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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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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莞爾wr] 長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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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一章 放肆

    傅明華頓了頓,伸手壓了壓鬢髮,彷彿沒有聽到楊復珍口中所說的話一般,轉過身去,半晌才道:“去打聽打聽。”

    楊復珍腰便更彎了一些,應道:“諾。”

    賀元慎與洪少添之間起的爭執,遠比傅明華想像的還要嚴重。

    今日燕追賜宴含元殿,原本是一樁喜事,眾人都喜笑顏開之時,賀元慎卻愁眉深鎖。

    今日是皇后千秋,自然有人瞧不得他這模樣了。

    皇上沒來,眾人三五成群,各自與平日交好的朝臣說笑,有人轉頭看了賀元慎一眼,這位昔日名滿洛陽的少年郎有些孤寂的坐著。

    “左拾遺何苦獨享清閒,孟子有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看他坐得久了,有人也瞧不過眼,便招呼了他一聲。

    賀元慎卻笑了兩聲,搖頭拒絕:

    “大人好意心領,只是不敢與諸位共座,就怕如當日高侍郎一般,前一刻才與我說笑的人,下一刻便遭遇不測。”

    他這話一說出口,原本邀他的朝臣頓時臉色便有些難看。

    原本正各自說笑的人聽到賀元慎這話,都轉過了頭來。

    有人便皺了眉勸他:“左拾遺何苦來哉,今日皇后千秋,皇上賜宴,乃是喜事,何苦提及這樁事來。”

    賀元慎便抬頭,看了說話的人一眼:

    “先秦楚辭之中漁父篇,大人可曾讀過?”一句話令說話的朝臣臉上露出慍怒之色來。

    《楚辭.漁父》篇中,屈原遭流放,而神情淒苦,偶遇江邊漁父,漁父問及屈原何故不得開懷,落得被流放的地步,屈原道:“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漁父便出言勸慰,認為屈原應隨時世變化而變,隨波逐流,才可過得舒坦。

    只是屈原卻寧死而不願同流合污。

    此時賀元慎說出這話,周圍不少人望著之前開口勸賀元慎共飲的朝臣看,氣氛一下便有些僵住了。

    洪少添聽得分明,忍不住就道:

    “誰是屈原,誰又是漁父呢?”

    賀元慎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覺得世道艱難,朝中人心叵測,高甚這樣的朝廷大員遭刺殺已經好些天,兇手卻遲遲未被抓捕,朝臣卻尋歡作樂,無人想起高甚來。

    旁人見他態度狂傲,心有不滿:

    “左拾遺滿腹才學,涉獵極廣,聽說吟詩作對,也是信手拈來。今日這樣大喜的日子,不知左拾遺可能作出一首詩來?”

    若是以往,賀元慎自然聽得出來這人話中的譏諷之意,而憶及衛安公府,忍氣吞聲。

    可此時他心中有怨,聽了有人擠兌,便不由道:

    “滿腹才學不敢當,吟詩作對倒也學過一些,只要諸位大人不嫌棄粗鄙。”

    說完這話,他頓了半晌,張嘴就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重濁浪掩清明。東施攬鏡見真偽,唯有脂粉飾太平。”

    他詩裡透出的譏諷,頓時將周圍的人都激怒了。

    賀元慎卻不以為意,接著又念:“北邊高府失至親,東面神仙拜崑崙。百姓點香拜神佛,廟中菩薩無人性。”

    他一句話將人得罪了個透,洪少添當日在大理寺中便與他結怨,此時聽他冷嘲熱諷,心中不耐,便與他爭執起來。

    賀元慎心中也有火氣,又對朝中眾人失望透頂,高甚之死至今無人查清,沒有人為失去同僚而哭,卻在皇后生辰這一日大肆飲酒取樂,這樣的情景令他心中鬱鬱不得開懷,洪少添有意與他爭執,兩人自然便吵了起來。

    你一言我一語的,吵得極兇,雖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但怒火中燒之下兩人卻顧不得那些,直到燕追出來時,二人已經吵得面紅耳赤,自然是遭了燕追喝斥。

    “還未入宴,大理寺卿與左拾遺便被皇上喝斥,令其出殿反省。”

    傍晚之時,一群宮人為傅明華拆著雲鬢,提起白日時發生的事,傅明華想到賀元慎,他年少之時,是溫柔而多情的郎君,哪知幾年之後,卻成了這個樣子。

    當日燕追當著他的面,令人刺殺高甚的舉動,再想到賀元慎入仕之後被封為皇上身側入諫的左拾遺。

    他的性情沒有成熟到足以擔任這一官品,閱歷亦是淺得最初讓他看不清時勢,便得罪了人。

    如今高甚當他的面被刺,使他對朝局產生懷疑,進而作詩幾首,對朝中權貴加以諷刺。

    可想而知今日之後,該有多少人是恨極了他的。

    她想起了夢中賀元慎攜家帶口遠離洛陽赴任的情景,夢裡的'傅明華'養在深閨,恐怕不知那是賀元慎變相遭了流放的原因,可如今的傅明華自然猜得出來原委。

    若賀元慎的結局與夢中一般,他乃是衛國公府世子,最終卻落了個如此結局。

    不管他將來進或是退,盛名都大不如前,賀元慎的這一生已經算是毀了。

    燕追當日所說過的,'欲要取之,必先與之',還未給與多少,便藉賀元慎,將衛國公府連消帶打,賀家兩代之後,也不過爾爾。

    賀元慎恐怕此時還未明白,自己身在局中,只是一顆任人拿捏的棋子,成了燕追治理朝政的犧牲品。

    “您不生氣?”

    楊復珍有些詫異看了傅明華一眼,賀元慎今日所做的那首‘北邊高府失至親,東面神仙拜崑崙。 ’,分明就有譏諷眾人為傅明華拜生辰之意。

    可是此時傅明華聽了原委,賀元慎做的兩首詩她都聽過了,眼中卻不見半絲怒氣。

    旁邊釵環拆了一妝樞,梳頭的宮人安靜的拿了篦子,正為傅明華梳理著那一頭青絲,她伸手捏了扣在妝台上的海獸鸞鳥葡萄鏡,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有什麼好生氣的?”她犯不上與賀元慎計較,賀元慎一時的怒火,說不定只是正中燕追下懷而已。

    傅明華不相信燕追只是殺高甚洩憤,而沒有後著的。

    她只是有些為蘇氏嘆息。

    無論是不是夢裡,蘇氏仍逃不脫隨賀元慎一道貶離洛陽的命運。

    果不其然,第二日朝堂之上,燕追認為賀元慎出身衛國公府,乃國之棟樑,位居七品左拾遺乃是屈才,封其為羅州五品下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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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二章 前兆

    名義之上,賀元慎連升兩階,只是燕追卻將他調出了洛陽之中,此生怕是一個長史便到頭了,再難寸進。

    賀元慎被下令調離之後,燕追又令洛陽之中洪少添等人捉拿刺客,並令中書省擬旨,若有人膽敢窩藏刺客,便誅其九族,舉發官府有獎。

    燕昭周歲之後,案情便有了進展,洪少添、夏侯慎等人捉拿到一些嫌疑人,一番審問之後,倒是問出了些許眉目來,刺客恐怕與昔日西京中忠信郡王餘孽有關。

    朝廷得知這一消息,自然大為震驚,燕追令領兵坐鎮西京的郭翰點齊人馬,捉拿忠信郡王餘孽。

    昔日忠信郡王幾十年來鎮守西京,心腹眾多。

    凌憲雖已伏誅,但餘孽仍有。

    距西京城五十里開外一道觀中,以昔日凌憲手下劉昌本為首的凌氏家臣舊人,殺牛反唐!

    郭翰得知有人舉報,帶兵追趕,劉昌本等人慌不擇路之下,逃往江陵一帶。

    傅明華得知郭翰領兵入江南時,便已經猜到了燕追的打算。

    關內河山,江南自古以來便少災禍,乃是文人棲息之地,燕追此時巧立名目令郭翰領兵逼入江南,此舉怕是大大出乎了謝家的人意料之外。

    果不其然,消息很快傳來,劉昌本等昔日凌府餘孽趕往江陵,在受郭翰圍逼至困境的情況下,闖入宇文氏府邸。

    江洲謝府之中,謝老爺一手執壺,一手執杯,正往杯盞裡倒著茶水。

    他年事已高,穿著青衫,頭戴雙耳襆頭,腰束絲帶,流火七月,外間陽光炙烈,他卻不緊不慢,看著熱茶的水霧騰騰蒸發起來。

    “老爺,圍困在荊州的人,不太像是昔日凌氏反賊。”

    旁邊火爐之上,沸水發出‘汩汩’的聲響,謝利鎮、謝利亨及謝家嫡系一脈子弟都坐在主宅之中,聽著堂下一個中年文士說話:

    “倒像是自行武出來,進退有度,殺伐果斷。宇文氏中有私兵三百,包括謝家借了五十精銳,卻仍是被‘凌氏’餘孽逼入族學。”

    中年文士話音一落,謝家的人臉上便露出凝重之色來。

    事到如今,稍有心眼的人便瞧得出來,此事怕是朝廷有意為之,高甚之死,只是藉機將事情鬧大,把火引到江南來。

    皇帝有要對付江洲謝氏的心,誰都沒有想到,燕追會想出這樣一個明目張膽,無視將來會遭人詬病的舉動來。

    “介甫對於此事,如何看待?”

    謝老爺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茶杯上,將茶壺放下之後,將杯子放到鼻端,輕輕的嗅了一口,才問出這一句話來。

    他口中的‘介甫’出身臨川王氏,早年刻苦讀書,卻懼於太祖當年手段兇殘,不願入仕為官。

    與謝老爺相交後,數次受謝老爺資助,有感於謝家知遇之恩,自願居於謝家,為謝氏出謀劃策。

    王介甫聽著謝老爺的問話,心中沉思了一番: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罷了。”他說完這話,仰頭去看謝老爺的臉。

    他閉著眼,嘴角邊露出一絲淺淡的微笑來,裊裊白煙之下,顯得他的神情有些高深莫測。

    窗外陽光亮得刺眼,灑落在植株之上,打出片片綠蔭來。

    戰事還沒蔓延至謝家,寧靜的謝家裡帶著幾分風雨欲來的沉悶感。

    王介甫聽到宇文氏出事的那一刻,便知道不大好了。

    謝家安穩了多年,盛名雖在,可近幾十年的時間裡,聲勢卻又大不如前。

    他吸了吸鼻子,彷彿能聞到血腥氣一般,嘆了口氣:

    “之所以先動宇文氏,不過是殺雞敬猴罷了。”

    謝利鎮不由自主的皺眉:

    “燕唐真敢向我謝家舉起刀來?”

    世族門閥傳承至今,聲勢地位非同一般,哪怕時隔多年,謝家曲居於江洲一側,子弟不再入朝為官,可燕追若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向謝家動手,仍是會惹來詬病的,這可不是像當日太祖誅殺一些世族換來罵名,及嚇破一干學子不願為仕為官能比擬的。

    若燕追要滅謝家,多的是江洲學子願為謝氏奔走,到時太平沒有幾十年的關內河山,怕是再一次會陷入戰亂。

    燕追要是聰明,便不該做出這樣的事來。

    謝利鎮的話說出口,其餘人都盯著謝老爺看,謝老爺抿了口茶,捏了袖口緩緩將茶杯放在一旁桌几上。

    這樣簡單的動作由他做來卻如行雲流行,盡顯謝氏禮儀。

    如今正值危急時刻,王介甫說的話讓一干晚輩面露憂愁之色,謝老爺卻不卑不亢,既不為即將到來的危險感到恐懼擔憂,也不為宇文氏遭昔日凌氏'餘孽'攻破而感到焦急。

    他跪坐在軟墊之上,看了長子一眼:

    “微之,你失儀了。”

    謝老爺不急於談謝家之危,卻先教兒子氣度禮儀。

    謝利鎮深呼了一口氣,將頭低垂了下去,認了錯之後,謝老爺才笑了笑:

    “介甫所說殺雞敬猴是有道理的,只是殺雞敬猴,目的便是使猴畏懼。”他看了閣中的謝氏族人一眼,語氣溫潤:

    “若是恐慌,便正中旁人下懷了。如今被圍的是宇文,證明皇帝心中仍有顧忌,否則今日'凌氏餘孽',闖進的便是謝家的族學裡。”他笑容裡透出幾分輕蔑之意,“謝家傳承至今,不是沒經歷過坎坷的。”

    他轉頭去看上首,眾人圍爐席地而地,分列兩側,如今謝家里謝老爺已經是一家之主,可是主位之上,他仍空著位置,那裡是曾經趙國太夫人崔氏所坐過的。

    趙國夫人已經故去一年,可是謝家裡卻仍處處留著她的影子。

    “當日母親在世之時,一切早就交待妥當的。”

    謝老爺說完這話,似是陷入了回憶裡,再不出聲了。

    當日宇文世族的族學中,共被‘凌氏餘孽’抓了五十餘人。

    這些人除了宇文氏族中入學的弟子之外,還有江南各地前往宇文家族學求學的士子,及一些江陵官員之子。

    忠信郡王府的‘餘孽’在將人抓到之後,將五十餘人殘忍殺死,並將屍體拋入江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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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成功

    郭翰領了江陵太守王嵩等人在洞庭湖下游,將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屍首打攬上來時,江陵各地官員的臉上全都是掩飾不住的憤怒之色。

    這些死去的子弟中,都是才能出眾之輩,都是宇文氏的希望,有些甚至是官員之後,可卻死了‘凌憲餘孽’之手。

    岸邊擺滿了屍首,前來圍觀的人佔了一層又一層的。

    每打撈起一具屍體,人群中便發出一些唏噓之色。

    “大將軍,這‘凌氏餘孽’行事如此囂張,下官謹代表江陵各地百姓,托將軍一定要將賊人尋出,要安民心。”

    王嵩臉色凝重,朝郭翰深深的拜了下去,說出口的話強忍著怒火:

    “我江陵乃是魚米之鄉,百姓安居樂業,從未發生過這樣的大事,還請大將軍奏請朝廷,加派人手。”

    郭翰挑著眉應承道:

    “那是自然的。”

    他年紀還輕,身材高大結實,眼中露出殺氣騰騰之色:

    “我已經奏報朝廷,相信不日便會得到皇上旨意,此次務必會將賊子扼殺於江南,定會使他們有去無回的! ”

    郭翰的話並沒有使王嵩安心,他聽著郭翰說到會將‘凌氏餘孽’殺死在江南,便面露苦色。

    “只是王大人,”郭翰似是並沒有注意到王嵩臉上的為難,話鋒一轉,神情凝重道:

    “這些人一心一意要為光復昔日凌氏而行動,前往江南,殺進宇文氏中,怕是有意殺名門望族以洩憤,期圖將事情鬧大。”他瞇著眼睛,笑著說道:

    “我記得,江陵不遠處,就是江洲了?”

    王嵩一下便明白了郭翰話中的意思了,臉色頓時如雪一般的慘白。

    宇文氏便罷了,昔日雖大有來頭,來歷經兩朝之後,宇文氏最多算是江陵一個望族,可謝家不一樣。

    謝家是世族名門,若是出事,將來江南的學子的唾沫怕是都能將他及朝廷淹了!

    謝家德高望重,絕對是不能出任何差錯的。

    可是‘凌氏餘孽’喪心病狂,殺人不眨眼,心狠手辣。

    王嵩想到此處,急得直跳腳:

    “如今可怎麼辦才好?”

    這位在江陵一帶頗有賢名的太守此時也被這事震住,郭翰沉吟片刻,想了想:

    “現今我有一計。”

    他說完這話,便看了王嵩一眼,閉嘴不言了。

    王嵩等了半晌,見他也不說話,不由便催他:

    “將軍有何妙計?不妨說來。”

    郭翰就道:

    “我奉皇上之命,領五百騎入江南,原本是為了追捕殺害兵部高侍郎的凶人。賊子奸滑,諾大的江陵,一時片刻要將人搜拿出來,也是不易。”

    王嵩無聲的催促著他接著往下說:

    “我人手雖不多,但謝家不同於其他世族門閥,便由我斗膽決定,分出三百人手,護送謝家的人先入洛陽避避風頭,待將賊子捉拿誅殺之後,再聽皇上發落。想必為了安撫江南人心,我這舉動,皇上也不會怪罪的。”

    說到此處,郭翰頓了頓:

    “事急從權,若是大人也認為此舉妥當,便請謝家收拾一番,我先令人送他們出江洲,以躲避災禍。”

    岸上還橫七豎八擺了不少屍首,王嵩點了點頭,下了決心:

    “如此也好,麻煩將軍。”

    洛陽紫宸宮裡,傅明華正陪著燕追處理奏摺。

    已經七月,可是天氣仍舊炎熱,宮中四處擺了冰盆,可殿內仍有幾個宮人拿了扇子在輕搖著,送出一陣陣涼爽的微風來。

    涼榻之上擺滿了奏摺,燕追靠著小几,拿了本折子,傅明華拿了白團扇,不時為他搖上兩下。

    她沒有去動那些隨意亂扔的折子,只是拿了銀簽叉了冰鎮後切開的瓜果吃,燕追身體往她靠近了些,將嘴唇湊了過來。

    殿中的人彷彿沒有看到這一幕,黃一興等人甚至連眉梢都沒動,傅明華卻仍是覺得有些羞澀,叉了塊甜瓜遞到他唇邊,他擰著眉,很勉為其難的吃了。

    他對於吃食並不如何講究,在許多事情上,與當初的嘉安帝有異曲同功之妙,十分的克制。

    衣食住行四樣裡,他彷彿一切照例制,並沒有對這些東西有特殊的喜好。

    他吃了瓜果,興許是太甜膩了,又伸了手出去,黃一興體貼的送上茶,他喝了一口漱嘴,便有宮人捧了盆缽來任他將茶水吐了,他取了帕子擦嘴,傅明華眼角餘光看到他手上的奏摺,隱約瞧見了'江洲'的字樣。

    她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燕追卻彷彿並沒有在意,反倒將折子一扔,“江洲里宇文氏死了五十多人,郭翰有意令謝家的人撤出江洲。”

    說這話時,他的神情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的,眼神銳利逼人,帶著幾分咄咄逼人的神色。

    傅明華頓了一頓,將手裡吃了一半的碗放下,若到了此時,還說她猜不出來燕追意圖,那是假的。

    從高甚之死,再到‘凌氏餘孽’,都是他一早便埋下的棋子罷了。

    他想讓謝家遷出江洲,給謝家挪個地兒。

    她記得自己曾說過的話,世族如樹,尤其是謝家這樣傳承悠久的家族,更如參天古樹,枝茂葉茂,不好修剪。

    可是他想移‘樹’,便是應了自己當日與他談過的那番有關於‘木香’的話。

    她不吃玉碗中的甜瓜了,燕追拿是拿了叉子,一口一口的叉來餵她:

    “元娘覺得,此事有幾分把握?”

    他問的沒頭沒腦的,但傅明華就是品出了他話中的意思,他是在問,利用此事,逼謝家撤出江洲,讓出被謝家霸占多年的江洲,有幾分把握罷了。

    若換了旁人,燕追這番部署興許有用,但對於謝家來說,哪怕有‘凌氏餘孽’這個藉口,燕追的打算卻不一定成功的。

    她神情有些凝重,燕追就笑道:

    “我心裡也是有數。”

    他露出幾顆潔白的牙:“此事成功把握不大。不過世族的傳承靠什麼?謝家的凝聚力又從何而來?”

    傅明華抿了抿唇,對他的問題心中也是有數的。

    自漢武帝時期,漢初分封的諸侯國意圖謀反,武帝為了集統君權,採納董仲舒等人的諫略,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觀點,加強君王權威,使得皇權至上,造成了皇帝至高無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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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四章 哄你

    以‘君臣父子,家國天下’,以三綱五常的等級秩序治理天下。

    這套把戲,歷朝歷代以來,無論是有為還是昏庸的君主,都被貫徹。

    而世族傳承,靠的是謝氏這塊數百年來被後人所擁護的招牌及長長累累的家族族譜,那一箱一閣珍貴的文書收藏,才使得謝氏族人前赴後繼的為謝家而奔走,為的就是那虛名,使自己名傳後世,受後輩子孫所景仰。

    她想到了謝氏,天性冷清的人,卻在嫁進長樂侯府多年以後,仍事事處處為謝家所著想。

    燕追目光落到了她唇上,她未施脂粉,看起來不如平日盛妝之後的艷麗,可是這清水出芙蓉的模樣卻別有一番風貌。

    她唇色淡粉,沾了些甜瓜的汁水,讓並不愛吃甜膩的燕追也覺得有些饞了起來。

    他俯身靠了過去,趁她不注意想吻她,只是他舌尖才剛從她唇上刷過,她便警惕起來,身體往後仰,看了黃一興等人一眼,又看燕追,臉頰泛紅的道:

    “皇上!”

    她有些生氣的嬌嗔,嘴唇卻仍殘留著被他舌尖舔過的灼燙感,她伸了舌頭去舔,又咬了咬,一下便將那水嫩的嘴唇折磨得嫣紅。

    燕追目光灼灼,又叉了甜瓜去餵她:

    “出去走走?”

    她也吃得甜膩,搖了搖頭不要。

    外間太陽明媚,十分炎熱,若說還有能避暑的地方,便唯有蓬萊閣了。

    那裡曾是崔貴妃所住的宮殿,自崔貴妃殯天之後,傅明華便很少去了,她有些害怕想起當日靜姑跪在地上,問著她'有沒有原諒娘娘'的淚流滿面的模樣。

    燕追此時提及出去走走,顯然不可能往炎熱的地方走,十有八九是說去蓬萊閣。

    她有些遲疑,燕追已經令人備步輦及黃羅蓋傘,一面拉了傅明華起身下涼榻。

    “還在想起當日靜姑與你說的話?”

    兩人夫妻同心,她心裡想的事,他自然也猜得到。

    當日靜姑跪在她的面前,與她說的那些話,其實燕追也是隱約聽到了一些,他如此聰明,又有什麼猜不到?

    “你會不會怪我?”

    她仰轉了頭去問燕追,燕追定定的看了她半晌,突然便笑出了聲來:“我還以為,我的元娘一輩子都不會問出這句話來。”她實在是太驕傲,許多事情都不屑於訴諸於口的。

    傅明華聽他這樣說,覺得有些好奇:

    “為什麼這樣說?”

    外間天氣熱,燕追收了奏摺,牽了她出了殿門,熱氣便撲面而來,陽光雖然被攔在屋簷之外,但那炙人的熱浪卻仍是一波一波卷來。

    她仰著頭問燕追,陽光照在她白淨無暇的玉肌上,能看到那一點點淡淡的絨毛及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映入的燕追的影子。

    燕追就道:

    “因為我們是夫妻。”

    所以他知她,她懂他。

    崔貴妃的死,與她是無關的,他如果因為當日靜姑的幾句話而遷怒了她,怎麼又配得到她的感情?

    傅明華眼皮垂了下來,聽了這話想要笑,眼睛卻有些澀意。

    “我們是夫妻……”

    她自然也明白崔貴妃的死,與其說是崔貴妃在當日的自己與傅明華之間做決擇,還不如說是崔貴妃在崔家與兒子之間別無選擇,走上了那條不歸路而已。

    可是靜姑當日問的話太沉重,由不得她不記在心裡。

    她性情再沉穩,可年紀始終還太輕,做不到將所有事都看得雲淡風輕。

    “母親的事,你心中有結,我也有。”

    他牽了傅明華的手,往蓬萊閣的方向走:

    “可是無論如何,木已成舟,後悔已經無濟於事,日子總得過下去。”

    黃一興遠遠的跟著,想要回話說‘步輦及黃羅傘蓋已經備妥’,可看著並肩而行的兩夫妻,卻又不敢上前攪了兩人說話的興致。

    他是早在當初便知道秦王寵愛秦王妃的。

    燕追登基以來,也從未掩飾過自己愛妻的性情,可剛剛看到皇帝毫不避嫌的與皇后同食,還拿了甜瓜餵傅明華,黃一興才發現這哪裡算是寵,分明就是看得如眼珠子似的。

    “蓬萊閣是昔日母親住過的宮殿,可也是你我二人曾去過、坐過、說過話的地步。”他伸手將傅明華的手握得更緊:“那裡除了有向你叩頭的奴婢,還有那滿池的蓮花,馥郁的香氣,及你、我、母親昔日的影子。”

    燕追從來不說這樣的話,可此時這些安慰她的話從他口中娓娓道來,傅明華再低頭看到兩人緊牽的手,當日靜姑跪在地上,滿臉是淚問她的話,給她帶來的那些莫名恐懼,此時再想,好似就並沒有先前在意。

    她含著眼淚微笑,“我明白。”

    他被嘉安帝與崔貴妃教得很好,除了出眾的外表,尊貴的身世,他還有隱藏在驕傲之下的溫柔,偶爾的展露,便足以便人沉溺。

    她想起自己以前避他如蛇蠍,此時想起才後悔。

    “詔陵已經開了,諡號已經定下了,靜姑求見過,跟我說想為太后守陵,我已經准了。”

    兩人繞著遊廊緩緩朝蓬萊閣的方向走,燕追說起這話,令傅明華愣了愣:

    “我還以為,靜姑會留在我的身邊。”

    她話音一落,燕追便轉過了頭來:

    “原本是的。”

    靜姑與崔貴妃主僕情深,崔貴妃臨死之前,必定有過話交待靜姑的,也定是為靜姑將來考慮過的,只是靜姑卻是並不願意留在傅明華身側。

    雖說燕追能想明白崔貴妃的死與傅明華無關,但靜姑卻是有些想不通的,她的記憶停留在崔貴妃飲鴆而亡的那一日,難以從痛苦裡抽離,所以當日才有她跪在傅明華面前,大聲問'傅明華有沒有原諒崔貴妃逼死謝氏'這一樁舊事。

    她已經心如死灰,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在燕追意料之中的。

    傅明華不知怎麼的,便想起了已經死了很久的安嬤嬤。她為了謝氏,甘願碰牆而死。

    燕追伸手來替她擦眼角的濕意,如果是旁人令她流淚,他必定怒火翻騰,可是此時讓她濕了雙眸的,卻又是他自己。

    “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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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7 16:08:2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五十五章 不知

    燕追哄了一聲,傅明華便眨了眨眼,輕輕的:“嗯。”

    “郭翰此趟前往江洲,我猜著事情也不會那樣順利。”

    燕追不再提及崔貴妃的事,反倒提起江洲謝家來:

    “宇文家能死一些人,謝家的人卻是不能這樣碰的。”

    謝家必定也是猜到最這一點。

    文人手中的筆如刀,殺人於無形。

    一個不好,便是臭名昭著,流傳後世。

    燕追以‘凌氏餘孽’的名義,令郭翰闖入宇文家,確實是殺雞儆猴,造勢而已。

    他只是令郭翰以此事逼謝家遷徙,是不能動謝家的一人。

    謝家人若出事,朝廷哪怕師出有名,難免也會落下一個‘無能’的名聲,皇帝威望也會大受打擊。

    但若以此事逼迫謝家遷徙,卻是可行。

    “三郎想要毀去謝家一些祖傳書籍、族譜?”

    傅明華其實早就猜出了幾分他心中的意圖,此時問了一句。

    燕追目光閃了閃,沒有否認:“最差也要如此的。我年幼之時,不懂何為世族之害。 ”

    雖說曾聽孟孝淳說過,世族之害,在於把持朝政,左右朝局,可那時的他年紀太幼小,還不明就裡,自然理解也不大深刻。

    直到年長一些,才隱約明白過來。

    此時書籍珍貴,大部份的書都掌控在少部份人的手裡,其中世族把持的書籍佔大部份。

    世家門閥掌控了朝廷所需的大批人才,世族權貴的子弟隨意出入宮中,由誰做官,百姓說了不算,皇帝有時說了也不算,而​​是世族決定。

    當朝中大部份的官員都出自世族門閥,怕是龍椅之上的皇帝,都不得不受制於人。

    “大唐稅收、徭役都以自耕農戶為主。”

    朝廷分發大量土地交到百姓手中耕種,百姓再交稅收,成為國庫大部份的收入,可是大唐建國以來,謝氏、崔氏、陰氏、祝氏等四姓便在開國之初,佔據了各自領地。

    尤其是以謝家為主,在江洲一帶,占山護澤,兼併大量土地。

    太祖起兵之時,曾與四姓達成一致協議,定國之後,便硬生生分去四塊廣袤的土地。

    以江洲為最。

    江南乃是魚米之鄉,可是江南最肥沃的土地,卻在謝家的手裡。

    世族就如同一隻血蛭,寄生在朝廷的身上,吸大唐的血而壯大他們自己。

    所以四姓富庶卻又清貴,高高在上,卻被朝廷所不容忍。

    嘉安帝當年就是深知世族之害,先掃清除了四姓之外的其餘世族,為燕追撥去後患,使他能安心對付四姓。

    直到他登基之後,他才知道當初的嘉安帝,日夜承受的是什麼樣的壓力。

    若想昏庸享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罷了,數百年後誰又知大唐是什麼樣的光景?

    可是他想起了嘉安帝崩殂之前的那一天,抱著燕昭說的話。

    燕追轉頭朝廊外望去,外頭陽光明媚,綠葉成蔭,他英俊的面容下,卻不見半絲笑意:

    “先帝臨終之時,抱著昭兒喚追兒。”

    他的眼神有些複雜,似迷茫,似冷酷,又似有些不知所措混織在一起:

    “他說,‘朕這江山,都是你的。’。”

    到了有朝一日,情形倒轉,他也會像嘉安帝對他所說的那般,對燕昭說同樣的話。

    他原本是因為崔貴妃的死而心中有結,他一直認為皇帝教會他的,是強大、冷漠與無堅不摧的意志。

    “可是元娘,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先帝臨終之時,卻教會了我另一種愛護與責任。”

    傅明華握著他的手,安靜的聽他自語:

    “我也時常會擔憂,這份家業,傳承到昭兒手上時,是不是不負當初先帝交到我手中時?”

    這種憂心,時常隨著他在處理四姓時,不時會浮現在他心裡。

    這一刻燕追不是強勢而坐擁天下的君王,他只是一個憂心忡忡著能不能將‘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傳承到兒子手上的父親。

    傅明華將頭靠在他肩上,他有些憐愛的轉過頭來,下巴在她頭頂蹭了蹭,蹭鬆了她鬆鬆攏起的髮鬢。

    幾絲秀髮垂落下來,更顯出她眉眼間的細膩。

    他不需要她的話語去安慰,他只是需要有人來聽他說這些話而已。

    都說九五至尊,孤家寡人。燕追能走到如今,坐上帝位,他的心志之堅定,亦是不輸當初的嘉安帝。

    她聰明,卻又並沒有賣露自己的那幾小聰明,反倒任他抱了一陣,燕追嘴角邊笑意更深,傅明華看不到他的神情,他眼珠泛紅,提起世族時,殺意翻騰。

    江陵宇文氏族學裡死了數十餘人的消息傳入洛陽,滿朝震驚。

    眾大臣憤慨的要求燕追重懲凶人。

    燕追便再令宗室之中齊王燕驥再領兵三千,圍截江陵。

    而郭翰當日在與王嵩提及護送謝家的人離開江洲,暫避災禍的提議,在謝家裡卻受到了抵觸。

    數日以來王嵩不停的遊說,宇文氏的人已經被‘護送’離開了江陵,可是謝家卻並不願離開江洲這片土地。

    “下官只是擔憂‘亂黨’作祟,擾了謝家清靜,離開江洲只是暫時,一旦等到此間事了之後,您再與族人搬遷回來就是。”

    王嵩苦口婆心,好幾回甚至險些沒能進得了謝家的大門。

    炎炎夏日,他穿了儒衫,外罩降綃紗袍,頭戴雙耳襆頭,熱得滿頭大汗的。

    近來宇文氏的災禍,對於王嵩來說,也是無端受到牽連的。

    他在江南為官多年,德高望重,又愛提攜貧寒子弟,深得民心。

    可如今宇文氏的族學裡死了這樣多子弟,對他威望來說是一重大打擊。

    三年考核之後,怕是他已經無緣於江南太守這個職位,是會外調的。

    想到此處,王嵩數夜不能寐,飯食也難以入口,幾天下來整個人黑瘦了一圈。

    謝老爺在他來之前,還在準備焚香淨手撫琴,王嵩一來,自然擾了他的雅興。

    “大人不必再說,我知道大人心中為難。只是謝家在江洲數百年,歷經數朝,謝氏的祖宗,從來沒有因為貪生怕死,便遷出江洲的。”

    他微笑著打發王嵩,目光令人不敢直視:

    “若如此貪生怕死,災禍一來,便連祖宅都棄之不顧,這謝家大堂之後,祭的是謝家數百年的祖宗牌位,怕是我前腳一走,後腳祖宗們便要入夢來罵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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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8 07:09: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五十六章 好歹

    謝老爺伸手一指身後,笑著說道:

    “禍福自由天定,俗語有云,閻王註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誰人又知,我這一躲,究竟是福是禍呢?”

    王嵩啞口無言,再說不出話來。

    自然也就注定今日是要無功而返的。

    他長嘆了口氣,“您再考慮考慮。”

    謝老爺便笑著去端茶杯:

    “不必。”

    那送客的姿態一擺出來,王嵩便也唯有狼狽告辭。

    他憂心忡忡的回了太守府,郭翰還在等他消息。

    謝家的人不肯撤離,郭翰看到王嵩的神情,便已經猜到了一些。

    這樣的結果,早在燕追意料之中的,謝家的人各個奸滑,怕是早就猜出了事情原委,卻苦無證據,有口難言而已。

    但他們卻吃定了朝廷不敢向謝家的人動手的。

    不過若是換了旁人,忌憚於謝氏盛名,確實怕是不敢動手,但是郭翰又不一樣。

    此人與郭家的人都不一樣,他不忠皇帝,不忠大唐,唯一忠的便是當日曾對他施過恩的燕追。

    如今燕追下令,無論如何他也得將事情辦妥的。

    這謝家非遷不可!他想到了昔日的老忠信郡王曾做過的事……

    郭翰當時一言不發離去,心裡卻對謝家生出重重殺機。

    七月十五中元節一過,燕驥領兵馬三千來到江陵與他會合。

    這位大唐王朝如今年紀最輕的王爺一路長途奔波,臉上卻不見絲毫疲憊之色,反倒有種說不出的興奮。

    他年紀還輕,不過十四歲,但是身材已經很是高大了,因為長途跋涉的緣故,他根本沒有功夫打理自己的儀表,穿了輕甲,唇上長了鬍鬚,顯出比他實際年齡更多的沉穩與成熟。

    好似自先帝、先太后故去後,他一夜之間便長大了許多。

    燕追並沒有如先前嘉安帝所說,皇帝喪事一妥,便送他前去封地,而是以先帝尚未入陵,等先帝靈樞入昭陵才算半年之期為限,將他留在了洛陽之中。

    此次他得了燕追交待的任務,便十分興奮,一來便去尋郭翰,問他如今‘凌氏餘孽’要如何處理。

    “我自小習武,雖不如皇上臂力驚人,但也可以開弓一石。”

    他有些驕傲,提及自己力量,眉飛色舞的。

    燕驥也確實有值得他自己驕傲之處,他年紀還小,便能開弓一石,確實了不起。

    郭翰心中琢磨著燕追派他來的用意。

    朝中文武臣將並非沒人,若論武藝,俞昭成等人勝過燕驥許多,左右驍衛之中亦是人才濟濟。

    可為何卻偏偏派了個燕驥前來,年紀幼小,雖出身宗室,可宗室又非無人,岐王府的人,如今還在洛陽的。

    倒是此次‘凌氏餘孽’殺入的是宇文氏族,皇后才將為齊王定下宇文氏的女兒為妃,只等他十八之後迎娶。

    若是依照此事,宇文家出事,燕驥領兵前來追拿凶人,倒是有亦可循。

    他腦中思索著,臉上卻露出笑意,一面令人布下酒席,一面就邀燕驥入府:

    “王爺別急,‘凌氏餘孽’暫且不提,為今有一難事。”

    郭翰將謝家不肯遷徙一事說了,“‘餘孽’仍未捉到,我憂心的是這謝家。”他一面說著,一面去看燕驥的臉。

    燕驥若有所思,郭翰便心中明了,這位主子怕也只是表面大大咧咧,不是真正傻呼呼的人。

    “該如何做,大將軍教我。”燕驥拍了拍衣裳,笑著就道:“出發之時,三哥曾召我入宮,吩咐過的,一切聽憑大將軍指揮。 ”

    郭翰瞇了瞇眼,燕驥這句話,便相當於已經在傳皇上口喻。

    燕追放權給他,隨他任意行事。

    他轉頭望了眼窗外,江南多雨,已經連著晴了多日,今日吹起了東風。

    俗語有言:一日東風三日雨,三日東風一場空,他摸了摸下巴,這恐怕是有雨的徵兆。

    想到此處,郭翰不由笑了起來,“先為王爺接風洗塵,事後再商議大計!”

    燕驥站起身,很爽快的應:

    “成!”

    江南的酒並不醉人,飲了一壇,別說郭翰,連燕驥都是才將上頭而已。

    飯菜倒是精緻,只是兩人用得都並不多,郭翰這才提及謝家的事:

    “不瞞王爺,謝家是皇上心腹大患,我有一計,想要向王爺藉此人,為皇上排憂解難。”

    江洲位於潯陽一側,自古以來,潯陽江西一帶,便是水患頻發之地。

    幾乎每隔幾年,便有水災發生。

    上一次澇災時,已經是三年前了。

    郭翰眼中露出森然之色,心中一個膽大包天的念頭攔都攔不住,充盈了他的腦海裡。

    謝家不願遷出江洲,軟的不行,他便要來硬的。

    不敢殺謝家的人,不能壞燕追的名聲,但是他可以藉‘水’而將謝家逼殺出江洲。

    謝家當年的地勢,乃是祖輩精心挑選後的,位於江洲地勢稍高一些的上端,每次水患之時,朝廷致力於防洪築堤。

    王嵩任太守以來,雖說其他政績平平,但是在治洪一事上,卻是頗有功勞的,所以他在江南任職多年,嘉安帝哪怕明知一個官員不能久居於同一個地方,卻都因為大唐缺乏治理洪水的人才,而一直沒有將他調離。

    江洲一帶堤壩築得很高,且十分牢實,王嵩在潮枯的季節,便令人在上游之中築了不少堤,將洪水一層一層的攔下下,流到江洲時,便威力一層弱於一層,雖在洪災來時,也有傷害,但傷害卻並不深。

    江南乃是魚米之鄉,每次澇災,損失的不過就是一些農耕作物而已,一旦洪水褪去,百姓回歸家園,再由朝廷開倉放糧,一般便沒什麼問題。

    可此時的郭翰想引水!

    他此時將謝家當成需要自己驅逐的敵人。玩陽謀他不是謝家的對手,這樣的情況下拿謝家無計可施,但是若論行軍打仗,他卻不見得會輸謝家的人。

    郭翰高聲令人備了沙盤送來,燕驥極有興趣的湊了過去。

    看他將製下的令旗一一插入沙盤之中,什麼地方是水流湖泊,什麼地方是高山地形,郭翰都一一爛熟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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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8 07:10:0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五十七章 揣摩

    近來郭翰追拿‘凌氏餘孽’,又在水中打撈宇文氏中被人殺死的屍體,早將周圍地勢爛熟於心。

    想到此處,郭翰插旗的動作一頓。

    燕追令他領兵追入江南,又令劉昌本領人殺宇文世族中的數十餘人,這樣的舉動,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

    細細想來,事情一環扣一環,彷彿燕追不在江南坐鎮,卻發生的每一樁事情都沒有脫離出他的掌控裡。

    包括宇文家,及江洲的地形。

    出事之後,王嵩親自帶了他打撈屍體,哪裡有什麼堤壩,王嵩都給他指得異常分明,也使郭翰對於江南地形十分熟悉。

    燕追派他入江南,應該也是深知他無法無天,卻獨受燕追約束的性格,彷彿那位高高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帝,已經猜出了他要如何做為,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君王意料之內!

    郭翰遠在江南,燕追坐鎮洛陽,運籌帷幄。

    他不敢再細想下去,後背一層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那位帝王年輕而英俊的臉此時浮現在他心裡,那雙冷漠而無情的眼,令郭翰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牙關都咬得極緊。

    “大將軍?”

    燕驥不明白為何郭翰突然臉色大變,額角透汗,喚了他一聲,他回過神來,手抖了抖,卻又堅定的將令旗插入了沙裡。

    不論如何,燕追對他有恩,既然皇上賞識,他也應該盡心竭力將事情辦妥才是。

    很快郭翰神色恢復了正常,搖了搖頭,平靜道:

    “王爺,您與皇上一母同胞,乃是至親兄弟,有些事,下官亦不想瞞您。”

    他伸手順著江流,眼睛卻盯著沙盤中代表謝家所在的位置:

    “皇上有剷除世族之心,尤以謝家為重,此次表面是藉‘凌氏餘孽'之事,逼謝家暫離江洲,實則是皇上有意使謝氏讓出江洲這塊領地。”

    燕驥躍躍欲試,點了點頭:“大將軍想要怎麼做?”

    郭翰聽他這樣一說,心中越發篤定,伸手指了指沙盤中代表謝氏的那一方位置,再指了指兩旁的江河,謝家佔據高處,燕驥就道:

    “皇上臨出發時曾跟我交待,謝氏祖宅早年曾找鬼谷的人相看位置,西高東低,每座院落以八卦乾、坎、艮、震、巽、離、坤、兌來定,若登高看去,外形似雄雞,氣勢雄渾。”

    他說到此處,抓了抓腦袋,顯然說得有些拗口的樣子。

    “幾年前趙國太夫人七十生辰之時,皇上曾來過江洲,說謝家主宅重要之處,位於雞頭之上,離潯陽江邊極近。”

    郭翰便明白燕追的打算了。

    也就是說,此次燕追的目的,可能並非在定要屠盡謝家多少人,而是斷了謝氏的傳承!

    他點了點頭,心中既然有了數,便思索了一番,這河道不能毀,但可以改動而引水,江洲每隔幾年便要發生一次澇災,只是以往受災的,大多都是貧苦百姓,而謝家位於上游,再加上王嵩唯恐在自己治內,使謝家出了差錯,所以每年河堤檢查之中,謝家是重中之重,耗費大量錢財修築堤壩保謝家的,導致謝家未受波及。

    這也是多年下來,燕唐皇室難以容忍世家的原因。

    世家所得,顆粒不交皇室,反倒每年皇室耗費大量錢財,就為保住這些世家命脈。

    長此以往,世家就如蛀在大唐皇室身上的血蛭,攢存實力,以圖謀再起。

    郭翰背地裡令人開溝挖渠,一面又大肆領兵在全城搜拿'凌氏餘孽'以造聲勢,幾日之後,果然江洲里天氣一下便陰沉寒冷了許多,'凌氏餘孽'的存在,彷彿籠在了江洲人心裡的一個陰影,使人有些毛骨悚然,江洲好像一夜之間便提前進入了冬季裡。

    第二日'淅淅瀝瀝'便開始下起了雨,那雨越下越大,幾日以來王嵩沒再顧得上揖拿'屠殺宇文氏'真兇一事,而開始令人準備巡視江堤,以防洪水來襲。

    這幾日王嵩總覺得有不好的事會發生,江水連連上漲,若雨勢仍舊不停,怕是潯陽江邊、洞庭湖的水蔓延開來,又是一場水禍會生。

    他夜裡睡得不大踏實,總是惡夢不斷。

    說來也怪,他在江洲多年,自調任江洲為官開始,從當初的六品同知,一步步升到如今一方太守的位置,他也算是在江洲經歷過不少風雨。

    這水禍每隔幾年總會發生,他應該早就習慣了,可是今年他又覺得有些不一樣,夜裡被惡夢驚醒,總覺得有'凌氏餘孽'混進了太守府邸,'咚咚咚咚'的拍著門窗想逼進!

    他汗如雨下,陡然驚醒。

    外間電閃雷鳴,侍妾正伸手在推他,他想也不想便將婦人推下榻去,婦人哭哭啼啼:

    “老爺,外間差人等著見您。”

    王嵩聽了這話,不知為何,又覺得眼皮直跳,連鞋也顧不得穿,赤著腳起身,丫環忙取了袍子要為他披上,他匆忙趕了出來,鞋也是匆匆汲上,淋得渾身濕透的官差跪在外間廊下,看到他出來,哭著大喊:

    “大老爺,謝家出事了!”

    洪水鋪涎了開來,衝涮過謝家的祖宅,將謝家那棟百年老宅沖毀了大半。

    王嵩聽了這話,眼前直發黑,身體晃了幾晃,險些栽倒在地。

    此時的謝家已經急成了一團,今年的水勢是從謝家開始,族人們正欲搶救族譜及祖宗的牌位。

    水禍之下,不少人腳淹在水中,謝大爺一臉憤恨,看著族人忙來忙去,將已經被收拾出來的書卷字畫裝箱抬起,只是這大水往上漲,現下救得了一時,又最終能保得住幾分?

    “定是郭翰那廝幹的!”

    他抹了把臉,謝家的人此時臉上從未有過的狼狽之色。

    謝老爺神情陰沉,他也沒有想到郭翰如此的狠毒,想出這一招,簡直是要壞了謝家根基。

    “先救字畫卷宗,定不能讓族譜丟失!”

    這是謝家的傳承,有族譜在,謝家便一直都在,將來謝氏族人哪怕被迫分離各地,心中卻僅向著江洲謝氏。

    可若是族譜不在,便相當於斷了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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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8 07:10: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五十八章 聖心

    謝老爺大聲的吩咐著,下人忍了淚就回:

    “救回一些……”

    只是一些祖宗牌位卻被隨水沖垮,混在一堆木頭渣子裡。

    有些殘渣斷木,還漂浮在水面上,謝家的人慌忙伸手去撈,卻只撈到了幾截碎木而已。

    謝利亨重重的將手拍在水面,水濺了他一臉,他的眼神中露出幾分狼狽之色。

    水勢越漲越快,王嵩得到消息往謝家這邊趕來時,郭翰也帶了人趕到了。

    此時的謝家彷彿經過了狂風驟雨襲擊下的樹,枝殘葉落,慘不忍睹。

    此時天色未明,王嵩看著謝家這光景,心當時便直直的沉了下去。

    郭翰臉上帶著若隱似無的笑,謝家人看他的眼神卻像是恨不能將他生吞活剝了似的。

    “早知如此,還不如我早些時候,送諸位先往洛陽北上,避開這場災禍了!”

    他揚了揚嘴角,謝家的人聽了他這話,氣得各個臉色鐵青。

    郭翰卻不理睬,轉頭徑自對面色慘白的王嵩道:

    “王太守,江洲之地怕是也遭了水患,此時夜深,我與齊王爺商議過,與他兵分兩路,他帶了一路人手,立即趕往領災民撤離。”

    王嵩失魂落魄,此時也沒心思分顧兩邊,聽了這話便點頭,感謝道:

    “如此再好不過,真是多謝大將軍了。”

    謝家人的目光恨不能將郭翰生吞活剝,郭翰卻笑得見牙不見眼。

    這一場水災來得迅速,事前沒有半點兒訊息。

    只是謝家向來佔於高地,雖說離潯陽江頭極近,可這幾年來,王嵩治水,總是先著重治理潯陽江,二十年來,江洲數次水患,謝家卻一直安然無恙。

    此次水患一起,謝家遭受了波及,謝家人心中便已經有了懷疑。

    天亮之時,郭翰與王嵩領兵奮力為謝家搶救物件,只是大部份的古玩字畫在洪水中化為烏有,祖籍傳承等亦是毀了大半,族人在洪水中被沖散,此時天亮一看,昔日風光無限的謝家,顯出幾分淒涼之色來。

    王嵩在短暫的惶恐之後,很快回過了神來。

    他畢竟在江洲一帶任職多年,對於洪水亦有經驗,冷靜之後咬牙吩咐了一隊人馬去加築河堤,又向郭翰借了些人,一面則是挖渠引水。

    謝家因為位置算高,郭翰下手之時又有分寸,是以洪水逐漸一個多時辰後被控制住了。

    只是謝老爺望著殘垣斷瓦,及漂在水面的碎木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謝老爺節哀順便。”

    郭翰咧著嘴,尋了一位水稍淺的地方站著,披了蓑衣,挽了褲腿,雨水順著蓑衣的邊沿往下滴,他說話時伸手去推一側斗笠,眼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之色:

    “天有不測風雲,至少謝老爺未出事,還好端端的站著。”

    他說出口的安慰話令謝利鎮、謝利亨兄弟二人都額角青筋直跳,兩人一宿未眠,顧著搶救書籍竹冊,眼底佈滿血絲,頭髮早就亂了,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郭翰哪裡怕他們兩人的瞪視,只是盯著謝老爺看。

    謝老爺忍了怒火,並不理睬郭翰的話,只吩咐長子道:

    “去清點一番,如今餘下的東西,還有多少。”

    傳承多年的世族,在意的不是錢、不是帛、不是米、不是鹽,而是那一箱箱的書簡,一捲捲的書冊。

    未出事時,謝家的書籍被精心愛護擺放,外間一書價值非凡,謝家卻有幾屋藏書。

    只可惜這一場水患將謝家幾百年心血化為烏有,謝老爺話音一落,謝利鎮便帶了些哭音:

    “只剩七箱了。”

    他伸手去指一角,千金難買的降香黃檀此時被水淋濕,裡面裝滿了搶救回來的書籍字畫。

    謝老爺看了一眼,心中那股隱忍的怒火‘騰’的一下又冒了出來。

    這些書籍沾濕了水,哪怕就是搶修之後,怕是也再難能保存下來多少,起碼是要再去十之五六。

    他想到此處,只覺得天旋地轉,人直顫抖。

    “這裡還有一頁殘卷,你們要麼?”

    郭翰突然張口喊道,他的話吸引了謝家人的注意,他面前昏黃的水流往前淌,一張紙在水中沉浮,謝家人臉色一振,謝利鎮正大步要過去,郭翰已經搶先一步彎腰將紙搶了起來,紙張貼在他手上,他伸手便要去揭,謝利亨見到這情景,連忙便喊:

    “不可。”

    紙遇水本來便易化,沾在物件上,不可去生拉硬扯,唯有稍後烤乾一些,再慢慢揭開了。

    郭翰卻不理他,手一摸一搓,紙便化為黃漿,他看了謝利亨一眼,謝家的人氣得臉色發白,他卻嘴角勾了勾。

    王嵩自然也看得出來這位郭將軍與謝家之間矛盾重重,他能理解謝家人心中的感受,不是書香傳承的世家,是不能懂那種痛苦。

    只是事到如今,他也唯有先勸謝家撤離再說。

    這裡的東西不毀也毀了,撤到高處,先將餘下的物品搶救回來再說。

    郭翰領了兵馬,護送謝家的人離開,謝氏的人因為太多,分為數批運送。

    謝老爺被迫上了軟轎時,不知為何想起了趙國太夫人臨終之前,曾說過的一句話。

    那時的崔氏問的不是子孫後代,不是謝家將來如何,她老人家已經竭力謀劃,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她念的,是當初郭正風所批的那九字箴言:

    “天將變,災難至,人分離,究竟,究竟應沒應驗?”

    那時的謝家人自然都是認為這九字箴言早應了,所謂天將變,難道不是指改朝換代?災難至不是因為燕太祖打壓世族?

    謝家多年以來,心懷警惕,防的就是'人分離',可是大唐建立至今,哪怕皇室不喜世族,但謝家卻依舊好端端的存在,眾人都以為,這當初郭正風所批的箴言,怕是早就已經應了驗。

    可此時謝老爺再想起,卻想到的是,'天將變',興許不是指改朝換代,而是指大唐燕氏兩位帝皇的交接,嘉安帝傳位於燕追,所謂的'災難至',也不是燕太祖打壓世族,而是這一次真真正正的'水患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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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8 07:10: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五十九章 治國

    如今謝家裡的人,三三兩兩被分頭送走,豈非應了郭正風當日所說過的‘人分離’三個字了?

    謝老爺以往教育兒子,總說命理之術,可信卻不可盡信,但此時他念及此處,卻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江洲的水患一事傳入洛陽,燕追收到折子的那一刻,便知道郭翰明白他的心意,將事情辦成了。

    他部署這樣長時間,就等著這一刻的好消息。

    此時燕追應該召集姚釋等眾臣,商議大事,可是這會兒他心情極佳,最想見的卻不是姚釋等人,而是吩咐黃一興:

    “去清寧宮。”

    洛陽的秋雨已經下了幾日,時斷時續,將園中草木洗刷得綠油油的。

    傅明華坐在廊下,看宮人們小心翼翼護著正試圖想學走路的燕昭在地上蹣跚前行,不時小孩子雙腳一軟要摔倒,燕昭倒是不怕,卻將乳母嚇得魂也飛了,數次都險些哭出來,小孩兒卻咧著嘴望著母親笑個不停。

    “過來。”傅明華沖兒子招手,又給他看自己手中把玩的金鈴,吸引他的注意,他站在幾步開外,有些猶豫。

    最終仍是敵不過母親的誘惑,邁了小腿跌跌撞撞朝母親走去,一把撲進母親懷裡。

    燕追過來時,恰好就瞧見燕昭衝進傅明華懷中,傅明華拿了帕子為他擦汗的情景。

    “服侍大皇子的宮人有功,賞。”

    他開口說了一句,身後黃一興自然將他的話記在了心裡。

    燕昭看到他過來,晃了晃手裡的金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乳母連忙將他抱開,傅明華才理了理衣裳,站起了身,“三郎。”

    “昭兒會走路了。”燕追看了兒子一眼,傅明華點了點頭:“能走一些。”這個年紀的孩子最是活潑好動的時候,急著想要下地,“只是筋骨還軟,走不了多遠。”

    他骨子裡與嘉安帝是一樣的性情,講究抱孫而不抱子,所以燕昭在他面前有些畏懼。

    燕追露出淺淺的笑意,難得伸手去逗孩子。

    陪著孩子玩了一陣,乳母將燕昭抱下去了,傅明華才問:

    “三郎今日心情很好?”

    他點了點頭,原本過來就是與傅明華說起這事兒,此時聽她一問,便不由道:

    “元娘,江洲之局,”他手握成拳,振臂一揮:

    “破了!”

    傅明華愣了一愣。

    江洲的謝氏,是四姓之中傳承最為悠久的世族,大有來頭,在當地名望地位都很超然。

    哪怕就是在四姓之中,陰、祝、崔氏都是隱隱以謝家馬首是瞻的。

    燕追當日想要先向謝氏下手時,傅明華還頗有些擔憂,可是沒想到,這樣短的時間內,他便將謝家在江洲形成的局破了。

    傅明華皺了皺眉,謝家不是這樣好對付的,光憑一個‘凌氏餘孽’的名頭,燕追是用了什麼樣的方法辦到此事的?

    “三郎是怎麼辦到的?”

    她問了一聲,燕追心情卻好,有意賣關子:“你猜?”

    廊外雨聲潺潺,碧雲為她送來的斗蓬,還沒為她披上,燕追便伸手接了過去,親自抖開為她披在了肩上。

    傅明華伸手將帶子捉住,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湧入她的腦海:

    “雨?”

    她仰頭去看燕追:

    “水?”

    旁人還是雲裡霧裡,燕追卻已經笑了起來。

    “三郎真的是用水?”她也想到了江洲特殊的地形,數面環水。

    靠潯陽江,而大大小小的湖流更是不計其數,自來江洲便有‘江南古城,秀在於湖’的說法,可見水秀。

    而江洲除了有水清之名,還有水禍之災。

    《史記.河渠書》裡,司馬遷就曾說過:“餘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

    司馬遷所說的'觀禹',指的是《尚書.禹貢》,書中寫的是治國之道,為了引起當時當權者的注意,而將書中所著得以推行,故將書託名於大禹。

    上古時期,洪水橫流,不分區域,大禹治水之後,將天下劃分為九州。

    而司馬遷提過的‘九江’,便屬這江洲一帶了。

    自古以來就是水患頻發之地,江南雖富饒豐盛,但總也有美中不足之處。

    只是近十幾年來,江洲、潯陽一帶雖常有水患發生,但相較幾十年前,一場水禍死傷數万人來說,已經是很不錯了。

    太守王嵩居功至偉,此人有治水之才,自上任以來,洪水年年被治理得當,雖有水禍,死傷卻不多,災難時朝廷發放糧錢,便熬過去了。

    傅明華此時細細一想燕追舉動,也不由得要稱妙。

    ‘凌氏餘孽’只是藉口,藉此事向謝家下手,若澇災禍害到了謝家,當初燕追的目的怕是就已經成功了。

    “只是,”她抿了抿嘴唇,眼睛卻望著自己手上那串金鈴,那是燕昭之前留下來的,他被乳母抱走時,昏昏欲睡,非要放在她的手上,讓她拿著才肯安心的。

    他新得了這樣一個把件兒,喜歡得跟什麼似的,乳母都不准碰,對她十分信任。

    她想到了謝氏,年幼之時的自己,在看著謝氏時,是不是相同的神情?

    不知為何,她想到了天豐末年,隨謝氏進宮時的情景,當時大雪剛停,陽光照在雪地上,凍得人腳趾都好像要僵硬得失去了知覺似的。

    她披著厚厚的貂裘,一步一步跟在謝氏的身後,看她的身影。

    “元娘,元娘……”

    傅明華恍了恍神,燕追卻已經喚了她好幾聲了。

    “怎麼了?”

    他低下頭問,“話說一半就停了。”

    她就將頭輕輕靠在燕追手臂上,嘆了口氣:“我只是想起了小時。”

    傅明華雙手抱著燕追的胳膊,自然能感覺得出來他的動靜,興許是察覺到了燕追欲說話的舉動,她將燕追手臂抱得更緊:

    “三郎,只是你是意在毀謝家祖籍、藏書,還是意在毀謝家對於江洲的影響力?”

    燕追品出她弦外之音:“你有法子?”

    “若是之前,倒是一籌莫展。”但是燕追的舉動卻將僵局破開,打出一片新局面來,“只是我些許想法,你且聽聽。”

    她說了這話,便站直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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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8 07:10: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六十章 良策

    傅明華隱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她身側的男人年紀還輕,處理謝家一事,顯示他雷厲風行的性格一面,果敢而冷靜,出奇不意卻又大膽激進。

    可同時,此事也顯出燕追性情中冷酷無情的另一面。

    她不知姚釋等人稍後會如何看待此事,家國大事她不予置評,只是心裡卻有些擔憂燕追。

    燕追點了點頭,拉了她的手,沿著遊廊緩緩往前走:“你說就是,我還沒召姚釋等人,先來與你說的。”

    他提及此事,有些得意,彷彿一個等著邀功的孩子。

    傅明華仰頭向他微微一笑,將腦海中的想法理了理,才開口道:

    “世家治理,在疏不在於堵。”江洲謝家,是不能隨意屠殺的,哪怕是能用計伏殺,可難免雙手沾滿血腥,也容易留下千古罵名,於燕追名聲不利,且易激怒江洲讀書人。

    她擔憂燕追乘勝追擊,有意謝家殺滅在江洲里,溫聲開口道:“既然遷不走謝家的人,三郎有沒有想過,遷江洲的百姓?”

    她一句話,令燕追的腳步頓時便定在了原地。

    傅明華走了一步,他不動了,才轉過了身來去看他:“三郎?”

    “遷江洲的百姓?”

    夫妻倆面對著面,燕追皺眉喃喃問了一聲,傅明華就點了點頭:

    “山不來就我,便我去就山就是。”

    “遷至哪裡?”

    他目光閃了閃,語氣尚算平靜,可是傅明華卻了解他的性情為人,他肯這樣問,心中必是已經有所想法了。

    “遷往劍南道,興元府。”

    傅明華含著笑意,答了一句:“以江洲的人,填興元府中,君集侯簡叔玉當初挖出來的坑!”

    “簡氏當年在興元府經營多年,根深蒂固。簡叔玉造反之時,先帝仍舊在世,當日平叛的就是三郎你。”她說到此處,又看了燕追一眼,那目光似笑非笑,似是帶了軟細的勾子,輕輕撩撥進他心裡。

    他當年靠的就是平簡氏之亂,而奠定了自己在軍中的地位。

    興元府時,燕追殺擄了不少簡氏的人,為了斬草除根,當日趁平叛之初,他將興元府血洗,具體殺了多少人,已經記不清了。

    只隱約後來記得,興元府城門上的血濺了一層又一層,潑水都難以洗淨。

    正如傅明華所說,簡家在興元府多年,影響極深,哪怕就是西京忠信郡王府凌氏也比之不過,為了剷除簡氏餘孽,嘉安帝也處決了一批人,連同鳳翔府昔日鄭王燕簡一脈,兩府原本人丁極盛,哪怕當年與吐蕃相鄰,偶有折損的情況下,當時興元府在官府戶籍上的人數共有二十萬餘。

    可是簡叔玉叛亂之後,經歷過戰事,興元府如今在籍人數不足八萬,這個數目還是大多老弱婦孺的情況下所得出的。

    也就是說,興元府確實缺人。

    可是大唐發展至今短短幾十年光景,人丁也並不興盛,大唐建立至今,嘉安帝勵精圖治之下,也只是在將大唐修補成當初陳朝末年征戰連連帶來的傷害而已。

    “三郎,江南自古以來便遠避兵禍,人口眾多。”傅明華握了燕追的手,將他手心攤開,以指尖作筆:

    “太祖將天下劃為十道治理,十道之中,江南道的戶籍是最多的。”她低垂著眸眼,認真的解釋:“你召度支尚書一問,江洲有多少人,查了便知。”

    “但據我所知,江南道中,僅江南東道,便有千萬餘人。”這個數目,足可見江南的富庶。

    燕追緩緩將手掌收緊,把她手圈在掌心裡,卻沒有出聲,只是用無聲的態度鼓勵著她繼續說下去。

    “江洲之中,謝家權勢鼎盛,你此時就是能藉災禍,殺得光謝家的人,可是抹不去江洲人心中謝家的印記。”傅明華嘆了口氣,輕聲的低語:“滅世族,你我都清楚,不在於滅其形,而是要削弱其影響力,否則便是治標而不治本。江洲之中,富饒的土地謝家幾乎圈入囊裡,江洲的富庶,百姓每年稅捐卻交不到朝廷手裡,身為大唐的江洲百姓,養的卻是江洲的謝家人。”

    “要改變這樣的情況,也不是非要從謝家身上打主意。若是將江洲的百姓,以一半填興元府。長此以往,謝家即便有田,也是無人耕種的。而興元府內,多肥沃的土地,缺的只是耕種的人而已。”她頓了片刻,“若是往常,要使百姓背井離鄉的遷徙,事情必定難辦,可此時不同。”

    此時江洲剛經歷澇災,百姓正感惶恐不安之時,燕追若再稍加以仁政,此事勢必可成。

    重要的是,謝家在江洲當地人心中威望極深,如此一來,便相當於無形中分弱謝家的聲勢,不費一兵一卒,是利國而利民的好事。

    “元娘。”她話都已經說到這裡,燕追又哪裡不知她的意思。

    傅明華所提出來的建議,確實別出新栽,於國於他都是大有益處的。

    且此事不需要再使他雙手沾滿血腥,不必使她夾在中間難為。

    “三郎,你聽我說。”她突然掙脫被燕追緊緊握住的手,展開雙臂,撲進他的懷裡,緊緊摟緊他的腰身,臉貼在他的胸前,急聲的道:“江洲謝家與我淵源很深,不論我與我的母親關係是親疏遠近,她始終生育了我,使我曾受謝家的恩惠。”

    哪怕這恩果曾有謝家有意施為的意圖夾雜在其中,可她仍是欠了謝家的。

    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崔貴妃,如今她在這樣的情況下,尚且左右為難,若崔貴妃仍舊在世,燕追手中的屠刀舉向崔氏時,崔貴妃心中又該是何心情?

    “我不想見你與謝家之間兵戎相見。”傅明華嘆了口中氣,她也擔憂燕追將來遭人詬病,戾氣過盛。

    她將手臂收得更緊,臉頰貼在他胸前,輕輕的蹭了蹭:

    “三郎,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江洲的事。”

    她一聲一聲的喚,從兩人相識之時,到如今成婚生子,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哀求過他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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