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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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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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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31:4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章 詭異的字

  到午正時分,衙差們把張五家的院子並屋裡地面都刨了一遍,沒有發現更多的屍骨。

  謝庸、崔熠、周祈也把坊內南北主路及到常家陳家幾條小曲沿途住戶都探問了一遍,有一戶苗姓人家見過常玉娘獨自一個人走在路上看燈,另有一個姓龐的婦人說在小曲頭兒上見過一輛黑篷馬車,卻未注意趕車的是什麼人。

  京兆專門運屍骨的車馬也到了,幾人便把嫌犯張五、兩具骸骨和那一櫃子女子衣服都帶回了京兆府。

  鄭府尹一臉的晦氣,大正月的,就起出兩具骸骨來,今年看來是不易過了。鄭府尹又覺得有點冤,這兇案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哪一任府尹的時候犯下的,如今卻要算在自己這裡,真是……鄭府尹突然想起周祈說過的「貓吃肉,狗挨揍」來,這話雖粗魯了些,卻也精到。

  這惹事的上元節啊!鄭府尹看一眼拉骸骨的車,對謝庸道:「年年上元節都出事,某是真想上書聖人,奏請停了這三日不禁夜。」

  周祈和崔熠在後面彼此丟個眼色,老鄭又說便宜話兒……

  謝庸卻神色認真地道:「上元三日看燈是民間長久以來的習俗,放夜是本朝定鼎就有的德政,鄭公固然為京城穩定、百姓安危著想,這奏表卻恐怕難批。」

  鄭府尹順著梯子走了下來,搖頭嘆息道:「誰說不是呢。」

  周祈看謝少卿又戴上了善解人意好脾氣的面具,不由得心裡一哂,又覺得奇怪,同樣都是旁司同僚,何以謝少卿對自己就總是不假辭色?也不是熟了才「熟不拘禮」的,而是從一開始便如此。周祈突然想起在東市的「一開始」……也罷,謝少卿這樣的長相,其實冷著臉比「善解人意」的時候還更好看些。

  「不瞞鄭公,下官這幾日也在想上元治安之事。」謝庸道,「固然停不了這三日不禁夜,但吾等亦可做些什麼。」

  「守衛京畿之禁軍有限,無法遍佈全城各坊,是否可以在各坊招募義勇,於節慶日,也不只上元,其餘諸如上巳節、中元節、重陽節等人流湧動、傾家外出的日子,在坊內及人流聚集地巡視,以彌補禁軍之空檔?」

  「再則,亦可從百姓教化上著手,編些方便易記的治安歌訣張貼在坊內,節前令坊丁敲鼓宣揚傳佈,以提醒疏忽輕慢者,警告有心作惡者……」

  想不到謝少卿敷衍面具後面竟然還有真舉措,周祈有些詫異,旋即又覺得這才是謝少卿。

  鄭府尹緩緩地點頭,也覺得這舉措極好,按謝少卿所言,費事不多,卻很實用,關鍵——讓聖人看到京兆府的作為,也堵堵某些朝臣的嘴,省得他們總說自己是個縮頭的。

  鄭府尹拉著謝庸的手,滿面慈祥,正待說什麼,卻聽身後崔熠道:「聰明的腦袋果然是相似的,之前阿周便提議說在坊間貼警示佈告,我也覺得甚好。」

  鄭府尹的話被堵在喉嚨裡,咳嗽一聲,回頭看看崔熠,又看周祈,謝庸也看周祈。

  崔熠這麼說,鄭府尹總要給他幾分薄面,便誇一句:「哦?某只道周將軍明察秋毫、武力超群,沒想到於教化百姓上亦有見地。」

  周祈彎起眉眼,拱拱手笑道:「下官只是碰巧想到一點而已,碰巧。」

  看著她貌似謙遜實在得意的嘴臉,謝庸突然想起胐胐偷吃了肉以為大家都不知道時候的樣子,眯著眼,豎直尾巴,尾尖輕搖……謝庸看向她那雕金鏤銀、有節有毛的馬鞭——果然輕輕地晃著呢。

  鄭府尹與周祈犯相,實在看不了她的樣子,便只意思意思地點點頭,又回過來情真意切地誇讚謝庸是「才比子房」。

  周祈則丟給崔熠一個讚許的眼神兒,多謝這兄弟話說半句,沒把自己擬的那些「警示之語」一併說出來,可以想見「私奔乃短視下策,聘娶方為長久之計」,「私奔一時爽,被棄淚滂滂」,「帶爾私奔者絕非真愛」等語一出,鄭府尹得是什麼樣的面色——旁的時候他什麼面色倒不要緊,但今天還要在京兆府混飯吶。

  崔熠雖時常說話不過腦子,但在外人面前維護兄弟卻自覺自動得很。兄弟間的玩笑語,豈能說給老鄭聽?這老叟什麼話都較真兒,根本不懂何為風趣。

  交接了嫌犯和證物,幾人先吃已經遲了的午飯。

  今日周祈到底吃上了京兆府的公廚。不知是京兆府公廚格外好,還是沾了謝庸、崔熠的光,案上有魚有肉,且不是一鍋亂燉的味兒,有一道醪糟秋梨甜湯,哪兒哪兒都正好,似乎比豐魚樓的也不差什麼。

  謝庸來了,鄭府尹自然相陪,吃著飯,便又聊起案情來。

  鄭府尹也已看過了諸色物證,約略知道了諸人之前的分析,「某看那信,文理頗通,字寫得尤其好,或許真是什麼落第士子所書。若這士子便是誘拐犯……讀了這麼些聖賢書,卻用來作姦犯科,真是罪不容誅啊。」

  鄭府尹看向謝庸:「某看那字與時下字風不同,有些魏碑的筆意,子正看呢?」到底是進士及第的人,鄭府尹眼力是盡有的。

  謝庸點頭:「佈局疏朗,含蓄清雅,似有些北魏宋先生的意思。」

  鄭府尹也只看出有魏碑的痕跡,並未看出「宋先生」來,當下便讓人去證物房把那封信再取過來,「我們一起揣摩。」

  崔熠對自己的無知從來不遮不掩,「這宋先生又是哪位?」

  鄭府尹難得見這位下屬請教學問上的事,頓生欣慰之感,拈鬚道:「魏碑分四類,造像記、碑碣、障崖、墓誌銘。書寫墓誌銘之人大多未留下姓名,《劉鴻墓誌》《王遣墓誌》《張喬墓誌》筆風相同,前朝有人考證,說這書丹者姓宋,乃從前宋國公室後裔。」

  聽鄭府尹一句話支到了春秋戰國,崔熠這上學就睡覺的,聽得有點懵,看向同樣上課睡到流哈喇子的周祈。

  周祈雖於這些文墨典故不太懂,卻是個知道世情的,把嘴裡的炸蠶豆吃完,輕聲與崔熠解釋道:「不過是表示有來歷而已。時人給自己修家譜,愛亂認祖宗;考證旁人,自然也不會厚此薄彼,也要給他安個有來歷的祖宗才行。」一個名聲不顯的普通人,是不是真姓宋都兩說,更何況千年前的祖宗……

  崔熠笑起來,要不說是阿周呢,總是能透過那些虛頭馬腦的東西,看清真相。

  周祈雖聲音不大,但共處一室,鄭府尹哪有聽不到的,不由得抿抿嘴,但到底顧忌她的身份,沒有說什麼。

  謝庸則微翹嘴角,聰明是盡有的,只是不愛讀書,嘴巴又太壞。

  衙差取了那物證書信來,鄭府尹看過,又傳給謝庸,然後是崔熠和周祈。

  周祈對這種文墨的事著實不大懂,拿遠了看,離近了看,再怎麼仔細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這墨香味兒……周祈皺皺眉。

  謝庸道:「時人重帖書,臨摹魏碑者不多;先帝時顯明和尚寫《抒懷帖》,字勢飛逸,有《石門銘》之風,帶起一陣子摩崖碑文熱,但研習墓誌銘的卻少;便是墓誌銘中,歷來推崇的也是幾篇王室墓誌,宋先生這幾篇都非元氏之墓誌……」

  便是周祈和崔熠也聽明白了,這宋先生的字風屬於犄角旮旯那一類,研習的人很少,估計便是知道的人也不多——難怪剛才鄭府尹拈鬚的樣子有兩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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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碑部分參照了百科「魏碑」詞條和《如何欣賞墓誌書法》等資料,但摻了很多瞎編,別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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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31:5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一章 骸骨冤魂

  這書信再是蹊蹺,一時半會兒也沒法據此找到寫信之人,還是先審張五為要。

  如今鄭府尹對謝少卿信服得緊,一邊往大堂走,一邊還在與他議案情:「若拐走陳大娘姊妹的另有其人,作案又恰選在張五家附近,是不是也太巧合了些?這張五與他們會不會是同夥兒?」

  謝庸道:「還是先審一審吧,有時候事情就是這般巧。況且從地方選擇上來說,張五家附近,也確實適合作案。張五家在常安坊南北主路與小曲交接處往西兩百步之處,左右鄰居都有百步之距,格外荒涼;從張宅再往西,離著常宅就近了,再往東,則到了主路,主路上未免人多,不好下手;張五這樣的老叟,即便上元節,其宅前也必不是燈籠火把格外明亮的,故而選在這裡作案,有其道理在。」

  鄭府尹點點頭。

  「從作案者特質上看,也不太像一撥人。張五猥瑣貧窮,家中沒有半張字紙,殘害這些女子是為發洩其淫慾,其藏屍方式是家中庭院,又把各種贓物堂而皇之放在家中。」

  「而這寫信之人,頗讀過些書,又以兩千錢壓信——兩千錢夠張五過幾個月了。若拐走常玉娘並陳氏姊妹的是同一夥人,他們先是設計誘引常玉娘,作案後又掃尾,送信給陳三,明顯是有謀略的,與自家院中藏屍的張五,不是一類。」

  鄭府尹又點點頭。如今鄭府尹頗信服謝庸,這位謝少卿雖年輕,說話卻有理有據,又正正經經,不似那兩個……

  不知道自己又被腹誹的周祈和崔熠也在後面嘀嘀咕咕地說案情。

  「一個擅寫墓誌銘筆風的誘拐者……我怎麼覺得後脊背發涼呢。」崔熠又想起自己那夢來。

  周祈是個敢在墳地埌子睡覺的主兒,從未被這些神神鬼鬼的事困擾過。周祈教導崔熠獨家法門:「你這心裡就不能打怵。你還是跟我學套劍法吧,比收兩張符有用。莫說做夢,便是真有什麼邪魅,拿劍捅了它就是!」

  「捅了它……」崔熠看周祈。

  周祈一臉悍勇:「來一個捅一個,來兩個捅一雙,一下不行捅兩下,把它捅成篩子!」

  崔熠突然想起周祈從前說的什麼「身在法隨,勇猛強剛,倚仗手中之劍,擒拿鬼怪妖魔,滌蕩人間凶戾」之類來,難道莫非,莫非難道,不都是鬼扯?

  「學不學?」周祈還在兜售她的劍法。

  崔熠咬咬牙,學不會也不過是再被這貨笑話兩句,「學!」然後又覺得這「好事」不能落下謝庸,「連老謝一起。」

  周祈懂崔熠的心思,丟人這種事,搭伴兒最好啦!只是謝少卿這樣的性子,恐怕不會答應。周祈又覺得,謝少卿雖是個文弱書生,但估計是個膽大心硬的文弱書生。

  幾人來到正堂,因是命案,依舊是鄭府尹和代表大理寺的謝少卿堂上主審,崔熠、周祈堂下坐著。

  衙差把張五摜在堂前地上。

  鄭府尹拍響醒木,「張五,還不把你所犯罪行從實招來!」

  張五如一團爛泥,只知道萎在地上哭。

  鄭府尹審案審了幾十年,很知道如何攻破嫌犯心防,「莫以為你不說,便不能定你的罪。本官實話告訴你,單憑那些證物,就足夠斬了你的,只是有份口供,還完整些。你老老實實招了,免得臨死之前,還受皮肉之苦。」

  張五折磨殺害那些女子時或許心狠手辣,臨到自己身上,卻慫得緊,不用鄭府尹真讓人拿出棍棒,他便一股腦都招了。

  埋在院中下層的那個女子是同坊楊大先之女,九年前的清明節,來張五院中尋掉落的紙鳶。

  「她那紙鳶壞了,我看小娘子可憐,便說讓她隨我進屋,我幫她修。進了屋子,我修紙鳶的時候,看那小娘子一身衣衫很薄,又跑得臉紅撲撲的,便鬼使神差地想替她拭汗,她一下子叫起來,又要跑。」

  「若讓她這樣跑了,我在坊裡還怎麼住?我去拉她,她越發掙扎,我便堵住她的口,把她摁在了地上……我沒想殺她,真沒想殺她,但,但堵住口鼻的時候太久了些,過了一會兒,她就不動了……她死了,我怕讓人發現,又沒處藏她,便把她埋在了院子裡。」

  便是鄭府尹這種審案多年的,也聽得面沉如水,「另一具屍骨呢?」

  「七年前的上元節,我在門口拐了腳,恰同坊的許二郎娘子經過。那許二郎帶著孩子出門看燈了,許家娘子怕孩子冷,帶著大衣服出來尋他們。我請許二郎娘子幫我進宅拿枴杖。她雖生了兩個孩子,但身姿還挺好看,我沒忍住……」

  這許家娘子是做慣了活兒的,不是年輕力小的女郎們,制服她並不容易,張五甚至還被抓破了臉,「……我便有些怕了,不敢再下手。」

  聽他把兩件殺人案交代得還算細緻,鄭府尹點點頭,「說說門外馬車的事吧。」

  「我正在院中撥燈,隱約聽到外面一聲女人叫喊,我走到門口,順著門縫往外看,藉著月光,隱約能見到路邊一輛車,兩個男的正把一個女的推上車……」說的與在其家審問時所述相同。

  鄭府尹也問了這兩個人及車馬特徵。問過之後,鄭府尹目視謝庸,自己問完了,看他還有什麼想問的。

  謝庸冷冷地看著張五,「你七年前上元節所謂在門口拐了腳,是設下的圈套吧?你殺了楊家女兒後,或許開始時還知道害怕,但後來卻更起了興致,偷盜那些女子衣服再不能滿足你的淫慾了。但你一個老叟獨居,鮮少有小娘子撞進你家門,你便趁著上元節主動出擊。」

  張五抬起眼皮看一眼謝庸,哭得越發大聲。

  鄭府尹拍響醒木,張五哭聲小下來。

  「儘管你提前做了準備,但許家娘子不是那些年輕力小的小娘子,她讓你費了很大勁,甚至如你所說,讓你受了傷,你便越發謹慎起來,只伺機挑選那些嬌弱的獨行女子。」

  「上元節這樣的日子,你又得手過一次,自然不會錯過。或許每年的上元節,你都躲在門後,如蜘蛛一般,等待『獵物』。但常安坊地廣人稀,經過你家的只有坊內西南部的人,其中,獨行的,嬌弱的,就更少了——直到今年上元節。你還不從實招來!」謝庸冷冷地道。

  張五身子一震,「我,我……」

  鄭府尹與謝庸倒也配合無間,當下便要讓人用杖刑。

  張五磕頭:「我說,我說……那年上元節,我確實是假裝拐了腳,騙許二娘子幫我的……我,我實在忍不住啊。」

  鄭府尹怒道:「今年上元節呢?你還不招來!」

  「我在門縫,看到一個小娘子和一個郎君一起走過,藉著月光,能辨出那小娘子是常家女兒。」

  「那郎君呢?」鄭府尹急問。

  「那郎君不是我們坊的,約莫二十多歲的樣子,細高個兒,長得也好,穿長袍,像個體面人。」

  崔熠看周祈,周祈點頭,這說法與之前大家的推測對上了。

  「他們走到那邊一輛車前,離著遠了些,我不知道他們說什麼,似乎是那郎君讓常小娘子上車,小娘子猶豫。然後,大路上走過來兩個小娘子,看體態,像是賣油的陳大娘姊妹。她們說了兩句什麼,那趕車的漢子跳下來,用手砍在陳家姊妹脖子上。常小娘子喊了一聲,便被那年輕郎君摀住了嘴,那趕車的漢子也往她脖子上來了一下,然後兩人便把小娘子們搬上了車。」

  所以,果然拐走常玉娘的和擄走陳氏姊妹的是同一撥人。他們本來想帶走的是常玉娘,陳氏姊妹是受了池魚之災。

  鄭府尹實在想不到這張五死到臨頭了,還有所隱瞞,更想不到,這樣一個只知道哭的猥瑣老叟,竟就像謝少卿說的蜘蛛一般,伏在那裡設套害人,若是沒抓到,以後不知道還有多少無辜女子被害。鄭府尹又反反覆覆審問了幾遍,見他再說不出旁的,謝少卿也沒有要問的了,才讓人把張五帶走收監。

  雖則常玉娘和陳氏姊妹失蹤案審出些進展來,但去哪裡找這伙兒人呢?謝庸、周祈這些旁司的只管坐在偏廳為此發愁,而京兆府的人還要忙著讓人帶那兩具骸骨的家人來認屍,錄證詞。

  聽著外面的哭聲,周祈輕嘆,突然說了句真心話:「這一行做久了,就覺得人命如燈燭,滅得太容易。」

  謝庸看她一眼,「所以還亮著的時候,就可著勁兒地閃耀跳騰。」

  周祈也看謝少卿,他這話是說自己,還是說我?想想他那舒服的小院,好吃的,肥貓,袖筒子,應該是說他自己。

  讓他這句「可著勁兒地閃耀跳騰」,周祈又興起花錢的心來,這陣子太忙了,錢都留得快長毛了。春天來了,該買買買了啊。

  見她沉靜著,謝庸猜,她或許還在感慨生命無常吧。想起她種種浪子行徑,成天一副天當被地當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樣子,或許也跟見多了這些事有關吧。一個小娘子家……謝庸的目光溫柔下來,拿案上的壺給周祈倒了一碗飲子。僕役要上前伺候,謝庸擺擺手,給自己也倒了一碗,然後便又琢磨起案情來。

  暗室的門打開,一個矮胖子端著燈走進來,他身後跟著一個形容俊秀的年輕人,又有一個中年男子。

  年輕人道:「從前貴府說要個這樣的,其實我覺得那個也不錯。」說著抬下巴,看向陳阿芳。

  三個女子都瑟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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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32:0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二章 牌位玄機

  證詞都能對得上,嫌犯張五又已認罪,楊大先之女和許二郎娘子兩個受害人的案子處理得很快。雖卷宗和嫌犯還要移交大理寺,又要刑部覆核,但受害人骸骨第二日便發還了。

  周祈到京兆府的時候,正好趕上楊、許兩家人去接骸骨。

  一個大約四十來歲哭得眼睛通紅的中年漢子牽牛趕車,車上拉著棺木;車旁是個十二三歲的清秀少年,扛著招魂旛,捧著牌位;又有一個梳婦人髻、約莫十六七歲的女子站在少年邊上兒哀哀哭泣。

  另一家就氣勢大一些,四五個三四十歲的漢子,又有七八個少年,都擁簇著一個老婦人,老婦人被攙著,一邊走一邊大哭。他們趕著兩輛車,一輛拉棺木,另一輛上面雖沒篷子卻鋪了氈墊被縟,想來是給老婦人坐的。

  周祈下馬,把韁繩交給陳小六,走向主管移交骸骨的佟參軍。

  看著走近的兩家人,佟參軍搖搖頭,「白髮人送黑髮人,也著實淒涼。這楊小娘子上面有五個兄長,想來從小是嬌養的,若不是出了這事,當早已嫁人生子了……」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老婦人捂著胸口,不斷重複地哭喊著。幾個漢子也都抬袖子擦眼淚。

  周祈知道,老嫗之所以捂著胸口,是因為「心疼」。也是那年韓老嫗一病沒了,周祈才知道「心疼」並不是個虛化說辭,那疼是真的,絲絲扯扯,還帶著些酸。

  佟參軍又道:「那邊扛幡的小兒郎,不知道是不是還記得他母親,也是可憐。」

  周祈看一眼許家那小兒郎和旁邊與他面貌相似的小娘子,又看他們的父親,那個痛哭出聲的漢子,當年爺兒三個高高興興地出去看燈,怎會想到與妻子與母親從此天人永隔。

  移交屍骨遺骸這種事,京兆都是做熟的。鄭府尹講究,不允許京兆府進棺木,故而在外面搭好了移靈的棚子,兩家人在佟參軍這裡簽了文書,自去把屍骨移入棺中帶走就可以了。

  說是簡單,但涉及亡者,總有若干喪禮風俗在,更何況生者見了親人亡骨哪有不大哭一場的?

  楊家老婦人見了女兒白骨,當場便厥了過去,兒孫們趕忙掐人中、撫胸順氣。

  周祈要轉身去找仵作——仵作們多懂些醫術,卻見謝少卿騎馬而來。

  謝庸翻身下馬,急急走過去,見老婦如此,忙取出腰間荷包裡的針囊,抽出一根銀針,緩緩刺入老婦的人中,又揉其內外關、推其大陵等穴。老婦幽幽醒來,「我的兒啊——」

  謝庸收了針,輕嘆一口氣。

  周祈知道謝少卿懂些醫術,但想不到他還是個隨身帶著針的,不過想想他是大理寺少卿……他這帶針,估計跟自己身上帶溜門撬鎖的釺子是一個意思。

  因楊家兒郎們都圍著老婦人,那為楊小娘子招魂的幡子便被倚在棺木上,牌位也放在棺木蓋子上。周祈正轉身要離開,突然一陣小風吹來,那幡子揚起幾縷搭在牌位上,牌位想來還來不及木刻,是個紙糊的,被這一吹一搭,便歪了下來,周祈趕忙接住。

  周祈看向那牌位,白慘慘的紙上寫著「楊氏六娘之靈位」。看來這楊家是男女不分開論昆仲的。

  周祈突然皺起眉頭,把那牌位湊近鼻子。

  周祈神色一變。

  謝庸看她。

  周祈把牌位遞給謝庸,她的臉冷得似帶著冰碴兒。

  謝庸接過來,也把牌位湊近鼻端。

  那負責捧牌位的楊家小兒郎不明白兩個貴人拿著姑母的牌位做什麼,又不敢問。

  謝庸放下楊小娘子的牌位,走去許家那邊,也借許家娘子的牌位來看。許二郎不敢違拗,目視兒子,許小郎君便把其母的牌位遞給謝庸。

  謝庸看一眼牌位,又聞一聞:「敢問這牌位是請何人所書?」

  「請敦義坊安仁凶肆的人寫的。」

  「他們寫牌位時,可曾往墨裡加東西?」

  許二郎有些懵,一直未說話的許小郎君道:「我看那先生捏了爐中一捏香灰放上。」

  周祈也正在問楊家兄弟同樣的問題。

  「是請永平坊老巷凶肆的唐先生寫的,棺木也是在那裡買的……他說六娘凶死,用香寫牌位,可以安魂闢邪。」楊大郎道。

  謝庸和周祈一起離開移靈棚子。

  「這長安城開凶肆、棺材鋪子、墓碑店的,沒有一百家,也有八十,排查起來太費工夫,若果真如你我想的,早一刻,興許能救她們的命。這樣,你們帶人先排查著,我去找人問問。」周祈道。

  謝庸點頭。

  周祈急步去京兆府內取了那封作為證物的信,然後翻身上馬,帶著陳小六朝新昌坊奔去。

  新昌坊宗真觀裡,「紫微宮傳人」出去買了兩個胡餅、兩個鹹蛋——他們這些在道觀掛單的,都自己單吃。今日起晚了,早午飯並做一頓,待吃完了,正好兒東市開市擺攤兒去。

  剛走到觀前,不提防煙塵滾滾,奔過來兩匹馬,「紫微宮傳人」趕忙往邊兒上閃。那馬卻在他三步之前被騎士勒住,馬略抬前蹄,「噅」一聲。

  「紫微宮傳人」定定驚魂,抬頭看是哪個缺教少養的五陵年少街頭縱馬,待看清馬上的人,卻露出笑來:「我當是誰,馬術這般精湛,原來是周道長!昨晚我卜了個喜遇故人的好卦……」

  周祈翻身下馬,不跟他寒暄,與他往道觀牆邊少人處站住,拿出信來,「真人可知道這長安城開凶肆、棺材鋪子、雕刻墓碑等喪葬行的裡面有個年輕郎君,聽說長得不錯,寫得一手好字?」

  「紫微宮傳人」大略知道周祈身份,見她這麼問,便知道這是有事了,當下也端正了神色:「周道長知道我,於這學問上有限,靠字辨人,不大行,但字好不好,我還是能看出來的。要說這喪葬行裡字寫得好,長相又好的郎君——我還真認得兩個。一個是群賢坊群賢凶肆的主人江郎君,一個是專賣墓碑的老章家的大郎。」

  「紫微宮傳人」他們雖然也是些假道士野和尚,但與周祈等禁衛扮的專管探查民間異常的假道士不同,他們時常也搭著做些喪禮唸經、超度亡魂之類的勾當,賺些零錢花花,故而認得喪葬行的人。其中「紫微宮傳人」又是做人最活泛、在長安城混得最久的老江湖。問他,果真問著了。

  「說說這兩個人。」

  「江郎君,聽說是河東道人,若是不知道的,得以為是個高門子弟,一口雅言,氣度好得很,不知怎麼想起做這一行,去歲在群賢坊開了家凶肆。他字寫得雖好,卻不常給人寫,他店裡另有先生。我見過他給安仁坊一個胡商之母寫的墓誌銘,那文情真意切的,字也好。」

  「章大郎的字是家傳,他們刻墓碑的,大多字寫得不錯。這孩子也算我看著長起來的,是個說話敞亮、濃眉大眼的俊朗後生。」

  臨上馬了,周祈又多問一句:「他們喪葬行,愛往墨裡摻香灰?」

  「紫微宮傳人」笑道:「都是為了闢邪,這個行當的,總是格外小心些。不過他們一般遇見凶死的、夭折的這些才加,那香灰都是用香燃出來的,各色香料多貴啊,沉香、檀香、降香,一兩賣多少錢……」

  周祈不等他算完賬,便在馬上拱拱手,又煙塵滾滾地打馬跑了。

  經過光德坊時,周祈讓陳小六去京兆府調人手,自己則過門不入,徑直奔向群賢坊,卻沒想到在西市南門遇見要進市排查的謝庸——在東西市都有喪葬行聚集的街曲,崔熠奔東市去了。

  暗室中。

  陳氏姊妹依偎著。

  「阿姊,他們到底擄我們來做什麼?為什麼昨晚那人說,說,『死』……」阿幸顫聲問,「常,常小娘子,真的死了嗎?」

  阿芳搖搖頭,用袖子擦一把臉上的淚,眼前似又閃現昨晚的事。

  年輕人道:「……那個更踏實懂事些,比這個好。」

  中年人有些猶豫,「可敝主喜歡裊娜些,最好識文斷字的。不過,郎君說得也有道理……」

  這時,常小娘子扶著牆站了起來,「我跟你走,我除了識字,還能畫兩筆畫兒,彈兩支曲子。」

  中年人笑了,對那年輕人道:「還是她吧。」

  那披著漂亮皮囊的魔鬼看向常家小娘子,微笑道:「這般爭搶,你可知道,出了這個門,是去做什麼?」

  「左右不是好事。」常小娘子閉閉眼。

  「想不到倒是個視死如歸的……也罷!」年輕人對矮胖子點點頭。

  矮胖子來綁了常玉娘,給她嘴裡塞了布巾,常玉娘回頭看陳氏姊妹一眼,踉蹌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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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32:3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三章 救小娘子

  凶肆在群賢坊十字街西一條不甚顯眼的小曲裡,小小的黑木門,門旁掛著黑地木頭牌匾,上書隸體「群賢凶肆」四個白字。

  周祈看謝庸,謝庸點頭。

  周祈揮手,衙差分開,有的去了側牆,有的去後面,有的埋伏在大門兩側,周祈當先推門進去。

  一個穿長袍的中年人迎上來,神情肅穆中帶些恤憫:「客人想要點——」卻被衙差們摀住嘴,扭住胳膊,中年人臉上的神情由肅穆恤憫變成了錯愕。

  周祈等快步繞過迎門山水屏風,屏風後大案旁站著一個年輕人,手裡竟拿著一把刀。

  周祈急忙上前抬腳踢他的手,那刀立刻脫手,周祈押住他的胳膊和手,把他反手剪住。

  衙差們接過手來,周祈才看清那地上的刀是雕琢玉器用的刻刀,案上還放著好幾把呢。

  「幾位穿著公服,行徑卻如強盜……」年輕人怒道。

  周祈哪有空兒聽他說話,帶人徑奔旁廳後院,把前面交給了謝庸。

  謝庸對他的話也恍若不聞,只負著手打量他,這年輕人二十六七歲年紀,身材頎長,雋秀眉眼,長袍外套著匠人的黑灰圍裙,雖被捆著略顯狼狽,卻風儀不減,卓然雅緻。

  謝庸又打量這屋子。

  凶肆外面的門臉兒不大,裡面卻頗寬敞,也並不似有的凶肆,擠擠挨挨放滿了香燭紙馬,這裡不像凶肆,倒似一間書房。

  當間一張大案,靠邊的地方鋪著一塊黑色皮毛氈布,布上擺著幾把刻刀,刻刀旁是個雕了一半兒的玉蟬。

  另一邊放著筆筒、筆洗、硯台、鎮紙之流,又有一個小小的黃銅仙鶴香爐,此時沒有燃香,只靜靜地立著。

  謝庸走到案前,拿起那玉蟬看一眼,「刀刀見鋒,倒有些漢代琀蟬的功力。」

  年輕人已冷靜下來:「貴人過獎。」

  「明明身死如燭滅,卻事死如生,又求來世,何其虛妄。」 謝庸淡淡地道。

  年輕人看著謝庸,沒說什麼。

  「郎君是河東道人,又姓江,莫非是晉州江氏子弟?」 謝庸放下蟬,手撫摸過香爐鶴嘴,在鼻端拈一拈。

  年輕人皺一下眉,面色微變,「為先人蒙羞,不說也罷。」

  那就是了,謝庸再看他一眼,便接著打量這屋子,掠過書架、盆景、掛圖,卻在轉頭時把目光定在那架檀木石頭屏風上。

  這架屏風迎門正面是浮雕山水,背面卻是陰刻的《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即俗稱「往生咒」的佛家經咒。

  眯著眼看了半晌,謝庸道:「郎君這咒文寫得真好,彷彿真帶著佛陀的悲憫似的……」

  「貴人過獎。」年輕人再看他一眼道。

  後院裡,周祈以迅疾之勢,搜了幾間屋子和院子,把幾個正做棺材、雕碑的工匠都拘在一起,卻沒找到小娘子們,幾個工匠中也沒見到哪個是矮胖的。

  倒是在院子裡一眼看見了那黑篷車,撩開簾子,看不出什麼痕跡。

  周祈又細細地把這院子翻了一遍,也沒發現房屋夾層、地窖入口之類。

  難道錯了?不!不會!

  看一眼那黑篷車,周祈面色不太好地走回前面。謝庸看她,周祈搖搖頭。

  年輕人冷聲道:「某是外鄉人,想不到這天子腳下,會有人強闖強搜,真是好大官威排場。不知貴人們所為何來,可找到你們想要的東西了?若沒有,就請回吧。」

  周祈冷笑一聲,走到年輕人面前,抬腳踏在案上,伸手拿一把刻刀往他臉上比一比。

  年輕人臉繃得緊緊的,往後略仰。

  「你是外鄉人,不知道我們天子腳下的規矩。我便是在這裡活剝了你,把人皮製成燈籠繃成鼓,也沒人說什麼。」周祈手裡的刻刀輕輕滑過年輕人的頸部大脈。

  年輕人咽口唾沫。

  周祈上下打量他一眼,那刻刀托起他的下頜,輕輕地笑道:「告訴你,我最煩裝相的了!什麼雅望風儀,一頓棍子打過,保準屁滾尿流。幹你這種惡事的,約莫不怕死,但你怕不怕死得難看?上了枷泡在屎尿裡,正好天暖和了,也該有蛆蟲了……」

  年輕人面色大變。

  後趕來的陳小六對自家老大佩服得五體投地,平時都用那本《酷吏》傳奇裡面的刑罰嚇唬人,如今老大都能脫開那本書自創酷刑了。

  押著那年輕人的衙差則偷偷互視一眼,干支衛果然是干支衛……

  那邊,被周祈稱讚過數次「風儀」的謝少卿對周祈的言論行徑恍若不聞不見,蹲下身子,用手摁那屏風底座上的石頭。

  那石頭竟然被摁了下去。

  年輕人閉閉眼。

  周祈急忙躥過來,跟謝庸一起把四腳上的石頭都摁下去,然後推動那屏風,竟然露出洞口來。

  衙差遞給她一個打著的火摺子,周祈當先跳下,後面又跟著跳下來幾個。

  藉著微弱的光看一看,這地道沒有昇平坊的地道那麼寬闊講究,卻也能容得雙人直腰行走。往裡走不幾步,便越發寬闊起來,只是擋著一扇門。

  把火摺子塞在旁邊人手裡,又借他胳膊支一下,周祈扭身抬腳猛踹,門哐地開了,鎖耷拉在一邊。

  周祈趔趄一下,「嘶」一聲。

  謝庸忙扶住她的腰,又隨即放開,改而抓著她的兩個胳膊。

  身後衙差們衝進屋去。

  周祈想看一下是哪個不著調的扶人都不會扶,不提防抬頭對上謝庸的眼。

  周祈的火兒「刺啦」一聲,滅了,改而乾笑著抖抖腿腳,「今天的門有點太過結實。」

  謝庸不說話,鬆開她,走進暗室。

  周祈也瘸拐兩下,蹦跳進去。

  屋裡沒人看守,只靠牆坐著兩個小娘子,驚懼地摟在一起,怕嚇著她們,謝庸和衙差們都未靠近。

  周祈上前,蹲下:「別怕,我們是來救你們的。阿芳?阿幸?」

  陳阿芳哭著點點頭。

  周祈拍拍她們的肩,「好了,好了,沒事了,乖……」

  聽到她那聲「乖」,陳阿幸再忍不住,撲在周祈懷裡哭起來。

  謝庸看她一眼,又打量這暗室。

  周祈拍拍阿幸的後背。阿芳用手捂著嘴哭。

  看她們還好,周祈問:「常小娘子呢?」

  阿芳哭得更厲害了,但話說得很清楚:「常小娘子被帶走幾個時辰了。她昨晚被一個留八字鬚的人帶走的,那人約莫四十多歲。」

  ……

  出了地道,自有人帶陳氏姊妹回京兆府,周祈和謝庸又站在那江姓年輕人面前。

  「還不說嗎?」謝庸問。

  「不知貴人是怎麼發現的?」年輕人竟坦然起來,嘴角甚至微微帶一絲笑意。

  「發現什麼?發現你等作姦犯科、誘拐強擄民女,還是發現這地道密室?」

  年輕人再笑一笑,「那貴人不妨再猜猜,那常小娘子被帶去哪兒了?」

  周祈待說什麼,年輕人竟道:「左右也是死罪,貴人們愛用什麼刑就用什麼刑吧。」

  不知是識破了周祈的詐供之術,還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本朝慣例,公堂之外,都算私刑,又規定,官員不可妄動私刑,周祈固然可以不管三七二十揍他一頓板子,但若他死扛著,也沒辦法——又不能就此打死他。

  還有後院那些……

  刑訊逼供太費事,常小娘子已經被帶走幾個時辰了……

  人在地下暗室時候長了,對時間就模糊了,阿芳說「昨晚」又說「幾個時辰」,若果真是昨晚,晚間有宵禁,帶著一個被束縛的女郎,那買主能去哪裡?現在是午時,距離昨天白天怎麼也不是幾個時辰……

  周祈盯著那姓江的年輕人:「常玉娘是今晨被帶走的吧?」

  年輕人看著周祈,「常玉娘是不是今晨被帶走的,貴人可以猜一猜。」

  周祈斷定:「就是今晨。」審過那麼些人,人在慌張或者說謊時才會這樣重複對方的問話。

  可即便是白天,因上元節私奔男女及這誘拐案,城門上早就被知會過了,那買主想帶著一個被捆綁或者昏迷的女子出城,也是不易。

  謝庸走過來,遞給周祈一個冊子,吩咐聽用衙差:「我去春明門,其餘諸人分開去各城門問今日頭午出城的裝喪葬紙紮的車。若有,先追過去,讓城門的人去京兆府報信,再調人手。」

  周祈看那冊子,竟是這店裡的賬簿子。難道這種事他們也記賬?

  那賬簿上最新一筆寫的是今天,正是那位江郎的筆墨,上書美人燈一盞,扎紙若干、錫箔器若干……周祈的目光著意在「美人燈」三個字上停了一瞬,後面寫著錢數八萬,最後又寫了「奚」字。

  周祈明白謝庸為什麼自帶人去春明門了,「奚」這個字寫在最後極可能是買主姓氏,這姓氏說生僻倒也不生僻,可也並不很常見,而出春明門十五里,有個奚家莊,那裡是奚姓家族聚居之所。

  「你腿腳受了傷,莫奔波了。」謝庸對周祈道,「帶嫌犯、證物徑回京兆府吧。」說著便要帶羅啟出門。

  周祈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謝庸看她。

  周祈躥往門外:「我就是腿折了,往城外救個把小娘子,也是手到擒來。」

  陳小六趕忙也跑出去。

  謝庸急步出去,周祈已經翻身上馬,謝庸抿抿嘴,吩咐羅啟也跟上她。

  周祈領著兩人打馬往東奔去。

  羅啟心裡有些高興,阿郎還是知道心疼周將軍的,只是周將軍逞什麼強啊。

  「周將軍,你腿腳受傷了,怎麼還非得自己追啊?」羅啟騎馬趕上週祈。

  「那矮胖子沒找到,保不齊去送『貨』了,那似乎是個扎手的,又保不齊還有旁人,我怕你一個人對付起來難,你們謝少卿細皮嫩肉,不抗造,若磕了碰了的——我們亥支今年的臘賜估計就玩兒完了。」

  羅啟一顆心起起伏伏,五味陳雜,開始覺得,原來周將軍也心疼我們阿郎啊,只是在小娘子心裡,郎君們若顯得太「弱」是不是不好?阿郎就是太端著,把你的本事亮出來給周將軍瞧瞧啊。待聽得「臘賜」一句,羅啟的心吧唧落回了原處,哦,原來如此。

  扭個腳這點事,若是沒事的時候,能讓周祈使喚兄弟們給端茶倒水剝果皮一個月的;有事的時候,便是不騎馬,這幾十里也能躥個來回,周祈是真沒把這點傷當回事。

  時候不大,奔到春明門,問守門兵丁,果然大約在卯晨之交的時候,出去一輛拉著喪葬紮彩紙人紙馬的車。

  「押車的可有一個矮胖子?」

  兵丁想了想:「好像一個隨行騎馬的是個矮胖子。」

  周祈策馬東奔。

  聽著馬上飄來的「多謝,兄弟,改日喝酒」,守城兵丁相顧而笑,「周將軍要是散漫起來,一步三晃;這急起來,能攆狼趕兔子。」春明門離著興慶宮近,他們與周祈都相熟。

  出了城,人少,正方便縱馬疾奔,周祈騎的是一匹花大價錢買的塞外良駒,不大會工夫就甩開了陳小六和羅啟一大截,兩人在後面猛趕,卻也只能遠遠地瞧著個人影兒。

  到了奚家莊,在村口問了鄉民,周祈又轉彎兒向村北。

  奚家墳地,兩個奴僕樣兒的看著坑裡的常玉娘。

  「這麼美貌的小娘子,聽說還唸書識字,就這麼埋了也著實可惜。」

  「怎麼,你還想幹點什麼?你若是要幹,可快著點兒。一會吃完酒席,就該抬了棺木來出殯下葬了。」

  另一個嗤笑:「我可不幹這喪陰德的事。不過是可憐她罷了。我勸你也別,這種冤死的,保不齊化成厲鬼。」

  「你沒聽那矮胖的先生在路上說的?他們都有符咒,這女子的魂魄被永遠釘在這裡,給主翁為奴為婢,再安穩不過了。」奴僕看一眼常玉娘,「罷了,將死之人,晦氣,留給主翁自己吧。什麼時辰了?過了午時了吧?那矮胖先生說過了午時就埋。」

  「守著個活的,總比對著個死的要好些吧?再等等。」

  「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憐香惜玉的……」

  「憐個屁!埋,埋,省得來人看見。」

  陪葬坑裡,常玉娘閉上眼,淚從眼角流出。

  土一鍬一鍬扔下,落在她身上。

  突然,奴僕聽到馬蹄聲,那馬蹄聲越來越近,兩人對視一眼,不會是送葬的親友提前來墳地了吧?可不能讓外人看見。兩人加緊埋土。

  周祈縱馬跳過一個封土堆,翻身下馬,一鞭子揮向其中一個奴僕,把另一個也踹翻。

  兩人奴僕被打懵了,不知道怎麼跑來一個凶神惡煞的女子。

  周祈跳下陪葬坑,從土裡扒常玉娘。

  羅啟、陳小六也趕過來,制住兩個奴僕。

  好在那土屯得還不算多,尚露著口鼻,周祈把常玉娘從土裡扒出來,拍她的臉,試她鼻息:「常小娘子!玉娘!玉娘!」

  常玉娘睜開眼。

  周祈鬆口氣:「真好,你還活著。」

  常玉娘怔怔地看著周祈。

  周祈給她解開繩索,「回去好好洗洗,吃飽飯,睡一覺,噩夢已經過去了。」

  常玉娘不說話。

  「玉娘?」周祈叫她,莫不是嚇傻了吧?

  常玉娘終於點點頭,淚水也流出來。

  周祈放下心來,有些事,總要交給時間來平復。可憐的小娘子,可能要用很多年的午夜噩夢,甚至更多的東西,來為年輕時那點少女綺思付賬。然而青春年少的時候,誰沒點想頭兒呢?

  周祈又有些自責,並有更深的恐懼。長安城百萬人口,每年失蹤的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走失,報官者不足十之四五,怕宣揚,怕鬧大,怕丟面子。那些女子真的都是與情郎私奔了嗎?而這長安城陰暗處,又潛伏了多少像張五、群賢凶肆店主這樣的黑手惡徒沒有揪出?

  出了墳地,來到大路上。周祈用自己的披風裹住常玉娘,「你等等我,我去抓住那矮胖子,給你報仇。那買主也要抓了治罪。」

  她還沒來得及動身,就見大路上奔來一隊人馬,不是崔熠又是哪個?

  看看周祈身後的女子,崔熠道:「我又沒趕上?我不就今日晚到京兆府一會兒嗎?」

  周祈笑起來,「正好有個棘手的事,你來最合適!」當下把抓矮胖子和買主的事說了。又把那兩個奴僕也交給他。

  崔熠擺擺手:「這種事,瞧我的。」立刻帶著人馬朝村子奔去。可以想見那村子里正、族長見這位突然駕臨,得是什麼神情。

  周祈卻沒空兒瞧熱鬧,要先把常玉娘送回去。

  周祈帶著常玉娘,不敢像來時那樣跑了,等到了京兆府,已近酉時。

  看見常玉娘,鄭府尹露出歡欣的神情:「周將軍做得好啊。」

  謝庸也面露微笑,又看一眼她的腳。

  被他這一看,周祈突然覺得腳不舒服起來,「嘶——」

  謝庸皺眉,眼中略帶薄責地看羅啟和陳小六。

  羅啟和陳小六覺得自己簡直太冤了,我們根本追不上!追不上好嗎?

  鄭府尹則難得噓寒問暖一回,聽說是因為救人受得傷,又狠讚了周祈兩句「勇武剛強」「一心為公」。

  「馬上就敲暮鼓了,謝少卿和周將軍二位辛苦,崔少尹又不在,我們乾脆明日再審。」又額外囑咐周祈,「周將軍回去好好休息,找個郎中瞧瞧。」

  周祈覺得這幾年一共加起來也沒聽鄭府尹這麼些好話,難得啊……

  周祈和謝庸告辭出來,兩人並轡而行。

  「你是習武之人,自己便知道骨頭有事沒事。若只是扭著了,先冷敷,待紅腫退下,再熱敷。熱敷的時候,可以輕輕揉一揉,莫用勁兒太大了。」謝庸囑咐她。

  原來謝少卿也可以這麼溫柔體貼……周祈看他,莫不是又戴了什麼面具吧?

  謝庸也看她。

  周祈又正經了臉,點點頭,不太自然地用右腿夾一下馬腹,心裡盤算著,如果這時候獅子大開口,讓謝家唐伯給做點補益的吃食,能成嗎?民間常說以形補形,吃點燒蹄髈,扒羊蹄,燉牛筋兒?

  看她滿臉猶豫糾結,謝庸問:「怎麼了?」

  周祈一狠心,也不找藉口了:「我想吃你們家唐伯做的飯。」

  謝庸看她,不說話。

  周祈猜,苦肉計露餡兒了,燒蹄髈,扒羊蹄,燉牛筋兒不用想,已是飛了。罷了,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看她糾結中帶著些失落,失落中又有一絲豁達,豁達裡終帶著三分糾結,臉頰上本沒有笑靨,現在竟抿出靨窩來,謝庸扭過頭去看旁處:「想吃什麼?」

  周祈:「?」

  羅啟恰捕捉到謝庸嘴角的一絲笑意,不由得在後面微不可見地撇撇嘴,阿郎要笑,還偷著笑……心裡又有些高興,或許……還是可能的?

  陳小六則覺得自家老大簡直太厲害了,這都能混上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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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四章 審結此案

  第二日,羅啟把飯送到興慶宮的時候,周祈正倚在榻上看書。

  從前羅啟去過干支衛亥支的廨房,這還是頭一回來周祈的住處。靠牆一張大榻,與廨房的那張看起來一模一樣,約莫都是官中一塊配的。榻上放小案,案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有一個茶盞,一小堆松子兒皮——這是早起已經先吃了一波了?

  大榻對面是書架子,也與干支衛廨房的一樣,上面裡出外進地放了不少書卷。羅啟有些眼饞,全東西市能找到的好看傳奇,都在這上面了吧?一定要借幾卷回去看看。

  另外角上有個窄窄的高櫃,不知道裡面放的什麼。

  這屋裡能看出兩分女兒氣的,大概就是榻上鋪的褥子和扔著的幾個隱囊了,都是華麗的蜀錦,比松花綠還要綠一些的顏色,上面織了淺綠的紋縷,讓羅啟想起夏天樹蔭下的潭水。用這麼華麗的料子做坐褥隱囊,周將軍還真是豪奢!但看到她腳上馬上就要頂破的白布襪時,羅啟又收回了這句話。

  其實,羅啟是有點懂小周將軍的,她也不是豪奢,也不是什麼的,就是不過日子,不會過,也沒想會過,跟個江湖豪俠似的,吃飽一醉,躺倒就睡,有錢就花,花完拉倒,出門一個小包袱都嫌多……

  於周祈不過日子這種事,羅啟覺得不算什麼,甚至有些「這正好」的感覺——我們家阿郎會過日子啊。

  阿郎去哪裡都有本事把日子過得好好的,宅裡有花、有竹、有貓、有魚,閒了烹茶、彈琴、看書、下棋,來京裡時錯過宿頭住在山神廟,阿郎都不嫌麻煩地支鍋燒水親自給大夥煮了臘肉菜粥吃。

  這倆人啊,就是天生一對兒!

  羅啟笑眯眯地看著周祈,目光隱約有些慈祥。

  周祈頭也不抬在那裡唏哩呼嚕地吃羊排骨泡蔥油餅。

  這羊骨燉得骨酥肉爛,顫巍巍的肥羊肉,又香又不膩口還不羶氣。周祈用竹箸捅脊骨裡的骨髓吃,又用嘴吸,滋——香!

  湯是濃濃的奶白色,略撒了一點胡椒,又有點乾芫荽末,泡上酥香的蔥油餅,啊——怎麼這麼好吃。

  羅啟笑道:「唐伯說要『以形補形』,今日就去買豕腳,濃油重醬地燒著吃。唐伯燒的豕肉最香,阿郎這樣講究飲食七分飽又不愛飲酒的,每次唐伯燒豕肉,都要喝一杯,多吃幾口。」

  看看已經差不多空了的瓷盆,周祈本覺得肚子已經塞不下了,此時聽羅啟說,好像腸胃裡又騰挪出了地方,我又可以了!

  周祈又有些不好意思,「老人家得幾點起來燉肉?這肉沒幾個時辰,怕是燉不出這個味兒來。」

  羅啟擺手,「睡前燉上的,燉一晚上,正好晨間吃。家裡有專門燉肉的爐子和鍋,郎君看書上的樣式找人做的,不用盯著火兒。都用了好幾年了。」

  周祈又生出些對謝少卿的羨慕嫉妒來,又趕忙壓下,不能剛吃完奶就罵娘。

  雖今日要去京兆府聽審案,但按照習慣,鄭府尹開堂怎麼也要辰末了,如今時候還早,周祈不忙著動身,羅啟也不急著走,要挑兩卷傳奇帶回去讀。

  周祈一笑,「我給你看個東西,你就不琢磨傳奇的事了。」 她不動窩,只用手指指那牆角高櫃,「你自己去看。」

  周祈倚在隱囊上,蜷著一條腿,伸著昨日受傷那條。昨晚回來看,腳脖子確實腫了一圈,擦了藥油,又按謝少卿說的冷敷了一陣子,今晨似見好了些,但周祈還是能懶就懶著。

  羅啟走過去拉開櫃子門,不由得「謔」一聲。

  裡面上層掛著三把劍,看那形制,就是有來歷的;中間擱板上鋪著絨布,布上擺著兩把刀身雪白的匕首;下面一層則掛著兩把寶刀;最下的底兒上是兩條馬鞭。

  武人哪有不愛刀劍的?羅啟禁不住想搓手,又覺得自己狹隘了,周將軍簡直太過日子了!不過日子能攢下這麼些名刀名劍?羅啟雖沒用過什麼名劍,但眼力還是有的,這都是些有錢也不一定買到,需要機緣才能遇上的好東西啊。

  周祈窮大方慣了,讓羅啟挑一把拿回去玩夠了再還回來,羅啟連連擺手,「拿這個,我怕不會打架。」

  周祈笑起來,其實她自己平時用的也是普通的刀劍,刀劍這東西易耗損,這種名劍若崩個口子,得疼得她心抽抽。這行徑與旁的小娘子們攢錢做件幾萬錢的衫裙,平時只在廚中掛著,宴會時方拿出來穿,勾個絲,燙個窟窿,能心疼哭,如出一轍。

  在周祈這兒又消磨了一陣子,羅啟才戀戀不捨地收了盆碗回去。

  謝庸手裡拿著一卷書,另一隻手捏些米糠,正在餵上元節時在東市新買的魚:「怎麼才回來?」

  羅啟湊上前,「周將軍那裡真好。」

  謝庸不答話,又捏一點米糠撒上。

  「周將軍那裡真好,真的。」

  謝庸嘴角微翹,順著他問:「哦?怎麼好的?糖炒栗子好吃?」

  「……阿郎你不能看扁周將軍啊。」羅啟為周祈不平,「周將軍屋裡擺著一架子的書呢。」羅啟把「都是傳奇」隱去了。

  「嗯。」謝庸拿帕子擦擦手,接著看魚。

  「周將軍還有一櫃子的刀劍,都是買也買不著的好東西!」

  「周將軍允文允武。」

  「周將軍人又風趣,又爽朗。」

  ……

  謝庸看看羅啟,不就是去送趟飯嗎?至於的?不由得又想起這小子除夜的時候喝醉叫「周老大」來,白眼狼小子……

  見自家主人聽了這些話,連「嗯」都不「嗯」了,餵完魚,又坐回榻上看起書來,羅啟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操碎了。你們昨天騎馬說話不是挺好的嗎,你還答應給她送飯,能不能再加把勁兒啊?

  過了辰正,鄭府尹、謝庸、崔熠、周祈就陸續到了京兆府。今日是正月二十,本是休沐的日子,但這常安坊三女失蹤案裡面又是誘拐,又是殺人,又是殉葬的,也算個聳人聽聞的大案了,故而今日趕著審了。

  依舊是鄭府尹與謝少卿堂上主審,崔熠、周祈堂下聽著。

  已經救回了三女,鄭府尹也已約略問過受害者,故而對此案過程知道得頗清楚,嫌犯又是當場抓到的,人證物證俱全,所缺者,唯有這江微之的作案緣由。

  江微之站在堂上,雖形容略顯狼狽,但風度卻依舊很好。

  鄭府尹頗覺可惜:「江微之,你世家出身、高門子弟,從小念聖賢書學道理,何以做出這種既違律法、又喪德行的行徑?」

  江微之看一眼鄭府尹,不說話。

  「你難道還不認罪?那奚家莊奚通自知時日無多,想要個識文斷字、清白出身的女子為殉,你便代為尋找。在永平坊慈安寺遇到常氏,你上前誘之,送其牡丹錁子,並於元正時又見面,定下上元之約。」

  「上元夜,常氏甩脫其婢女,與你見面。你本想誘拐她上馬車,誰想同坊的陳氏姊妹上前相詢,並勸說常氏要謹慎,你們便一不做二不休,把三女都打暈擄走,藏於群賢凶肆之地下密室中。」

  「昨日晨間,奚家家奴來帶人,你把昏迷的常氏套上紙糊罩子,充做紮彩放入車中,送出城去……你難道還不招嗎?」

  「我只是有些奇怪,貴人們是如何找到我的?」江微之微笑道。

  「那自然是因為你故作聰明的那封信。」鄭府尹得意道,說完,才想起來這並非自己發現的端倪。

  鄭府尹輕咳一聲,「謝少卿看出你那字學的是北朝宋先生之字,宋先生之墓誌銘少有人研習,你卻習之,這委實有些蹊蹺;你那書信上又有香灰之味,這喪葬行中,寫凶死、夭折之人牌位、墓誌等時,才如此。你或是對人殉之事心存顧忌,故而用了那香灰墨,或只是不注意,用錯了,在那書信中留下了端倪。」

  鄭府尹看謝庸,看他可還有補充之處。

  謝庸道:「當是前者。你做著這樣喪德之事,卻有些『盜亦有道』的意思,你給每個人都留下千錢,這是買命錢吧?」

  此話一出,鄭府尹有些驚訝,想起那錁子,還有兩千錢,原來是這般嗎?

  謝庸看一眼周祈,「周將軍曾說過長安坊間一則傳說,叫「千錢婆婆」的,你把人命定價千錢,或許就是受這則傳說影響?」

  聽審的崔熠胡嚕胡嚕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決定過兩日等周祈腿腳好了,就去跟她學劍。

  「想不到貴人們居廟堂之高,也聽過這個……」 江微之微笑著搖搖頭。

  鄭府尹不知道何為「千錢婆婆」,謝庸簡要與他說了。

  從來不講怪力亂神,不聽這些鄉俚怪談的鄭府尹:「……」不知怎的,腦子裡竟然想起周祈打趣崔熠的「多讀書還是有用的」來。鄭府尹不由得皺眉看一眼周祈。

  周祈又擺出故作謙虛的樣子,鄭府尹也又覺得兩邊太陽穴有些隱隱的疼起來。

  「貴人又是如何發現我那地窖子的呢?」江微之問。

  「江郎讓人送去陳家的信與那屏風上《往生咒》雖字體相同,但信上之字,間距大,有勾連,筆畫間帶著些漫不經心和敷衍;而《往生咒》則嚴謹端肅得多,且橫筆更平,多圓轉藏鋒,看起來似帶了些悲憫之意。宋先生之字極是端恪,帶著對生死之事的敬畏,那封信中只有宋先生之形,這《往生咒》才得宋先生筆風之魂。」

  「是因為你建這地窖便是做隱藏殉葬人之用,故而寫屏風時心生不忍嗎?」謝庸看著江微之。

  江微之彎起嘴角一笑。

  「或者是殉葬之事讓你格外感懷?」

  江微之的笑淺淡下來。

  「昨日知道你的名字,我便覺得有些奇怪。《氏族志》中,江氏按五行取名,五代一輪,你的名字卻是例外。」

  江微之繃起臉。

  「我的猜測有些冒犯,若是錯了,還請勿怪。或許江郎並非嫡子,甚至連正經的庶子都不算……」

  江微之沉下臉:「夠了!」

  過了片刻,江微之緩緩呼一口氣,神色又平靜下來,「不錯。我生身之母確實只是先父外室。我幼時,先父身故,夫人以承認我為江家子交換,讓她殉葬。」

  江微之哂笑,「阿姨出身低微,見識淺薄,竟真答應了……」

  江微之腦中閃現過夫人不屑又厭惡的樣子,「你樂籍出身,讓他隨你去做個賤人嗎?你以為放了良,就真是良人了?只要你死了,我便給他入族譜,認他為江氏子孫。」

  還有阿姨猶豫退縮哭泣的臉,還有父親的靈柩,奴僕們的推搡,還有大兄冷漠的神情。

  江微之又想起這幾年自己來赴考時大兄說的,「我江氏這一代唯有你唸書最有出息。如今不是從前察舉授官的時候,又無從恩蔭,要入朝為官,唯有科舉一途。重振江氏名聲,全看你了。」

  而每次聽說不第後,那嘴臉……

  「當年逼迫阿姨殉葬,如今又逼我重振什麼江氏名聲?我為何要重振江氏名聲?我不過是樂戶之後,管江氏名聲怎麼樣?」江微之哈哈兩聲,然後便大笑起來。

  看他狀似瘋癲,鄭府尹便要命人把他帶下,謝庸微抬手,「你那賬簿上,去年冬有兩筆賬目,雖未寫什麼『美人燈』,但所列貨物與後面銀錢對不上,是怎麼回事?」

  鄭府尹皺起眉頭。

  「那是我們頭兩筆買賣,客人要為其兄買兩個年輕美貌的,我們便隨意在平康北曲引了兩個妓子……『捧燈美人』之說,其實便是那個客人提的,只是未落於紙罷了。」

  已經到這地步,江微之不用人催,自動說了那兩個妓子名字和買主身份。

  後面又審了江氏奴僕們,一直到下午,才算審完。鄭府尹和崔熠要做掃尾的事,查訪那兩個被害妓子、捉拿買主,再有就是送回常安坊三名女子。周祈專門去叮囑了那送人的衙差怎麼說,希望小娘子們以後的路能順遂一些吧。

  出了京兆府,周祈翻身上馬,風吹動她的頭髮和披風。

  看看似乎略有些陰霾的天,周祈眯眯眼:「你說為何許多受害人,後來都成了施害者?」

  本只是感慨一句,周祈沒想到謝少卿會回答。

  「許是受害之時,未得救助吧。然後心生怨恨,故而報復。」

  周祈點點頭。

  看她依舊皺著眉,謝庸溫聲道:「好在也有許多人得到救助,又有許多受害者成了阻止惡行的人。」

  京兆府送常玉娘和陳氏姊妹回去的車也出了門,阿芳坐在車窗邊兒,對周祈使勁揮揮手,看起來精神好了許多。周祈向車裡看,阿幸對她露出笑來,小娘子竟然有兩顆小虎牙。常玉娘坐在另一側,身上還裹著周祈的披風,雖看起來還是很憔悴,但許是受陳氏姊妹感染,嘴角也抿出了笑意。

  周祈也笑了,對她們揮揮手,道「保重」。

  謝庸也露出微笑來。

  目送那車子往南走出一射之地了,周祈突然打馬追上,伏在車邊說了幾句什麼,又跑回來。

  謝庸看她。

  「我跟阿芳說,那錢三郎不靠譜,配不上她,讓她踹了他。」

  謝庸愣一下,又把頭扭向另一側。

  看見了他嘴角的笑,周祈得意起來,「嘿,我在街上幫打架的婦人揍其郎君的時候都有。大概我上輩子就是那個打鴛鴦的棒槌。」

  陳小六在她身後小聲道:「然後被人家婦人追著罵。」

  謝庸和羅啟都笑了。

  周祈也笑:「也有感激我的啊。」

  「晨間唐伯便燉上了豕蹄,這會子應該好了。」謝庸用談論「今日有些冷,明天或許暖和些」的語氣道。

  周祈才不在乎語氣呢,笑嘻嘻地道:「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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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五章 過中和節

  周祈的腳傷足養了十來日才好,好了頭一件事就是奔東市買東西。

  先去布匹綢緞店買了一匹最細密厚實的藏藍桂布,這布又軟和,又透氣,正好讓唐伯裁兩身春衫穿;又去酒店買了兩壇新豐酒,謝少卿不喜喝酒,老叟卻是愛的;順便又在臘貨店買了兩隻臘鵝、兩條臘肉,然後馱著這些東西去糧店。

  周祈買東西素來豪氣:「每樣米豆都來五斤。」

  第二日是二月初一中和節,民間多以青布袋裝各樣米豆、菜蔬種實餽贈親友,號曰「獻生子」,不過是個乞求年豐歲稔的意思。

  這兩日來米糧店的人頗多,但是每樣兒米豆買五斤的卻少。大戶人家都自有米糧備著,不用現買;一般人家餽贈親友都是各種米糧豆子抓一點放入布袋,又互相餽贈,實在不必備這麼多。

  但賣東西的,哪有嫌客人買得多的?店內有專為中和節備的青布袋子,裝滿了倒也能裝下五斤。店主人一邊笑呵呵地把五斤五斤的袋子放入大麻袋,一邊問:「客人想來要送的人家多?」

  「就一家。」

  「……那想來便是極親近的人了。」店主人只能做此猜測。

  周祈深深點頭,親!唐伯這十來日每天變著花樣兒做各種吃食,真是——親人吶……

  按照習俗,周祈又買了些菜蔬種子。

  這些米糧豆足塞了一大麻袋。

  店主人與夥計抬到外面,要給周祈放上馬。店主人看著肥壯,卻是個沒力氣的,累得齜牙咧嘴,一抬竟然沒抬到馬背上去。正要先放下,卻突然旁邊伸過一隻手來,店主人只覺得手裡一輕,那袋子糧食就這麼上了馬背。

  店主人扭頭看那細白手的主人,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才道:「……女郎好神力。」

  第二日,見到周祈從馬上卸糧食的唐伯也驚著了,「小娘子家,快放下,快放下!」

  但羅啟和霍英兩個小子都去別人家送百榖青囊了,唐伯回頭看見剛走出屋門的謝庸,「讓大郎來搬!」

  周祈正要搬那麻袋,聽了這話,停下手,似笑非笑地看向一身青衫、蕭蕭肅肅的謝少卿。

  唐伯不見外地自拿了那布、那酒,讓周祈拿著臘肉和臘鵝:「糧食讓阿郎搬。我今早買了些極好的蜜餞果子,配著清茶吃最好,將軍嘗嘗。」

  周祈嘴上答應著,手裡拿著臘肉和臘鵝,卻不進屋,只笑眯眯地看著謝庸。

  謝庸看她一眼,把手裡拿的蕭管插在腰帶裡,走過去抓起麻袋頭腳,搬去東院廚間。

  「……」周祈有些驚詫地笑了。想不到我們謝少卿拿筆撫琴的手也是能幹活的,關鍵是步子也不顯得拖沓沉重……

  謝庸、周祈都淨過手,在堂中坐下。

  堂中案下放著一個打開的箱子,裡面是些笛子、扇子之流,案上則擺著個盒子,盒中是一把紅牙銀鏤尺。周祈知道,一定是宮使來過了,賜下應節的鏤牙尺,想來這是正要收進箱子。

  每年中和節,宮裡都賜給信重的親貴大臣各色雕金鏤銀的尺子,以尺乃「度量鈞衡」之器,希望臣子們能權衡利弊,廉潔奉公。

  許干支衛是皇帝私家禁衛,不算朝臣,各支長從沒得過這東西,周祈也對它沒什麼興趣——又不能拿來打架……

  周祈感興趣的是旁的:「少卿會吹簫?」

  謝庸「嗯」一聲,用軟布擦擦那蕭,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把它放進箱子。

  周祈卻沒如常人一般順著話頭兒請謝少卿吹一曲,而是嘆息道:「那《大周迷案》裡,陳生憑蕭音辨出凶手,真是厲害。像我這種唱個小曲都跑調兒的,這輩子是沒那本事了。」

  周祈又道:「這陳生雖有些酸腐氣,講的笑話也不好笑,人倒是不錯,若他是個真人——」

  「是個真人怎麼樣啊?」崔熠走進來。

  周祈笑道:「若他是個真人,我就跟他混了啊。那般縝密,又見多識廣、見微知著的,什麼兇犯逮不著?」

  崔熠笑,還當她要說,若那陳生是個真人,自己就嫁給他呢。你別說,阿周若找個陳生那樣的……興許還真行。

  崔熠坐下,謝庸給他倒一碗飲子,自己也端起杯盞喝一口,淡淡地問:「那傳奇裡的陳生極是酸腐嗎?講的笑話也不好笑?」

  「酸腐,酸腐得很!」周祈道。

  「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全不知風趣詼諧為何物。」崔熠笑道,「他又好時不常『風趣』一句,著者還為他遮羞,動不動就『滿座捧腹』,哈哈哈哈哈……這倒是挺逗的。」

  周祈跟著一起哈哈哈,「這事其實不怪『陳生』,笑話不好笑,是因為那著者就不是個詼諧的。」

  崔熠深以為然。

  謝庸不再說什麼,只默默地喝飲子。

  崔熠卻突然又笑道:「那著者也不是全不知詼諧為何物的。這下卷裡新加的那個江湖中人就有意思得緊。又愛吃,又愛玩,全沒半分正經,跑到皇宮大內,貓在膳房樑上偷東西吃,又裝什麼狐大仙,惹得庖廚僕役跪拜……」①

  周祈又哈哈哈。

  崔熠看她:「你別說,我覺得這原六郎跟你有些像,只是比你還要膽大包天些。」

  周祈不以為忤,嘿,我要是有他的本事,比他還能鬧騰。如多數武人一樣,周祈心裡也有個俠客夢,一劍一馬一囊酒,江湖獨行,任俠尚義……

  「從臘月就忙,正月也沒得閒,終於放個假。下午你們去做什麼?」崔熠吃著唐伯為周祈準備的蜜餞問。

  「沒事兒,或許去西市逛逛,一起吧?不知道胡商們弄沒弄些好玩意來。」就如崔熠說的,從臘月就忙,年前的臘賜,年後的歲俸,還有正月的月俸,都積著呢,周祈這受窮等不到天黑的,著實有些燒得慌,就想著得出去買買買一番。

  「你上回說的那匹白馬不知道還在不在。」周祈道。

  崔熠笑道:「倆月了,馬毛兒都沒有了。」

  周祈擺手,罷了,與那馬沒緣分!

  崔熠又問謝庸。

  「午後約了曲公看開化坊的宅子。」

  這曲公就是上回周祈說的左拾遺曲澤,老叟今年至仕了,要合家返鄉,宅子自然是要賣的。

  這麼些日子都沒信兒,周祈以為是謝庸沒看上,或者那宅子已經他賣,原來這是才去看。周祈看一眼謝庸,他不願年節間與人說買賣屋舍的事,直拖到進了二月,想來一則怕人忌諱,再則也是怕老叟傷感,畢竟在京裡一住半輩子,這一去,估計就不會回來了。謝少卿偶爾還挺體貼……

  崔熠是愛扎堆兒的,「開化坊?正好,我和阿周可以先順路陪你去看看宅子,再去逛西市。」

  崔熠極是不見外地要求:「老謝,你一定要買個稍微大些的。這樣晚間在你這裡吃了飯,我就住下不走了。」

  唐伯帶著羅啟他們把飯菜端進來,笑道:「若是晚了,崔郎君與我家阿郎住在一起就是。」

  「話又說回來,不住一坊,就是不方便。這陣子周將軍傷了腳,都沒法照應。」唐伯看看周祈,「我看周將軍比前陣子又瘦了。」

  周祈捏捏自己的下巴,極違心地點頭:「好在有唐伯你每日送吃的,不然得更瘦。」

  看看她明顯比前陣子圓潤了的臉,崔熠笑起來。謝庸亦看她一眼,再看看唐伯,沒說什麼。

  「周將軍趕緊嘗嘗這鱖魚,又肥又嫩,還補身子。」唐伯慇勤地勸周祈。

  「還有這手把羊肉,你看看火候合適不?」

  「一會還有菌子老雞湯,周將軍一定要喝一碗,崔郎君還有我們阿郎也要喝。聽說這個補腦子,你們每日忙公務,喝這個最合適。」

  ……

  如每次來謝家一樣,周祈又吃撐了。

  崔熠沒騎馬,周祈便也乾脆把馬留在謝家,幾人步行走去開化坊,全當溜食兒了。

  ---------------------------------------

  ①《射鵰英雄傳》裡的梗,跑到皇宮大內吃東西的是北丐洪七公。

  ————

  小劇場:

  晚間,謝庸拿出《大周迷案》,看著其中一段思索:「果真不好笑嗎?」

  知道一切的羅啟:「呵呵,阿郎對自己有太多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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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六章 買新宅子

  開化坊不大,位置卻很好,就在朱雀大街邊兒上,離著皇城極近,離著東西兩市也不遠。

  曲公家的宅子在開化坊的東南角,外牆雖有些舊,但看著整整肅肅的,又能看見牆內一片竹影。屋如其人,從外面,大致就能看出主人家的秉性來。

  拾遺是諫官,諫官大多剛正,曲公又是這諫官裡最剛正的,每旬一小諫,每月一大諫,好在如今皇帝精力不濟,脾氣也收了很多,不然便是有不殺諫官的慣例保著,只怕這老翁也不能順順當當到致仕。

  門上老僕去回報,不大會兒工夫,曲公親自迎了出來。老翁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面容很是嚴肅,一套圓領袍也穿得板板正正的,見了謝庸、崔熠、周祈,上前正經行官禮。

  謝庸趕忙架住,又回禮,笑道:「又非公事,私宅之內,老翁請勿多禮。」

  曲公卻搖頭道「禮不可廢」。

  謝庸微笑,沒說什麼。

  周祈難得見謝少卿這麼正經的人被人教導「禮不可廢」,覺得很是新鮮。又猜這曲公的宅子裡面不會什麼都是板板正正的吧?方照壁,筆直甬路,兩側房屋、景緻一模一樣,就連花草樹木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的?

  然而並不像周祈想得那樣,事實上,這宅子又雅緻,又有趣。

  前院有竹,粗細相間,竹影婆娑;正房窗前有梅,枝幹橫斜,古雅樸拙;牆角一篷一篷的迎春花伸到小徑上,花兒嫩黃嫩黃的,開得正好。後園有幾株桃杏樹,又有一個只幾尺見方的小水池,幾尾半大不小的紅鯉魚在裡面游著。周祈隨手扔進去幾片草葉子,魚都傻乎傻乎地去叼。水池旁邊還有石案石榻,可看書下棋、坐臥休憩。

  屋子都是一色的瓦屋白牆木牖紙窗,簷下窗上還貼著元正時的紅紙華勝。

  謝庸微笑道:「某若也能在這宅中致仕,就是上天眷顧了。」

  知他說的是真心話,曲公嚴肅的臉上露出笑容來。

  雙方賣屋買屋極是俐落。因之前便知道價錢,這個小三進的院子,九十萬錢,說貴不貴,說便宜也不便宜,走的是市價,謝庸不還價,曲公也不因上官是買主而減錢,雙方乾乾脆脆地寫了私契,謝庸便讓曲家奴僕隨自己去拿錢,等明日辦了公契,這買賣也便成了。

  謝庸要忙這個,崔熠和周祈就不跟著添亂了。兩人出門往西走,去逛西市。

  走不幾步,來到鄰宅門前,只見門旁貼了張紙,上書大字《售屋》,左邊是行書寫的詩,「老屋三十載,石階綠生苔。頂角時漏雨,紙窗風自來。莫嫌屋居陋,桃李灼灼開。索價六十萬,一二略可裁。勸君勿復議,復議亦不賣。蘇州梨花酒,不足二十抬。」格律用典皆不講究,句句宛若口語,一看便是戲題。

  崔熠和周祈都笑起來。

  崔熠問:「這便是你上回說的那個四門博士的宅子?」

  周祈也只是聽手下人說的,並不曾親來,但想來是的。

  「老叟倒是我道中人。買賣東西都用值多少酒衡量。」周祈笑道。蘇州梨花白是名酒,又從江南遠道運來,在京裡每斗要十五貫錢。酒肆的所謂「一抬」,便是兩斗,正好三萬。這宅子可不就值二十抬梨花白嗎?

  「還道這些教書的老叟都是迂腐的,誰知這般有趣。」崔熠道。

  不待周祈說什麼,門吱嘎打開,走出一個老叟:「小子們說什麼,我可聽見了。」

  老叟身材矮胖矮胖的,穿件交領寬身灰布夾袍子,頭禿,稀疏的頭髮揪在頭頂,臉圓圓的,兩條長眉略往下耷,嘴角卻有笑紋,顯得很是喜興——哪怕此時故意瞪著人。

  周祈和崔熠笑著向老叟行禮道歉,稱「小子無知嘴欠,老翁莫要見怪。」

  老叟是書齋裡的官,並不認得他們,此時也不問他們身份,只問周祈:「女娃娃莫非也愛杯中物?」

  看老叟有趣,周祈笑道:「算不得很愛,卻有梨花白,在老梨樹下埋了三年了。」

  梨花白這酒不只貴,在京中還不好買,只幾家大酒肆有,又時常斷貨。其出窖時便已有十五載,再加上這三年,便是十八年的老酒。

  四門博士馮公來了興趣,想了想,笑問:「可要買屋?我這屋若賣給有十八年梨花白的,還能再便宜些。」

  周祈:「……」

  崔熠哈哈大笑。

  聽說這馮公與隔壁曲公朋友相得幾十載,時不常歌詩唱和什麼的,並稱「馮曲」,如今又一起致仕、一同返鄉,這脾氣如此南轅北轍的兩個人是怎麼「相親相愛」大半輩子的?

  對此二公,周祈頗覺有些神奇。

  崔熠卻在旁邊攛掇她:「老翁如此說,你就買了吧。你在外面有個窩兒,多方便。免得每次回去晚了,都得住旅社。」

  崔熠打蛇很會打七寸:「關鍵,上老謝那兒蹭飯多方便啊。他們家的燉羊肉、蒸鱸魚、八寶鴨子、燒子鵝……」

  崔熠說得自己都想買了,「要不是我不好在外面住,哪輪得到你……」崔熠是千傾地裡一根獨苗,其祖母壽康長公主的心頭肉,如何也不能另院別居。

  聽崔熠報菜名的時候,周祈就已經動搖了,嘴上卻還要矜持:「這不好吧?」

  「怎麼不好?」崔熠睜大眼,「以後一塊忙的時候多著呢,你們住得近,我讓人來送信兒都方便些。」

  周祈抿抿嘴,看崔熠,希望他還能找到個稍微更像話一點的藉口。

  崔熠看她,眼中明明白白的「我已經盡力了」。其實吧,就直說為了蹭飯,又怎麼的?那傳奇裡的原六郎還為了吃正宗的手把羊肉,跑到安北都護府住了三年呢。

  馮公招呼周祈:「買不買的,進來看看!」又鐵口直斷,「我看你這女娃娃,與這宅子有緣。」

  東市算命卜卦一條街佔中間位子的周道長:「……」

  這宅子比隔壁曲公的小一些,是個大兩進,也不似隔壁住了一大家子,這裡只住了馮公老夫婦並三四個奴僕,故而顯得很寬敞。

  蕭索也是有些蕭索的。老叟詩裡「醜話說到了前頭」,周祈卻覺得,這屋子遠沒有他說得那麼糟。屋簷上的瓦是有些破了,但補一補也就是了;窗子是有些關不嚴實,也不是大毛病,興慶宮干支衛駐所的窗戶就沒有不漏風的;至於因為人少懶於打掃,壁陰台階生綠苔——這叫事兒嗎?青苔多麼蒼綠可愛。

  周祈又尤其愛這院中幾株桃杏樹,「老翁,這是蟠桃,還是蜜桃?」

  「有蟠桃,也有蜜桃,都甜得很。隔壁老曲家院子裡的桃樹就是從這兒移走的,結出來的果子味兒就差一些,大約是水土異也。」馮公有些得意地道。

  周祈這會兒也覺得自己與這宅子八字甚合了,行了,就是它了!周祈拍板定下。

  馮公定要賣她五十五萬,但需饒兩壇梨花白。周祈一共就藏了兩壇,頗有些捨不得,又算算自己的臘賜加年俸加月俸,「不瞞老翁說,我的錢夠六十萬……」

  馮公開始吹鬍子瞪眼。

  周祈噗嗤笑了:「多大點兒事,送老翁一壇就是了。我算著,老翁與那壇梨花白也有緣!」

  馮公立刻眉開眼笑,讓周祈隨他進屋寫書契。

  進了書房,見到四壁滿架子的書,周祈才真正意識到,面前逗趣的老翁其實是個飽學的大儒。

  「不白要你的酒,我也送你些東西吧。吾家家貧,沒旁的,倒是有些珍本善本,你挑上兩冊吧。」馮公笑道。

  周祈趕忙擺手,「不瞞老翁說,某一看書就睡覺,小時候被老師打過多少回手心兒。平生能讀得進去的,就是傳奇。」

  老翁看看這不學無術的,皺皺眉,思索片刻,「罷了,便宜你小子。」說著彎腰,從榻下拉出一個小箱子,打開箱蓋——

  看著那最上面的兩卷《俠客宋九娘傳》,周祈眼睛冒光,「莫非是全本?」

  老翁點頭。

  這《俠客宋九娘傳》是前朝的書了,周祈只見過殘篇,沒想到在這裡看到了全本……

  崔熠也滿臉笑,不單因為又有好看的傳奇可看,也因為想著以後在老謝那兒吃完飯,再來周祈這兒打打牌,下下棋,看看書,鬼扯一番,哎呦,嘖嘖……

  二月二十日休沐,又是個適宜搬家移徙婚嫁開張的好日子。曲公早已帶著家人回去故里,羅啟他們也來這新居打掃收拾過,又陸陸續續搬過來好些東西,二十日這天,謝家人便把鋪蓋和日用也搬了過來,退了崇仁坊的房子。又安插收拾了半日,新家也便有了模樣兒。

  看看日色將暮,謝庸對唐伯道:「今日晚了,又累,莫做飯了,我出去找食肆買些飯菜回來。」說著便走出門去。

  走不多遠,謝庸停住。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鄰家推門走出來,手裡還拿著個陶罐。

  周祈也怔一下,啊?難道謝少卿他們已經搬過來了?沒聽見動靜呢。

  謝庸看著她。

  周祈眯眼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謝少卿。」

  謝庸:「……」

  「莫不是去買菜買飯?」如所有熱心鄰居一般,周祈介紹:「這坊裡,美味齋的酒菜好;佟家老店的湯餅胡餅索餅各種餅有名;趙家粥鋪的粥是一絕,尤其瘦肉粥最好吃,不過他家不能堂食,你得自帶傢伙什兒去買。」說著,周祈抬抬她的罐子。

  謝庸:「……多謝。」

  周祈覺得,得知有自己這麼個新鄰居,謝少卿好像有點太「驚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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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七章 一起買菜

  「買十個胡餅應該夠吃了吧?還有菜和粥呢。」周祈問。

  謝庸點頭。

  周祈從錢袋裡拿錢,佟家老店的老叟把餅用蒲葉包了,又用細麻繩一捆,遞給謝庸。謝庸接了拎著。

  往前走幾步是賣炸貨的小攤子。

  「來一斤炸蠶豆!」周祈招呼賣炸貨的,又扭頭對謝庸說,「炸蠶豆又香又酥,下酒頂好。我認得一個老書生,用一把炸蠶豆,能喝一角酒。」

  謝庸點頭。

  周祈看看大盤子裡的魚和肉,「你這炸小鯽魚還有炸肉圓子還酥嗎?」

  賣炸貨的笑道:「剛出鍋的,小娘子不信,嘗嘗就是了。」說著拿個空盤,用炸東西的鐵箸子各夾了一個肉圓和一條小鯽魚放進去。

  周祈接過盤子,讓謝庸。

  謝庸搖頭。

  周祈伸出拇指和食指拿起那肉圓子,咬開,禁不住在嘴裡翻個兒,又哈哈地吹氣,這圓子裡面還燙呢。

  謝庸低頭,又扭頭看向別處。

  周祈到底把那圓子嚥了下去,吐一下舌頭,挺好吃的,外酥裡嫩,「剛炸的這點都要了吧。」

  周祈又吃那小鯽魚,想不到魚比肉圓子還好吃,刺兒都炸酥了,卻還留著魚鮮味兒,「這個也要!」

  「好嘞!」賣炸貨的用荷葉把肉圓、炸魚、蠶豆包了,也都遞給謝庸。

  周祈接著滿大街地「收割」吃食,謝庸只默默拿著越來越多的東西跟著。

  經過一個只有一隻大罐子的小攤兒,周祈又停住腳:「你愛吃辣的,我們買些方娘子的鹵鴨脖、滷雞腳、雞翅膀吧。先炸後鹵,加了花椒和茱萸,特別夠味兒!」

  守攤子的娘子是個愛說話的,與周祈打招呼:「小娘子又來照顧買賣了。」又看謝庸,「呦,郎君陪著娘子一塊兒來買菜,真是體貼。娘子好福氣!為了這好福氣,也要給小娘子挑兩塊最好的肉。小娘子看,這兩隻雞翅膀怎麼樣?」

  周祈為了那兩隻格外肥碩的雞翅膀,便沒否認這「好福氣」的話,反而笑眯眯地道:「多挑幾個,鴨脖鴨頭也要。」

  謝庸抿抿嘴,沒說什麼。

  一路走到「美味齋」,周祈很豪氣地點了蒸鱸魚、烤羊腿、燒鵝、燒蹄髈、海味燴菘菜、釀豆腐之類店裡的招牌菜——然後付賬的時候便發現錢袋裡的錢不夠了。

  店主人賠笑。

  周祈:「……」

  謝庸默默地把自己的錢袋遞上。

  周祈不見外地接過,對店主人笑道:「那就再加幾隻醃螃蟹,要大個兒的。」

  店主人滿臉笑:「小娘子真是行家!本店的醃蟹都是正經的廣陵蟹,膏滿肉肥。」

  這「廣陵」來的螃蟹,幫謝庸的錢袋減了不少重。

  周祈囑咐店主人盡快做好送過來,便與謝庸出了酒肆。

  周祈道:「酒就不用買了,我那裡還有一壇十八年的梨花白,若不是馮公說起,我都忘了。我送給那老叟一壇,這一壇這回正好拿出來喝。」其實周祈剛才就有點納罕,明明只是領著謝少卿告訴他這坊裡的買賣吃食,怎麼就變成一塊吃飯了呢?

  想想自己空了的錢袋兒,周祈覺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古道熱腸」吧?不過話又說回來,吃了謝少卿家那麼些好東西,他新搬來,是應該給他溫居。關鍵,這梨花白是應該請唐伯一道兒喝。

  周祈到底繞到佟家老店買了一罐子清清淡淡的雜米粥,晚間吃這麼些肉,正合喝這個清口。

  周祈拎著粥,謝庸拎著街頭買的各樣雜和吃食,一塊往回走。

  正是日暮時分,剛關坊門,坊裡還很熱鬧,有騎馬挑擔的,在關門最後一刻趕了回來;有三五一群士子打扮的,約莫是一道去喝酒;有老叟負著手在街上閒逛,估計是已經吃過暮食的;也有像謝庸周祈一樣拎著吃食往家走的。

  謝庸看看前面不遠處的小夫妻,郎君手裡也拿著蒲葉包的餅,另一隻手拎著一壇醬菜,一條鮮魚,旁邊的小娘子,領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童。夫妻兩個一邊走,一邊說話。那郎君不知說了句什麼,娘子嬌嗔地擰郎君胳膊。

  謝庸別開眼。

  周祈卻被別的佔住了眼。她指指右手邊兒的書肆:「這書肆在外面看門臉兒小,裡面挺寬敞,書也新,也齊全,不比東西市的書肆差。」

  謝庸扭頭看,那書肆門口立著牌子,上書:「歷年考題、經文註疏、各家法帖、名流詩集、最新傳奇。」

  恰那店夥計還在門口兒招徠:「最新的傳奇,《隱娘幽夢》《崑崙三俠傳》《鬼燈桃花面》《狐三娘》,賣完無補,賣完無補啊。」

  周祈腳步便有些躊躇。

  謝庸正色道:「倒確實沒來過這家書肆,一起去看看吧。」

  周祈彎起眼睛。

  謝庸往裡面去,周祈只站在門口看擺在最外面那些傳奇。

  周祈先拿那本《崑崙三俠傳》,展開略看一下,說的是俠客們行俠仗義的事,很合周祈的心意,周祈把這本夾在腋下,又看《鬼燈桃花面》。沒想到更好!說的都是各種怪聞奇談,神神鬼鬼的,周祈最愛這種。周祈興趣越發濃起來,又拿起那本《狐三娘》,隨意展開,「那狐三娘最通採補之道,饒這趙生年輕力壯……」

  哦呵!採補……

  謝庸走過來,「挑好了嗎?」

  周祈若無其事地把《狐三娘》捲好,「挑好了,就這幾本吧。你呢?」

  謝庸道:「一時沒看見什麼很想看的,天晚了,改日再來吧。」

  那多不好意思啊……周祈掏出謝庸的錢袋付了錢,拎著粥罐子,拿著三本書走在謝庸身邊,笑嘻嘻地問:「謝少卿剛才該不會是看我想買傳奇,又怕我不好意思,才說去書肆的吧?」

  「不是。」謝庸硬邦邦地道。

  周祈覺得也不是,不過,去一趟,人家沒買,自己倒買了,關鍵花的是人家的錢……

  「其實傳奇挺有意思的,可惜你不愛看。」不然一塊看,你這錢也花得值些。

  以為他不會說什麼,沒想到過了片刻,謝少卿道:「若有詼諧有趣的,也可以看看。」

  「?」周祈歪頭看他。

  謝庸清清嗓子,「公務之餘,看兩眼以自娛。」

  周祈懂了,歸到大理寺的都是些殺人放火的兇案,成天看的聽的都是這個,長了心裡肯定壓抑,就需要點逗樂子的鬆快鬆快,很應該啊!

  周祈道:「這幾卷都不行,我那裡有本極逗趣的《笑語集》,看了能笑得在床榻上打滾兒,回頭拿給你看。」

  謝庸點頭道謝,竟又問了一句,「今日你買的什麼?」

  「一些新傳奇。估計都是今科士子寫的,每年這時候都有好些新傳奇賣。今天買的三本有一本是俠客行俠仗義的,還有一本鬼怪奇談,還有一本是狐仙——」周祈停住。

  謝庸看她。

  周祈對他點下頭,「一個狐仙與十七個郎君的故事。」

  謝庸正過臉去。

  周祈笑了,「你自己非要問的。」說著當先邁步拐進小曲,笑嘻嘻往家門走。她拿著傳奇的手負在後面,用書卷輕輕敲打著後背,謝庸又想起她那有節有毛、雕金鏤銀的「尾巴」來。

  想到尾巴,突然又想起她剛才說的「一個狐仙與十七個郎君」,謝庸的唇抿得越發緊了。

  前面家門處,唐伯的聲音:「哎呀,周將軍!快進來,快進來!」聲音裡滿滿都是驚喜。

  「周將軍!」羅啟的大嗓門。

  「周將軍。」霍英小一些的聲音,語氣中也滿是笑意。

  「喵——」

  「哎呦,我的胐胐,想我沒有?」

  謝庸站在家門口,聽著家裡的動靜,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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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7 00:33:4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風流子 第四十八章 風流書生

  早晨,微微春雪。

  崇仁坊青雲行館之松韻園內,一個奴僕模樣的走到門上掛「風寂琴清」的院子前,推門,未開。奴僕微皺眉,啪啪地拍門,「史郎君——史郎君——」

  拍了一陣子,院內依舊沒有動靜。

  倒是不遠處另一個院子裡走出人來,「綱紀此來,莫不是有什麼事?」

  奴僕施禮,笑道:「也正要去找呂郎君。明日就是禮部試了,我家阿郎不放心,要囑咐幾位郎君幾句,又午間略備薄酒,算是提前為諸位郎君慶功。」

  呂郎君趕忙施禮:「潘別駕對某等關懷若此,某等不勝感激。不知別駕用過朝食沒有,某什麼時候去方便?」

  奴僕笑道:「正用著朝食呢。從早起就念叨著郎君們,又怕郎君們晚間用功起不來,不讓奴早來。」

  呂郎君又說了幾句感恩不盡的話。

  奴僕一笑,又詫異:「怎麼史郎君還沒開門?」然後臉上的笑變得曖昧起來,「莫不會一開門兒走出個小娘子來吧?我們史郎君啊,什麼都好,就是風流了些。」

  呂郎君一雙濃眉皺起,方正的臉沉下來。

  奴僕知道他素來與史端不大和得來,忙道:「郎君且忙著,某再去叫來。」

  呂郎君卻跟著潘別駕的奴僕一起走到「風寂琴清」院子前幫著拍起門來,「莊之——莊之——」

  這松韻園不大,裡面為了風雅種了些花木,放了些假山石塊,路雖曲曲折折的,其實幾個小院離得頗近,他們一通喊,把另兩個院子的住客喊了出來,又從園外走來兩個行館的奴僕。

  所有人都站在門前,潘別駕的奴僕又拍了幾下門,依舊沒有人應。

  奴僕道:「不應該啊,這都到辰時了。要不,我過會兒再來?」

  方臉濃眉的呂郎君看看眾人,沉聲道:「撞開吧。」

  潘別駕的奴僕有些猶豫,尷尬一笑,不說什麼。

  一個眉清目秀的士子沉吟了片刻,點點頭。

  另一個身材瘦小的士子露出無可無不可的神色。

  既然郎君們都同意,奴僕們還說什麼,另兩個行館的奴僕甚至露出些躍躍欲試的神色,嘴角又都帶著些曖昧的笑意。

  行館的柳木門不扛撞,三五下,也就撞開了。

  踏著院中薄雪眾人走進去。

  「史郎君——我們進來啦?」潘別駕的奴僕喊道。

  並不見應聲。

  姓呂的士子當先推開屋門,其餘人隨後,經過正堂,拐進臥房。雖掩著窗簾,屋裡倒也能隱約看清。

  「莊之——」

  「啊——死人啦——」

  「快去報告阿郎——」

  干支衛在崇仁坊的人和崔熠的侍從的盧是一前一後到得興慶宮。

  周祈最近過得頗舒泰。自忙完了上元節的事,京裡就消停下來,周祈又開始了她養老的日子。因為在開化坊買了宅子,她這老養得格外好。

  每日晨間先在桃樹下走兩趟拳、練一回刀或是練一套劍,再慢悠悠地洗漱,洗漱完再去外面買吃的。

  這開化坊裡面有不少順周祈口的東西。周祈挨個兒吃了一遍,有了心得,每日換著樣兒地配搭著吃。

  若今日是羊肉羹配烤胡餅,那明日就是黃豆漿配油炸捻頭,再加上一個流油的鹹鴨蛋,後日則吃醪糟桂花圓子,配著一兩個紅豆餡餅,大後日就吃大碗的豕肉鹵子索餅,後面還有鮮掉舌頭的雞肉蝦皮山菌三鮮餛飩,一咬流油的豕肉餡兒玉尖麵,老遠就能聞著香味的羊肉末熗鍋餺飥,七天不重樣是沒有問題的。

  等吃完了朝食,便或騎馬,或溜躂著去興慶宮。

  若無大事,在各坊值守的小子們每五日來興慶宮一會,報上些張家郎君打娘子反被娘子捆了揍一頓,李家的狗吃了王家的雞,兩家為一隻雞打破了腦袋去醫館,兩個嫖客爭風吃醋在院子裡大比武之類的事。

  周祈也就是一聽,她一貫地律己甚寬,律別人也不嚴,誰家還沒點小貓膩了?誰還不興有點小脾氣了?小打小鬧的,不用管,也輪不著自己管——有族長鄉老,有里正坊丁,動靜兒再大些還有萬年長安兩縣呢。

  小子們不來的日子,周祈就更自在了。跟陳小六等打打牌,看看傳奇,偶爾也指點陳小六、趙參兩下功夫,或者與段孟過過招兒,更偶爾也練練她那比狗爬好不了太多的字兒。

  不過估計也就自在這兩天了。等士子們考完試,他們且得瘋玩一陣子,就連周祈這種無賴、崔熠這種紈袴,偶爾也得佩服這些士子玩出的花樣兒,而這花樣兒太多,就容易出事。等出了榜,就得防著尋短見的和破罐子破摔滋事的。

  過兩日的事過兩日再想,看著外面的小雪花,周祈來了興致,拎著劍走出去,在老梨樹下舞了起來。

  她練的是一套久不練的劍法。這套劍是當年蘇師父教的頭一套劍法,曰「屈子劍」,步法複雜,招式雅緻,練起來好看得緊,而且每招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唯一不好的,就是打架不太實用。

  周祈幼時比現在還要粗魯些,不愛唸書,不服管教,韓老嫗也根本管不住她,活似個沒主兒的野狗子,這套劍也硬生生讓她練出兩分野狗氣,把蘇師父氣得夠嗆。

  如今不知道是不是長大了,野狗氣收斂了,也或許是終於懂了何謂「紉秋蘭以為佩」,何謂「高翱翔之翼翼」了,白雪庭院中,一套劍行雲流水地舞下來,鴉青色滾胭脂紅錦邊的袍子衣袂翻飛,竟然有了兩分蘇師父說的「君子美人氣」。

  陳小六在邊兒上猛拍巴掌,「好,好看!跟花蝴蝶似的。」

  周祈一點也不覺得手底下的兄弟說得粗,最後越發花哨地旋身收了劍,笑問:「果真嗎?」

  「真!比真金白銀還要真!」

  周祈笑了,她自己也覺得舞得不錯。

  那天一塊守著抓藥販子時,周祈本來想把這套劍教給謝少卿的,他這種矯情文人,又不用打架,只為強身健體,舞這個正好兒。小崔是不行的,光這步法就能把他繞暈乎了,小崔跟自己一樣,適合大開大合,上來就「哐哐哐」狠砸猛捅那種。

  周祈正要回屋,干支衛守在崇仁坊的魏大郎跑了進來,「老大,出事了!」

  陳小六趕忙「呸呸」兩聲,「怎麼是老大出事了?」

  周祈卻不忌諱,「怎麼的?」

  魏大郎還未說完,崔熠的侍從的盧就到了。周祈便帶著陳小六、魏大郎與的盧一同出去。

  這崇仁坊裡有二十多個各州道設於京城的進奏院,又有許多的旅社行館,此時住滿了朝正未走的官員和趕考士子。

  青雲行館是個半官半私的行館,離著江南東道的進奏院很近,也歸這進奏院管,冬春主要接待江南東道諸州的官員和士子,待考完了試,送走了朝正的,士子們也跟著回鄉了,留在京城的不管考中沒考中都不能再免費住這裡,這行館就可以接待些旁的客人。

  松韻園是青雲行館的一個大院子,像這樣的院子青雲行館有八個,現下住了江南東道潤、常、建、泉四州的官員和士子,官員獨居,士子合住,這松韻園住的是建州士子。

  一邊走,魏大郎和的盧一邊低聲跟周祈說:「松韻園裡套著四個小院,因建州士子來的不多,他們都是單住,這死的史端住在正中間那個小院。」

  「聽說院子門是撞開了。」

  「我還聽說這史端是個風流的,常混在平康坊東回三曲……」

  周祈到了這掛「風寂琴清」匾額的院子,崔熠與建州別駕潘明德正站在院中說話。

  「阿周!來,來。」崔熠招呼她。

  崔熠又與他們介紹,潘別駕聽說面前年輕俊美的女郎竟然是禁衛中的將軍,不免有些詫異,但皇家的事,不合體禮的多了,潘別駕早已學會與世道妥協,當下掩住驚訝,改而恭謹地叉手行禮——周祈為正五品上的羽林郎將,潘別駕是下州別駕,為從五品上,中間差了兩級。

  周祈也對這位潘別駕回個禮,帶著些皇帝禁衛的傲氣和五陵年少的痞氣。

  崔熠道:「剛才潘別駕正與我說這死者的事,這位史生若是不死,或許也是朝廷棟樑。」

  潘別駕點頭嘆氣:「這回隨某來的四個本州貢舉中,以此生資質最高,說聲才華橫溢一點也不為過。其實他去歲就該及第的,只是去歲禮部試時,他恰病了,未及考試,今年卻又如此……」

  周祈若有所思地點頭:「走吧,先去看看屍首。」

  潘別駕頭前引路,崔熠與周祈並排走:「我剛才看過,顏面青紫,沒有明顯傷痕。」

  周祈點頭。

  這屋子窗簾半掩,不甚明朗,屋裡又有股子宿醉的酒氣。

  屍首仰面躺在床上,除面色青紫外,與睡著無異,衣服雖有許多褶皺,穿得卻還整齊。

  「這屍首有人動過嗎?」周祈問。

  潘別駕道:「眾人撞門進來便是這樣的。」

  周祈看他一眼,上前扒開死者眼瞼看一看,再查看其口唇,又略解衣衫仔細看其脖頸,然後翻動屍體,本要看其血墜的,卻一眼掃見淡青色褥子上的痕跡。

  周祈扒開領子看看屍首後背的血墜,又給他掩上。

  「潘別駕剛才所言怕是不實吧?」周祈冷笑道。

  潘別駕面上一緊,隨即顯出些怒色:「周將軍指責下官說話不實,可有真憑實據?」

  崔熠見他對周祈不敬,先瞪他一眼。

  「這屋裡半掩窗簾,床上被縟散亂,死者卻老老實實穿著衣服筆挺躺著;死者頭髮蓬亂,挽的髻卻結實;衣袍都皺巴成這德行了,卻穿得整整齊齊的——最特別的,這床褥上的白色班污又是怎麼回事?」

  周祈長眉挑起,看著潘別駕,「都是男人,這個不用我說吧?」

  潘別駕面色大變。

  崔熠走去屍首旁查看。

  屋外腳步聲,謝庸和大理寺仵作吳懷仁走進來。

  吳懷仁雖是胖子,卻是個靈活的胖子,快步上前給崔熠、周祈行禮,順便也給那位倒霉的別駕行個禮,然後便去驗屍,周祈、崔熠給他挪地方。

  謝庸也近前看看屍首,又打量打量這屋子,扭頭對潘別駕道:「別駕當知道,這屍首、這屋子都是會說話的。」

  崔熠亦怒斥:「還不實話實說?」

  潘別駕慢慢跪在地上,腰也塌了,剛才臉上的怒色也不見了:「下官,下官也是為大局著想。他們撞門進來,見這史端赤身裸體死在床上,身上又無傷痕,這傳揚出去,不知會被說成什麼樣,不但於史生自己名聲有礙,於建州士子名聲有礙,便是對整個士林名聲亦是不好,如今多少人都說『進士浮薄』……」

  不待謝庸、周祈說什麼,崔熠先氣笑了:「故而你就讓人給他穿好衣服、重綁了頭髮,做出這樣假象來?你不怕這史端死不瞑目,半夜去找你?」

  潘別駕卻又梗起脖子,「這院門在裡面插著,牆又這般高,斷無外人進來的可能。這史端慣常是個風流的,他身上全無傷痕,赤身裸體,身下又有髒污,能是怎麼死的?想來是——自瀆縱慾過度而死,倒也沒什麼死不瞑目的……」

  崔熠冷哼:「你怎麼知道這院牆沒人能進來?旁人不說,就周將軍,進來不費吹灰之力。」說著極自豪地看看周祈。

  周祈微皺眉,一時覺得有點彆扭,一時又覺得能跳得這般高牆確也是個值得自豪的事。周祈又扭頭看謝庸。

  謝庸對周祈、崔熠的話恍若不聞,只是看著潘別駕:「潘別駕外任親民官這麼久,不知道斷案切忌武斷預判嗎?」

  潘別駕抬頭,對上謝庸清冷的目光,又低下頭,「下官,下官……」

  吳懷仁已經初步驗看完了屍首,挺著顫巍巍的肚子站起來,喘口氣,叉手而立。

  潘別駕還有點眼色,趕忙退出去。

  吳懷仁道:「亡者面色青紫,眼膜有血色,血墜暗紫,有窒息而死之特徵;但其脖頸未見扼痕、勒痕,口唇內無傷,並不是被扼死、勒死或捂死的;其四肢、軀幹亦無傷痕,再結合身下精斑看——確實像脫症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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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風流子 第四十九章 史生其人

  「這脫症而亡者,有不少是從前便有心疾的,再有就是用藥無度,除了那專門助興之藥,還有五行散等丹藥……」吳懷仁停住嘴。

  本朝人秉承魏晉遺風,不只道士們,達官顯貴士大夫也多有好丹藥者。這些丹藥性熱,除了要行化,服用者大多在房事上無有節制,故而常有不要臉的道士吹噓夜御十女,又有本求長生卻死在侍妾床上的貴人。其實,本朝有兩位皇帝之崩殂便有這樣那樣的傳聞……

  吳懷仁是個謹慎人,知道在座幾位都懂,便點到為止,改說其他:「據其血墜推測,死者大概亡故於昨晚亥時許,最晚不超過子時。死者口中有酒氣,不知是暮食喝過酒,還是果真服了什麼藥,用酒做引,催其藥性。其口中有少許上嘔之物,我用銀針探過,未曾變色。心疾及其他多種疾病發作,都常伴有或嚴重或輕微的上嘔。」

  崔熠問:「可用剖屍嗎?」

  「剖屍,這心疾和用藥,許能驗出來,許也驗不出來。下官從前說過,患心疾者,其心臟格外肥大的能驗出;至於藥,若那藥本身毒性甚大,便能驗出來,若是助興之藥,怕是驗不出來。」

  稟告完了,吳懷仁便垂手而立,等候示下。

  此案雖報到了京兆府,但因死者是建州貢舉,鄭府尹又是個能推出去就推出去的,當下便將其直接移交到了大理寺。

  如此倒也便宜,謝庸讓吳懷仁帶著屍首先回大理寺,他與崔熠、周祈則留下接著探查。

  吳懷仁領著衙差把屍首搬走,謝、崔、周三人又兵分兩路,周祈在屋裡搜查,謝庸和崔熠則去問詢潘別駕。

  潘別駕面色不太好,在院中恭立著,襆頭和肩背上落了一層雪花。

  謝庸神情已無剛才的冷冽,甚至帶了些親切,「勞別駕久候,這裡雜亂,我看外面有小亭,我們去那裡坐著說話吧。」

  潘別駕面色微鬆,連忙道「是」。

  出了門,謝庸往不遠處的假山亭子走:「明日就是禮部試了,這史生真是可惜啊。」

  「是,史端是建州這幾個貢舉裡才情最好的。」潘別駕道。因在屋裡的事,潘別駕此時說話比開始對著崔熠和周祈時要拘束許多。

  「聽說是別駕的人先發現這史生出事的?」

  潘別駕剛張嘴要解釋,便聽謝少卿道:「想來是明日要考試了,別駕惦記著,要叫他們去提點幾句?」

  潘別駕面上又一鬆:「是。」

  「別駕對士子們很是關懷啊。」

  潘別駕忙施禮:「這是下官的分內之事。」

  謝庸微笑一下,「潘別駕對諸生這般關懷,一路從南邊行來,又一起在長安住了這麼久,對他們的性情秉性想來是熟的。潘別駕與某說說這史生吧。」

  「這史生出身貧寒,聽說幼年時靠族人救濟才得讀書,卻委實有天分有才情,只是性子放蕩不羈了些,大約才子總是如此的。」

  想到面前這位大理寺少卿年紀輕輕已經身居高位,看這周身氣度,大概也是正經進士及第的「才子」,潘別駕面色一變,趕忙請罪。

  謝庸笑著擺手:「無需如此。才子多風流,這本是實話。某雖進士及第,卻不是什麼才子,不過靠得死讀書罷了。」

  潘別駕賠笑,又恭維兩句,氣氛越發和緩下來。

  謝庸、崔熠坐在亭中長木榻上,又請潘別駕坐,潘別駕告了坐,也在下首坐下。

  「史生擅古體歌行,用律不羈,用字卻奇,奔放排奡,灑脫飄逸;另一位貢舉吳清攸擅近體絕句律詩,清新雅緻,有六朝謝康公之遺風,都在本郡年輕人中有名聲,小兒郎們戲稱他們『長史短吳』。」潘別駕接著說史端的事。

  「想來二生也是極親密的?」

  「說不上極親密,看著倒也不錯。吳生乃建州郡望吳氏子弟,是個謙謙君子,脾氣好,學問也好,我見過他們一塊參加詩會,也見過他們唱和的詩。」

  謝庸點頭,「另外兩位貢舉士子呢?」

  「另兩個,一個叫呂直,一個叫焦寬,與史、吳二人不同,都考的是明經科。呂生脾氣直爽,讀書用功,焦生性子老實,不虛浮,是個實幹的,都是好後生。」後面幾個字,潘別駕說得格外鄭重。

  「今晨發現史生出事時,幾位士子都在?」

  「都在,他們住得這麼近,哪有聽不見的?」潘別駕覷著謝庸臉色道,「下官著意看過他們,並沒有誰有異常,這幾個士子著實都是好後生。」

  潘別駕又再行禮謝罪:「晨間是下官處置不妥了。」

  謝庸微點頭,問起晨間發現史生亡故前後的細節,潘別駕一一作答。

  「下官問過先進去的僮僕,雪地上沒有腳印。」

  「屋門未鎖,只銷了大門。」

  「未發現嘔吐物,衣服扔在地上,床上也有。」

  「沒有紙包紙袋、丸藥的臘皮之類。」

  「他們都是一起進去的,錯後只遣兩個僕從送信兒,未有單人在史生房裡的時候。」

  「昨晚的事,下官還未來得及問。」

  ……

  謝庸看看亭外雪松,扭頭對潘別駕道:「這史生死因至今不明,若是剖屍,潘別駕為建州朝正官員,管理貢舉事宜,怕是要請潘公代簽剖屍文書。」

  潘別駕臉上現出難色,遲疑半晌,「若少卿等以為有必要剖屍,下官自然依從,只是,只是……唉……」回去若讓史生家人知道鬧起來,怕是不好收場。

  謝庸點點頭,「我等於此事亦謹慎行之。」從來人們重死後屍身,本朝更是專門定了「殘害死屍罪」,要「處減鬥殺罪一等」,①大理寺其實也是能不剖就不剖的。

  聽謝庸如此說,潘別駕面色鬆一鬆。

  謝庸看看崔熠,崔熠微搖頭。謝庸站起身來,「如此,某等就不耽誤潘別駕的工夫了。」

  潘別駕趕忙站起,施禮告退。

  他們說話的工夫,那邊周祈已經把史端住的三間屋子翻了個底兒掉。

  這史生想來不是個家境好的,只一個舊箱篋,裡面放著幾件舊衣服,日常所用之物也大多破舊,偏褥下壓著幾個極貴重精緻的錦囊荷包和一方繡帕。荷包都是空的,周祈雖不懂刺繡,但看繡風,看配色,還是能分辨出這幾個荷包當出自不同人之手,況且其香味亦有不同。

  待展開那方粉白繡帕,周祈在心裡「呦呵」一聲,這上面印著梅紅色口脂唇痕,②旁邊又題了李太白的兩句詩:「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香豔,香豔得緊啊。

  用自己不高明的眼光把這繡帕與荷包對比對比,似又是另外一人。周祈聞聞那帕子上的口脂,香味幾無,這帕子也稍有些舊了,許是這史端在建州臨行時收到的。

  送印有唇痕、眉痕的帕子給情郎,據說在京中妓子中頗風行,想不到建州也是如此——自然也不能排除是良家女子學妓子們的做派,送出此帕。京中女子風尚引領者,一個是宮眷們,即所謂「內家樣」;一個便是名妓們,眉毛是寬是窄,口脂是紫是紅,領口袖口,高髻低髻,一個不小心便影響了整個長安城的小娘子。

  周祈又查看這史端的書案書架,這樣一位才子,書卻不很多,且擺放整齊,周祈用手指抹一下書卷表面,一層薄灰,可見這位史生不是格外愛惜這些書,而是讀得少。一樣的不愛讀書,人家就是才子,自己就是柴禾,人家下筆如有神助,千言頃刻便成,自己寫個年終奏表吭哧吭哧寫好些天,「數易其稿」「廢寢忘食」,才算攢出來,這找誰說理去?

  書架上又有一個糕餅盒子,打開看,有幾封書信,並一些史端的詩賦舊作,參差錯落地扔在裡面。

  書信沒有什麼特別的,都是遠方朋友寫來的,寫的也是文人朋友間的家常話,且日期也不短了。

  周祈又大略翻看那些詩賦,史端的字灑脫大方得很,又似格外鍾愛行草,這些詩賦大多用行草寫就,只有幾篇頌聖、宴會及以「賦得」為首的應制之作是用楷書寫的,即便是楷書,也能看出兩分不羈來。

  詩賦的內容頗雜,這些讀書人,大概除了如廁,其餘皆可入詩,但細看,還是能分出類別來,一類是游宴的,字裡行間帶著股子風流氣,還有一類諷喻詩,看他把朝中某些朱紫大臣比成「虛耗」,周祈露出些無奈的笑來。

  這「虛耗」是傳說中穿紅袍、長牛鼻子的惡鬼,最愛盜取東西,還能偷盜他人歡愉,使人憂愁焦慮。以前士子們最憤世嫉俗的也不過把朝中親貴比喻成「碩鼠」,這史生還真是有想法。

  挪動這糕餅盒子,又在這盒子下面發現幾張精緻的桃花箋,箋上幾首小詩,有寫落雪的,有回憶宴會的,還有一首詠梅,字跡秀麗婉約,署名都是「凝翠台主人」。

  這種箋子周祈在東市見過,或許可以去訪一訪這桃花箋詩的主人。

  裡裡外外翻了一遍,周祈也沒找到什麼助興丹藥的痕跡及其他更多證物線索,便把那些錦囊香帕、桃花箋子都放在糕餅盒子裡,等會兒連同書信、詩賦一塊給謝庸、崔熠看,謝少卿是讀書人,許能看出什麼更多東西來。

  正想著,他們便走了進來。

  「如何?」崔熠先問。

  周祈搖頭:「不如何。只是有些感慨,人死了就沒有秘密。若有一日我死了,阿崔你一定要早別人先到,把我的東西都燒了,我把那些傳奇和刀劍都送你。」

  謝庸面色不愉地看她一眼。

  崔熠與周祈一樣地混不吝,「說的就跟你有什麼秘密一樣,你最多也就是看兩卷花花傳奇罷了。」

  周祈用手指指他,小看我,我還有春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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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律疏議》

  ②晚唐詩人韓偓的詩《余作探使以繚綾手帛子寄賀因而有詩》:「解寄繚綾小字封,探花宴上映春叢。黛眉印在微微綠,檀口消來薄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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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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