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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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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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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8:49 |只看該作者
第 100 章

  菩珠記得從前曾聽駱保提過,說李玄度從小就是個急性子。
  
  她原本有些不以為然,覺他怎麼看都不像是急性子的人。
  
  但這回,她終於信了。
  
  她親眼看著他當場便去找葉霄說事。
  
  葉霄尋了一夜的人,天快亮才終於回來,那邊勸人也不是他的事,他便回去睡覺。誰知才躺下去眯上眼,就被叫了起來。什麼都還沒明白過來,又得知他得娶親了,娶上術國的王姐。
  
  他出身大族,世襲為官。梁太子一案發生之前,才二十出頭就做了四品的武官,正當風華,前途無限,也早定有世交的婚約。那是一個溫婉而秀麗的女子,他對她也很是滿意,只是之前女方守著母孝,故一直在等,原本那年就能成婚了,誰料命運巨變,他為不連累對方,主動提出解約。女家大約也正求之不得,正中下懷,再三致歉過後,婚事便就平靜告終。
  
  去歲他隨秦王回到京都,有一日回到本家,偶聽親族提了一句那女子的消息。在和他解約之後,不久便就得了另外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如今早嫁為人婦,生兒育女,且丈夫官運亨通,日子過得甚是平順。
  
  平順便好。
  
  已是時隔多年,故人的消息,再不會在他心中泛出什麼漣漪,且這麼多年,他也再無暇去考慮這方面的事了。
  
  以命去效力秦王,捍衛家族榮譽,成為了他每日睜眼後的唯一的信念。
  
  他沒有想到,才來西域沒幾天,竟遇到了這樣的事。
  
  娶妻,還是個西域女子?
  
  他很是吃驚,一時愣住了。
  
  ……
  
  其實菩珠很是清楚,聯姻固然能叫王子更加安心,為上術國換得更為牢固的受庇護的關係。但對於都護府而言,也並非沒有好處。甚至可以這麼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都護府初立,什麼都沒有,在恢復屯田能夠自給之前,不說別的,光是五百多人每日的口糧便是個大問題。解決的法子,要麼強取,要麼獲供。強取自不可取。若是如此,和那些時不時掠奪邊民的狄人有何不同?有了上術這個近鄰,初期的供應問題便能迎刃而解。不止所需的物資,兵馬也完全可以調用。
  
  但在菩珠心中,她早將葉霄視為老大哥一般的人。又穩重,又可靠,簡直比李玄度要好得多了!
  
  她半點也不想勉強葉霄。
  
  雖然娶親不算壞事,但她打算先問問他自己的意思。他若無意,她再向王子推薦別人。畢竟,非本意而被迫接納的婚事會有多彆扭,看自己和李玄度就知道了。
  
  誰知事情被李玄度這樣給攬了過去。
  
  她也不知他是如何對葉霄說的,他不讓她在場。反正根據事後他在她面前的說法,葉霄對娶妻一事求之不得,當場就很痛快地點了頭。
  
  他都這麼說了,事後看葉霄的樣子,確實也和平常沒什麼兩樣,那就皆大歡喜了。於是事情便就如此順順利利地定了下來。
  
  護送王子回到上術繼承王位之後,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都護府的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忙碌不停。除了修復塢堡、清理屯田這兩件重要之事,李玄度另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他為犧牲的三百前哨士卒在塢堡所在的高崗之巔立了一座石碑,碑上刻了所有人的名字。立碑的那日,他帶五百士卒親自祭拜,發誓復仇,激勵生者,告慰英靈。
  
  第二件,他任命葉霄為副都護,升張石山和張捉二人為左右司馬,另外擢了部分精幹之人,分別擔任候官、百長,約定法條,明確獎懲,正式建府,並且特意列明,凡立下大功者,不論地位,有成家之需,都護府將優先予以支持。據說五百人中,除了新上任的右司馬張捉沒有反應,其餘人對這一條尤其擁護,反應熱烈,無不期待。
  
  至於長史這個負責賓贊謀事和尺牘文書的位子,因手下一時無人能用,暫時還空缺著。不過影響不大。都護府方開,根基淺薄,涉及這方面的事也不多,他自己完全可以兼任。
  
  這兩件事後,惹眾人關注的另個焦點,自然就是葉霄即將迎娶上術國王姊的大喜之事了。
  
  這段時間李玄度忙,菩珠也很忙。她在忙著替葉霄籌備婚事。
  
  雖時間很緊,婚事的排場,肯定沒法和在京都操辦相比,但該有的禮節,一項也不能少。
  
  在送聘禮的時候,她出發時特意帶出來的一車絲綢,這時便派上了大用。
  
  當時她之所以帶絲綢,倒不是為了給自己裁衣,而是打算備作日後的賞賜或者饋贈之用。
  
  她從父親日誌裡了解到,西域除了人口眾多的幾個富庶大國,其餘諸多小國,名為國,實為單邦,國小而民寡,人口往往不超萬,即便號稱王室,受到舉國供養,但因地域之限,日常之供應,甚至不若京都中的大富。來自東方的精美絲綢,在那些地方更是價若黃金。王室貴族,爭相以衣絲綢為誇。
  
  這回給上術國王姊準備的聘禮裡,絲綢便是大頭。
  
  當日駱保送禮回來,據他講述,王宮裡的賓贊官員見到如此多花色繁複、各種各樣的華貴絲綢,欣喜驚嘆,當時他面子很足。
  
  菩珠相信王姊也會喜歡那些精緻而華麗的絲綢。畢竟,世上有哪個女子能拒絕得了如此美麗的東西?
  
  新房已經準備好了,婚期到來,葉霄也帶人去往上術國迎親了。
  
  駱保那日還告訴她,他照她的叮囑,特意尋了個機會,遠遠地看過一眼王姊。
  
  根據他的描述,王姊膚白大眼,高鼻紅脣,身材豐滿。
  
  應該是個有著異域風情的美麗女子。
  
  另外他也打聽到了一個消息。之前,王姊對她將要被無情的叔父送去給東狄大都尉做侍妾的命運感到十分絕望。那個大都尉在幾年前,曾來過這裡一次,又老又醜,舉止粗魯,她十分厭惡。就在不久之前,她聽聞她的弟弟還活著,受到李朝人的保護,曾計劃逃去投奔,不幸被抓了回來,當時激烈反抗,若不是被身邊人看得太緊,差點便要自盡了。
  
  駱保帶回來的消息讓菩珠放心了不少。她有一種預感,葉霄一定能夠征服這個性烈的異域女子。但是想到葉霄這幾日越臨近成親,越是沉默寡言,好似十分緊張,她又不禁感到有點好笑,特意吩咐駱保,不要告訴葉霄他打聽來的那些消息。
  
  讓他自己親眼看到新娘,慢慢去了解她,知道她的故事,未嘗不是一種更好的體驗。
  
  葉霄順利接回了王姊,當夜便就大婚,塢堡裡熱鬧極了。那幫嫉妒得快要變形的臉上帶著刺青的傢伙狠命用新娘帶來的葡萄美酒灌著新郎,待他被灌得醉醺醺地入了洞房之後,洞房情景具體如何,無人能知,反正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新房的門遲遲不見打開,直到日上三竿,葉霄才開門現身。
  
  他的表情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好似還是帶著點嚴肅,但腳步卻異常輕快,小心地護著他身邊那個皮膚雪白的美貌西域女郎,穿過眾人投向他們的炯炯的圍觀目光,去見秦王和王妃。
  
  自然了,又惹得身後一番咬牙切齒,暗恨昨夜竟沒有將他徹底灌醉,這才叫他今日如此招恨。
  
  上術國的這位王姊比菩珠年齡大些,十八九歲,因父親從前慕漢,不但有個漢人名字若月,也能說些簡單的漢人言語。昨夜出嫁,此刻被新婚丈夫帶來見秦王夫婦,雖面帶紅暈,顯得有些羞澀,但態度卻落落大方。葉霄對李玄度說話時,她便大膽地看著他,目光含情脈脈,絲毫不掩對他的喜歡和崇拜,倒是惹得葉霄有些面紅耳赤,表情不大自然,連說話都打起了磕巴。
  
  菩珠猜測昨夜他二人應當十分洽合,今早才會這般郎情妾意,心裡也感到歡喜,將她領到一邊,和她親熱敘話。
  
  李玄度和葉霄說了幾句話,便道放他休息三天。
  
  葉霄臉微熱,急忙推辭。
  
  李玄度微笑:“應當的。這些年你東奔西走,十分辛苦,如今新婚,好好陪你夫人幾日。”
  
  葉霄不再推辭,看了眼那女子,低聲道謝。
  
  李玄度興致似乎不是很高,點了點頭,再說兩句,道他還有事,起身便就走了。
  
  菩珠瞄了眼他離開的背影,和葉霄的新婚夫人再聊幾句,將新娘還給葉霄,自己便回了房,進去後,意外地看見他也在,手執一卷,歪靠在椅中,懶洋洋一副樣子,竟在看著閒書。
  
  最近他非常忙,白天極少能在後頭見到他的身影。方才他說有事先走,菩珠還以為他去了前頭,沒想到卻在這裡。
  
  她走了進去,奇道:“殿下今日無事?”
  
  李玄度眼睛盯著書,唔了一聲。
  
  菩珠不再追問,趁著他在,取出一件快要做好的常服,朝他招手:“你過來,看哪裡還要不要改尺寸。雖是照著你的舊衣做的,但還是試一試最好。”
  
  李玄度瞄了眼她手裡的衣裳,慢吞吞地放下書,走了過來,張開雙臂。
  
  菩珠幫他套衣裳。他起先一動不動地立著,片刻後,頭微微地低下,朝她湊了些過來,低低地道:“這段時日事多,你忙裡忙外,還要幫我做衣裳……”
  
  菩珠一邊幫他比著衣裳腰身的肥瘦,一邊道:“我針線不好,是阿姆給你做的。”
  
  李玄度一頓,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辛苦她了,你幫我向她道謝。”
  
  菩珠嗯了一聲,試好衣裳,幫他又脫了下來,見他也不看書了,轉身朝外而去,忍不住問道:“你去哪裡?”
  
  “屋裡悶,我出去走走,順便察看下地形。”
  
  他悶悶地道。
  
  “是為攻打寶勒國做準備嗎?”
  
  她一下來了興趣,問道。
  
  這些日,應是李玄度到來、上術國重新投向李朝的消息慢慢傳開了,菩珠知道附近有好幾個和上術國差不多的小國,已陸續派了使者,暗中前來求見李玄度。
  
  這幾個小國,除了國力和上術差不多,人口數千不等,其餘情況也是類似,不堪忍受東狄大都尉的苛捐重課,表示願意投靠都護府,但又害怕東狄日後報復,希望秦王能給他們一個確定的承諾。
  
  李玄度沒有拒絕,但也沒給任何的承諾,將人打發走了。
  
  菩珠當時有些不解。
  
  他告訴她,這些小國,除了少數真正願意歸附,其餘大部分不過是在李朝和東狄的中間左右搖擺,想要謀取最大好處罷了。如今聽說了上術國的消息,前來試探都護府深淺,甚至不乏想要趁機索取財物。
  
  這些人畏威而不懷德,如同禽獸,不講信義,非常容易壞事,一味籠絡,事倍功半。對於都護府而言,現在的重點不是他們,而是位於這一帶的東狄的最大鷹犬寶勒國。只要能將寶勒國給滅了,牢牢控制住這段中道,威懾加上實力的壯大,周邊這些小國自然就會跟風歸附,到時候,再接納它們也是不遲。
  
  “是。”他簡單地應了一句。
  
  “殿下,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她雙眸放光,用期待的目光望著他問。
  
  “我會騎馬!殿下你也知道的!”她忙又補了一句。
  
  李玄度扭頭,看了她片刻,仿佛在評估什麼似的,終於微微挑了挑眉:“行吧。”
  
  菩珠大喜:“那你等等我!我換身衣裳,馬上就好!”
  
  李玄度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雙手背後,轉身走了出去。
  
  菩珠立刻喚來阿姆,換了身男裝,讓她幫自己梳好頭,套上馬靴,取了自己的馬鞭,颯爽飛奔而出。
  
  李玄度帶了幾名隨從已等在塢堡之外,見她出來了,指了指他已幫她牽出的那匹紅馬。
  
  菩珠奔上去,親昵地揉了揉小紅馬的耳朵,隨後踩著馬鐙,利落地翻身上了馬背,跟著李玄度出發上路。
  
  寶勒國人口將近十萬,位於西面,距離這裡有五六百里路。一行人朝西而去,漸漸進入曠野,縱馬奔馳了小半天,不時遇到奔跑的野驢群,最後李玄度攀上附近地勢最高的一處高崗,在崗頭上眺望著遠處的寶勒國,下來後,叫菩珠歇息片刻。
  
  有些時候沒騎馬了,突然這麼縱馬奔馳了小半天,菩珠感到雙腿確實有點痠痛了,且又熱,汗津津的,衣裳緊緊貼在後背之上,想起方才縱馬來時路過的一個幾裡之外的地方似乎有片水澤,便說過去洗把臉。
  
  李玄度看了眼她微微沁著細汗的額,道:“我陪你去吧。”
  
  他讓侍衛留在這裡歇息,自己領她騎馬來到水邊。下馬後,在生滿水蘆的岸邊找到了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招呼她過去洗臉。
  
  菩珠蹲在水邊,掬水洗了幾把,洗去臉上的汗塵,取出隨身帶的手帕,擦了擦臉。
  
  一陣風來,倍覺涼爽。她抬起眼,見頭頂天空碧藍,前方水草如茵,野鷺遊蕩在蘆葦中間,風景異美,心曠神怡。
  
  她欣賞了片刻的美景,低頭見李玄度還蹲在她腳邊洗手,正要將自己的手帕借給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古怪的雜聲,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打架,且夾雜著粗糙而凶狠的嘶叫之聲。
  
  她循聲轉頭,赫然看見就在身後幾十步外的地方,竟又出現了幾頭野驢。其中一頭身形稍小,應是雌,還有兩頭公,一頭白額,一頭花耳,一邊往這邊跑,一邊相互踢打撕咬,毆鬥激烈異常,大有冤家對頭,恨不能咬死對方的架勢,發出的響動,驚得岸邊鷺群紛紛振翅飛起,逃離而去。
  
  只見一陣凶狠無比的相互攻擊過後,花耳不敵,敗下陣來,耷拉著一隻被活生生咬爛流淌著血的耳朵沮喪地敗退逃走,剩下那隻鬥毆成功的白額便停下,衝著小母叫了一聲,叫聲不複方才鬥毆之時那般嘶啞難聽,好似獻媚,小母跑了過來,兩隻便相互擦頸蹭耳,情狀親昵。再片刻後,大公縱身跳起,兩隻前蹄搭在了它雌伴的臀上……
  
  菩珠目瞪口呆,倏然睜大眼睛。
  
  這一刻她方有點明白了,方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節,應便是這些野畜的交合之季。
  
  她的眼角風瞥見身邊的李玄度。他似乎也在看著不遠之外正在發生的這一幕。
  
  這發情裡的野驢看著凶悍至極,有點可怕,且這一幕更是尷尬無比,她簡直連頭髮絲下都要往外冒汗了。想扭開臉,脖頸又似被什麼被給卡住了,不能動彈。猶猶豫豫間,屏住呼吸,心跳加快,人熱得簡直快要暈厥了。
  
  幸好這一幕並沒持續多久,很快大公便告終,從小母身下跳下,但這兩頭新夫婦卻還不走,依然停在原地,繼續著方才的親熱舔蹭。
  
  菩珠終於緩過來一口氣,慢慢地轉臉,卻見李玄度也轉過臉,二人頓時四目相對。
  
  一滴汗從她額前倏然滾落,沿著眉心落下。
  
  她也不敢去擦,這一刻只覺比方才還要難捱,心裡盼他趕緊說句什麼,好化解這尷尬的一幕,偏他一言不發。
  
  她腦子一熱,看著他,喃喃地道:“這麼快啊——”
  
  李玄度的眼睛亦看著她,低低地應:“是啊,太快了——”
  
  就在這時,那頭公野驢仿佛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扭過頭,頓時暴怒,又發出一陣方才鬥毆之時的嘶啞而難聽的咆哮之聲,揚起蹄子,朝著這邊便疾速衝了過來。
  
  李玄度臉色微變,道了聲“快跑”,一把攥住菩珠的手,帶著她便逃了出去。
  
  馬放在遠處,來不及騎了,他拉著他,被身後那頭憤怒的野畜追趕著,奪路狂奔,一口氣奔到附近的一個坡地之前,抱著她滑了下去,連著打了七八個滾,最後停在一片凹地裡,用草遮擋住兩人的身體。
  
  坡頂之上,那頭公野驢又惡狠狠地嘶吼了幾聲,見沒了攻擊對象,這才走了。
  
  菩珠起先縮他懷裡,一動也不敢動,直到聽到上頭沒有動靜了,片刻之後,感覺他也慢慢地鬆開了自己,扶她站了起來,問她有沒事。
  
  她這才大口大口地喘息,抬頭,見他看著自己,表情微微懊惱。
  
  她驚魂稍定,和他相互對望著,彼此模樣,都是平日未曾有過的狼狽。又想起了方才的那一幕,尷尬不說,竟還被畜生這般追趕,也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好笑,越想,更是越覺好笑,最後實在忍不住,噗地笑了起來,笑到最後,簡直是花枝亂顫,腳下沒站穩,又滑了一下。
  
  她“哎呦”了一聲,正以為自己要摔了,忽然腰肢一緊,人已被李玄度伸臂抱住,撲進了他的懷裡,緊接著,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脣瓣一熱。
  
  李玄度竟低下了頭,面朝她的臉壓了下來。
  
  她毫無防備,一下便被他吻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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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發表於 2021-1-12 00:13:25 |只看該作者
第 101 章

  他的舉動是如此的突然,以致於剛開始她完全沒反應,頭腦有點空白,直到片刻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正被他緊緊地摟著,承受著他的親吻。
  
  他抱著她的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嵌入他的身體裡。吻亦是霸道極了,幾乎立刻就攫走了她的呼吸。兩個人完全地貼在了一起,緊得她感覺到仿佛正有一顆心在兩個人的中間砰砰地跳躍——也不知是自己的心跳,還是他的。
  
  這是怎麼了?
  
  上一次,他不是拒絕了她嗎……
  
  這念頭方模模糊糊地閃現在了她的腦海裡,便就被擠壓了出去。
  
  和他一起,不算只有三兩日,也不是沒有親密過。
  
  但好像還是頭回,她感到他的擁抱和親吻是如此的熱切和纏綿,仿佛壓抑了許久的什麼東西突然間衝破了禁錮,洶湧而出。
  
  對著如此熱情的他,她完全不能招架,渾身很快便失了力氣,變得軟綿綿的,所有的思想也都抽離她而去,頭腦再一次地陷入空白,到了後來,連是如何倒下去的都不知道。
  
  茂密的半人高的草叢深處,充滿了壓斷的草桿溢出來的草汁的清香。周圍草葉隨風搖蕩,窸窸窣窣,如風在輕輕吟唱。而男子那夾雜著越來越濃烈的情動和欲望的親吻,也幾乎就要將她溺斃了……
  
  正當她昏昏沉沉之際,忽然,耳中隨風飄入了一陣呼喚的聲音。
  
  她一下清醒了過來。
  
  是他的侍衛張霆和沈喬找了過來!
  
  呼聲越來越近,最近的時候,似就響蕩在這片坡地的附近,隨後那聲音又漸漸地遠去,消失在了耳畔。
  
  他停住了,臉壓在她的鬢側,良久,慢慢地動了一下。接著,菩珠聽到他在她的耳畔低低地問:“你要回嗎?”
  
  他的嗓音又粗又啞,充滿了壓抑的感覺。
  
  她的心跳依然還是很快,有些不敢望他的眼睛,垂著眸,聲若蚊蚋地嗯了一聲。
  
  他仿佛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終於從她身上翻了下去,但沒立刻起身,而是繼續仰面,臥在她近旁的草叢地裡,閉目一動不動,似在平著他的呼吸。
  
  片刻之後,他終於起了身,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幫她一片片地撿去沾在頭髮和衣上的草葉,清理乾淨之後,牽她手回到坡上,和方才來尋他們的隨從遇到了一處。
  
  張沈二人鬆了口氣,解釋說,方才遲遲不見秦王和王妃歸來,坐騎遊蕩,不放心,故尋了過來。
  
  菩珠沒說話,只聽李玄度道:“方才見到這邊風景不錯,隨意閑走了幾步。無事了,回吧!”
  
  隨從應是,很快將二人的坐騎引來。
  
  或是來時騎馬有些累,菩珠此刻竟覺還是腳軟,這回上馬,動作便不似早上出發那般利索。一足踩上馬鐙,要抬起另腿,腿卻微微發軟,身子便遲滯了一下,這時,腰身被一雙手輕輕托住了。
  
  她回頭。
  
  “還騎得動嗎?若乏了,我帶你回。”他站在她的身後,仰面望著她道。
  
  菩珠瞄了眼身後不遠處的張沈二人,輕咬了下脣,搖了搖頭,順著他的托舉,自己坐上了馬背。
  
  他仿佛微微失望,但也未再多說,自己也上馬後,掉頭返程。
  
  回來的路上,他和她並駕齊驅,不止如此,行在路上,菩珠留意到他還時不時看自己一眼。
  
  她的感覺是……
  
  撞見了野驢之後,一切突然就不一樣了!
  
  他們是在傍晚時分回到塢堡的。下馬之後,他依然緊緊地伴她身旁,和她一道入內,但入了大門沒幾步,便就停了腳步。
  
  剛被升為左司馬的張石山等了他頗久,見他終於回了,疾步上前,向他稟告說,有幾戶原本為了避難也逃進深山的烏壘居民現在想出來在附近重新落腳,獲得他們的庇護,請求都護的許可。
  
  李玄度有點心不在焉,眼睛望著跟他停下似在等著他的菩珠,立刻點頭:“準了!你派幾個人助他們落腳便是。往後類似之事,你照制自己看著處置,不必特意告我。”
  
  張石山領命而去。
  
  李玄度正要陪她繼續往裡,一個名叫丁壽的候長又來請示,道塢堡之後有片從前的屯兵留下的毬場,擬清理出來重新夯地修整,往後士卒空閒下來,便有擊鞠之地,既可娛樂,亦能鍛煉,有利作戰,請求都護批准。
  
  李玄度亦准了,打發走人,伴著菩珠再往裡去。誰知沒走兩步,又來一人,說上術國發來的幾車糧草快要到了,押車的是名貴族將軍,問如何招待。
  
  這本是葉霄之事,但他今日一天都不見人影,下頭的人只能來請示都護了。
  
  菩珠知他一時是脫不開身了,便不再等他,邁步自己朝裡走去。
  
  李玄度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通往後院的門裡,只能先去安排事情。
  
  菩珠回到住的地方,略作休息,吃了點晚膳,便去沐浴。
  
  浴桶裡盛著溫水,她在裡頭浸泡著身子,待消去今日外出帶來的疲勞,想出來了,卻遲遲不見阿姆給她送進衣裳,於是開口喚她,喚了幾聲,依然不聞動靜,只好自己爬了出來,擦了擦身上的水,拿起一件方才脫下的衣衫,草草遮住胸和腰腹之下,隨即朝外走去,抬頭便見門簾外影影綽綽有個人影,以為是阿姆,撒嬌:“阿姆,你方才怎不理我……”
  
  她掀開簾,抬眼,話語停歇,一時定住。
  
  簾後確實有個人,卻不是阿姆,而是李玄度。
  
  他一掌握著她想穿的那件衣裳,站在簾後,無聲無息。
  
  顯然他進來有些時候了,阿姆必是因他來,才出去了,難怪方才叫了也沒人應。
  
  但此刻還早,剛掌燈不久,菩珠真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來了。
  
  和他不是沒有相對裸裎過,她的身子上上下下,早被他給看過了。
  
  但自從那夜他拒了她之後,二人便相互守禮,雖每晚同床而眠,衣服卻從來都是穿得好好的。
  
  此刻這樣……
  
  她微微耳熱,正想後退,先躲回到浴房裡,忽聽他低低地道:“別走。”
  
  她一愣,雙足便如生根在地,再也邁不動了,眼睜睜看著他伸手將她手中攥著的衣衫慢慢地抽了出去。
  
  她用來蔽體的衣,便如此,一寸寸地被抽走,她亦一寸寸地露出了原本想要遮掩的身子。
  
  衣裳最後完全被抽走,她手中空了,全身上下,玉骨冰肌,再無任何遮掩,完完全全,顯露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目光無比晦暗。
  
  她戰慄了起來,忍不住抬起雙臂,想遮掩羞處。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那隻方才抽走了衣裳的手跟著,輕輕挪開了她徒勞地擋在身前的玉臂,令她露出了她那日漸飽滿的漂亮的身段。
  
  他的目光晙巡了片刻,緩緩低頭,在她柔軟的胸口上落下了溫柔的一吻,接著抖開他手中的衣裳,裹住了她的身子,隨即附脣到了她的耳邊,用低啞的聲音道:“你不是想學防身術嗎?晚上我無事,哪裡也不去了。我教你。”
  
  嗯,剛開始的時候,他確實教了她那麼幾下。但很快,教著,教著,他把她教到了床上。
  
  那張可憐的還沒更換的不是特別牢固的床無法支撐這般的力道,不斷地發出吱呀異響,弄得她簡直無心於他正對她做的事。怕它萬一倒塌,又怕這異響被外面的人聽到。一陣緊張,竟惹得他再也把持不住,很快便就告終。
  
  喘息稍定,菩珠閉著眼睛,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一幕,想起他當時附和自己說“是啊,太快了……”時的一幕,兩相對比,實在忍不住了,扭過臉,極力不讓他發覺她在暗笑。但不幸,還是很快就被他覺察了。
  
  他的手捏住了她的面頰,將她腦袋強行轉了過來,盯著她。
  
  菩珠心知他必猜到了她為何發笑,頓覺不妙,慌忙辯解,叫他莫要想歪,她不是在笑他。可憐她越是解釋,他臉色越黑,最後一言不發,沉面將她從那張令他無法盡興的床上抱了下去,直接放在屋中那張傍晚用水擦得乾乾淨淨的地席上,效著白日所見的一幕,竟肆意調弄,惹她低低嬌呼,掙扎扭頭,叱他無恥,神態似嗔似媚動人無比,他自是更不肯輕易放過了,咬著牙一心征服,一時你來我往,春意無邊,但見蠟炬寸寸短去,夜漸漸深沉,到了下半夜,李玄度方盡了興,仰在她的身邊,和她並頭臥眠,沉沉地睡了過去。
  
  菩珠也早就累壞了,但卻還是有點捨不得就此睡去的感覺。
  
  她一個人,悄悄地體味這被他用手臂摟著,以久違了的親密姿勢蜷臥在他懷中的感覺……
  
  她騙不了自己,她其實很是喜歡。就好像她其實也喜歡和他做今夜的種種親密之事,喜歡他因為自己而得到滿足。
  
  他因她得到滿足,她就也感到更加滿足了。
  
  她猜測他今日突然對她改了態度,白天偶遇的那一幕,或是個中誘因。
  
  當時他抱著她,將她壓倒親吻,她便感覺到了他的異樣。
  
  正常男子久曠,有紓解之需,再正常不過了。
  
  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這個晚上,因了他的異常熱情,她感到很是滿足,也很是快活。
  
  他應當也是如此。
  
  既彼此契合,相互滿意,那便最好不過。從前種種不快,又何必執著,自尋煩惱?
  
  菩珠往身邊這熟睡的男子懷裡再靠了靠,和他更加緊地靠在一起,方慢慢閉上眼睛,亦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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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3:42 |只看該作者
第 102 章

  一陣細細密密的輕吻,落在了菩珠的面龐之上。
  
  她的彎眉、閉著的眼皮子、長翹的睫毛,俏麗的鼻頭、櫻脣……一一親過,那吻又沿著她的白膩頸項一路往下,留戀不去,漸漸地加重力道,最後變成了啃嚙……
  
  睡夢裡的菩珠終於被來自胸口的這種略痛又帶癢的感覺給弄醒了。
  
  她還睏,好睏……
  
  根本就睜不開眼。
  
  昨夜真的太累了,她現在什麼都不想要……也不想他碰她。
  
  她只想繼續睡覺!
  
  她閉著眼,縮了縮脖,躲他,發現躲不開,便胡亂抬手,推開他壓過來的臉,自己翻了個身,從他懷中滾了出來。
  
  這下終於解脫了。
  
  她趴著,臉壓在枕上,打了個哈欠,繼續呼呼大睡。
  
  李玄度望著她留給自己的一片背影:烏黑的長髮凌亂地散在雪白的肩背之上,皮膚嬌嫩得好似吹彈可破,細細的腰肢,看著弱不禁風,仿佛他一折便就能斷,其實卻如早春吸飽了雨水的柳枝,柔韌得超乎他的想象……
  
  他望著,漸漸地出神。
  
  和她成婚已經一年多了,在一起的次數一隻手伸出來五根指頭就能數得過來。
  
  他竟會日日過寶山而不入。簡直是暴殄天物,蠢不可及。
  
  他眼底的眸色變得愈發暗沉了,忍不住朝她又伸出手,掌心輕輕地貼了上去,慢慢撫觸,體味她清早之時那溫暖的柔膩肌膚帶給他的感受。撫了片刻,又覺不盡興,把臉湊過去,張開了嘴。
  
  還是又痛又癢!
  
  他想幹什麼……
  
  菩珠煩惱,伸手胡亂地摸,想扯來被子矇住自己,口裡含含糊糊地抱怨:“不要!我睏……我還想睡覺!”
  
  李玄度哄她:“你繼續睡便是,別管我,我就親親你……”
  
  菩珠忍了片刻,實在忍不住了。
  
  他這樣,她根本就沒法睡覺,尤其是今早,她真的還很睏。
  
  來了這裡之後,他不是天天忙碌、日日早起,她醒來就看不見他人嗎?
  
  現在她好懷念那種醒來看不見他人影的感覺。
  
  她終於掙扎著睜開了黏膩的眼皮子,望了眼窗外透進來的明亮曙色。
  
  來這裡之前,她便在父親的日誌裡看到過記載,道西域這邊,日出日落的時辰比關內中原要遲得多。夏日往往亥時方完全天黑,至秋冬,日落雖比夏日提早些,但日出亦會相應推遲。
  
  如今入秋了,看這曙色,照她來這裡後的經驗推測,早已過了辰時。
  
  他以前從沒起得如此晚過。何況此刻,雖然人在後頭,但連她都聽到塢堡外隱隱飄來了陣陣士卒早操發出的吼叫之聲。
  
  她不信他聽不見。
  
  倘若換她做了都護,下屬都早早地操練了,她怎可能充耳不聞躲在這裡偷懶?
  
  勤奮不怠,作吏卒之表率,這難道不是一個最高長官應當以身作則的基本素養嗎?
  
  這才幾天,他竟又如此懈怠了。簡直如同從前那樣,鹹魚附體。
  
  如此下去,怎麼能行?
  
  她對他更不滿了,再次推開他,這次用了力氣。
  
  他沒防備,一下被她推開,跌回到了枕上。
  
  “不早了,大家都去操練了!殿下你還不起身?你今日無事?”
  
  李玄度見她看著自己一臉的嫌棄,略覺心虛,轉念一想,又理直氣壯了:“葉霄都能休息三日,今日還在休息!我不就晚了些,怎就不行?”
  
  菩珠快要被他氣笑了:“他新婚!你和他比?再說了,不是你自己放他假的嗎?”
  
  她說完,見他就是躺著不動,索性不理他了,自己坐起來尋衣裳穿,口中道:“罷了,你要睡自己睡。我起身了,我今日有事……”
  
  李玄度仰在枕上,見她就要丟下自己了,眼前不禁浮現出昨日那個上術王姊陪在葉霄身邊含情脈脈看他的一幕。
  
  那滿心的喜歡和崇拜之情,連他這個外人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反觀自己娶了她,新婚之時,她對他何曾有過這般的待遇?從嫁他起,不是在算計他,就是在逼迫他……
  
  莫說那時,便是現如今,這一刻,她對他還是半點兒也不溫柔貼心……
  
  李玄度心中一陣發酸,酸得厲害,見她已是自顧穿好衣裳,把她的身子裹得嚴嚴實實,丟下他往床沿爬去,眼看就要下床了,略略抬了抬腳,勾住她腿。
  
  菩珠被他絆倒,一下撲到了他的身上。
  
  溫香軟玉一跌入懷,他便一個翻身,順勢將她壓在了身下。
  
  菩珠在他身下使勁地撲騰,命他放開自己,倒惹得他來了邪性,非但不放,低了頭張嘴,隔著層衣裳,往她的胸尖尖上狠狠地咬了大一口,咬住了,不鬆齒。
  
  菩珠吃了一記大痛,若不是人在床上正被他壓著,必已是跳了起來。
  
  她“哎呦”一聲,抬手便打他,罵他壞人,要他立刻鬆開她。
  
  他“嗤”地一笑,抬額看她,眼底眸色閃爍,如暗波流轉,慢慢地鬆了齒,在她衣襟上留了一個口水印。
  
  “我壞,今日你才知道?”他的嗓音又低又啞,叫人聽了心底打顫。
  
  平日他總一派孤冷的模樣,此刻這般罕見的神態和情韻……倒叫菩珠忽然想起了從前在京都紫雲觀見到的那個黃昏向雨獨酌壺酒的他,亦是這般衣衫不整,放浪不羈……
  
  不知為何,她頭皮忽然一陣發麻,方才被他咬過的那處也慢慢地癢了起來,好似……要他再咬上一口,方能解這癢意……
  
  她咬了咬脣,直叱他名:“李玄度!”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一臂曲肘,撐在她的肩畔,手支住了他的頭,微微歪著張俊臉,睨她。
  
  菩珠聲音變小了:“……你再鬧我,我生氣了……”話音未落,便睜大眼睛,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朝著自己慢慢地壓了下來,直到他的脣和她的碰在了一起,輕輕地親了一下,猶如蜻蜓點水,一連這般親了好幾下,她的心便也跟著跳了好幾下,好似親落在了她的心頭之上。
  
  最後他吻住了她。
  
  菩珠很快就沒了思想,腦子裡空洞洞的,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喘出氣來,好似聽到他在耳邊問自己:“姝姝昨晚快活嗎?”
  
  她面龐紅撲撲的,閉著眼,點了點頭。
  
  “還想要嗎?”他低沉的聲音在繼續勾引她。
  
  她的眼睫顫抖得厲害,再次點頭。
  
  “抱著我!”他命令她。
  
  她立刻抬起雙臂,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肩背,忽然這時,門上傳來一道仿佛帶了點猶豫的叩聲,駱保的聲音隨之響了起來:“殿下……殿下……你醒了沒?”
  
  李玄度被打斷了,停下,慢慢地抬起頭,沒好氣地應:“何事?”
  
  “左司馬一大早就在前頭等……等著殿下,說昨日殿下要他今日引殿下去巡視烽障的。方才他問了好幾遍,殿下去了哪裡,奴婢見不……不早了,就過來問問——”
  
  他睡在外頭,自然不知昨夜之事。
  
  一早他疑惑不解,心想秦王又不象葉霄那樣新婚燕爾,搞不懂他怎的今日如此起晚,便一趟趟地來看,門卻始終關著,加上又被催問,於是過來叩門。
  
  他服侍了李玄度多年,方才一聽他聲音的語調,就知他不高興了,懷疑自己時機來得不對,有點慌神,說話自然也就結結巴巴了起來。
  
  李玄度面露懊惱之色,遲疑了下,道:“你去告訴他,改成明日……”
  
  菩珠聽得一清二楚,方才那被男人勾得沒了魂的腦子一下清醒了過來,睜眸,使勁推了推他,打斷了他的話,隔著門對駱保道:“你去告訴他,讓他再稍等片刻!殿下他馬上就好,立刻出去!”
  
  駱保應聲去了。菩珠催李玄度起來,出去做事。
  
  他覷了眼她的臉色,嘆口氣,爬了起來。
  
  菩珠下了床很快穿好衣裳,回過頭,見他還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到處找他的衣物,搖了搖頭,
  
  走過去替他找了出來,再幫他一件件地穿戴好。洗漱過後,他胡亂吃了幾口東西,匆匆走了。
  
  這一天,李玄度在張石山的陪同下,走遍了附近百里內正在修復的所有五六個燧障,等回來已經不早了,過了戌時,太陽卻剛下山,光線還很亮,他便順道又去了屯田,察看田地和水渠的修復。
  
  張石山手下的一個有著豐富屯田經驗的老農吏向他匯報情況,道一切進展順利,再過些天便能播種小麥。至於粟稻,只能先留出地,等明年春來再開墾播種。
  
  李玄度勉勵了一番眾屯卒,這才結束一天的奔波,回往塢堡。
  
  早上李玄度走後,菩珠也沒閒著,去看望那些搬遷回來的當地居民。
  
  張石山已派人幫他們修理因多年無人居住而廢棄坍塌的房子,還沒修好,這些人便先落腳在了塢堡外圍的一些空房子裡。男人都去修房了,剩下的七八個女人裡,有幾個寡婦,還有十來個孩子,全都又黑又瘦,幾人皮膚生了疥瘡,小女孩的頭髮裡也爬滿蝨子。
  
  菩珠叫來醫士給她們治病除蝨。又見幾個小女孩身上的衣裳實在破爛,布頭幾乎一碰就碎,有幾個甚至連衣服都沒有,身上穿的東西是用樹皮和草根編織起來的,幾不能蔽體,於是當天便和阿姆還有王姆一道,用舊衣改出了幾件衣服,領她們洗澡,洗乾淨後,給她們換上了衣服。
  
  她忙了一天,黃昏才回到後院,見李玄度還沒回,想等他回來了一起吃飯,便先去洗澡,洗完穿了套碧羅襦裙,和阿姆一道坐到院中葡萄架下鋪著的一張地衣上,倚靠一張矮腳小案,在黃昏漫射的餘光裡,一邊納涼,一邊晾乾長髮。
  
  這個小院裡生著一株野葡萄樹,多年無人打理,匍匐在地,瘋長枝蔓,卻不結果。菩珠住下來後,沒砍掉,給它搭了個架子,將葡萄枝引了上去,幾乎蔽滿了整個院落的上空。現在院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只住著她和李玄度還有阿姆三個人,十分清淨。
  
  她才坐下來沒一會兒,駱保便就來了,殷勤地請阿姆去一旁歇息,說他來替王妃打理頭髮。
  
  阿姆便讓出位子,去了灶房。
  
  自從阿菊回來後,王妃的一些近身服侍之事便輪不到駱保了。到了此地,他連這個院子也擠不進去了,住在隔壁,心中未免失落,此刻瞧準機會終於爭寵成功,心情大好,幫她擦乾長髮後,取了梳子,替她慢慢地梳理了起來,梳著梳著,又稱讚王妃頭髮豐美。
  
  菩珠在地衣上抱膝而坐,笑著和他閒聊:“你最近在忙什麼?”
  
  駱保道:“原本服侍殿下和王妃,如今殿下日日忙碌,見不著人,王妃也有了阿姆,用不到奴婢了,奴婢無事可做,只好跟著那些粗人練武,還被那個姓張的大青臉給罵了,說奴婢礙手礙腳。奴婢以前跟著殿下也練過的,殿下都未罵過奴婢……”
  
  菩珠聽他語氣委屈,忍著笑鼓勵:“練武好,你沒事多去練。要是擔心張右司馬,我和殿下說,叫殿下吩咐一句張司馬就是了。”
  
  駱保勉勉強強地應了一聲。
  
  菩珠又問葉霄和若月王姊,說自己這兩天都沒看見他們。
  
  駱保終於重新提起了勁頭,道:“是啊,奴婢這兩天也沒看見!就只遇到王姊帶過來的一個傅姆往他們屋裡送飯去。葉副都尉不是還有一日婚假嗎?賀五那些人今日都在背後設賭局了,賭明日葉副都尉還會不會露面……噯,奴婢也是想不通了,這兩個人日日夜夜對著一塊兒,到底有何樂趣,他就不會膩嗎?”
  
  菩珠掩嘴笑:“膩不膩不是你說了算!你莫摻和!”
  
  駱保嘿嘿一笑,撓了撓頭:“奴婢曉得,也就是好奇,隨口說說罷了……”
  
  李玄度望著院中暮光裡的這一幕,聽著她發出的笑聲,不覺地停下了腳步,靠在院門口,直到駱保抬頭看見了他,驚喜地喚了一聲,方邁步走了進去,說肚子餓了。
  
  駱保立刻一溜煙跑去喊開飯。待用了飯,李玄度一襲寬袍沐浴而出,見她還坐在葡萄架下,正在剝著一盤葡萄,走了過去,赤足踏入,坐到她身側,抬手握住她的一把秀髮,深深地嗅了一口發間的香氣。
  
  菩珠問他今日去了幾個地方,累不累,聽他說把馬都跑得口吐白沫,險些累死,示意他躺下休息。
  
  李玄度便順勢靠著她仰了下去,頭枕在她的腿上。
  
  菩珠呶了呶嘴:“那邊不是有枕嗎?”
  
  李玄度順手拿起近旁丟著的一冊她讀過的書,就著葡萄架上透下的最後一點黃昏餘光,隨意地翻了幾下,口中道:“那個太硬,我不睡!”
  
  菩珠只好由他了,叫他張嘴,往他嘴裡塞了一顆剛剝出來的葡萄。
  
  他吃了一顆,說:“這裡也有冰?”
  
  “哪裡來的冰。是後頭有個以前打的水井,涸了多年,清理掉裡頭堆積的淤泥和雜物,竟也出水,澱了些天,阿姆說水能用了,不但清冽,更是涼爽。葡萄便是放在井裡湃過的。”
  
  他哦了一聲,又吃了一顆她餵的葡萄,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了幾句,菩珠想起葉霄的親事,心裡好奇,便問:“那日你到底如何和葉霄說的,他答應娶王姊?”
  
  那日李玄度對葉霄說,為了讓上術國放心,也是為了解決都護府初來乍到的困難,他們這邊,必須得有人娶上術國的王姊,這是任務。他覺得葉霄很適合,正好也可以解決人生大事,一舉兩得。誰知葉霄推脫,他就又說,原本是他自己打算納的,但王妃極力反對,絕不容許他納側妃,他怕後強納,後院不寧,無奈作罷。
  
  自己既納不成了,總得有人來完成任務,上術國正好對葉霄十分滿意,所以人選非他莫屬,他非娶不可。
  
  便是如此葉霄最後才點了頭。
  
  李玄度聽她追問這個,自然不說實話,眼睛只盯著手裡的書:“他都這年紀了,有這麼好的事,為何不應?”
  
  菩珠想想好像也對,想到葉霄和王姊成親後濃情蜜意,兩人如同天造地設,心裡也是歡喜,又餵了他一顆葡萄。
  
  李玄度吞了下去,用平淡的語氣問道:“你那日對王子說的,都是真的?”說完悄悄看了她一眼。
  
  菩珠回憶了下,便明白了他的所指。一邊繼續剝著葡萄皮,一邊道:“我不這麼說,他如何安心?難道說殿下你不可靠?”
  
  李玄度一頓,手跟著飛快地翻了幾頁書,又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那你那日為何不答應王子”
  
  菩珠道:“殿下你可算是奇貨可居,上術卻一小國,且剛來就答應這種事,有些不妥。至少也要等到日後,遇到了一兩個大國,若還有聯姻之需,到時再予以考慮。殿下你說呢?”
  
  她說完,再次餵食剛為他剝好的一顆葡萄,卻見他緊緊地閉上了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書,忽然拿書壓住了臉,悶悶地道:“不吃了,我飽了。”
  
  菩珠再也忍不住了,笑個不停,拿開了他壓臉的書,哄他張嘴。
  
  他起先一動不動,忽然張嘴,連著葡萄,一口咬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叼住了,含在嘴裡,慢慢地舔去她指上沾著的葡萄汁。
  
  菩珠只覺手指被他的舌給裹住了,又熱又軟,舔得酥酥麻麻……這感覺仿佛隨著手指透入了骨髓,又傳遍全身……
  
  她終於反應了過來,飛快地抽出自己的手,背在身後。
  
  他睜眸,從她腿上坐了起來,湊了過來,張嘴含住了她的脣,深深地吻她。良久,在結束了這個帶著甜蜜的葡萄汁味道的接吻後,額頭抵著她的額,低低地問:“你是想我日後也吃別的女子剝的葡萄,咬她手指,像親你一樣地親她嘴嗎?”
  
  她的呼吸變得又濕又熱,搖頭。
  
  他用鼻樑親昵地蹭了蹭她發燙的面頰,用催眠般的語調繼續催促著她:“我要你說。你要不要?”
  
  “不要……”
  
  她紅著眼睛,終於說道。
  
  李玄度的眼中終於泛出了一縷得意的暗芒,說:“那你記住,日後都要這樣。”
  
  她說好,乖巧無比。
  
  他再也忍不住了,將她一把抱了起來,抱進屋中,掩上了門。
  
  白晝終於消盡了它最後的一點光芒,夜幕再一次地降臨。
  
  夜風吹過,頭頂的葡萄葉簌簌作響。
  
  阿菊坐在葡萄架下,手中搖著一柄蕉葉扇,脣邊噙著微笑,想著明日該做什麼好吃的,才能把她的小女君養得再胖一點。
  
  葉副統領的新婚夫人,看起來就很好生養的樣子,阿菊心裡很是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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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3:54 |只看該作者
第 103 章

  窗外晨曦漸白。
  
  新婚第三日的清早,葉霄起了身,當穿好衣服準備出去,看到他的新婦,那個名叫若月的女子,卻還是擁被坐在床上,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便走了回來,想安慰她一下,她便順勢撲到他的懷裡,將他又推倒在了床上。
  
  他已是兩天沒有出過房門了。
  
  在此之前,他真的是做夢也不敢想象,自己能有如此的好運。
  
  那日秦王找他說娶親之事,最後他屈服於上司那近乎赤裸裸的明示,被迫接受了婚事。但其實在心裡,對這樁婚事,他並不抱多大的希望。
  
  畢竟對方是個和他素未謀面的異域女子。他猜測她應當也是出於被迫而嫁。
  
  而且說實話,他對自己也完全沒有信心。
  
  時光流逝再不可追,他早已不是從前京都之中那個出身世族仕途無限的他了,年紀又比她大了不少。即便不論這些,光是他從前因為受傷在臉上留下的醜陋疤痕,想必就足夠嚇走所有的女子了。所以對於新婚之夜,他早早就做好了打算,若是新婦不願圓房,他絕不會勉強。
  
  他沒有想到,王姊不但美貌,而且多情。洞房夜不但順利,還超乎想象。這兩天除了婚後的次日他帶她去見了下秦王和王妃,剩下的所有時間,他幾乎都是和她在床上度過的。他的小妻子令他感到極是快樂,猶如身在天堂。
  
  他自然能猜到外面那幫人這兩天在背後會如何拿這個打趣自己,對此,他一開始其實也感到有點羞恥。早年所受的教育,令他覺得他不該如此沉迷,卻又抵不住她的熱情似火。在掙扎了幾次之後,他索性放開一切雜念,隨心所欲,盡情享受著他得到的美人之恩。
  
  此刻,她又在解他的腰帶了。
  
  娶了如此一個充滿異域風情又熱情大膽的小妻子,實是莫大之甜蜜,卻又帶來了點小小的苦惱。
  
  他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動作,低聲道:“我該走了。不是說好了嗎?”
  
  見她不語,“晚上我就回來陪你了。”他繼續哄著舍不得他走的新婚小嬌妻。
  
  她終於抬起頭,用不太流利的話說道:“秦王殿下不是放了你三日的假嗎?今日才第三天,為何你便要走了?”
  
  “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你不喜歡我了,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嗎?”
  
  她說完,凝視著他,眼圈慢慢地泛紅,目光滿是委屈和不解。
  
  沒想到她竟會生出如此的誤會。這讓葉霄不禁想起了昨夜她告訴他的關於她的一些事。
  
  她說在他之前,她本是要被送去給那個又老又醜又粗野的東狄人去做侍妾的。她一度十分絕望,已經不想活了。後來嫁到這邊,也依然不敢懷有任何的希望。她沒有想到,她的夫郎竟是如此的英武、溫柔、體貼,像山那樣穩重而可靠。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他了。
  
  她大膽又熱烈的表白,令當時的葉霄十分感動,此刻又見她如此沒有安全之感,愈發感到心疼。
  
  他對她解釋,說不是不想和她在一起,而是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正在等著秦王殿下去做。他也知道秦王在等著他,不想因自己而耽擱了大事,所以想要提早一天結束休假,回去做事。
  
  她這才露出釋然之色,笑了,抱著他又親了好幾下,這才放走了人。
  
  所以今日一大早,不但賀五那些賭葉霄今日還不露面的人輸得差點要脫褲子,就連秦王殿下得知,也是十分意外……
  
  說得更確切點,對比著連婚假都沒放完便大早主動回來等著做事的葉霄,天亮仍賴著不想起床的李玄度,又被菩珠無情地給嫌棄了。
  
  他匆匆趕到塢堡前堂,見葉霄果然回來了,衣著整齊,精神抖擻,恭立在旁,看著已是等了有些時候了。
  
  他正色道:“不是准你休息三日嗎,怎不多陪新婚夫人,竟提早回來了?”
  
  葉霄恭聲道:“多謝殿下垂愛。屬下知殿下有重要之事,關乎都護府之大計,不敢因我之私事而耽擱殿下的計劃。屬下也休息了兩日,差不多了,該回來做事了。”
  
  李玄度有些感動,但亦覺微微的彆扭,心想幸好他這話沒叫她聽到,否則,有如此一位連新婚也不忘公事的勤勉下屬在,往後自己的境況只怕更加艱難,想在她那裡多偷個片刻的懶,想必也是不成了。
  
  他很快收了雜念,神色隨之轉為鄭重,說道:“原本是想等你明日休息完,我再去于闐。你今日既回來了,事不宜遲,這邊的事便交託給你,我今日便就動身走一趟,去探望下于闐老王。”
  
  葉霄知他計劃去于闐的目的,那便是聯合于闐,共同對付寶勒國。
  
  寶勒國人口近十萬,勝兵約三萬,不但是西域中部最大的國,且扼住了沿此西去的一條便捷主道,地理十分重要,所以一直以來,都是中原皇朝和北方政權極力拉攏和爭奪的對象。
  
  寶勒國在十年前菩珠父親行走西域之時,一度歸向了李朝,但這些年,隨著李朝不再經營西域,再次被東狄牢牢控制。懷衛此前去往京都,以及後來李玄度送他西歸,皆無法走這條近道,只能取南道迂迴往來。
  
  南道之上,亦分布了十來個大大小小的國家,于闐便就是其中的一個大國,因遠離東狄,相對得以自立,加上樂慕中原,至今仍歸向李朝。王子尉遲勝德也是去年才從京都回的國。
  
  于闐的國力自然遠不及寶勒,傾舉國之力,勝兵七八千而已,但若能聯合,加上上術,都護府下有萬人可供調配,到時謀寶勒之戰,並非沒有可能。
  
  但這只是一個設想。
  
  于闐名義投向李朝,到了關鍵時刻,出於各種考慮,未必就會願意真的出兵助力都護府。所以李玄度在剛到這裡的時候,便就計劃盡快親自去一趟于闐。
  
  之前事情千頭萬緒,他沒法離開。如今上術國歸附,都護府的各項事務也逐漸步入正軌,葉霄知他心事,這才提早結束婚假,好讓他可以脫身前去辦事。
  
  李玄度命人將張石山和張捉叫來,留張石山,全力配合葉霄守好塢堡。張捉則選一百士卒隨他上路。
  
  交待完了各項事務,李玄度回去告訴菩珠,他今日便就動身去往于闐,半個月內,應當能夠回來。
  
  今早還在嫌他偷懶,沒想到才轉個身,他竟就要去別的地方了。
  
  菩珠起先微微茫然,很快,她反應了過來。
  
  西域不是平靜的樂土,而是一片充滿了各種風險和不確定的危險之地。
  
  她的父親便是罹難在了這個地方。
  
  或許往後,他像今日這般的突然出發,就是一種常態。
  
  她得學會習慣才好。
  
  他方才也告訴了她他這趟于闐之行的目的。
  
  以于闐和李朝的關係,他這趟不會有什麼危險,充其量也就是于闐不願真正效力,他白走一趟罷了。
  
  所以,她也完全不必擔心什麼。她在心裡又這般對自己說道。
  
  她默默地和阿姆一道替他收拾了行裝,送他出發。他讓她不必送,她便停在門口,望著他的背影從葡萄架下穿過院落,朝外走去。
  
  日光的影,透過葡萄枝的縫隙,斑駁一片,落在了他的背上。
  
  半個月……好似要好久才能過去……
  
  她的心有點空,看著他越去越遠的背影,越來越空,越來越空……
  
  忽然,在他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她看見他的腳步一頓,似乎遲疑了下,最後轉頭,望了她一眼,隨即抬手,示意她過去。
  
  她心一跳,立刻朝他飛奔而去。
  
  不過是從屋子的門口跑到院門口,如此短的一段路罷了,她竟也似跑得心慌氣短,呼吸紊亂。
  
  “殿下還有何事?”她喘著氣問他,胸口微微起伏。
  
  他瞄了一眼,低頭下來,將臉朝她湊了過來,脣附到她耳畔,和她喁喁細語:“葉霄壞了孤的好事!本想今晚再好好教你幾式新想到的防身術,等教好了,孤明日再去于闐……”
  
  他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總之,你在家自己好好練習前次我教你的,不許偷懶。等孤回來,孤便要考你。”
  
  一顆心噗通噗通跳得厲害。
  
  菩珠眼前浮現出他那回「教」自己「防身術」時的情景,面龐登時布滿了紅暈。
  
  李玄度他在胡說八道什麼呢?
  
  光天化日,如此不知羞恥的話,他怎會說得出口……
  
  他卻氣定神閑,語氣自若。
  
  “記住,到時若是未見進步,孤必重罰不饒……”
  
  菩珠忽然一下子又被他給弄糊塗了。
  
  難道是自己想岔了,他其實真的是在說防身術嗎?
  
  可是那天晚上,她明明記得,他根本就沒教自己幾下……
  
  他到底是在調笑,還是在說真的防身術?
  
  他見她微微仰面看著自己,脣微張,一動不動,表情顯得有點呆,倒是他從前未曾見過的模樣。
  
  他的眼底掠過了一縷暗不可察的笑意,抬起手,輕輕地擰了擰她紅撲撲的一側面頰,最後道了句“在家乖乖等著我”,這才丟下她,轉身邁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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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4:05 |只看該作者
第 104 章

  烏壘和于闐之間,隔著一片廣袤的戈壁沙漠,一條名叫玉河的水流貫穿南北將兩頭連接了起來。
  
  李玄度一行人便是沿著玉河往于闐而去,在戈壁中穿行了四五日。這一天中午,根據嚮導的說法,過了明日,于闐便就到了。
  
  李玄度命人就地休整片刻。
  
  士兵們沿河坐了下去,有的進食,有的濯洗,有的飲馬。張捉殷勤地給李玄度遞上一袋乾糧,搭訕了幾句,便詢問起了日後對付寶勒國的計劃,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只要殿下給我下道命令,便是龍潭虎穴,我亦不懼!”說完,似怕李玄度懷疑自己的目的,忙又解釋了起來:“如此大國,距離咱們又近,才四五百里的路,不及早除去,睡覺都不安寧!”
  
  寶勒國原來的王子帶著那個和菩珠曾在蕭氏的澄園裡有過一面之緣的瑪葉娜王妃在京都避難,已有多年。如今的國王,則是從前的政變中被東狄扶持上位的一個名叫拓乾的貴族。
  
  對於都護府而言,此國確實如同腋肘之患,隨時生變。但張捉如此心急,除了這個原因,其實還有個不足以為外人所知的私心。
  
  他前次逃跑,迷路也就罷了,竟還遭了那種事,最後弄得人人皆知,簡直是奇恥大辱。如今事情過去有些時日,眾人漸漸淡忘,但他自己卻落下了心病。每每看到有人聚在一起低聲說話,便就懷疑是在譏笑自己,日夜不寧,簡直連做夢都盼著能有一戰,好叫他立個大功,一雪前恥。
  
  李玄度接過他遞來的乾糧,笑了笑,道:“莫急。等時候到了,必派你為先鋒。”
  
  張捉原本有些擔心,怕頭功會被張石山給搶走,得了如此許諾,鬆一口氣,忙又遞上水囊。忽然,一個負責守望的士兵大步奔來,向李玄度稟告,從于闐的方向來了一隊人馬,看著有些不同尋常,但因距離還遠,暫時不明對方身份。
  
  李玄度立刻命士兵收隊,隱匿蹤跡,預備作戰,自己到前方觀察,果然,見一列大約十幾騎的人馬正往這邊疾馳而來,但隊形卻全然無序,顯得有些凌亂。
  
  他的目力敏銳如隼,再觀察片刻,待那一行人稍近些,便就辨出對面那個騎在最前的人。
  
  他的神色立刻轉為凝重,命張捉去迎,報上自己的名。
  
  片刻之後,于闐王子尉遲勝德被帶了過來,只見他面帶血污,臂上掛著箭傷,形容狼狽,神色焦急,看到李玄度,目露狂喜,大步奔來,誰知才奔了幾步,人便暈厥過去,倒在了地上。
  
  眾人忙七手八腳地將他救醒。
  
  尉遲勝德甦醒,喝了兩口水,方緩出一口氣。
  
  那邊他的一個隨從已將原委說了出來,道莎車國聯合了周邊的五六個小國,集結起將近兩萬的人馬,於數日之前,向于闐發起進攻。于闐寡不敵眾,人馬最後全部退守到了國都西城。
  
  他的父王之前收到了李玄度的拜帖,知他立府在烏壘。昨夜尉遲勝德帶了一隊人馬,利用夜色和地形的掩護逃了出來,想去都護府求救,誰知路上遇到了郁彌國的人,險些被捉。一番廝殺過後,僥倖逃出,逃到這裡,後頭郁彌國的追兵還在緊追不捨,只怕到不了烏壘就要被追上了,正陷入絕望,沒想到竟能在此遇到李玄度,方才太過激動,加上又受了傷,這才暈厥了過去。
  
  “懇請殿下,救我于闐!”尉遲勝德嘶啞著嗓音向李玄度下拜,久久不起。
  
  李玄度立刻將他從地上扶起,命人先給他和隨從裹傷。
  
  西域各國之間的攻伐兼並,是個常態,尤其在李朝的觸角退出西域之後,大國欺小國的亂戰,時常發生。莎車在南道和于闐的國力相差無幾,此國國王的野心又是不小,這些年一直想滅了于闐稱霸南道,但一直不敢輕舉妄動。這個時候突然跳出來,聯合小國攻打于闐,背後的意味,怕是不同尋常。
  
  莎車聯軍將近兩萬,這邊卻不過一百來人,即便立刻回去,將烏壘連同上術所有的人馬調來,合併也不過兩三千人。
  
  萬萬沒有想到,半道竟會遭遇如此的局面。
  
  救于闐,該如何去救?
  
  眾人臉色無比凝重,紛紛看著李玄度,現場靜默了下來。
  
  張捉臉色一沉,亦是愣了片刻,待聽得後頭還有些郁彌國的追兵,又問清那郁彌國不過是個人口三四千的小國而已,竟也狐假虎威至此地步,不禁破口大罵,正要帶人迎出去,說先將追兵殺個乾淨,被李玄度叫住了。他取樹枝,在河邊的沙地上畫了一幅周邊地圖,吩咐了一番。
  
  張捉聽完他的安排,眼睛一亮,一掃方才的沮喪之態,哈哈笑道:“殿下妙計,好一個借力打力!屬下這就上路!殿下放心,若完不成任務,屬下自己提頭復命!”說罷帶上李玄度派給他的全部一百人馬出發,迎頭遇上了郁彌國的追兵,總計五六十人,衝上去便是一陣砍殺。那些郁彌人本就欺軟怕硬,又聽對面吶喊,道李朝的西域都護獲悉于闐遭到圍攻,前來救援,後面大隊人馬即將殺到,嚇得魂飛魄散,于闐也不去了,立刻掉頭逃回郁彌。張捉帶人在後緊追不捨,一口氣追到了郁彌城。
  
  似這種小邦,平日自己怎敢出頭,也就這回得了莎車王給的一點好處,又眼饞被許諾的攻破于闐後的分利,這才跟在後頭派兵去打。他國中總計也就一千多的兵馬,派出去一半,此刻城裡雖還有五百,但遇上張捉手下這一百血海裡廝殺出來的悍勇士卒,如羊群遇狼,毫無招架之力,邊打邊退。張捉的一隊人馬便長驅直入,很快殺到了王宮的附近。王宮裡又傳開消息,說這只是都護府的先遣小隊,後頭還有大隊人馬即將殺到。國王心驚膽戰,懊悔不已,很快便在臣子的隨護下出來投降,說自己是被莎車王所騙,一時糊塗做錯了事,往後再不敢背叛李朝,望這次能夠放過,為表誠心,願將王子送上作為人質。
  
  張捉將國王連同王子一併扣下,派人送去李玄度那裡,自己接管了這五百士兵,未做停歇,帶著又撲向了附近的皮山國,到了城外,藉著地勢,將五六百人分散開來,命搖動旗幟,高聲吶喊。
  
  皮山國的國王聽得新到的李朝西域都護派了支千人的軍隊前來報復,到城頭往外一看,旗幟招展,殺聲四起,一隊李朝的將士頂盔貫甲,刀劍刺目,在城下縱馬而來,但見黃塵漫卷,殺氣沖天。又聽說一起出兵的鄰邦郁彌國已經投降了,哪裡還敢應戰,急忙效仿,請求赦罪。
  
  張捉如法炮製,將國王亦送去李玄度那裡,又接管了皮山國的人馬,隨即帶著這支人數越來越多的臨時湊起的人馬,馬不停蹄地再次趕往下個小國實施恫嚇。
  
  三日之後,李玄度帶著五六個國王和緊隨在後的七八千人馬,現身在了于闐國的西城之外。
  
  那些跟著莎車人正在圍城的諸國將士見國王露面命令退兵,當場傻眼,紛紛後退,最後剩下莎車國的五六千人,見狀不妙,也不敢再戰了,匆匆退兵。張捉氣勢如虹,帶著人馬一陣狂追,追上之後,衝入人海,揮舞手中大刀,砍瓜切菜一般,將莎車人殺得人仰馬翻,倉皇逃竄,不但如此,運氣也是不錯,竟還俘虜了隨軍的莎車國王子,遂一路高唱凱歌,大勝而歸。
  
  這邊西城之中,于闐國的將士已是苦苦支撐了多日,眼看就要支撐不住,絕望之際,突見神兵降臨,城圍得解,無不狂喜。
  
  于闐王感激萬分,親自出城將李玄度迎入王宮,設宴以上賓之禮接待。宴席過後,屏退閒雜之人,李玄度便開門見山,提出兩方聯合,以應對接下來的局面。
  
  他話音落下,老王竟似猶疑,沒有立刻發聲。
  
  張捉半醉,見狀怒,藉著酒意便當場發作:“若非秦王殿下解救及時,你這西城此刻不定已是被人瓜分!你這王宮怕也成了別人飲酒作樂的場所!此番賴殿下之妙策,雖也算順利,但你知道我這邊亦傷了多少人手?兄弟們此刻都還養著傷!遇難求救,無事便就高高掛起!你且聽好,下回你于闐若再有難,休想我都護府再施加半分援手!”
  
  王子尉遲勝德慌忙向李玄度告罪:“殿下千萬莫要誤會。莫說今日我于闐得蒙殿下大恩,便是沒有此事,只要殿下有所號令,我父王必也願意聽命效力。只是如今,還有一個難處……”
  
  “又是何難?”張捉暴躁催促。
  
  尉遲勝德忙道:“便是小王的長兄!父王膝下,就只長兄與我二子,幾年之前,被迫將長兄送去寶勒國為質子,如今父王年邁,意欲傳位長兄,幾次提出要求,願以重金贖人,望寶勒國歸還小王的兄長,那邊卻是不肯答應。方才絕非父王不願聽命於殿下,而是擔心兄長的安全……”
  
  于闐老王阻止了尉遲勝德,面帶愧色,走到李玄度面前告罪:“方才有所得罪,望殿下寬恕。寶勒多年逼迫,如今莎車又率眾來襲,我何嘗不知,于闐勢單力薄,若無殿下可倚,日後怕也難以自保。承蒙殿下今日不棄,我已想好,從今往後,我于闐上下,聽命殿下,任殿下差遣!”
  
  李玄度依舊坐於案後,也沒立刻開口,沉吟了片刻,緩緩地道:“尊王放心,我必想方設法先盡力救出王子。等救回了人,再論別事。”
  
  于闐老王聞言,極是意外,更是打心眼裡敬佩感激,一時間老淚縱橫,顫巍巍地朝他下拜,說道:“當年我臣服李朝,乃是敬佩於菩左中郎將的風采。多年之後,今日又有幸得見殿下之面,教我再次甘心敬服!殿下今日不但救我于闐於水火之間,殿下之心胸,更是非我能及萬一。請殿下受我一拜!殿下放心,不管長子最後能否救回,衝著殿下的這一句話,我于闐便就能為殿下效力,甘心追隨!”
  
  李玄度將于闐老王扶了起來。
  
  尉遲勝德喜不自勝,不顧身上還帶著傷,立刻毛遂自薦,說自己也要隨秦王去往烏壘,效力麾下,救回兄長。
  
  李玄度在于闐停留了幾日,助于闐王在國都之外擇選地點,設立烽障,傳授如何簡明有效地傳遞消息,以加強對敵人來襲的防備。臨走之前,將郁彌、皮山等幾個小國的國王悉數放走,各國的王子,連同之前張捉俘虜的那個莎車國王子,則全部留給于闐王暫作人質。
  
  安排好各項事後,他動身踏上了回程,終於在這一日的傍晚,回到了烏壘。
  
  這一日,比他那天離去之前向那女郎許諾歸來的日子,推遲了整整五天。
  
  自他走後,菩珠便覺自己仿佛患了病。白天魂不守舍,入夜燥熱難當,一個人抱著枕,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兩輩子,她生平第一次,害了這樣的病。
  
  全怪他不好,要不是他臨走前突然莫名其妙地和她說了那麼幾句話,她怎麼可能會這樣?
  
  她只能讓自己忙碌起來,好快些渡過這等待中的每一天。
  
  她和若月王姊漸漸相熟,相互往來。她繼續給烏壘的居民治病,幫助他們安家。她又幫李玄度做他之前沒有做完的案牘之事,逐一為所有的士卒登記履歷、編製名冊。
  
  說來也是巧,那日登記之時,她竟發現此前被救回的張石山手下的十幾個人當中有一名叫秦小虎的年輕人,不但名字和她與李玄度之前在京都郊外借宿過的那戶人家的兒子相同,連籍貫也對的上。當時便將人喚來詢問,居然真的便是那對老夫婦的次子。據秦小虎之言,他當年投軍之後,不久便被派來此地去做前哨,沒想到一來便將近十年。這些年,他無時不刻不牽掛著家中的父母,從菩珠口中獲悉父母皆安好,只是對他頗是思念,當場痛哭流涕,對著家鄉的方向叩了好幾個頭,此情此情,令周圍那些平日總是嘻嘻哈哈口無遮攔的士卒也無不感同身受,紛紛背過身去抹淚。
  
  菩珠心中亦是感慨無比,暗盼早日平定西域,若能恢復已停多年的從烏壘至玉門的烽障,至少,也就能為這些在塞外屯田的普通士卒傳遞家書,好向他們的家人報送平安。
  
  日子便就如此一天天地過去,半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也真的不短。那日,終於等到了他答應她回來的最後一日,她早早便沐浴更衣,在後院裡等他,等到太陽落山,等到天黑,等到了深夜,等到葡萄架的一桌飯食徹底地冷透了,也沒有等到他回來的動靜。
  
  那一夜,她遲遲無法無眠,不是為他失約生氣,而是擔憂,無比的擔憂。
  
  她不死心,在阿姆睡著之後,又在深夜時分,一個人悄悄地出來,爬上塢堡的望台,望著遠處漆黑夜色裡的于闐國的方向,抱膝坐等,一直到天光微茫,怕被人看到了,方下瞭望台,悄悄而歸。
  
  倘若不是出了意外,他不可能會說好了日子,還不回來。
  
  從沒有像這一夜這般,她痛恨等待,什麼都做不了的等待。
  
  哪怕前途刀山火海,只要能夠為他分擔,她便不懼和他同闖,更是渴望和他同闖。即便只是做他麾下一個為他搖旗吶喊的小卒。
  
  那也好過徒勞的等待。
  
  接下來的幾天,表面上她若無其事,白天依舊忙忙碌碌,甚至有一天,她還和一群起哄說想見識她擊鞠的士卒們在塢堡後新收拾出來的那塊毬場裡打了幾下馬球,但入夜之後,她便無法睡覺,接連失眠。
  
  葉霄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人,也沒這麼快能回來。
  
  她在煎熬中,繼續默默地等待,終於,在這一日的傍晚,人在屋中之時,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腳步之聲。
  
  她走了出去。
  
  終於,她看見了李玄度。
  
  他回了,在失約五日之後,回來了。
  
  菩珠不止一次地想過見到時他的情景。她以為自己會跳起來,朝他飛奔而去,然後撲進他的懷裡,將他緊緊地抱住。
  
  但是當這一刻,當她真的等到他回來了,她竟然只是停在了門口,微笑地看著他朝她大步走來,走到她的面前,將她抱住,抱了片刻,然後低下頭,重重地吻住了她的嘴。
  
  她閉上了眼,雙臂慢慢地攀上了他的肩,最後,將他緊緊地抱住。
  
  良久,在結束了這個激吻之後,他笑著解釋:“姝姝,對不住你,于闐那邊出了點意外,我回來遲了幾日。你都好吧?”
  
  菩珠凝視著他,面上再次露出了笑容,點頭:“我很好。你平安歸來便好。”
  
  他再次吻他,片刻之後,握住她手,將她帶入屋中,壓在了門後,再次激吻片刻,耳鬢廝磨,問她:“我走之後,你有沒想我?”
  
  她應:想。
  
  他顯得很是滿意,咧嘴一笑,將她一把抱了起來,送到床上。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駱保吞吞吐吐的聲音,說葉副都護尋他,有重要之事。
  
  李玄度從她身上慢慢地翻了下去,閉目仰面在床,掌心壓額,片刻之後,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睜開眼,安慰似地伸手摸了摸她面頰,叮囑她等著他回來,隨即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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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5 章

  葉霄正等著他,見他出來,匆匆迎上,說就在方才,抓到了一個寶勒國派來的探子,審訊後,探子招供,寶勒王拓乾對烏壘都護府極是戒備,除了派出探子刺探這邊的各種情況,也正在向東狄大都尉索要武器和馬匹,應是近期要對烏壘發動襲擊。
  
  探子的職位低微,就只問出了這麼一點消息,別的暫無所獲。但這個消息很重要,與他之前派出去的斥候搜集到的情況相互吻合。
  
  寶勒國前沿一個用來屯兵的地方,最近陸續集結起了至少數千的人馬。看這幾日的動靜,似還有繼續集結的跡象。
  
  李玄度命人去將左右司馬叫到議事堂來。張石山和張捉很快到齊,聽了葉霄敘述,張捉道:“那個被俘的莎車王子招供,說莎車之所以這時攻打于闐,背後便是拓乾的授意。拓乾給了他們不少的刀弓和馬匹。拓乾欲滅于闐,孤立殿下,如今見如意算盤落了空,自是狗急跳墻!”
  
  張石山接著道:“拓乾本是寶勒國的一個臣子而已,是被東狄人扶上王位的,是靠著東狄人才坐穩位子,對東狄人死心塌地。東狄大都尉貪婪至極,這些年間,除了大肆課稅,還頻頻要寶勒國額外提供糧草、強發勞役,冬凍之時,騎兵隔三差五入境要他們供養過冬,如同家常便飯。據我所知,寶勒國的國人這些年飽受盤剝之苦,對拓乾極是不滿。去年拓乾外出,曾遭遇民眾動亂,當時險些喪命。殿下初來,立下都護府,他一時摸不清情況,不敢貿然正面來襲。如今于闐事敗,他坐不住了,怕是要有動作,我都護府定要嚴加防範。”
  
  他說著,又想起了多年之前這裡曾遭遇的那場襲擊,當日情景歷歷在目,不禁目露沉痛之色。
  
  葉霄這時起身道:“殿下,屬下願帶人往寶勒國走一趟,盡快將大王子先營救出來。”
  
  張捉立刻爭:“我去!葉副都尉你新婚燕爾,還是留下來陪你夫人為好!”
  
  葉霄道:“我去吧。右司馬你留下,奉殿下之命,領弟兄們守好都護府!”
  
  張捉搖頭:“葉副都尉,你官職本就高過我,又何必和我爭這功勞?你回去,好好抱你的新婚夫人,我去!”
  
  張石山這時也站起來道:“殿下若是信得過我,我願領下此事。我曾去過幾次寶勒國的國都晏城,知道囚禁王子那地的方位所在,到時可設計營救。且我會說當地人的言語,不像他們,人生地不熟,行走不便。”
  
  李玄度抬了抬手,壓下一片爭論之聲,說道:“還是我親自走一趟吧,張左司馬隨我同行。”
  
  張石山立刻領命。
  
  葉霄和張捉跳了起來,二人異口同聲:“不可!”
  
  張捉方才和葉霄搶事,目的自然是為爭功,但此刻聽到李玄度如此開口,頓時不放心了。
  
  他道:“那日我聽得清清楚楚,于闐老王自己都說了,他兒子能回來最好,真若回不來,他也絕無怨怪!這事交給我們便是,不管是葉副都護或是屬下,盡力而為,殿下怎能以身涉險?那個老王若是知道了,也定不會點頭!”
  
  李玄度微笑道:“此為我答應于闐王的事,他可以不怪,但我豈能食言?”
  
  他看向葉霄和張捉:“你二人留下,共守都護府,不必再爭!”
  
  營救王子這件事本就不易,尤其是在拓乾有了防備之後,難度更大。先毋論危險,想救人出來恐怕也是不易。所以葉霄才不放心把事情交給張捉,自己開口請命。此刻聽得秦王竟要親自去,他怎肯鬆口?
  
  “殿下恕罪,非屬下不聽殿下之命,而是此事不可如此安排!懇請殿下三思!殿下乃是萬金之軀,不可以身涉險!”
  
  李玄度問:“今日若是沙場之戰,我欲領兵,你亦會以涉險為由,以為不妥?”
  
  葉霄一頓,一時應不出來。
  
  “前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早就想親自走一趟寶勒,探個虛實。何況……”
  
  他的神色變得凝重了起來。
  
  “于闐王重義,于闐亦是西域道上難得的一個長久以來未曾動搖、始終站我李朝一方的邦國。更何況,如今我勢弱,他便不計後果,毅然答應施以援手,我豈能令他因我而失去長子?我救于闐國的王子,非救一人,而是救義,叫那些首鼠兩端的邦國知曉,我都護府,言必信,行必果!”
  
  “此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你們明白嗎?”
  
  葉霄張石山和張捉聽罷,面露敬重之色,沉默片刻,齊齊恭聲道:“屬下明白了!”
  
  李玄度點了點頭:“留給我的時日不多了,須在拓乾來襲之前,將王子救回,好叫于闐沒有後顧之憂,我明日便就動身。”
  
  要和張石山確定明日出發的各種細節,和葉霄張捉安排接下來的烏壘防備,等今夜忙完,不知是要何時了……
  
  李玄度忽然想起了後頭那個可能還在等著自己回的女子,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走了出去,和守在門外的張霆說了一聲,讓他去傳個話,叫王妃不必等他回了,自己先行歇息。
  
  天漸漸地黑了下去。
  
  菩珠繼續等他,一直等到深夜,終於等到他的歸來。
  
  他看著她,神色顯得有些愧疚,將她玲瓏嬌軀擁入懷中,告訴她說,他明早便又要走了。這回是去寶勒國的國都晏城,把被當做人質的于闐大王子給救回來。
  
  她沉默著,一言不發。
  
  李玄度低頭,吻她光潔的素額,低聲地哄:“姝姝,我知你不高興,不是我不想陪你,剛回來就又走,是這事極是重要。大王子不能出任何的意外,必須得將人給帶回來。這事不是很容易,所以我才決定親自走這一趟。”
  
  菩珠任他將自己摟入他的懷中,百般地哄,一聲不吭。
  
  李玄度漸漸有點慌,鬆開了她,就著燈火,觀察她的表情:“你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菩珠抬起頭,終於開口了:“殿下,你可知寶勒國有一霜氏女酋?”
  
  李玄度起先一怔,沒想到她突然提這個,隨即見她好似並非在生氣的模樣,暗暗鬆了口氣,應道:“知道,聽張石山提過。說霜氏是寶勒國的老貴族,現任酋長是個婦人,精明強悍,極有手腕,財富驚人,勢力也是極大,如今雖退隱,不再問事,但寶勒國三分之一的兵馬還是出自霜氏。東狄人當初原本是要扶持這女酋上位做寶勒王的,她不做,這才輪到了拓乾。”
  
  “怎的了?你突然問這個?”他不解地問。
  
  菩珠道:“殿下,你有沒想過,將這霜氏女酋給拉攏過來?”
  
  李玄度聽了,又是一怔,隨即哈哈笑道:“若能拉攏,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此事斷無可能。聽聞那女酋對敵人手段殘暴,對我李朝亦是恨之入骨,她在寶勒國的地位又如此穩固,連拓乾也忌憚她三分,她怎可能投我?何況我和那女酋無舊無故,便是有心,也是無路。”
  
  “你莫多想了,你放心,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李玄度抬手,安撫似地摸了摸她的長髮。
  
  菩珠搖頭,垂在雙肩的長髮如水波輕擺:“殿下你聽說我,不是我多想,而是真的可以試一試。你方才的話,倒是叫我想起來一件事。我父親的日誌曾提到過這個霜氏女酋,她和我父親有故。他從前在出使西域之時,好似救過女酋的性命,她欲報答,當時被我父親婉拒。”
  
  李玄度再次一怔,看著她:“你確定?”
  
  菩珠點頭:“是真的,日誌雖語焉不詳,但從我父親的落筆來看,那女酋並非是個野蠻之人。我若沒理解錯,字裡行間,我父親對她應當還是頗為欣賞。”
  
  “故而我有一個想法,殿下,你何不先行修書過去,游說霜氏女酋,看她會作如何反應?她若還願記念我父親當年的救命之恩,明辨是非,歸附大義,則殿下無論是救人或是謀取寶勒,豈非事半功倍?”
  
  她說完,見李玄度沉吟不語,忙又解釋:“殿下你莫多想,並非是我不信殿下的能力。而是我覺著,倘若兵不血刃,能以最小的代價換取勝利,何樂而不為?”
  
  李玄度凝視她,微笑,搖了搖頭:“姝姝你說得是。女酋若是願意再次歸我李朝,我求之不得。我這就去寫信。”
  
  他去往前頭的議事堂,菩珠和他同行。兩人到了那裡,推門而入,點亮燭火之後,她替他磨墨,又給他遞筆,最後站在他的身邊,看著他落筆,一氣呵成地寫完了信,示意她坐過來,展給她看:“你瞧瞧,可有要增刪之處?”
  
  菩珠坐到了他的腿上,靠在他懷裡,從頭到尾地通讀了一遍,想了下,從他手中接過筆,蘸了蘸墨,在他最後的落款之旁,添了幾個字:“後輩侄女菩氏姝姝同拜上。”寫完放筆,轉頭仰面看他。
  
  李玄度的字鐵畫銀鉤,瀟灑淋漓,她的字清雅秀媚,靈動流逸,兩道落款並列,看著匹配無比,賞心悅目。
  
  李玄度看了眼她添的一筆,低頭見她仰面望著自己,輕聲一笑,道了句“好個慣會取巧的菩氏姝姝!”,隨即取來他的私印,讓她拿著,自己壓著她的手,在信末和她一道蓋上了印鑒,待墨跡乾後,便著人去將張石山叫來。
  
  張石山還在準備著明日出發上路的事,忽得知秦王召見,趕來,見王妃也在,急忙上前拜見。
  
  李玄度問他是否知道霜氏女酋的所在。
  
  張石山頷首:“知道。那女酋居於霜氏城中,距離晏城百餘里路。城中有座極大的塢堡,傳言內中有如迷宮,從前有霜氏的敵人曾闖入,被困其中,七天七夜走不出來,饑渴難耐,活活困死在了裡頭。從這裡過去,日夜趕路的話,三四天便就能到。”
  
  李玄度告訴他,暫時取消原定的明早出行計劃,改而將那封用火漆封印好的信交給他,命他帶上幾個可靠的人一道上路,盡快將信秘密送到霜氏城。又吩咐,若對方不收,不必強求,立刻回來,以安全第一。
  
  張石山雖有些不明所以,但秦王既如此吩咐了,自然照辦,小心地將信收納起來,隨即退了出去。
  
  他知這封信必定緊急,當夜就帶了幾個人駕著快馬上路,往霜氏城趕去,風餐露宿,三天之後,便就抵達了霜氏城。
  
  霜氏城不大,但在霜氏女酋的統治之下,人煙稠密,集貿繁榮。狹窄的街道兩旁擺滿了來自東西方的各種貨物:中原的瓷器、白練,康居的鍍金盤、大肚壺,波斯的地毯、駝褐、貂裘,還有天竺國的香料,琳琅滿目,應有盡有,街上到處都是牽著馬匹和駱駝的各種發膚顏色的商旅。
  
  他在這裡將近十年,語言自然無礙,亦扮作商旅,尋到了霜氏的塢堡,叩開門後,照著吩咐,說自己這裡有一封來自菩氏後人的信,想要傳給女酋,勞煩通報。
  
  門房態度傲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命他等著,隨即關門。
  
  門終於再次打開,這回出來的,卻是一個服飾華麗看著像是管事的人,向他要了信,命他等著,隨即匆匆入內。
  
  張石山等了許久,那扇門終於第三次打開,那個管事也再一次地出來,沒有回信,只道:“霜夫人命你傳話,她信不過別人,她要先見菩氏女。叫你主人將她送來,別事,見了再說。”說完,拋出來一袋金葉,再次關門。
  
  這趟送信之行,也算是順利。
  
  張石山當天便踏上返程,數日之後,趕回烏壘。
  
  他到的時候,李玄度和葉霄、張捉,以及前些天剛帶了部分兵馬趕到這裡的于闐王子尉遲勝德諸人正都一道在堂中議事,見他歸來,便都停了下來。
  
  他不敢耽擱,立刻將自己送信、得到口訊回書的過程講述了一遍,最後那袋金葉也呈了上去。
  
  李玄度聽罷,眉頭慢慢地蹙了起來。
  
  葉霄和張捉已是知道王妃之父從前與那霜氏女酋有舊,故秦王改變計劃先去信游說女酋的事,這幾日,皆在翹首等待,此刻聽到口信回覆,張捉抓起小袋子,解開後,將裡頭的金葉嘩地倒了出來,散於案頭,足有幾十枚之多,金光燦燦,不禁瞪大眼睛驚嘆:“西域原也藏龍臥虎!連個老婦,出手竟也如此大方!”撒完了金葉,又扭頭道:“殿下,那老婦既信不過別人,只信王妃,那便快將王妃送去吧!叫王妃好好勸說幾句,若真能將那老婦勸得投到咱們這邊,莫說救個把人了,咱們便是去打晏城,也會省事不少!”
  
  他是個粗人,但卻不是蠢人。
  
  戰事便就意味著死人。越艱巨的戰事,死的人也越多。
  
  以前運氣好,死的是敵人。誰知道下回是不是運氣耗盡,就要輪到同袍或是自己了?
  
  這回要對付的寶勒,實是一個強敵,之前的上術、郁彌、皮山之類的小國,便是全部加起來,和它也根本沒法相提並論。而都護府卻尚無底子,真硬碰硬,即便加上于闐和上術,兵力也是懸殊。
  
  不是說不能戰勝,但要勝,付出的代價,必不會輕。
  
  如今有這樣的機會,自然是件大好之事。
  
  幾人的目光,全投向了座上的李玄度。議事堂裡突然安靜了下去。
  
  霜氏女酋的回覆,是李玄度沒有想到的一個意外。
  
  對於他的去信,他以為她有兩種反應。
  
  或者毫無興趣。那便作罷,他照原計劃行動。
  
  或者,對方若有意接觸,自然是自己過去,和她見面。
  
  他沒有想到,女酋竟如此回覆。
  
  他沉默了片刻,開口正要說話,門口傳入一道女子的聲音:“殿下,我願走一趟霜氏城!”
  
  李玄度抬頭,見她推門而入。
  
  堂外雖守著他的親信張霆和沈喬,但她來此要入,張沈二人自不會阻攔。
  
  李玄度臉色微微一沉,立刻道:“不妥!她若有意,要去,應當也是叫我去和她見面。她故意避我,要你過去,居心叵測。此事就此作罷,不必再論了!照原來的計劃行事!”
  
  他的語氣帶了點生硬。
  
  葉霄聽秦王如此發話,暗暗地鬆了口氣。
  
  他持相同的看法,不放心讓王妃去冒這個險。
  
  那邊尉遲勝德也站起來道:“殿下言之有理。那女酋我雖沒見過,但聽聞不是好人!”
  
  方才攛掇著秦王趕緊將王妃送去的張捉這才終於想到了王妃的安全問題,一陣耳熱,忙改口,訕訕地道:“是,是,方才我一時糊塗,說錯了話……”
  
  李玄度拒了她後,似也覺察到了什麼,看向她,語氣變得緩和了些:“我這裡還有事,你先回後頭去吧。”
  
  菩珠沒再說話,卻也不走,依然站在門口,望著他。
  
  他也沒再開口了。
  
  兩人便就對峙似地立著,看著對方,各自緊緊閉脣。
  
  氣氛頓時變得尷尬了起來。
  
  剩下幾人相互對望了幾眼。
  
  葉霄說他另外有事。張石山說行路乏了,想去歇息下。尉遲勝德說去看下他帶來的人馬的安置。最後,張捉憋了半晌,說急著解手。一個接一個地尋了藉口,相繼全都躲了出去。
  
  這偌大的議事堂裡,便只剩下了李玄度和菩珠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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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4:35 |只看該作者
第 106 章

  當身旁沒了別人,片刻之後,李玄度終於開口了。
  
  他問:“你為何不聽話,一定要去?”
  
  因為,你將要做的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因為,我不想再那樣在徒勞的煎熬中,苦苦等著你的歸來。
  
  因為,我想為你分擔,盡我所能。
  
  她卻反問:“你為何不讓我去?”
  
  “是怕我危險嗎?”
  
  不待他答, 她又道:“張捉方才之言,殿下你也聽到了。這是一個很好的能少些流血的機會。”
  
  李玄度依然繃著臉:“少流血,固然我之所求。但若是以你一個女子的安危去換,辱!”
  
  菩珠搖頭:“殿下你想錯了。女酋最後能不能歸投,我不敢保證。但我有一種直覺,至少,她的這個回覆,對我不是惡意。殿下你想,她若心存惡念,完全可以利用這個絕好機會,將殿下你引去,直接對你下手。除掉了殿下,都護府自然瓦解,她又何必先騙我過去?是想騙到了手,再拿我去威脅你?她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這不合乎情理!”
  
  她繼續道:“我沒有大能,但我保證,我會見機行事。我也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不能做的事,我絕不強求,免得給殿下你的正事拖後腿。但若有可能,我希望殿下你不要阻止我。”
  
  李玄度原本繃著的面色看著終於微微鬆弛了些。
  
  但他卻還是固執地抿著脣,依然不願點頭。
  
  菩珠等了片刻,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凝視著他,最後說道:“殿下,這一仗對都護府至關重要,我盼你能立穩根基,早日成事。如此我的心願方能有早日實現的可能。”
  
  “我幫你,亦是在幫我自己!”
  
  李玄度的眼底掠過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澀意。
  
  他微微低下頭,和仰望著自己的她對視,片刻之後,脣角微牽,似是苦笑了下,隨即低低地道:“罷了!我是說不過你的……”
  
  他答應了!
  
  菩珠笑著伸出她兩隻胳膊,繞在了他的頸上,踮起腳,親了親他方才一直固執抿著的嘴,隨即撒手鬆開了他:“那我去把他們都叫回來再議事——”
  
  李玄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見她停步轉頭望著自己,沉吟了下,道:“我送你去。”
  
  翌日天光微茫,一行人便出發上路了,在張石山的引導下,疾走了數日,這日傍晚,順利抵達了霜氏城。
  
  霜氏城的地勢北高南低,南面平坦,綠洲環繞,北面則是片緩緩攀高而起的風化山地。塢堡的位置不在城池中間,而是依著地勢,建在了城池最高的北緣之上,於是便形成了對比鮮明的景象。在大門的不遠之外,街市熙熙攘攘,而塢堡的後方通出去,下面卻是一道高達數十丈的峭壁。千百年來,風沙吹襲,峭壁上布滿了刀砍斧斫般的裂痕。再過去,便是綠洲外的茫茫戈壁,如同一片天然屏障,將敵人隔絕在了外面。
  
  李玄度帶著菩珠到了霜氏的塢堡之前。
  
  這座據說已有百年的建築,雖然外表看起來沉拙而灰暗,但占地廣闊,氣勢雄渾,仿佛盤踞在城池最高處的一隻巨獸,用它沉默而威嚴的目光,俯視著在它腳下來來去去的芸芸眾生。
  
  張石山上去叩門,門很快開啟,走出來那個數日前的門房,認出是他,獲悉家主欲見的人已到來,叫稍等。
  
  片刻之後,華服管事從門後現身,臉上帶著笑容,躬身邀菩珠入內。
  
  李玄度跟上,卻被管事攔住了,用客氣卻又不容置疑的口吻,請他止步。
  
  李玄度道:“我是她隨從!她去何處,我須得陪到何處!”
  
  管事道:“主人只允菩氏女郎一人入內。”說完端詳了下李玄度,恭敬地道:“貴人應當便是秦王殿下吧?”說這句話的時候,改了口,竟變成漢語。講得雖有些生硬,但也已是不錯了。
  
  李玄度的面上掠過一絲惱意,握了菩珠的手,帶著她轉身邁步便走。
  
  那管事也未阻攔,只立在台階上,見菩珠轉頭看向自己,抹了抹脣邊的一撇卷翹鬍子,朝她露出笑容,再次微微躬身。
  
  李玄度陰沉著面,低聲道:“我有不好的預感,女酋不懷好意!還是算了,你不要去了!”
  
  菩珠停在原地,又望了眼那扇門,遲疑了下,道:“我真覺著不會出什麼大事。殿下你莫多想。你在外頭等我片刻。”說完見他還固執地攥著自己的手不放,便將他的指輕輕地掰開,最後抽出自己的手,安撫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隨即轉身邁上台階,走到那個管事面前,朝他點了點頭,跟著邁入門檻,走了進去。
  
  大門之後是個常見的四方庭院,地上鋪著整齊的磚塊,近旁一片看似用作日常接人待事的屋宇,待穿過庭院和屋宇,是條通往後面的通道。
  
  這個時候,菩珠方見到了這地方的不同尋常之處。
  
  通道兩邊墻體皆為巨石所砌,走了片刻,她覺入了迷宮,腳下曲折回覆,頭頂天井密布,光線亦隨之越來越暗,終於東西不辨,毫無方向。
  
  來的路上,張石山說,傳言裡霜氏塢堡裡曾困死過入侵的敵人。原本她有些不信,覺得誇大其詞,直到此刻親眼目睹,方覺傳言或許是真。
  
  這時若是叫她自己後退,怕也找不到路了。
  
  她漸漸緊張不安,也是怕走丟,便緊緊地跟著身邊的管事,在這前後左右看起來相差無幾的通道中繞了大約半刻鐘,終於繞了出來。
  
  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座高大的苑殿。
  
  這座藏在內中的建築和方才她在外頭看見的那古拙陳舊的塢堡外觀完全不同。白膏的墻體,屋檐用琅殲和金工裝飾,漆著暗紅硃砂的門窗鑲嵌著綠色的玉松石。整座屋宇,華美壯麗,煥若神居,又充滿了神秘的異域風情。
  
  沒想到塢堡之內,竟會有如此的華屋。
  
  菩珠方才因了那段迷道的壓迫之感而生出的緊張不安漸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詫異,心中對那個被自己父親記入了日誌的霜氏女酋,也感到愈發好奇。
  
  她隨管事繼續前行,走過一個用貝鋪路的庭院,最後停在了一扇硃砂門前。
  
  管事替她推開虛掩的門,也未通報,便就請她入內。
  
  菩珠定了定神,邁步上了台階,走進去,見裡面的裝飾比方才她在外面的所見更加華麗。頭頂是重拱藻井,描金繪彩,天花板布滿了層層展開的精美的荷菱花紋,墻面是用絲綢覆飾,屋內的各種擺設和器具,不是漆器,便就金光閃閃。但是屋內卻是空盪盪的不見人影,連個侍者婢女也無。
  
  菩珠在門口立了片刻,慢慢朝裡走去,打量著周圍之時,忽然感到身後仿佛有人在看著自己。
  
  她猛地回頭,見一扇小門的側旁,正靜靜地立著一個婦人。
  
  婦人四旬上下的年紀,身材高挑,皮膚雪白,有著一張和漢人異貌的臉孔。雖已不再年輕,脣邊隱隱有了一縷頰紋,這令她的面容添了幾分威嚴之感,但從眉目和面容的輪廓來看,年輕之時,必也是個美人。
  
  菩珠的直覺告訴她,這婦人應當便就是霜氏女酋了。但眼前的人比她想象中的要年輕,且衣著又十分簡樸,一身緇衣,毫無修飾,和這華屋顯得格格不入,一時也不敢貿然開口,等了片刻,見她兩道目光始終盯著自己的臉一眨不眨地望著,便輕聲道:“我便是菩家之女。敢問夫人,可是霜氏尊酋?”
  
  她是用當地語言說的這一句話,說完,見這婦人邁步,朝著自己緩緩走來,停在了她的面前,卻沒說話,依然那樣凝視著她。
  
  菩珠被她看得有些不安,卻也安靜等待,片刻之後,終於見到她有了反應,似用當地之言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像他,真像啊……”
  
  菩珠一時沒聽清楚,見她自言自語似的,出於禮貌,自然不會追問。
  
  婦人嘆息完,忽地回過神,點頭:“不錯,我便是霜氏!前次那封信,是你與你丈夫所寫?”
  
  她已改口講起漢語,口音竟還十分流利。
  
  西域許多邦國的國王或是貴族會講幾句中原語言這不稀奇,但像她這樣講得如同本語卻是不多,除非是那些幼時便被送入中原皇朝遊學或者做過質子的人。
  
  但據菩珠所知,這個霜氏女酋應當從沒有去過京都。
  
  她一怔,很快也反應了過來,點頭應是,隨即上前,行了一禮:“侄女菩氏姝姝,見過尊長。”
  
  她若隨李玄度,身份便比這西域女酋要高。但今日來此,卻是有求於人,且又是照著父親和她當年的舊交摸來的,自然也就按照輩分見禮了。
  
  女酋微微點了點頭,走到一張把手鍍金飾以孔雀藍寶石的椅中,坐了下去,示意她也入座。
  
  兩名手中托舉金盤金壺的女婢悄無聲息地入內,跪在地上,在女酋和菩珠的面前各擺上金杯,往杯中注了乳茶,隨即退了出去。
  
  女酋示意她飲茶。
  
  菩珠端杯略略飲了一口,只覺入口香醇,毫無腥臊,稱讚道謝。
  
  霜氏笑了笑,隨即問:“你如何得知我與你父從前認識?”
  
  她問話之時,坐得肩背筆直,面容微微繃緊,恢復了她剛開始的那種威嚴的神色,問完,雙目便就緊緊地盯著她。
  
  菩珠不想捏謊,說自己小時候聽父親講起過她,雖然那樣可能更容易拉進近距離,只照實道:“從前偶然得到先父早年留下的西行日誌,遺筆曾提及尊酋,故侄女知曉尊酋之名。”
  
  霜氏聞言仿佛微怔,目光漸漸凝然。
  
  菩珠等了片刻,見她仿佛沒有反應,繼續道:“拓乾與我郎君為敵,是為你死我活,無妥協之餘地。他本就不是寶勒正主,乃當年被東狄人扶持上位的一個佞臣,形同傀儡,對民眾敲骨吸髓,民眾恨之入骨。尊酋卻是不同。我聽聞霜氏乃寶勒國的世家貴族,尊酋不但位高權重,更是明見萬里。故侄女仗著先父與尊酋當年的一點舊故,貿然具信。盼尊酋以大局為重,若能撥亂事,反諸正,則不但是寶勒萬千民眾之幸,亦是侄女之大幸!”
  
  霜氏聽了,打量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你這侃侃之風,倒有幾分你父親當年之韻……”
  
  她驀地一頓,神色隨即轉為嚴肅,淡淡地道:“拓乾固然不得人心,東狄人亦野蠻如獸,但我卻非漢人,為何要助力你們?漢人與狄人在此奪道,相互爭鬥,擾我民安,由來已久。你們豈會無所圖?”
  
  菩珠立刻從座上起了身,站著肅然說道:“非侄女反駁,但我漢軍進入西域,與東狄之屬,目的全然不同。東狄橫徵暴斂,占領此地,不過是將西域諸國視為其糧草後倉,將西域之民視為可供盤剝的奴隸罷了。而我漢軍進入西域,目的卻是扼其山川,守其地勢,令東西往來,通道無礙,歸根結底,是為維護四境之平定。如今都護府之職責,亦非盤剝西域,而是鎮撫諸內,督查外國。”
  
  “十幾年前,我父親持使節行走西域,諸多邦國效服,對我李朝以屬國自居。尊酋那時可聽說過我李朝對西域之民盤剝課稅?反倒是諸多賞賜,恩被四境。從前那樣,如今和往後,這一點亦絕不會改變!”
  
  霜氏凝視著她,半晌,未再出聲。
  
  菩珠屏息等待片刻,見她沒有表態,斟酌了下,最後又道:“侄女方才若是有所冒犯,望尊酋勿怪。今日之所以敢上門叨擾,是因記得我父親在日誌中言,尊酋懷義。當說的話,郎君在信中皆已言明,只要除掉傀儡偽王,驅走東狄在此道的勢力,邦國一切照舊,我都護府亦不會干涉諸國內事,尊酋之地位,更不會受半點影響。”
  
  “不管尊酋是否願意相助,侄女今日能有機會得見尊酋一面,已是十分欣喜。不敢再擾尊酋清淨,侄女先行告辭。”
  
  她朝霜氏再行了一個後輩之禮,隨即轉身朝外走去。走到門口,忽然聽到霜氏在身後發聲:“姝姝!”
  
  菩珠的心倏然一跳。
  
  她竟直接叫自己的小名了。
  
  直覺告訴她,或有轉機。
  
  她極力穩住情緒,慢慢轉身,見霜氏從案上一隻描繪彩金的匣中取出一張看起來像是地圖的軟羊皮,指了指,說道:“此為晏城之詳圖,上有于闐王子被拘押的具體所在,亦標注了城中各處的人員防備情況。除此,李玄度若與拓乾交戰,我的人馬,不會參與。”
  
  她凝視著菩珠:“如此,你覺可否?”
  
  菩珠心中一陣激動。
  
  有了晏城的詳細地圖外加各處守備的情況,寶勒國的國都便如失去藩籬,對於李玄度而言,救人必不再是難事,而交戰之時,拓乾若少了霜氏的兵馬,說斷一臂,也絕非誇大。
  
  不但可,簡直是太可了!
  
  她幾乎是奔回到的霜氏的面前,連聲道謝,歡天喜地。
  
  霜氏將她扶了起來,凝望著面前這小女郎那雙似曾相識的明亮而清澈的眼:“不過,我有個條件。”
  
  菩珠立刻道:“您說。只要能做到,我這邊必能應承。”
  
  霜氏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無子無女,見你明珠仙露,很是喜歡。你能留下,陪我一些時日嗎?”
  
  菩珠沒想到她會提如此一個要求,一愣,在心裡迅速地想了一遍。
  
  李玄度接下來要去救人,然後必是和拓乾的交戰。這些事自己都幫不了他什麼,留在烏壘和留在這裡,並無什麼區別。
  
  霜氏答應幫忙,還幫了如此大的一個忙,她既這般開口了,不過是要自己陪她一些時日,這有何不可?
  
  菩珠很快點頭:“好!只要您不嫌我叨擾,我很願意!”
  
  霜氏臉上露出笑容,慈愛地將她落到鬢邊的一綹發絲捋到耳後,道:“李家四郎必是急著要去救人了,我這就叫人把城圖給他,免得耽誤大事。這裡到前頭有些路,你也不必再特意出去了,若怕他不放心,你給他傳個信。”
  
  菩珠點頭說好。霜氏命婢女送上紙筆。菩珠很快寫了道簡短留言,告訴他,霜氏答應不再助力拓乾,讓他接下來自己多加小心,不必記掛她,等完事了,再來接她便可。
  
  她寫完信,看著那個管事取了,連同晏城地圖一道,奉命匆匆而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李玄度被擋在了外面,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那扇門隨即緊緊關閉。
  
  他壓下心中湧出的那種不安之感,在塢堡大門的附近,來回徘徊,良久不見有動靜,更不見她出來,心中懊悔萬分,悔自己怎就拗不過她,竟真的讓她一個人進去了。
  
  他一陣焦慮,再也忍不住,快步朝著大門走去,幾步登上了台階,正要拍門,忽見門開了,先前那個帶她入內的管事走了出來,臉上帶笑,朝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李玄度迅速看了了他的身後。
  
  “她人呢?”他立刻問。
  
  管事奉上書信。
  
  李玄度一把奪過,展開信看完,呆了一呆。
  
  管事道:“主人和殿下王妃甚是投緣,讚她明珠仙露,留她做客幾日,她亦欣然答應,詳情信上應當有言。”
  
  李玄度又看了一遍信,確認確實是她的留書,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暗笑自己多心之餘,更是暗感,她果然竟幫了自己如此一個大忙。
  
  他翻了翻地圖,沉吟片刻,決定還是照她意思,讓她先在此陪霜氏住些時日,等自己解決了目下的急困之事,再來將她接回。
  
  他再次看了眼那扇門,收了她的留信和地圖,朝那管事微微頷首,隨即轉身,喚了張石山等人,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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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4:47 |只看該作者
第 107 章

  菩珠在塢堡中留了下來,本以為霜氏只是一時興起,沒想到霜氏待她之好,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但住的地方金碧輝煌,服侍她的婢女多達十數人,真正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霜氏也完全沒有限制她的行動,除了叮囑她勿亂闖前頭的迷道,其餘地方,她想去哪裡便去哪裡。不但如此,從她住下來後,每天各種各樣的東西送來她這裡。除了珠寶首飾、華衣美食,還有珍禽異獸。前天送來一對能說人話的白色鸚鵡,昨日是對生著美麗羽毛的孔雀。
  
  主人好客,菩珠卻非孟浪之人,只在住的附近走動了下,沒心思尋幽探勝,幾天之後,因記掛李玄度,更是心不在焉。這日逢管事又帶來了一個會變各種幻術的隸人,說是給她解悶用的,便趁機詢問是否有了李玄度的最新消息。
  
  管事告訴她,秦王已順利救走了大王子,請她放心,霜氏夫人既答應不戰,便一定會依照允諾而行。
  
  雖然是個定心丸,但菩珠還是十分牽掛。
  
  拓乾此刻必定十分憤怒,除了調集他能調動的人馬,肯定也在向東狄大都尉求援。
  
  寶勒國不但人口眾多,且地處要衝,當道之國,在西域是個重要的戰略之地,東狄人不會坐視不管。李玄度必會利用霜氏退出而東狄援兵尚未到來補缺的這個空檔主動一戰,速戰速決,拿下晏城控制地方。
  
  戰事一觸即發。甚至極有可能已在進行中了。
  
  她對李玄度自然有信心,但卻還是牽腸掛肚。霜氏無論送來什麼,都沒法引出她的興趣。
  
  她甚至有點後悔答應留在這裡了。若她現在人在都護府,哪怕什麼忙也幫不上,至少,心理上感覺會和李玄度站在一起,而不是像如今這樣,總覺得和他相隔遙遠。
  
  他在浴血而戰,她卻飽食終日無所事事。
  
  但現在外面應該很亂,霜氏對她又這麼好,她一時也開不了口說要回去,勉強壓下心緒,讓管事不必再費心每天都給她送人送玩意兒過來。
  
  管事笑著答應,諾諾而退。
  
  菩珠這一整天都心緒浮躁,坐立不安,傍晚,又來到塢堡後的那片岩崖之前,眺望著遠處戈壁盡頭的落日。
  
  塢堡中別的地方她沒興趣走,唯獨這個地方,那天來過一趟,便就很是喜歡。
  
  風化岩的崖頂上大風呼嘯,戈壁落日壯美無比,人立在崖頭,除了自覺渺小,心靈也猶如得以放空。
  
  但是現在,連這樣的景象,也無法令她心情平靜了。
  
  她對著落日眺望了片刻,又想起李玄度,心裡一陣焦躁,忽然這時,聽到身後有人問:“姝姝,你喜歡這個地方嗎?”
  
  菩珠轉頭,見霜氏不知何時也來了,此刻人正立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含笑望著她。
  
  菩珠朝她走了過去,喚了她一聲,隨即點了點頭。
  
  霜氏道:“知道嗎,你父親從前也來過這裡。他和你一樣,也很喜歡這個地方,說這是他生平見過的最為壯美的落日。”
  
  菩珠微怔。
  
  在這裡住了幾天了,她第一次聽霜氏提及自己的父親。
  
  她再次望向面前的戈壁落日,想象在許多年前的某一個黃昏,父親也曾在她此刻站立的地方,和她一樣眺望著這同一片落日,心緒不禁一陣翻湧。
  
  “可惜啊,這落日終究還是不夠美,否則怎會留不住人的腳步?倘若它能再美幾分,美得讓他願意留下,說不定後來,他也就不會那樣死去了。”
  
  霜氏的嘆息聲在她的耳邊響起,充滿了蕭瑟和遺憾。
  
  菩珠沉默了下去。
  
  霜氏出神了片刻,回過神來,自嘲般地搖了搖頭,隨即關切地問:“你這幾日住得可還習慣?他們若有侍奉不周之處,你儘管告訴我。”
  
  菩珠道:“一切皆是極好,夫人不必再為我多費心思了。”
  
  她頓了一下,又道:“夫人,我住這裡也有些天了,不知郎君那邊情況如何。夫人可有消息?”
  
  霜氏神色轉為微淡:“管事應當已經告訴過你,李家四郎救出了人。他也算是個聰明人,沒給東狄人機會,已經領兵在打晏城了。你不必擔心,拓乾不是他的對手。”
  
  聽到霜氏也這麼說,菩珠終於稍稍鬆了口氣。
  
  “若非夫人您的成全,郎君這回也不會如此順利。等他來接我,我二人再一道感謝夫人!”
  
  霜氏沒說話,注視了她片刻,忽道:“你跟我來,我帶你去看個地方。”
  
  菩珠隨她到了那個她要給自己看的地方,方知此處別有洞天,除了那座華麗屋宇,這地處西域中心的塢堡之中竟還建有一座面積不小的園林樣式的庭院,白墻黛瓦,四合環抱,水池假山,一步一景,走入其中,半點也無身在塞外之感,恍惚似入江南。
  
  霜氏抬手,輕輕撫了下手邊的一塊山石。
  
  “這地方是我年輕時折騰出來的,物料出自中原,一趟趟地搬,費了幾年才弄好。後來卻根本用不到,便一直空著,從未曾有人住過一日。”
  
  她望向漸漸面露訝色的菩珠。
  
  “你覺著這地方怎樣,你喜歡嗎?”
  
  菩珠忙道:“這地方自然極好。我很是喜歡。”
  
  霜氏微微一笑,注視了她片刻,說道:“那你願不願意留下來,做我的女兒,我把我的一切全都給你。將來有朝一日,你親自帶人,去將你父親的遺骨,從烏離接回?”
  
  菩珠一愣,遲疑了下,“夫人你何意?”
  
  霜氏笑容漸漸消失,面容仿佛蒙上了一層寒霜,一字一字地道:“你的父親,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你是他的女兒,而李氏皇族的男子,卻個個無用!”
  
  “李家男子,根本就配不上你!”
  
  ……
  
  李玄度救出于闐王子後,沒給拓乾更多的準備時間,三天后便就率領到位的聯軍發往晏城,主動發起了進攻。
  
  寶勒國的精銳軍隊幾乎全部出自霜氏,拓乾得不到霜氏兵馬的支持,東狄大都尉的援軍也尚未趕到,被迫只能以自己手頭剛集結起來的萬餘人馬倉促應戰。在連吃了兩個敗仗後,毫無鬥志,退守城池,苦苦等著東狄救援。這時又傳來消息,大都尉派出的兩千騎兵在半路被李朝人攔截。拓乾手下之人,本就人心惶惶,聞訊軍心徹底瓦解,圍城不過三日,城池便就破開。拓乾在亂軍中被殺,寶勒國的剩餘人馬全部投降,李玄度占領晏城,處理了必須要做的一系列事後,便就丟下一切,動身去往霜氏城。
  
  他是清早出發的。從晏城到霜氏城,中間隔了一百多里的路。傍晚時分,他便到了。
  
  這一日,距離他將她留在霜氏城中,正好過去了半個月的時間。
  
  不過半個月而已,此刻想來,卻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他停馬在霜氏城門外的一片坡地上,視線越過城墻,眺望對面的遠處,直到視線裡出現了那座沐浴在夕陽中的高高盤踞在高地上的塢堡的輪廓。
  
  他微微眯眼,又看了一眼,仿佛為了確定,它確實真的還在那裡,而不是此刻夕陽中的一個幻影。
  
  數日前,當他帶著人馬踏入晏城的時候,隨在他身後的眾人,無不興高采烈,但他卻沒有絲毫的興奮之感,心中甚至未曾生出過半點的波瀾。
  
  不過只是一件他必須去做,達成了目的的事而已。這樣的事,往後還有很多。一件一件,都還在前頭等著他。
  
  而這一刻,當他看見了那座塢堡的影,想到她此刻就在那裡面,他很快就能見到她,將她接回來了,他的心中忽然莫名竟就涌出了一種悸動之感,他被這種感覺催促著,猶如一個要和心上之人約在黃昏之後柳梢之下的少年,竟覺就連再多片刻也是等不住了,縱馬下坡,疾馳入了這座黃昏中的老城。他的奔馬驚得路人紛紛閃避,對著他的背影指指點點,戳罵不停。
  
  他全然不顧,一口氣到了塢堡之前,意外地看到那個管事站在門外,看起來仿佛知道他會到來,已經等了有些時候了,迎了幾步上來,態度恭恭敬敬,向他見禮,呼他秦王殿下。
  
  “蒙霜夫人助力,李某今日特意前來表謝。請代我通報。”
  
  李玄度壓下心中的急切,客氣地道,隨他來的張霆領著隨從呈上了帶來的謝禮。
  
  管事不收,只道:“主人命小人轉告殿下,此次霜氏之所以助力,全是出於菩氏淑女的緣故,殿下毋須客氣,主人也不受殿下的謝。”
  
  管事的語氣雖然恭敬,但話中的含義,卻極是疏離。
  
  李玄度一怔,想了下,拂了拂手,命收回謝禮,又道:“既如此,你去告知內子,說我來接她了。”
  
  管事又道:“主人還有一話命小人轉告,菩氏淑女不會再隨殿下走了,殿下請回,往後不必再來。”
  
  李玄度眉頭皺起:“我為何不能接回我的夫人?”
  
  管事搖頭:“小人這就不知了。主人言,此地亦不歡迎殿下久留,請殿下盡快離開。”
  
  李玄度不再說話,抬頭,盯著管事身後的那扇門,目光漸漸轉為陰沉,突然邁步上去,一把推開大門,朝裡大步走去。
  
  管事也不阻攔,脣邊帶著一絲冷笑,就只站在一旁等著。
  
  片刻之後,李玄度從裡出來,面帶怒氣,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厲聲道:“給我帶路!”
  
  他下手極重,管事的胳膊被反扣在了背後,整個人扭著臂膀歪了半邊身體跪倒在地,痛得臉色發白冷汗直冒,咬著牙道:“秦王殿下,主人之命我不敢違抗。你今日便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帶你入內!你真要接人,那便自己進去!”
  
  張霆大怒,拔劍便就橫在了管事的脖子上,那管事索性閉上眼睛,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李玄度眼皮子不停地跳,盯了這管事片刻,慢慢地鬆開了手,命張霆亦收劍。
  
  “殿下,我立刻回去帶人馬來!不過一個塢堡,不信踏不平,拿不下來!”
  
  李玄度望著那扇門,半晌,搖了搖頭,轉過身,再次邁步走了進去。
  
  兩天后,霜氏從管事口中得知,李玄度在闖到一半之時,遭遇武士從迷道暗孔中發射的箭陣,終於知難而退,在昨天天黑後退出了塢堡,不知去向,不禁冷笑。
  
  “塢堡建成百年,還從沒有人能闖入,算他識相,否則後頭等著他的,可就不只是弓箭了。。”
  
  她命管事出去,隨即轉向菩珠:“你聽到了?不是我不給他機會,我放他來闖了,是他自己知難而退!這才幾天?李家的男子,果然沒有一個能讓我瞧得起的!”
  
  菩珠聽到李玄度終於走了的消息,鬆氣之餘,又覺憤怒。
  
  她沒想到,事情竟會變成如此的地步。
  
  “霜夫人,你到底為何如此恨他?他哪裡得罪你了?”
  
  霜氏聽她如此質問自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姝姝,當年你的父親罹難,我若是告訴你,是我派人潛往烏離多方活動,最後方從烏離人手中將他遺體收回,你信還是不信?”
  
  菩珠一呆。
  
  “當時寶勒還是李朝屬國,我不能自己出面,便重金托了一個從前投降東狄的李朝漢人,由他賄賂看守的人,這才將你父親接走,入土為葬。你的父親,他生前為李家之人奔走西域,死而後已,但他罹難,姓李的人是如何對待他的?你比我更清楚!”
  
  “你知我為何當年沒有將他遺骨帶走?因我不知,我該將他帶去哪裡。我心知肚明,他不會想要長眠在我這裡,我亦沒有資格留下他。我猜想,他若是在天有靈,應當也是盼著有朝一日,李朝之人能將他從他罹難的地方迎奉回去。所以我叫人將他埋骨在了他的身死之地。”
  
  她目中漸漸淚光閃爍,聲音卻是變得激憤了起來。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姓李的人是如何對他的?他們對他,不聞不問,他便好似就那樣白白死去,再沒有人記得他了!”
  
  她一陣咬牙切齒:“姝姝你說,我為什麼要瞧得起那家姓李的人?我有沒有資格,去恨那家姓李的人?”
  
  菩珠徹底地呆了。
  
  她定定地望著面前的這個婦人,心中感動萬分,朝她跪了下去,鄭重叩首,哽咽道:“夫人恩重如山,姝姝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
  
  霜夫人閉了閉目,待情緒漸漸緩了些過來,叫她起來。
  
  “我獲悉你祖父死去,你被李朝皇帝發配河西,也曾派人混入商旅潛去找你,尋了幾回,不得下落,後來獲悉你已被人收養,想是與我無緣,也就罷了。那日收到信,我方知道,你如今嫁了李家之人!”
  
  她提及「李家之人」,面上便就露出厭惡至極的表情。
  
  “似李家那種沒用的男人,你要來何用?難道你絲毫也不介意你父親的事?姝姝你聽好,他現在人已走了,若是知難而退,好好做他的都護,往後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若敢發兵來打,你也莫怪我翻臉。我霜氏能立在此地百年不倒,不是嚇出來的。哪怕最後他便是踏平了我霜氏城,他往後也休想在這中道得到安寧!”
  
  菩珠捉住她的衣袖,含淚央求道:“夫人,他雖出身皇室,但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從小便就立志平定西域,縱然少年時蒙冤被囚,他也沒有忘記我的父親。他才第一次遇到我的時候,得知我的身份,便就幫過我了。他說過的,有朝一日,他會將我父親接回去的!”
  
  霜氏怒道:“你怎還替他說話?動嘴皮子,誰不會?此番他來接你,若真敢一個人闖,我倒也佩服他有點血性。我也不要他堅持七天七夜,他若能堅持三日,我說不定也就放他進來了!可他是如何做的?這才多久,他自己先就走了!不是我不給他機會!姝姝,我勸你睜大眼睛瞧清楚!他現在走了,要麼就是怕死放棄,要麼就是調兵來攻。若這般就棄了,他有何值得你留戀?若是打算調大軍來強攻……”
  
  她冷笑了幾聲。
  
  “若不是我的幫忙,他能如此順利拿下晏城?這般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徒,又算是什麼好兒郎?非我貶他,便是替你父親牽馬舉鐙亦是不配,這種人,日後能成什麼氣候?”
  
  菩珠沉默了下去。
  
  霜氏長長地呼吸了幾口氣,看了她一眼,見她低頭一動不動,握住她指尖微冷的手,語氣轉為柔和,說道:“姝姝你仔細想想,我的話有無道理。我盼你能安心留下,你若願意,我將你認作女兒,往後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霜氏走了,這漫長的一夜,菩珠再一次地陷入了失眠。
  
  她自然不希望李玄度為了她以身涉險硬闖迷道。當獲悉他終於走了,她的第一反應是鬆了一口氣。
  
  可是霜氏的話,令她又陷入了一個新的煎熬境地。
  
  李玄度真的就這麼放棄了自己嗎?
  
  她更害怕,他會像霜氏預測的那樣,為了接走她而引兵強攻霜氏城。
  
  雖然霜氏強行留下了她,非她所願。父親生前和霜氏到底有何糾葛,她也不甚明了。但霜氏在父親死後的舉動,卻令她敬重而動容。她不願他和霜氏起如此的衝突。
  
  她心思重重,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告訴自己,李玄度不會那麼做的。
  
  他不是那樣的人。
  
  霜氏根本不了解他,這才遷怒他,臆測他。但自己卻不是。
  
  雖然她猜不出李玄度到底會是何等打算,但他不會不管自己的,他更不會做出引兵來打這般的莽撞舉動。
  
  他們同床共枕,不管之前和他存有如何的心結,在這件事上,無條件地去信任他,耐心地等待他,再繼續去向霜氏解釋,讓她明白,他到底是如何的一個人,這才是她如今最應該做的事。
  
  想到這裡,菩珠不禁為自己起初的動搖和懷疑而感到羞愧,更加無法入睡了。
  
  已是下半夜。她望著窗外那片濃重而漆黑的夜色,想著他此刻到底人在何方,在做何事,柔腸寸斷之時,忽然聽到南窗的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她睜眸,藉著朦朧的夜色,看見那扇留著透風的半開著的窗中翻入了一道人影,那人影幾乎是一晃,便就落在了地上,無聲無息,接著,朝著她所在的床的方向疾步而來。
  
  她頓時頭皮發麻。
  
  她知她住的地方有守衛,睜大眼睛,猛地彈坐而起,正要大聲喊叫,那人影已是一個箭步衝到了床前,一把撩開帳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那人輕輕噓了一聲,跟著她耳畔一熱,一道熟悉的聲音隨之低低地響了起來:“姝姝莫怕,是我!”
  
  是他?
  
  真的是他!
  
  他竟這麼快便來了!
  
  菩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應了過來,一鬆,僵硬著的身子便似被抽去了骨,癱軟下去,軟在他的臂彎裡,帶著他人,一下倒回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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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發表於 2021-1-12 00:15:00 |只看該作者
第 108 章

  那個片刻前還只在思念裡的人奇跡般地就這樣出現在了身邊。
  
  一瞬間菩珠幾乎以為這是夢境,但很快,那有力的臂抱和熟悉的氣息提醒了她,這不是夢境,是真的,在她想李玄度、念李玄度的時候,他來了。
  
  她的喉間溢出了一道含含糊糊的夾雜了幾分歡喜幾分委屈又幾分撒嬌似的嗚咽之聲,伸出兩隻胳膊,抱住了他。
  
  二人在冥昧的夜色之中,緊緊地相互抱著。他閉著目,暗暗貪婪地嗅著她發膚的幽香。她亦閉目,面貼在他的懷中,靜靜地聽取他的心跳。片刻後,她忽然回神,從他懷裡抬起頭,示意他不要動,隨即掙脫出來,下床,飛快地溜到窗邊,探出半個腦袋望了眼外頭,見月光如水,四下靜悄悄的,並無異樣,忙關緊了窗戶,走回來亮起燈火,轉身,見李玄度已半靠在了床頭上,雙腿交叉,面帶笑容望著自己,身體的姿勢顯得放鬆無比。
  
  她的緊張之感頓時被衝淡了不少,但一想到霜氏提及他時那厭惡的樣子,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急忙爬回到床上,跪坐在他身邊,低聲問:“你怎進來的?他們說你闖到一半,退走了。”
  
  李玄度笑眯眯地道:“一條道不通,我不會換條道嗎?”
  
  菩珠一愣,反應不過來。
  
  見她微微張嘴一副困惑的模樣,李玄度這才輕描淡寫似地道:“我改從後頭攀上來的。”
  
  後頭?
  
  菩珠這才終於明白了過來。
  
  他竟是順著塢堡後的那道懸崖爬上來的?
  
  她倒抽了一口涼氣,一把抓住他的手,驚駭地睜大眼睛:“懸崖?天!你沒事吧?”
  
  “有事的話,我還能到你這裡?”
  
  他的表情不但輕鬆,看起來竟似還帶了幾分洋洋自得之色。
  
  “我承認前頭迷道,是不大好走,難怪霜氏有那個底氣。但她以為塢堡後門若靠一道懸崖就能萬無一失,未免過於託大了。”
  
  菩珠瞪著他,心砰砰地狂跳,一陣後怕過後,突然又湧出來怒氣,想也沒想,抬手便狠狠地打了他一下。
  
  “你竟做如此之事!你就不怕……”
  
  那個字,她終究是不敢說出口,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卻又實在是氣不過,見他還在笑,手握成拳,使勁地捶他。一時間拳頭雨點一樣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和胸膛上,發出咚咚的響聲。
  
  李玄度躲她,一邊躲,一邊笑。
  
  “你還笑!”
  
  菩珠愈發氣了,他卻笑得愈是厲害,最後還笑倒在了枕上,直到無意抬頭,發現她眼角竟也發紅了,一愣,這才終於停下,止笑,任她再打了自己幾下,忽然抓住她的一隻手腕,輕輕一扯,將她拽進了懷中。
  
  她負氣,扭著身子不讓他抱,他圈著她,將她緊緊地困住不能動彈,解釋道:“姝姝你莫擔心,我真無事。崖壁看著陡峭,其實有很多可以借力落腳的空隙。我也有防備的,身上縛索,索另頭連著鐵塞,每上去幾步,便會將鐵塞打進崖隙,如此,即便萬一失足,也不至於墜落到底。我是做好周全準備才上的,絕不敢拿命作玩笑……”
  
  他頓了一下,凝視著她,輕聲的說:“我是怕霜氏對你不利,這才急著想快些見到你……”
  
  菩珠慢慢地安靜了下來,想想,卻依然有些後怕:“可是你這樣,還是太危險了!”
  
  “前頭迷道,地方實在太大,我試了兩日,方記住一半的路。那個霜氏又鐵了心地不讓我見你,竟叫人朝我射箭。我聽說她很是辣手,以前曾將敵人削成人棍栽在地上,我想著再闖下去,不知道還要和她磨多久,索性另外改道。”
  
  菩珠心中一陣感動,輕輕投入他的懷中,低聲說道:“霜夫人也不是完全如你所想的那樣。當年若不是她出手相助,我父親的遺骨如今可能都不知道流落何方……”
  
  她將那事講了一遍。“她是對你有些誤會,這才如此針對於你。我看她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我會好好和她解釋的,你別急。”
  
  李玄度聽完,抱了抱她,沒說話。
  
  菩珠在他懷中靜靜靠了片刻,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又問:“你上來的時候,有受傷嗎?”
  
  李玄度對上她那一雙充滿關切的美眸,心中微微一甜,搖頭,跟著,卻又嘆了口氣。
  
  “你怎麼了?”菩珠立刻追問。
  
  “就是累。我剛上來的時候,手在抖,險些站都站不穩了,歇了好久才緩過來起,潛進來一看,這地方又彎彎繞繞,找了許久,捉到了一個守夜,方問出來你住這裡,實是叫人惱火……”
  
  他皺著眉,低聲抱怨不停。
  
  菩珠急忙讓他躺下去,幫他揉胳膊捶腿,他順勢歪在床頭,一邊享受著,一邊環顧四周,掃了眼屋中那些金碧輝煌的裝飾。
  
  “這裡瞧著還不錯,比咱們那裡要好。看來霜夫人對你,確實頗是寵愛。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也不想回了?”他的語氣聽著仿佛帶了點吃味。
  
  菩珠立刻搖頭。
  
  “我不信。”
  
  他挑了挑眉,斜睨著她,眼底若有暗波盪漾。
  
  菩珠咬了咬脣,慢慢爬到他的身上,雙手捧住他的臉,主動地親上了他的嘴。
  
  他閉上眼睛,繼續享受了片刻,忽然抱住她,帶著她在床上打了幾個滾,最後將她壓在身下,狠狠地吻住了她。
  
  菩珠正被他吻得意亂情迷,忽聽外頭起了一陣嘈雜聲,似有人往這邊奔了過來。
  
  她一驚,睜眸,便見窗外閃爍著一片似是火杖發出的光,接著,霜氏的聲音傳了進來:“李家四郎?出來!”
  
  李玄度一頓,趴在她身上,停住了。
  
  菩珠壓下心中的緊張之感,急忙安慰他:“別擔心,我會和你一起!”說完從床上下去,匆匆穿好衣服過去打開了門,見庭院中圍著幾十名武士,火把熊熊,照得四周亮如白晝。
  
  霜氏冷著面,立在門外的台階之下。
  
  菩珠定了定神,方喚了聲“夫人”,她便走了進來,推門而入。
  
  菩珠轉頭,見李玄度還坐在床沿上,正彎著腰在套著他的靴子,套好後站了起來,理了理衣袍,走到霜氏面前,恭敬地道:“尊駕想必便是霜氏尊酋吧?聞名已久,方才聽姝姝亦在我面前多次提及,她對您十分敬重,此刻方有幸得見。我乃李玄度,多謝尊酋前些時日幫我照顧她,今夜我來,是要接她回去,一併再向尊酋表示鄭重謝意。”
  
  霜氏並未理會他的這一番話,目中帶著濃重的戒備和疑慮,盯著他冷冷地道:“你是如何進來的?”
  
  李玄度道:“尊酋大可放心,霜氏塢堡之迷道,名不虛傳,李某愚鈍,無法破解,亦懼怕利箭,不敢再闖,為接回姝姝,只能另取捷徑。”
  
  霜氏目中的疑慮更甚。
  
  “塢堡後的岩崖,提醒夫人一句,日後也需適當防備。”
  
  霜氏臉色大變。
  
  她方才從睡夢中被叫醒,得知塢堡中的一個守衛被人捆住,嘴裡塞了東西暈倒在地,吃驚不小。
  
  塢堡前有迷道,後有絕壁,如銅墻鐵壁,多年以來從未出現過這樣的事,今夜竟被外人闖入,如何不叫她驚駭?
  
  她的直覺便是李玄度乾的,但她想不通他是如何闖進來的。
  
  她萬沒想到,後頭那道她從未擔心過的絕壁竟也失去了屏障的意義,被他這般大搖大擺地侵入。
  
  倘若他另懷目的,塢堡此刻恐怕已是陷入麻煩。
  
  一時之間,她的後背都沁出了一層冷汗。怒道:“姓李的,你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菩珠急忙上前道:“夫人息怒,郎君對夫人並無半點不敬……”
  
  霜氏寒聲打斷了她:“姝姝,你不必替他說話了,他未經我同意擅闖塢堡,還談何敬或不敬?我亦當不起他的所謂敬。就算他是李朝貴人,我也不得不得罪了!來人,給我把他拿住!”
  
  庭院中的武士聞聲涌入,李玄度非但未退,反而走了上去,將菩珠從霜氏的身邊帶了過來,自己站到了她的身前,道:“霜夫人,李某不解,可否先問你一聲,你為何枉顧我夫人的意願,要強行留她,叫我夫婦二人,不得團聚?”
  
  霜氏一時語塞,頓了一頓,臉色變得愈發難看了,對李玄度不加理會,只望著菩珠道:“姝姝,你當真無視你父親當年的遭遇,要和這個李家之人做一對夫妻?”
  
  菩珠只覺字字扎心,咬了咬牙,正要再開口,李玄度已轉過頭,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解釋,隨即對霜氏道:“霜夫人,我聽姝姝對我說了當年是您想方設法方接回了他父親遺體的事,我深受震動。姝姝之父,如同我父,您的義舉,於我而言,是為大恩。我須得拜謝。”
  
  他說完,撩起袍角,朝著霜氏下跪,恭恭敬敬,鄭重叩首。
  
  菩珠呆住了。她沒想到以他的身份,竟肯因為自己的父親,而向霜氏行這樣的大禮。
  
  霜氏也極是意外,望著向她叩首的李玄度,神色有點僵硬,待他行完禮起身,回過神來,皺了皺眉,正要再開口諷刺,卻聽他又道:“霜夫人,方才是我以岳父半子的身份,向你謝當年對我岳父的收斂大恩。接不接納在你,於我而言,是必需要盡的心意。謝了恩情,我另有話要說。”
  
  他話鋒一轉。
  
  “姝姝願不願和我做夫妻,這是我二人之間的事,原本根本無需向外人交待。但夫人你不同。夫人你不但於我夫婦有恩德,更是替我李氏皇族做了當年原本早早該做的一件事,我李玄度敬重你,故願在你這裡剖心析肝。姝姝她知我,願為我妻。我亦可向霜夫人表明心志,有朝一日,我李玄度不但要迎回岳父之忠骨精魂,亦要循岳父當年曾走之路,完成他未竟之心願。掬誠相示,神明可鑒!”
  
  他字字句句,落地有聲。
  
  霜氏看著他,凝立了片刻,僵聲道:“李家四郎,你口頭說的好聽,你拿什麼去保證?”
  
  李玄度道:“不敢言保證,唯效仿岳父,一步一印,砥礪前行!”
  
  霜氏終於無話,閉脣定定而立。
  
  李玄度朝她行了一個辭別之禮,牽起菩珠的手,對那管事說道:“我要帶夫人回了,勞管事領個路。”
  
  那管事看向霜氏,見她一動不動,面上再無反對之色,默默地躬了躬身,轉身引路。
  
  菩珠跟著李玄度走到了門口,回頭,見霜氏的兩道目光投在自己的背影之上,神色古怪,看著幾分不甘,幾分不捨,又好似帶了幾分凄楚,心裡不禁一熱,掙脫開李玄度緊緊握著自己的手,奔回到她的面前,輕聲說道:“夫人,有一事,我想叫你知道。其實一開始,郎君他是不願意讓我單獨見你的。是我堅持,他拗不過我,我方到了夫人寶地,有幸結識夫人。夫人你可知,我為何不顧夫君阻攔,要來赴你之約?”
  
  霜氏喃喃道:“為何?”
  
  “因我父親在日誌中記錄夫人你時,雖無長篇,但卻不吝美辭,言夫人風度琅琅,女中豪傑,欣賞之意,落於筆端。能叫我父親如此落筆之人,定有過人之處。我如與夫人有過神交,信任夫人,這才大膽前來相見。”
  
  霜氏怔怔望她。
  
  菩珠繼續道:“我知夫人你對我好,故我更盼夫人你能信我郎君。夫人你不是說,我父親在等著李朝之人有朝一日能將他接回去嗎?他便是那個我父親在等之人!”
  
  她握住了霜氏的手。
  
  “謝謝夫人你曾為我父親做的一切,還有對我的關照,我會銘記在心。我該和郎君回去了,夫人往後也要保重!”
  
  她朝霜氏含笑點了點頭,鬆開手,隨即走向了等在門口的李玄度,隨他繼續朝外而去。
  
  那管事提著燈籠,引他二人從迷道走了出去,一直送到塢堡的大門口。
  
  大門之外,張霆等人正在焦急等待,終於見到秦王帶著王妃從裡面出來,鬆氣,立刻上前相迎。
  
  他接了張霆給他牽來的馬,抱著菩珠上了馬背,自己也跟著坐了上去,二人共騎而行,將塢堡和霜氏城拋在了身後。
  
  數日之前,他在攻下晏城恢復了城內的秩序之後,並未讓大隊人馬進駐,只命葉霄暫時監管全城,其餘人馬都撤了出來,在晏城之外暫時駐紮,等待後續命令。
  
  今夜他本並不打算入晏城的,擬帶她回駐紮地。路上卻見懷中的她頻頻仰頭望向自己,月光下,雙眸仿佛含情脈脈,漸漸心猿意馬,想到駐紮地條件簡陋,半道改了主意,不去駐紮地,而是徑直入了晏城。
  
  黎明破曉的時分,他停馬在了王宮的大門之前。
  
  葉霄的副手沈喬被派來守衛王宮,忽見秦王帶著王妃到來,很是意外,但自然不會多問什麼,立刻打開了原本封鎖著的宮門。
  
  李玄度牽著她手,步入了這座此刻只有他兩個人的空空盪盪的王宮。
  
  綃紗繞樑,輕搖慢擺,天漸漸地亮了,整整一日,二人就待在裡面,除了婢女來為他們送過吃食,誰都沒見,直到倦極,方相擁睡了過去,一直睡到傍晚,當夕陽從窗中漫射而入的時候,醒來,聽到外面傳來葉霄的聲音,說有事情。
  
  霜氏塢堡的管事來了,帶來了霜氏的話。
  
  她建議李玄度將都護府遷到寶勒國,如此才能更好地控制這片地方。為表對都護府的支持,她願把霜氏塢堡給他做都護府的治所。
  
  李玄度和菩珠對望了一眼,二人皆是驚訝,正要開口,那管事又道:“主人說,遍走西域,怕也沒有比霜氏塢堡更合適做治所的地方了,並且,這也是她對王妃的一點心意,望殿下和王妃不要推辭。”
  
  管事說完,朝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隨即告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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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5:10 |只看該作者
第 109 章

  一個月後,十一月,是京都吏部上下官員一年當中最為忙碌的月份了。
  
  照朝廷的慣例,每年這時,地方四品以上的官員,須向朝廷報送其本年的履職奏摺。最近,在每天來自各地的如雪片般飛來堆滿案頭的摺子裡,其中到來的一封,顯得極其特殊。
  
  這一封奏摺來自西域都護府,它穿越千山萬水,於三日之前被送到京都。吏部不敢有任何的延誤,當日便立刻上呈到了御前。
  
  西域都護皇叔秦王李玄度在奏摺中上報他抵達西域後的一系列行動,最後陳述,為更好地控制中道,都護府已從烏壘搬遷至寶勒。同時,應寶勒國人之求,他奏請朝廷,允多年前因變亂避往京都的原寶勒國王子歸國繼承王位,以助朝播散恩威,穩定局面。
  
  距新帝李承煜繼承皇位已經過去半年了,現在整個朝廷的局面,表面看起來,終於從因為孝昌皇帝突然駕崩而帶來的斷裂式混亂中緩緩恢復了過來,各項事務也逐漸進入正軌。
  
  新朝的年號定為天授,明年元日啟用。
  
  留王胡家一黨的殘餘勢力逃入西南,勾結當地土王,糾合起了號稱數萬的人馬,企圖割據作亂。朝廷出兵,不過三個月便就平定,徹底鏟除了留王一黨的餘孽。
  
  北方之前的緊張局面也得以緩解。東狄看起來當時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如今已經沒了動靜。廣平侯韓榮昌上月返京。
  
  上官邕的案子也告終了。
  
  他在昭獄裡始終不認罪名,對於同州瘟疫一事,堅持是地方官員被人收買對他進行栽贓陷害,在懸而不決了一段時日之後,一日清早,獄卒發現他懸樑自盡,邊上留了一封他咬破手指寫的血書,自陳清白,以死明志。
  
  他的自殺,令這樁大案不了了之。新帝沒有替他的舅父上官邕追封任何的謚號,只下令收殮。但與此同時,和此案有關的其餘人,包括上官家族和上官舊黨,因證據不足,也不再被追究。從前如何,如今還是如何。
  
  有不滿之人在背後非議,說這是上官邕以一人換保家族和黨羽的計策,可算是他這輩子最成功的一個籌謀了。甚至,還有更大膽的猜測,說這其實是新帝的意思——上官邕若是不死,不足以平人憤。但他若被定罪,上官家族和追隨之人不可避免也要遭到牽連,而這群人,恰恰就是新帝最忠誠不二的支持力量。所以,讓上官邕這般死去,才是最好的選擇:新帝對百官和天下能交待過去。上官家族和黨羽失去首腦雖遭到嚴重打擊,往後短時期內想再恢復從前的榮耀,不大可能,但也不至於被傷到了根本。
  
  這個結果雖然不能徹底服眾,當時也引來不少非議,但終究無人敢當面去質問新帝,畢竟人死為大,上官邕都已經上吊以死明志了,再繼續要求追查,恐怕就要明晃晃地要和新帝過不去了。
  
  這便是過去這小半年間的京都大勢。好不容易,一切慢慢恢復了些平靜,沒幾天,因為這一道意外的奏摺,官場再次掀起了一陣湧動的暗波。
  
  沒有人能想到,秦王李玄度在到了西域之後,這麼快竟就控制住了中道的樞紐國——須知,南道因距離東狄甚遠,加上有于闐坐鎮,東狄的控制一直不強。東狄大都尉對西域的重點,歷來是控制中道和北道。而現在,中道最大的寶勒國重入李朝之手,基本就相當於將東狄的勢力從中部漸漸逼退,縮到北道。
  
  意外之餘,自然了,對於李朝而言,這是一個極大的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但詭異的是,這幾日,除了旅居京都多年的寶勒國王子夫婦聞訊興奮萬分如墜夢中,一心期待回去之外,朝廷裡的各路人馬在白天的朝會當中齊齊啞聲,竟無一人提及此事,猶如無知無覺,只在朝會散後,方各顯神通打聽消息,暗中議論,揣測新帝對於此事的反應。
  
  三日之後,在長慶宮的東閣裡,李承煜召來郭朗、姚侯、陳祖德、韓榮昌等人,取出數日前收到的來自西域都護府的奏摺,命議奏摺中提及的送寶勒王子歸國繼承王位的事情。
  
  新帝端坐在御案之後,身穿龍袍,腰繫金鏨雲龍紋的腰帶。一片陽光從東閣的窗牖中射入,映得他肩上龍袍上繡著的一條金龍閃閃發光,令人不敢直視。
  
  此處這座長慶宮,始建於明宗年,原本只是明宗用來接見外臣賜宴遊樂的一座宮殿。孝昌皇帝繼位後,這裡基本空置。而在李承煜登基不久,他便將日常處置政事的所在從幾代皇帝都用的紫宸宮搬了出來,轉到此地。
  
  這裡距百官辦公所在的門下省和中書省更近些。照郭朗的說法,這是新帝勵精圖治躬勤政事的表現,百官對皇帝的這個舉動,也是稱讚不已。
  
  而今日的東閣中,除了郭姚這些孝昌朝的老人,還多了一張新的臉孔。這便是崔鉉。年紀輕輕,他便就升到了三品的輕車都尉,可謂是隨了新帝登基之後整個京都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一位人物。
  
  這也無可厚非。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年輕,自然喜歡提拔重用和他一樣年輕之人,何況這個姓崔的青年人也確實能力過人。從前秋獮一鳴驚人不說,迅速平定留王一黨西南叛亂的功臣也是他,回來後因功升到這個位置,眾人無話可說,除了艷羨之外,無不逢迎拍馬。今日他身穿繡有代表勇猛和力量的猛獸圖案的三品紫色武官袍服,立在東閣之中。身邊眾人奏議不斷,他一言不發,面孔肅冷。
  
  郭朗姚侯等人就皇帝的議題,說了洋洋灑灑的一大通,概而言之,大意無非是說西域能如此快就見功,全是朝廷威加四海的結果,陛下銳意求治知人善用,更是功不可沒。幾人一致認為秦王提議言之有理,是時候將寶勒王子送回西域繼承王位了。王子在京都居住了將近十年,如今回去,自然親近李朝,幫助朝廷抵禦東狄。
  
  李承煜道:“朕亦是此意。眾卿既無異議,那便如此定下。昨日朕也收到了王子上給鴻臚寺轉呈朕的謝折,另外,請求我朝派個人隨他回國擔任輔國侯,以輔佐他為王。何人能當此職?”
  
  輔國侯名為輔國,實際是派去屬國擔當監察之職的人。那寶勒國的王子流亡多年,早學聰明了,為了讓李朝的新帝放心放他回去做王,索性自己開口求人。
  
  郭朗和姚侯等人推薦了幾個,李承煜仿佛不是很滿意,神色冷漠,沒有點頭。
  
  方才一直憋著的韓榮昌實在忍不住了,出列道:“陛下,臣願護送王子歸國,至於那個輔國侯,倘若陛下信得過臣,臣亦毛遂自薦!”
  
  他這話一出,其餘人有些驚訝,紛紛看他。
  
  這輔國侯的頭銜聽著威風,但只是朝廷西域屬國裡的一個小侯罷了。他已是朝廷的廣平侯,這會兒卻自告奮勇去做屬國小侯,無異於自降身份。
  
  李承煜道:“你當真願去?”
  
  韓榮昌慨然道:“陛下放心!臣心甘情願奔赴西域,繼續為朝廷效力!”
  
  李承煜盯了他片刻,點了點頭:“朕準了,就你吧。你去之後,除了輔佐寶勒王,更要助力都護府,和都護府同心協力,早日將東狄勢力驅逐出西域,明白嗎?”
  
  韓榮昌心花怒放,下跪承命。
  
  李承煜微微頷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道:“對了,還有一事。到了那邊,記得替朕向皇叔和皇嬸問句安,就說……”
  
  他的脣邊露出了今日的第一縷笑容:“……說,朕對皇叔和皇嬸,甚是想念。”
  
  他一字一頓地道。
  
  從頭到尾始終一言未發的崔鉉,望著韓榮昌滿口應承領了制命興高采烈出宮而去的背影,目光微動,隨即很快垂目,又恢復了他面無表情的一貫模樣。
  
  廣平侯韓榮昌即將出關往寶勒國擔任輔國侯的消息,在京都中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關注。
  
  倘若說從前,他還能因長公主李麗華的緣故,隔三差五地進入眾人的視線,到了現在,再無人願意浪費眼目去關注他了——因為李麗華自己的處境,如今也是十分尷尬。
  
  她的親侄兒李承煜登基快要半年了,朝廷中不少人封官進爵,唯獨她,那個本當早早落到頭上的「大長公主」的頭銜,卻是遲遲不見冊封。
  
  傳言這是上官太后從中作梗,認為她德不配位。皇帝不敢違抗太后之命。
  
  沒有皇帝的冊封,李麗華便永遠只是前朝的「長公主」,無法獲得如今她原本應當享有的「大長公主」的地位。京都中的好些貴婦人對這事幸災樂禍,背後嘲笑,甚至,有人不是背後嘲笑,而是當面鄙視,譬如,李麗華的死對頭蕭氏。
  
  李麗華永遠不會忘記,那日她的馬車行在道上,相向遇到了要入宮的蕭氏。
  
  論地位,她雖得不到大長公主的封號,但依然高於蕭氏,照規制蕭氏應當退讓,讓她先行。但蕭氏起先竟不退,故意將她頂在路上,直到引來滿街圍觀的路人,指指點點,那賤人方假意呵斥奴僕,下令讓行。
  
  李麗華聽得清清楚楚,當她的馬車從那賤人的車旁走過之時,那賤人車中發出一聲譏笑,說“長公主千歲,千千歲”。
  
  李麗華當時恨得幾乎發狂,在心中暗自發誓,總有一天,她要將上官太后還有蕭氏這幫賤人給踩在腳下,讓她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更自知,今非昔比,只能忍氣吞聲,自那日後,好些時候沒有出現在公開場合,去往她的別莊小住,今日剛回,又獲悉韓榮昌要去西域做個什麼輔國侯了,火冒三丈,鬧了一場,無果,想來想去,又悄悄登車去往蓬萊宮。
  
  和之前一樣,她依然沒有見到姜氏的面。
  
  陳女官說太皇太后正在休息,不便見人。
  
  那日李承煜正式登基,姜氏從太廟歸來之後,便就再次病倒,不大見人了。李麗華數次以探病為由前來求見,但皆是無果。今日又是如此。
  
  她無可奈何地回來,再次想到沈暘,勉強按下心中的憤懣,正要派個親信去見,催問他如今到底是何打算,禍不單行,竟又得知了一個新的消息。
  
  沈暘昨日上了一道奏摺,稱他自小被叔父養大,叔如同父,叔父去世,他不能再入朝為官,請辭南司大將軍之職,歸鄉守孝。
  
  李麗華自然如遭雷劈,但這個結果,對於朝廷中那些早早就嗅到了氣味一直睜大眼睛在暗暗盯著的人來說,並非什麼意外。
  
  那日議寶勒王子回歸西域的御前會議,便就沒有沈暘在場。不止那日,這半年來,沈暘從辦完喪事回來之後,便就漸漸淡出了中樞。
  
  作為先帝朝的寵臣,很顯然,他不得新帝李承煜的歡心,新帝並不打算繼續重用他,甚至,對他起了防備。有傳言說,他之所以親自回鄉去主持叔父的葬禮,其實出於新帝的旨意。而他離開京都的那段時日,南司的一些人手便就被調換了。在他回來後的這兩個月間,他也託病,極少上朝。終於就在昨日,朝堂之上,近日罕露面的他主動上表,以守孝而請辭。
  
  皇帝準了他的請辭,對他從前的功勞大加讚賞,給予了豐厚的賞賜,又令他孝滿務必回歸,說到時候,朝廷必再次予以重用。
  
  沈暘感念天恩,當眾哽咽落淚,叩別新君,他起身,在殿上道道目光的注視之下,恭謹地退出大殿,回到南司府衙,坐等他繼任者的到來。
  
  這一刻很快便就來了。
  
  南司府衙從它隨了李朝誕生的第一天起,在尋常人的心目之中,便是一個有著極大權力和威嚴的衙門。
  
  能主宰這個地方的人,譬如姜毅,譬如在他之前的幾任,也無不是權傾一時的大人物,並且,還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出身世家。雖然這一任的南司將軍沈暘例外,他起於低微,但在幾乎整個孝昌朝裡,在他的統制下,南司比他前任姜毅在的時候權力更為膨脹,堪稱達到極點,從而也令這個衙門,叫人愈發心懷敬畏。
  
  而事實上,這位於皇宮之外的衙門,它的外表並不起眼。大門上的油漆有些剝落,包著鐵皮的門檻布滿了被武官用馬靴踩踏而出的年深日久的髒污,大堂地面的青磚上,甚至還能看到刀劍頓地而留下的坑坑窪窪和一道道的裂痕。
  
  多年之前,沈暘從他的前任姜毅手中,接過了代表執掌這個地方的印信。
  
  今天,這枚銅印依舊,此刻就靜靜地伏在他的案前,而他,也到了需要將它交出去的時候了。
  
  黃昏的一抹斜陽,射入南司那扇半開的門中,照出了地面上的一片歪歪扭扭的裂痕。
  
  一道勁瘦而堅硬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那是一個青年人。他抬手推開大門,在驟然湧入大堂的大片夕陽光影裡,邁過門檻,走到了沈暘的面前,兩道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用平平的聽不出任何感情的聲音說:“沈將軍,得罪了。”
  
  沈暘靜靜地坐在大堂的官案之後,慢慢抬眼,望向停在自己面前的崔鉉。
  
  他看著崔鉉那雙冷漠的,卻掩不住兩道銳利鋒芒的眼,一陣微微的恍惚,想起他第一次看到這個來自河西的少年時的情景。
  
  當日他便有一種直覺,少年日後或成敵人。
  
  這是一種狩獵場中遇見同類的直覺。不管對方如何偽裝,那種帶著血的氣息,無法逃過他的鼻子。
  
  他有些後悔,當初還是輕看了他,沒有在他成氣候前便就及早除去,留了隱患。
  
  現在自己當初的那種直覺,果然被證明是真了。
  
  沈暘毫不懷疑,孝昌皇帝的死,和面前的這個青年人有莫大的關係。
  
  即便是自己,設身處地,恐怕也做不到當日那樣的當機立斷——但最可怕的,還是不留退路,拿全部去豪賭一把。
  
  他卻做了,竟還叫他成功。
  
  沈暘深感到了一種後輩逼人的森森涼意。
  
  孝昌皇帝的死太過突然,對此他沒有半分準備,這徹底打亂了他原本的步驟。
  
  不過,他留有後手。
  
  現在,該是他暫時退出的時候了。
  
  暫時而已。
  
  他舉起雙手,脫下頭上的官帽,端端正正地和桌案上的那枚印信擺在一起,隨即緩緩起身,朝面前的這個青年微微一笑,道:“崔將軍,後會有期。”
  
  沈暘說完,從這青年人的身邊走過,邁出門檻,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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