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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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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26:5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凶宅 第二十章 審結案件

  行到清風逆旅門前,周祈在馬上對謝庸叉叉手,笑道:「明日見,謝少卿。」

  謝庸點點頭,帶著羅啟走了。

  周祈和陳小六都下馬,陳小六去叫門。這個時候,那逆旅中都黑了,想來連主人帶客人都睡下了。

  拍了一會子,終於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答應著:「就來啦,就來啦。」

  陳小六便不再拍,轉而過來接過兩匹馬的韁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周祈玩笑道:「老大,你聽崔少尹的話住這清風逆旅,莫不是打著晚間爬牆的主意吧?」

  周祈笑問:「這是怎麼講?」

  謝庸走到自家門前下了馬,突然想起王寺卿說的事來,略想一想,把韁繩遞給羅啟,「你先進去,我有件事與周將軍說。」羅啟答應著,在後面看自家主人又折返回去。

  陳小六自得地對周祈笑道:「咱也是讀過書的人啊。那《東鄰女》中,女郎看那鄰家書生俊逸好看,便豎了梯子爬過牆頭,假說自己是狐仙,與這書生有夙緣……」

  「還有咱們原先辦過的永寧坊的案子,裡面那個王家小娘子攀著院中桂樹翻牆去隔壁與劉三郎幽會。老大,你翻牆過院自然是俐落無比,但對謝少卿還是莫要操之過急吧?」

  周祈微側臉,又回過頭來對陳小六笑道:「你啊,還是讀書太少,經的見的也少。你可知道十來年前一樁舊案,洛下有個被稱為窮奇娘子的?」

  「那窮奇娘子是洛下至味樓的庖廚,本事大得很,切的羊肉片比紙還薄,一盅燉八珍香飄半條街,然而她最出名的卻是『溜鄰肝』「抓炒七竅玲瓏心」。」周祈的聲音變得幽幽的,「夜半的時候,窮奇娘子攀牆而入鄰居李大家,取了李大的心肝,然後回來切絲切片、點火架鍋倒油……」

  陳小六抖一抖身子,「老大,你快別說了!」

  周祈語重心長地道:「所以說,這攀牆而過,不一定都是你以為的風月之事……」

  身後一聲輕咳。陳小六嚇一跳,回頭見路邊樹影裡走出一個身材頎長的身影來,「謝少卿?」

  周祈也回頭,「嗯?謝少卿!莫不是忘了交代下官什麼話?」

  謝庸負著手,淡淡地看她一眼,「我忘了與你說,明日朝會後仗下議政要議重修紫雲台的事,估計散得早不了。」

  周祈趕忙行禮,笑道:「多謝謝少卿還專門走來告知,那我就不早早去京兆府等著了。」早知道他來說這事,就不講窮奇娘子了……

  謝庸點頭,「嗯」一聲,便轉身離開。

  周祈叉手:「下官恭送謝少卿。」

  「某以為,以周將軍之才,想來也做不得那窮奇娘子。」那背影的聲音不鹹不淡的。

  呵,周祈撇撇嘴,諷刺我沒有做飯的本事……能吃就完了唄!

  陳小六則吸一口氣,做不得窮奇娘子……那這攀牆便是風月之事,莫非謝少卿是暗示讓老大攀牆過去……嗎?

  吸氣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裡委實有些響,謝庸脊背一僵,行路的姿態雖然依舊從容,步伐卻似變大了。

  「客人還住不住店啊?」門口提著燈籠的老叟揚聲問。

  「住,住!」周祈領著陳小六進了旅店。

  周祈悉心教導陳小六:「這調戲人呢,要分人,要點到為止,不可太多,亦不可太過,太多太過了就不是風流了,萬一遇見暴脾氣的,會挨揍……」

  第二日,周祈起得晚,與陳小六一起在崇仁坊吃了頓頗有盛名的胡娘子小鵪鶉肉餛飩,才牽馬晃悠著回興慶宮。

  頭午在興慶宮干支衛廨房處理了些雜事,再次修改添補了年終奏表,然後在公廚飯堂吃了頓味道千篇一律的午飯,在龍池邊轉悠一圈,估摸著時候,周祈便騎馬去光德坊京兆府衙。

  等的時候不大,鄭府尹並謝庸、崔熠便到了。

  雖則又是朝會又是仗下議政,鄭府尹精神卻不錯,只略歇息,便笑道:「走,我們去會會那幾個奸詐之徒。」

  今日是正式大審,作為大理寺少卿,謝庸與鄭府尹同審。

  先提審的是趙大。

  趙大上來便喊冤,「求貴人為小民做主啊。」

  鄭府尹被他氣笑了,「你說說你搆陷他人,冤從何來?」

  趙大睜大眼睛:「貴人,小民這不是搆陷啊,這是讓那有罪的自家露出馬腳。況且,小民也是被逼無奈,盛安郡公有權有勢,與我那不賢之妻通姦,小人若去找他理論,只怕早被滅了口。」

  鄭府尹怒道:「這天子腳下讓你說的還沒有王法了!你有冤情,為何不來告狀?」

  趙大趕忙磕頭:「小民記住了,以後有事便來這裡找貴人告狀。」

  崔熠和周祈都有些忍俊不禁,這趙大果真是個能人……

  讓他這一通無賴渾說,鄭府尹竟然氣得忘了詞,用手指點點趙大,便要發簽子打板子,這等奸詐之徒,不打果真不老實。

  「那你可知道,若未找到你,穆詠與衛氏或會被斷成謀殺,按律,謀殺人者,當斬。」謝庸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子冷冽。

  趙大認得這是抓來自己的那個官員,心裡本就打怵,這樣直指弓矢之的的話,他也確實沒法回答,不由有些訥訥。

  「若那般,殺他們的便是你。你,這是謀殺。」

  「不是,我不是……」趙大本能的反對。

  堂上卻沒人說話。

  公堂無形的威勢壓下來,趙大有些亂了,「衛氏通過密道與人通姦好幾年,我替人養兒子,當這剩王八,我報復一下子怎麼了?我辛辛苦苦這麼些年,若是沒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就被那姦夫淫婦治死了呢。這種事,本來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說說事情的經過吧。」鄭府尹見已經打開口子,便接著審。

  趙大耷拉下頭,「我早就覺得衛氏對我虛情假意的,尤其搬來這長安後更甚,孩子也不是我家的相貌,只是苦於沒有證據。那日我去後園花廳,想著把那裡改成暖房,誰知觸動機關,打開了密道……」

  「我一個小民,如何動得了一個郡公?於是便想出這詐死之策。家母信佛,知道臘月初一青龍寺有法會,當日,家母與那淫婦並奴僕婢子們都去了寺裡,只留劉叟看門。劉叟年邁耳聾,我極容易便混進了門。先去那地道中,用布蘸著備好的雞血,於那地道中不很顯眼的地方造了血痕,顯眼的地方怕被那姦夫淫婦發現壞了事。」

  「那裝雞血的東西和布在何處?」

  「裝雞血的是廚下的瓶子,我已清洗乾淨放了回去,那布我也略洗過,然後扔到了灶膛深處,如今想來已經早燒成灰了。」

  鄭府尹點點頭,放棄尋找這物證,「你接著說。」

  「家母回來,按照事先說好的,第二日便說做了凶夢……誰想會扯出丹娘的事,我正著急,家母與那淫婦被叫去認屍,那裡竟然有具無頭屍體,身邊又有衛氏針線。若那屍首被認為是我,誰還會來查這宅子,家母急中生智,說我腿上有痣……」

  趙大所言,竟與之前謝少卿推測的一絲不差。

  「那鬼哭又是怎麼回事?」鄭府尹問。

  「家母讓奴僕來府衙打聽著,知道貴人們懷疑丹娘和那姓方的,他們自然也不是好東西,」趙大臉上微現糾結,「但害我的畢竟還是衛氏和盛安郡公。我便趁夜去後園,假裝鬼哭,好引貴人們來查這宅子和園子……」

  這案情雖有曲折,但有之前謝庸的分析,眾人倒也都不驚訝。

  審完趙大,便提審他的情敵——盛安郡公穆詠。

  穆詠被抓,京兆又把他與趙大分開關押,故並不知道趙大還活著的事。此時提審,與趙大於走廊上走了個對面,穆詠滿臉驚駭。事已至此,趙大也沒有什麼怕的了,對他冷笑兩聲,便走了過去。

  來到堂上,穆詠問:「那趙大竟然還活著?」

  鄭府尹冷笑:「你如今是不是格外後悔?若是不殺那無辜之人,如今不過是個通姦的罪,徒一年半而已。」

  穆詠變了臉色,到底當了這麼些年的郡公,比趙大能扛:「什麼無辜之人,我不知道。既然那趙大還活著,諸位便該解除對我的懷疑了吧?我承認犯了通姦罪,鄭公按律定刑就是了。」

  「定罪且不忙,你聽聽我說得對不對。」鄭府尹綜合了周祈和謝庸的說法,「你聽說趙大在平康東回北曲認識一個妓子,為掩蓋通姦,擺脫嫌疑,便生出嫁禍之計。你在這平康坊客人中發現一個身材與趙大相當的,這人喝了不少酒,你用那荷包或是別的什麼香豔之物誘他去外面等,等他凍死,你與僕從便把他剝了衣服,砍了頭顱,又把那荷包扔下,以引我等認為那是趙大。」

  穆詠往後退了兩步,面色蒼白,嘴哆嗦著,「你如何知道的?」

  「哼!」鄭府尹拍響醒木,「還不速速招來!」

  「你後面說的都對,但我不是一開始就有意去害人的。衛氏與我傳了信兒,我心裡亂,本是想去南曲坐坐解煩,誰知不由自主就拐去了北曲,隨意找了個院子進去,恰見一個人在那裡豪飲,這人與趙大身形很是相似,也一樣鄙俗……我便上前搭訕,知道他是個潑皮賭棍,這種人,便是失蹤了,旁人也只以為他出去躲債了……」

  「我與他畢竟沒有冤仇,怎好殺了活人。我想起前年平康坊有個喝多了躺在外面凍死的,便想出了這個主意……」

  周祈看一眼謝庸,呵,我們這位凶手果然還有小時候哭鳥的影子,如謝少卿所說,是個「和軟」的。

  穆詠說了那人相貌,又交代了埋頭顱和衣物之所,鄭府尹當即便讓人去起。

  審完了主犯,餘下趙母、衛氏、穆詠貼身僕從等涉案的便容易了,饒是這樣,一干人犯審完,又是暮鼓時候。

  崔熠還有收尾的事,謝庸和周祈辭別鄭府尹等出來。

  周祈長嘆一聲:「一所多年前的凶宅引發的案件……看來這買房啊,真得謹慎。」

  周祈看謝庸:「對了,謝少卿,聽說四門博士馮公和左拾遺曲公都將致仕,且聽說要一同返鄉,那他們開化坊的宅子或是要賣的。二公雖官職不高,卻於士林和朝官中有令名,如今高齡致仕,善始善終,著實讓人欽羨,那兩幢宅子當能算是吉宅了。那宅子都不大,兩三進的樣子,少卿若有意,可去看看。」

  謝庸沒想到她竟然真還記著這事呢,臉上終於帶了微笑:「多謝。」

  周祈笑道:「少卿莫要客氣,某旁的做不了,打聽點消息倒還使得。」

  謝庸看周祈,疑心她在回敬昨晚說其沒有窮奇娘子烹飪之才的事,卻見她原本英氣的眉眼彎著,鼻子微皺,笑得竟很是純良。謝庸覺得,許是自己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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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周祈:關於翻牆頭的故事,我知道很多啊,饕餮娘子只是其一,要不我給你講個美女蛇吸腦髓的故事?

  謝庸:換一個。

  周祈:那就笨賊翻牆掉進犬舍的故事?

  謝庸:再換一個。

  周祈:你到底想聽啥?

  謝庸看向別處,輕聲道:嗯——就那種有月亮有花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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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27:0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凶宅 第二十一章 一起吃魚

  京兆的人起出了那無辜被殺者的頭顱和衣服。那頭顱雖埋入地下幾天,但因天氣寒冷,還能辨出形貌。稍加打探,也便找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此人名錢噲,是個賭徒,可惜名字取得不好,錢來得快,去得更快,有錢的時候便嫖娼喝酒,沒錢的時候到處舉債躲債,搜刮家裡去「翻本兒」。他幾日沒回家,家裡人只當他又輸了,到處躲債去了。

  事後崔熠與謝庸、周祈感慨:「那錢噲家裡窮得就剩兩床被臥,兩個孩子,一個七八歲,一個四五歲,都瘦巴巴的蘆柴棒一樣,那娘子頭臉上還有被打的痕跡。饒是這樣,她還伏在錢噲身上哭呢……」

  謝庸淡淡地道:「她悲傷亦有她悲傷的道理。一個女子帶著兩個孩子,於窮街陋巷之中,活得不易。錢噲活著固然給她們帶來麻煩,但有這麼個人『支撐門戶』,也省了許多麻煩。顯明,你回頭讓人交代里正和坊丁照應一下吧。」

  崔熠想了想,點點頭,回頭看絕影,絕影立刻行禮出去了。

  周祈看看謝庸,長了一張高門舊族的臉,竟然頗懂民間里巷的事……再看看旁邊可愛的崔少尹,周祈一笑,又吃了個糖果子。

  周祈說到做到,月中一發了薪俸,便約著崔熠,一起給謝少卿在豐魚樓接那個遲到的風。

  這豐魚樓除了做魚一絕,又有一樣招周祈喜歡的——各種點心糕餅糖果子做得極好。

  比如這「玲瓏水晶果」,山芋塊、橘子瓣、山楂、栗子等乾鮮果子外面裹了一層脆脆的糖皮,撒了些芝麻,又脆又甜又香。那果子上都插著牙籤子,一會兒工夫,周祈面前就攢了一小堆兒牙籤子,瓷盤中則去了一半果子。

  崔熠道:「從前老謝便說,可憐之人常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亦多可憐之處,想想,還真是,本案中的穆詠、趙大、衛氏……」

  跑堂的領著兩個士子模樣的來到近旁座位,其中一個不忙坐下,先對崔熠拱拱手:「這位郎君請了。剛才幾位莫不是在說最近那有名的『凶宅案』?」

  崔熠亦拱拱手,明知故問道:「哪個凶宅案?」

  另一個士子坐下道:「便是昇平坊那個凶宅案啊。盛安郡公使人掘了一條地道通向其鄰趙大郎家,與趙妻——」士子看一眼周祈,咳嗽一聲,略過了半句,「那趙大竟然詐死以誣盛安郡公,京兆並大理寺諸位倒也精明,竟破了這奇案。」

  另一個士子道:「我聽說這破案的還有一個禁衛的女將,很是厲害。」

  崔熠掃一眼周祈,笑問:「怎麼厲害的呢?」

  「據說那位女將身高近丈,虎眉豹眼,膀大腰圓,手拿一根九尺長鞭,端的是個煙燻太歲,火燎金剛!」

  崔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謝庸亦端起茶盞掩住唇邊的笑意。

  周祈看看案上自己那馬鞭,突然覺得它不夠好起來,果然還是長鞭更氣派些,但九尺的長鞭——東市上有賣的嗎?得找人訂做吧?

  那士子看他們笑,不高興起來,「幾位莫非不信?如今坊間都是這般說的。若不是這般,如何能做得將軍?」

  崔熠忍著笑點頭:「信,如何能不信?說起來,某還有幸見過這位女將呢。這位將軍鷹訓得極好,酒量亦頗佳,真真的女中豪傑!」

  那士子道:「可惜這樣的豪傑錯投了女身,相貌又著實威武了些,如今男兒多淺薄,只怕這位女將軍婚嫁上有些艱難。」

  周祈舉著山楂果,面色略帶悲憤,我沒說話啊,怎麼躺著還能中這種流矢?關鍵,還扎這麼準!

  另一個士子笑道:「聽伯清之言,似對這位女將頗有傾慕之意啊……」

  崔熠皺起眉打量那之前說話的士子,似買肉的在挑肥揀瘦。

  那士子擺手,「某一介白衣,談何傾慕?」

  崔熠收回眼來。

  那士子卻話音一轉,「若某有幸登科,過了銓選,得授一官半職……」士子咳嗽一聲,「不說這個了,顯得無禮。」

  周祈得意地看看崔熠和謝庸,嘿,看了沒?某已經有人願意接手了,不像你們倆……周祈覺得,這就譬如三人一起吃公廚大灶,臨吃飯了,突然有人請自己吃小灶去。

  崔熠對周祈微撇撇嘴。謝少卿沒什麼特別神色,端著茶盞,用盞蓋輕撥茶粉,淺淺地飲著茶。

  周祈越發得意,單就著他們倆的羨慕嫉妒,自己也能多吃一碗飯。

  不大會工夫,跑堂的端上蒸魚、烤魚、炸魚、魚丸的全魚宴來,周祈到底拋下這點光棍們之間的明爭暗鬥,專心招呼這兩根,並對付起自己食案上的魚來。

  周祈固然不通烹調之道,但這長安城好吃的,十成中,她吃了也有六七成了,故而於品評之道頗通,更記得各種各樣的典故,張刺史安西歸來連吃了五盤還要再添的魚膾,惹得和尚木魚敲錯點子的劉娘子蒸魚頭……說來足以佐餐。

  就著周祈的典故,崔熠又多要了兩個魚頭,那位謝少卿卻著實難招待,這般的好魚和好客主人,他都沒有多添半碗飯。周祈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

  誰想更好客的是這豐魚樓的店主人。

  「我剛才聽跑堂的小子說有人講的我們這裡魚菜的好典故,便知道是周將軍來了,沒想到還有崔少尹,真是蓬蓽生輝啊。」然後拍打那跑堂的一下,「你新來,認著些,這是崔少尹,這是周將軍……」

  他們話音雖不高,那兩個士子卻也聽到了,不由有些瞠目結舌,也太巧了吧?

  那個說傾慕周祈的不由得多向她看了兩眼,被崔熠瞪了回去。

  出了豐魚樓,崔熠問周祈:「席間你衝我們笑什麼?你還真看上那小子了?比他好多少的,我也能給你弄一車來。那人不行!是不是?子正。」

  謝庸是那種秉承君子之道的,鮮少背後評論他人,崔熠也就是隨便一問,誰知這次謝庸竟然也有了些凡人氣兒:「嗯,那人是略顯孟浪。」

  哎呦,這羨慕嫉妒的嘴臉……周祈嘿嘿一笑,把自己吃大灶吃小灶的譬喻講給他們聽,「……這小灶好不好吃,我吃不吃的,都不打緊,關鍵你們倆還吃著大灶呢。」

  崔熠指指她,謝庸則轉身負著手走了。

  周祈越發得意了。

  讓她高興的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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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27:1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凶宅 第二十二章 甜蜜煩惱

  忙完了昇平坊凶宅案,又已經交了年終奏表,周祈便鬆下來,跟陳小六、趙參、秦都安、孫廣幾個或常在廨房或換班回來的一起玩葉子牌,就連段孟都沒在外面拍石頭踹樹,而是在旁邊不言不語地觀牌。

  周祈人品不好,牌品卻極佳,不耍賴,不使詐,可惜牌技卻著實差了些,不大會兒工夫,臉上就貼了七八張紙條。

  陳小六臉上只兩三條,不時看看周祈,幫她數一數,又幸災樂禍:「老大,你快十條了哈。湊夠十條就讓座兒,牆邊蹲去。」

  牆邊扎馬步的孫廣齜牙咧嘴地道:「兄弟們趕緊著,把老大砸下來,讓她來替我!」

  周祈卻甩出手裡的牌,嘿嘿一笑:「贏了!」又可以多苟一會兒。

  孫廣實在蹲不住了,坐地上喘氣。門簾子被撩開,孫廣先看見靴子和袍子角,心突然往下一沉,「參見驃騎大將軍。」

  周祈回頭,趕忙扯下臉上的紙條,上前叉手行禮,其餘諸人亦忙在她身後行禮。

  蔣豐皺皺眉,輕斥:「成何體統?」

  周祈訕訕一笑。

  「你們去吧,我與你們將軍有話說。」蔣豐對其餘人揮一下手。

  陳小六等趕忙再行禮,退了出去。

  周祈把自己日常坐的榻清一清,請蔣豐上座,又給他奉上茶來。

  「老些日子沒來興慶宮了,我來看看你們。」

  蔣豐是皇帝身邊第一顯宦,據說皇帝親言其是「比后妃皇子公主還要親近些」的人,封驃騎大將軍,是這干支衛的總統領,又兼領甲部之長。不過他不在興慶宮住,若有急事,各支長可徑去叩見,若無急報,干支衛每半月一會,也能見到。

  這甲部從子丑到戌亥十二支,亥支是最不顯的——露臉少,惹事也少,周祈不明白蔣大將軍怎麼今日跑到這裡來。

  蔣豐指指自己對面:「你也坐。」

  周祈便告了坐,笑著坐下。

  蔣豐喝一口茶,看著她光潔白皙的額頭,不知想起什麼,突然問:「算來,你也有二十了吧?」

  周祈賠笑:「是。」蔣大將軍說的是虛歲,等過了年,就得說是二十一了。

  蔣豐點點頭,略感慨地道:「都這麼大了。」

  周祈再笑。

  其實除了這上下級的關係,周祈與蔣豐還有些特殊關聯。周祈是蔣豐從宮外撿進來的。

  這宮裡宦者從外面撿孩子回來倒也不罕見,一般都撿已經稍微懂事些的,且多是男童,淨了身,稍微養一養,便能使喚了,又多讓這撿的孩子跟自己姓,待他們也格外親近些——多少有些「養兒防老」的意思。

  蔣大將軍就特別些,撿了周祈,抱來的時候還是奶娃娃,又是女童,蔣大將軍又讓她跟著宮裡一個大宮女姓周——那宮女從不曾照看周祈一時半日,周祈長大一些覺得,還不如跟給自己洗衣餵飯的老嫗姓韓更合適呢。

  許是位高權重,爭著搶著管他叫「耶」的實在多,蔣大將軍對周祈這女童便不大上心,周祈自然與他也算不得親近,甚至頭一回聽老嫗說自己是蔣大將軍撿來宮裡的,還覺得很是驚訝。

  在周祈記憶中,唯一一回顯示蔣大將軍關心自己的,便是七八歲的時候,自己跟一幫小宦者打架,被一個大些的小子狠揣了兩腳,晚間吐了血,把韓老嫗嚇壞了,哭哭啼啼地去求見蔣豐,第二日那小宦便不見了,又有醫者送了藥來。

  也是那回起,周祈開始跟一個姓蘇的老宦者學些防身拳腳——這自然也是蔣大將軍的恩惠。老宦本只教三招兩式便停了,但耐不住周祈軟磨硬泡,就又教一些,又教一些,幾年下來,到底也讓她學了不少。也是憑此,干支衛在宮裡招人的時候,周祈才被選了出來。

  新丁拜見官長時,蔣大將軍見了她,還有些吃驚呢——當時兩人已經很久未見了。

  兩人許都是憶起了當年,屋裡一時靜下來。

  周祈看向這位位高權重的顯宦,雖如今也算常見,卻鮮少這樣仔細看他,他鬢邊華髮叢生,臉似乎也比記憶中老了不少,時間確實不饒人啊。

  蔣豐再飲一口茶:「如今外面都傳那昇平坊凶宅的事,甚至有外藩使節在聖人面前提及,你們處理得甚好,你的奏表寫得亦好。」

  周祈笑了。周祈在宮裡掖庭念的書,但那時候放在打架偷吃東西上的精神更多,是個活猴兒,故而如今寫文章實在算不得好。之所以得這一句贊,是因為那奏表中刻意淡化了當年戾太子和秦國公的事。周祈自謂於雕詞琢句上不那麼在行,卻是個知情識趣的。

  蔣豐挑眉:「我給你換個支?」

  周祈趕忙搖頭,又行禮道謝:「多謝大將軍,祈在這亥支待慣了,覺得挺好。」

  蔣豐一笑:「倒是個好性子,若——」蔣豐停住,不再說了,站起來,「行啊,你們接著玩吧,我走了。」

  周祈趕忙站起送行。

  等蔣豐走了,小子們都湊進屋裡,一個個眼睛亮晶晶的,「老大,是不是臘賜的事?」

  周祈沉下臉賣關子,哼,小子們,剛才合夥擠兌我、貼我的條兒……

  「不會吧?沒有?」一個個立刻眼暗了、臉垮了。

  周祈笑起來,把蔣豐的話與他們學了,然後道:「我看,應該是有的。」

  陳小六等都歡呼。

  到二十三祭灶日,臘賜發了下來,果然有亥支的,且很不少。

  戌支長楊肅頂小心眼兒,不免酸一句:「阿周,你這運氣真好啊。這都進了臘月了,還能幹下一樁長臉的事兒。」

  周祈衝他勾勾手指,楊素湊近。

  周祈道:「兄弟我有自己畫的好運符,兩萬錢一張,你要不要?要的話,我們自家兄弟可以便宜些,算你一萬五。」

  楊素笑罵:「掉到錢眼兒裡去了!你這假道士畫的符能有用?」雖這麼說,卻還是道:「趕緊進貢給哥哥兩張!」

  周祈嗤笑:「行吧!」

  給大夥兒分了錢,又私下賙濟些家裡窮的,再給蘇師父留些——可惜前年老嫗去了,花不上自己的薪俸了……周祈也和亥支其餘諸人一樣盤算這些錢怎麼花。

  這二十多萬錢,年後還有年俸要發,約莫也有二三十萬錢,湊一起有五十萬錢,可真是一筆巨款啊。不知道老王器鋪製一條長鞭要多少錢?九尺的就不要了,四五尺的正好用……上回崔熠說的那匹白馬也不知賣了沒有?快過年了,是不是也要置辦幾套行頭?

  看她揉著下巴在那兒琢磨,陳小六不由得勸道:「老大,你可攢著點吧!想想你沒錢只能吃公廚的日子……一年可就元正前後來這麼兩回大錢,你都敗乾淨了,那點月俸,夠你吃幾回豐魚樓?再說,你不該買個宅子嗎?咱們一年總得有幾回回不來,要是外面有宅子就方便多了。」

  周祈被那句「公廚豐魚樓」戳在了命脈上,不由得在各種吃食和長鞭白馬中間踟躇起來,甚至動用了扔紙球抓鬮大法——唉,可真是甜蜜的煩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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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畫皮 第二十三章 畫裡的人

  周祈是受窮等不到天黑的性子,手裡有點錢實在燒得慌,怎麼也要去東西兩市撒一圈。

  既然到了東市,便來書畫街轉一轉,見見卜卦算命的同行們,拜個早年。

  有些已經撤了攤子回家過年了,也有還堅守的,一見了周祈都道:「周道長,這陣子不少來打聽你的呢。」

  又道:「我們也聽說了周道長在昇平坊降妖除魔的事。周道長果真道法高強。」

  周祈抱了不少甘蔗段兒,一行走一行分,「都怎麼說我的?」

  「混元真人」笑道:「都說周道長化身身高丈二、虎眉豹眼、手拿九尺長鞭的一個英雄,不但力大無窮,還道法高深,極擅審陰魂。你於那陰曹拘來平康坊無頭屍的魂魄,讓他自述冤情,又招來六丁六甲、四值功曹並土地等詢問,這麼一問就都清了……」

  「我前次聽說,還身高近丈呢,這會子就丈二了!長得忒快。還有這神通……」周祈嘬嘬牙花子。

  眾人賠笑。

  周祈嘆道:「我要是有這神通,先點石成金再說……」

  眾人都笑了:「很是!是該先點石成金再說。」

  與周祈更熟些的「紫微宮傳人」笑道:「坊間的話過些火兒是有的,卻也表示了對周道長的驚嘆推崇之意。」

  眾人再道:「很是,很是!」

  常年一塊擺攤兒,看這位周道長及其「同門」的行事做派,他們又常捲入各種兇案中,眾人也能大體猜到其身份,不過是不道破罷了。

  眾人對這位「周道長」格外推崇禮遇,除了惹不起,也是覺得有他們在挺好的,這條街格外安寧,潑皮無賴從不光顧。這裡面像「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這種老人兒還見識過早年這位周道長踹翻五六個潑皮的悍績……

  「這陣子慕道長威名來的委實不少,有一個小娘子成天來問,剛才還在呢。」「周公後裔」道。

  正說著就有個老嫗來打聽:「你們這兒是不是有位女道長?」

  眾人忙指指周祈:「那不就是?」

  這老嫗看向周祈,見是位極年輕標緻的女郎,不由得有些猶豫,但轉瞬就想明白了,高人,自然都是會變化的,各種樣貌隨心所化,便是變個虎豹也不稀奇!

  老嫗上前求肯,「求真人幫忙,我家五代單傳,到我兒這一代,娶婦十餘年,至今沒有信兒,這眼看就要絕戶了……」

  周祈想不到一來就有買賣,且是個求子的!

  應對這個,周祈倒也熟慣,藉著「紫微宮傳人」的筆墨紙張畫了張符與她,又薦去回春堂的張郎中那裡——那位先生祖傳的醫術,其先人曾在前朝宮中供奉,很擅治療男女孕育的病症。

  後面又有來求平安符的,來解夢的,來問卜的,有些是慕名而來,有些則是回頭客,大多都是些婦人,有的事不好對男子啟齒,專等周祈,讓周祈著實忙了一陣子。

  剛想歇一歇,卻聽旁邊「周公後裔」道:「快來!今日周道長在。錯過了今日,周道長慣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就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再遇見了。」

  周祈扭頭,見是一個十五六歲穿泥金披風的女郎,帶著兩個婢子。

  「周公後裔」與周祈笑道:「便是這位小娘子這陣子每天來打聽你。」

  周祈點頭。

  那女郎大概也想不到傳說中法力高強的道人是這麼個樣貌,不由得有些呆,又仔細打量周祈。這位道長一身暗紅色蜀錦胡服袍子,袖口領邊出黑色風毛,看起來頗為貴重,那黑風毛映襯得她臉很是白淨,可惜面上未加妝點,兩條長眉斜飛入鬢,梳極俐落的胡髻,全不是時世妝的樣子……

  周祈和藹笑問:「小娘子找貧道有什麼事?」

  那女郎上前施禮:「兒家裡很不安寧,求道長慈悲,指點一條明路。」

  看這女郎穿著和剛才那直勾勾的眼神兒,當出身富裕人家,但不是什麼高門大戶,這種人家的「不安寧」……

  周祈點點頭:「小娘子請講。」

  「兒家裡是做糧食買賣的,日子還算過得下去,只是人丁不豐,從外祖那兒便是單傳,到家母這一代,便只有她一個,於是招贅了家父。家母又只生了阿姊與兒兩個,並無男丁。為積陰德,每年家父元正都往道觀寺廟裡撒大把的銀錢,供奉各路神仙,為先人做道場,祈求賜福。」

  「今年年頭兒上,家父照例去廟裡施錢糧,巧遇一個女子,回來與家母說,為子嗣計,要納那女子。家母——同意了。」

  從最後這微妙的停頓上,周祈聽出些意思來,點點頭,讓女郎繼續說。

  「那女子良民身份,家父正經擺酒納了做妾。從她進門,家裡便格外不太平。家母從前便有咳疾,但尚能支持,今年卻格外厲害,面容也很是瘦削,已經臥床了;從前家父對家表兄極好,那日我卻聽到他們似有爭吵……」

  周祈問:「這表兄又是哪個?」

  女郎微低頭,輕聲道:「是兒姑母家的表兄,十來歲便來舍下了,是個頂和氣的人。」

  周祈看女郎一眼,再點頭:「小娘子接著說。」

  「我曾見過姊夫與阮氏在花園說話,表兄似也對她……」女郎咬咬嘴唇,停住話音。

  周祈看著她皺皺眉,姦情?亂倫?宅門內鬥?可若只是如此,來找我一個假道士做什麼?

  「那阮氏一定不是人!」女郎下一句便驚人起來。

  「哦?」周祈來了精神。

  「當時家父去廟裡施錢糧,我也跟著去的。當時阮氏梳著倭墮髻,穿淡青色圓領小袖衫,描著極細極彎的眉毛——如今哪有做這般裝扮的?」

  周祈「博覽群書」,有一些書便是從舊書攤兒上買的,這書中有不少帶畫兒的,又往往有前主人的筆墨,從中頗可窺見男兒們的痴夢。那些詩詞感慨中又往往有年月日期,由此可推算成書年代,再看那插圖,也讓周祈頗知道了些多年前的風尚。

  低矮的倭墮髻,圓領小袖衫,細彎新月眉,大約二十年前在京裡流行。後來髮髻越來越高,如今貴女們誰的髮髻低於兩尺都不好出門的;又盛行大袖衫大袖襦,手放在腰腹間,袖子往往都垂到膝下了,若是夏日,兩腋生風,倒也涼快;至於眉毛,雖時常變,但總地說流行寬眉,什麼蛾翅眉,連娟眉之流,便是柳葉眉、遠山眉如今都要被說一句村氣了,更不用說新月眉。

  一個穿著打扮是二十年前時世妝的女子……確實有些意思。

  女郎壓低聲音,微湊近周祈:「兒與阿姊年少時曾在家父書房見過一幅畫,那畫上便是這樣一個女子,倭墮髻,小袖青衫,細巧眉眼……」說到後面她的聲音有些抖起來。

  周祈揉著下巴,眼睛精亮地看著她,「你可知道這阮氏家中的情況?她如今有孕了嗎?」

  「她來不久就有了身子,入冬的時候生了個男嬰。她是前幾年江南道發大水逃難過來的,家中還有個老母,都有正經的公驗。」女郎蹙眉嘆道,「兒與阿姊都曾勸阿耶,若是納妾也納個本鄉本土知根知底的,但阿耶鐵了心……早知如此,我便是撞牆上吊,也不讓阿耶納她。」

  「前日阿耶也病了,人事不知,阿娘又那般,」女郎拿帕子印印眼睛,「我只怕——這以後家將不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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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畫皮 第二十四章 什麼邪魅

  當日天晚了,第二日一早,周祈便按照與那女郎的約定去其府上「捉妖」。

  李家住在懷遠坊,緊挨著西市,長安城東貴西富,這懷遠坊住的多是些有家底兒的富商。從興慶宮到懷遠坊不算近,周祈帶著陳小六騎馬過去。

  小六側頭看看周祈,笑道:「老大,你這打扮,活似王侯家修行的貴女。」

  今天周祈頭上戴著銀絲嵌珠蓮花冠,身著素色益州錦夾綿道袍,外罩狐皮裘氅,腰間插著白玉拂塵,端的是富貴奢華。

  周祈把她的犀角鏤銀鞭甩個空響兒,並不捨得真抽在愛馬身上,扭頭教導陳小六:「去什麼人家穿什麼行頭。去普通百姓家,或者世家大族朝廷官員家,都不必這般,倒是這種不高不低富而不貴的,要在意些。」

  周祈也不怕騎在馬上嗆風,給他說起前幾年有名的「紫雲台騙局」來。

  「有個小子,騎寶馬,衣輕裘,奴僕成群,住在勝業坊的一處大宅院裡,自云是宮裡麗妃的兄弟。當年麗妃頗得寵過一陣子,她出身不高,沒什麼大來歷,冒出這麼個兄弟來倒也不奇怪。可見這騙子很是精明,都提前打聽過的。」

  「這個小子說自己從聖人那兒攬了個活兒——重修紫雲台,但他又不懂土木,不知物價,這麼大的事裡面定有許多藏掖之處,深怕有負聖人信重,故而召集長安富商,讓他們『承辦』。」

  「從來這種事都是工部來做的,怎麼會落到民間?這都有人信?」陳小六驚奇。

  「有人信啊。這小子說因為從前修建紫雲台,朝中掀起大波瀾,所以聖人這回要悄沒聲兒的把事兒做了,不讓工部插手,甚至不讓朝臣們知道,錢全從內庫走。」

  「為取信於眾商人,他還弄了一幅紫雲台的詳圖。後來工部的人說那是前朝洛陽宮的圖紙,這小子如何得到前朝宮殿圖紙的就不得而知了。那些平時做買賣比鬼還精的富商讓他耍得團團轉,爭著摻和進去,大筆地給他送錢,甚至還為此明爭暗鬥起來,那騙子卻帶著錢財一朝神龍擺尾,人走屋空。」

  陳小六有些張口結舌,真是——神奇的騙子!

  「他能騙得了這麼些人,最關鍵的是這整套的『行頭』好,華服美宅、驕婢侈童,舉手投足都帶著股子爆發的富貴氣。據說,其烹茶婢子隨意去取了一串個個都有拇指蓋兒大的珍珠,拿小臼子砸了,給眾人烹珍珠奶茶吃,這騙子猶嫌『簡素』『怠慢』。反正,人們覺著寵妃兄弟該是什麼模樣兒,他就是什麼模樣兒。」①

  陳小六咂嘴:「果然要騙到人,得捨得下血本兒。」

  周祈笑起來,「騙術裡頭,把這個都叫『行頭』。但凡想讓人相信,這行頭啊,就不能馬虎。」周祈想起今日這「畫中人」的事,不知道這「行頭」後面又是個什麼真鬼?

  周祈和陳小六一到門上,單看周祈氣派,閽人便不敢怠慢,立刻進去稟報,不大會兒工夫,一個郎君領著奴僕快步接了出來。

  這郎君合中身材,一身豆餡兒色團花綢綿袍,團團臉,未說話先笑, 「某才知道舍姨妹請了道長來,有失遠迎,還請道長恕罪。」

  這位想來就是李家大娘的夫婿了。周祈揮揮拂塵,微微一笑:「施主客氣了。」

  這郎君一邊引周祈和陳小六往內宅走,一邊問:「在下范敬,是這李家長婿。道長莫非就是最近坊間傳得頗盛的那位周真人?」

  周祈頷首:「正是。」

  聽她承認,范敬面上閃過訝色,於虛客氣上多了些真恭謹,再拱拱手,笑道:「難怪道長如此仙風道骨,可見這真有道行的人氣韻就是不同。」

  周祈再笑一下,收下了這稱讚,又打量這宅第院落,「貧道看貴府第善宅吉、沒什麼凶氣,不像有邪物作祟的樣子。」周祈沉吟,「也或者那邪物道行深,把氣息隱了也不一定……」

  范敬輕嘆一句:「是不是有凶邪,某也不好說。家岳為子嗣計,於今春納了個妾室,並得一子。這一年,家裡委實有些事多,岳母便有些疑心這妾室的身份並這孩子的血脈。據賤內說,家岳書房有幅圖,這妾室與那圖中人一般無二,可那圖中人要是在,怎麼也得四五十,甚或更老了。」

  「哦?果真一般無二?」周祈停住腳。

  「這個——」范敬面上閃過一絲尷尬,「某卻不知道,那是她與舍姨妹幼時看到的,某並沒見過。」

  周祈點頭,看向范敬:「不提這圖畫的事,據范施主看,那女子可有異常之處?」

  范敬面色更尷尬,張張嘴,又閉上。

  周祈笑了,接著往前走。

  范敬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其實以某的身份,不適合說什麼。一則,那是家岳的妾室,總要避些嫌疑;二則,她有子……周真人懂某的意思吧?」

  周祈當然懂了,若這妾的孩子沒有什麼問題,以後家裡財產大半都是他的。面前這位豈不是忙忙碌碌許多年,都為旁人做了嫁衣裳?范敬能這般直說,倒也是個敞亮人兒。

  「說實話,家岳那妾室平日說話做事頗溫婉柔和,不是那狐媚魘道的。家岳待某不薄,如今又重病,某雖只是一介小商人,卻也做不出為財貨得失便誣陷誰的事來。」范敬那團團的臉肅然起來。

  聽了這樣擲地有聲的話,周祈面上露出一絲感慨,點點頭。

  「我等畢竟肉眼凡胎,看不真切。這事還求周真人幫忙辨清真偽吉凶,讓敝宅再返安寧,事後某必登門拜謝。」范敬再施一禮。

  小六看看范敬手上的白玉指環,再看看這頗氣派的宅院,不由得心裡生出些希望來,其餘諸支幹活都能落著些實惠,就咱們亥支……貧窮且沉默啊。但願這回替這富商「降妖」,能得些謝儀。

  周祈全不見為怎麼花錢抓鬮扔紙團時候的摳唆,一派高人風範地點下頭,「降妖除魔,鏟凶除惡,本是我道中人該當做的。」

  還未進廳堂,便聽得裡面傳來隱隱的說話和哭泣聲,周祈看向范敬。

  范敬小聲道:「正審著呢。」

  門口婢子們見他們過來,趕忙通報,又幫忙掀起氈簾。

  李夫人被女兒婢子攙扶著從榻上站起來,周祈甩甩拂塵行禮道,「夫人請勿多禮。」

  李夫人打量周祈,點點頭:「道長請坐。」

  周祈坐下,亦打量這屋內諸人,李夫人確實有些孱弱,但看著精神頗佳,目光精亮,想來年輕的時候是個精明人兒;昨日去找自己的那位李二娘子坐在榻邊兒母親身旁;下面小鼓凳上坐著的年輕娘子與李夫人、李二娘長相相似,想來就是李大娘了,看著不似李二娘嬌憨,亦沒有其母外露的精明,倒像個直爽人。李大娘旁邊坐的是其夫婿。

  這屋裡最引人注目的是地上坐著哭哭啼啼的那位,所謂「梨花一枝春帶雨」,大概便是這樣的吧?這位小娘子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身姿纖瘦裊娜,長得很是秀麗。

  周祈大約有些明白她為何以新月眉、倭墮髻裝扮見人了,這樣淺淡清秀的面龐眉眼,就適合那樣打扮。一張又瘦又小的巴掌臉上,若描兩條直愣愣的粗眉……是吧?不合適!

  今日她雖梳的不是倭墮髻,卻也是個不高的半翻髻,眉毛描成遠山形,這樣微低著頭垂著目,露出頸後雪膚,很有些楚楚之致。

  李夫人嫌惡地看地上的阮氏一眼,對周祈道:「真人幫老婦看看,她可是什麼邪魅?」

  周祈端著個高深的笑,並不答話,只道:「適才夫人可是在問話?不知貧道一個外人可不可聽?」

  李夫人點頭:「既然請了真人來,便無有瞞著真人的。」

  「你那孽障生時滿打滿算也不足八個月,說什麼是伺候我以致早產!一個肥頭大耳近六斤重的嬰孩兒能是早產的?分明是你懷胎在先,圖謀我家家財,找上的高峻那老糊塗蛋!」李夫人沉聲道。

  聽母親在外人面前這樣稱呼父親,李大娘子略帶不滿地看母親一眼,李二娘也拽拽其母的袖子。范敬卻不好表示什麼,只垂頭聽著。

  「娘子不是找這長安城的穩婆打聽過了嗎?八個月生的孩子將近七斤的都有。大郎只是看著健壯,從出生就小病小災不斷,可見裡子虛。早產的孩子多數如此。」阮氏用帕子擦擦淚,輕聲道。

  「那些早產兒之母可沒有姦夫!」李夫人冷笑,「你家鄰居說,你在家時,有年輕後生時常去找你,你敢說沒有?」

  阮氏用帕子捂著嘴又哭了,「娘子怎能疑我到這般地步!」

  「說吧,你這般作態,在我面前沒用,只合糊弄——」李夫人到底沒再說「老糊塗蛋」。

  「這事郎君是知道的。那人叫裘英,住在永安坊,奴先前與他議過親,後來他家背約,另攀了富貴高門,聽說去歲剛過完元正便成了親。他成親後,奴再未見過他。娘子若不信,可差人去打聽。」

  李夫人再冷笑:「水性楊花之人,說得這般無辜,我自然會讓人去打聽的。那你說,你與五郎又是怎麼回事?婢子曾親見你與他在花園背人處說話。」李夫人扭頭吩咐婢子,「去叫五郎,讓他們當面對質!」

  周祈瞥見李二娘子面色一變,本拉著其母袖子的手變成了抓——這所謂「五郎」想來就是那位「表兄」了。

  一個著蛋青色襦裙的婢子領命出去。

  「也不過是碰巧遇見說兩句話罷了。都在一個家裡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總不能見著不說話。奴也不只與五郎說過話,與大郎子②在廊下、花園子裡遇上了,也說過話。娘子如何只問五郎?」說著,阮氏看向李夫人,又掃一眼范敬。

  「娘子這般搆陷我們,就不怕郎君醒來惱怒?」

  周祈覺得,能在一個入贅之家當寵妾又生下獨子的,果真有其不凡之處。不說別的,膽色驚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是良妾,李夫人倒也確實不好下狠手……

  不大會兒工夫,方五郎來了。

  這位方五郎不像個商人,倒似個書生,面皮白淨,長眉鳳眼,一身藍衫,很有些玉樹臨風的意思。

  方五郎安安靜靜地給李夫人行禮,「不知舅母叫我來有何事?」

  「紅霞說曾見你和阮氏在桂樹後面說話,可有此事?」

  方五郎皺眉想了想,「許是有的吧?記不太清了。」

  李夫人微眯眼:「你與她去那種背人的地方做什麼?」

  「從那兒能看到旁邊靜遠寺的鐘樓,我有時候去那兒聽寺裡的鐘響。至於阿姨去做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方五郎淡淡地道。③

  周祈想不到這位還真是個讀書人的性子,聽鐘聲……讓人想起那位愛懷古的謝少卿來。

  「我聽說前兩日你與你舅父有口角?」

  看一眼李夫人,又看一眼范敬,「未曾口角,只是舅父責我蠢笨,不是做買賣的胚子。」

  李夫人哼一聲,「花了那麼些錢,開什麼西北新商路,水花兒都沒見一個,你舅父說的也不算冤枉你。」

  李二娘子又拽拽其母袖子。

  看一眼女兒還有自己已經被抓皺的衣袖,李夫人到底和緩了口氣,「別弄那些沒用的了,好好跟你姊夫後面學著,以後也好成個家立個業。」

  方五郎叉手答是。

  范敬趕忙站起來道:「五郎讀書多,聰明,這兩年頗認得些大胡商,是做大事的樣子,敬所不及。」

  李夫人揮揮手,讓方五郎退下,接著審阮氏。

  這些罪名都沒什麼鐵證,阮氏雖看著柔弱,其實頗精明,周祈覺得,李夫人審不出什麼。

  果然是。又耗了小半時辰,李大娘子勸母親先吃藥,歇一歇,改日再審,這「三堂會審」只好以「把阮氏拘在她的院子裡」暫結。

  李二娘子是個急性的,阮氏一被帶走,便問周祈:「道長,她到底是個什麼來歷?鬼怪狐狸?」

  李大娘子亦道:「我聽說一些古物年久了就會生出精怪來,什麼前朝的花瓶子、屏風、扇子、畫兒之類,尤其上面本就雕畫了人物的。」 李大娘子看一眼范敬,「我曾聽說,東邊新昌坊就有書生是被他枕屏上的美人吸乾、吸死的。」

  李二娘羞紅了臉,「阿姊如何說這個!」

  李夫人亦皺眉看大女兒,又掃一眼范敬。

  倒是范敬笑呵呵的,一副無奈的樣子,李大娘子嘴角兒也露出一絲笑來。

  周祈沒想到李大娘子居然還是自己的同道中人,或許該問問她願不願加入干支衛……

  李夫人看看女兒女婿,又拍拍小女兒的手,輕嘆一口氣,與周祈道:「他們都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委,故而瞎猜。什麼書畫成精!若那阮氏果真是什麼鬼魅精怪,也是冤魂索命!」

  --------------------------------------

  ①「紫雲台騙局」的梗是來自騙子賣埃菲爾鐵塔的真實案例。

  ②郎子:女婿。

  ③稱呼父妾為阿姨。在這裡是稱呼舅舅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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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畫皮 第二十五章 長睡不醒

  揮揮手,讓奴僕婢子們都出去,李夫人說起二十多年前的舊事。

  「我李家向來子嗣不豐,到老婦這一代,更是一個男丁也無,絕了門戶。她們的父親是個南邊來的窮士子,落了第,病倒在我家鋪子前面,被先父救了。先父極愛讀書人,知道他還未娶妻,便把他招贅進來。」李夫人口氣淡淡的,藥膳湯水的熱氣氤氳在她臉上。

  「卻哪知我們婚後不久,一個年輕婦人找上門來,這婦人自言姓趙,是外子在家鄉的未婚妻子。我當時年輕氣盛,問外子這可是真的,若果是真的,便合離了,讓他與這趙氏團聚。我雖商戶女,卻絕不搶人夫君。外子否認了。」

  雖只聽了個開頭兒,周祈卻已能大致猜到整個故事。窮讀書人當了負心漢另攀富貴,舊人進京尋親,再聯想到李夫人「冤魂」之語,這舊人想來是死了。那畫兒嘛,自然是高峻自己畫的,舊情難忘,或良心難安,或兩者兼而有之吧。這種負心漢的事不知道在長安城有多少……

  「我也知道那女子說的當是真的,但我也料到外子不會認。吃慣膏粱,哪裡還願意回去接著挨窮?」

  李大娘、李二娘姐妹都變了神色,范敬一副不知做何表情的樣子,周祈卻點點頭,人性這東西啊……

  「我怪這趙氏不懂眼色,上門給人添堵,便極不客氣地把她趕了出去,又囑咐人盯著些外子。外子那時初來我家,左右都是李家舊人,再說他既已經選了,想來便是我不吩咐什麼,他也不會妄動。」

  「後來外子回鄉探親,我讓隨行老僕替我打探,據說,那趙氏當年回鄉便一病死了。老僕去其墳上看過,那墳頭兒年深日久,都成了小墳包兒了。」

  李大娘子姐妹並范敬都靜靜地坐著,沒有從這樣的舊事中回過神兒來。

  周祈問道,「夫人也見過那幅畫?畫兒上畫的便是這趙氏?」

  「見過。我聽見大娘與二娘在一起嘰嘰咕咕地說什麼『美人』,那時候大娘快及笄了,我怕有什麼不好的事,便問她們身邊的婢子們,知道了這畫的事。我去看了,那細眉細眼的樣子,就是趙氏。」

  「對此,高公是怎麼說?」

  「我沒問他。當時想著,左右都是爛沒魂兒的了,何苦為了個死人置氣?他願意供著就供著、願意想著就想著吧,總比成日流連花樓,或者弄幾個妖精回來的好。」李夫人幽幽地嘆一口氣,「卻不知道走了趙氏,來了阮氏。」

  「她們果真長得一模一樣?」周祈問。

  李夫人微皺眉頭,想了想,「當年也只見過那一面,又只一會兒的工夫,實在也記不太清了,恍惚覺著是差不多的。」

  「我不讓他納阮氏,孩子們只以為我小題大做,這樣的人,我哪能讓她進門?可這已經不是當年了,這李家哪還是李家,分明已經是高家了……如今他病了,我便是拼得性命,也要把這攪家精弄出去,還孩子們一個清靜!管她是什麼來路,是不是冤魂投胎,便是個活生生的雙頭惡鬼又如何?大不了我與她把官司打到閻羅殿去。」李夫人咬著牙道,說完便咳嗽起來。

  李二娘子哭起來,李大娘也滿面愀然,上前幫母親捶背。

  周祈勸道:「是不是冤魂投胎尋仇的宿世因果還不好說,夫人且莫動怒。既然此事全因高公而起,他又突發急症,我們還是先去看看高公吧。」

  李夫人身體不好,只讓女兒女婿領周祈去看高峻。

  李家姐妹並范敬帶著周祈來到後一進的正房臥室。

  周祈仔細看這位高公。比其妻看著要年輕不少,平頭正臉的,年輕時當相貌很不錯。他面色蒼白,口唇微紺——肺病、心疾、並昏迷久的人許多都有這般症狀,周祈探一探他的鼻息,輕緩,但還算平穩,扒開他的眼瞼看一看,又把手搭在其腕間,周祈不通什麼醫術,只覺得其皮膚濕冷,脈搏微弱。

  「周真人,家父如何?」李大娘關心地問。

  「聽二娘子說,令尊已經這樣昏睡三日了?」

  李大娘點頭。

  周祈點頭,用拂塵在高峻身上撣了一圈,皺眉道:「高公身上看不出什麼陰邪之術的跡象……高公就這樣突然昏睡不起,之前沒有旁的徵兆?他頭晚做了什麼?」

  李大娘搖搖頭。

  范敬道:「我們畢竟不能時時在身旁伺候,這個還得問婢子們。」

  原本跟在李夫人身邊的一個粉襦婢子微微一福,口齒伶俐地道:「阿郎大約戌正時來看娘子,說是從書房過來的,之前跟五郎說了會兒話。娘子腸胃不好,每餐吃不多,故而戌時要墊補點小食,阿郎便與娘子一同用了些。」

  李氏姐妹互視一眼,都滿面淒然。

  周祈看她們。

  李大娘子輕聲道:「因阮氏的事,二老鬧了許久的彆扭,家父更是一氣之下搬到這裡來住,吃飯也是各吃各的。家父已經許久未曾陪家母用餐了。」

  周祈點點頭,問婢子:「不知高公和夫人當時吃的什麼?」

  婢子道:「娘子只吃了一塊山藥茯苓糕,阿郎喝了一小碗桂花羊乳。」

  周祈看看那婢子,「倒是好記性。」

  婢子愣一下,道:「阿郎難得來陪娘子用點心,故而記得。」

  周祈點點頭。

  范敬卻皺起眉:「莫非——周真人懷疑有人下毒?」

  李大娘和李二娘都嚇了一跳。李大娘拍一下其夫的袖子,「這種事,莫瞎說!阿娘這裡,能有誰下毒?」

  范敬尷尬一笑,「我就是看周道長問吃食,突然想到了。」

  周祈微笑道:「也不過隨意一問罷了。那些中毒的,大多面色青黑,劇烈吐瀉,令尊只是昏睡。」

  另一個本來便在這屋裡伺候的小婢面色一變,「那日晨間奴來叫阿郎不醒,確實曾見阿郎口唇和枕畔略有些奶漬。」

  李大娘急聲問:「你說的是真的?」

  小婢子趕忙跪下:「是真的。當時忙亂,又聽說郎中要來,奴等便趕著收拾了。」

  李大娘看看丈夫和妹妹,又看周祈:「難道真是……」

  周祈趕忙安撫:「據貧道所知,心疾等諸多病症發病時也會嘔吐,令尊這個不好說。」

  李二娘子道:「郎中也道家父許是犯了心疾。只是這兩日強餵了些藥,也並不見好。」

  周祈想了想,道:「我看令尊病情還算穩定。今日過午,最多明日,某帶個醫術高強的來,讓他診一診。」

  范敬並李氏姊妹連忙道謝。

  周祈又提出看看那畫兒。

  「家父出了事,我們疑心阮氏,便想去找出那畫兒燒了,卻在家父的書房遍尋不著。既然周真人也覺著那畫兒是個關鍵,我便是把書房拆了,也定找它出來。」

  周祈點點頭。

  說完正事,已到巳末,周祈謝絕了李家留飯的美意,領著小六出來。

  陳小六搓搓肚子,笑道:「我還真不敢在他們家吃飯,別也一個長睡不醒才好。」

  周祈笑一下,在這個行當待久了,容易生疑心病,連缺心少肺的熊孩子都未能倖免。

  「咱去哪兒吃飯啊?」熊孩子小六問。

  周祈拿馬鞭指指光德坊,「去吃小崔去。」這種事落下他不好,況且還得借他府上的郎中一用呢。

  陳小六笑了,那敢情好!崔少尹出手闊綽,每次都領著吃好吃的。

  懷遠坊走幾步就是光德坊。都是老熟人了,連通稟都不用,周祈便帶著陳小六走進了京兆府衙。

  今日是臘月二十六,從明日起,不,應該說從今日午時,便開始放假了,眾官員要麼在廨房收拾東西,要麼坐在一起閒聊。

  見周祈走進來,紛紛站起說「元正吉慶」「福壽永延」之類的拜年話兒。

  周祈則賀他們「陞官發財」。

  眾人都笑,說「最會說話的便是周將軍。」

  干支衛亥支雖與京兆有些利益上的衝突,卻也時常協作配合,比如前幾天的昇平坊凶宅案,大家便協作得很不錯,周祈又是個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性子,故而面上大家與她都很過得去——除了鄭府尹。

  偏周祈還要問他,「怎麼不見府尹?」

  「晨間開了會,府尹便出去了,倒是少尹剛才還在。」眾人也知道她是來找誰的。

  正說著呢,便看崔熠進來。

  「嘿!阿周,我也正想找你呢!有人贈了我一把西域寶刀,說是大食人鑄的,回頭你幫我看看。」

  兩人一起從京兆府出來,周祈簡略與他說了懷遠坊李家的事。

  崔熠最愛聽這種離奇古怪的事,一聽就聽住了。

  周祈笑道:「我就知道你有興趣,故而趕著來告訴你。」

  崔熠笑道:「不只我,老謝也有興趣,我們一塊去找他!這會子大理寺也該散衙了。」

  周祈嘿嘿一笑:「謝家的飯我蹭上過一頓,甚好!要不我們就去他家當個不速之客?」

  崔熠拊掌:「大好!我也極愛謝家的飯。」

  兩個不太要臉面的一拍即合,決定去謝家蹭飯。崔熠又格外「周到」,還讓奴僕專門去大理寺告訴一聲。

  謝庸回到家,便看見兩個賓至如歸的坐在自己慣常坐的榻上,喝著自己的茶,下著自己的棋,那位周將軍甚至還抱著自己的貓!

  周祈能摟上這貓著實花了些工夫,還是謝家老僕替周祈準備了一小碟雞肉條兒,這貓才讓周祈碰一碰,進而摟在懷裡的。

  謝庸回來,周祈也沒有把貓還給他的意思。

  今天周祈看謝少卿格外不順眼——越坐在他的座位上擼他的貓,越看他不順眼。他這日子未免過得太舒服了!散衙休假的日子,在這麼個小院裡,喝喝茶,看看書,擼擼貓,種種花,還有老僕給做各種好吃的吃食……明明是一樣的同僚,憑什麼自己就得在興慶宮冷屋涼炕大鍋灶?

  看來夫子說得對啊,「不患寡而患不均」。從前周祈覺得自己過得還不錯,甚至去崔熠家,看他高堂廣廈金奴玉婢,也不覺得羨慕,如今卻深深地覺得「不均」起來——尤其在那貓見了謝庸連雞肉條都不吃了立刻「叛逃」到他身邊之後。

  周祈皮笑肉不笑地與謝庸寒暄,「下官與崔少尹不請自來,謝少卿莫要見怪。」

  謝庸抱起貓,順一順被某人抓得有些亂的毛,又安撫地拍拍貓臉,貓回以喵喵兩聲。

  周祈似從那兩聲喵喵中聽出些告狀的味道,心裡更酸了。

  「一起來,這是有事?」謝庸坐回自己的座位。

  周祈只好坐回客座。

  「確實有個有意思的案子,今日阿周去尋我,我想著你定也感興趣,便一起來尋你。」

  周祈覺得崔少尹著實夠兄弟,沒說是自己先提出來蹭飯的事。

  飯還沒好,三人便先議案情。

  崔熠替周祈敘述了一遍,又道出自己的見解:「我是不信什麼宿世冤孽這樣的事的。」崔熠看周祈,「咱們一塊辦過的神神鬼鬼的案子還少嗎?哪次不都是有人在背後作祟?」

  周祈點頭:「這李家你們沒去,真有些陰嗖嗖的。倒不是什麼鬼神,而是人心。」

  「不說似從畫裡走出、身份成謎的阮氏和她那八月而誕的孩子,也不說方五郎與阮氏及李二娘子的糾葛,也不說方五郎與范姊夫之間隱隱的對立,就單說高峻與李夫人吧。」

  「高峻,背棄舊約,攀圖富貴,書房裡卻藏著畫有舊情人的畫兒,他是舊情難忘,還是悔,或是恨?若是恨,是恨自己還是恨妻子?」

  「李夫人,頗通算計人心,言談之間,可見強勢精明,且忍功了得,明知道高峻書房藏了這麼一張圖,卻多年來佯裝不知;反對高峻納阮氏,但高峻堅持,李氏也便忍著,直到高峻一睡不起,昏迷幾日,估摸是不能好了,李氏便拔除阮氏。」

  謝庸聽他們說案情聽得入神,端起杯盞放在嘴邊,突然想起來這是周祈的,略不自在地抿抿嘴,把杯盞又放到案上,往周祈那邊推了推。

  周祈拿過杯子,把裡面的薑茶一口飲盡, 「這樣兩個人,多年來,一直同床異夢吧?那高峻昏睡前晚可是在李夫人那裡吃過東西的……」

  崔熠笑道:「我早就說,不婚不娶保平安!阿周,上回那個士子真不行,老謝都說孟浪,那種人根本配不上你。」想起跟周祈一塊鑑寶刀、騎名馬、獵兔子,喝酒下棋打牌聽曲滿長安城亂竄的過往,崔熠加拍一句,「在我眼裡,就沒人能配得上你。」

  周祈本來想瞪他的眼笑得彎起來,胡吹回去:「我也覺得京中貴女少有人能配得上你。」又同情地問,「這新年元正,長公主又該讓你相親了吧?」

  崔熠深深地點頭:「過年,難啊。」

  周祈也知道他的艱難:「過年了,你們這種總要到處走動走動。那些同族長輩,皇室宗親,還有老大臣們恐怕都要說一句,『何以還不娶新婦啊,莫要太挑剔』。」

  崔熠的頭都快點到食案上了,「我太難了……」

  周祈寬他的心:「其實你便是娶了新婦,他們也要問的,『何以還未有子』?便是有子,也要勉勵你兩句『多子多福』。這種事,看開就好。」

  崔熠卻讓她勸得越發看不開了,原來娶了新婦也不算完啊……

  謝家老僕帶著羅啟、霍英端上飯菜來。聽了他們的話,老僕皺皺眉,憂慮地看一眼謝庸,好在大郎只是抱著貓在那裡坐著,並不摻和,不然以後成家立室也很堪憂啊……

  老僕又著意看看周祈,明明這樣美貌明達的小娘子,還是個將軍,如何就不願婚嫁呢?老僕轉念又一想,若她早嫁,還有大郎什麼事?無端的,老僕就覺得這小娘子與自家阿郎般配。你看,連胐胐都讓小娘子抱呢,旁的生人可不行——而全然忘了自己那盤雞肉條。

  三人都淨了手,重新歸坐。

  因下午還有事,謝庸又是個不飲午時酒的,周祈和崔熠也不喝酒,三人一起吃飯。

  老僕特意指著一道臘肉什錦炒飯對周祈道:「將軍與崔郎來得晚了些,來不及做那道蒸的八寶飯了。將軍嘗嘗這個可還入得口?」

  謝庸有些詫異地看向老僕,老僕笑眯眯的,謝庸又扭回臉來吃自己的。

  周祈老實不客氣地盛了冒尖兒的一碗,嘗一口,猛點頭:「好吃!」

  老僕笑了,「將軍,還有崔郎,下回早些來,奴給你們做最拿手的八寶鴨子吃。」

  周祈再猛點頭。

  謝庸溫聲對老僕道:「唐伯快去吃飯吧,一會兒就涼了,不用來照顧我們。」

  老僕笑著退下,臨走還給周祈添了一碗湯。

  崔熠未免有些羨慕,「阿周,你說你怎的就這般招人待見?我那婢子阿棠、阿梨時常問,『怎麼近來不見周將軍來耍一耍?』便是的盧他們聽說去興慶宮傳信兒,也爭著搶著去。」

  周祈舀一個魚丸子放在嘴裡,吃盡了才若有所思地道:「這大約就是天生的吧?」

  謝庸如今聽他們這樣說話已經熟慣了,只吃自己的飯。

  偏崔熠要說他,「若不是你,是別的女郎,我該以為是唐伯看上了,要攛掇老謝娶來做新婦呢。」

  謝庸嘴裡的飯一梗,差點嗆住,趕忙拿帕子摀住,扭頭咳了兩聲。

  周祈與崔熠都哈哈大笑。

  周祈促狹笑問:「不至於吧?謝少卿,聽見娶新婦這般喜歡?」

  崔熠卻道:「老謝分明是嚇的,以為他家唐伯看中你了呢。」

  周祈不樂意了:「我怎麼了?怎麼就嚇的?」說著扭頭看謝庸,似要問個明白。

  謝庸覺得這飯真是沒法吃了,枉自己沒在公廚吃飯,冷風朔氣地空著肚子跑回來陪他們。

  周祈卻不等他回答,已經笑了,對崔熠道:「總不及看中你更嚇人些。」

  崔熠哈哈地笑道,「我可沒有那癖好,你也沒有吧,老謝?」

  謝庸板起面孔,說出了主人家的規矩:「食不言,吃飯!」

  隨意打趣閒聊一陣子,三人又說回了案情。

  「我任鄜州別駕時,聽一個胡商說,胡醫有一種藥,無色無味,少量食之,可以安眠,若食用過量則會昏睡不醒,無知無覺,若量再大些,或會致死。」 謝庸道。

  「聽起來這藥似與漢時神醫華佗的麻沸散相類。但《後漢書》中說,那麻沸散要以酒服用,胡商則言,這胡藥反酒,若同服,更易致死。周將軍看到的那高峻的症狀,是否可能與這胡藥有關?」

  不待周祈、崔熠說什麼,謝庸搖搖頭,「心疾確實也會導致昏迷,且有的心疾之前並無徵兆……還是先排除自然病症吧。顯明,恐怕要借長公主的郎中一用了。」

  「我已經讓人去找龐郎中了。這陣子家祖母身子硬朗,便把他們都放回去過年了,讓年後再來。」

  謝庸點頭。

  「不管旁人如何,這阮氏身上定有機密。除了高峻的病症,其餘的,我們還是先從阮氏身上查起。」

  周祈道:「我已經問過了,這阮氏娘家在敦義坊。」

  崔熠道:「我們便先去敦義坊。老龐上年紀的人,慢得很,我讓人跟他說直接到光德坊京兆府門前等我們,他到時,我們興許正好探完阮家回來。」

  周祈卻道:「你去敦義坊倒沒什麼,你去懷遠坊李家,恐怕不大合適。」崔熠是這京城貴介子弟裡的頭號人物,又一向愛到處亂竄,認識他的人很多,那范敬便保不齊認得崔熠,如今李家是不是兇案還不好說,人家也沒報案,京兆恐怕不好明白介入,也容易打草驚蛇。

  周祈自己雖然也滿京城到處亂竄,還有這樣那樣的邪乎傳說,但干支衛畢竟是禁衛中在暗處的一支,民間知道的少,周祈一般都著便裝,甚至道袍,故而知道她真身份的不多。

  倒是謝少卿方便些,他才來京裡,便是官員們還有好些不認得的呢,別說民間。

  崔熠想了想,「也罷,我且只在家裡聽消息。若有證據指明高峻之病確是中毒,我再與你們一起。」

  吃過飯,三人分開,崔熠自回家裡不提,敦義坊是個窮坊,周祈要去那裡暗訪,這一身未免太過耀眼,便打馬回去換衣服,然後帶著小六與謝庸會和。

  敦義坊地方大,人家兒不很多,屋舍大多低矮陳舊,阮家在其中算是體面的。

  雖只一進的院子,卻是瓦房,且很新,門口拾掇得也利索。阮氏之母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邊跟著一個中年僕婦。周祈打量阮母,想像她會不會是那趙氏,又覺得太匪夷所思,況且高峻納阮氏時,李家人當見過阮母,雖過了這麼些年,若她是趙氏,當也能認得出來。

  對於自己幾個人的來意,周祈隨口便編了一個:「我們想在這附近幾坊尋個地方修建道觀,見府上這宅子修得體面,想來人也牢靠,便想進來打聽打聽。」

  阮母聽了這樣的話,便笑著請他們進來。

  周祈走進院子,看一看,又加誇一句,「第善宅吉,貴府這宅子修得真好。」

  陳小六在後面微不可見地咧咧嘴,這已經是周老大今日第二次誇人「第善宅吉」了,第一家如今正雞飛狗跳地「捉妖」呢——莫非老大意指這裡是「妖巢」?小六跟著周祈久了,頗知道她,老大恐怕沒那麼些深意,就是順嘴一說,老大這堪輿術學得有多二五眼,大家都知道……

  卻聽那位謝少卿負著手亦點頭道,「確實第善宅吉,是個安居之所。」

  陳小六又疑惑起來。

  聽兩人都這麼說,阮母越發高興了,「修這宅子的時候,我專門找人看過,那位道長也說吉祥。」

  周祈點頭笑問:「施主是什麼時候修的這宅子?請的哪裡工匠?」

  阮母笑道:「去歲開了春兒修的,請得旁邊大通坊的錢三郎他們。我們小家小戶,三五個人也就修了,道長要蓋大道觀,怕是要找成名的圬工來。」

  周祈點點頭,不再糾纏於此,與阮母一起進了屋。

  因對方是老婦人,謝庸便不大開口,只任周祈來問。

  周祈是套話兒的行家,「這樣好的宅子,只老施主自己住?兒孫不在家?」「哦?有個女兒?嫁到哪個坊?老施主可有外孫了?若沒有,貧道倒可以送張得男符給她。」「看運勢,還要配合八字來看,老施主請報上令嬡的八字。」「令嬡出嫁有些晚,可是有什麼緣故?」「令嬡與那裘郎確實無緣」「在夫家順不順,還是要看生辰八字。老施主請再報上令婿的八字,讓貧道算一算」……

  周祈搖搖頭:「令嬡與令婿倒也有夫妻緣分,卻恐難白頭偕老。」

  「我——」老婦張張嘴,想問什麼,到底停住,「她樣樣都是好的,就是於這姻緣上波折了些,也都是為了家裡。但願以後能順起來吧。」

  ……

  從阮家出來,周祈看謝庸,這阮家確實有疑點,「我們再找個鄰居問問?」

  謝庸點頭。

  不遠處有水井,恰有來挑水的小婦人,周、謝三人便上前搭話兒。

  「那阮家才搬來幾年,開始是賃屋住,如今都翻蓋了大宅了,嘖嘖……長得好就是好。」

  周祈聽這話大有文章,忙問:「這是怎麼說?」

  小婦人看一眼謝庸,帶些羞意的抿嘴笑道,「這奴卻不好說。」

  周祈略嫌棄地看一眼謝庸,帶著你出來真是麻煩!長得好有什麼用?

  謝庸若無其事地牽馬轉去看那水井旁的石頭轆轤架子。

  「那阮小娘子先是與本坊的孫家二郎議親——她們先前便是租的孫家屋子,故而孫家也不要其賃屋錢,拖拉了一兩年,卻與永安坊的裘家郎君訂了親事。裘家開著豆腐坊,我看阮家能買下從前的舊屋,裡面不知道有裘家多少豆腐錢。後來不知怎麼又與裘家散了,攀上了更富貴的人家。聽說如今住在懷遠坊的大宅子裡,使奴喚婢,穿金戴銀的。」

  周祈湊近,「這樣的女子……出嫁前怕是常有穿著體面的年輕郎君來找吧?」

  小婦人拍手,詫異道:「道長連這個都知道?道長若是不說,我都忘了。去歲我確實見過有年輕郎君來找她,就像道長說的,穿得體體面面的,騎著高頭大馬,像個富家子。」

  「什麼時候的事?」

  小婦人想了想,「大概就是春天吧?」

  「那便定不是裘家郎君了。」

  「那是自然,我們都認得裘家那個。」

  周祈抬抬下巴,看一眼謝庸,輕佻地問:「那郎君長相好嗎?與那位比如何?」

  小婦人笑起來:「人家騎著馬,來去匆匆的,哪裡看得清?」又咬咬唇,瞥著謝庸,與周祈道,「我看能比上這位郎君的,少!」

  周祈卻搖頭:「可惜這位立意出家為僧,過了年便要剃度了……」

  小婦人直嘆可惜,又問:「何以你們這一僧一道在一起?」

  「都是方外之人,碰見了總有三分香火情分。」

  陳小六也牽馬走開,再不走就實在憋不住要笑出來了,周老大剛吃了人家謝少卿的飯,這會子還沒消化呢,就編派人家……

  出了敦義坊,周祈搓搓猥瑣了一會子的臉,肅然起來,「那阮氏興許真是個趙姬,只是不知誰是呂公。」

  「那婦人不記得其人相貌?」謝庸問。

  周祈遺憾地搖搖頭。

  陳小六聽得一頭霧水,「老大,我怎麼聽不懂呢?」

  周祈嘆息,「平時讓你多讀書,你偏下棋打牌跑馬鬥雞,這會子知道不懂了。」

  陳小六略帶悲憤,也不知道我下棋打牌跑馬鬥雞都是跟哪個一起的……

  周祈與他講秦皇身世,「《史記》中說,當年巨商呂不韋把懷有身孕的姬妾送給秦國質子子楚,姬生子,便是後來的始皇帝。」

  陳小六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是不太明白,又詫異,原來老大不光看傳奇,還看過《史記》啊……

  周祈道:「裘家子去年過完元正就完婚,阮氏又是今年元正後才『偶遇』高峻的,那阮家春天修宅子的錢從何處來?從別處搬來起初賃破屋而居的這兩母女,當沒有這個積蓄。」

  「那婦人的話也不能盡信,也興許是那裘家悔婚,彩禮自然要不回去了,阮家用這彩禮修的房子?」

  「一個開豆腐坊的,能給出修那樣一所宅院的彩禮?這樣大手筆的,一定是個更有錢的。」

  陳小六懂了,所以老大詐那小婦人,說「穿著體面的年輕郎君」什麼的,也懂了為何之前周老大和謝少卿一唱一和說什麼「第善宅吉」的鬼話,原來就是為了問修宅時間,他們這心眼兒也太多了……

  兩個在阮家一唱一和的對視一眼,彼此明白心中的懷疑,一個有錢的年輕人與這阮氏有首尾,又知道李家舊事,想圖謀李家家財……

  但兩人都不是什麼頭一天接觸案件的新鮮人,知道於案情中,好些事不宜先入為主,不然極容易誤入歧途,一個不小心,就出了冤案錯案。

  周祈與謝庸一同來到光德坊,會同了龐郎中,同去懷遠坊李家。

  誰想還未進其家,便看到奴僕正摘桃符,往門上掛白,周祈大驚,「這是怎麼了?」

  閽人認得她,哭喪著臉行禮道:「我家阿郎去了。」

  周祈看看謝庸,得,來看病的變成來弔孝的了,周祈又看龐郎中,這郎中今日也得變身仵作。

  依舊是范敬迎出來,周祈與他道惱。

  范敬眼睛紅紅的,搖搖頭,嘆一口氣,謝過周祈,又看謝庸和龐郎中,「這二位是?」

  周祈把謝庸原本要假扮的「郎中弟子」隨口改了,「這是貧道的兩位朋友,龐郎中,謝郎中,都頗精治療心疾,可惜高公未能等得。」

  謝庸早就收起了那副冷面,俊逸的臉上滿是悲天憫人,頗有兩分郎中相,但到底氣勢還在,范敬對他倒似比對老龐郎中更敬重些。

  范敬引著三人來到後面。這高峻才死不久,剛剛小殮換了衣服,因靈堂還沒設好,只從臥房暫移其所居的正堂,李大娘子姐妹兩個並婢子們都在哀哀地哭,並不見李夫人、阮氏、方五郎等的身影。

  因萬事皆不齊備,且不舉哀,周祈等進來,李大娘子只是帶著妹妹與他們行禮。

  周祈也一臉淒然,「頭午見時,高公病情還算穩定,這才幾個時辰,竟然這就去了……」

  李大娘子哭道,「道長走後,我們又請郎中來看了看,郎中說似比前兩日脈搏有力了些,讓接著吃藥不要停,或許過幾天就醒過來了。誰想,誰想……那是迴光返照……」

  周祈點頭。

  謝庸問:「想來午時又餵了藥?那藥碗可還留著?」

  李大娘搖搖頭,知道謝庸是郎中,便道:「但還有沒熬的,也有藥方,我讓婢子拿來,請先生看看。」

  謝庸點頭。

  婢子取來一包藥並一張藥方。

  謝庸略看一看那藥方,便遞給龐郎中,又打開藥包,用手指撥一撥,聞一聞,龐郎中看過藥方,又與他同看這藥,然後對謝庸微點下頭。

  謝庸道:「倒也對症。」

  李大娘哭著點點頭。

  「既然人已經亡故,便非我們醫家能幫上忙的了。」謝庸嘆息,「只是某習研心疾幾年,聽周道長說另尊症狀,覺得與他人頗有不同之處,不知可否讓某見一見令尊之面?」他說話時神色認真,彷彿書齋中的書生在考據一詞一句,這樣的話雖略顯無禮,卻讓人反駁不得。

  李大娘子大約明白了他的身份,這般年輕,大概是太醫署學裡的,故而一股子學究氣。

  李大娘子點頭,范敬引著他們來到高峻屍身前,揭開遮面之布,謝庸湊近,竟然掏出帕子在屍體嘴角擦了一下。

  李大娘子姐妹並范敬都變了臉色。

  卻見這位謝郎中皺眉輕聲責備道:「與亡者淨面,要仔細著些。」

  李大娘子等一口氣便散了,剛才她們姐妹親自幫父親淨面,竟然沒洗乾淨……

  周祈:「……」我們謝少卿演得好一場惡人先告狀啊!

  周祈也覷著眼看高峻的屍體,又看謝庸,謝少卿估計特別想把這高公抬到大理寺口唇鼻耳裡裡外外地好好檢查一番吧?但如今家屬不上告,又無謀殺的證據,就不能這樣辦,不然被人告上去,也是個麻煩。

  這時候就該神棍上台了,周祈甩一甩拂塵,「高公亡故,那阮氏到底是不是宿世冤孽,這時候倒好辨認了。不妨請阮氏來見一見吧。」

  范敬皺皺眉,「她鬧起來恐怕不好看……」

  周祈曲解他的話,「有貧道在這裡鎮著,她還能做什麼法不成?」

  范敬看看周祈,點下兒頭,李大娘子也沒什麼主意了,李二娘更是只知道哭,李夫人悲傷過度,家裡如今是范敬拿主意,他便讓人去帶阮氏。

  周祈又問:「怎不見那位方五郎?」

  范敬道:「家岳過身,五郎極是悲傷,我便不敢讓他守在這裡,怕他做出什麼哀毀之舉。」

  周祈看一眼李家姐妹,恰對上謝庸的目光。

  時候不很大,阮氏便被帶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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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胐胐:音同翡翡,胐。又獸名。〔山海經〕。霍山有獸焉。其狀如狸而白尾,有鬛,名曰朏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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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畫皮 第二十六章 婢子秘密

  阮氏進門便哭著衝向靈床,被僕婦婢子們拉住。

  「阿郎就這麼去了,你們還不讓我看看嗎?」阮氏哭道。

  但范敬、李大娘子等都不鬆口,僕婦婢子們便攔著,阮氏只得軟倒在地上哀哀地哭了起來。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李二娘子衝上前,紅著眼睛對阮氏喊道:「你莫要惺惺作態了!如今阿耶已然被你治死了,你仇也算報了,還想怎樣?」

  「二娘怎能這樣血口噴人?如何是我治死阿郎?」阮氏哭道。

  「你與阿耶書房那畫兒裡的人長得一般無二,你便是那畫兒裡的趙氏轉世的吧?你莫非害死阿耶一個還嫌不夠,要把我們家都害死?」

  范敬看看周祈,看她並不攔著,只好自己沉聲道:「二娘!」

  李二娘看看姊夫,又哭著回到其姊身旁。

  「我不知道什麼趙氏!我姓阮,有名有姓有耶娘……」阮氏看向李大娘子她們,「難怪總說我是妖邪,原來是因為這個。人長相相似有什麼稀奇?興許就是因為我與那畫中人相貌相似,阿郎才納了我的呢?」

  「阿郎一倒頭,你們就給我按上這樣那樣的罪名,我不服!我要找族老里正評理,我要告官!」阮氏雖聲音不大,話鋒卻利。

  李二娘子又竄出來,喊道:「告官就告官!還怕你不成?分明是你害死我阿耶的。」

  「告什麼官?」兩個婢子摻著李夫人從門外進來,「我去與族老商議,給她放妾書,讓她走。回頭把喪事操辦起來,打發你們阿耶入土為安是正經。」

  李氏姊妹並范敬都迎李夫人,周祈等亦行禮。

  李夫人看看靈床,有些灰心地嘆口氣,「都莫要鬧了。」又看阮氏,「他已經死了,不管你是什麼來歷,再鬧對你沒有好處。你走吧。」

  「娘子就這般趕我走?那大郎呢?那是阿郎唯一的子嗣。」阮氏問。

  「八月而誕,那不是郎君的孩子,你抱走吧。」

  「這樣不明不白地把我們娘倆趕出去,我不服!」阮氏不再哭,怒視李夫人。

  「你們說孩子不是阿郎的,有什麼證據?你們說我害死阿郎,我為什麼要害死阿郎?阿郎若在,你們敢這麼欺負我,敢把我們趕出去?」阮氏聲音尖利起來,「若阿郎活到七老八十,這家財以後都是我大郎的!這屋子裡誰都可能害死阿郎,唯獨我不會!」

  李夫人想說什麼,卻一連串兒地咳嗽起來,只顫著手指著阮氏。

  范敬沉聲警告:「阮氏!」

  阮氏冷哼一聲,又復軟倒坐在地上。

  「你到底想要什麼?」范敬問。

  「讓我帶大郎走可以,但要給我們足夠的銀錢。」阮氏終於說出目的。

  范敬看看岳母,又與妻子對視一眼,「待我們商量後再答覆你。」

  這一家子見面就掐,倒忘了周祈這叫阮氏來的始作俑者,周祈卻琢磨是不是應該把那位方五郎一塊叫來,讓他們這樣三頭對面地吵,三吵兩吵,興許真相就出來了。現在阮氏不就把目的說得明明白白的了?

  周祈扭頭看謝庸,卻見他看李夫人——周祈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那個婢子,」謝庸道,「把你的臂釧脫下來。」

  他說的是半跪著給李夫人順氣的婢子。

  婢子變了神色,用袖子掩住胳膊。

  周祈走上前,拉起這婢子的手,撩開些袖子,看她戴在小臂上的臂釧,點點頭:「嗯,還挺粗!能藏不少東西吧?」說著便解開了她臂釧的搭扣兒。

  把臂釧拿在手裡略看一看,周祈拉一個小勾,然後輕推臂釧的雕花面兒,便露出裡面的空心來。周祈從中抽出一個紙卷,打開看,是西市恆通櫃坊的憑帖,上面寫著三十萬錢。

  婢子白著臉跪倒在地。

  周祈看看那婢子,對李夫人道:「府上當真富豪,連個婢子都有如此多的私財。」

  眾人的面色已經一變再變,李夫人顫聲問婢子:「紅霞,你說,這錢從哪裡來的?」

  婢子看看李夫人,萎在地上哭起來。

  李大娘走上前:「莫非是你——」

  婢子哭著磕頭,「這錢是碧雲給我的。」

  李夫人另一側的婢子面色大變,「紅霞,你如何血口噴人?」說著也跪下,「求夫人做主,奴不曾給紅霞什麼錢。」

  李夫人又咳嗽起來。

  周祈對紅霞道:「還是你先說說吧。」

  「奴與碧雲同住一室,她好些事瞞不了奴。她傾慕五郎,五郎對她也……她前陣子生病,根本不是病,而是小產。」

  李二娘滿臉的不敢置信,「你胡說!五郎連我都看不上,如何看得上她?」

  李大娘子看一眼妹子,微不可聞地嘆口氣。

  李夫人卻不看女兒,接替周祈問另一個婢子:「碧雲,你有何話說?」

  婢子面色灰白,再不是剛才急赤白臉冤屈無辜的樣子,「奴,奴——」實在說不出什麼,這婢子大哭了起來。

  周祈道:「夫人,府上的事委實蹊蹺了些,還是報官吧。」

  李夫人抖抖嘴唇,卻搖搖頭。

  這個時候又豈是她拒絕便有用的?周祈看范敬,「那位就是大理寺謝少卿。另外,還請范郎君知會一聲,這屋子裡院子裡的人就暫時不要動了。」又看小六,「你去與崔少尹說一聲。」

  范敬趕忙上前給謝庸行禮,又把周祈的命令傳下去。

  看看地上的兩個婢子,周祈對面色極其不好的李夫人道,「夫人請保重自己,這兩個婢子,我們且帶去其屋中,搜一搜看有什麼物證。」

  李夫人垂目點點頭。

  婢子們的屋子不大,一案一幾,兩張床榻,床邊各有箱子和帶鎖的小櫃,另有些什物。

  不用婢子們指認,周祈也能分清誰的是誰的。叫紅霞的那個,偏愛粉色、緋色,帳子被縟都是這種豔麗顏色,家主死了,還沒來得及換;叫碧雲的那個,床帳則是青色藍色。不知是人隨其名,還是主人家據其愛好取的名字。

  如今謝庸是「大理寺少卿」,當著外人,不好搜婢子的屋子,便只好都周祈自己來——其實周祈覺得謝少卿大可不必如此矜持,一個在人家抬胳膊瞬間看見小臂上的臂釧並看出其中有貓膩的人……是吧?

  在心裡打趣了謝少卿一句,周祈便先從紅霞搜起。這紅霞私財頗豐,四季衣服並明面妝盒裡的小首飾不算,箱子中另有一包錢,總有六七萬,周祈又在箱子底找到一對放在荷包裡的玉耳環,玉料雖不算頂好,雕工卻頗精緻,並有一支放在木盒中的嵌紅瑪瑙金釵。

  周祈自己首飾極少,但對各種物品估價是干支衛中人的看家本事,不然如何看出各種貓膩?據周祈看,這金釵怎麼也要三四萬錢,玉耳環估摸也要兩萬錢。

  周祈拿著那金釵看一看,問紅霞:「你們這當婢子的真好,比我還有錢呢。這麼貴重的東西,是夫人賞賜的嗎?」

  「是攢著夫人給的錢,自己出去買的。買回來又覺得太貴重,便一直沒戴。」

  周祈晃晃那裝耳環的荷包。

  紅霞道:「那個也是自己買的。」

  周祈看范敬:「貴府婢子的月錢多少?」

  范敬恭敬地回道:「她們是每月千錢,府裡過年過節喜慶事也會發賞錢。岳母對她們很好,時不常還有賞賜。」

  周祈點點頭,又皺著眉算一算。

  搜完紅霞搜碧雲。這個叫碧雲的與紅霞不同,頗有幾件好料子的衫裙,樣子也極新,但貴重首飾卻沒有。

  周祈從衣衫中找到一個用層層帕子包著的荷包,又從荷包裡找出一條項鏈。碧雲從進屋就一直白著臉,看見這項鏈,臉就更白了。

  周祈仔細看這項鏈,只是銀製的,也沒什麼鑲嵌,款式花紋卻特別,當是大食等地的東西。那鏈墜能打開,周祈打開看了看,又合上。

  謝庸微皺眉看她。

  上回發現盛安郡公府暗格的時候,周祈笑話謝庸,這回自己自然不會那樣幹,大大方方地把項鏈遞給了他。

  謝庸打開,也合上,抿抿嘴,看一眼周祈。

  周祈頗覺無辜,你好奇要看的啊。再說,有什麼啊,不就是一個赤身女仙嗎?那女仙還長著羽毛翅膀呢,怪好看的。

  「那個是方五郎給你的?」周祈問碧雲。

  碧雲不說話,但她的神情已經回答了。

  周祈接著搜,除了還有做了半截的男子荷包和襪子,也並沒旁的了,至於那荷包和襪子是給誰的,周祈連問都沒問。

  搜完了正要出去,卻突然聽碧雲道:「我見過紅霞與阮氏鬼鬼祟祟地說話,看見我來了,便停住了。」

  周祈停住腳,「還有嗎?」

  碧雲搖搖頭。

  周祈看一眼瞪著碧雲眼裡冒火的紅霞,慢慢去公堂上說吧。

  崔熠帶人來得很快。阮氏、方五郎、兩個婢子等涉案的人,並高峻的屍體都帶走,又讓人去搜方五郎和阮氏的住所。

  按理,這人和屍體都該帶去京兆府。京兆府元正期間也一直有人值守,但鄭府尹已經封印了——老鄭講究多,若封印後不到時候被迫開印,第二年這一年都不順當,崔熠是覺得他瞎講究,但謝庸還是把人並屍首都帶去了大理寺。

  這不是周祈第一回 來大理寺,也不是第一回來大理寺少卿的廨房,卻是第一次來新任謝少卿的廨房。

  大約他們這些主掌刑獄的官員性子都差不多,又冷又靜的,這間廨房變化不大,顏色莊重的屏風,檀木坐榻几案,架子上書卷碼放得整整齊齊,老竹筆筒裡筆插得滿滿當當,還有秋官必備的方正青石鎮紙……

  周祈卻突然瞥見那榻邊有個毛絨絨的東西。周祈手欠,拿起來,是個狐皮暖袖筒子,棕色中雜著些白,油光水滑的,摸著很舒服,讓周祈想起謝少卿的貓來——他這袖筒子恐怕不是保暖用的,而是摸著玩的吧?

  所以,我們莊重嚴肅的謝少卿其實是個毛毛癖?

  大理寺裡就兩個值守官員,僕役們大多也放假了,謝庸親自去給崔熠和周祈沏了兩碗茶來,卻不想一進門就看見周祈在玩自己的袖筒。

  周祈揣著謝庸的袖筒笑得安詳,嘿,這玩意可沒長腳不會跑回你身邊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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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28:3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畫皮 第二十七章 寒夜擒凶

  一盞茶沒喝完,大理寺仵作吳懷仁就到了。

  吳懷仁面色發紅,連呼哧帶喘,進門先行禮:「下官聽說又有兇案?」

  崔熠看看吳懷仁被腰帶幾乎勒成葫蘆的胖肚子,「不是我說,老吳,你真不能再胖了。」

  吳懷仁略帶尷尬地笑了,「下官就住在旁邊的居德坊,是快走過來的。」

  周祈頗喜歡這胖子:「我教你一套拳如何?每天早晚各練上兩趟,半年以後腰帶能鬆一截,從義寧坊跑到我們興慶宮不費勁兒。」

  吳懷仁有些心動,又有些遲疑:「下官這——主要是愛吃。」

  崔熠笑道:「還有比我們阿周更愛吃的嗎?她恨不得把老謝家的碗都啃了,照樣身輕如燕,上房揭瓦。」

  周祈「嘁」他,「身輕如燕」跟「上房揭瓦」能放一塊兒用嗎?怎麼聽著這麼彆扭呢?

  吳懷仁看看正在翻物證的謝少卿,又看看周將軍,覺得自己發現了點什麼——謝少卿已經請周將軍去家裡吃飯了嗎?

  謝庸站起來:「咱們一塊去看看那屍首吧。」

  一邊往殮房走,謝庸一邊大致與吳懷仁講這案子,特別是與高峻發病死亡有關的事,「其家人說這高峻之前未有心疾……我用帕子擦屍體嘴角,上面是藥。有婢子和女兒們照顧,小殮時也不是一個人,這嘴角的藥很可能不是吃藥時沾上沒擦洗,而是後吐的。」

  吳懷仁點頭:「這可能是臨死前已經反湧入口中,小殮挪動屍首,溢了一些出來。不同於另一種死後嘔吐。那種要死後幾天才會出現,屍身內有了腐敗之氣,壓迫腸胃,把胃裡的東西壓了出來。」

  謝庸點頭。

  幾人來到殮房,吳懷仁先從屍首頭髮眼耳口鼻查起,果然在其嘴中發現一些殘藥,但量不大。

  吳懷仁用小瓷杯取了,聞一聞,又取銀針出來試一試,並沒什麼變化。

  查過面部,再查四肢,胸背等處。

  時候不很大,就查完了。

  「該屍口唇及手足指甲呈紫紺色;除口內有少量藥液外,鼻、耳等處皆未見異物;頭、頸、胸、背、腰、陰、四肢亦均未有損傷。藥液我聞著,確實像是嘔吐出來的,而不像餵藥殘留,用銀針試過,未見變色。紫紺、嘔吐、未有中毒症狀——目前看來,確實極像是心疾昏迷之後的亡故啊。」

  吳懷仁一轉,「但是,我聽說胡人有一種藥,無臭無味,食之令人昏睡……」

  崔熠拊掌:「你們謝少卿也這麼說!」

  吳懷仁笑道:「要不說是我們少卿呢,就是見多識廣,又極敏銳,那嘴角的殘藥,謝少卿之前便推斷是嘔吐物。」

  周祈和崔熠對視一眼,得,又來了!看看人家的屬下,再對比對比自己的,真是讓人羨慕啊。

  「只是某未見過這種胡藥,更未見過因過食而亡之人……」吳懷仁又說回這胡藥上來。

  謝庸看周祈:「這就要看周將軍的了。」

  崔熠笑起來,在長安城找人找東西還真就得看周祈的。

  周祈懶懶地道:「聽你提起那藥,我回去換衣的時候已經交代下去了。」

  吳懷仁轉動眼球看周、謝二人,「回去換衣」……謝少卿和周將軍已經到這一步了嗎?他們兩個倒也郎才女貌,只是謝少卿這樣文雅的人,日後若與「上房揭瓦」的周將軍有個馬勺碰鍋沿,會不會吃虧?不過那興許也算夫妻閨房之趣……

  謝庸問:「可需要剖屍?」

  吳懷仁端著了神色,「有的心疾,其心肥大,剖屍能看出來,但有些就看不出什麼來;倒是可以看看其腸胃內的東西……」

  即便是大理寺,對剖屍也格外謹慎,需寺卿簽署文書才行。

  王寺卿住在常樂坊,與大理寺所在的義寧坊一東一西,現下已經開始敲暮鼓了,王寺卿又已高齡,約莫今日不會到了——誰想老翁卻走了進來,且直奔殮房。

  幾人都忙上前行禮。王勻擺擺手,走到高峻屍首前。謝庸向他稟報案情。

  老翁已到致仕之年,卻一副老而彌堅的樣子,估計能在這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再幹二十年。

  聽完案情,對照屍格看了屍首,又略看了看已得的各種物證,便在這殮房裡,王寺卿分起工來:「子正理一理現有物證;顯明去接應你的人,把物證搜全,莫要遺漏;小周去打探胡醫胡藥,擒拿賣藥之人!」使喚崔熠和周祈使喚得極順手又理所當然,偏崔熠和周祈吃他這一套,都恭敬地行禮答是。

  謝庸看看周祈,難得見她這樣恭謹的樣子。

  第二日傍晚,周祈讓人通知謝庸和崔熠有那胡藥的信兒了,但尚未抓住賣藥之人,準備晚間在其住所蹲守。

  本只是告訴他們一聲,誰知道陳小六帶來了謝少卿並他的兩個侍從來,且道,「要不是今日長公主府有大宴,崔少尹也要來呢。」

  周祈聽了這話,再看看謝庸,頗感無奈,這又不是去東市看新來的百戲雜耍,有什麼好湊熱鬧的?像賣這種藥的,都是慣常作姦犯科的亡命之徒,刀槍無眼,你們這身嬌肉貴的,擦著碰著怎麼辦?本來以為謝少卿是個穩當人,誰知道跟小崔一樣不靠譜兒……

  不待周祈說什麼,謝庸先輕聲問周祈:「賣這種藥的,都是慣常作姦犯科的亡命之徒,人手夠嗎?」

  周祈:「……夠。」

  謝庸點點頭,他知道干支衛亥支的人少,平時又都撒出去,能調動的人手有限,又怕周祈自恃功夫好託大,故而陳小六一說,便跟了來。

  人家來了,又是上司——雖然是隔壁上司,就不好趕人家走,也不知道羅啟他們倆本事如何,周祈額外安排一拳能打死牛的段孟照應著些謝少卿。

  豐邑坊坊門關閉,天已經黑透了,也沒見那賣藥的幾個胡人回來。周祈的人有在屋頂看哨的,有在院外補刀收尾的,自己則帶著陳小六、段孟、趙啟、魏大郎、唐青、邱遇幾個功夫好點的等在院子裡,自然還有謝少卿主僕。

  胡人這院子頗寬大,又堆了些亂七八糟的什物,正好方便大家隱藏。

  正是四九時候,一年最冷的日子,就這麼在外面等了一個多時辰,陳小六覺得自己的腳都凍麻了,晚間吃的兩個胡餅並一碗羊肉丸子湯根本扛不住這樣的冷啊。陳小六湊近周祈,輕聲問:「老大,他們不會不回來吧?那咱們兄弟可就虧了。」

  「線報說,明早有人來拿貨,他們今晚應該會回來。」

  外面更鼓敲過,已經是亥時了,屋頂的暗哨學兩聲梟鳴。

  周祈曾為了捉兩個連環殺人作案的兇犯連蹲過五夜,也是這樣的臘月天,白天換班睡覺,晚上在房頂子上貓著,故而對等這一兩個時辰不當回事。

  周祈扭頭看看身邊的謝庸。雖沒有月亮,但繁星漫天,藉著星光,頗能看清他的面孔。

  你別說,美人兒就是美人兒,哪怕黑燈瞎火地看,也是美人兒,又似乎比白天看更多兩分風致——罪過啊,今天讓美人兒受苦了。

  謝庸扭頭看她,不知道有什麼事。

  對上那雙寒星似的眼,周祈越發憐香惜玉起來。她往謝庸身邊稍微湊湊,輕聲道:「冷吧?你應該帶你那個暖袖筒子來。」

  兩人肩膀不過一拳之隔,她又略往這邊歪頭,謝庸聞見一絲香甜味兒,不是什麼香餅香球的味兒,倒像是——柑橘味兒。

  謝庸失笑,這麼饞嗎?剛才也沒察覺她吃東西啊。

  周祈還不知道自己偷吃橘子的事被人所知,猶想著憐惜美人兒,輕聲道:「我們練武之人的手倒是挺熱的。」

  謝庸板起臉。

  「我有一套劍法特別適合年輕郎君來練,舞起來好看,又強身健體,練上一陣子,保準冬天手足不冷。」

  原來又是好為人師……謝庸板著的臉恢復了原樣兒,又不自覺地鬆了鬆肩背。

  「小崔太沒天賦,我教他好些天都沒學會一招半式的,錯個步能把自己絆倒……」周祈猶不忘嘲笑崔熠。

  屋頂傳來另一種轉調梟鳴,周祈神色一凜,握住刀柄。

  有人開鎖,推開院門,進來四個人。其中一個笑道:「剛才翻坊牆差點扭了腳。」

  另一個說了一句胡語。

  四人中最後的把門插上。

  知道後面沒人了,周祈當先躥出來,其餘埋伏的人也都動了。

  那四人大驚,紛紛抽出刀劍抵抗。

  與周祈打鬥的是個高大胡人,刀法不同於中原,不花哨,卻紮實,周祈一時奈何他不得,扭頭看看另三個人都被自己的人圍住,跑不了,周祈便放心大膽地與這胡人鬥起來。

  走了幾趟,大約摸清了路數,周祈賣個破綻,胡人一刀向她肩膀劈過來。

  周祈斜肩擰腰,手摁在那胡人的胳膊上借勢飛起一腳,正踢在胡人的脖頸上,胡人應聲而倒。

  周祈順手撣一下袍角,嘿,踢人踢門都靠它,可謂黃金右腳。

  周祈扭頭,想去接應兄弟們,卻正見那個說「扭了腳」的兇徒灑出一把粉麵,瞬間幾個兄弟迷了眼。

  周祈面色大變,立刻飛身上前。

  那人卻奔著戰圈之外的謝庸而去,「我跟你們拼了——」

  哪知剛到其身前,便被飛來一腳踹翻。

  周祈著實有些驚著了,腳用力踩在他鎖骨處,咬牙冷笑:「你拚命倒會找人,欺軟怕硬的渣滓。」

  謝庸一頓,若無其事地把短匕首又收回袖中。

  周祈回頭看看,另兩個已經被擒住。陳小六等上前,把周祈腳底下這個也捆住。

  周祈又看向謝庸,突然覺得剛才的話有些不大那麼好的歧義,「我不是說你——」軟。

  謝庸淡淡地笑道:「多謝。」

  周祈長眉一挑,也笑了,罷,調戲就調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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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28:4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畫皮 第二十八章 審問藥販

  黑燈半夜的,不好押著這些人再回大理寺,謝庸和周祈便在豐邑坊這藥販子的住所裡審問了起來。

  正堂掌著燈,周祈穿著鞋盤膝坐在榻上,旁邊的桌案上堆著些在這宅子裡搜出來的藥水、藥粉、藥丸、藥錠子,桌案另一邊坐著謝庸,謝庸這邊兒的榻下是些研缽、模子、陶罐之類,想來是製藥用的,並一包銀錢。

  離著這些雜物不遠是人犯們。之前被周祈踹暈的那個胡人已經被扎醒了,和另外三個一樣都捆著跪在地上。

  周祈輕叩桌案:「說說吧。你們這些藥是自製,還是都是從哪裡弄得?這些藥都有何功效?下家又有哪些?」

  四個人犯都不開口,特別是被周祈踹暈的那個高大胡人,還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陳小六慣常給周祈搭梯子的,很懂掐時機:「老大,就這種凶戾之徒,直接上刑吧。不上刑是不會招的。」

  周祈點頭,皺著眉揉下巴,看幾個人犯就跟屠夫看待宰的肥羊一樣:「你說先上哪種刑好?」不待小六說什麼,周祈扭頭看謝庸:「謝少卿,你們一般從哪種刑開始?」

  謝庸正色道:「笞邢,先打二十,不招就再加三十,不招再加。」

  「直到打死拉倒?」周祈搖頭哂笑,「不是我說,謝少卿,你們公堂用刑,太糙。我們禁衛就不一樣了——」周祈看陳小六。

  陳小六臉上掛著跟他上司同款的笑,連嘴角裂的幅度都一樣,「我們一般不動棍子。簡單點兒的,就幾張草紙就行,噴濕了,貼一層,不招就再貼一層,一般人熬不到六張紙。」

  周祈道:「也有強人能熬到八、九張的。」

  「是啊,」陳小六幽幽地道,「等那九張乾了,從屍體臉上摳下來,真是好一張猙獰的大儺面具啊。」

  羅啟和霍英都覺得有點後背發涼,兩人對視一眼,果然是干支衛啊……

  「別的還有往身上釘熱鐵釘,拿夾桿一個個夾碎手骨腳骨乃至手腕手肘膝蓋,把木棍從口中往下捅……」

  另三個胡人可能是漢話不利索沒太聽懂,也可能格外凶戾膽大,沒太大反應,那個想捉謝庸當人質的中原人早在說「面具」時就已經怛然失色,這會子更是雙股戰戰。

  周祈微抬手:「行了,別提那些費事的了!就地取材吧。直接把這些藥給他們灌進去就完了,還正好試試藥性。」然後挑挑下巴,「就從剛才妄圖對謝少卿不恭的那個開始。」

  那人早在剛才就被嚇破了膽,這會子聽見點名兒直接就趴倒了,「我說,我說,我都說!」

  中原人叫齊四,其前主人是往來於長安和沙洲、肅州、玉門一代的藥材販子,故而齊四也知些藥性,並會說胡語。三年前,其主人西行到了大食,被歹人所害。齊四逃得性命,在大食流浪,認識了些胡人,其中就包括這三個——一個吐蕃人,兩個粟特人。

  在大食有個頗有名又有勢力的胡僧,賣各種千奇百怪的藥,吃了讓人昏睡的、讓人產生幻覺的、於男女之事上助興的……這些藥物都極貴,齊四與他的三個同伴冒極大的險偷出幾種來,然後便逃離大食,一路東行,於今秋來到長安。

  齊四指指桌案上的一個白瓷瓶,「那是可以讓人昏睡的。若只吃一小丸,可以助眠;要是喝了酒,吃上二十丸,人就完了;便是不喝酒,再多吃上十丸八丸的,也會死。」又指著那包藥錠子,「那是助興的,男女都能用。」指著一包藥粉,「那個吃了便極精神,又舒服,練武的本事能加三成,唸書的能寫出好文章,但吃多了也會死」……

  謝庸和周祈臉色都陰沉得厲害,就這些藥,不知道會弄出多少驚天大案,害死多少人,而那個大食胡僧還在不斷製售,這裡面又有多少藥正在或者已經流入本國……

  周祈問:「你朝著我們撒的藥粉子是做什麼的?」

  齊四趕忙道:「那個是今日買的一包芋粉,於貴人們無害。這藥來之不易,賣得雖貴,但一賣就沒,我們就想著往有的裡面摻一摻,弄個三六九等,也好多賣幾個錢……」

  周祈險些讓他氣笑,這腦子……怎麼長的!

  關於賣給哪些人,齊四面露難色,「買這些藥的,大多藏頭露尾、蒙頭遮臉的,有機密人只約定了地方,我們放下藥,他放下銀錢,壓根沒見過面。」

  一直沒說話的謝少卿突然問,「昇平坊做糧食買賣的李家人,你可認識?方漢生方五郎、李家女婿范敬,乃至李家奴僕……」

  齊四道:「倒是聽說過這方五郎,他跟好些粟特人都熟。」

  「這昏睡藥一共賣出去幾份,各賣多少?你們秋天才到京裡,這瓶中又還剩了這麼多,想來賣得不很快,你當還記得。」

  「一共賣了五份,都是二三十丸,一個是八月間賣的,把藥放在曲江邊兒上歪脖子狐仙樹的樹洞裡……」

  抓住這些藥販子,雖於李家的案子所得線索不多,但能繳得這麼許多藥品,並得到大食製藥胡僧的線索,也算收穫。

  第二日把這些人都押往大理寺,周祈和謝庸各自與上司報告此事,並寫了呈文——從源頭上截住藥品流入,還有解決那胡僧的事,得讓安西都護府、北庭都護府來作。

  周祈這邊是如此,崔熠那邊也有進展,除了帶回來一堆的李家內外的賬冊子,還找到了那幅畫!

  崔熠大馬金刀地坐在大理寺大堂偏廳的榻上:「我告訴小子們,能拆的都拆了,能散開的都散開,能挪的都挪個地方,就不信找不著!」

  可以想見書房被造成了什麼德行,周祈笑問:「到底在哪兒找到的?」

  「我還以為怎麼也得有個暗格、密屜之類,原來就是裁了裝裱,夾在別的書冊中了。」崔熠笑道。

  謝庸展開畫,周祈湊過去同看,崔熠也站起來湊過去。

  崔熠道:「我看了半天,似乎跟那阮氏是有點像。你們覺得呢?」

  畫中一帶碧水,一個身姿纖瘦的女子站在岸邊樹下。這女子細巧眉眼,梳著倭墮髻,著青色圓領小袖衫,正扭頭欣賞對岸的山景,她腳下一條長滿野草的小徑伸向遠方。那畫上又題了《上巳游春圖》幾個字。

  周祈仔細端詳,突然笑了,「就是我修個這樣的細彎眉,梳個這樣的髮髻,穿件這樣的小袖衫,也能有三分像。」

  崔熠看周祈,想像她嫻靜中帶著些輕愁的樣子,不由得打個哆嗦,「你可別嚇我了,就是老謝扮上也比你像些。」

  周祈抿嘴,瞪崔熠,又看那位可以扮仕女的謝美人兒。

  謝庸對崔熠和周祈的話如若不聞,仍在看畫兒。

  莫非這畫兒上還有什麼玄機?

  周祈再仔細看這圖,竟真發現了一處蹊蹺,「我看這題字的墨跡似比這圖中的要新一些。」

  周祈手裡頗有些舊傳奇,這些傳奇有的都不是二手的,而是三手四手的,這些主人又多留有墨跡,故而周祈對不同年月的筆墨痕跡不算陌生。

  「這題字年頭也不短了,怎麼也有七八年了吧?」周祈道。

  謝庸點點頭。

  崔熠也仔細端詳,搖搖頭,看不出什麼來。

  大理寺卿王勻從外面走進來,三人趕忙行禮。

  之前謝庸和周祈已經交過差了,崔熠也把自己帶來的物證呈上。

  王勻展開那圖,皺著眉端詳了片刻,看向謝庸:「看出來了?」

  謝庸行禮:「是。」

  「那就提審人犯!今日你來主審。」

  謝庸再行禮:「是。」

  王寺卿走在前面,他身側錯後半步是謝庸,崔熠和周祈跟在後面。

  崔熠小聲問周祈:「他們打的什麼啞謎?」

  周祈搖頭,要說拳腳功夫、奇詭異聞她在行,這書畫學問……要是自己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都對不起當年唸書時趴在桌案上流的那些哈喇子。

  崔熠突發奇想:「我聽說有一種隱形藥水,畫在紙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得泡在水裡,又有說要用火烤的,又或者在特別的角度看才行,還有說需要塗上另一種藥水的……」但也沒看大理寺這兩位這麼折騰啊。

  周祈道:「咱倆看的是同一冊傳奇,《大周迷案》。」

  崔熠來了精神,「你也看過?」

  周祈點頭,那本傳奇是個殘卷,當時遍尋東西市的書肆,也未找到全本,周祈疑心,那本傳奇的寫作者根本就未寫結局,這就譬如挖坑不填土,周祈真想查查是誰寫的,往其門上送個刀片。

  「那杜侍郎最後定是死遁了。」

  周祈和崔熠看向前面的王寺卿。

  王寺卿也回頭看他們,「回頭某給你們說,為什麼那杜侍郎是死遁。」

  想不到老翁也好這一口兒,周祈和崔熠都笑了。

  周祈猶不忘擠兌謝庸:「看來我們這裡不愛看傳奇的,唯有謝少卿了。」

  王寺卿看向謝庸,頗正經地勸道:「看看,有意思,挺好的。」

  謝庸:「……是。」

  後面周祈和崔熠又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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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29:0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畫皮 第二十九章 畫的秘密

  王寺卿與崔熠、周祈都坐於堂下,謝庸獨坐堂上,先提審婢子碧雲。

  雖只這一兩天的工夫,這婢子明顯地憔悴了,來到堂上,畏縮成一團。

  「本官問你,你與方漢生可有私情?」

  知道人證物證俱在,碧雲哭著點點頭。

  「方漢生可曾讓你做些不利於主人的事,比如偷聽、偷盜、下藥……」

  聽到「下藥」二字,碧雲猛搖頭,「沒有,我沒有下藥!」

  謝庸點點頭:「也不過是一問罷了。想你一個弱質女流,也不敢做出下藥這樣的事。」

  碧雲抽泣起來。

  「你平日在李夫人身邊做什麼?其餘諸婢子呢?」謝庸溫聲問道。

  「我伺候夫人更衣梳頭;紅霞照管夫人的財物首飾;彩月照管飲食藥膳;白虹管著夫人與外面人情隨往並與管家等來回傳話,另有幾個支使幹活的小婢子。」

  「我等去了,只見你與那個叫紅霞的婢子,未曾見另兩個。」謝庸詫異。

  「白虹拿喬,只把自己當內管家,不在夫人身邊跟進跟出;彩月,彩月進了臘月就得了傷寒,挪去下房住,還沒好。」

  「那這飲食藥膳又是誰照管呢?」

  「我們,我們誰有空就順手做了。」碧雲低頭小聲道。

  「我看李夫人似是寒疾,平日服藥以何為藥引?」

  「黃酒。」

  周祈與崔熠對視一眼。

  「當日你家阿郎去陪夫人吃飯,你可在身邊伺候?」

  「在。」碧雲之聲幾不可聞。

  謝庸再點點頭:「雖說那藥無臭無味,但藥嘛,總會發苦,下在桂花羊乳中,若再稍加些飴糖蜂蜜,倒確實合適……」

  碧雲哭著搖頭,這次聲音卻小了很多:「沒有,不是我,不是我……」

  謝庸嘆口氣:「你可知道,有罪之人,滿臉都寫著『我害了人』?」

  碧雲捂臉大哭起來。

  謝庸揮揮手,衙差把碧雲拉下去。

  「帶方漢生。」謝庸沉聲道。

  方五郎站在堂上,還是那讀書人的清高樣子。

  謝庸淡淡地道:「碧雲已盡招了你給她昏迷藥的事,你也說說吧。」口氣雖淡,卻掩不住那股子冷冽。

  周祈突然發現謝少卿頗有些憐香惜玉,審女犯,大多懷柔,用「軟攻」,對上男犯,則往往冷若冰霜,堅硬銳利,如一柄閃著寒光的槍。

  「她是誣陷。」方五郎冷聲道,「怕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我是與她有些來往,還送過些東西給她,但這種婢子,與她有關聯者不知道有多少。」

  方五郎看向堂上,又掃一眼王寺卿和崔熠、周祈,「列位想想,我為何要害舅父?舅父待我恩重如山,是我在這家裡唯一的依仗。害他,我還算個人嗎?」最後一句話說得頗帶著些真情實感。

  謝庸還是那樣冷冷淡淡的口氣:「因為你本來想害的便不是他,而是李夫人。」

  方五郎神色微變,半晌道:「貴人這是欲加之罪。」

  「李家當家主事的雖是高峻,但那畢竟是李家,怕是許多事都要李夫人同意。我看了你西北商路的賬冊,裡面多有虛頭花賬,那些銀錢都進了你的私囊了吧?若被李夫人知道,你的日子恐怕不好過。」

  方五郎扭頭,硬聲道:「經商之人,什麼買賣過手不沾油?貴人以此推斷我殺人,未免武斷了些。舅母待我不薄,還想把表妹許配於我。」

  「那你為何不應呢?若與李二娘婚配,你所得李家家財,總比這樣零打碎敲來得多吧?且更名正言順。」

  方五郎冷聲道:「我與二娘性子不合,況且我也不是那種會為了錢財就搭上婚姻的人。」說完不自覺地咬了咬牙。

  「這個,我倒是信。不過就是你想娶,令舅父也不許,因為——」 謝庸盯著方五郎的臉,「那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

  方五郎神色大變,睜大眼睛看向謝庸。

  崔熠也一臉驚訝,看看謝庸,又看王寺卿,王寺卿半閉著眼聽著,崔熠又看周祈。

  周祈微皺眉,這方五郎是那趙氏之子?

  謝庸展開那幅圖,「這幅圖上題著《上巳游春圖》,卻不是一般的游春圖。上面有江水,有喬木,有游女,岸邊有蔞蒿,小徑有野荊荒草,游女隔江望向對面的山林,估計是聽到了樵夫的歌聲吧。」

  謝庸再看向方五郎:「這畫的是《詩經》之漢廣篇。」

  方五郎咬著牙不說話。

  「——而你,名『漢生』。」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這首詩說的是樵夫對游女的思而不得。《詩經》中這麼些詩,高峻之所以選這首入畫,想來一則是你們本就是楚地人,或許他當真與令堂在漢水邊遊玩過;再則,他對令堂雖思之慕之,卻再無可能,倒也算切合詩意;也或者這詩裡含著令堂的名字,或者旁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典故——某就不妄加揣測了。」

  「令堂身故,你由姑母撫養,那次高峻回鄉探親便把你帶了回來。高峻給你取名漢生,以紀念令堂。李夫人只以為你是外甥,便容下了你。只是後來那幅畫被李氏姊妹看到,高峻或許發現有人動過那畫兒,有些心虛,又不願毀了它,便補了個《上巳游春圖》在上面,以遮掩畫兒的本題,甚至把裝裱也裁了,藏在書裡。」

  方五郎閉閉眼睛。

  「你剛才說令表妹的事,其實也正是此事提醒了我。這賬冊中有的有令舅父的簽字,有的就沒有——沒簽的是你花賬做得太厲害的兩本,故而,這假賬他不是沒看出來,但看後面的賬冊,他依舊撥給你大筆的銀錢。他這般疼愛你,李二娘對又你有意,令舅母也不像特別反對的樣子,是什麼阻止了這樁親事?」

  方五郎依舊不說話。

  謝庸繼續道:「或許也正是由於不允此親事,他怕你吃心,便把你的身世告訴了你。你覺得,從前是李氏害了令堂,現在更是李氏阻止你父子相認,使得你不能繼承全部家產,所以你便動了殺心。」

  謝庸的聲音冷起來:「你與眾多胡商相熟,知道有這麼一種昏睡藥,更知道此藥反酒,便買了合酒致死量的藥,讓與你有私情的婢子碧雲下在李夫人睡前小食中。李夫人一向體弱,吃了這藥第二日一睡不起死了,眾人也只會以為她是病亡。」

  謝庸冷哼一聲:「可誰知,這碗加藥的桂花羊乳被高峻服下,他未飲酒,故而只是昏迷,但最後終究沒有醒來。方漢生,你還是招了吧。」

  方五郎淒然一笑,「既然貴人都猜出來了,我還有什麼必要再說一遍?舅父之所以畫《漢廣》,確實與家母名諱有關,她叫喬娘,是漢水邊兒最美最好的女子,卻被李氏逼死!我為什麼不能報仇?」方五郎聲音尖利起來。

  「我只是還有一事不明,你是何時出生,為何倒稱李大娘子為姊?」

  「本便是我大。當年家母剛生下我,便上京來尋夫……舅父怕人疑心,刻意說小了而已。」

  謝庸點點頭,那就說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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