒有進行過這樣的一次審訊。明明場面很平靜,她卻有種被壓抑的感覺。

  穹蒼從櫃子下面翻出紙筆,靜靜聽何川舟總結今天李淩松的供詞、

  「他大可以否認、狡辯,但是他承認了。他給我的感覺沒有任何的悔意,不是那種犯罪者目空一切的猖狂。而是彷彿知道一切事情,又獨立於外的清醒。」何川舟沉聲道,「可是在我剛提起妮妮的時候,他好像真的有一些困惑,彷彿他不記得這件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穹蒼思忖片刻,自言自語地說了句:「一個能將情緒控制得那麼冷靜的人,為什麼會做出風格如何瘋狂的策劃?」

  違和,是的,是揮之不去的違和感。

  李淩松是可以用「實驗觀察」為理由,去解釋自己的任何犯罪行為,然而穹蒼找不到他各種行為間的邏輯性。

  情感缺失,不代表一個人會容易衝動、思想偏激,甚至有可能恰恰相反,這種特性會鑄就出一個極度克制、過分冷靜的人。同時文化跟修養,也會影響一個人的行為習慣。

  李淩松作為相關專業領域裡的權威人物,彬彬有禮、受人尊重。他用了大半生的時間,去探究人類這個社會群體的特徵,將自己融入進去,又是怎麼會突然對「摧毀一個人」這種課題感興趣呢?

  人類的心理,本身就帶著自私與脆弱,他不應該是最清楚的嗎?

  退一步說,如果,他真的在偏激地進行這項學術實驗,以他的性格,應該要更加嚴謹。

  選擇目標、制定計劃、控制變量,等等等等,他都會做到萬無一失。

  那他就不應該給韓笑寄送自己的手寫信。不應該對實驗對象,傾注過多的感情。

  他應該是以,上帝的視角,旁觀的心態,不帶任何私心的,欣賞這場人為的命運。

  然而不是。

  穹蒼能感受到幕後人強烈的情緒。

  何川舟略微沙啞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李淩松說,他是想知道,一個人離犯罪的距離究竟有多遠。這是很多社會心理學家都想研究的課題,只不過他相對而言沒有道德障礙。」

  穹蒼聽到這句話,大腦反而清明起來。

  她閉上眼睛,放緩呼吸,將自己沉浸到一個絕對平靜的狀態裡。

  她自認也是個相當理智的人,如果,刨除掉所有的雜念,她現在就站在李淩松的位置,要開始策劃這項實驗了。

  這是值得她追求一生的課題,是她學術領域的終點。

  她要從挑選目標開始。

  「控制變量,是試驗裡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算是社會心理實驗,也會先利用各種測試進行目標篩選。李淩松的這個試驗裡,變量是什麼?不變量又是什麼?范淮、丁希華、韓笑、薛女士之間,有著什麼不可替代的共同點,或者變動的關聯點?」

  共同點有,但是太少。這些人有著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喜好、性格、智商,乃至是意志力。

  如果是穹蒼,她不會把這些人圈在自己的實驗目標裡。太過混亂,她不知道能從這些人身上看見什麼。

  穹蒼睜開眼睛,說:「當我被拘捕,罪行暴露的時候,我一定要向所有人展示我這項『偉大』的研究。畢竟我為它耗費了那麼多的心血。我會向世人介紹、炫耀、公佈結果。我要在萬眾矚目中,承受所有人的爭議,為心理學領域,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何川舟沉默。

  穹蒼問:「李淩松有向你提過他的實驗計劃嗎?」

  何川舟聲音很輕:「沒有。」

  「你現在去問他的話,他一定能給你答出來,畢竟他很聰明。」穹蒼用手指抵著自己的下巴,視線虛虛地落在前面的電視櫃上,「但是,我覺得他說的不是真的。」

  何川舟:「那你認為應該是怎麼樣?」

  穹蒼身體往後一靠,表情凝重地搖了搖頭。

  見她沒有要開口的意思,賀決雲只能人工為她傳遞信息:「她剛剛搖頭了。」

  何川舟說:「她什麼時候點頭了你再告訴我一聲。」

  賀決雲頓了頓,百思不解道:「你們就不能開個視頻?!」

  何川舟:「……忘了。」

  賀決雲正要為這兩個女人與眾不同的大腦發出一聲感慨,肩膀上重了重,穹蒼幾乎是半靠在他身上,對他道:「你給我看看薛女士年輕時的照片。還有另外幾個人的。」

  賀決雲麻了半邊身體,轉過屏幕方向,將照片放大給她看。

  幾張相似的照片放在一起,乍一眼看去,竟有些分不清楚。

  穹蒼定定在她們臉上注視了許久,眉頭越皺越深,最後,眸光閃動了下,像是終於想通了什麼。

  賀決雲忙問:「怎麼?」

  穹蒼低聲道:「假使說,假使說我們真的錯了,對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所謂的天才。不是什麼掌控。」

  何川舟的聲音聽起來更重了,應該是她將手機拿到了耳邊。她問道:「那應該是什麼?」

  「是我們錯了。」穹蒼半蹲到地上,抓過面前的紙筆,在幾個人的名字上畫了個紅圈,「其實目標的特徵一直很明確。」

  她在幾個女性的名字邊上點了點,筆尖飛速劃動。

  「女性。與薛女士年輕時相似,意志力薄弱,會慢慢服從他的指令,朝著他理想中的模樣進行改變。類似韓笑、妮妮。」

  「他對這些人傾注了愛意、控制欲、佔有欲。田兆華並不是他的目標,但他是韓笑的丈夫,所以他希望田兆華可以跟韓笑離婚。為此,他不惜唆使梅詩詠,去破壞田、韓兩人的婚姻。」

  賀決雲跟著挪動過來,掃了眼紙張,又落在穹蒼緊繃的臉上,懷疑道:「可是田兆華遇害後,他就失蹤了啊。」

  「因為韓笑讓他失望了。韓笑的自作聰明跟自私,間接害死了田兆華。這跟他的計劃,也許有一些出入。」穹蒼冷靜地分析,「薛女士是一個很溫柔的人,韓笑這樣的性格,就算與她再相像,也成為不了她。」

  何川舟問:「那他為什麼殺了妮妮,卻沒有殺韓笑?」

  「因為佔有欲。」穹蒼把筆尖戳在紙上,「韓笑一直愛著他,願意為他離婚、付出一切,而妮妮跟他分手了。分手對他來說,是一種背叛。他無法容忍背叛。或者說,他無法容忍自己的目標移情別戀。」

  賀決雲嚅囁著吐出幾個字:「……這麼雙標嗎?」

  穹蒼指向另外一個名字,用不帶溫度的聲音說道:「丁希華。情感缺失、家庭關係疏離、學習能力優秀,缺乏對自我的準確認知。他的特徵,其實跟李淩松有著些許的相似。這個人,在丁希華身上耗費了巨大的心力,對他進行漫長的引導、教化,陪伴他渡過了整個青春期,試圖將他培養成一個符合自己理想的人。」

  賀決雲了然地接過話題:「然而丁希華同樣讓他失望了。所以他放棄了丁希華。」

  穹蒼點頭。

  賀決雲抬起頭問:「那范淮呢?他選擇范淮是為什麼?」

  穹蒼:「范淮。家庭美滿、長相出眾、智商超群、人際關係優良。性格樂觀、態度積極……」

  賀決雲聽見這段溢美之詞,差點脫口而出一句夠了,還不如乾脆用個「完美」來指代。

  穹蒼未有察覺,一口氣將剩下的話說完:「他似乎很想將范淮引上真正犯罪的道路,因此,對范淮極其殘酷。他對范淮抱有的是摧毀、痛恨、不惜一切的瘋狂。」

  賀決雲仔細回憶了一遍幕後人對范淮做過的種種手段,不得不承認穹蒼分析得很對。

  一切都開始明朗起來。

  「一種代表著父親,一種代表著母親。那范淮代表著誰?」

  穹蒼臉上的肌肉因為緊繃而顫動了下,她用力咽下嘴裡的唾沫,緩聲道:「你還記得,李瞻元年輕時的那篇報導嗎?他最感激的人是母親,最崇拜的人是父親。而他還提到了一個人,也許是他一輩子都忘不掉的人。」

  賀決雲回想起來,感覺有股寒意在順著脊背向上爬升,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何川舟等不到他們二人開口,不由催促道:「到底是誰?」

  穹蒼斂下眉目,淡淡道:「我父親。」

  何川舟驚道:「什麼?」

  穹蒼站起身,將冰冷的手指收進掌心:「我要回一趟老家。」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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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章 木屋

  賀決雲二話不說,拿了鑰匙跟穹蒼一起出門。

  銀色的汽車亮著前燈,刺破寧靜的黑夜,在大路上馳騁。

  臨近午夜的城區,高樓大廈仍舊閃爍著燈光,五彩斑斕的燈火連成一片繁華的景象,映襯著漫天黯淡的星辰。

  賀決雲騰出一隻手調整後視鏡的角度,轉動著眼珠,小心觀察穹蒼的情況。

  穹蒼在最初的時候有些走神,似在沉思,隨後那份沉思慢慢變成了昏昏欲睡,沒過多久,她乾脆半靠在座椅上打起了輕鼾。

  賀決雲哭笑不得,主動放緩車速,用了將近一個小時,總算跨越半個城區,將穹蒼送回原先的住所。

  他車剛停下,還沒來得及叫人,穹蒼已經睜開眼睛。她抬手按了下額頭,眼睛迅速恢復清醒,推門出了出去。

  這地方穹蒼已經很久沒回來了。辭職之後她的活動範圍一直圍繞在城區附近,只是偶爾回來拿些需要用到的東西。

  先前搬家,她扯了幾塊布用來遮擋家具,其餘東西都沒怎麼整理。於是當她推開老舊的房門時,潮濕的味道混著灰塵一起從空氣裡飄了出來。

  穹蒼摸黑進去,順手打開邊上的開關。

  光線灑下,畫面清晰。分明是她自己佈置出來的場景,隔一段時間再看卻有了種陌生的感覺。

  賀決雲緊跟著走進屋,問道:「你回來是想找什麼?」

  穹蒼想起正事,徑直走向書房旁邊的小雜物間。

  木門側面已經生銹的金屬合頁,隨著穹蒼粗暴的開啟動作,發出可疑的響聲。

  穹蒼恍若未聞,蹲下身,從底下一排的箱子裡,挑中了一個塑料收納箱。

  她奮力將箱子抽出。移動物品的過程中,灰塵簌簌地揚了起來。

  這久疏打理的情況,絕對不是幾個月時間可以達成了。可見穹蒼平時就不怎麼動這個地方。

  賀決雲用手在鼻子前面揮了揮,彎下腰,看著穹蒼拆開箱子,並從裡面摸出一遝的卡片。

  賀決雲茫然道:「這些都什麼?」

  「賀卡、明信片、感謝信,還有學校的獎學金紅包之類的。」穹蒼低垂著視線,纖細的手指小心整理著裡面的物品,指尖已經被染成了黑色。

  「祁可敘小時候很少會收到禮物,所以來自別人的東西她都會存著,不管有沒有用。」

  這裡面有些是病人送給她的,有些是曾經的同學寄給她的,還有一些是學校發放的空白明信片。

  祁可敘不會再看,也不會再用,就將它們全部放到了小倉庫裡。

  穹蒼快速篩選著,在切到一張藍色卡紙的時候,動作停了下來。

  遒勁有力的字體記錄了幾句簡短的詩歌,內容並不露骨,感情卻很豐沛。

  落款上寫的是單個字的「李」。

  賀決雲也看見了,第一眼瞥到其中的兩句:

  「……你的眼睛,是薄暮時流光溢彩的絢麗天空,是閃動著粼粼銀光的浩瀚大海……」

  他瞬間起了身雞皮疙瘩,暗暗遺憾自己沒李瞻元那文藝的細胞,否則也不至於以「單純」的朋友關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那麼長時間。

  真是造孽啊。

  穹蒼繼續往下翻,又在後面找到了兩張來自「李」的明信片。

  這幾張卡片都被隨意地混在其它物品中間,可見祁可敘壓根兒就沒放在心上,甚至沒把上面的詩歌當回事。

  「你看。」

  穹蒼的聲音在靜謐的黑夜裡顯得特別沉穩,有種清澈的溪流沿著光滑的石頭緩緩淌過的味道。

  「祁可敘很笨的,就算李瞻元做得再多,她也只喜歡我父親一個人。」

  賀決雲順勢接過她手上的東西:「這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穹蒼扯扯嘴角,露出個不大好看的笑容,「不好在,我父親離開得太早了。」

  賀決雲不知道該作何安慰。人生聚散,總是有種被命運作弄的唏噓。

  穹蒼埋頭,最終在箱子的底部,摸到了一張折疊過的白紙。

  這次上面留著的不是詩了,而是一幅精細的手繪圖。

  一位長頭髮的美麗女士,閉著眼睛,沉睡在黃昏的餘光之中。

  一條毛毯蓋在她的身上,已經從胸口滑落至她的腰間,她側身躺著,任由烏黑筆直的長髮,遮擋住她的半張臉,睡得香甜。

  她的身後,是一棟樣式模糊的木屋,遠處是鬱鬱蔥蔥的樹林,天空被渲染成了一片斑斕的彩色。

  這幅精湛的畫作並沒有得到重視,從它被那麼簡陋地壓在箱子底部也可以看出。經過多年的不善保存,畫上的圖案已經有些模糊,中間有許多黃色的暈染開的水漬,不知道是沾上過什麼髒東西。尤其是左上角,還缺了一個大口。

  賀決雲湊過腦袋,認認真真辨認了畫作上的每一處細節。

  他確定上面的女人就是祁可敘,從畫面中透露出的恬靜美好的氣息,可以看出繪畫者對她的偏愛。

  「畫裡的人並沒有何隊說的那幾種特徵。沒有微捲的長髮,也沒有類似的妝容。」賀決雲看著穹蒼緊皺的眉頭,小心說道,「這說明什麼?說明你母親並沒有被李瞻元控制?」

  穹蒼一瞬不瞬地盯著面前的畫紙,瞳孔上下滾動,分出一絲精力,遲鈍地思考了他的話,才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嗯?」

  賀決雲實在不明白這畫上有什麼值得這樣注意的:「嗯什麼?你是在看什麼?」

  「我在看這個背景,我覺得它有點眼熟。」穹蒼淡淡瞥了他一眼,而後指著紙張左上角的缺口道,「我翻到過這東西,你看,這裡是我的口水,我還咬過它。」

  賀決雲沉默兩秒,而後驚訝道:「你流口水你……你那麼小的時候就能記事了?」

  穹蒼欲言又止,張了張嘴,無奈說道:「你還真信啊?」

  賀決雲:「……」所以你能不能在緊張的時刻保持好正經?

  穹蒼見他眼神幽怨,忍住沒笑,解釋說:「祁可敘沒有這件裙子的。她從來不穿這麼西式復古的服裝。」

  準確來說,高中畢業之後,除了工作服,祁可敘穿的衣服都偏向中性。偶爾穿裙子,也不會穿寬領低胸的裙子。

  她長得漂亮,又家境貧寒,最厭惡別人窺探的目光與暗中的騷擾。然而不是人人都懂得君子,她只能用這種聊勝於無的方式去保護自己。

  賀決雲隱隱像是有些感覺,卻又抓不到癢處:「所以這幅畫……」

  「所以這幅畫,不是寫實的,它是李瞻元想像中的場景。那麼畫裡的這個地方,對李瞻元來說,或許有別的意義。」穹蒼正色道,「這幅畫以前被祁可敘壓箱底,她經常不在家,我沒事做,翻出來看過……我是說,它跟田芮家裡的那幅畫有點相像。」

  賀決雲完全想不起來:「哪一幅?」

  穹蒼將滿地散落著的東西,囫圇裝回箱子裡,帶著一絲迫切道:「去一趟田芮家吧。」

  「現在?」賀決雲抬表看了眼時間,時針已經快要轉到午夜,這個點拜訪,說擾民都不為過。他遲疑道:「這不大合適吧?」

  穹蒼仰起頭,用一種說不清情緒的眼神無辜地看著他。

  賀決雲沒抗住,很快就沒骨氣地妥協道:「行行行,我先給她打個電話。她要是接了我們就過去,她如果沒接,那明天再說。這樣可以吧?」

  田芮那邊很快接起了電話,並同意他們過來,當然聽聲音,她的心情應該不是非常愉悅。

  午夜的住宅樓裡,刻意放得輕緩的腳步聲在樓道裡回蕩,伴隨著模糊不清的對話聲。

  女生從裡面推開房門,天花板上的感應燈隨之亮起,照亮內外三張白皙的臉。

  田芮疲憊地睜著眼,眼下是一片淡淡的青黑,她用力揉了把臉,嘟囔道:「你們找我還能有什麼事啊?還非得大半夜的。」

  穹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輕輕推了一下。

  「幹什麼啊?」田芮腳步虛浮,閉著眼睛任由她帶著自己往裡走。

  穹蒼輕車熟路地來到上次的地方,在田芮的注視下將畫翻了出來。

  ——穿著白裙子的女人跟一個小女生,站在古樸素雅的木屋前面,被一圈溪流環繞。

  小朋友的世界比較天馬行空,周圍的河流快被畫到天上,表現森林的方式,也是用一排排三角冠的樹木。

  賀決雲仔細比對了一番,艱難地將它與穹蒼家裡的畫作聯繫起來,心裡仍舊有點自欺欺人的勉強。

  得是想像力何其豐富的人,才能認出這是同一個地方?

  那位被她深深敬佩的女士正指著畫作上的木屋認真詢問:「這幅畫是你畫的?」

  田芮不明所以地點頭:「是啊。」

  「這是什麼地方?」

  田芮清醒了一點,然而腦子還是轉得不快,她蹲下身,從穹蒼手裡將畫接過,一面用手指描繪線條,一面從記憶庫中搜尋有限的內容。

  努力過後,她還是按著鼻樑晃了晃腦袋,失敗道:「這我怎麼能記得?好久之前的了。這地方很重要嗎?」

  穹蒼放緩語氣,循循善誘地道:「特徵。你把記住的特徵告訴我。這條河是在什麼地方?長度、寬度、走勢是怎麼樣的?山上有什麼花什麼草?從你家去這個地方,需要用多長時間?或者,你是從哪個高速口走的,路上經過了幾個山洞?」

  小朋友對山洞或者花草一類的記憶會比較清晰。田芮被她提醒,慢慢開始回憶起一些被她忽略的細節。

  她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將自己能想起來的東西儘量描述出來。

  「我記得……過了五個山洞。路上還看見過一個水上游樂園。有一條……河?或者是溪?裡面有魚。路邊有些會結黑色果子的樹……」

  田芮敘述的有些雜亂,然而在數據越加健全的地學信息系統裡,她給的答案,已經足夠推導出準確的地理範圍。

  穹蒼望向賀決雲,後者自信地打了個手勢,撥通電話聯繫三夭的後臺人員,將內容和指令發佈下去。

  隨後便是耐心的等待。

  田芮很是困倦,眼皮不停地下垂。母親住院的這段時間裡,她幾乎無法入睡,每天都在疲憊與失眠之間掙扎。一個人的空蕩房間,讓她缺乏安全感,哪怕有心理醫生的疏導,她也無法適應。穹蒼跟賀決雲的到來,反而讓她久違地放鬆下來。

  田芮趴在沙發上,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穹蒼本來還想讓她確認一下最終地點,盯著她的睡眼看了會兒,最後給她披上條毯子,輕手輕腳地離開家門。

  二人坐到車上,開著天窗,吹著秋夜裡的涼風。

  過了約有一個小時,加班工作的技術小哥打著哈欠,將符合條件的地址範圍發送到賀決雲的手機裡。

  賀決雲利用地圖軟件,在範圍內搜索著指定的木屋,很快,找到一棟搭建在半山腰的木質小樓。

  從放大的景象來看,小樓的側面開出了一片花圃,花圃並未經過專業性的打理,大部分是綠油油的草地,夾雜著一朵朵白色的不知名野花。但屋前的道路清理得很乾淨,可見平時會有人去定期打掃。

  只消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地方與祁可敘那張繪圖裡的相差無幾。

  賀決雲有些驚訝,恍然:「居然是真的?」

  最後的突破口,居然是在祁可敘多年前收到的一幅畫裡?

  穹蒼緊抿著唇角,感受著胸腔裡劇烈跳動的心臟,耳邊有輕微的嘶鳴。

  她覺得這是一種指引,是亡者埋藏在漫長歲月裡給她留下的痕跡,讓她與自己的父母又有了一絲微妙的聯繫。

  彷彿黯淡的圖像再一次閃爍起來,彷彿已經消逝的人化作無形的線牽引著她走向真相,彷彿詭譎的命運在這一刻終於創造出些許的溫情。

  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她生出指尖發燙的錯覺。

  穹蒼掩飾地摸了下鼻子,控制好語氣,無波無瀾地說道:「這應該不是巧合,將自己愛的女人,帶到能讓自己安心的地方,是一種象徵性的意義。這棟房子,對雙親離異的李瞻元來說,或許有著他童年美好生活的縮影。尋找或改造出與母親相似的戀人,帶她去自己記憶中最安全的地方,他是在追求『家』的安定感。」

  「這是他最不設防的地方。如果還能找到什麼證據的話,只能是這裡。」

  分明是很平靜的一段話,賀決雲莫名聽得心潮起伏。漫無目的的追逐,數次的迷失,他們終於扼住了對方的致命點。

  他馬上將地點信息告知何川舟,讓對方進行二次確認。

  何隊也是個奮戰在熬夜第一線的資深人物,接到情報後,第一時間投入到新的工作方向中。

  沒多久,她打開電話,確認了這棟木屋的產權。

  這裡是薛女士的老家。李瞻元年幼時,經常跟著父母來這裡過暑假。

  賀決雲鬆了口氣,感覺塵埃落了大半,說:「明天早上帶人過去勘查一下。」

  「什麼明天早上?」何川舟的聲音異常亢奮,讓賀決雲懷疑她究竟喝了多少咖啡。

  「現在過去,路上耽擱搜索一下,差不多就要到早上了。我喊兩個值夜班的同事馬上出發,你們那邊怎麼安排?」

  賀決雲當然是想回去睡覺的。為人民服務也要分日夜,他加班可沒人給他開工資。

  他偏頭瞅了眼穹蒼,後者用清澈的眼睛望著他,希冀地叫了聲:「賀哥……」

  賀決雲頓時感覺自己也被灌了杯有毒的咖啡。

  跟美色什麼的沒有關係,這主要是精神上的覺悟。

  他乾咳一聲,容光煥發道:「我們現在過去!到地方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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