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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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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莞爾wr] 長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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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章 之事

    燕追這會兒恐怕是在宮中,傅明華不擔憂燕追登位之事會起亂子,容氏一黨已經盡數伏誅,大勢已掌在燕追之手,他有兵權在身,又有嘉安帝臨終之時的旨意護持,登基為帝,名正而言順,已是勢不可阻。

    但她想起燕追連受打擊,父母一夜之間盡數離世,他真的登頂到高處,她顧不上與他同享這繁華,卻想將他摟入懷中。

    “世子也被抱進了宮裡,您用些湯水,先養好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薛嬤嬤細聲細氣的與她說話,傅明華點了點頭。

    她不是不知道好歹,越是這樣的時刻,身體越要好好養著。

    已經渡過了最艱難的時刻,她只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再成為燕追負擔就成了。

    將來他登基之時,勢必還有許多大事要處理的,自己不能時時躲著不見,崔貴妃的身後事還需要她來操持的。

    與其心中焦慮,不思飯菜,傷了身體,將來事事不過落在燕追頭上,處處只能靠他做主。

    想到此處,傅明華點了點頭:

    “將湯端來,另外近來嬤嬤多盯著些廚房,熬些利於我身體清淨的湯水。”

    薛嬤嬤一聽這話,高興的點了點頭:

    “您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就是最好的。”

    說完,起身就去吩咐綠蕪了。

    傅明華躺了一陣,身上捂出了些汗,外頭天還未亮,碧藍端了水盆進來,放在床邊之後,便轉頭往後看了一眼。

    她進來之時,身後分明是跟了些人進來的,傅明華嘆了口氣,感覺到碧藍擰了帕子將自己的臉擦過了,才開口:

    “進來吧。”

    她話音一落,屏風後原本該臥床養傷的碧雲在兩個小丫鬟的攙扶下,怯生生的望著她看。

    傅明華睜開眼,看到她眼中的自責與難受,便知道碧雲撐著傷勢過來的原因了。

    “你身體還沒大好,起來做什麼呢?”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屋裡侍候的下人為碧雲搬了杌子過來,又看小丫鬟扶著她坐下。

    這一夜的時間對於碧雲來說,怕最是難熬的了。

    此時見傅明華還肯與她說話,沒有生她的氣,頓時一顆心落回原處,顫聲就道:

    “奴婢,知道此時不該來擾了您,只是……”

    說到這裡,碧雲抿了抿嘴唇,眼淚‘刷刷’往下落,身軀直抖。

    銀疏背叛了傅明華,當日她想殺傅明華,眾人都是看在眼中的。

    而當初碧青、碧籮被傅明華放出府後,是碧雲向傅明華提議,說是銀疏此人性情溫柔,話也不多,才使傅明華提了銀疏為身邊的大丫鬟之一,對她信任有加。

    哪知銀疏卻遭容塗英收買,昨日險些將傅明華的命要了。

    傅明華領了人躲進莊子中,照理來說容塗英的人不應該來得那樣快的,可她最終仍是不顧主僕之情,通風報信,哪怕事後燕追趕來得及時,沒有使她陰謀得呈,但碧雲每當想起當時的情景,便自責得喘不過氣來,尤其是經此一事之後,傅明華早產,幸虧最後母子平安,不然她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過去的事情不要再說了,銀疏的事,我也有責任。”

    傅明華搖了搖頭,她在莊子中時就猜出了銀疏恐怕是背叛她了,當時一直沒說,不過也是擔憂銀疏還會有後手,同時也想趁其不備,反殺了她罷了。

    哪怕昨日燕追不來,她也能給銀疏一個教訓的。

    碧雲聽了這話,低頭抹著眼淚。

    她性情溫柔內向,經此一事,將來怕是會大受打擊的。

    只是這樁事情,旁人無論如何開解,也得需要她自己來想通。

    碧雲坐了一陣,薛嬤嬤送了湯品進來,她才由人扶著出去了。

    這一夜的功夫,不少人接連入獄。

    洛陽之中,人人自危。

    與容塗英有染的大家世族、官員及皇親國戚,大半入獄。

    天明之時,瀰漫在洛陽各大街道的霧氣,都彷彿帶著血腥氣。

    早起的侍人已經在洗刷宮牆城池了,昨夜容塗英領兵入宮,不少人死於玄武門前,一夜之間,乾涸的血跡用了許多清水仍是難以沖洗乾淨。

    年邁的長公主已經跪在宮門外一宿了,定國公府的人都在。

    得知容塗英事敗,薛晉榮被拘的那一刻,長公主便險些睜著眼睛昏死過去,由彭氏扶了,全家老小都跪在宮外等著皇帝接見。

    這一刻心中淒涼的,並不止是定國公府一家罷了。

    宮裡的容妃彷彿已經被人遺忘了般,她沒有等來嘉安帝處罰她的旨意,卻得知了女兒雲陽郡主的死訊。

    當日雲陽郡主曾闖了那樣多禍,容妃數次三番都難以容她,甚至好幾次都欲對女兒痛下殺手。

    可當時的燕瑋沒能在她最恨時死去,反倒命大活了下來,如今死在了郭翰手中,容妃卻覺得痛苦難當。

    她不是第一次失去女兒,當年小公主夭折時,興許懷孕時就不順的緣故,她對小公主之死雖然難受,可也不至於如今一般,痛得似是遭人挖心剜肺似的。

    事已至此,容氏已經成了敗局,容塗英伏誅,黎媼曾使了銀子探聽過,容塗英的首級都已經被人掛在了牆頭。

    聽說容塗英也是被郭翰梟首,首級也是由他帶回城中的。

    得知容塗英已死,容妃才真正的絕望了。

    “娘娘,如今可怎麼辦才好?”

    黎媼跪坐在地上,眼帶絕望。

    容妃扯了扯嘴角,她也想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以前不信因果報應,如今才知,因果報應,果然是存在的。”她坐在椅子上,又是哭來又是笑:

    “當年的我與皇上往來,氣死郭瑾睿,使郭家忍氣吞聲。”

    如今她的女兒,容塗英卻都死於酉陽王府郭氏後人手中。

    若當初凡事留一線,並沒有因為擔憂燕瑋,而欺人太甚,將郭家逼迫太過,如今結果會不會又有不同?

    容妃想到此處,勉強扯了扯嘴角,黎媼抹著眼淚,哀求的道:

    “現下這種情況,您,您還是逃吧……”

    說到此處,黎媼看了早就已經僵硬的抱言屍身一眼:

    “就讓抱言替代您,能躲一陣是一陣,趁此時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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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5 09:25: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零一章 收拾

    容妃聽黎媼如此一說,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又笑了起來,直笑得眼淚往下流:

    “逃?天下之大,我又能逃到哪兒去呢?”

    黎媼怕也是慌了手腳,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皇上的性格,你還不清楚麼?此時無人前來承香殿,不是因為他忘了,怕是他壓根兒就沒將我放進心中,或是……”她說到此處,握緊了拳頭:“他想將我留給秦王處置,以洩他心頭之恨的。”

    容妃說完這話,黎媼臉又更白了。

    “皇上,皇上……”

    她嘴裡喚了兩聲,喚到後來,聲音便小了,心中五味雜澄,什麼感受都有。

    從當年與嘉安帝相見,到她後來入宮,得寵多年,為嘉安帝生過一兒兩女。

    容妃還曾以為,無論如何,皇帝心中多少還是有她的。

    哪怕她一開始就隱隱察覺得出來不對勁兒了。

    她並不傻,當初皇帝收納了容三娘之時,容妃還沒有那樣懷疑,可直到容塗英獻鄭國夫人從此平步青雲,她就猜到些許皇帝心中的打算了。

    可那時她就是知道又如何?

    皇權與世族不兩立,爭的都是對局勢的把控,就算容家安份守己,也是提心吊膽的,時時防著皇帝會沖容家的人下手。

    若是這樣,還不如趁此機會一博。

    既然當時的嘉安帝願意給容家一個機會,若她贏了呢?

    那時她就是太后,可以如漢時的呂后,容家便如當年的呂家,一躍能成為比肩四姓的世族。

    皇帝有私心,未必她就沒有。

    只是她認為在私心之外,嘉安帝多少會對她有幾分真情實意在。

    哪知事到如今,容塗英死了,容氏族人被抓,燕瑋遭郭翰割喉,廢燕信的旨意也下了,唯獨嘉安帝沒有動她。

    而沒有動她的原因,不是因為憐惜,極有可能是想要將她留給燕追處置。

    容妃想到此處,憶及自己這一大半生,便如做夢似的。

    天亮之時,一隊隊驍騎替代原本在城中巡邏的金吾衛,城門亦是被燕追的人把握。

    嘉安帝的屍身暫停含風殿內,燕追已經入主宣徽殿,行君王之職了。

    此次容塗英謀逆一事中,該入罪的人,昨夜之時嘉安帝便已經下過旨了。

    今日燕追再召集朝臣議事,大臣之中,容氏一干黨羽以蘇穎、高輔陽等人為首的,全族俱被抓捕入獄,並誅連九族。

    只是燕追新帝上位,故得先施以仁政,以顯皇帝寬容。

    所以此次事件之中,除容氏一族受連累極廣,當初容家的門客、舊部,昔日容塗英所收納的得意門生與其有過來往的朝臣遭到連累之外,蘇穎、高輔陽、郭世倫、段正瑀等人因是從犯的緣故,便格外開恩一些,只誅其三族。

    姚釋此時已經入閣,燕追的臉上看不出早晨與他說話時的絲毫不快,姚釋便知燕追心中已經想通了。

    他能想得通透便是最好的,有勇有謀,心思雖深,但卻心胸寬闊,事過之後仍能知人善用。

    光是這一點,便已經有明君之質了。

    “皇上既欲削減蘇穎等人罪孽,不如將《大唐律令》稍加更改。”姚釋恭敬道,“自戰國秦惠王以謀謀罪殺商鞅,使其受車裂之刑,又滅商君一族,自西漢時期,張家山曾出竹簡之中,《二年律令.賊律》有云,謀反者,皆腰斬。其父母、妻兒、同產,無少長,皆棄於市中。而至後來,則分罪行而絞,若有言語冒犯宗廟園陵,此乃大逆無道,則父母妻兒即斬,以絕惡跡。 ”

    自古以來,謀反罪全家無論老少男女皆遭株連。

    “皇上仁心,欲修改律法,此乃好事。”大唐律令亦是延續前朝舊制,可此時燕追登基,大赦天下,有意修改律令,“將來天下百姓,亦會牢記您的寬容。”

    “此次犯事者中,蘇穎、高輔陽等人雖乃從犯,不過稚子何其無辜,謀反之事與稚子並不相干。我今日新得昭兒,這個兒子來之不易,我也想為他積攢福澤,盼他將來平安順遂。”

    燕追理了理袖口,嘆了口氣。

    杜玄臻幾人聽到此處,都應道:

    “皇上仁慈。”

    燕追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出聲。

    他若仁慈,也走不到如今這一地步,稍有心慈手軟都是辦不到的。

    只是此時朝臣誇讚,他也就點了點頭。

    朝中李輔林見燕追主動開口提及昔日亂黨之事,想也想也道:

    “皇上愛髮至仁,既如此,臣認為,稚子無辜,但至親兄弟,若已分家,亦該少受罪孽,不該處以極刑。”

    陳敬玄也道:

    “兄弟不如父子親密,今有高官重爵,唯蔭子孫罷了,兄弟不沾其光,又豈有不受蔭而遭牽連的說法呢?”

    如今成王敗寇,昔日仇怨對手,如今只是階下囚,原本有的敵視與怨恨,此時在陳敬玄等人勝券在握之後,便淡了許多。

    商議一番之後,暫定此次大赦天下,謀反的朝臣之中,除容家之外,其餘朝臣,誅其三族。

    世族之內,父子十六以上皆處以極刑,家產田地皆繳併入官中。

    嫡系之內,男年八十以上,婦人六十之上,且有廢疾者,免於死刑,處以流刑。

    蘇穎等主犯父子妻女皆處極刑,下人之中,知情者亦處極刑,不知情則再次分配發賣。

    此次容塗英反叛,牽連之廣,倒下的世族之多,難以計數。

    長公主已經跪在宮門前一夜時間了,她年歲已高,原本身體就有病,早就已經撐不住了,彭氏掐了她好幾回人中,她全憑一股意志力在堅持著。

    宮中嘉安帝逝世之後鐘聲響起時,長公主的眼中閃過幾分絕望之色:

    “完了……”

    她不止是在說兒子薛晉榮的性命,指的還有定國公府的生存與否。

    彭氏哭得眼睛通紅,昨夜裡得知容塗英事敗奔逃,薛晉榮被劉政知令人拿住之後,她的眼淚就沒有止住過。

    “您一定要救救公爺,您一定要救他一命。”

    彭氏膝蓋跪得都失去了知覺,可是此時的她卻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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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二章 哀求

    彭氏的丈夫性命極有可能不保,參與了這樣的大事,不止是薛晉榮一個人難以逃脫,府中大大小小,她的兒子、女兒們,怕是都要受其牽連的。

    想到此處,彭氏眼淚越發流得急了。

    長公主嘴唇哆嗦,咳了兩聲:

    “你以為我不知曉?只是皇上已逝,秦王性情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的。”

    就是嘉安帝在世時,長公主都不確定薛晉榮犯了這樣的事兒,嘉安帝會不會饒了這個侄子一命。

    當年姐弟感情不過如此,更別提如今侄子登位了。

    想到此處,長公主心中又恨又痛:

    “母親臨終之時,也不肯將玉蟬送我保命,如今晉榮又……”

    她已經一把年紀,卻偏偏還要為了兒孫及定國公府前程,跪在這宮門之前,一宿過去,卻連見她的人都沒有。

    秦王府裡,傅明華再睡了一陣,醒來時精神才好得多了。

    宮裡已經派了人來接她入宮,備好了馬車,她被人扶著上了車向宮中駛去,這一趟進宮裡,與以往任何一回都有所不同。

    碧藍等人抬頭挺胸,從沒有覺得如此意氣風發過。

    當日的傅明華曾在長樂侯府裡那般不受人看重,誰會想到,當年那個曾被白氏打壓,數次險些被傅侯爺算計,被謝氏所拋棄的長樂侯府長嫡女,到如今會成為入住這大唐宮殿的女主人呢?

    馬車向丹鳳門前駛去。

    傅明華曾數次入宮,自嫁燕追以來,入宮的時間更是數不清了,可是走丹鳳門還是第一次。

    她倚在榻上,以薄褥蓋著身體,厚重的簾子捲了起來,只餘薄紗遮擋著風。

    車外碧藍‘咦’了一聲,下一刻碧藍靠近了車廂,小聲的就道:

    “娘娘,定國公府的人在。”

    長公主還跪在宮門之前,已經好幾個時辰了,不吃不喝,等著燕追的接見。

    馬車朝這邊駛來時,彭氏艱難的轉了轉眼珠,轉頭看了一眼,在這樣的時刻,有資格坐馬車入宮,且又自丹鳳門而入,哪怕馬車外表並不起眼,她依舊是想起了一個人來。

    彭氏眼睛一亮,強忍了心中的歡喜,轉頭輕輕扯了長公主的衣袖:

    “母親。”

    她嘴角動了動,長公主此時臉色煞白,汗如雨漿直下。

    雖說此時正值六月,可昨夜下過一場雨,天明之後形成霧氣。

    今日的宮門前白玉鋪就的台階不知為何,十分陰寒,凍得人直抖。

    長公主跪了這樣長時間,早就已經熬不住了,彭氏開始喚她時,她並沒有聽清,還是後來回彭氏又扯了扯她衣袖,才使她忍了心慌,吃力的轉過頭。

    “秦王妃……​​”

    彭氏小聲的道,提起傅明華時,一旁陰麗芝眼中露出複雜之色。

    如今的傅明華,恐怕再過不久,便已經不再只是秦王妃了,燕追已經入主宮中,她是正妃,向來得寵,又無過錯,如今還生了嫡子,入主中宮,補全大唐二十來年後宮之中沒有皇后的情況是指日可待的。

    可是陰麗芝卻想起了當初,她第一眼見傅明華時的情景。

    那時的她不論表現得多親和,與傅明華多要好,可始終心裡是有些傲氣的。

    她出身四姓,又是陰氏得寵的女兒,傅明華那時不過是長樂侯府不受寵的長女罷了。

    後來她嫁的是世襲罔替的定國公府世子,傅明華母親‘去世’之後,年十四了還沒有定下親事,長樂侯府的人待她可有可無。

    那會兒的陰麗芝又怎麼能料到現在,昔日閨中舊友,一個坐著被迎入宮中,一個跪在地上,等著燕追的接見呢?

    陰麗芝咬了咬嘴唇,臉色更白了。

    “去求了她,皇上定是會見咱們的。”

    彭氏眼含淚花,細聲細氣的與長公主說道:

    “母親……”

    長公主狠狠咬了口舌尖,一面令人將自己扶了起來,顫巍巍的向傅明華的馬車迎了過去。

    她在擔憂著傅明華會不會不肯見她時,傅明華在車內聽到了碧藍所說的話,便吩咐著讓馬車進宮的速度緩緩慢下來了。

    “娘娘。”

    長公主掙扎著擺開了下人的攙扶,親自整了衣冠,要向傅明華行禮。

    如今燕追才將理國事,尚未登基,傅明華也未封后,長公主卻不敢再像以前一樣喚她小名了,強忍了昏眩將禮一全,車內傅明華就已經猜出定國公府的意圖了。

    這樣的時候,無論早前定國公府如何風光,此時沾上了謀逆之名,人人卻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的。

    也只有傅明華還敢停下車來,與她說上兩句話了。

    因才剛生產過,外間風又大,傅明華並沒有出馬車,她只是倚在了車上,伸手牽了牽褥子,含著笑意道:

    “姑母怎麼一大早的,就在此地呢?”

    “娘娘,我想見皇上一面。”

    長公主掏了帕子,壓了壓眼角,身體搖搖欲墜,一夜之間老了不少:

    “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聽信奸人謠言,遭人利用,幹了糊塗的事兒,我只是想見皇上一面,請求皇上嚴罰他,使我心中好受些罷了。”

    她哭得傷心,定國公府如今就像一葉處於狂風暴雨中的小舟,稍有不慎,便會浪打舟破,人也難以保全了。

    傅明華聽著這話,卻是淡淡一笑,拈了拈衣角。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定國公府深受隆恩,當年太祖將您下嫁,便是惦記著老國公爺當年的英勇。”

    既受封世襲罔替,薛博又娶仙容長公主,如今的國公爺薛晉榮更任的是左領軍衛大將軍一職,官至三品,薛氏一門,簡直風光一時無兩,大唐之中,也少有與其隆恩相較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薛家不思韜光養晦,反倒貪戀著權勢不放。

    當初她曾勸過陰麗芝,若那時的薛晉榮急流勇退,知道保爵位丟權勢,又哪有如今的殺頭之禍?

    還連累母親妻兒,來這宮門前跪求?

    魚與熊掌難以兼得,就是貴為天子的皇帝,尚且不能事事如意,又更何況他一個薛家呢?

    傅明華將這話一說出口,長公主便心中一沉,又哭道:

    “我知道錯了,養兒不教,我也有錯,還煩請娘娘,看在當日丹陽與您私交極好,寶兒又與您乃是舊友親屬,救救定國公府滿門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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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三章 舊情

    長公主大聲的哭聲,突然朝馬車衝了過來,碧藍等人嚇了一跳,連忙來攔她:

    “公主,娘娘昨夜才將生產,經受不得……”

    “娘娘,求您救命,”長公主倒在碧藍懷中,手伸向馬車伸去:“求您……”

    車裡傅明華低低的嘆了口氣。

    那嘆氣聲透過車簾,傳進長公主的耳朵裡時,她眼中的光彩頓時便暗淡了下去。

    “定國公府,上下百來餘人,娘娘……”

    早年老定國公薛邵成婚不算晚,開枝散葉之後,薛博娶仙容長公主,雖說此後未再納妾,但是其兄弟卻是娶妻納妾生子,三代繁衍下來,定國公府已經不少人了。

    若換了旁人,年紀不大,被長公主這樣一哀求,哪怕心中不軟,也該抹不開面子了。

    可是傅明華卻靜靜聽長公主說完,應了一聲:

    “姑母應該知道,當初定國公做下這樣的決定時,便該早想到這百來餘人性命的。”

    長公主咬了咬牙,掙扎著想往地上跪:

    “當年,老國公爺在世時,曾在江丘一役中,救過太祖一命,卻險些連命也沒了。太祖曾說,當年若沒有薛國公,便沒有當年的他,沒有後來的皇上,更不要說……”

    傅明華在馬車裡,安靜的聽著長公主提及陳年舊事,嘴角邊笑意不由更深了。

    她伸手把玩著當日太后留給她的玉蟬,這玉蟬被她摸得多了,越發油潤通透,更顯靈氣十足。

    那白嫩如削蔥根的手指撫在那玉蟬身上,竟分不清蟬更白,還是她手指更美了。

    長公主還在喋喋不休的說著當年薛邵立下的功勞,定國公府的人都圍了過來,跪在地上無聲的哀求。

    送她入宮的驍騎軍大將軍朱宜春看到這樣的情景,皺了皺眉,打馬上前,碧藍靠近馬車,小聲的問:

    “娘娘,可要讓朱將軍,將她們都暫時請離呢?”

    “不用。”

    傅明華細聲細氣的道,她低頭看了一眼這手中的玉蟬,腦海中憶及床榻之前,與她說起‘當年的鄭府’的早逝太后,眼眶濕了濕:

    “姑母如此,不就是想拖延時間,使皇上知曉麼?”

    她對於人心把握極準,一眼便看穿長公主攔她訴苦的舉動,並不是真正在求她,而是在透過她,將這些話說給燕追聽的。

    傅明華可以將長公主驅離,可以不管定國公府上下百餘人的死活。

    可是她想起了太后,當初那位臨終之時,仍在為她打算,使嘉安帝最終在被容塗英圍城那日,將她送離洛陽之中。

    這只她手中把玩的玉蟬,太后連女兒都未送,卻送到了她的手中。

    無論如何,這份恩情她是應該還的。

    她不喜人家欠她,但也同樣不虧欠人,太后生兩子一女,嘉安帝已去,如今在世不過一子一女罷了。

    長公主既然有心,她便如其所願,給長公主一個說話的機會。

    只是燕追乃是帝王,饒與不饒,哪是長公主提及當年的舊事便能輕易打動的。

    長公主嫁入臣子家太久,享著榮華富貴,怕是早忘了,帝王心黑而手辣。

    無毒不丈夫,能登上帝位,笑到最後,都非等閒之輩。

    尤其是像燕追這樣意志剛強異常的人,又哪會受她三言兩語所左右。

    她聽了半晌,長公主仍在訴說,傅明華估算著時間,開口道:

    “姑母提得最多,是當年老國公立下的汗馬功勞。”

    長公主話被她打斷,只是哭道:

    “當年的太祖對薛家何其厚待,為何如今才短短幾十年,皇上便連見也不願見我一面?”

    “您也知當年太祖對薛家十分親厚,定國公府便該知感恩,慎言行,要與勳、爵、顯、貴做表率。”

    傅明華以指尖捻了捻玉蟬,倚在榻間,神色淡淡:

    “當年定國公府這塊招牌,是老定國公拼了命不要,一把汗一把血所打出來,後人該備思感恩,時常謹記這'定'國公府之稱是如何而來。”

    車外長公主皺了皺眉,沒想到傅明華會說出這番話來。

    她語氣不疾不徐,輕柔如春風拂面,語調緩和,聽進人耳中實在是十分舒服。

    不過話中所說的內容,卻又使長公主頗為不快。

    傅明華一個晚輩,卻將自己一個長輩當成孩子似的來訓斥,讓長公主心裡生出幾分怨恨來。

    “娘娘教訓得是。”

    長公主忍了心中感受,恭順的道:

    “將來必定嚴加教養子孫,只盼皇上見我一面。”

    她靠著碧藍,眼淚迷濛:

    “求娘娘看在定國公府薛家百餘人口性命之上,幫幫我吧。”

    長公主說完,顫巍巍就要下跪。

    傅明華隔著馬車,望著長公主看。

    她年事已高,穿了一身厚重的青色翟服,跪了一晚,臉色已經分外難看。

    額間冷汗涔涔,汗水匯成溪流,在臉上縱橫交錯。

    長公主的樣貌與逝世的鄭太后並不怎麼相像,興許是女肖父的緣故。

    車裡沒了聲響,長公主咬了咬牙:

    “求娘娘看在太后的份上,看在我母親屍骨未寒的份上。”

    傅明華聽了這話,低頭看了一眼指尖上的玉蟬。

    車廂外碧藍等人臉色有些難看,見傅明華久久不出聲,只當傅明華是有些為難,不由對定國公府的人攔車之舉有些不喜:

    “娘娘昨夜才將生產,身體疲乏,有事您晚些再說吧。”

    長公主一聽這話,正要出聲,傅明華開了口:

    “姑母回去吧,皇上始終是會顧念親情的。”

    長公主聽她如此一說,牙便咬緊了。

    這樣的話相當於沒有說一般,若燕追當真顧念親情,又何至於會至今仍不見她?

    “娘娘,娘娘難道就這樣見死不救麼?”長公主捉著碧藍,向馬車裡喊。

    那頭孫固卻匆匆而來,見到丹鳳門前情景,遠遠的就擦了把汗。

    燕追久不見傅明華入宮,派了孫固來瞧情況,孫固一眼看到這樣的情景,忙就上前,一下便被定國公府的人纏住了。

    如今燕追入主宮中,他身邊之前少有親信內侍使喚,如今用的都是嘉安帝的舊人。

    定國公府的人見長公主纏住了傅明華,其餘人便將孫固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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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五章 難忘

    這頭傅明華見長公主糾纏不休,平靜道:

    “長公主年事已高,怎麼還任由她老人家跪在此處忍飢挨餓?”

    她又讓人送了哭喊不休的長公主回去,打發了一群糾纏的人後,孫固才滿頭大汗的跟了上來。

    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方兒,擺脫了彭氏等人的蠻纏,此時提著衣擺上前就道:

    “皇上一早讓人先收拾了觀風殿,您先暫且在此歇息片刻。”

    傅明華點了點頭,任由薛嬤嬤將她扶了下來。

    想了想,又問道:“皇后娘娘此時在何處?”

    孫固聽她問起這話,自然明白她話中所問的‘皇后娘娘’定是指昨夜剛去的崔貴妃了,便恭敬道:

    “暫放蓬萊閣裡。”

    “我想去看看。”

    傅明華抿了抿唇,薛嬤嬤等人原本想勸她歇息一陣,但見她這模樣,便也不好再將話說出口了。

    孫固聽她如此一說,自然也知道傅明華才將生產,她自嫁入皇室以來,備受貴妃、秦王愛護。

    如今秦王已在柩前登基,傅明華被冊封只是遲早的事罷了,因此他斗膽道:

    “如此便讓奴令人備下小輦,送您過去。”

    碧藍一聽這話,看了傅明華一眼。

    傅明華也不逞強,點頭應了一聲。

    越是臨近蓬萊閣,傅明華便越覺感嘆。

    往常知曉她要來,崔貴妃每回都令靜姑早早在外等候,若靜姑有事要忙,便使身邊親近的大宮人清容或是楊復珍來迎她。

    可到如今,才沒多少時間光景,便物是人非了。

    傅明華到了蓬萊閣,便下輦步行,外間有宮人守門,孫固上前說了兩句,回來便道:

    “娘娘,皇上此時也在。”

    燕追也在蓬萊閣中,聽說傅明華過來了,已經大步出來。

    孫固還在笑著向傅明華回話,她卻已經抬起了頭,遠遠就看到蓬萊閣遊廊之中,燕追朝這邊走來,腳步邁得很快。

    他皺著眉,唇上下巴處都冒了些青影出來。

    一連幾日未曾歇息好,接下來的時間還要忙著操持父母身後大事,可想而知也是不能歇息的。

    傅明華有些心疼,他一來看到傅明華,冷冷目光就落到一旁碧藍身上。

    碧藍等人被他瞧得有些害怕,傅明華向他伸出手來,他順勢握住,牽了她上台階:

    “被定國公府的人攔住了?”

    傅明華聽著這話,仰頭就看了他一眼。

    他提的是定國公府,而非仙容長公主,這句話中透出了某些耐人尋味的意思,她點了點頭,看他眉眼中一閃而過的森然,隨即燕追不再提起定國公府的人,反倒問:

    “怎麼過來了?”

    他放緩了音調,只是語氣裡還壓抑著不贊同,皺了眉看她,一面還伸手為她理了理斗蓬。

    傅明華手掌被他握得很緊,聽出他語中的責備,安撫似的沖他笑道:

    “就是想過來看看。”她說到此處,笑容淡了些,眼神也有些黯淡:

    “在此之前,母親因為我而身受風寒。”因為她懷著身孕的緣故,月份又大,崔貴妃擔憂過了病氣給她,一直不允她入宮探視。

    導致後來崔貴妃走後,她連崔貴妃最後一面都沒有見著。

    更何況崔貴妃之死,多少與她也有些關係的,她又怎麼能不來看看?

    燕追看她雖是微笑著,只是眼中氳氤著霧氣。

    他便想起了凌晨入宮之時,姚釋與他說過的話。

    昨日姚釋隱瞞他傅明華有難,他問責姚釋之時,姚釋曾說,王妃是個聰明人。

    有些事情,她不說不提,只是裝在心裡。

    崔貴妃之死,對於她來說,怕是傷害不在自己之下。

    她進了宮裡,卻急匆匆的趕來,燕追停住了腳步,看她低垂著眼瞼,淚珠在睫毛間若隱若現,他一手握著傅明華的手,一手拇指去揩她眼角的濕意,有些無奈:

    “別哭。”

    他的動作溫柔,只是指尖上一層厚厚的繭,傅明華感覺到了,便轉了眼去看。

    那手掌之上大大小小佈滿了厚繭與水泡,有些破了皮,看上去極其淒慘。

    她吃了一驚,忙就拉了他另一隻手看,先前只覺得他手掌硌人,卻沒想到他掌心裡情況這樣嚴重。

    燕追似是知道她要說什麼,開口道:

    “往後再與你細說,如今母親暫時安置在蓬萊閣,靜姑說,她最遺憾就是未見到你,未見到昭兒。”

    一句話說得傅明華又深呼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隨他步入閣中。

    諾大的蓬萊閣中服侍的宮人、內侍仍在,可不知是不是住在這裡的女主人已故,宮中顯得十分清冷。

    “當年我與母親進宮,是靜姑來接我,還未進殿,便見著三郎了。”

    傅明華看著池中開得無精打彩的荷蓮,眼眶發熱。

    崔貴妃的離去,是夫妻心裡共同的傷口,從沒有一刻傅明華覺得兩人這樣不能分開過。

    她需要燕追安慰她,崔貴妃之死,或多或少與她脫不了干系。

    而燕追同樣需要她的撫慰,他一夜之間失去了父母至親,剩下的僅得她罷了。

    “靜姑還曾說,這蓬萊閣裡,六七月的荷花開得最好。”花開池鋪得一池一池的,可這會兒傅明華看著那滿池荷蓮,想起了崔貴妃常年冰冷的雙手,無論怎麼捂也難以暖和的雙足。

    燕追轉頭吩咐碧藍:

    “取厚些的斗蓬來,這裡濕氣重。”

    碧藍應了一聲,轉頭飛快的跑開。

    兩人牽了手,傅明華靠在廊邊沒有再動。

    崔貴妃停放在主殿之中,只是傅明華才剛生產,身上沒有乾淨,不宜進殿中。

    不多時殿裡有人跌跌撞撞的出來,傅明華看了一眼,險些沒將眼前的靜姑認出。

    靜姑年事已高,與崔貴妃一道從青河出來的,雖說是個下人,但規矩禮儀卻如刻入了她骨子中。

    可此時的靜姑眼睛紅腫,額角高高墳起,似是被磕破了頭。

    她被兩個宮人扶持著,一手中還握著一把玉篦子,在看到傅明華時,靜姑眼睛更紅,掙脫了宮人的攙扶,搖搖晃晃向傅明華走來。

    燕追牙齒重重一咬,靜姑還未走到傅明華面前,便已經跪了下去,含淚道:

    “您來了,娘娘,娘娘一直念叨著您,若娘娘神魂猶在,也定會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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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六章 運籌

    傅明華聽了這話,忍了眼眶的燙灼去伸手扶靜姑,又問:

    “母親臨去之時,可有什麼話交待的?”

    靜姑擦著眼淚,抽抽噎噎的回:“當初……”

    她看了燕追一眼,顯然有些話不願意當著燕追的面說。

    當初崔貴妃打的主意,確實是對不住傅明華的,可如今她人都死了,就是有再多的錯處,她也盡力在彌補。

    她定不希望在她去後,靜姑在她兒子面前,提及她心中最擔憂的事的。

    傅明華輕輕推了燕追一把,仰頭看他:

    “三郎……”

    燕追替她理了理繫著的斗蓬絲帶,“我先進殿中瞧瞧母親。”

    傅明華點了點頭。

    他人已經走了,靜姑才跪在地上,挪了兩步,任由傅明華如何扶她,卻是不肯起身的:

    “當初,您年幼之時,娘娘曾說有一樁事,對您不住。”

    靜姑提起此事,傅明華便猜測崔貴妃說的‘一樁事’是哪樁了。

    她嘴唇動了動,靜姑不等她開口,接著便道:

    “當日娘娘受容妃挑撥,得知容家與傅侯爺有過往來,擔憂您遭容妃利用,而使長樂侯府世子夫人最終自盡,使您自此之後,在長樂侯府中步步艱辛,年紀小小,卻落得那樣境地之中。”

    靜姑擦了一把眼淚,“娘娘說,此乃她的過錯。”

    她想起崔貴妃臨終之時,所說的:“元娘當初那樣艱難,全因我一念之差之故,她越聰慧,我就越難受。”

    靜姑的眼淚便止不住的流:

    “此事之後,一直便是娘娘的心結,說您沒有母親,全因她之故。現如今,正該一報還一報,以贖當初罪孽的。”她牽了袖子擦眼,傅明華聽著這些,卻身體直抖。

    “臨去之時,她雖未說,但奴婢知道,她心中是有兩件憾事的。”

    靜姑流了一陣眼淚,顯得平靜了許多:

    “一是未見皇長子之面,她盼了那樣久,卻等不及見孫子一面,便匆匆去了。”靜姑提及燕昭,又哽咽了一聲:

    “二是遺憾,她當日因為心中裝了事,見您之時,始終沒有問上一句,您原諒了她了沒有。”

    崔貴妃是抱著遺憾去的。

    傅明華軟軟坐在長椅上,別過身去流淚珠。

    她凡事愛裝心頭,崔貴妃從不與她提及此事,她自然也是不說。

    其實她的心中,自記事時,便時時夢著‘謝氏’死的那一幕,早就料到那樣的結果了。

    可是崔貴妃卻因此而耿耿於懷,甚至後來她嫁給燕追,兩人越親密,崔貴妃心中便越受煎熬。

    她對於謝氏的決擇,早就已經看得淡薄,可是始終看不淡的,只有崔貴妃罷了。

    傅明華眼眶酸澀難忍,捏了帕子掩了口鼻,閉著眼睛,淚水卻從眼中沁出:

    “原諒的,我早就原諒她了。”

    靜姑嚎啕大哭,拼命的叩頭:

    “娘娘,娘娘,您聽到了沒有,若您魂靈有知,便該安息了,娘娘……”

    她又抱了傅明華的腿哭,想起崔貴妃臨死之前心心念念的事,靜姑哭得越發大聲了。

    不遠處廊邊,燕追安靜的站著,聽著傅明華與靜姑說的話,心中百感交集。

    從蓬萊閣回到觀風殿裡時,碧藍有些心疼的打了溫熱的水,擰了帕子為傅明華擦臉和手:

    “定國公府的人仍在丹鳳門前,皇上並沒有召見她們。”

    可見之前長公主一番哭訴,用心已是付諸東流。

    傅明華神色懨懨,換過了衣裳才躺上榻。

    “不必多管,皇上心中有數。”

    今日燕追明知定國公府的人跪在宮門外,卻隻字不提,傅明華不相信他是因為嘉安帝駕崩而大受打擊,忘了處置定國公府。

    自然也更談不上因為長公主,而感到為難了。

    最大的可能,是燕追在將定國公府當作餌,想吊只魚出來罷了。

    只是如今的定國公府還有什麼值得他利用的地方,傅明華不用細想便能猜得出來。

    世子夫人陰麗芝出身淮南陰氏,但陰氏與容家有染,如今大難臨頭,將來必不容於燕追之手,他要除陰家,多的是方法,用不著此時吊著定國公府。

    定國公府若有明眼人,自然知道此時該怎麼做。

    只可惜薛家之中,聰明的人太少,自作聰明的人又太多。

    這一關不太好熬過。

    傅明華問道:

    “昭兒呢?”

    她已經知道了嘉安帝賜名之事,碧藍便答道:

    “先前在哺乳,紫亙已經過去盯著了。”

    碧藍正問傅明華要不要將燕昭抱來,傅明華便擺了擺手,還沒說話,外頭就聽到侍人向燕追行禮問安的聲音,她原本躺下的身體剛要撐起來,燕追進來便道:

    “不要起身了。”

    她臉色發白,剛剛碧藍才為她淨過臉,但此時額角又見了汗跡。

    燕追上了床榻,碧藍幾人也不敢阻止,他坐了下來,伸手去摸她因汗而有些冰涼的臉:

    “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只是有些乏力罷了。”她輕輕搖頭,燕追便握了她的手捉在掌心中,牢牢摀住,目光絞在她臉上,有些擔憂。

    今日是他最忙的時候,他過來也是抽空。

    “怎麼了?”他也不說話,只是望著她看,傅明華疑惑睜了眼來看他,燕追微笑著,目光深邃:

    “如今再不怕我的,是不是只有你了?”

    一句話說得傅明華心中軟得一塌糊塗。

    她看著燕追臉上淡淡的微笑,隱約能懂他此時心中的感受。

    “這些日子以來,元娘怕是已經猜出我在哪了。”

    傅明華點了點頭,被他握著的葇荑輕輕一動,燕追便將手鬆開了一些,她握了燕追的手攤開,上面仍帶著累累傷痕,水泡都磨出血來了。

    知曉他當年在外征戰,驅吐蕃、滅突厥時,也定是不好過,他身上還留著當初所受過的傷。

    可是這一刻看到他掌心磨得血肉模糊,她依舊是有些難受:

    “猜到你在禪定寺,只是沒想到,三郎會以這樣的方式混進去。”

    他與嘉安帝里應外合,一個坐鎮洛陽運籌帷幄,一個在外備受挫磨,父子倆配合得當,才有後來將容氏一網打盡的結果,他與嘉安帝二人的謀略,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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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七章 帷幄

    燕追摸了摸傅明華長髮,她望著燕追的臉發呆,他想起了府中的人與他說過的話。

    在姚釋被容塗英設計捕捉之時,士氣低迷,是她挺著肚子站出來,召集大臣,鼓舞士氣。

    變相的算是將他與嘉安帝的計劃推波助瀾了一把。

    她如此聰慧,與他心意相通,感他所感,想他所想。

    為他生育兒子,在他伏在禪定寺時,仍能在那樣的情況下堅定的相信他。

    燕追握了她的手,看她白淨的額不多時又沁出層層的汗珠,皺了眉,有些擔憂:

    “是不是不舒服?”

    凌晨之時,屋裡的血腥氣十分濃郁,他看著下人將盆盆血水端出,此時想起,仍覺得觸目驚心的。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姑母今日煩你了?”

    傅明華聽了這話,就笑道:

    “她還煩不了我,為的是什麼,你心中也有數。”

    定國公府薛晉榮已經被燕追下令捉拿進大理寺中了,此時掌管大理寺的是燕追心腹之一洪少添,他原是大理寺兩位少卿其中之一,只是當初忠於燕追,如今也算是揚眉吐氣了。

    大理寺在他看管之下,被照看得極嚴,尤其是此次大理寺中關押的幾乎都是此次容氏一族及其黨羽,洪少添越發嚴謹,此時定國公府的人是與薛晉榮見不了面的,也難怪長公主要慌了。

    燕追看著她笑,覺得她說這話實在是可愛,也不出聲,那目光看得傅明華臉頰暈紅,問道:

    “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我的元娘好看,自然是要多看的。”燕追說了這話,傅明華臉上煙霞之色越重,好半晌才輕輕頷首,應了一聲:

    “嗯。”

    她這反應又逗得燕追笑了一陣,兩人才言歸正傳。

    “恐怕姑母得多煩惱一段時間了,我暫時不準備處置薛晉榮。”

    燕追提及定國公府,冷笑了一聲。

    他的想法與傅明華也是不謀而合,“你想,收復南詔了?”

    她這話一說出口,燕追又心中嘆息了一聲她的聰慧與敏銳,握了她柔軟的玉手,放到唇邊輕輕的吮了一口:

    “我的元娘實在是獨一無二的。”

    他動作溫柔,下巴處冒出的鬍渣陰影扎在她手背上,有些微的刺疼與輕癢,呼出的熱氣灑在她手背上,卻又抬了眼望著她看,一雙眉壓在眼上,顯得份外深邃而又專注。

    燕追確實是想收回南詔的。

    “定國公府裡,自薛邵之後,便再無出眾之輩了。”

    薛邵生薛博,薛博取長公主為妻,又生兩子。

    長子薛晉榮繼任國公之位,娶越王彭系之女為妻,生三子一女。

    薛邵的這些子孫之中,都沒有顯示什麼驚才絕艷,倒是世子薛濤娶陰氏女為妻,只是如今的陰氏因為捲入容府謀反一事,如今怕是自身難保了,不值得燕追吊著定國公府,使長公主等人提心吊膽的。

    倒是薛氏後人之中,丹陽郡主嫁了一門好親事。

    她嫁的恰巧就是武安公府周家,而周家世代鎮守南詔。

    燕追這樣的舉動,是想將當年太祖放到武安公府的人手中的權限,名正言順的收回來了。

    傅明華想到此處,偏了頭望著燕追看。

    他還年輕,可是心思已經如此深沉了。

    嘉安帝當初將他教得很好,人人都在當他因為定國公府薛晉榮的事而惱怒,對長公主等人拒之宮門外,不肯聽長公主的哀求時,他卻已經想得更遠,在想著要如何將太祖當年放出去的權勢,一點一點的收回了。

    “南詔要收。”燕追看她含著笑意望著自己看,一雙杏眼目光柔和,不免放輕了些聲音,自己心中的打算也不瞞她:

    “此次凌憲造反一事,滅他之後除了可以殺雞敬猴,最重要的,”他捏了捏傅明華手,“也是要趁機將權限收回的。”

    傅明華輕輕的應了一聲:

    “南詔是大唐燕姓所有,不是武安公府周家的。”

    燕追眼裡浮現出笑意來,心中更是愛她,恨不能脫了鞋爬上床與她摟到一起,哪怕就是說說話也是好的。

    “大唐兵力向來分屬各地,此次容塗英、凌憲謀反一事,你也瞧出了。”

    他的神情漸漸嚴厲了,沉聲道:

    “周家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呆久了,時間一長,容易養出另一個凌憲來。”

    哪怕周家忠君愛國,可是長時間呆在南詔不挪窩,容易使周家擁兵自重,時間一長,也易養出氣候。

    大唐此時還建朝不足百年,兵強馬壯,趁此時機收歸南詔是最好的。

    當初太祖重賞有功之臣,封賞毫不吝嗇,當年是大大安撫了人心,可同樣也是留下了隱患的。

    “皇上在世時,對於這些事,心中也是擔憂。”

    只是嘉安帝為了剿除洛陽之中這些盤根錯節的世族,對外則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最終只是將目光盯准容家,把清除各地王公勳爵掌權一事,留給了兒子來處理。

    “我只希望,將來把這江山交到昭兒手上時,他能夠更輕鬆一些罷了。”

    以前沒有兒子時,燕追只是野心勃勃想將權勢收歸自己之手,如今有了兒子,便更迫切希望能將這大唐江山理得更順,將來使他路能更好走。

    他話裡隱隱透出已經是將才剛出生的兒子當做繼承人看待的心思,傅明華一手被他握著,一手去勾自己垂在胸前的一束長髮到耳後:

    “三郎……”

    她才剛喚了一聲,外間就有侍人道:

    “皇上,中書令、尚書令、門下令、同平章事……”那侍人一連念了好幾位大臣的名:“求見。”

    燕追便將她手放進羅衾之中,為她掖了掖被子,叮囑道:

    “你歇一陣。”

    傅明華便咽了之前原本要與他說的話,點了點頭。

    燕追大步離去,她想起之前燕追說的話,卻又有些睡不著。

    他信任她。

    所以早早就在她面前透出有意立兩人長子為儲君的意思,這種信任遠比當初的他在兩人婚前婚後曾許過的諾,訴過的情更重要。

    她腦海裡浮現出兩人之間點點滴滴,越發覺得心中甘甜如蜜。

    薛嬤嬤進來為她按摩身子時,傅明華還沒睡著,她雙頰緋紅,也不知想什麼想得出神,薛嬤嬤等人都上榻碰到她身體了,她才回過神來,似是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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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八章 容妃

    傅明華向來少有失態的時候,她年少性情卻貞靜,舉止進退有度,性情沉穩得就連江洲謝家裡精心培育出來的謝殊宴與她相較,也欠缺她一些。

    此時薛嬤嬤碰著她身體了,卻使她嚇了一跳,這模樣看得薛嬤嬤有些想笑,卻又強忍了。

    “您剛生產,身子是吃了大虧的。”

    她以絲帶束住了袖口,身後碧藍等人還端著湯藥。

    “這是祛淤止痛的,以全當歸、川芎、桃仁、乾薑等配以甘草,以黃酒煎煮。”余嬤嬤指了碧藍等人端著的這冒著熱氣的碗,講解道:

    “是為您下血的。”

    傅明華也略通醫理,點了點頭。

    謝氏出來的奴僕,調理人的身體方法極多。

    傅明華年紀不大,生產時吃的苦頭並不多,發作至生產很順利便生下了長子,身段兒也並未有多大變化,只是薛嬤嬤等人仍是備了膏藥,放了外間幔子之後輕輕為她按摩肚腹。

    這法子確實有用,兩日之後,傅明華便覺得身下淤血少了許多,人也爽利不少了。

    她身體才稍好一些,崔貴妃的身後事便不能再拖了。

    燕追前兩日以避大行皇帝崩殂之日為名,為她偷得兩日將養身體,直到她稍好一些,燕追才允朝中三品以上臣婦入宮哭喪。

    崔貴妃死前後被先帝冊為后,喪事便與四夫人又不一樣,再加上嘉安帝亦是同日駕崩,夫妻倆便越發忙碌了。

    進宮來哭臨的夫人們各個心中都忐忑不安的,容氏一黨尚未被處決,當日容塗英勢大之時,不少人都牽連其中,如今容家一倒,洛陽里人人自危,哪怕燕追尚未清算,但不少人卻都仍是提心吊膽。

    哭臨三日終,燕追親自送帝后靈柩入洛陽城外興慶宮中安放,等到將來昭陵開啟之時,再一併移入昭陵之中。

    而辦完了喪事,燕追登基大典則定在了兩個月之後。

    與此同時,當初在得知趙國太夫人死訊之後,便在傅明華的示意下趕往江洲的徐子升也回了洛陽。

    他帶來了江洲大批學子聯名上書,要求新帝處死容氏一族。

    容塗英當年獻妻女以換功名地位,此舉使得不少讀書人對他都十分鄙夷,他得勢之後不止不知感恩,反倒意圖謀反。

    此事在江洲謝家有意帶領之下,事情越發激烈,不少學子湧入洛陽,等著看容氏下場。

    許多人吟詩作對,唱當初容塗英把持朝政。

    這樣的情況下,燕追登帝位之後,首要之事便是順應民心,先處斬容氏一族。

    容家八九百餘口,就連當初遠在范陽中的旁枝也未能逃脫。

    當日依附容家的大小世族,盡數落網。

    燕追令中書省下了旨意,決意在七月處斬容氏一族的消息昭告天下,不少人聽了,都拍手叫好。

    容家遭處斬那日,黃一興也帶著燕追旨意,去了承香殿。

    看到容妃的那一剎,黃一興幾乎沒能將她認出來。

    算算時間,容塗英逼宮那日,黃一興受先帝之令,前往蓬萊閣送崔貴妃上路,當日他還曾見過容妃的,那時的容妃張揚而艷麗,哪像如今,就似一朵已經枯萎的花!

    才短短幾日時間,容妃頭髮都白了大半了。

    娘家出了事,女兒死於郭翰之手,她被軟禁承香殿中,這樣的情況下,就如隨時有人套了繩子在容妃脖子上,使她吃不下睡不著,心中裝了事,迅速的便衰老了。

    只是那眼神陰鷙,十分可怕,冷冷望著黃一興看。

    “你來幹什麼?”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彷彿被沙子磨礪過。

    黃一興招了招手,示意身後端綾的侍人上前一些,好使容妃看到。

    與當日崔貴妃見了御賜之物十分平靜不同,容妃看到這綾帶,瞳孔一縮,身體往後退了一步:

    “你想幹什麼?”

    “娘娘,老奴奉皇上之命……”

    容妃一聽這話,便大聲的笑:

    “皇上?什麼皇上?燕追領兵逼宮,害死皇上,與李輔林等人勾結,偽造聖旨,他才該死,我容氏一族只是為了保燕唐血脈罷了。”

    到了這樣的時候,容妃自然是不甘心去死的。

    她嘴里大聲的罵,黃一興自然是知道真相如何,聽她還在喊著要‘撥亂反正’,便皺了眉,吩咐身後的侍人:

    “還不使娘娘坐下!”

    容妃一聽這話,更是大怒,她折身要跑,只是這承香殿都是黃一興帶來的侍人,她沒跑幾步,便被侍人逮住。

    以往嘉安帝在世,容妃得寵之時,宮中哪個內侍、宮人見著她時不是規規矩矩的。

    如今被人架住,容妃拼命掙扎,卻根本掙扎不開來。

    “你們放肆,大膽!”她尖利的喊叫:“皇上屍骨未寒,死因未明,黃一興你跟在皇上身邊多年,如今竟然也背了主,你不得好死!”

    黃一興皺了眉,聽她怒罵不休。

    “先帝臨終之時,立皇上為皇太子,當時中書省下幾位大人都在,聖旨由中書令執筆,絕無有誤。”

    黃一興令人取了綾巾,朝容妃走去。

    容妃一聽這話,便掙扎得更兇了:

    “你胡說,皇上在時,愛我信兒更多,我信兒才是天命之主,你們顛倒是非,我容氏一族,不會饒你的!”

    “容氏?”

    黃一興聽她提及容氏,不由便笑了一聲:

    “好教娘娘得知,容家犯上作亂,其罪當誅連九族!除當日容塗英已經伏法,今日容氏大小餘孽,已經盡數押往刑場了。”黃一興說完這話,看容妃愣了片刻,緊接著似是不肯相信一般,不等她說話,又道:

    “至於四皇子,他已經被先帝下旨廢黜王爵之位,將其流放營州。”黃一興說到此處,靠近了容妃,小聲的說道:

    “令他自盡的旨意,前日之時便已經令人送往汝陰前往營州的路途了。”

    容妃到了此時,竟然還抱著有朝一日容家仍能顛覆大唐,助燕信登位的美夢。

    黃一興眼中露出鄙夷之色:

    “老奴此時送您前往地府,只是因為皇上仁慈,不忍路途之上四皇子一人走得太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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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5 09:27:4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零九章 之死

    黃一興躬著腰,抬了頭笑意吟吟的與容妃說話:

    “且您侍奉先帝多年,如今只是使您隨先帝一道罷了。”

    容妃一聽這話,心中又驚又怒,‘呸’的一聲,一口唾沫朝黃一興吐來:

    “老奴,要送,也該由你陪伴才是!”

    她神情猙獰,目光凶狠。

    兒子的死訊及容家的人死,使她心痛如絞,氣恨交加,卻又無可奈何。

    她近來一直被軟禁在承香殿,對於外間的情景一概不得而知,現在聽黃一興說了這些,目眥欲裂,咒罵連連。

    黃一興只是掏了帕子擦臉,平靜的吩咐:

    “送容妃上路!”

    兩個侍人將其架住,白綾纏住了容妃的脖子,她手還在四處亂抓,黃一興看了不遠處的黎媼等人一眼:

    “你們既服侍容妃多年,自然也該隨容妃一道的。”

    容妃脖子上的白綾越纏越緊,兩個內侍一人拉扯一端用力往外拉,容妃手指還在拉拉著綾布,嘴巴張得極大,眼珠漲得通紅。

    她手已經被侍人放開,卻仍無力的掙扎著,彷彿是想要找到救命的稻草般。

    兩個內侍手上力道越來越大,容妃眼中的光彩越來越淡,片刻之後她揮舞的手動作逐漸慢了下來,無力的垂在了她身體之上,舌頭吐了出來,兩個內侍仍是勒了她好一陣,看她已經完全嚥氣了,才將手中白綾一鬆。

    容妃的身體軟軟的倒在了地上,再無聲息了。

    黃一興看了地上的容妃屍身一眼,吩咐著幾個內侍收拾善後。

    觀風殿裡,碧藍拿了帕子為傅明華擦手,便提及了此事:

    “奴婢看到內侍監去了承香殿,怕今日就是容妃死期了。”

    燕追已經登基,勢必是忍不了容妃多久,如今要容妃的命,不過是情理之中的事罷了。

    她對此並不如何感興趣,成王敗寇,容家謀反失敗的那一刻,便早注定容妃的下場如何。

    “您好像對此並不在意。”

    紫亙端了茶水進來,走得額角見汗。

    進來天氣又熱起來了,才宮中傅明華因為才生產完沒有幾日,所以放不得冰塊降溫,好在觀風殿地方極大,雖不如蓬萊閣建於水上涼爽異常,但園中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晌午之後清風徐來,倒也不是那樣難熬。

    碧藍聽著紫亙的話,也抬頭看了傅明華一眼:“她以前還害過您呢。”

    傅明華沒有說話。

    容妃以前害過她,但有仇有怨,她也早報過了,如今容妃死了,也不值得她再言語踐踏幾句。

    燕追登基之日定在八月,只是眼前仍有凌憲之亂迫在眉睫。

    他與朝臣商議,決意使郭翰調魏州、滄州、青州等三地兵馬,共五萬大軍向定州進發,與幽州里的戚紹聯手,將凌憲等人圍堵於定州之中。

    至於太原馮說,燕追則點俞昭成為將,領鄯州三萬人馬,直撲太原,捉拿馮說。

    郭翰年紀雖輕,可是此人驍勇,繼承了酉陽王府郭氏一族彪悍血脈,領兵之後並沒有急於求成先將定州拿下,而是與俞昭成合擊,先拿太原再取西京。

    西京是凌憲大本營,失之可惜。

    但當時的凌憲位於定州,對於痛失西京是鞭長莫及。

    他原本與容塗英里應外合,將算盤打得極響,哪知當日嘉安帝與燕追更是老奸巨滑,計高一籌,反倒將他與容塗英擺了一道,使他騎虎難下,弄成如今的結局。

    當日他攻定州時,使領了不少精銳離開的,西京里雖有他親信在,但哪敵郭翰及俞昭成二人命力擊破。

    不出十日,西京告破,俞昭成領兵直往太原。

    此時的馮說已經如同喪家之犬,深知自己兵馬難以與朝廷對抗,領親信欲逃往關外,只是事到如今,馮說已不成氣候,不少人自然不願意與他一道送死,因此主動拿了他,開城迎俞昭成入太原,馮說之亂才平止了。

    太原、西京接連失守,對於凌憲來說,情況越發不利。

    他唯有拼命的進攻幽州,意圖將幽州拿下,到時佔據要地,也好與契丹合併分裂大唐疆土。

    只是幽州里糧草充足,兵馬眾多,守城的人乃是昔日燕追身邊的戚紹。

    此人十分沉得住氣,面對凌憲攻城,採取了只守不攻的架勢,嚴防死守,數次凌憲猛攻,傷亡倒是不少,卻仍未將幽州城池攻下來。

    定州城裡,凌憲神情疲憊,近來諸事不順,容塗英一死,當日說好的增援及武器、盔甲,自然便如鏡花水月一場空。

    州府之內,凌憲眼睛通紅,他已經好幾日沒有歇息了,府中謀士齊聚一堂,對於如今騎虎難下的情況,府中的人實在很難露出笑容。

    “皇上,如今幽州里戚紹雖死守城門,但臣相信,他必守不得多久,屈刺早與我們有約,會領兵三萬,攻打幽州。一旦屈刺將幽州攻破,到時與我們裡應外合,郭翰、俞昭成那點兒兵馬又算什麼?”

    一個穿了儒衫的中年男人搖了搖手裡的扇子,皺著眉道:

    “此時只需堅持一時片刻,便能成了……”

    凌憲聽了這話,臉上卻不見欣喜之色。

    最開始時,他確實也是如這男人一般的想法,若拿下幽州,瓜分大唐疆土便不再只是紙上談兵罷了。

    可是事到如今,當初的野心勃勃,隨著時間的流逝,也逐漸被消磨。

    契丹首領屈刺遲遲沒有拿下幽州這塊難啃的骨頭,反倒是燕追及嘉安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滅了容氏,將容氏叛亂掐滅於搖籃之中。

    速度快得凌憲幾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時,郭翰、俞昭成等人便已經領兵北上,將西京與太原掃蕩。

    他沉默不語,半晌之後疲憊的嘆了口氣,問一旁的劉昌本:

    “劉卿認為呢?”

    劉昌本如今已經被他封為尚書令,追隨他的左右。

    此人乃是當初老忠信郡王身邊的謀士之一,足智多謀。

    哪怕他並不如其他人一般,對凌憲多有恭維,但凌憲仍是很看重他,此次大戰,親自將他帶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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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5 09:27: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一十章 忠言

    劉昌本嘆息了一聲,猶豫半晌:

    “臣以為,此時不宜進,反該退。”

    話音一落,府中眾人臉色便有些難看了。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劉昌本說出這樣的話,無異於已經在動搖軍心了。

    若不是因為他身份特殊,換了個人說出這樣的話,凌憲怕是當場就要勃然大怒。

    他雖沒有發火,但眼裡卻飛快的閃過一道殺意,溫和的笑著問道:

    “愛卿此言何解?”

    劉昌本欲言又止,看著此時皮笑肉不笑的忠信郡王,這位郡王如今已經自立為皇,可在劉昌本心中,他卻仍是當年的忠信郡王罷了。

    他自立的朝廷,人數稀疏,在場的諸位‘大臣’,大部份都是志大才疏,趨炎附勢之輩罷了。

    凌家準備並不充足,凌憲便匆匆謀反。

    當日劉昌本便不看好他起事,如今不過是當初的預感,現在才應驗罷了。

    老忠信郡王曾對他有知遇之恩,士為知己者死,哪怕他已經看出此時凌憲對他已經十分不耐煩了,但劉昌本卻是咬了咬牙,拱手道:

    “黎密所說之言,不無道理。只是您有沒有想過,您急於拿下幽州,與屈刺裡應外合,幽州之內,戚紹的想法卻也與您是一般無二的。 ”

    他說完這話,凌憲愣了一下,一雙眉就皺了起來。

    此時的凌憲如一隻被逼急想咬人的兔子,可是幽州里的戚紹也差不多。

    就如之前中年謀士所說,只消屈刺將幽州擊破,再與凌憲合謀,可反將郭翰及俞昭成領的人馬,到時說不定也是勝券在握。

    正是因為這一目的,凌憲必會費盡力氣,強攻幽州。

    可是戚紹也差不多。

    尤其是眼見如今即將有外援到達,他只消咬牙拼死抵抗,熬過這些時日,等到郭翰等人領大軍到來,幽州之困,自然是便解了。

    “幽州乃是上古九州之一,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卻易守而難攻。”

    劉昌本說到此處,頓了片刻:“若戚紹拼死守城,只消熬得三五日,郭、俞二人領兵前來,到時幽州之圍自然便解,倒是您卻會腹背受敵,情況堪比今日的幽州。”

    甚至凌憲到時會被困在這定州城中,比幽州還要不如。

    “屈刺當初雖與您有約,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關外蠻子茹毛飲血,不知信義為何物,到時您一旦落入困境,臣只擔憂,屈刺會退兵逃出幽州百里之外,以避災禍。”

    他點出這一事實,府中眾人俱都沉默了。

    劉昌本說的話,極有可能是會發生的。

    在此之前,府中眾人不是沒有想到過,只是誰都不敢冒著被凌憲所厭棄的危險說出來罷了。

    凌憲深呼了一口氣,眼睛瞇了瞇,忍住了心中的殺意,語氣越發溫和:

    “既如此,依劉卿看來,如今朕又該如何?”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劉昌本進言道:“您起事之時,準備並不充足。當初容塗英一己之私,卻將您害至如此地步。”而如今的情況看來,當日容塗英所做的一切事情,怕是都落入了皇帝眼中,容塗英事敗被誅便也罷,只可惜當日的忠信郡王實在是太著急了。

    兩位嫡子接連死於燕追之手,使他深感受辱。

    再加上別有用心之人的攛掇,他心底滋生的野心,更是令他走出了錯誤的一步。

    “依臣猜測,當日燕追射殺兩位世子,怕是有意激怒您,逼迫您逆反,以清西京之權的。”

    說到此處,劉昌本看著凌憲難看的臉色:

    “若臣所猜屬實,那麼……”凌憲最終之反,怕是就落入了燕追及當初嘉安帝的圈套。

    他這話沒有說完,但凌憲已經明白他話中意思了。

    府中一時靜得可怕,眾人都不敢出聲,好一陣之後,凌憲才問:

    “那依你所言,如今朕又該如何做呢?”

    劉昌本定定的望著他看,凌憲微笑著,下巴繃得極緊,唇上鬍鬚似鋼針一般,那目光閃爍,令人心中發寒。

    對視一番之後,劉昌本率先低下頭來,心頭苦笑了兩聲,哪怕有以往相熟的舊友與他不停使著眼色,他卻仍一字一句道:

    “您應該將棄定州而往西北而上,渡桑乾河,途經……”

    劉昌本指著推演而成的沙盤,神情凝重的開口:“以此逃離唐兵的追捕。”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在開口說話時,凌憲眼中的陰鷙之色越來越重,幾個與他向來交好,昔日共同效力於老忠信郡王的部下看到這樣的情景,都接連看了一眼,無聲的嘆了口氣。

    “往西北而上?”

    凌憲打斷了劉昌本說的話,他話中隱忍著不耐之色,顯然此時劉昌本的長篇大論已經使他頗為厭煩了:

    “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眾人相互對視一眼,到了這樣的地步,有人堅持攻城,但也有人認為劉昌本說過的話有一定道理,凌憲確實應該未雨綢繆,趁郭翰等人沒有攻入定州,先行離開此地再說。

    定州不如幽州,城牆薄弱,若大軍一來,到時被人形成夾攻之勢,忠信郡王怕是當真難以逃脫的。

    如今定州情況嚴峻,在太原、西京盡數失手的情況下,郭翰等人隨時可以前往定州。

    商議了大半日時間,直到忠信郡王的長子進來,議事才告一段落了。

    忠信郡王起身出去,其餘謀士也三三兩兩的跟著離開,劉昌本卻坐在椅子上未動,一個穿了青衫,留了稀疏鬍鬚的老者見眾人都已經離開,才向劉昌本靠了過來:

    “如今這樣的情況,你明知郡王……皇上心中想法如何,卻又何苦逆他心意,盡說他並不想聽的話來使他疏遠了你呢?”

    老者是當日老忠信郡王在世時心腹手下之一,也與當年的劉昌本一般,深得老忠信郡王看重。

    老忠信郡王離世之後,這些昔日凌家的心腹手下,便也順理成章留在了西京,聽從凌憲調遣。

    劉昌本看著面前擺放著的沙盤,心中想起凌憲之前閃爍的目光,他笑了笑,伸手去將自己之前以指畫出來的行軍路線圖推平了:

    “忠言逆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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