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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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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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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5:24 |只看該作者
第 110 章

  夜色深沉,沈府的大片連苑不見燈光。在這一片漆黑之中,唯一還能看見燈火的地方,便是主人居住的寢堂。
  
  樹倒猢猻散,這座府邸的男主人正式宣告退出京都權力場的較量,女主人之前一段時日也回了娘家,自然,僕從也就各找出路,走的走,散的散,偌大的府邸,如今沒剩下幾人了。
  
  蕭氏從娘家回來,立在寢堂的門前,盯著窗牖中漏出來的那片燈火,恍惚間,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她的從前。
  
  在她還是少女的時候,當她得知自己從京都許多權貴之家的適齡女兒當中脫穎而出,被定為了秦王妃,那一夜,她曾興奮得整夜無法入眠。她是如此的愛慕那個英姿勃發的少年皇子,從她遠遠看見他的第一眼起,她便心繫於他了。在他不幸獲罪被發往無憂宮時,她甚至曾想過,丟下家族的羈絆,不顧一切, 追隨他而去。
  
  當然了,這不可能實現。後來她便嫁了沈暘,那個當時在京都嶄露頭角最被人看好前程的男子。
  
  在如今這樁意外發生之前,她的家族並沒有看錯人。她一度也感受到了這男子的魅力,甚至想過,只要他對自己死心塌地,那麼,她也願意和他白頭偕老。
  
  但他卻令她失望了。
  
  他根本不愛她。他的眼裡,只有權力。作為妻的自己,是他提升身份的踏板。他後來的情婦長公主,則是他上位的助力。
  
  如此而已。
  
  漸漸看透之後,她雖恨著李麗華,但同時,心中亦有了幾分因鄙視李麗華而帶來的痛快之感。
  
  再高貴的地位,那又如何。在沈暘這個無心無情的男人眼中,他身邊的女人,不過是可利用的活物罷了。她如此,李麗華,亦不過如此。
  
  但是現在,事情卻變得不一樣了。
  
  從那個女子出現,並且,她發現自己的丈夫竟在覬覦對方之後,多年以來的這種能夠用來安慰自己的認知忽然碎裂,再也無法維繫下去了。
  
  當日若非是她親眼所見,她根本不會相信,沈暘竟也能對一個女子卑微到了那樣的地步,蹲在她的腳前,要為她穿鞋。
  
  她望見那一幕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人。
  
  他到底為何肯那般放下身段,去接近她,討好她?
  
  她又能給他帶去什麼好處?
  
  蕭氏想了許久,想不出來。
  
  既然沒有實際利益可圖,唯一的解釋,便是他被那女子魅惑,起了佔有之心。
  
  純粹的,出於男子對女子的佔有之心。
  
  這令蕭氏感到羞辱,真正的羞辱,比她當初知道長公主是他情婦的消息時還要羞辱。
  
  心高氣傲如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
  
  李麗華已不是她最恨的女人了。在蕭氏的心中,最恨的,變成了那個女子。
  
  當日紫陽觀中,李玄度無情地拒絕了她,蕭氏至今想起,仍覺錐心。小賤人佔有了她這輩子唯一真心愛戀過的男子不算,連自己的丈夫心亦向她。
  
  他既無情,那就休怪她不義。所以此前她尋了個機會,向新帝李承煜透露了一個消息,她的丈夫南司將軍沈暘,覬覦秦王妃。
  
  新帝對嫁了他皇叔的那女子心有所屬,這早已是個公開的秘密。
  
  根據她聽來的消息,新帝想收攏權力,第一個要對付的,自然便是沈暘。現在他又得知這樣的消息,蕭氏不信,他對此會無動於衷。
  
  她的目的終於達到了。
  
  她的眼中掠過一抹複雜的神色,定了定神,推開了門。
  
  那男人已無官袍加身了,一身尋常人的便服,坐於案後,手中拿了一塊雪白的帕子,正拭著一柄利劍的劍鋒。
  
  案頭燭火跳躍,劍鋒上泛出一道暗芒。
  
  他顯得專注無比,連她入內也無察覺似的,繼續拭著劍,直到蕭氏在他面前停了半晌,方開口道:“何事?”
  
  說話之時,雙目依然落在劍上,並未看她。
  
  蕭氏道:“我來,是要問你一聲。你要走了,往後我當如何?”
  
  沈暘繼續拭劍,語氣平淡:“離了京都,想必你也不適,你自管留下。若要和離,我亦可。”
  
  蕭氏點頭:“這是你自己說的。也好,反正我如今對你也無用處了。”
  
  她咬著後牙槽道,轉身待要離開,忽又停住,瞥了他一眼,終究忍不住,脣邊浮出一縷譏嘲的笑:“我可真沒想到,原來將軍亦是多情人。夫妻一場,臨了,奉勸你一句,當心美人禍水,引火燒身。”
  
  蕭氏說完,冷笑轉身,走了出去,再不回頭。
  
  沈暘面容依舊淡漠,只繼續擦劍,直到擦完,緩緩舉起,橫在眼前。
  
  他盯著映在雪亮如鑒的劍刃上的一雙深目,眼前不禁浮現出那女子的身影,想起了當日自己被她所惑,嗅她髮香,結果卻中了圈套的一幕。
  
  鏤在劍刃裡的那雙眼睛,眼皮子跳了幾下。
  
  他漸漸咬牙,忽地站了起來,揮劍朝著面前的桌案一角,猛地劈了下去。
  
  案角應劍而斷,仿佛一隻被砍下的頭顱,瞬間落地。
  
  他盯著少了一角的桌案,面容上掠過一道猙獰之色,半晌,閉了閉目,“當”的一聲,擲了劍,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迎著夜風,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
  
  他會回來的。
  
  而且,保證用不了多久。
  
  除非李承煜能容忍他的皇叔,一直容忍下去,讓自己等不到機會。
  
  但,那可能嗎?
  
  ……
  
  曾經權傾一時的南司將軍沈暘出京,歸鄉守孝。
  
  和落寞離場的沈暘不同,韓榮昌與親友辭別,踏上了他西去的征途。
  
  雖然家中親友對他的這個冒然舉動非常不滿,極力責備,甚至還要去新帝面前代他收回成命。但是無論他們如何反對,亦無法改變他的決心。
  
  他早就厭倦了這個京都。現在他覺得自己猶如脫離牢籠,心情暢快無比。他最大的心願就是快些到達西域,好早日和李玄度碰頭,從此建功立業,揚眉吐氣。
  
  說起來,自己從前還是李玄度和菩家女郎的大媒人,沒想到現在彎彎繞繞,居然走到了一塊去。這不是緣是什麼?
  
  韓榮昌恨不得插翅立刻就飛過去,心一急,就嫌寶勒王子在路上行走太慢,催個不停。王子不敢違逆他的意思,咬牙全力配合,一行人便急吼吼地趕著上路,曉行夜宿,一路西去,終於在舊曆孝昌六年這最後一個月的月末,趕到了寶勒國。
  
  李玄度從烽障守衛那裡提前得知他到來的消息,親自帶人出去了幾十里路迎接,見面之後,欣喜自不必多說,當聽到韓榮昌說這是他自己求來的差事,為的就是往後和秦王一道建功,哈哈大笑,上前擁了擁他,將他和王子一行人先接到了霜氏城,和菩珠葉霄見面後,當晚設宴,將張石山、張捉等人也一一介紹給韓榮昌。眾皆豪勇漢子,一見如故,稱兄道弟,當晚醉酒盡興,第二天,李玄度親自將王子一行人送到了寶勒國的國都晏城。
  
  王子繼位為王,立刻廢除之前所有額外的賦稅,又在都護府的實際指導下,重新設置官制。輔國侯下,設都尉、左右將、騎君,東西南北千長等眾多官職。上任的文武官員,皆經過遴選,無不是心向李朝之人。
  
  這一系列舉措,其實在王子到來之前,李玄度便已經在做了,現在走個過程而已,但諸事繁雜,依然費了七八日,方一切井井有條。
  
  事既歸入秩序,他便也要動身離開,剛當上輔國侯沒幾天的韓榮昌立刻找藉口,說自己也要去都護府那邊。
  
  寶勒王聞訊愁容滿面。
  
  雖然都護府新治所的所在霜氏城距離晏城不是很遠,但騎馬也要一天的路。他怕韓榮昌一去不返,更擔心晏城裡沒有都護府的士兵駐守,萬一哪日有變,自己控制不了,遠水解不了近渴。
  
  李玄度見韓榮昌實在不願留,便派張石山帶兩百人駐在城中。寶勒王這才放了些心,恭恭敬敬地送李玄度離開,再三邀約:“若殿下與王妃得空,盼常來晏城,王宮必隨時為殿下與王妃敞開大門。”
  
  寶勒王的話,叫李玄度想起了那日他帶著她在無人的王宮中從早到晚,廝混了整整一天的事。
  
  這般的美事,下回也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有機會重溫了。
  
  他笑了笑,朝寶勒王點了點頭,縱馬出城而去。
  
  韓榮昌立刻拍馬追上了他,問:“殿下,接下來是否是要對付東狄大都尉了?”
  
  拿下寶勒國,應霜氏女酋之邀,將都護府的治所搬遷到霜氏城,留烏壘繼續屯田。
  
  隨著這一系列的事情,西域都護李玄度的名聲大振,中道諸多原本都在觀望的小國再無猶豫,前些時日,紛紛前來投靠,爭相要往京都送去質子。
  
  都護府現在表面看著風光,但在暗地,李玄度其實半分也未敢鬆懈。
  
  正如韓榮昌所言,接下來他就得立刻準備應對東狄大都尉胡狐了——倒不是他想要主動立刻就去打,他倒是想等力量壯大,日後慢慢圖謀也是不遲。但是對方,恐怕不會再多給他時間了。
  
  拿下寶勒國控制中道,只是一個開始。這個駐所位於北道的大都尉府,才是他真正的強敵。
  
  一旦對方準備好來攻打,擁有萬餘精騎的胡狐,絕對是個棘手的敵人。而胡狐之所以到現在還沒發兵,以李玄度的推測,應是顧忌他身後的政敵昆陵王,一旦兩方達成妥協,戰事必起。
  
  但自己這邊,真正能打仗的,除了最早帶出關的五百士兵,剩下的也就是來自霜氏和于闐國的人馬了。雖皆為勇士,兵亦有弓刀甲槊,但騎兵不夠,與胡狐的精銳進行正面對決,恐怕吃力。
  
  李玄度將顧慮解釋給韓榮昌聽。
  
  韓榮昌聽罷點頭:“殿下顧慮極是。與強敵作戰,避其鋒芒,出其不意,方為上策。殿下可有了破敵之法?”
  
  李玄度道:“暫時還無。回去後再論吧!”
  
  他與韓榮昌一行人,於傍晚時分回到了霜氏城。
  
  這座城池,連同塢堡,霜氏完全借了出來。她自己則在遣管事來尋他和菩珠說事的當日,便遷入了距離霜氏城幾十里的一座葡萄莊園裡。李玄度和菩珠當時去莊園要將她接回去,她閉門不見,只叫人傳話出來,讓他不要食言,說到平了西域的那日,倘若用不著了,她再收回塢堡也是不遲。
  
  當時二人十分感動,向她隔門拜謝,為不負她所期,便將治所遷來。
  
  入城後,韓榮昌等人去了位於塢堡旁的營地休息,李玄度則直接入了塢堡,穿過迷道到了後面。
  
  走這一趟晏城,七八日沒見到她了,他對她甚是想念,正想著她突然見到自己回來,應當也會歡喜,沒想到入了屋,卻不見她人,問王姆,方知今日士兵擊鞠,邀王妃去做裁判,此刻她人還沒回。
  
  擊鞠不但流行於京都,在西域亦是廣為傳播。到了這裡後,李玄度為提高士兵的騎術,更是鼓勵軍中進行擊鞠訓練。
  
  還在烏壘時,他便偶聞,她有時和士兵一道上場打球。只是他太忙了,也未上心。此刻聽到她又去毬場了,微微一頓,抬頭看了眼天色,皺了皺眉,轉身大步而出,立刻尋去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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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5:35 |只看該作者
第 111 章

  塢堡旁有片大空地,占地方圓二三里,原本是塊荒廢的泥沙之地。都護府遷來後,這裡很快就被修整成一個大校場,因眾士卒喜好擊鞠,又在旁也修了毬場。
  
  李玄度人還未至,便聽到毬場上發出陣陣熱火朝天的吶喊之聲,再近些,見周圍圍滿了士卒,擠得幾乎水泄不通。
  
  顯然,場上的馬球賽還在如火如荼進行當中,突然這時,又發出一陣喝彩。
  
  李玄度加快腳步到了出入口,見通道也站滿了人,背影認出是張捉和駱保等人。大約皆被場上比賽吸引,無人回頭,連他到了也是毫不知曉。
  
  李玄度便伸手,搭在擋了自己去路的張捉的肩上,拍了拍,示意他讓個道。
  
  張捉正看得目不轉睛,以為哪個不長眼的沒認出是他,將肩上的手一把拂開,頭也沒回地叱:“拍什麼拍!閃遠點!別妨礙老子看王妃——”
  
  他的邊上站著駱保,聞聲扭過頭,慌忙轉身躬了躬身,見張捉這粗人還是無知無覺地擋著道,便伸出兩個手指夾住了張捉的衣袖,扯了扯,道:“殿下來了!”只是他聲音輕,周圍的噪聲又太大,張捉也沒聽清,將自己衣袖從他手中忙不迭地拽了回來,一臉嫌惡:“你也莫挨老子!離我遠些——”
  
  李玄度實是忍不住了,咳了一聲,張捉這才覺察,轉頭一看,嚇了一跳,眼睛頓時瞪大,哎呀了一聲:“殿下!你怎這般快便回了?屬下以為還要幾日呢——”搭訕間,見他兩道目光已是投向毬場上那正縱馬擊鞠的王妃,反應了過來,飛快地閃到一旁,將自己的位置讓了出來,又奉承道:“早就聽聞王妃擅馬球,今日有幸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李玄度沒應聲,駱保察言觀色,覺著秦王面上似有幾分不悅,忙將張捉拉開,自己湊上去解釋了起來:“殿下,今日輪到虎豹兩營用這毬場訓馬技,軍士後來來了興致,兩邊各出一隊人馬比球,邀王妃裁判,虎營的人贏了,就以彩頭為由,起哄邀王妃加入,王妃豪爽,就上了……”
  
  他解釋著,見秦王的視線一直盯著場上的王妃在看,也不知有沒在聽自己說話,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最後閉了口,忽覺身後有人拽了一下自己,回頭見是張捉,便退到了一邊。
  
  張捉臉色不大好,低聲質問他:“方才殿下拍我之時,你看到了,怎不提醒?”
  
  駱保委屈道:“右司馬這是要冤死我嗎?我不是提醒了你嗎?你自己不聽!”
  
  “你是不是個男人?說話就不能大些聲?邊上這般吵,我怎聽的到?”
  
  駱保聽他拿「男人」來說事,頓時被戳中了心肝子。
  
  自己可是秦王和王妃身邊的第一體面之人,平日心胸寬大,才不和這粗人計較。沒想到他欺人太甚,竟如此說自己,頓時也惱了。
  
  “我是不是拉你了?你叫我莫挨你的!好心被雷劈!往後煩請右司馬也離我遠些!”
  
  張捉沒想到這平日說話斯斯文文的太監忽然就翻臉了,一愣,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哪裡說錯了話,又聽見身後有人喝道:“借過!借過!”扭頭,見于闐王子尉遲勝德一手揮著一支馬球桿,一手馭著馬韁,高高坐於胯下的一匹青鬃駿馬背上,正往入口這邊衝來。
  
  自從他的王兄被救出回到于闐後,他便賴在都護府裡不回了,不但如此,還討到了一個擊胡都尉的職位,因性格豪爽,很快和都護府的眾人打成了一片。
  
  這種非正式的毬賽,對雙方的人數並無嚴格限制。他心中有些愛慕王妃,今日見她也在場上,終於逮到了一個能正大光明靠近的機會,忍不住全副武裝了起來,也想上場露個臉。
  
  張捉見他揮著球桿疾馳而來,到了這裡竟還不減速,這太監卻還生著氣背過身要走尚未覺察,忙伸手將他往邊上拽了一下,堪堪避了過去,抬頭,那于闐王子已如風一般地從身旁卷了過去,氣得他衝著背影大罵冒失鬼。
  
  尉遲勝德聽到也渾不在意,口中繼續嚷著借道,驅開前頭的人,兩隻眼睛只顧盯著場上那道騎在紅馬背上正奔馳擊球的倩影,到了入口處,一陣熱血沸騰,正待衝進去,忽然探過來一隻手,五指如鉤,一把攥住了他的腰帶,一扯。
  
  他還沒反應過來,人便被拽下馬背,跌落在地,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啃矢。
  
  周圍頓時起了一陣笑聲。
  
  尉遲勝德大怒,正要罵人,抬頭卻見李玄度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居高俯視著自己,一下便就明白了。
  
  方才必是他將自己扯下了馬背。
  
  他頓時變得訕訕,待要從地上爬起來見禮,卻見他朝著自己俯身過來,一個晃眼,手中球桿便被他取走,還沒反應過來,又見他丟下了自己,幾步追上那匹正在一旁打著轉的青鬃駿馬,到了近前,縱身躍上馬背,驅著便就入了毬場。
  
  周圍的士卒們看著王妃在場上馭馬縱橫,英姿颯爽,個個正如痴如醉,忽見入口處又衝入一騎,認出竟是多日不見的秦王,他的手裡握著一支球桿,顯然,也是要上場擊鞠了。
  
  今日這是什麼運氣,先是王妃,此刻竟連秦王也要親自下場了。眾人個個睜大眼睛,興奮無比,場上氣氛,突然掀起一個新的小高潮。
  
  李玄度送寶勒國王子去了晏城小半個月了,菩珠慢慢理清了霜氏塢堡的內事,也記下了前頭迷道的地圖,這幾天漸漸空了下來。
  
  王姐若月雖是個西域女子,但卻十分賢淑,那日偶然看見阿姆繡花,便就迷上了,天天來找阿姆學做針線,一坐就是大半天,學得廢寢忘食。菩珠看著她手指都快被針給扎腫,頗覺肉疼,卻也沒聽她自己嚷疼,還說一定要學好,日後親手給葉霄做衣裳做鞋。
  
  今日也是如此,一大早,若月又來尋阿姆做針線了。
  
  菩珠對王姐甚是佩服,但自己對這個卻沒興趣,也坐不住,正無聊著,駱保跑來尋她,說外頭有兩營士卒要舉行毬賽,懇請王妃去做個裁判。
  
  她或許天性就愛熱鬧,只是從前一直受著壓制,到了這裡後,天高地遠,李玄度大約也太忙,也從不管她這些,更是無拘無束,自然不會拒絕,換了身輕便衣裳套上馬靴便就去了。做完了裁判,又被邀球,索性親自下場,和士兵一道擊鞠。
  
  她縱馬在毬場,正全神貫注,聽到四周發出一片歡呼的嘯聲,也沒怎麼在意,雙目只緊緊地盯著地上那隻被打得正來回快速滾動的球,催馬而上,從一個士兵的馬蹄下攔截住球,停了停,看向一個夥伴,示意對方準備,揮桿朝球打去,球桿快要擊到球時,冷不防側旁打過來一支球桿,竟比她快了一步,將她本已穩穩控住的球給奪走了。
  
  她一時收不住勢,球桿擊空。
  
  如此十拿九穩的停球,竟也會被人半道截走。
  
  菩珠心中有點鬱悶,又感到好奇,想知道是誰奪了自己的球,立刻停馬轉頭,看向身旁那個奪了自己球的人。
  
  怎麼回事……
  
  竟是李玄度?
  
  他手中握著球桿,高高地坐在一匹青鬃馬的背上,正看著她。
  
  他何時回來的?
  
  她還以為他此刻仍在晏城裡呢!
  
  她愣著時,見他忽然揮桿,將那只他方才從她桿下奪走的球擊了回去,接著便丟下了她,縱馬掉頭,追上了球,一路左右騰挪,牢牢控著,迅速地越過幾道阻攔,很快來到球門附近,一桿擊了出去。
  
  只聽“砰”的一聲,那球不偏不倚,仿佛長了眼睛,筆直地從他對面那兩名防守人中間的一道狹窄空隙裡穿了過去,穩穩地射入了球門。
  
  如此的準頭,平日在毬場之上,實是難得一見。
  
  場上頓時又爆發出了一陣如潮的喝彩之聲。
  
  李玄度坐於馬背上,單手提韁,調轉馬頭,跟著也扭過臉,衝著他身後的菩珠呲牙一笑。
  
  看他這一股子得意勁兒……
  
  太討厭了!
  
  菩珠反應了過來,咬了咬脣,不再看他,雙目只盯著那隻重新被開出來的球,拍馬便追了上去,很快和他齊頭並駕,你追我趕,互不相讓,奪著那只在馬蹄下被打得轉來轉去的球,最後叫她覷準了一個空檔,眼疾手快,終於將球給奪了回來,一馬當先地帶著球衝了出去,迅速看清形勢,揮桿將球擊給附近一個位置最好的同伴,嬌叱一聲:“打進去!”
  
  那名接球的百長也是個馬球高手,之前在烏壘時,便和王妃一道打過球。此刻見場上這麼多騎,王妃獨獨給自己送球,又聽到她命令自己進球,熱血上頭,也不管秦王會如何做想了,毫不猶豫地順著王妃來球的方向,在空中接著上了一桿,順利地將球給送進了球門。
  
  圍觀眾人見王妃這邊和百長配合精妙,迅速還以顏色,搬回一籌,再次轟然喝彩。
  
  菩珠大喜,可算出了口氣,橫了眼李玄度。
  
  李玄度盯著那個興奮得縱馬奔到她身邊和她擊桿相互慶祝的年輕百長,眯了眯眼,示意裁判人再次開球。
  
  菩珠加入的是虎營,李玄度半路插入,一聲不吭就和她奪球,自然便就歸為豹營了。兩邊又相互打了幾個回合,虎營裡那名原本奮力追隨王妃誓要和秦王爭球的百長在吃了幾次來自秦王的教訓後,終於有所頓悟,在同伴的眼神示意下,不敢再繼續了,跟著隊友慢慢地退了出來。
  
  最後場上的人,看著雖還是那麼多,但實際,就只剩下了秦王和王妃二人的爭奪。
  
  群賽可以天天有,但觀看秦王和王妃在場上對打,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這樣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
  
  圍觀的眾士卒非但不覺掃興,個個反而激動得猶如喝了酒,又是頓足,又是吶喊,呼聲震天,差點要把毬場給掀翻了天,發出的響聲連山下的民眾也聽到了,不明所以,有些膽大的,紛紛摸上來跟著看熱鬧。
  
  菩珠和李玄度在場中縱馬揮桿,體力畢竟無法和他相較,打到最後,漸漸不支,卻是不肯認輸,咬牙堅持到了最後一球。二人再次錯馬之時,腿腳有些乏力,坐下的紅馬在躍起之時,一時沒夾緊,身子一晃,險些落馬。
  
  李玄度立刻伸手想要扶她,卻見她腰肢一頓,自己又坐穩了,再次和他奪球。
  
  二人距離靠得很近,李玄度看得清清楚楚,她面泛紅潮,香汗淋漓,胸脯隨了喘氣,在微微起伏,心念一轉,看準機會,將原本在自己控制下的球輕輕一推,讓到了她的桿下。
  
  菩珠正揮出去球桿,那球便自己餵了過來,被她一打,前頭無人阻攔,徑直射入了球門。
  
  這個球讓得極是巧妙,恰是兩人馬匹相交的時刻,擋了旁人的視線,加上天色又漸漸暗了下來,更是看不清楚了。眾人只見到王妃又進了一球,狂熱不已,再次大聲喝彩。
  
  在全場的歡呼聲中,菩珠收桿,喘了幾口氣,盯了眼笑眯眯看著自己的李玄度,縱馬掉頭出場,結束了這場她從未打得如此激烈過的毬賽。
  
  李玄度見她走了,拍馬,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王妃和秦王相繼離場,今日的比賽也就告終了。眾人鼓掌相送,意猶未盡,三三兩兩地議論著秦王和王妃的球技,慢慢地各自也散了去。
  
  菩珠縱馬一口氣到了塢堡前,翻身下馬,將馬交給門口的人,也不等李玄度,快步往裡而去。
  
  李玄度緊緊地跟著她,跟到迷道中央,在後叫了好幾聲的“姝姝”,見她不睬自己,趕緊幾步追了上去,從後抓住她的手,將她強行拖進了附近的一個死角裡,堵在墻邊不讓走,開始低聲哄她:“你生氣了?是不是怪我沒早讓著你?是我不好,我糊塗,下回我一定讓著你好不好?”
  
  菩珠終於哼了一聲,抬手推他堵著自己的胸膛。
  
  “走開!輸就輸,我怕輸嗎?誰要你讓我?”
  
  李玄度這才明白了過來,是他想反了,原來她在惱他最後讓她的那一球,忍不住哧地輕笑了一聲,立刻將她身子緊緊地抱住,低頭湊了過來耳語:“小心肝!我不讓你,讓誰?”
  
  他的聲音低低的,呼吸又濕又熱,隨了那一聲又酥又麻的“小心肝”,一陣陣地散進了她的耳朵裡。
  
  暮色四合,籠罩在了這個通道的死角裡。隨著光線昏暗下去,周圍的氣氛忽然也變得曖昧了起來。
  
  菩珠本是覺得被他掃了興,很不高興,但此刻被他這般抱住哄,只覺耳朵連同半邊的身子都起了層雞皮疙瘩,本就乏力了的腿腳瞬間軟了下去,若非被他抱著,怕是已經站不住了。
  
  她扭過臉,躲著他順勢開始親吻自己的嘴。
  
  “好了,我不氣了……進去吧……”
  
  她嗓音開始發顫,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
  
  李玄度恍若未聞,低頭繼續親著她的耳垂,熱熱的,嫩嫩的,令他的脣舌舒服無比。他的鼻息裡又衝入了她混合著汗水的體香。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激靈,只覺再多一刻也是忍不住了,將她一把抱了起來,令她就著自己,將她禁錮在了這個死胡同的昏暗角落裡。
  
  “……回去了……”
  
  菩珠知道就要發生什麼了。又是緊張,又是激動,整個人徹底失了力氣,雙臂軟軟地繞著他的頸項,臉埋在他的懷裡,閉著眼睫毛顫抖,含含糊糊,徒勞地低聲央求著他。
  
  “我記不住路了……”李玄度喃喃地低語了一句,一衝而入。
  
  或是那一場剛結束的痛快而淋漓的毬賽令她的身子從未像此刻這般敏感,根本就經不住半點的衝擊,何況強悍至此地步。
  
  她足尖猛地繃得筆直,低低叫了一聲,頃刻便就被他送到了巔峰。
  
  結束後,她依然被他壓在那昏暗的墻角裡,兩人交頸接耳,彼此相抱,心跳得如同鼙鼓。
  
  良久,李玄度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溫柔地替她整理好裙擺,抱著她退出了這死角,繼續往後頭去。
  
  阿姆帶著婢女們正在庭院裡等著他們回,遠遠見他抱著她走了過來,忍住笑,忙示意婢女退開,自己也悄悄地躲走了。
  
  麗屋外的那片天色越來越暗,徹底地暗了下去。李玄度終於盡了興,又和她共浴,弄得潑灑了一地的水,方將她抱回到床上,又嬉笑了一陣,忽想起她和士卒們打馬球的事,心裡忍不住再次發酸。
  
  有心阻止,又怕惹她不高興。
  
  正出著神,忽聽她問:“殿下,我和士卒們打球,你不會不悅吧?”
  
  李玄度嚇了一跳,回過神,見她一雙妙目盯著自己,忙搖頭否認:“怎會?你喜歡就好!”話是這麼說了,心裡終究有點疙瘩,忍不住又補了一句:“他們太粗野了。我就是怕他們沒輕沒重,萬一叫你受了傷。”
  
  這也是真話,他確實有這個擔心。
  
  菩珠趴在他的胸膛上,托腮看著他,看了片刻,展顏笑道:“那以後我就等殿下你有空,再和你一起打。如何?”
  
  李玄度眉開眼笑,全身如有溫泉流淌而過,每一個毛孔都是說不出的舒適。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菩珠點頭:“我還有個想法,若有機會,能不能設一場擊鞠大賽,將那些新近投向殿下你的西域小國都邀來這裡,藉著比賽,除向他們展示都護府的軍威,也能叫他們對都護府更生出親近……”
  
  菩珠見李玄度起先還在聽,漸漸仿佛走了神,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等自己說完,他也沒任何的反應,遲疑了下,又道:“這是我這幾日無事,隨便想的。若是不妥,那就算了……”
  
  她話音未落,忽見他仿佛回過了神,看著她目光閃閃,將她一把抱住,狠狠地親了她一口,說:“好姝姝!我想到法子了!”說完鬆開她,從床上一躍而起,下地匆匆穿著衣裳。
  
  菩珠莫名其妙,慢慢爬起來坐床上,看著他穿好衣裳,又吩咐她,若累了自管睡覺,隨即丟下她,拔腿便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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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5:51 |只看該作者
第 112 章

  自都護府立府後,李玄度便常東奔西走,都護府裡那些需落到實處的具體細事,諸如後勤、人事安排等等,諸多繁瑣,皆交葉霄負責。他知秦王並不忌諱王妃出入議事堂,秦王不在之時,遇到一些自己難決、或是他有些應付不來的案牘之事,便會去請王妃幫忙。
  
  但即便這樣,還是十分忙碌,尤其在遷來霜氏城後,小國紛紛來附,每日的雜事更多了。前些日秦王又去晏城,他更是忙得焦頭爛額。這日傍晚得知秦王終於歸來,鬆了口氣,想去尋他稟事,卻被告知秦王徑直去毬場找王妃打球了,心想既然如此,自己這裡也無急需稟告的重要之事,不必挑這種時候前去打擾, 便就作罷。
  
  他回了自己住的地方,進屋便見嬌妻若月坐在桌邊,就著燈火正做著針線,聚精會神,連他進來都沒察覺,直到他走到她身邊,方抬頭,見是他回了,立刻起身迎他。
  
  若月嫁給他後,就一直在努力學更多的漢話和漢字,葉霄知她最近又忙著在給自己做衣裳做鞋,前兩日,服侍她的婢女又說她最近精神好像不大好,白天也常犯睏。想到自己這些天事忙有些冷落她,葉霄心裡過意不去,拿掉了她手裡的針線,讓她不要這麼累。
  
  他整日忙忙碌碌,早出晚歸,難得今日回來得早些。若月問了一聲,得知是秦王回來了,如此,丈夫事情應當也就會少些了。她心中歡喜,立刻放下了針線,陪他一道用飯,用了飯收拾了,夫婦早早地閉門歇了下去。
  
  夜漸深,葉霄方合上眼,忽被外頭前來傳話的人給喚醒了,說秦王召他議事,此刻人已在議事堂等著了。
  
  他也不知出了何事,讓被驚醒的妻子繼續睡覺,自己匆匆起身趕了過去,推門而入。
  
  堂內燭火通明,但裡面除了侍立在一旁的駱保,就只秦王一個人在。
  
  他背對著門,正站在那面懸了西域山河輿圖的墻前,似在看著地圖。
  
  在控制住以寶勒國為首的西域中道一帶之後,都護府最大的敵人就變成了東狄大都尉府。這也是李朝和東狄時隔多年之後在西域的再次直接對抗,說戰事一觸即發,絕非恫嚇。
  
  葉霄猜測他連夜急召自己過來議事,應和此事脫不了干係,此刻見他似在凝神思索著什麼,一時不敢發聲打擾,入內後便停在一旁耐心等待,沒片刻,張捉和韓榮昌也趕了過來,兩人看著也是剛從床上被叫起來的樣子,睡眼惺忪,見葉霄早到了,秦王自顧看輿圖,張捉打了個哈欠,低聲向他打聽消息,問大半夜的這是要做什麼。
  
  葉霄搖頭說自己也不知道,忽這時,見秦王霍然轉身,對這韓榮昌道:“韓侯,晏城回來之時,你不是問過,咱們該當如何對付胡狐嗎?”
  
  韓榮昌一愣,點了點頭,隨即頓悟:“莫非殿下有了應對之法?”
  
  敵強我弱,雖眾人並不懼怕,但也不敢掉以輕心。張捉頓時來了興致,睡意也不翼而飛,豎著耳朵細聽。
  
  李玄度的兩道目光從對面幾人的面上一一掠過,一字一字地說道:“我確實有了一個計策。”
  
  李玄度的計策是向西域諸國發送消息,命齊聚霜氏城,進行一場擊鞠競賽。
  
  張捉聽完,微微失望,忍不住道:“恕屬下斗膽,以屬下之淺見,這個法子,除了恐嚇一下北道國和其餘那些表面投我都護府,暗地卻首鼠兩端的中道南道國,對付胡狐,並無多大的實際用處。”
  
  李玄度被反駁,並不以為忤,只微微一笑,問幾人:“倘若諸位是胡狐,得知這個消息,到時候,你將如何應對?”
  
  幾人相互看了幾眼。
  
  葉霄跟隨李玄度多年,聽他如此提示,略一思索,立刻便有些猜到了他的意圖。
  
  他心微微一跳,有些激動,但一向沉穩,沒有立刻開口。
  
  韓榮昌思索了下,眼睛一亮,試探道:“殿下莫非想要此為誘餌?”
  
  李玄度頷首:“不錯,此為誘餌,真正的目的,是為引胡狐上鉤。寶勒國在他的手中失去,他壓力不小,本就急著想要奪回,如今有這樣的好機會,他不會毫無動心輕易放過的。他的兵力本就強過我,我料他十有八九將效仿我前次攻打寶勒的法子,趁霜氏城舉辦擊鞠大賽的機會,實施偷襲。等他來了,我們便設下埋伏,引他入套,打他個措手不及,爭取滅掉他的精銳。他若被打掉,剩下一個昆陵王,也就不足為懼了!”
  
  隨著他的解釋,不但韓榮昌頻頻點頭,張捉終於也明白了過來,大喜:“殿下英明!竟能想出如此好的計策!擊鞠大賽好,咱們這邊弄的熱熱鬧鬧,不信那個胡狐不上勾!”
  
  李玄度點了點頭:“此便是計劃中最為關鍵的一步是令胡狐上鉤,讓他相信這是我陶醉於勝利,意欲擴大都護府影響的一個舉動。故此次競賽,聲勢務必浩大,且要大肆造勢,讓西域諸國亦認定這是我都護府借機在宣揚軍功、收攏人心,震懾胡狐。”
  
  葉霄終於也忍不住了,贊道:“殿下妙策,屬下極是佩服!”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悅誠服。
  
  李玄度頓時想起了菩珠,心中涌出一陣隱隱的驕傲之感,擺了擺手,用平淡的語氣道:“其實這個法子,最初也不是我想出來的。是王妃先提了個舉辦擊鞠競賽的點子,我方想到了這上頭來了。”
  
  幾人一愣,沒想到秦王忽然會如此說話,一時有點不知是該繼續稱讚秦王的英明神武,還是稱讚王妃聰明智慧。若稱讚王妃,怕掃了秦王顏面。便相互看了幾眼,靜默了下去。
  
  李玄度沒等到預想中的反應,略微不快,微微沉著面,再次開口道:“若非王妃今晚的提醒,我亦想不出這個法子。事若真能成,論功,以她為大。”
  
  這下幾人心知肚明了,秦王確實是在等著他們誇王妃,於是立刻順著他的意思贊王妃聰明智慧,張捉還起哄:“殿下,都護府不是還缺個長史嗎?王妃家學淵源,知西域事,能為殿下出謀劃策,刀筆更不在話下。她還會擊鞠,對了!屬下聽聞,王妃還能說西域之言。依屬下看,這個長史之位非王妃莫屬!”
  
  張捉的建議,正中葉霄下懷。
  
  前些時日他之所以那麼忙,就是因為都護府裡缺了一個長史。只要秦王一走,裡裡外外,事情就全壓到了他的頭上,忙得他連口氣都喘不過來。
  
  倘若王妃真能擔起長史之事,往後即便秦王不在都護府,自己也只需專心於對外的防禦之事。不用像如今這樣什麼都管忙得焦頭爛額。且有些事,說實話,他知道自己處置得未必就比王妃要好。
  
  這個張捉,總算出了一回好主意。
  
  葉霄立刻也表示贊同:“殿下不在之時,屬下其實有不少事都是求王妃幫忙處置的。王妃雖是一女子,但以屬下之見,確實再沒有人比王妃更適合做都護府的長史了!”
  
  韓榮昌聽他二人都在秦王面前說個那菩家小女郎的好話,自己自然也不肯落下。何況他本來就喜歡她,於是也極力附和,無比贊成。
  
  李玄度起先忽然那樣提及菩珠,只是有如明珠暗藏,又如錦衣夜行,有點憋不住,有心想在手下面前炫耀一下罷了,沒想到幾人卻提出了如此的建議。
  
  若是同意了,往後她定更要拋頭露面,他有點不願。
  
  轉念一想,她若做了長史,則往後不但晚上,白天自己也能名正言順地得她陪伴了,想象著往後在這裡和手下開著冗長乏味的諸如關於屯田之類的會議之時,她就坐在自己身邊,間隙說不定還能得到她的一兩眼含情默望,頓時又覺得頗有誘惑力。
  
  李玄度再躊躇片刻,又想到了她的勃勃野心。
  
  想做皇后的一個女子,必也不會甘心一直安於後宅。
  
  不如就讓她做了這個長史。她若知道了,應該會很高興,說不定還會感激自己。
  
  想到這裡,他甚至忽然有點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的反應了。
  
  “殿下?”
  
  李玄度出神之際,聽到耳邊有人在喚。
  
  他回過神,見幾人正都盯著自己,醒悟了過來,不再猶豫,點頭說道:“也好。”
  
  方才他連覺都不睡,連夜把人都叫來這裡,目的就是想盡快議定這個計劃的全部細節,務必要在胡狐有所行動前實施。
  
  既決定了,自然也就要將她喚來共同議事。
  
  李玄度本想派駱保去看看她睡了沒,若還醒著,將她也請來這裡,但話要說出口,又改了主意。
  
  他命幾人先行商議計劃,自己起身匆匆回了後院。
  
  屋內的燈還亮著,他推開門走進去,轉入內室。隔著一層床帳,隱隱見她躺在床上,背向外側臥著,看著仿佛睡著了。
  
  他到了床前,輕輕掀開帳子,探身湊過去看她,發現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確實睡了過去。
  
  他本想叫醒她,又想到已是深更半夜了,她恐怕真的累了。略一遲疑,便頓住了。
  
  菩珠其實根本沒有睡著。
  
  一晚上你儂我儂,連在外頭,他都不肯放過她,最後在她倦了,也最想要被他抱著和他一起入睡的時候,他卻那樣莫名其妙地丟下了她,自管匆匆走了。
  
  對此,她也不至於生氣。
  
  她猜他必有重要之事,更非有心之舉。何況對李玄度,即便是到了現在,哪怕二人關係已是親密如斯,她也還是不敢對他要求過多。
  
  但,話雖如此,心中難免還是存了點失落,又如何睡得著覺?方才一個人躺著,正胡思亂想,忽見他回了,便裝作睡著,感到他看自己,閉目,不動不動。
  
  她等了片刻,發現他仿佛又要走了,正輕手輕腳地往外退去,心裡一急,也顧不得矜持了,立刻睜眸,轉過臉道:“三更半夜你不睡覺,又要去哪裡?”
  
  李玄度一膝跪在榻側,正要慢慢下去,忽見她轉頭睜眸和自己說話,原來醒著,一怔,笑了,順勢將她摟住,自己也倒了下去,抱著在床上打了個滾,讓她臥在自己的胸膛上,最後端詳她,見她表情嬌嗔,好似帶了幾分委屈,湊到她微微撅著的櫻脣上親了一口,隨即討好地問:“你怎麼了,生我的氣?方才故意不理我?”
  
  她趴在他的胸前,凝視著他,最後終於輕輕地嗯了一聲:“我方才累了,想你陪我一起睡。可是你卻丟下我走了,我就睡不著了。”
  
  李玄度閉目,手掌輕輕拍了下他的額,隨即睜眸,面露懊惱之色。
  
  “全怪我不好,我太粗心了!”
  
  他頓了一下,立刻解釋了起來:“東狄的大都尉胡狐你應該知道,於我都護府,是個極大的威脅,最近我一直在想如何應對。方才你不是提到召各國來此,擊鞠競賽嗎,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或能化被動局面為主動的法子,急著想定下來,這才走了。”
  
  “都怪我,沒和你說清。”
  
  聽到他如此耐心的解釋,菩珠方才心中的那點委屈,一下便就煙消雲散了,更是忍不住被他勾出的好奇心,立刻催促:“你快說,你想到了什麼法子?”
  
  李玄度見她立刻就來了精神,一雙美眸變得亮晶晶的,忽然又想逗她了,皺眉:“你不是生我的氣,故意不理我嗎?罷了,你也乏了,還是睡吧。我先回了,葉霄他們還在等我回去議事……”
  
  他將她從自己的身上抱了下去,丟回在床上,跟著坐起來,一把扯過被衾,不顧她的奮力反抗,將她裹得嚴嚴實實,連腦袋也矇住了,好似一隻蠶蛹,隨即作勢欲走。
  
  菩珠在被窩裡撲騰了幾下,一腳蹬開被子,從被下鑽了出來,從後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讓他走。他非要走。二人在床上笑鬧了一番。最後李玄度被她壓著,無可奈何似地躺了回去,卻依然斜目俾睨著她,哼了一聲:“不生氣了?”
  
  方才一番笑鬧,菩珠面龐已是起了一層淡淡紅暈,眼眸濕漉漉的,膝跪在他腹上,搖頭:“不氣了。”
  
  “還睏嗎?”
  
  她再次搖頭:“不睏!”
  
  看著她這乖巧可口的樣子,李玄度一個忍不住,差點就想叫人去傳話,讓還在前頭等著自己的葉霄幾人散了去。最後總算懸崖勒馬。
  
  他暗暗呼吸了一口氣,努力令自己的神色轉為嚴肅,坐起來道:“葉霄他們還在等我,我真的要走了。”
  
  菩珠心中不捨得他走,卻知方才玩笑歸玩笑,似這等重要事,自己怎能強行留他。點頭道:“你去吧,我自己這就睡覺了。”
  
  李玄度點了點頭,翻身下床朝外走去,走了幾步,停下,轉頭看向正目送著自己的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菩珠一怔。
  
  雖說平時她也常在前頭的議事堂裡出入,但在他和手下人議事的正式場合,她卻從未曾參與過。除了那回霜夫人的事。但那次是個例外,是她自己強行闖進去的。
  
  此刻聽他的語氣,他是要帶自己同去了?
  
  她有點不信,遲疑地和他確認:“殿下何意?你真的可以帶我去?”
  
  李玄度雙手負後,和她對望了片刻,忽道:“我堂堂大都護,帶長史去議事堂議事,有何不可?”
  
  長史?
  
  他的女長史?
  
  菩珠忽然若有所悟,眼睛睜大了。
  
  “殿下你方才說什麼?長史?”
  
  李玄度挑了挑眉頭,努力保持著不苟言笑的表情,唔了一聲:“你若不願,那就算了。”
  
  菩珠驚喜地尖叫一聲,從床上跳了下去,朝他飛奔而去。
  
  她跑得太快,以至連鞋也飛出去了一只,最後奔到他的面前,一把抱住他,重重地親了一下他,隨即撒開他,讓他等等自己。
  
  李玄度站在一旁,望著她手腳忙亂穿衣綰髮的興奮模樣,脣邊漸漸含笑,最後見她找不到那只方被她自己踢到了床底的鞋,忍不住走了上去,替她將鞋從床底撈了出來,又蹲了下去,幫她穿好鞋。
  
  起身後,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牽住了她的手,微笑道:“走吧,他們都在等著。”
  
  這一夜,都護府的議事堂裡,燈火一直燃到了天明。
  
  次日,一道道蓋有都護府印鑒的文書便隨著一騎騎的快馬,以霜氏城為中心,以最快的速度,發往了四面八方的西域各國。
  
  數日之後,各國國王先後接到了都護秦王李玄度的邀請,或者說,他的命令。
  
  他說,自他來到西域,不過短短半年多的時日,便就取得了數次大捷,撫邊平地,能有如此戰績,自然亦是離不開諸國的支持。為表他對諸國之謝意,同時,亦為慶賀都護府新遷治所,他欲廣邀各國,辦一場擊鞠大會,奪冠之國,可得黃金綢緞的豐厚賞賜。
  
  他要求各國組建馬球隊,務必在指定的日期之前,抵達霜氏城參會。
  
  雖然他在文書中聲稱舉辦擊鞠大會的目的是為了對諸國表謝,同時慶賀都護府新遷治所,但通篇下來,那種唯我獨尊、俾睨一切的隱隱傲氣,卻在字裡行間,表露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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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6:02 |只看該作者
第 113 章

  阿耆尼,其國位於中道,但從前曾被大都尉胡狐用作治所,王歸心東狄。幾年前,胡狐考慮李朝實際幾乎已退出西域,為更好地防備昆陵王以防他背後算計自己,將治所北移。
  
  李玄度到來後,以雷霆手段,迅速奪回了對寶勒國的控制權,威震中道,阿耆尼王迫於壓力,表面也隨周邊其餘國家一道投附,但心中卻還盼望胡狐重新掌控這裡。他在收到這道命令之後,立刻遣使暗中北上,將消息傳送到東狄大都尉胡狐的面前。
  
  東狄大都尉的治所位於北道車師國的近旁,周圍土地肥沃,大片綠洲。
  
  這日,大帳之中,一名左衽辮髮年紀四五十歲的東狄男子在聽完譯人念的信後,再也無法忍耐,狂怒不已:“這個李氏小兒,不過是靠了幾分運氣,這才叫他立足了下來。他卻猖狂至此地步,想用什麼擊鞠大會來羞辱我,我豈能讓他如願?”
  
  這個東狄男子便是胡狐,他身邊的裨將和千戶們也都面帶怒容,紛紛拔刀,誓要滅掉李玄度,奪回寶勒國,以雪恥辱。
  
  就在眾人催促胡狐立刻下令召集人馬發兵之時,他的弟弟有些擔憂,提醒道:“漢人一向狡猾,萬一其中有詐。發兵之前,請大都尉三思!”
  
  胡狐的這個弟弟幼時曾隨投降過去的漢人文士讀書,為人謹慎,胡狐對他一向倚重,聞言停了下來,示意眾人安靜,沉吟了片刻,道:“我與昆陵王不和,人盡皆知。李氏小兒以為我忌憚後方,如今精兵不敢南下,這才有底氣向諸國發送如此一封信,妄圖宣揚武功,收攏人心。昆陵王一日不去,我一日不敢鬆懈,這一點他料得確實沒錯。但他未免太過狂妄。來此不過幾場小勝,便就不將我放在眼裡了。他的手下如今看著附屬眾多,但真正能打仗的人馬能有幾個?我即便發半數的騎兵,對付那些烏合之眾,也是綽綽有餘!”
  
  他的話引來一片奉承之聲。
  
  為防萬一,胡狐決定派人喬裝,隨阿耆尼王盡快趕往霜氏城,以參加擊鞠大賽為名,盯著李玄度的一舉一動。
  
  安排好一切之後,他和手下笑道:“李氏小兒要開這擊鞠大會,那便讓他開,叫他先得意個幾天也是無妨。他們漢人不是有句話嗎,以其人之法治其人之身。上回他偷襲寶勒國得手,這一回,我便還他一個顏色!”
  
  ……
  
  半個月後,接到邀賽信的大小邦國使團帶著人馬,陸續抵達了霜氏城。
  
  這些邦國,有南道的于闐、莎車、皮山,也有中道的寶勒、阿耆尼等。每個使團皆由國王、王子或是貴族領頭。因擔心排場會被別國比了下去,團員人數動輒數百。這些天,霜氏城外的道路之上,駝馬來回,穿梭不絕,都護府也在城中辟出了專門的接待之地,各項事宜忙而有序,進展有條不紊。
  
  這一日是開賽的日子,在重新修整過的那片巨大而平整的毬場之前,短短半個月的功夫,便就搭出了一座高台。這座高台是專為各國使團首領而設的尊位,上面插著各邦國的旗幟,而中間那面代表了李朝都護府的巨大旗幟,更是高高聳起,迎風招展,幾裡之外,便能看見它的旗影。
  
  上午,巳時還差一刻,高台之上,此刻已是坐滿了來自各邦國的國王、王子或者貴族。台下,都護府的士兵面容堅毅,目光森嚴。他們整齊列隊,頂盔摜甲,手執矛盾,一排排的戰旗,遮天蔽日,氣氛顯得莊嚴而又隆重。
  
  巳時正,伴著一陣雄渾的戰鼓之聲,東道主秦王李玄度在身後一隊隨扈的護衛之下縱馬而來,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毬場的周圍,士兵們齊齊單膝下跪,高舉那支握著盾牌的臂,繼而重重落地,以發出的這有節奏的盾牌頓地之聲,迎接他的到來,聲音雄渾而威武,聞之令人心臟鼓動,似也要隨之而跳。
  
  高台上那些本已就坐的諸國代表紛紛起身。
  
  李玄度穿著嶄新的戰甲,銀甲鎖片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襯得他眉目威嚴,宛如天神。
  
  他大步登上高台,站定,面容方現出笑意,示意他身後的諸王、王子與貴族們各自就坐,隨即舉起雙臂,壓下台下那仍在不斷響動的盾聲,高聲命士兵歸位,待全場安靜了下來,宣布大會開始。
  
  張捉騎在一匹高頭駿馬的背上,眯了眯眼,和他對面的尉遲勝德遠遠地相互交換了一個手勢,迎著頭上的陽光,在耳邊突然再次響起的猛烈戰鼓聲中,一馬當先,領著身後將近千人的騎兵方陣,疾馳衝入毬場。
  
  他的對面,張石山亦帶隊,正和他相向而來。兩邊人馬如潮水一般,在高台之下相互交錯,呼嘯而過,繼而繞著毬場疾馳。兩千騎兵又齊聲高呼,在震動人心的馬蹄聲和如雷的必勝口號聲中,提前隱匿在毬場之外的弓弩手也發射弓箭,瞬間萬箭凌空,組成了一道密集如雨的龐大箭陣,黑壓壓地越過毬場的天空,射向了塢堡後方的那片戈壁。
  
  這場面之壯大,聲勢之浩蕩,不但叫人熱血沸騰,亦令人心驚肉跳,台上一些小國的國主,甚至被這聲勢給驚得臉色大變,坐立不安。
  
  馬陣和箭陣過後,依然沒有結束。士兵繼續在毬場裡為高台上的貴賓奉獻了一場馬術和近身擊戰的千人演練。這一番徹底的耀武揚威過後,才終於開始了今天的首場比賽。
  
  比賽雙方是以抽籤決定的,十分湊巧,第一場便是于闐和莎車。這兩個位於南道的大國,從前是對冤家,還曾兵戎相見,如今雖都投向了李玄度,但在這樣的場合之下,誰願當眾示弱?雙方不但各自派出了最出色的隊伍,于闐王子尉遲勝德還親自領隊上陣。
  
  毬場中馬匹交錯,競爭激烈。高台之上,李玄度入座,在觀看比賽的間隙,不時地和坐他身邊的于闐老王以及寶勒王等人談笑,評點著正在進行中的這場毬賽。
  
  顯然,今日盛況,令他感到十分滿意。
  
  比賽結束,于闐不敵莎車,落敗。不過于闐王子尉遲勝德頗是大方,認賭服輸,面對得意的莎車人,並未氣惱,因了意猶未盡,開口邀李玄度和自己的毬隊再打一場,請他指點球技。
  
  李玄度欣然受邀,當場卸下戰袍,親自下場,領一隊人馬和于闐國的毬隊繼續擊鞠取樂。他精湛的球技博得了滿場的喝彩,每每進球,更是縱馬繞場疾奔,接受著眾人的歡呼,顧盼自得,可謂大出風頭。
  
  次日,比賽繼續進行,秦王殿下依然奪了毬場上眾人的風采,是全場最受人矚目的人物。
  
  他的風頭,一直延續到了第三日。
  
  這一日,毬賽進入一個新的賽程。原本的十幾支毬隊在經過前兩日的比賽後,淘汰弱小,剩下六支。
  
  照事先的安排,今日暫停競賽,只舉辦一場以娛樂為目的的毬賽。毬賽雙方,一方來自前兩日的戰敗毬隊,從中擇選優秀之人,聯合組隊,由秦王親自帶隊。另一方的人馬,則出自那勝出的六支毬隊。
  
  如此安排,除了娛樂,另外一個目的,自是為了給包括尉遲勝德在內的那些早早便就退出競賽的各國馬球高手以一個爭回顏面的機會。而且,今日不但秦王正式上場,親自領隊,連前幾日一直沒有露面的秦王王妃,這日也破例,公開與秦王一道現身為眾人助威。當秦王下場之時,她便坐在高台之上,美麗的容顏和高貴的儀態,引來了無數的仰望目光,令毬場的氣氛變得更加熱烈。
  
  開賽之後,秦王的精彩球技果然沒有叫人失望,喝彩之聲一浪高過一浪,然而誰都沒有想到,樂極生悲,在比賽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發生了一個意外。
  
  秦王在爭奪一個球時,胯下的坐騎與對面迎頭而來的一匹馬衝撞在了一起。
  
  這樣的場景,在激烈的馬球比賽當中常有發生,本不算什麼大事。但意外的是,他的坐騎或是眼睛恰被衝撞到了,竟當場發狂,以致失蹄,一下翻倒在了地上。
  
  這是非常危險的一種情況。高速奔馳中的馬匹翻倒在地,若將背上騎士連帶壓住,那人即便能夠逃過一死,往往也要落下重傷。
  
  好在秦王騎術過人,堪堪就在馬匹將要把他壓住之時,敏捷地脫離了馬鞍,滾到一旁,躲過了這一波的危險。不料禍不單行,就在他方滾落再地,還沒來得及起身之時,一匹從後而至的黃驃馬衝了過來。
  
  黃驃馬的騎者是阿耆尼國的王子,今日編在勝隊一方。比賽開始之後,他為了在那個美若神女的秦王妃面前出個風頭,使出渾身解數,奈何總是被人夾擊,方才好不容易才擺脫對手,不顧一切地追趕而上,等看到了地上的李玄度,待要收勢,已是失控,馬匹一腳便踩踏了下去,不偏不倚,竟當場踩中了他的胸骨。
  
  李玄度面露痛苦之色,隨即蜷曲起了身體,臥在地上,再無法起身。
  
  全場都被這突然的一幕給驚呆了,隨即嘩然。
  
  李玄度近旁的人急忙下馬,奔到他的身邊察看傷勢。場下的葉霄和張捉等人也匆忙喚來軍醫湧入場內。
  
  尉遲勝德幾步上去,將阿耆尼王子從馬背上揪了下來,厲聲叱罵。
  
  王子慌忙辯解,說自己絕非故意,方才周圍馬多雜亂,他的視線被擋,根本沒有看見地上的秦王,這才收不住勢,踩傷了秦王。
  
  尉遲勝德哪裡肯聽他的解釋,咬牙切齒,一手拎著他的衣襟,另手握拳,抬臂便要打來。
  
  阿耆尼王子心中驚懼,哪敢還手,自認倒霉,閉著眼睛咬牙吃拳之時,忽然聽到一道聲音喝道:“住手!”
  
  他睜開眼睛,見秦王已被人從地上扶起,起先微微佝僂著身體,肩膀微晃,似站立不穩,片刻後,命眾人鬆手,自己抬臂,壓了壓方才那被馬蹄踏過的胸骨部位,皺眉似在忍痛,待那疼痛過去之後,終於自己慢慢地站直了身體,隨即命尉遲勝德放開阿耆尼王子,說道:“來者便是客,何況他非有心,不可為難!毬場之上,本就萬事難料,倘若有個意外便就怪罪別人,這球還叫人如何打下去?”
  
  秦王既如此開口,尉遲勝德只能作罷,恨恨地鬆開了阿耆尼王子的衣襟。
  
  王子驚魂未定地立在場中,看著秦王妃從高台上奔了下來,扶住秦王,慢慢地走出了毬場。緊接著,軍醫跟了上去,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比賽雖才進行到一半,但突然出了這種事,比起這場未完的競賽,眾人自然更關心秦王的傷勢。
  
  被疾奔中的馬匹給一蹄踩中,還踩在胸上,他此刻必逃不過受傷了。輕則斷肋,倘若運氣不好,也有可能傷及肺腑,而這就是重傷了。
  
  眾人等在原地,猜測秦王傷勢,議論紛紛,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過後,高台下忽起了一陣騷動,看去,見秦王妃竟回來了,但和方才的打扮有所不同,只見她一身勁裝,在幾名士兵的隨護之下登上高台,站定,舉起雙手,示意全場靜聲。
  
  台下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無數雙眼睛,齊齊地望向高台上的這位年輕女子。
  
  菩珠暗暗地長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神,對著台下之人高聲說道:“讓諸位久等,秦王殿下很是過意不去。他托我向諸位交待一聲,他的傷並無大礙,休息一番便可。。”
  
  她說完,又用西域諸國的通用言語複述了一遍,其聲清朗,直入人心。
  
  台下發出了一片嗡嗡的議論之聲。
  
  這時,疾步奔來一個士兵,到了她的身前,雙手高高舉起,手中托了一支球桿。
  
  近旁的眼尖之人認了出來,正是方才秦王殿下打球的那支。
  
  她的目光環視著台下眾人,待雜聲平復了下去,再次開口:“秦王殿下還有一言,他雖下場,但不能叫諸位掃了興。不但後幾日的賽事如常,便是方才這場未完的競賽,亦不可因他草草中斷!他暫時不能上場,那便由我來代替殿下,助諸位勇士,完成今日的毬賽!”
  
  她一把操起了球桿,面帶笑容,快步下了高台,翻身上了駱保替她牽來的紅馬背上,驅著坐騎,徑直入了毬場。
  
  全場在短暫的靜默過後,爆發出了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歡呼之聲。方才還愣在毬場上的兩支毬隊隨了她的加入,立刻也復甦了過來,眾人爭相到她馬前,朝她行禮。
  
  她略微點頭,示意裁判開球,隨即一馬當先,朝前疾馳而去。
  
  因為秦王妃的臨時登場,毫無疑問,這變成了開賽以來最吸引人目光的一場毬賽。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毬場上的聲浪一陣陣地湧,連身在塢堡後方的崖頭,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李玄度便是在這陣陣聲浪的掩護之下,以治傷為名入了塢堡,來到了這裡。
  
  他的一支軍隊,在之前的半個月裡,趁夜分批散了出去,此刻已是集結待命。
  
  韓榮昌和張捉等人,在崖下等著他了。他也即將攀索而下,在旁人以為他在治傷的時候,悄然離開。
  
  自然了,他今日的墜馬和被馬踏胸,亦是故意為之。
  
  那個阿耆尼國的王子,以為是他意外地傷到了李玄度。這個消息,必會很快被傳送到胡狐的耳中,從而徹底地打消掉他的疑慮。
  
  而實際上,從競賽首日于闐國的比賽落敗開始,這一切,便全是李玄度的安排。他的目的,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
  
  今日他與尉遲勝德同隊,尉遲帶著人頻頻以馬匹夾擠王子,等到李玄度落馬之時,故意露出一個破綻,王子脫困而出。李玄度算準了王子縱馬而來的方向,朝他滾了過去,承受了那一踏而已。
  
  自然了,這是冒了極大風險的一個舉動。為此,他提早貼身穿了軟甲,並且在馬蹄落胸的那一剎那,以旁人無法覺察的角度微微側身,暗卸去了馬蹄落下的大部分力道,這才沒有真正受傷。
  
  現在,他成功地瞞天過海,擺脫了監視。
  
  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他受傷不輕,甚至昏迷不醒,而她,將繼續代替他,主持後頭幾日的大會。
  
  他毫不懷疑,在他不露臉的時候,她必能光芒萬丈,替他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而他將輕騎北上,化作一柄利刃,朝著敵人的心臟,發動一場致命的攻擊。
  
  現在他必須得走了。
  
  他回過頭,朝那聲浪湧來的方向再次看了一眼,隨即掉頭,攀著岩索而下,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崖頭之下。
  
  而就在這一時間,在毬場上,當來自西域各國的數千之眾被秦王妃的風采傾倒,爭相為她歡呼喝彩之時,在附近的角落裡,有個高鼻深目、打扮如同尋常西域之人、看著亦是毫不起眼的男子,他雙目凝定,和旁人一樣,也在默默地追隨著場中的那道倩影。
  
  她出盡了風頭。
  
  高貴的身份,傾城的容顏,說著流利的西域語言,馭馬縱橫毬場。她渾身上下,熠熠生輝。舉手投足,充滿了迷人的風采。
  
  沒有哪個男子,能抵抗這種無敵的魅力。
  
  他自然不是第一日認識她。但此刻,當目睹這樣的她,在他的眼中,亦現出了驚艷之色。
  
  但在這抹驚艷過後,他心中又隱隱覺得,事情仿佛有些不對。
  
  他還不知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這只是一種直覺罷了。
  
  而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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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6:16 |只看該作者
第 114 章

  擊鞠大會開始後,霜氏塢堡的前堂便夜夜燈火通明。秦王每夜設宴,款待諸國貴賓。
  
  今夜也不例外,但主人位置上坐著的卻是秦王妃,而秦王全程未曾露面。當被問到他白天的傷勢,王妃道他傷了兩道肋骨,所幸無大礙,今夜遵醫囑靜養,故不便見客,請眾見諒。
  
  賓客聽到王妃如此的解釋,方鬆了口氣,都說無妨,自然是秦王養傷第一。
  
  次日,賽事繼續進行,秦王卻依然不見人影,高台上他的位置裡坐著的也是王妃。這一日,她麗妝華服,和身邊的人談笑風生,顯得心情很是不錯。但是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各種揣測在暗地開始傳播了,尤其在這一夜的宴會上,李玄度依舊沒有露面,雖然王妃依舊氣定神閒地解釋,說秦王只是略感不適,但宴會還沒結束,消息便就無法遏制地擴散了出去。
  
  秦王那日受的踏馬之傷其實很是嚴重,傷及肺腑,據說他當時回去就嘔血不止了,這兩日人極是虛弱,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這才無法露臉。而王妃擔心這個消息傳出去會對都護府造成不利,這才親自出來周旋,試圖隱瞞過去。
  
  很快那些坐於高台的人陸續都知道了這消息。
  
  有人為此憂心忡忡,擔憂才見好的形勢是否會因秦王這突然的傷情而發生變化。有的人則興奮不已,秘密遣人,迅速將這消息傳送出去。
  
  不過,表面上都護府既要隱瞞,王妃也依舊若無其事地在代表秦王應酬,這事有個最後的確切結果之前,那些應邀而來的國王、王子和貴族們在面上又怎敢表露自己的想法?故雖然秦王沒再現身,但這場擊鞠大會,並沒有因為他的傷情而受到任何的影響。每日按照計劃,在王妃的主持下,賽事依舊一場場地進行下去。毬場上每日亦皆人聲鼎沸,台下人被如火如荼的精彩毬賽吸引,如痴如醉。
  
  沈暘在三日之後,收到了他放出去的探子的回報。
  
  胡狐昨夜已出動五千騎兵,正往霜氏城而來。
  
  顯然,他也是收到了李玄度受傷的消息,想趁這個機會偷襲,打李玄度一個措手不及。
  
  這個消息並沒有令沈暘生出任何的期待,相反,他心中那種不詳的預兆,反而變得更加強烈了。
  
  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來,毬場白天的喧囂散去。他獨自立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濃重的夜色,徹底地吞沒了他的身影。
  
  他眺望著前方的塢堡。
  
  這座壁壘森嚴的建築,和前幾夜一樣,雖已夜深,前堂卻還是燈火輝煌。隔著如此遠的距離,他都能聽到那裡傳出的陣陣宴樂之聲。
  
  今夜依舊歌舞昇平。這裡的人,仿佛誰也沒有覺察,就在幾百里外,他們的敵人,那支來自異族的強大的騎兵,正連夜向著這裡催發而來。
  
  鐵蹄和鮮血,將要把這裡的盛景全部掃盪一空。
  
  沈暘的腦海裡,再次浮現出了這幾日他親眼目睹的種種。
  
  李玄度在取得一系列的初步勝利,站穩腳後,便召西域眾國來這裡,召開擊鞠大會。他處處高調,威臨四方。在他受傷之後,她極力隱瞞,不惜拋頭露面,代替丈夫,繼續應酬眾多的賓客。她長袖善舞,魅力四射。表面上看起來,一切和原來並沒什麼兩樣,但關於李玄度重傷的消息卻在暗地不脛而走,最後傳到胡狐耳中,胡狐打消了疑慮,決定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發兵,實施突襲……
  
  事情看起來,是如此的順理成章。
  
  沈暘又想起了那日李玄度受傷下場後,她登上高台講話,從而穩住了場面的一幕。
  
  他閉目,將她的身影從自己的腦海中驅走,忽然,眼前的迷霧仿佛也隨之散去。
  
  他好像終於想到哪裡不對了!
  
  他無法滲透李玄度身邊的人,對他所知不多,但有一點不會錯。
  
  李玄度向來不是如此高調的人。
  
  而如今,就這件事而言,他如同換了一個人。
  
  並不是說這種時候他不能召集西域諸國來這裡召開擊鞠大會,而是這個時機點,並非必要。
  
  但行事一向低調的李玄度,這一次,卻不惜投入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將西域諸國之人召來這裡。
  
  他的目的,難道僅僅只是為了宣揚他的武功,震懾四方?
  
  這不符他的作風。
  
  那麼就只剩下了另外一種可能。
  
  這只是他的障眼法,利用這個盛會做遮掩,以達到某種他不能被人知曉的真實目的。
  
  沈暘倏然睜眼,全部都想通了。
  
  在控制西域中道之後,李玄度亟需對付的下一個敵人就是胡狐。而胡狐擁有萬餘鐵騎,一旦正面開戰,手下只有各國雜牌軍可調用的李玄度將十分吃力,所以,這個盛會必是他用來對付胡狐的計劃中的一部分。
  
  如此做想的話,當日他的受傷也就可以大膽推斷,必是他用來麻痺胡狐的設計。
  
  阿耆尼國和胡狐有著千絲萬縷割不斷的關係,如今因了地理的關係,雖隨眾投了他,但暗地必還向著胡狐,這一點人盡皆知。
  
  所以,他整個計劃中最令人想不到的一點,就是讓阿耆尼國的王子充當了令他「受傷」的角色。
  
  沈暘承認,正是因為如此,所以那天在現場的時候,連自己也被騙了過去。他以為李玄度真的是意外受傷,根本沒往別的地方去想。
  
  同樣,想必也是因為這一點,才令胡狐徹底地打消了疑慮,認定這是一個好機會,這才果斷發兵前來偷襲。
  
  現在,一切都明白了。
  
  倘若自己猜測沒錯,在那日她代替「受傷」的丈夫登台,向眾人講話並接替他上場打球,憑著她的風采吸引住全場所有人注意力的時候,李玄度必已趁著那個機會離開了。
  
  他已經可以預見,等待胡狐的將會是什麼。
  
  自己醒悟得太遲了。即便現在立刻派人通知也是晚了,改變不了結局。
  
  西域果真如同李玄度的一塊寶地。
  
  他心驚於李玄度在此如魚得水,勢力竟能得到如此迅速的擴張。這是他之前未曾預料到的情況。但從另一方面而言,倘若李玄度真能憑了此戰將東狄大都尉府也拔掉,繼而將他的勢力繼續推往北部,想必會有另一個人,比自己更加難受。
  
  那個人,便是李朝的皇帝李承煜。
  
  所以,就讓李玄度在西域坐大,越大越好,等他的聲勢大得足以令李承煜不安,這一池水才能被攪渾,自己才能從中得到他想要的機會。
  
  何況他這趟出關的目的,本就不是為了阻撓李玄度。
  
  他本是要去北方,他知道,在那裡,此刻應當正發生著一件事,一件只要利用好便足以打亂李玄度一切計劃的大事。而他之所以會不遠萬里地繞道先來這裡,不過只是出於某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心理——或許,純粹只是出於好奇,想要親眼看一下她和李玄度的近況罷了。
  
  沈暘沉吟了片刻,決定不再耽擱下去了,連夜立刻離開這裡,去往他原本的目的地。
  
  他緩緩地吐出了胸中那一口悶氣,再次眺望了一眼她所在的塢堡,不再猶豫,轉頭而去,身影迅速地消失了在了夜色之中。
  
  這一夜,不止對沈暘,對除了他之外的許多人而言,也是一個無眠之夜。
  
  菩珠在等待數日之後,終於在這一夜,收到了一個好消息。
  
  胡狐果然上當了,昨夜親自領兵來襲。
  
  接下來的半道途中將會發生什麼,她雖然不在李玄度麾下,無法親眼目睹,但卻完全能夠想象。
  
  他早就佈置好這張網,等的就是對方的自投羅網。他怎麼可能會讓大魚逃脫?
  
  她感到興奮極了。
  
  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生出了一種她終於能夠和他並肩作戰,並且一步步地看著勝利慢慢地被握緊在掌心中的感覺。
  
  這種感覺真的太好了,遠不止興奮,她更感到了一種這兩輩子以來都未曾有過的無比的快樂之感,為自己也能夠幫上他的忙而感到快樂。
  
  她一夜無眠,但次日,非但沒有半分的疲倦之感,精神反而更加煥發。
  
  這天是這場盛會的最後一日了。經過連日的角逐,一路闖關過來的兩支毬隊寶勒和莎車,將進行最後的競賽。
  
  這日天氣極好,晴空萬里,藍天淨澈得猶如一塊純淨的寶石。菩珠如前幾日那樣,在一片歡呼聲中登上高台,在接受了眾人的見禮之後,宣布比賽開始。
  
  毬場上,兩隊人馬全力以赴地爭奪榮譽,而台上的諸多之人,卻是各懷心思,並沒有幾人真的在關注比賽。
  
  菩珠的身邊,坐著寶勒王和莎車王。
  
  雖然場下就有自己人,寶勒王卻有些魂不守舍。
  
  秦王自那日受傷後便再未露臉了,雖然王妃再三強調他的傷情沒有大礙,但今日最後一天了,還是不見秦王現身,寶勒王想起那個流言,便就憂心忡忡。
  
  他看了眼王妃,見她看著台下的比賽,猶疑了一番,終於忍不住試探:“幾日沒見殿下,但不知殿下今日精神如何?昨日小王前去探望,未能見到殿下之面,甚是掛念。”
  
  菩珠轉臉看向他,微笑道:“殿下無大礙,只是這幾日不便見客罷了。一切也必如舊,不會有所改變。賢王放心,看比賽便是。不見場上勇士毬技過人,皆奮力爭拼?我等今日若是錯過,下回想要再看,便不知要到何時了。”
  
  寶勒王見她神情沉著,語氣篤定,給人一種泰然之感,似也受到感染,雖心底還是有些疑慮,但比起方才,已是安心了不少,也不敢再多問什麼了,附和兩句便就閉了口,也隨他看起了毬賽。
  
  兩人的對話,被坐在另側的莎車王皆收入耳中。
  
  他表面不動聲色,頻頻地為場下的精彩擊球喝彩鼓掌,心下不停思量。
  
  和盼著李玄度安好的寶勒王不同,他私心並不樂見西域就此安寧。他更希望能回到李玄度到來之前的那個混亂狀態,只有那樣,他才有機會在亂中兼並坐大。否則,莎車將永遠只是南道上的一個要聽從都護府之命的邦國而已。
  
  他對秦王重傷的消息深信不疑。
  
  但凡只要能夠露臉,他不可能連著數日都不現身,任憑流言四起。
  
  這個秦王妃畢竟還是太過年輕了,任她如何粉飾太平,也休想瞞過自己。
  
  他猜測阿耆尼王必已將這消息傳達給東狄大都尉胡狐。胡狐不可能白白放過這如同天賜的絕好機會。
  
  他若所料沒錯,胡狐的人馬此刻說不定已經在來此的路上了。即便這邊有所防備,但都護府本就實力不如胡狐,李玄度又受了傷,在群龍無首的情況之下,事發突然,短短幾日功夫之內,他們怎麼去對抗?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想見的那一幕,心中興奮不已,忍不住回過頭,瞥向高台的一個角落。
  
  阿耆尼王就坐在那裡。
  
  但他卻瞧了個空。
  
  位置還在,此刻那位子上的人,卻不知去了哪裡,空盪盪的。
  
  莎車王心中疑慮,忍不住頻頻回頭。
  
  菩珠早將莎車王的反應瞧在眼裡,見他又一次望向了那個方向,忽道:“賢王可是在找阿耆尼王?”
  
  莎車王一頓,急忙否認,轉回了頭。
  
  “賢王平日與他關係如何?”菩珠又問。
  
  莎車王立刻道:“小王與他素無往來。”
  
  菩珠笑了笑,道:“無關便好。”
  
  莎車王聽她突然和自己說了如此兩句話,似暗有所指,再不敢去望後頭了,裝作專心地觀看比賽,心中卻驚疑不定。正揣測著阿耆尼王去了哪裡,忽聽高台後的方向起了一陣嘈雜聲,隱隱又似夾雜著阿耆尼王的說話之聲,再也忍不住,站起來便奔去察看。
  
  阿耆尼王此刻驚恐無比。
  
  照他的估算,最遲昨夜,胡狐的人馬應當就打到這裡來了。然而昨夜卻一夜無事,今日眼看半天又要過去,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方才他人在位上,心中焦躁不安,甚至漸漸感到恐懼。見前頭秦王妃在和寶勒王在說話,似未留意自己這裡,便以方便為由起身,決定立刻逃走。沒想到才下高台,帶著幾個貼身親信還沒去多遠,就被都護府的人給攔截住了。
  
  他認得那個面上帶著刀疤的人,知他是秦王的手下,見他走來,命譯人問自己要去哪裡,心知預感成真,大事不妙,轉身奪路而逃,一邊逃,一邊高聲召喚親兵保護,又衝著毬場周圍的人大聲吼叫:“李玄度重傷!大都尉就要打來這裡了!要命的都隨我趕緊走!莫等遲了,死路一條!”
  
  他嚷完,將近旁一個正騎馬從旁路過的人一把拽下馬背,自己上去,倉皇逃竄,方縱馬出去沒數丈路,後背中箭,痛叫一聲,從馬背上跌落,被追趕上的都護府士卒捆了個結結實實,送到了王妃的面前。
  
  他的親信方才和他一同喊叫,早驚動了毬場上的人。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毬賽也停了,眾人見他被綁了過來,全都圍攏上來,議論紛紛。
  
  阿耆尼王人雖被綁,卻還在地上奮力掙扎,衝著台上的諸王繼續嘶聲力竭地嚷道:“你們不要聽信這女人的話!李玄度已經不行了!他若無事,早出來見你們了,怎會自己躲起來,把這女人推出來維持局面?我實話告訴你們,大都尉已經打來了,很快就要抵達,他必將霜氏城踏平!漢人有句話,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現在立刻抓了這女人,跟我一道投向大都尉!憑我和大都尉的關係,我定能為你們求得赦免……”
  
  葉霄將他的嘴用口塞一把堵住。
  
  諸王見他口不能言,卻還是嗚嗚個不停,狀若瘋狂,不禁駭異。又擔心他的話是真。萬一胡狐打來,那便不妙了。
  
  眾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葉霄迅速上了高台,朝秦王妃行了一禮,問如何處置這個阿耆尼王。
  
  菩珠依然坐在位上,神色平靜。
  
  她看了眼地上那個還在徒勞掙扎的阿耆尼王,轉頭,示意莎車王來。
  
  莎車王不敢不去,眾目睽睽之下,只能走了過去,見她凝視著自己,說道:“此人既投秦王,卻又勾結胡狐,暗藏禍心,方才更是當眾不遜,企圖離間都護府與諸王的關係。我雖想就地誅殺以正視聽,但秦王不在,茲事體大,我也不好一個人說了算。我聽說賢王在西域諸王當中隱為龍頭,之前還曾召諸國為你所用,可見傳言非虛。故想就此事請教賢王,此人該不該殺?”
  
  莎車王萬萬沒想到,這個秦王妃,竟將如此一個難題拋給了自己。
  
  他若說不該殺,便是公然反對秦王妃以及她所代表的秦王和都護府。
  
  他若說該殺,那從此往後,他將再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號令得動別的邦國了。畢竟,這個阿耆尼王雖心向東狄,但在場的這麼多邦國,除了于闐寶勒和上術這種,又有哪個不是跟風行事隨了利益而走?殺了阿耆尼王,兔死狐悲,他們如何看待自己?
  
  他一時定住,說不出話。
  
  “怎麼,賢王認為我不該殺他?”
  
  對面座上的這女子語氣忽然轉冷。
  
  莎車王已經望見台下許多都護府的士兵手持弓戈正從四面圍攏而來,後背一陣冷汗,咬牙道:“王妃所言極是!他死有餘辜!”
  
  菩珠一笑,微微頷首,隨即對著葉霄下令,就地誅殺,再將其頭顱割下,懸於桿頭示眾。
  
  葉霄親手執刑,命士兵按住拼命掙扎的阿耆尼王,手起刀落,斬首後,隨即喚人提著頭顱攀上了毬場旁的一根旗桿,懸掛在上。
  
  血滴滴答答,從空中不停墜落。眾人臉色大變,全場鴉雀無聲之際,卻見秦王妃這時從位子上起了身,笑道:“內賊已除,諸位不必再有顧慮。我再說一遍,秦王無恙,請諸位亦不必掛心,且隨我落座,繼續觀看擊鞠,不可辜負了場上的諸位勇士!”
  
  她話音落下,率先落座。台上的其餘人相互看了幾眼,壓下心中驚懼,也紛紛跟著歸坐。又有人將她的命令傳到了場中,很快,方才被打斷的擊鞠賽也繼續了下去,最後終於結束,寶勒國獲勝。
  
  秦王妃笑容滿面,向她身邊的寶勒王道賀。
  
  寶勒王依然驚魂未定,臉上勉強露出笑容。正要自謙一番,忽然這時,耳畔隱隱傳來一陣萬馬奔騰似的馬蹄之聲,循聲望去,遠遠看見城門方向的上空升騰起了一片黃塵,似有大隊的人馬,正朝這邊疾馳而來。
  
  他頓時想起阿耆尼王的話,第一反應便是胡狐的鐵騎來了,不禁大驚失色,雙腿發軟,險些站立不住。
  
  台上眾人也覺察到了異樣,神色緊張,紛紛涌到高台之前,睜大眼睛,盯著那煙塵升騰而起的方向。
  
  菩珠慢慢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眯眼眺望著前方。片刻後,見一名都護府的千長從霜氏城的城門方向縱馬疾馳而來,身影漸漸變大,到了毬場之前,隔著遠遠的距離,高聲喊道:“啟稟王妃!秦王大捷!已取胡狐人頭!特命先行送回,以賀盛會!”
  
  葉霄縱馬奔去迎接,接了頭顱,提著,繞毬場疾馳一圈,示眾過後,命人將這隻新送到的頭顱亦懸上旗桿。
  
  片刻後,兩隻頭顱便齊齊地掛在了半空,隨風搖蕩。
  
  台上台下,數千之眾,看得清清楚楚,這後掛上的那隻頭顱的主人,正是從前在西域不可一世的東狄大都尉胡狐。只不過此刻,這隻頭顱雙目緊閉,滿臉血污,除卻狼狽和悲慘,再不見舊日的半分威風。
  
  寶勒王一陣狂喜過後,長長地鬆出了一口氣,這才感到自己兩腿發軟,實是站不住了,跌坐到了位置之上。
  
  全場靜默了片刻,忽然,也不知是哪裡起的頭,爆發出了一陣必勝的吶喊之聲。台下的人潮水般地涌向高台,朝著秦王妃行禮。台上的諸人也紛紛來到她的面前,爭相奉承拍馬。台上台下,一時歡騰一片——
  
  夜幕再次降臨。
  
  當菩珠終於擺脫了外面的一切,回到塢堡後頭的時候,想起那兩顆血淋淋頭顱掛在一起的一幕,人還行在迷道之中,便就忍不住了,一陣反胃,扶著墻吐,把跟她同行的駱保嚇得不輕,慌忙扶住她,幫她拍著後背。
  
  菩珠吐完晚間方才在前頭宴會上吃的東西,終於覺得人舒服了不少,靠在墻邊,接過駱保遞來的手帕拭脣。
  
  駱保十分擔心:“王妃你怎的了?好端端吐了?可是身子哪裡不適?”
  
  菩珠搖了搖頭:“無妨。只是方才想到了那兩隻割下的腦袋,有些不適。”
  
  駱保恍然,鬆了口氣道:“奴婢也是!瞧著確實噁心人!這些日怕也累到王妃了,王妃趕緊去休息,放心等著殿下回來。”
  
  方才那名千長也帶來了李玄度的口訊,道他要趁勝追擊,領軍繼續北上,破掉大都尉府。讓她不要記掛,安心等他回來。
  
  菩珠點了點頭,待要邁步,駱保上來,搶著扶她。
  
  “奴婢好久沒能服侍王妃了,這就扶王妃進去!”
  
  菩珠一笑。
  
  精神連著崩了多日,此刻驟然放鬆下來,她也確實覺著有些乏了,便任他扶了自己,邁步繼續往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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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6:28 |只看該作者
第 115 章

  這一場盛會,隨著秦王大捷消息的送至,氣氛被推至高潮,亦是在這全場的高潮中,圓滿落下了帷幕。
  
  阿耆尼王那顆懸在旗桿頂的頭顱斷頸上的血尚未乾透,其國便在都護府的支持下,從貴族中擇立了一位新王。國中平民獲悉都護府不取賦稅,往後他們再不必像從前那樣承擔為東狄大都尉的兵馬而繳的額外重稅,無不歡騰慶賀,擁戴新王。
  
  菩珠繼續忙碌了幾日,在送走最後一個使團後,終於得了些閑,開始等李玄度歸來。
  
  她一天天地數日子,一個月快要數完了,還沒見李玄度回,倒先得了另外一個好消息。
  
  葉霄之妻若月有孕了!
  
  王姊性情溫柔,嫁給葉霄來這裡後,和眾人相處和睦,大家喜氣洋洋,全都為她感到高興,就連駱保聞訊,也特意跑了過來湊熱鬧。
  
  王姆在庭中高聲說笑道:“難怪這些日不見王姊來這裡找我們做針線了。前幾日我想起來問了一聲,說她整日犯睏,還嘔吐。葉副都尉以為她身子不適,有些慌張。我聽了,當時就想,是不是有喜了?只又不好貿然開口,怕萬一是我想多,豈非叫人空歡喜一場?等到今早,葉副都尉喚醫來給王姊瞧身體,一看,果然是有了!話說,咱們遷來這裡之後,先是熱熱鬧鬧地打馬球,再是秦王殿下勝仗,今日又有葉副都尉的好消息。照我看,這裡可真是風水寶地,喜事連連!”
  
  菩珠也很高興,讓她給自己備些伴禮,她要過去探望王姊。正說著話,忽見駱保一個勁地盯著自己,神色瞧著有些古怪,便問他這麼看著自己做什麼。
  
  駱保這才仿佛如夢初醒,飛快地瞥了眼她的小腹,興奮地跳起來嚷道:“阿姆!咱們王妃莫非也是有喜了?前幾日我見王妃也嘔吐了!”
  
  菩珠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阿姆和王姆便都緊張了起來,立刻圍上來,不由分說扶著她,讓她坐在椅上。接著,王姆向駱保打聽詳情,駱保在一旁比手畫腳地說著話,阿姆則扳著手指,開始算菩珠上次月事的日子。
  
  像這種貼身之事,菩珠有時忙碌,有時馬虎,自己未必都能記得住,但阿姆卻是記得清清楚楚。
  
  菩珠終於反應了過來。本來還覺得駱保胡言亂語,感到有些好笑,但此刻見阿姆這麼認真,神色還帶著緊張,不知為何,自己忽然也跟著有點緊張了,甚至仿佛暗暗懷了某種期待似的。
  
  她屏息等了片刻,見阿姆算完了日子,手停了一停,隨即仿佛不甘,又低頭重新開始一個一個地扳指頭,心中便就明白了。
  
  必是誤會。
  
  等阿姆再次算完,停了下來,表情顯得有些失落,她便阻止了王姆和駱保的臆想,說道:“沒影的事,莫胡說八道了!”
  
  駱保訕訕點頭。
  
  菩珠起身道:“王姊有喜,這才是值得慶賀的正事,趕緊去準備東西吧。”
  
  王姆忙去取要帶過去的吃食,阿菊也回過神,示意菩珠隨她來,進屋後,從箱中取了一套小兒衣裳和一雙虎頭小鞋,比劃著說,這是之前她無事之時偷閒做的,這一份專為葉霄夫婦準備,現在王姊有了喜訊,正好可以讓她帶過去。
  
  菩珠眼尖,瞧見箱中還有另套小衣服小鞋,以及一頂虎頭小帽,“咦”了一聲,順手拿起小帽,摸了摸鞋頭上的栩栩如生的小老虎,愛不釋手,問道:“阿姆,這些是給誰做的?”問完了,見阿姆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小腹上,想起了方才的誤會,頓悟,急忙改口稱讚阿姆的手藝好,說著將小帽放了回去,轉身帶著禮物,去了葉霄夫婦的住處。
  
  葉霄方有事出去了,若月坐在窗前,正低頭縫著小娃娃的衣裳,見她來了,還帶來了小衣服小鞋等禮物,又聽她向自己恭賀,羞臊之餘,面上滿是幸福和歡喜的神采。
  
  這一日菩珠無事,見葉霄在外忙碌沒空陪妻子,便在這裡逗留了半日。晌午,她和王姊一道用了飯,知她如今需多多的休息,遂告辭而去。出來後,躊躇再三,終究還是忍不住,以詢問葉霄夫人孕事為由,親自去見了都護府的醫士。
  
  她命其餘人統統等在外頭,偷偷請醫士給自己診脈。
  
  結果顯而易見。
  
  駱保確實想多了。
  
  菩珠壓下心中那種或許應當可以被稱為是失落的感覺,回到了住的地方。
  
  前段時日她一直忙忙碌碌,甚至已有些習慣那樣的狀態了,這幾日忽然空了下來,李玄度又沒回——據前幾天她剛收到的關於他的最新消息,他已破了大都尉府,掃蕩胡狐殘餘勢力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但要回來的話,也沒那麼快,想必至少還要幾天。
  
  此刻阿姆她們,也都各自去休息了。
  
  這個漫長而靜謐的春日午後,竟令她如此地倍覺空虛。
  
  她一個人在華麗的床上躺著,眼前浮現出若月那一張帶著滿滿笑容的面龐,忽有些好奇。
  
  知自己將為人母,難道真能令人生出如此幸福而滿足的感覺?
  
  那到底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癟塌塌的小腹,出神了片刻,忽又想起兩人剛來西域在路上發生的那件舊事。
  
  那一夜,他再一次地拒絕了她的示好,對她說他還不想要孩兒的那一番話。
  
  雖事情早過去了,時過境遷,她也從不覺得自己刻意去記他說過的話。但現在不知道怎麼回事,那話忽就從她的腦海裡跳了出來,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甚至連他當時那種看似欲說還休和她好聲好氣商議,實則根本就不容她有任何辯駁機會的語氣都沒忘——
  
  他的理由聽著很是充分,口口聲聲,條件所限。
  
  但說到底,不就是心裡瞧不上她,不想和她生孩兒嗎?
  
  菩珠心中又生出了一陣貓撓似的燒心之感,人也變得愈發沒精打采了,卻又睡不著覺。在床上煩躁地滾了幾個來回,想起了霜夫人。
  
  這回擊鞠大賽能順利舉辦,與霜夫人在財力上給予的諸多支持是分不開的。就在前幾日,她還派人送來了兩桶新釀的葡萄酒,說是她特意選了,留給李玄度的。
  
  她本是打算等他回了和他一道去看望霜夫人的。
  
  現在她卻不想等他了。
  
  反正自己無事,這裡到霜夫人住的莊園不過百里地,騎馬一個時辰就能到。霜夫人應也不會嫌自己去叨擾她,不如去她那裡先住上個幾天。
  
  菩珠終於感到恢復了點勁頭,從床上爬了起來,召婢女替自己收拾東西,換了身外出騎馬的衣裳,戴上一頂冪籬,出去前又吩咐婢女,等阿姆醒來,告訴她一聲,說自己去霜氏那邊住幾天,隨即命人去牽紅馬,帶上幾個隨從出了塢堡,翻身上馬,正要走的時候,駱保聞訊從後頭追了上來,拽著她的馬韁不放,說他也想跟著過去。
  
  菩珠坐在馬背上,想了下,說道:“秦王回來的話,身邊也要有人服侍。你留下等他吧。”
  
  所以這一夜,當李玄度比原計劃提早幾日,風塵僕僕地回了霜氏城,迎接他的,並不是他滿心以為的他那個已快兩個月沒見到面的小嬌妻,而是他的得力干將葉霄。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他到的時候,不算早了,已是戌時中。葉霄聞訊帶人匆匆趕到塢堡外迎他,見只他和幾名隨扈輕騎而歸,韓榮昌和張捉等人都未隨同,便問了一句。他解釋說,韓榮昌留在那邊繼續掃尾,張捉帶著人馬,還在他後頭的路上,行路要慢些,過兩日便到。
  
  他說了幾句,一邊快步往裡走去,一邊開口問自己不在時都護府這邊的事。
  
  葉霄頓時來了說不完的話,將他那日離開後的諸事,包括王妃如何代他上場擊鞠,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力,接下來又如何周旋眾人,按計劃將消息慢慢放出去。最後說到大會的最後一日,王妃談笑間,敲打莎車王,又用阿耆尼王的人頭鎮住全場,殺一儆百,直到胡狐首級也被送到,全場沸騰,眾人湧向了王妃所在的高台,爭相向她致意,以表效忠。
  
  當時的場面,葉霄此刻說起,還是感到有些熱血沸騰。提及王妃之時,語氣更是充滿了敬重和愛戴。
  
  李玄度聽得津津有味,腳步不知不覺邁得更快,很快穿過迷道,來到後堂,卻不見期待中的那道倩影,只見駱保站在入口迎接自己。
  
  他腳步一頓,轉頭看向葉霄。
  
  葉霄知他意思,忙解釋:“方才屬下就想說了,實是不巧,王妃今夜不在。說她白天去了霜夫人那裡,還沒回。”
  
  李玄度一愣,腳步徹底地停了下來:“她可有說何時回?”
  
  葉霄示意駱保過來回話。
  
  駱保急忙跑上來,要朝李玄度見禮,李玄度拂了拂手,開口便問:“王妃說她何時回?”
  
  駱保道:“王妃未曾告訴奴婢。但聽阿姆那邊的意思,好似是要住上個幾天。”
  
  李玄度看他一眼:“你為何不跟去服侍她?”
  
  “王妃說殿下回來也要有人服侍,叫奴婢留下。”
  
  李玄度不高興了:“以前我怎麼跟你說的?王妃出門,你不跟去?我不用你服侍!”
  
  駱保聽秦王責備自己,慌忙辯解,說他很想跟去服侍王妃的,但王妃不帶他,他也沒有辦法。說完又哭喪著臉道:“奴婢也反思了一番,想來想去,或是白天奴婢說錯了話,王妃這才不要奴婢服侍了!”
  
  李玄度微微皺眉:“你說什麼了?”
  
  “奴婢以為王妃有孕了……”
  
  李玄度一愣。
  
  駱保把白天的誤會說了一遍,囁嚅道:“都怪奴婢想多了,聽風就是雨,令王妃尷尬……”
  
  李玄度這才知道葉霄竟有如此喜事,第一反應便是震驚。

  怎麼可能?
  
  葉霄成婚,這才多久?
  
  王姊居然這麼快就有動靜了?
  
  他就要為人父了?
  
  !!!
  
  李玄度呆了片刻,終於反應了過來,忙轉向葉霄,面上露出真摯的笑容,連聲向他道賀,問他幾時知道的消息。
  
  葉霄態度依然沉著,但目中卻有著掩飾不住的欣喜之色,說道:“內子先前整日嗜睡,瞧著精神不大好的樣子,我還道她身體不適。今日請醫,方知有喜。”
  
  李玄度壓下自己心底那一陣突然的不知何來的羨慕嫉妒之感,口中說著“好”“好”,又恭賀了兩句,笑道:“既如此,你快些回吧,莫再在我跟前耽誤了。”
  
  他略一沉吟,又道:“你前些時日也是辛苦。接下來手頭的事,若非緊要,能交給別人,你儘管交出去。你多陪伴王姊,不必顧慮。”
  
  葉霄面露喜色,向他道謝,便也不再留了。
  
  李玄度目送葉霄轉身輕快離去的背影,半晌方從方才的那個消息中回過神來,人卻還是定在原地,一時依舊邁不動腳步。
  
  分開都快兩個月了,他怕她太過想念自己,急著讓她見到自己的面,暗暗期待她歡喜地撲進自己懷裡的樣子,這才不辭辛勞,終於提早幾天趕了回來。卻沒想到人去屋空。
  
  她丟下自己,去了霜氏那邊。
  
  他簡直等不到明天了。
  
  要是叫他明天再去,他今夜怎麼過?
  
  他想馬上、立刻,見到她。
  
  實在不行,他臉皮厚些,晚上和她一道留在那邊也是無妨。
  
  但這中間有個問題。
  
  她今天才去了那邊,此刻又不早了。他若就這麼連夜登門去接人,這舉動於霜氏而言,有些失禮。
  
  去,還是不去?
  
  他斜睨了眼縮在一旁一聲不吭的駱保:“要不要去接王妃?”
  
  駱保立刻道:“殿下既問了,奴婢妄言一句,一定要去的!殿下你有所不知,王妃先前殫精竭慮,休息不好,身子本就虛弱,那日又被那兩隻頭顱給嚇到,受驚不小,恐怕她人此刻還是有些不適。殿下關愛王妃,這才一回來就不辭勞苦,連夜趕去見她,霜夫人怎會怪殿下失禮?”
  
  李玄度微微頷首:“你所言極是。”
  
  他說完,轉身大步朝外走去,上馬後,徑直出了城,急催坐騎,就著頭頂那片皎潔的月色,朝著莊園的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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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6:43 |只看該作者
第 116 章

  霜氏莊園位於城池的西北方向,出城後行一段路,道路的左側便漸漸變成了一望無垠的貧瘠戈壁,而右側卻依然是大片的綠洲,景色奇幻而壯美。菩珠便在這天高地曠之間,縱馬抵達了莊園。
  
  霜氏收到通報,十分歡喜,親自出來迎接,見只她一人,便問李玄度。菩珠解釋:“他尚未回,得消息說大約還要幾日。我本想等他回了一道來拜謝夫人,但今日在那邊無事,恰想到了夫人,便不顧冒昧打擾自己先來了。”
  
  霜夫人聽了更是歡喜:“何來冒昧不冒昧之說?你能想到來看我,我高興都來不及。”說著問她路上的情況,得知她一口氣騎了將近一個時辰的快馬才來了這裡,忙叫管事帶著她的隨扈去落腳,自己領她入內。
  
  這個白天剩下的時間,菩珠便在莊園中度過,受到了霜氏無微不至的關懷。
  
  夜幕漸漸降臨。到了晚膳時分,見天氣晴好,霜氏特意命人將食案設在一處露天的樓台之上。地面鋪了地毯,周圍輕紗繞柱,屏風後隱著七八個樂伎,她們抱著琵琶,搖著銀鈴,為主人和她的貴客獻樂助興。
  
  高樓華台,佳肴美酒,在隨風飄拂的輕紗帳中,耳邊傳來悠揚悅耳的樂曲,連面前用來盛放食物的器具亦是金雕銀鏤,無一處不顯露著精美和華貴。對面的霜夫人又言笑晏晏,熱情無比。
  
  這一頓飯,原本應當吃得極是愉快。
  
  表面上,菩珠看起來確實如此。
  
  她和霜夫人談著笑,向她描述上月那場擊鞠大會的一些精彩片段,但實際上卻有些心浮氣躁。並且,隨著天色越來越黑,婢女們在高台的周圍點起華燈,她悄悄轉頭,看了眼霜氏城的方向,心緒變得愈發不寧了。
  
  今日她之所以會來這裡,純粹是出於心血來潮。
  
  本以為見到霜氏,換了個地方,便能換一種心情。
  
  確實,一開始,見到了許久未見面的霜氏,她真的很高興。但那一陣子過後,當白天結束,天色一分分地暗了下去,她便漸漸感到渾身有些不得勁了。
  
  她想回去……
  
  不是霜氏對她不夠好,而是她自己的原因——因她實在控制不住,天一黑,就老是想著李玄度。
  
  而且,就在片刻之前,一個念頭從她的腦海裡冒了出來。
  
  假設,她是說假設,萬一他提早回來了,卻得知她丟下他離開了都護府,他會不會對她感到失望,甚至有所不滿?
  
  他在外打仗,一個不慎便會有生命危險。她不好好地待在都護府裡替他守著後方等他回,丟下一切竟跑了。
  
  至於原因……好像僅僅只是她忽然對他從前說過的一句話而感到耿耿於懷?
  
  他若知道了這個,定會覺得她小肚雞腸,無理取鬧……
  
  菩珠忽然有點心慌,愈發坐立不安了起來,恨不得趕緊插翅飛回去才好。
  
  晚飯這時也近尾聲了,霜氏留意到她漸漸帶了幾分魂不守舍的樣子,以為她白天騎馬趕路累了,便關切地問了一聲,說她若是乏了,這就送她去休息。
  
  菩珠回過神來,心裡很快就做了決定。
  
  她想回去了,回護府裡去等他,不願錯過哪怕是一個晚上。
  
  她急忙婉拒,說道:“多謝夫人盛情款待,只是今日我也該回了。”
  
  霜氏訝然:“你難得來一回,為何如此急?怎連夜就要回了?”
  
  菩珠解釋道:“今日來,本就只是想和夫人見個面,向夫人道謝,已是達成了心願,也該回了。都護府那邊,他不在,我若也不回,怕萬一有事不便。且這裡到那邊的路也不算很遠,此刻也還早,我回去沒有問題的。過些天等殿下回來了,我再和他一道來叨擾夫人。”
  
  霜氏舍不得她走,又出言輓留,見她不鬆口,覺著疑惑,便將一旁服侍的人都屏退了,問道:“姝姝你怎麼了,雖說兩邊不是很遠,但也不近。好端端的,怎連夜就要回了?若另有為難之事,你儘管告訴我。”
  
  菩珠暗窘,對上霜氏投向自己的兩道關切目光,終於吞吞吐吐地說,她是擔心萬一李玄度提早回來了,她不在都護府,有些不便。說完面紅耳赤,垂眸不敢看她。
  
  霜氏一怔,隨即便明白了。
  
  自己也曾年輕過,那種一心等候唯恐錯過的心情怎會不了解?
  
  她啞然失笑。心知便是將這小女郎強行留下,她今夜恐怕也是夜不成寐如同折磨,還不如痛快放她回去,路上便是辛苦,她自己想必也是甘之若飴。便不再強留了,說道:“好吧,既這樣,我便不留你了。”
  
  “說不定秦王今夜就會回呢?”最後,她笑眯眯地打趣了一句。
  
  菩珠臉更熱了,也很是不好意思,再三地向霜氏致歉、道謝,和霜氏約好,下回再和李玄度一道來正式拜謝,最後被送了出去。
  
  霜氏另外安排了一隊人馬送她回城。
  
  這個春夜,月白風清,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
  
  菩珠縱馬在返程的路上,心情輕鬆,甚至帶了幾分雀躍,和白天來的時候完全不同了。
  
  今天是葉霄夫婦的喜日,她應當衷心祝福他們,為他們感到高興。
  
  這麼好的一天,自己為什麼非要去糾結李玄度從前說過的一句無心之言呢?
  
  說不定他自己早就已經忘記了他說過的那句話。
  
  他戰事大捷,很快就能平安歸來了,這難道不是最好、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情嗎?
  
  趁他沒發現自己離開之前,趕緊回去,在他回來的第一時刻便出去迎他,這才是她現在最應當做的事。
  
  她以靴跟輕催紅馬,好讓它跑得更快些,在行出一半路程,翻上一道兩邊都是樹林的崗坡之時,忽然看見對面坡下從霜氏城來的那條路上,出現了一道騎影。
  
  距離還有些遠,至少在一射之外,但今夜月光皎潔,她幾乎是遠遠的一眼,立刻就認了出來。
  
  這熟悉的輪廓……
  
  是李玄度?
  
  起先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有點不敢相信。
  
  他不是還要幾天才能回嗎,怎可能現在出現在去往莊園的半道上?
  
  她立刻止馬,停在坡上,又看了幾眼。
  
  那騎影漸漸靠近這道崗坡,也變得越來越清晰了。只見月光下,銀色的馬鞍與駿馬背上那人身上的衣甲相互輝映,遠遠望去,疾馳如風,颯沓如星。
  
  是他。他居然真的這麼快回了!
  
  看他這架勢,莫不是回來後發現她不在,所以連夜趕去莊園找她?
  
  菩珠頓時被一種莫大的幸福之感給淹沒了,正想立刻催馬過去和他見面,忽又心念一動,想給他一個「驚喜」,急忙示意身後跟著自己的人全部散開,自己也牽馬藏身在了路邊的一簇樹叢後,從隨從那裡要了一張弓,將箭頭掰斷,搭在弓上,等他上坡到了近前,從面前路過之時,朝著他的後背發了一箭。誰知力道不夠,抵消不了他騎馬前行的速度,箭桿似方沾了他的後背,便就力盡,掉落在地,而他卻渾然未覺,縱馬繼續朝前而去,轉眼就下了坡。
  
  菩珠這下傻了眼,急忙從暗處跑了出來,追到他方過去的那道坡,朝前張望。
  
  月光如洗,坡下一片靜靜樹影。他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見了。
  
  她下意識地朝前追了一小段路,喊了兩聲,不聞回應,想必他已是走遠,頓時懊惱不已,頓了頓腳,忙轉身奔回到自己方才藏身的地方,召出紅馬,正要翻身上去再去追趕他,忽聽身後有人說道:“你是想謀害親夫嗎?”
  
  她倏然轉頭,見一男子立在方才那道平頭箭落地的地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他劍眉秀目,月影修長。見她回了頭,揚起手中握著那道箭桿子,朝她晃了兩下。
  
  菩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發出一道短促而歡喜的尖叫之聲,也不顧身後還有那些隨扈在看著,抬腳便朝他飛奔而去,一頭撲進了他的懷裡。
  
  李玄度顯然對她的這個反應十分滿意,大笑,一把擲掉手中的箭桿子,收臂,將她的身子緊緊地抱住了。
  
  良久,菩珠從他懷中抬起頭,怪他:“方才你騙我!”
  
  李玄度哼了一聲:“我還沒問你,為何不等我回,自己就走了?”
  
  菩珠一下心虛了,嬌嗔:“我不是連夜回了嗎?就是為了等你!要不你怎會在此遇到我!”
  
  李玄度睨了她一眼。
  
  月光下,美人如玉,俏面含嗔。他看著,心田仿佛慢慢地泛出了一縷春陽和煦融解冰雪似的暖意,脣角終於微微翹了翹,說:“總算你還有點良心。”
  
  菩珠鬆了口氣,轉頭看了眼身後不遠之外立得如同木頭人的隨扈們,小聲道:“我們回去了?”
  
  他唔了一聲。
  
  她轉身要召自己的馬,手忽然一暖,被他握住了。
  
  他帶著她到了他的馬前,將她抱了上去,自己跟著上馬,朝身後的眾人呼了一聲,隨即催馬上路。
  
  馬蹄踏著月光將他們送回到了霜氏城。是夜自是說不盡的溫柔繾綣,後來菩珠倦極了,在他懷中沉沉入睡。
  
  後半夜,也不知到了何時,她在半夢半醒之間,感覺身邊仿佛不見了他。
  
  她一下醒來。
  
  枕畔空了,屋中也不見他的人影。
  
  他去了哪裡?
  
  睡意頓時全無了。
  
  她起先一陣心慌,再一想,想到了一個地方,忙披衣而出,穿庭過院,尋到塢堡後的那片崖頭,看見他果然在這裡。
  
  夜風有些大,他一襲寬袍,面向著戈壁,迎風坐於崖頭的一塊大石之上,手中一只酒壺,正在獨自飲酒。
  
  看他這樣子,也不知來此已有多久了。
  
  菩珠不知他為何深夜獨自突然來此飲酒。
  
  她想起了從前的一些事,慢慢地停下了腳步,望著他的背影,一時竟不敢靠近。正躊躇著不知自己能否過去之時,忽見他轉頭朝著自己招了招手。沐浴在月光下的一張側顏神色平和,看去甚至仿佛帶著幾分愉悅。
  
  她這才心情一鬆,暗暗呼出一口氣,走到了他的身邊,見他拍了拍他面前的空位,便坐了過去,又順勢鑽進他的懷裡,依然帶了幾分小心,仰面輕聲地問他:“你怎麼了?為何不睡覺,一個人來這裡喝酒?”
  
  李玄度丟開酒壺,解衣將她的身子完全地裹住,為她擋住風,隨即微笑:“我心情好,醒來忽然想喝酒。你又睡著,我怕吵醒你,便自己來了這裡。”
  
  菩珠這下終於放心了,縮在他那件將他和自己一道裹緊的寬袍裡,緊緊地靠在他的懷裡,悄悄地聞著他呼吸裡帶著的那令她感到莫名親近的淡淡的酒氣,感受著他溫暖的體溫,忽覺他低頭,下意識似地嗅了嗅她的髮,一頓:“怎不是從前的香味了?”
  
  “你不是不喜歡我從前用的那種香味嗎?我早就換了,你竟才知道?”
  
  李玄度呃了一聲,沉默。
  
  “你覺著這好聞嗎?”
  
  她倒一點兒也不生氣,就只顧追問他。
  
  李玄度終於說道:“我何時說過不喜歡你從前的香味了?”
  
  菩珠嘟了嘟嘴:“你是沒明說。但我看得出來,你以前可嫌棄了!”
  
  李玄度啞然失笑,再次嗅了嗅她的發香,說:“這個也好聞。不過我還是習慣你以前用的那種香……”
  
  “是阿姆用杏花給我做出來的!你真的喜歡?”
  
  李玄度看著她那雙仿佛倒映了星光的美眸,用肯定的語氣道:“是,我喜歡。”
  
  “那太好了,我也最喜歡那種香味了!再過些時候,杏花就又開了。我讓阿姆再給我做!”
  
  李玄度望著她興奮得像孩子似的樣子,也笑了,點了點頭。
  
  菩珠吁出一口氣,心滿意足地躺在他的懷裡,望著頭頂那片閃爍著猶如藍色寶石光芒的濃得能將人的靈魂都吸進去的美麗夜空,聽到他在耳邊柔聲問自己冷不冷,要不要進去睡覺,急忙搖頭,伸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身。
  
  這樣美好的夜晚,怎麼捨得浪費在睡覺上?
  
  他笑了笑,把那件裹著她的衣袍又往上拉了拉,便不再說話了,安靜地抱著她。
  
  片刻後,她見他的目光仿佛投向了戈壁那頭的遠處,出神地在想著什麼的樣子,忍不住又好奇了。
  
  “殿下,你在想什麼?”
  
  李玄度收回目光,低頭和躺懷中的她對望了片刻,悠悠地道:“我在想……葉霄為何能比我早做父親。”
  
  方才看他表情,不可能在想這種事。
  
  明知他沒說實話,或是在逗自己罷了,心卻還是禁不住微微一跳,順著他的話扮痴:“為何?”
  
  “因每回遇到打仗,或者外出,全是我的事。他總是留下來!往後我哪裡也不去了,有事就派他,我要……”
  
  他忽然打住。
  
  菩珠催他:“你要做什麼?”
  
  他還是不說,她不依,他方低下頭,附耳,用他低沉的帶了幾分誘惑似的嗓,低低地說了一句話,惹得她捂住了臉,又忍不住吃吃地笑。
  
  他亦低聲跟著她笑,笑了片刻,指了指戈壁盡頭的方向,道:“那邊過去,一直過去,走到盡頭,知是何處?”
  
  菩珠起先未曾多想,被他提醒,頓悟:“是京都。”
  
  他點了點頭。
  
  “是。是京都。其實今夜,我是做了個夢,又夢見了一些我從前的事……”
  
  菩珠一愣,笑容漸漸消去,有點緊張地看著他。
  
  他仿佛感覺到了她的情緒,伸手過來,在衣下摸到了她的手,握住了,接著道:“很奇怪,以前每次我夢見那些事,醒來便心悶不已。如今不但許久未再夢見那些,方才醒來,竟也不覺得如何難過了。”
  
  “對了!”他仿佛忽然想了起來,語氣輕快。
  
  “連我的體熱之症,到了西域之後,好似也未再發作過了。”
  
  菩珠吁了口氣,臉蹭了蹭他的胸膛,輕聲道:“可見這裡是殿下的寶地。”
  
  他一笑:“你說的也是,我早該來的。我方才也想起了一件舊事。你從前不是曾向駱保打聽我太子皇兄對我做的事嗎,當時我不許駱保告訴你……”
  
  菩珠立刻就想起從前在闕國的那一夜裡發生的事。
  
  是啊,當時他不但不許駱保說,還對她疾言厲色地加以呵斥,後來她就再也沒敢開口了。
  
  他微微一頓,“你若還是想知道,我便自己和你說。”
  
  菩珠立刻點頭,睜大眼睛望著他。
  
  他沉吟了片刻,道:“當日,我的太子皇兄以替我送行之名,令我飲下迷酒,竊取了我的印信,導致整個鷹揚衛如同虛設,叛軍闖入了皇宮……”
  
  菩珠屏住了呼吸。
  
  “他終究還是未能成事。他怎不清楚,等著我的,將會是如何的罪名?我知他有不得已之難,但倘若他還念及半分我從小隨他長大的昆弟之情,在他事敗之後,他完全可以為我發一聲的。當時父皇曾給過他那樣的機會。但是我的太子皇兄,他直到自刎前的最後一刻,還是選擇沉默了。我便那樣坐實了同黨之名,百口莫辯。”
  
  曾經那揮之不去的夢魘,現在竟也可以這樣平靜地講出來了。
  
  “這就是當時的經過。現在想想,其實都能理解。但我從前總是放不開。我是不是太過愚蠢了?”
  
  菩珠望著李玄度此刻這張看起來平靜異常的臉容,壓下心中那翻湧個不停的心緒,搖頭,一字一字地道:“不,你不愚蠢。你只是太重情了。”
  
  他一笑,凝視了她片刻,慢慢地道:“姝姝,我忽然覺得,我和你能結成夫婦,實是奇妙。我記得當日,我在河西剛遇到你時,你還一心想要追求太子……”
  
  他仿佛突然醒悟了過來,改口:“姝姝你莫多想,我無別意,我知那些都過去了……”
  
  或是這夜色太過醉人,又或是身邊的這個男子太過魅惑,菩珠突然竟生出了一種衝動,脫口而出:“殿下你知道嗎,我記得前世!前世我救過你,這輩子你就娶我報恩!”
  
  她的語氣,鄭重無比。
  
  李玄度卻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給逗樂了,低聲地笑,邊笑邊道:“是嗎?聽姝姝的意思,前世我沒娶你報恩,所以才改到這輩子了?那前世你嫁了誰?”
  
  不知為何,當聽到他用如此戲謔的口吻提及那遙遠但於她而言,卻又仿佛無時不在的前世,她的眼眶忽然微微發熱。
  
  她懊悔了自己的失言。定了定神,忍住眼眶那種酸熱想要流淚的感覺,順著他的口吻笑道:“前世我當然是嫁了別人,而且嫁得極好。”
  
  他仿佛也來了興趣,搖頭嘆氣,跟著嘖嘖了兩聲,表示惋惜:“如此一個美人,還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竟會放過,讓你嫁了別人,太可惜了!那後來呢?”
  
  後來我遭遇不幸,你回來了,我在皇陵的萬壽觀裡盼望你能來救我,但是你卻沒有來。
  
  再後來,我死了,而你做了皇帝,娶了你心儀的堪能配你的表妹。
  
  眼眶裡的那種酸熱之感,幾乎無法控制了。
  
  她掩飾地低下了頭,“後來啊——”她垂眸笑,用愈發歡快的聲音說,“我落難了,你回來了,自然是救我於危難。”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笑:“這樣就好。姝姝,你的這個故事不錯,我很是喜歡。”
  
  她埋臉在了他的胸前。
  
  “殿下你喜歡就好……”
  
  她的聲雖還帶著笑音,但卻含含糊糊,尾音微微顫抖。
  
  李玄度這才終於覺察到她仿佛有些不對,止了笑,低頭看著她趴在自己懷裡一動不動的樣子,遲疑了下,問道:“姝姝你怎的了?你哭了?”
  
  “沒有!”
  
  “那你抬頭。”
  
  她不抬。
  
  李玄度愈發覺得她不對勁了,想自己抬起她的臉,她卻不讓他碰。他哄著她,忽然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之聲。
  
  李玄度停住,轉過頭。
  
  方才在睡夢中被人叫醒的王姆揉著眼睛往這邊尋來,終於看見了秦王和王妃,忙上前道:“稟殿下,外頭連夜來了一個報信的,說是闕國之人,尋殿下有急事!”
  
  菩珠在他懷中聽得清清楚楚,一愣,飛快地擦了下眼睛,抬起頭。
  
  李玄度望了她一眼,摸了摸她垂落在背的一段長髮,附耳,低低地道:“我們去看看”,隨即抱著她從石上下去,快步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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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發表於 2021-1-12 00:16:55 |只看該作者
第 117 章

  闕國人的故地位於西域之西,一條名為闕水的河流周邊。闕人的名字,便是來源於這條河流。那個地方,往西是康居,往東就是西狄,在很多年前闕人東遷之後,那地便被康居人所占。
  
  而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
  
  康居人天性貪婪。在金熹執掌西狄之後,康居王以為孤兒寡母好欺,從去年開始,藉著闕水為倚仗,頻頻越境騷擾,企圖奪取更多的土地和人口牲畜。金熹聯合左賢王桑乾等人發動戰事,果斷予以反擊,最後不但打敗了康居人,還將他們從闕水一帶趕走,反奪到手了一片新的土地。
  
  李玄度在來到西域後,和闕國以及金熹之間,一直保持著相互的消息往來。在他的聯絡下,金熹考慮到西狄的人口有限,短期無法遷移足夠的居民去充實闕水一帶防禦康居。且那個地方於西狄而言,也非戰略要地,不如讓闕人去抵禦康居人,如此自己不必耗費兵力在這個方向,只需集中精力對付烏離和東狄便可。加上還有李玄度從中擔保。於是答應接納,將那個地方歸還闕人,作為他們暫時落腳容身的地方。
  
  闕人的先祖早年之所以棄地東遷,除了仰慕中原文化,又受封獲得土地之外,來自康居人的頻頻騷擾和襲掠,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在老闕王原本的計劃裡,回到闕水一帶後,與康居人的衝突,是必定要考慮進去的。而現在猶如上天助力,多了這樣的便利條件,在經過充分的準備和考慮之後,老闕王決定將那個很久以前便就提上了日程的西遷計劃付諸實施。
  
  當然,這不是舉國西遷,只是遷移部分的人口和財富。
  
  這只是迫不得已之下的一個兩手準備的計劃。
  
  沒有哪一個闕人甘心回遷。
  
  在他們的認知裡,如今的闕國才是他們真正的家園,血脈相連,深深扎根。但他們的現狀,便是夾在李朝與東狄的中間。一個居心叵測,一個虎視眈眈。暫時平靜的表象之下,實際腹背受敵。
  
  倘若他們能夠安然度過這個百年來前所未曾有過的危機,自然最好不過。但萬一,日後若真不幸遭難,則希冀能憑此舉動,保住日後東山再起的力量。
  
  他們不可能直接取道西域,那樣動靜太大,不可能瞞過李朝,也會給李玄度帶來麻煩。他們西遷的路線,有一段要從北面繞過昆陵王的領地,而這,也是全程最危險的一段路程。
  
  當時李玄度正與胡狐對抗,這必能吸引昆陵王的注意力。老闕王認為這也是另外一個很有利的條件,所以不再猶豫,抓住機會實施行動。
  
  菩珠記得當時李玄度也曾派人問話,關於西遷,是否需要他的幫助。那邊的回覆是暫時無需他費心,若有必要,到時再派人傳信。
  
  而此刻,來自闕人的消息,就這樣送抵了。
  
  菩珠的心中,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兆。
  
  ……
  
  來人是李玄度舅父李嗣業手下的一名家將。他面容憔悴,身上血跡斑斑,整個人看上去既虛弱又狼狽,等在塢堡前的議事堂時,他的情緒顯得極其焦慮,不停地來回走動。當終於見到李玄度露面,他高聲喚了一句四殿下,隨即撲在地上向他叩首,一時哽咽,竟致無法出聲。
  
  果然,正如菩珠所想的那樣,這名信使帶來了壞消息。
  
  而且,不止是一個壞消息。
  
  信使說,在老闕王做出西遷決定後不久,他便就去世了,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們忍下悲痛,秘不發喪。
  
  李玄度的大舅李嗣業帶部分人馬和民眾,照老闕王生前的指令秘密西遷。小舅父李嗣道則繼續留守闕國。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同時,這也是為了矇蔽那些刺探闕國動靜的耳目,以掩護西遷計劃的順利進行。
  
  因為之前準備充分,計劃周詳,路徑亦經過再三的斟酌,走的都是荒野,路上罕遇人跡。大舅率領的這支西遷人馬一路跋涉,雖經歷了諸多的艱辛,但前半段路有驚無險,算是順利。
  
  上個月,他們利用西域戰況激烈吸引了昆陵王注意力的絕佳機會,照計劃,從北面翻山,繞過了昆陵王的領地,眼看就能進入安全地帶了——到了那裡後,便能和金熹派去接應他們的人馬碰頭,卻不知行蹤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就在那個關鍵時刻,昆陵王竟派出追兵,追趕而至。
  
  李嗣業組織人馬全力反擊,但不幸最後還是落入了困境,人馬被打散,一部分困在一個山谷之中,另一部分潰散在外。
  
  困在山谷中的李嗣業憑著地勢,雖暫時還能勉強維持住對峙的局面,但若持續等不到外援,想靠他自己的力量突圍而出,基本無望。而且,一旦剩下的糧草全部耗盡,等待他們的,就只能是被俘的命運。
  
  當時昆陵王並未立刻命人強攻山谷,而是提出了一個「議和」的條件,道他聽聞李嗣業有一女兒,才貌雙全,他慕名已久,希望能娶她為妻,若事成,往後便與闕國聯姻修好,共同對付李朝。
  
  當時李嗣業是被困在山谷之中,但這名副將和李檀芳被沖散,人恰在外面。無計可施之下,想到了李玄度,他便帶著一隊親兵保護李檀芳逃了出來,改方向潛入西域,日夜兼程趕路尋來,想向李玄度求助。
  
  菩珠正聽得心驚肉跳,見這副將停了下來,眼角蘊淚,面露疚色。
  
  “我表妹呢?怎只你一人來此?”
  
  耳畔響起了一道問話之聲。
  
  菩珠轉頭,見身邊的李玄度發問。
  
  他的雙目緊緊地盯著這個副將,眉頭緊蹙。
  
  “宗主她……她被人捉了!”那人聲音再次哽咽。
  
  李玄度從位上霍然起身,厲聲道:“怎麼回事?”
  
  那人慌忙繼續講了下去,說是七八天前的事。他帶著手下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從一片沙丘地裡走了出來。當時饑渴交加,宗主在路上又生了病,發著高燒,他正想尋人打聽霜氏城的方向,誰知從東北方向突然冒出來一群人,凶神惡煞一般,殺了他的手下,將宗主搶走。他拼死逃了出來,隨後追上去,發現那個方向是片極大的沼澤。他思忖不識路,一個人便是進去了,也不可能救回宗主,於是掉頭回來,一路打聽,終於在今夜找到了霜氏城。
  
  “求殿下救回宗主!求殿下救我主人!”
  
  那人終於說完整個經過,又喊了一聲,大約此前失血過多,緊緊繃著的精神一鬆,便再也撐不住,一下暈了過去。
  
  報信的人很快被抬下就醫去了。
  
  堂中燭火跳躍,菩珠悄悄地看著身旁李玄度的側影。
  
  他依然那樣站立著,和方才的姿勢一模一樣,腳步未曾動過半分,身影更是宛若凝固,臉色則越來越是沉重。
  
  她不敢出聲打擾他。
  
  突然,他轉過臉。
  
  “姝姝,離天亮還有一會兒,你自己先回後面去歇息。我有事要出去。”
  
  他叮囑了她一句,邁步朝外大步走去。
  
  菩珠知道他的事。
  
  他要救表妹。還要救援被困的李嗣業等人。
  
  全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她目送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門外那片濃重的夜色裡,一個人又繼續坐了片刻,最後照著他的叮囑,起身回了後面住的地方。
  
  她沒去過那副將口中提及的沼澤地,但她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位於北道的一個蠻野小國,國小而民貧,數千人口而已,男子幾乎人人為盜,憑周圍那大片的沼澤為屏障,常外出劫掠。據說早年,曾有鄰國發兵前去攻打,最後士兵卻被引入沼澤,眼看前頭同伴誤入草潭紛紛沒頂,後面的人只能休兵止戰,無功而返。經年累月,沼澤布滿獸首人骨,入夜更是到處可見幽幽藍光,鬼火飄蕩,人望之卻步,謂之鬼國。
  
  北道諸國,這些年皆被胡狐控制,唯獨這個鬼國,胡狐也是不敢招惹,這才始終得以自立,但那些人也因此變得愈發有恃無恐了。
  
  這回不但殺人,竟將李檀芳也給劫走了。
  
  第二天,菩珠從駱保那裡獲悉了消息,說秦王昨夜,連夜帶人趕去了鬼國。
  
  菩珠沒說話,只陷入沉思。
  
  駱保飛快地瞟了她一眼,急忙又解釋了起來:“並非殿下定要親自去,原本大可派別人的。只是聽說那片沼澤鬧鬼,外人若是胡亂闖入,十有八九是要被陷。殿下不放心,這才親自領隊……”
  
  駱保話音未落,見王妃突然轉身,撇下自己快步往外走去,一愣,忙追上去問:“王妃要去哪裡?”
  
  菩珠沒應,只加快了腳步,出了塢堡,命人牽來自己的馬,翻身上去,縱馬出城,往前方而去。
  
  她一路疾馳,快馬加鞭,不到一個時辰,便又回到了昨日方來過的霜氏莊園。
  
  門房見她昨夜剛走,今早便又去而復返,有些詫異,但不敢怠慢,立刻將她引了進去。
  
  霜氏聞訊匆匆趕了出來,見她形色匆匆的樣子,連頭髮都被風吹得有些凌亂,十分驚訝,正要開口詢問,便聽她道:“夫人,你這裡可有一位識入鬼國沼澤的人?我記得父親手記曾言,當年有一回,他的一名副手被鬼國之人綁了索金,是夫人派人領我父親入內,救出了人?”
  
  霜氏一愣,點了點頭:“是,是我莊園中的一個奴人。本是鬼國之人,多年前還是少年之時,得罪主人被砍去一手,後不堪折磨逃了出來,恰遇到我,向我求救。我留下了他,讓在莊園裡幹些活計。”
  
  菩珠向她深深地躬身:“求夫人借此人一用!”
  
  霜氏忙將她扶起,問到底出了何事。
  
  菩珠將昨夜從她這裡回去之後遇到闕人前來報訊求救的事講了一遍。
  
  霜氏聽完,神色微微詫異:“你是說,秦王已去救他表妹了?”
  
  菩珠點頭:“是。”
  
  “你想借人給秦王領路?”
  
  菩珠再次點頭:“是。”
  
  霜氏看了眼她的表情,遲疑了下,試探似地低聲問道:“姝姝,你實話告訴我,秦王和他的這個表妹,真只是表兄妹那麼簡單?”
  
  在她那雙歷經世事的精明眼眸的注視之下,菩珠頓了一頓,含含糊糊地道:“他早年被囚之前,和她有過類似婚約的關係,不過早已斷了……”
  
  霜氏臉上立刻露出不悅之色,道:“果然被我料中了!我看你提及這個表妹,神色就有些不對!”
  
  菩珠忙道:“夫人你莫誤會,殿下和她如今確實早已沒有關係了!”
  
  “她多大?聽你講來,似乎還未嫁人?”霜氏繼續追問。
  
  菩珠微微垂眸,沒有回答。
  
  霜氏便冷笑了聲:“果然如此。”
  
  她沉吟了下,又道:“姝姝,我是把你當成自己人,方和你說這掏心窩的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是我不願借你人,我是覺著你沒必要。那片沼澤困不住李玄度的,最多讓他多花費些功夫罷了。何不讓他遲些救到人?早早救了那女子回來,於你有何好處?”
  
  霜氏的話,說得很是隱晦,但意思,菩珠卻也明白。
  
  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落入那樣的賊窟。遲一刻獲救,她可能遭遇的危險便就要多一分。
  
  菩珠沉默了片刻,慢慢地抬起眼眸。
  
  “夫人,他和他的表妹青梅竹馬,他心裡對她有感情。倘若她因為他救援不及而受到傷害,他必會為此自責萬分……”
  
  她頓了一頓。
  
  “我今日又厚顏來求夫人幫忙,不是為了他的表妹。他剛獲悉他外祖去世,心中本就難過,我是不想他再為這種事而加倍難過。”她輕聲說道。
  
  霜氏愣了,望她片刻,忽低低地嘆了一句:“痴兒!”
  
  她搖了搖頭,隨即吩咐管事,立刻去將那奴人帶來交給秦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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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7:07 |只看該作者
第 118 章

  李玄度帶著人馬日夜兼程地疾行了數日,漸漸靠近「鬼」國,周圍出現了大片的密林和濕地,道路變得泥濘,馬匹不利於行,空氣裡漂浮著一股腐泥的味道。
  
  他和隨行的士兵下馬步行,在導人的帶領下,於濕林中小心地穿行,如此走了大半天,方從林中出來,眼前出現了一片泥澤,面積巨大,一望無際,味道更是熏人,臭氣沖天,同行不少士兵忍受不住這令人作嘔的味道,紛紛掩住了口鼻。
  
  此處便是那吞噬過無數野獸和闖入者的鬼沼。
  
  導人止了步,說這地方圓有數十里,他也只知入口就在這一帶,至於前方到底如何穿行過去, 他亦沒有把握,只能一邊走一邊探路。又指著前方的一片草灘說,這地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冒著大小氣泡的泥潭,而是這種草灘地。有些草灘,看似其下堅硬,能夠落腳,但下面卻是淤泥,外人若不識其徑,一旦誤入,便就會被吞噬。便是仗著這片巨大的鬼沼,那些人才敢肆無忌憚,到處劫掠。
  
  李玄度命人緊緊跟隨,小心前行,半天很快過去。
  
  天一黑,導人說夜路危險,李玄度只得命人就地紮營過夜,第二日,繼續探路前行。
  
  雖已是極其小心,但這一日,傍晚時分,一行人還是誤入了一片下面是淤泥的草灘。在掉頭另外尋路的時候,一匹馬踩了個空,滑入潭中。眾人雖極力拉扯,還是沒能救回來,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淤泥迅速沒頂,消失不見。
  
  望著那片很快便就恢復了原貌的的草灘地,若非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敢相信,就在片刻之前,這裡竟曾活活地吞噬了一匹大馬。
  
  眾人皆生平第一次見到如此駭人的景象,不禁面面相覷,臉色微變。
  
  這一日只前行了總共不過十來里路,最後還證明是走錯了道。
  
  李玄度問導人,照這樣的速度,多久才能穿過這片沼澤。
  
  導人見自己帶錯了路,知耽誤了事,十分惶恐,慌忙下跪,說他實在不敢擔保,只能盡量。照他的估計,快則七八日,慢的話,十來天也是有可能的。
  
  算上舅父親信來向自己報訊在路上耗費的日子,加上自己趕來這邊,檀芳被劫走,已有十來天了。
  
  他有些不敢想,這過去的十來日,她孤身一人落入那種地方,是如何度過的。他心裡唯一的僥倖之念便是那些人忌憚她和自己的關係,不至於對她施加過分的非人折磨。
  
  他恨不得立刻就能穿過這片沼澤找到她,將她救回來,然而進展卻是如此緩慢。
  
  多一天的耽誤,對她而言,便多一分的危險。
  
  若是還要再過十來天……
  
  李玄度抬眼,眺望著前方那依然遙不可及的遠處,雙眉緊緊地皺在了一起。
  
  這一天,眼看又要過去了。
  
  就在方才,他親眼目睹過這片澤地的可怕之處,縱然心急如焚,卻也知道,無法強行上路。
  
  他的五指慢慢地收緊,手背青筋凸起。
  
  若是那些人敢對檀芳有所傷害,等他找了過去,他必將那些人殺個片甲不留!
  
  他咬著牙暗誓,終於勉強壓下心中燃燒著的憤怒和焦慮之火,正要命這導人起來,趁天黑前盡快離開這片危險地帶,忽然這時,身後的遠處傳來了一陣高聲的呼喚之聲,聽起來,似乎是在叫自己。
  
  李玄度回頭,看見身後趕上來了一小隊人馬,待漸近,認出領頭是都護府的一名千長,立刻派人去接。片刻後,見那千長帶著一名獨臂土人匆匆奔至他的面前,指著土人道:“殿下,此人從前是鬼國之人,可引殿下入內救人!”
  
  李玄度問土人的來歷,被告知如今是霜夫人莊園裡的奴人,是王妃去霜夫人那裡借來的。
  
  他一愣,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眼後面:“王妃人呢?”
  
  “王妃說,她來了也幫不上殿下的忙,怕拖累殿下,故未同行。從霜夫人那裡借來人後,便將人交給了屬下,命屬下立刻帶著來追殿下,不可耽誤殿下救人。”
  
  李玄度沒有想到,就在他足步被阻,一籌莫展之際,事情竟能有了如此大的一個轉機。
  
  這個能帶路的奴人的出現,對於他救人的行動而言,如同一場可遇而不可求的及時雨。
  
  他很快回神,問那土人是否真的識路。土人說他少年時曾被逼迫著多次外出參與劫掠,知道有一條安全的近道,兩天就能穿過這片沼澤。
  
  李玄度心情依然沉重,但比起方才,已是大大地鬆了口氣,立刻命他帶路。
  
  數日之後,深夜時分,菩珠依然未去休息,還坐在塢堡前堂李玄度平日用來辦公議事的那間堂屋之中,就著燭火,核算著都護府庫房裡的糧草賬目。
  
  去年剛到這裡時在烏壘屯田種下去的第一批糧食已經收穫,去年底陸續入庫。今春又擴大了屯田的面積,等到夏收,基本就能保證口糧了。
  
  都護府平日不向歸其麾下接受保護的諸國課稅,但若逢戰事,諸國便需按照人口多寡,輪流相應地承擔部分糧草供應。
  
  那日,她從霜氏那裡借人回來之後,便就馬不停蹄地準備起了這件事。
  
  時令早已入春,但在幾天前,又逢了一場倒春寒,還下了場稀薄的雪。此刻深夜,屋中雖燃了只炭盆,坐久了,手腳依然慢慢凍得僵硬了起來。
  
  陪著她的駱保雙手攏進衣袖,靠坐在一旁的椅中,坐著坐著,眼皮子黏在一起,頭漸漸地耷拉了下來。瞌睡了片刻,突然驚醒,睜眼看王妃依然伏案在核對著賬目,聚精會神的樣子。
  
  他偷偷地打了個大哈欠,雙手從袖管裡拔了出來,湊到嘴邊呵了口氣,醒了醒腦,從座上起身,搓著手走到她邊上,拿燒火棍捅了捅爐中的炭火,蓋回蓋,隨即輕聲勸道:“不早了,王妃好去歇息了!”
  
  菩珠道:“你先去睡吧,不必等我。我做好這個就回去了。”
  
  她不走,駱保自己怎敢先走,忍著睏道:“奴婢不睏,奴婢等王妃一道走。”這時阿姆提著食籃進來,送來了宵夜。駱保知有自己的份,頓時來了精神,立刻去接,正想笑著奉承阿姆的手藝好,因為王妃,自己也連帶著享口福了,忽又想到秦王去救闕國表妹,至今還沒消息,也不知道結果到底如何,看王妃這幾日心思重重的樣子,頓時自己也不敢笑了,硬生生地把到嘴的奉承話給吞了回去,只勸王妃先進夜宵。
  
  伏案大半夜了,菩珠也確實感到有些疲,看看手頭的事已差不多,便擱下了算籌。
  
  阿姆取出宵夜,一盞捧給菩珠,另盞示意駱保去吃。
  
  駱保正要接過,忽見王妃抬手揉了揉後頸,想是她坐久了發痠,頓時東西也不吃了,飛快地跑過去站到了她身後,替她叩著後背,一邊叩,一邊瞅了眼攤在案上的那本記滿了密密麻麻數字的賬冊,誇道:“咱們都護府的這個長史之位,真真是再無人比王妃更合適了。瞧瞧這賬做的,比花兒還要漂亮!”
  
  菩珠心裡記掛著李玄度。想著若是營救順利,他這兩日應該也快回來了,卻一直沒消息,未免有些忐忑。聽駱保在邊上奉承,知他是想哄自己高興,便笑了笑,叫他去吃東西。
  
  阿姆示意他撒手,自己過去,幫菩珠輕輕揉肩。
  
  駱保爭不過阿姆,無奈只好去吃東西。
  
  菩珠胃口不是很好,吃了幾口,食不下咽,但不想辜負阿姆的心意,低頭繼續吃著,忽然這時,外頭傳來一陣飛奔的腳步之聲,值守的士兵前來稟報,說秦王殿下連夜回來了。
  
  菩珠放下碗盞,猛地站了起來,朝外飛奔而去。
  
  她一口氣奔到了塢堡的大門口,藉著火把的光,看見一隊人馬停在門外,還有一輛小馬車。
  
  李玄度從馬車裡抱下了一個人,轉身匆匆奔來。
  
  那是一個女子,長髮散亂,胳膊無力地滑垂而落,在空中軟軟地盪著。
  
  “姝姝,檀芳病重!”
  
  李玄度一抬頭就看見了她,高聲喊道,神色顯得十分焦急。
  
  菩珠一頓,反應過來,立刻叫人去喚醫士,自己繼續奔了過去,將他引到近旁一間早幾日便收拾好的客房裡,安置李檀芳。
  
  李玄度將人放到了床上。
  
  醫士很快趕到,開始救治病人。
  
  李檀芳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她不止病重發著高燒,脖頸處還有一處割口,傷應當不淺,污血凝固,整個人消瘦憔悴得幾乎令菩珠都要認不出來了。
  
  醫士臉色凝重,著手救治傷病。先是處理她脖頸處的那道傷,清洗包紮過後,又忙著看病,最後開了一幅方子,配好藥後,命立刻煎藥服下。
  
  整個都護府的人幾乎都被驚動了。葉霄等人陸續起身趕來,連王姐也扶著漸大的肚子來了這裡。
  
  菩珠將藥交給聞訊早已趕來的阿姆,叫她遵醫囑煎藥。吩咐完,轉身見李玄度和醫士在說話,正問著李檀芳的傷病情況。
  
  醫士帶了幾分惶恐,應答起先吞吞吐吐,含糊其辭,待見李玄度神色轉為嚴厲,有些害怕,怕萬一治不好怪罪自己,不敢再隱瞞,終於吞吞吐吐地說,宗女高燒了多日,本就虛弱不堪,又失了血,情況更是不妙。方才觀她瞳孔,燭照幾無反應,可見情況危急。就看她何時醒來了。若是吃了藥,三日內還是醒不過來,恐怕就有性命之憂。
  
  醫士說完,不敢抬頭。
  
  李玄度定立了片刻,咬著牙,一字一字地道:“你給我住這裡!她沒好,你不許離開半路!”
  
  醫士急忙答應,說自己親自去掌藥的火候,說完匆匆離去。
  
  王姆取來熱水和乾淨的衣裳,幫李檀芳擦身換衣。
  
  菩珠跟著李玄度走了出去,兩人停在庭院之中。
  
  他說:“姝姝,這回多謝你了。倘若沒有你送來的人及時引路,我去得若再遲些,檀芳恐怕就要……”
  
  他停了下來,咬牙,臉上露出恨惡之色。
  
  菩珠心微微一緊,大略已是猜到了當時的情景。
  
  她沉默著,沒有追問。
  
  他頓了一頓,自己平復了些情緒後,終於把經過簡單地說了一遍。
  
  鬼國首領在搶了李檀芳後,想施加姦淫,沒想到她是李玄度的表妹,有所忌憚,不敢立刻下手,但又不願就這麼將到手的肉送回去,猶豫之間,忍了多日,那夜醉酒,一時酒壯人膽,竟做起了先姦後娶再投靠都護府的美夢,當夜竟就擺設洞房,強行結親。
  
  李檀芳此前在來的路上就已生了病,那些日獨自被困在賊窩,驚恐無助,病得更是昏昏沉沉。那夜眼見清白就要不保,絕望之下,趁那首領不備,奪了匕首便要殺他,未果。
  
  她亦是剛烈之人,繼而自裁,被那首領攔了一下,但刀還是劃破了脖頸,當場血流如注。那首領以為她就要死了,惱羞成怒,遂一不做二不休,正要趁人還有一口氣在,辣手摧花,李玄度帶著人馬殺到,終於僥倖,將人救了下來。
  
  他殺了一干賊首,將賊窟一把火燒了,最後連夜趕路,將李檀芳帶了回來救治。
  
  “姝姝,你這回幫了我的大忙,我真的十分感激。”
  
  他再次向她表謝,眼神裡透著無比誠摯的感激之情。
  
  菩珠望著他那張疲倦得近乎變得慘白的臉,那雙眼底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輕聲說:“殿下,你應當累了。你去休息一下。”
  
  李玄度走了過來,握住她手,緊緊地攥了一下,隨即鬆開,搖了搖頭,用帶了幾分嘶啞的嗓音說道:“我不累。我還有事,需得向葉霄他們交待事情,再調度人馬和糧草,好盡快出發去救舅父!”
  
  菩珠道:“這些天我和葉霄一道已幫你準備了。庫房調配了糧草,葉霄也徵好了人馬,就等著你回。”
  
  李玄度一愣,望著她,等回過味來,再次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點頭道:“好!這樣最好不過了!但舅父那裡情況危及,我這就去召集人馬吧——”
  
  他說完便再次轉身,待要離開,菩珠再次道:“殿下,你聽我一次!先去睡一覺!等醒來,明早再出發也是不遲!”
  
  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她的語氣之中,帶著一種不容他辯駁的命令口吻。
  
  兩人認識之後,這是第一次,她用如此的語氣和他說話。
  
  他一怔,看著她。
  
  她繼續說道:“昆陵王既想拉攏你舅父,短期內不會痛下殺手,你舅父定也會想法周旋的。你養好精神再上路。遲個一晚上而已,不會影響大局。”
  
  李玄度遲疑了下,仿佛終於被她說服了,聽從了她的安排,去睡覺。
  
  他倦極了,只脫了外衣,便就躺了下去,頭幾乎才沾到枕頭,便就睡了過去。
  
  菩珠親手幫他除了靴,替他蓋上被子,在一旁看了一會兒他沉沉入眠的睡顏,回到了前頭。
  
  王姆帶著婢女已幫李檀芳淨身沐浴完畢,換了身乾淨的衣裳,說藥方才也餵著,一口一口地慢慢灌了下去。
  
  次日五更,李玄度醒了過來。臨走之前,他來看李檀芳。
  
  她依然高燒不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他站在門外,默默地望了片刻,神情沉重地轉身去了。
  
  菩珠送他,送到庭院之外。
  
  他抬起眼,又望向李檀芳那屋的方向。
  
  “你的表妹,我會盡力照顧她的。”
  
  菩珠凝視著他,用肯定的語氣說道。
  
  他起先繼續朝外走去,慢慢地,放緩了步伐,最後停了下來,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忽然轉身快步而回,回到她的面前,伸臂將她攬入懷中,附耳過來,用充滿了感激的語調,低低地道了一句“有勞你了,等我回來”,說完,用力地緊緊抱了她一下,隨即放開,轉身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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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00:17:21 |只看該作者
第 119 章

  李玄度離開後,菩珠便心無旁騖地專心照顧起了李檀芳。想到醫士說她這幾日情況危險,為方便救治,她將人從前頭轉到後面的內室,將醫士矇目後亦帶了進去,隨時待命。李檀芳昏迷著,不能自己吞咽,她親自和阿姆王姆幾人想方設法地為她餵藥,又不間斷地用冷水裡擰出來的濕巾為她擦身墊額,好幫助她退燒降溫。
  
  在如同煎熬的等待之中,三天過去了,李檀芳卻還是昏迷不醒。
  
  菩珠越發緊張,這一天,整整一日,幾乎是守在床邊寸步不離,一直到了深夜,阿姆和王姆換班,王姆悄悄指了指裡頭。
  
  她順著望去,見是菩珠還坐在那裡沒走,一張小臉泛白,嘴脣看著都沒什麼血色了,實是心疼,急忙走上去,輕輕拍了拍她手,示意她去休息,下半夜由她來守。
  
  駱保也在一旁陪著,早就想勸了,只是不敢開口,見狀,幾乎是央求了起來:“阿姆說的是,王妃你一早就來了,這都要半夜,王妃你也不是鐵打的,奴婢求求王妃了,趕緊去休息吧!”
  
  不是不累,而是這種時候,她便是躺下去,也不可能睡得著。
  
  醫士說這一兩天最是關鍵。傍晚李檀芳的高燒探著是有些降下去了,但人卻依然昏迷著。
  
  她害怕,萬一李檀芳醒不過來,就這麼沒了,等李玄度回來,她該如何向他交待?
  
  她看著病榻上的人,站起來走了過去,正想再伸手探她體溫,忽見她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
  
  起先菩珠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定睛再望,發現她的眼皮跟著也動了起來。
  
  是真的。她有反應了!
  
  已經昏睡了三四日的李檀芳,終於有反應了!
  
  一陣近乎狂喜的感覺,從菩珠的心底迅速地湧了上來。她急忙叫駱保立刻去將醫士喚來,轉頭,見枕上的李檀芳雙眉微蹙,頭輕輕地搖晃著,整個人顯得非常不安,一隻手也跟著動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最後卻因無力而跌落回到了床榻之上,但手指依然胡亂地凌空抓著,仿佛身在夢魘,極力想要抓住什麼似的。
  
  菩珠急忙俯身,握住了她的手。
  
  李檀芳夢中似有所感覺,立刻抓住了菩珠的手,吁出一口氣。接著,她的嘴脣翕動,發出了一道低低的呢喃泣聲:“阿兄……阿兄……你終於來救我了……我便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兩道晶瑩淚水從眼角溢了出來,沿著她消瘦的面龐,慢慢滾落而下。
  
  這呢喃雖十分低弱,聽著也有些含糊,但夜深人靜,屋裡的人,包括近旁的阿姆,站得遠些的王姆以及幾名婢女,卻皆是入耳,紛紛看了過去,神色各異。
  
  駱保已奔到門口了,也驀然停步,飛快轉頭,望了眼菩珠。
  
  菩珠一頓,想抽回自己的手。
  
  握著李檀芳手的人,此刻是自己,不是她夢中的人。
  
  但李檀芳卻抓得極緊,那幾根病弱得如同枯枝的細細手指,竟蘊藏了如此大的力氣,菩珠一時也無法掙脫。
  
  她很快放棄了,任由李檀芳抓著自己的手,轉頭看向駱保,示意他立刻去叫醫士。
  
  駱保這才回神,慌忙奔出去叫人。
  
  菩珠順勢坐在了床邊。
  
  屋裡靜悄悄的,除了病榻上李檀芳那急促的呼吸之聲清晰可聞,王姆等人皆屏聲斂氣,默不作聲。
  
  片刻後,李檀芳的夢魘應是過去了,人也終於甦醒。她慢慢地睜開眼睛,雙目一陣放空般的茫然過後,視線漸漸聚焦,最後落到了菩珠的臉上,定定地望了她片刻,似終於認了出來,用沙啞的聲喃喃地喚道:“王妃?”
  
  菩珠感到她攥著自己手的幾根指在緩緩地鬆力,便順勢抽了出來,微笑道:“你醒了?你口渴吧?”
  
  她站了起來,命人餵水給她喝。
  
  阿姆從一個婢女手中接過碗,來到床邊,讓婢女將人稍稍攙扶高,好方便餵水。
  
  李檀芳卻沒反應。
  
  她仿佛徹底地明白了過來,推開婢女,自己掙扎著坐了起來,撐著要向菩珠見禮,喘息道:“多謝王妃。因為我的緣故,令王妃受累至此地步!”
  
  菩珠站著沒動,等阿姆阻止了她的見禮,微笑道:“你是秦王表妹,如同親妹。我照顧你,是應當的。你醒來了便好。你安心養病,早日把身子養好,才是最重要的。”
  
  阿姆要餵李檀芳喝水,她卻依然沒反應,轉臉看著四周,仿佛想起了什麼,眼眶泛紅,欲言又止。
  
  菩珠繼續道:“你放心吧,秦王數日前將你救回來後,便帶人出發,去救令尊等人了。”
  
  李檀芳慢慢地低下了頭。這時醫士聞訊匆匆趕到,在門外候了一候。阿姆也終於餵李檀芳喝了幾口水,幫她整理好衣裳,扶著躺回去蓋上被,召入那醫士。
  
  醫士搭脈面診過後,目露喜色,說宗主醒來便就好了一半,讓繼續吃藥,好生調理,慢慢恢復飲食,應當不會再有大礙。
  
  菩珠聞言,長長地鬆了口氣。
  
  李檀芳的情緒十分低落,眼角分明乾了又濕,濕了又乾,卻一直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可見是個要強之人,如今淪落到這等地步,應也不願在自己面前顯露過多的軟弱和狼狽,自己不便再繼續留下。
  
  菩珠最後安慰了她兩句,讓她好生養病,隨即離開。
  
  阿姆跟著自己連守了幾個晚上,畢竟上了歲數,不像自己能熬了。菩珠沒讓她繼續守夜,親自陪她回房,讓她好好休息,又打發了駱保,最後回到自己的房中,草草收拾了下,便躺了下去。
  
  她也倦極了,但這種疲倦,卻還是無法令她立刻入眠。
  
  她心事依然重重,在黑暗裡想著李玄度現在到了哪裡,路上是否平安無虞。
  
  她越想,越是無法入眠,終於命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盡快睡覺,但思緒卻控制不住,又飄到了李檀芳甦醒前的那一幕。
  
  她是無心,夢魘中的無意表露罷了。
  
  菩珠自覺當時心裡的那陣刺痛並不如何尖銳。麻木中的一絲隱疼而已,就仿佛被細細的針給迅速地戳了一下,很快便就過去了。
  
  此刻再次回想,她亦不覺如何後痛,只幾分羨。
  
  李檀芳對李玄度是如此的信任。
  
  而李玄度,他也確實沒有辜負她的期待。
  
  夜色中,她閉著眼睛,逼退了眼底湧出的一陣酸熱之感,翻了個身,睡了過去。
  
  ……
  
  在眾人的精心照顧下,李檀芳脖頸上的傷和病重的身體終於日漸向好。這日,醫士也被送出去了,菩珠如常那樣,來到前堂處置日常之事。
  
  她坐下後,第一件事便是翻找放在案頭的信件。
  
  葉霄奉命留守,每日清早會將各處送到都護府的消息信件放在這裡,等她過目。
  
  為了能及時掌握李玄度此番營救的情況,在他離開的時候,菩珠派了一隊斥候跟從,規定至少隔日便派一個斥候回來,遞送當日的進展情況。
  
  已經好幾天了,一直沒等到李玄度那邊的新消息。
  
  上一次收到的信報,是說他帶著人馬已經出了西域,開始進入昆陵王的地界了。
  
  算算日子,倘若一切順利,現在應該也快穿過去了吧?
  
  菩珠找了一遍,沒找到想看見的信,心緒有些浮躁,勉強收了心神,把手頭需做的事處置了,隨即起身出去,想去尋葉霄,叫他再另派個行動敏捷的斥候追上去打聽消息。
  
  她穿過院落,快到門口時,聽見守在外頭的駱保和另個人在說話。憑聲音,那人是張捉。
  
  前些時日,他打完胡狐領兵回來,方得知秦王帶著人馬又走了,沒趕上同行,他十分懊惱,要求追上去。
  
  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歇個兩天就腰酸背痛,只有打仗才最精神,不能錯過任何一個機會。
  
  菩珠不準,他便三天兩頭地來找。此刻想必又是來說這事的。
  
  果然,菩珠聽見他問自己在不在。
  
  駱保直接說王妃不在,讓他回。張捉不信,往裡闖,被駱保伸手攔住:“你這人怎的一回事?王妃不是說了嗎,讓你休息!你趕緊走,別惹王妃心煩!她事本來就夠多了!”
  
  他的語氣充滿抱怨。
  
  張捉遲疑了下,停下腳步,嘴裡嘟囔了聲,閑得快要發霉。
  
  駱保板著臉道:“閑得發霉,就去校場唄,!再不濟,去屯田也可!莫來煩擾王妃!”
  
  張捉盯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轉身要走,走了兩步,忽想起了一件事,又掉頭回來。
  
  駱保見他去而復返,仿佛還不死心,正要再次趕人,被他拽到了一個角落裡。
  
  駱保哎呀了一聲,撇開他扯著自己胳膊的手,不滿地道:“你還不走,要做什麼?鬼鬼祟祟!”
  
  張捉神色有些曖昧,轉頭飛快地看了眼左右,見無人,壓低聲問:“那個闕國的宗主,和秦王到底是何關係?”
  
  駱保立刻警覺了起來,道:“自然是表兄妹的關係了。你何意,怎的突然問這個?”
  
  張捉晃腦袋:“我也是這兩日聽人說的,大傢伙對她甚是同情。說她是個烈女,那日秦王到的時候,她正險遭強姦,便自己拿刀抹了脖子,那血呼呼地往外冒,劫後餘生,撲進秦王懷裡,泣不成聲,秦王撫慰,替她包紮脖頸,令人動容。不但如此,還說她從前就和秦王有過婚約?若不是秦王後來被囚,早是秦王的人了。如今她遭遇這般凶險,恰好又被秦王給救了回來,巧不巧?大夥暗地裡說,等這回秦王救回來他的舅父,估計好事也就近了,秦王正好收了闕國兵馬,往後再就什麼鵝黃女鸚了,我也聽不大明白,反正就那意思,王妃賢達,想必也是樂意……”
  
  “打住打住!”
  
  駱保臉色越來越難看了,沒等張捉說完,打斷了他的話,生氣地道:“張右司馬,怎的你也像別人那樣背後亂嚼舌根子?整日瞧不起我,說我是女人,我看你才是長舌婦!聽聽你說的都是什麼話?還娥皇女英!等秦王回來,你敢到他面前去說一聲試試?”
  
  張捉一張黑臉登時漲紅,替自己辯解:“我不是聽見他們都那麼傳,有些不信,私心也替王妃不值,辛辛苦苦跟殿下來這裡,有了點基業,不知哪裡又冒出來一個女子,這才來問你。你不說便罷,我走了!”
  
  他轉過身,氣呼呼要走。
  
  “回來!”
  
  駱保一把扯住了他:“你給我聽著,殿下和李家宗主是表兄妹,只是表兄妹而已!從前那也不是婚約!沒有定過婚約,只是先帝的意思罷了!我服侍殿下多年,知道得一清二楚,殿下和李家宗主無半分私情。若有,早就娶了,還等到今日?殿下眼裡心裡,只有王妃一人,懂了?”
  
  張捉恍然,惱道:“原來如此!我知曉了!那幫背後嚼舌根的,我看就是閑得卵蛋發了毛!下回再叫我聽見,一個不剩,全趕去種地!”
  
  駱保催促:“快去快去!趕緊教訓他們一番,省得胡言亂語傳到王妃耳中。”
  
  張捉點頭,匆匆而去,腳步聲踢踏踢踏遠去。
  
  菩珠聽到駱保似乎走了回來,唯恐看見尷尬,急忙隱身在了門後,見他探頭往裡,張望了眼那間堂屋的門窗,大約以為自己還在裡頭做事,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繼續守在外頭。
  
  菩珠立在角落裡,背靠著墻,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待心緒平復下去,正要出去繼續自己的事,忽又聽到傳來腳步聲,這回是葉霄來了,問駱保自己在不在。
  
  她立刻走了出去,看見葉霄神色凝重,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便咯咚一跳,問道:“怎麼了?是有新的消息了嗎?”
  
  葉霄遲疑了下,點了點頭:“殿下路上受阻,情況有些不利。”
  
  最新傳回來的消息說,李玄度在進入昆陵王的地界後,前方遭遇昆陵王派的一隊人馬,對方利用地勢守關,準備阻攔。李玄度為了能盡快趕到舅父等人受困的地方,臨時改變計劃,抄了另條道路。
  
  那是一條險道。他必須帶著人翻過橫亙在前的雪山。那裡終年積雪,危險重重,雪崩、寒瘴,稍有不慎便就奪人性命,便是當地之人也無不談之色變,輕易不敢翻越。
  
  菩珠召集都護府候長之上的人來到大堂,商議是否立刻派援兵增援。
  
  過雪山的時候,有部分人會患「雪瘴」,便是翻到一定高度,呼吸困難,無法行走,倘若硬撐著再上去,有可能便會死去。
  
  李玄度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也預估到了這種情況,下令那些過不去的人,原路而返。
  
  也就是說,最後倘若他能順利翻越,手頭能用的人馬,必將少掉一部分。
  
  張捉第一個站起來,說自己選些人追上去作後援。原先沒有被李玄度選中的尉遲勝德也自告奮勇。二人正爭執不下,一個守在門外的小兵探頭進來,說李宗主來了。
  
  菩珠一愣,走出去,見李檀芳站在庭院的步階之下。
  
  最近她的身體慢慢有些好了起來,但病仍未痊癒,此刻立在階下,脖頸上的那抹傷痕雖用領口加以遮擋,但還是露出了些出來。細弱的頸,病白的膚,暗紅色的一道猙獰疤痕,卻非但沒有怖感,反而令人生出一種我見猶憐之感。
  
  她人現在病得也是極瘦,瘦比黃花,仿佛風一吹就倒,但卻不要婢女扶,目光也明亮,透著堅毅,見到菩珠出來,向她行禮,為自己貿然來此的舉動道歉,隨即問道:“王妃,可是有了我阿兄的消息?如今那邊情況如何了?”
  
  前些天進展都很正常,為了讓她放心養病,菩珠有派人及時將消息轉給她。連著數日沒消息了,想必她躺不住了,此刻這才趕了過來。
  
  裡頭的葉霄張捉尉遲勝德等人聞聲,也紛紛走了出來。
  
  葉霄和張捉看著,沒作聲。
  
  尉遲勝德對她很是同情,見她來了,忙上去勸:“宗主還是回去養病吧,身體要緊!”
  
  李檀芳朝他微微一笑,輕聲道謝,但卻不走,又望向菩珠。
  
  菩珠略一遲疑,把方才收到的消息複述了一遍。
  
  李檀芳聽完,臉色變得愈發蒼白,身子晃了一晃,尉遲勝德急忙扶了她一把。
  
  她立定後,輕輕推開尉遲勝德的手,沉默了下去。
  
  菩珠正要叫人將她送回去,卻見她忽然抬眸,道:“王妃,都護府若派人馬增援,務必算我一個!那個昆陵王企圖謀我闕國人馬,不是要我嫁他嗎?我回去後,若有必要,答應也是無妨。到時伺機行事,能幫上阿兄一分,也算一分!”
  
  她聲音不高,但語氣十分堅定,目光裡毫無懼色。
  
  尉遲勝德有些吃驚:“宗主萬萬不可!這太危險了,與羊入虎口有何不同?”
  
  李檀芳看著菩珠:“我不怕死。這些日我極是後悔。我本不該丟下家父來這裡的。倘若這回父親他們不能救回來,再連累阿兄,我有何臉面獨活?”
  
  “請王妃成全!”
  
  她目中含著微微淚光,一字一字地道,說完,提起裙裾,毫不猶豫,當眾跪了下去。
  
  周圍一片雪寂。
  
  眾人望著那道跪在階下的既瘦弱卻又堅定的身影,無不目露敬佩之色,連葉霄和張捉也是有些動容。
  
  菩珠望著跪在自己面前的李檀芳,叫駱保上去將她扶起來,自己接著走到她的面前,說道:“你不能去。”
  
  李檀芳似還想爭取,被菩珠打斷了。
  
  “你的心意,殿下他定能體察。但他既冒險將你救回來了,又怎會容你再去冒第二次險?”
  
  “你放心。這邊會增派人手,殿下他吉人天相,也定能化險為夷,無往不利,將令尊及貴國之人平安救回。”
  
  “只要他想,這世上,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她注視著李檀芳那一雙閃爍著淚影的眼眸,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
  
  李檀芳最後無奈接受了這個安排,被送回到後頭。當晚,張捉也點選人馬,備妥糧草,休息一夜明早五更出發上路。
  
  這一晚,又是一個深夜,菩珠依然毫無睡意。
  
  她坐在前堂的案後,對著面前那封用火烤後慢慢顯出字影的急報,心情紛亂——是前所未有的紛亂。
  
  這是她剛收到的發自京都西苑令的一封秘密急報,得知了一個噩耗。
  
  姜氏病危,時日無多。西苑令擔心皇帝李承煜會在姜氏去後對他們發難,冒著風險派人秘密將這封信報日以繼夜地傳了出來,提醒他們做好防備。
  
  信的落款是一個多月前。
  
  也就是說,到了現在,姜氏極有可能彌留,甚至已經去了。
  
  雖然當日和李玄度在蓬萊宮一道拜別姜氏離開之時,菩珠便就心知肚明,那一別或許就是永別,此生再不可見。但是現在,當真的收到了如此一個噩耗,當眼前浮現出那日臨走回首之時姜氏立在殿後的門檻裡含笑望出來,拂手示意他們離去的一幕,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如斷了線的珍珠,從她的眼眶中不停地簌簌落下。
  
  先是失了外祖,緊接著,又要失去祖母。
  
  至親離世,卻不能送終。阻隔在中間的,是萬水千山,卻又不止是那萬水千山,還有猜忌、仇恨。
  
  有什麼比這更叫人悲傷和痛苦?
  
  李玄度若是知道這個消息,他的悲傷和痛苦,定會比她來得更要痛徹心扉。
  
  當初李承煜本就是被迫才放李玄度出的京,一旦姜氏薨,李承煜便可以召他回京奔喪為由,派人來替換李玄度,如此,不但可以取了李玄度此前在西域的功勛和建樹,更是在他的頭上套了一個箍咒。
  
  這是個正大光明的箍咒。
  
  他們不能不回。不回,便是大不孝,存心不正,隨時能被扣上有所圖謀的罪名。
  
  而若是回了,無異於入套。李承煜有無數的手段可以用來對付他。
  
  怎麼看都是一個兩難——況且,姜氏去世,她的葬禮,除非不被允許歸京,否則,作為姜氏生前最疼愛的孫兒,以李玄度的本心而言,他就算知道前頭是陷阱,又怎能做得到決絕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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