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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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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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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5 00:26: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與子同袍

    他們這個營,被算作戰兵的,有三千餘名,人數已經超過了敵軍的三倍,因此個個信心十足,腳步邁得飛快。短短十幾個彈指之後,就與敵軍迎面撞在了一起。

    「轟!」半空中陽光忽然暗了暗,血霧拔地而起,扶搖直上。數十顆繫著紅色絲帶的人頭被血霧氣托上了半空,一個個雙眼圓睜,死不瞑目。山字營的隊伍立刻凹下了一大塊,衝在前面的弟兄迅速往後退,沖在後面的弟兄卻收勢不及,端著長矛繼續往前湧。自己人擠自己人,簇擁成亂哄哄的一大團。而已經衝進陣中的羅剎士兵,則用精鋼盾牌抵住距離自己最近的紅巾軍將士胸口,精鋼短刀貼著盾牌的下邊緣迅速前捅。

    「啊——!」「娘——!」慘叫聲不絕於耳,下一個瞬間,紅巾軍將士就又倒下了整整一層。對面的羅剎兵邁動包著鐵靴子的大腳,從屍體中踏過去,繼續揮動利刃。血,像瀑布一般,倒著噴向半空。一層,又是一層,層層疊疊,無止無休。

    芝麻李在兩軍接觸的瞬間,就察覺到勢頭不妙。立刻揮動令旗,將右軍和中軍的林字營,雙雙派了出去。五千餘名將士早就被自家袍澤的鮮血刺激得兩眼通紅,毫不猶豫地跟在彭大和張小五身後,撲向敵軍。

    八對一,已經接近於敵我雙方的總兵力對比,然而,結果依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期待。那一千名羅剎鬼兵就像刀槍不入的妖怪一般,在紅巾軍隊伍中橫衝直撞。每碾到哪個方向,就將那個位置的紅巾軍將士碾倒一整排,行進當中,竟然沒有絲毫停滯。

    「左軍留在原地,前軍、後軍一起上去,淹死他們!」芝麻李看得雙目俱裂,啞著嗓子,又投入了最為依仗的兩個營。「是!」前軍都督毛貴和後軍都督潘癩子答應一聲,立刻帶領麾下戰兵撲上。

    又是七千餘人,紅巾軍投入戰鬥的總兵力,已經超過了敵軍的十五倍。如此懸殊的兵力對比,終於扼制住了對手的攻勢。那群羅剎鬼兵左衝,右突,好長時間不能再向前推進半步。忽然,他們仰頭發出一陣咆哮,然後迅速聚集成一個團,互相掩護著,緩緩向後退去。

    「給弟兄們報仇,別放跑了他們!」林字營統領張小五紅著眼睛,大聲嘶吼。剛才就在他眼前,自家哥哥被羅剎兵砍去了半邊腦袋。整個最先出擊的山字營,也幾乎全軍覆沒。這個仇,他必須報!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林字營、前軍、後軍和右軍的弟兄,也呼和酣戰,誰也不肯放獵物離開。遠處觀戰的兀剌不花看到此景,嘴角微微露出一絲冷笑,抽出一根黑色的令旗,迅速搖擺。

    「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從他背後響起,將新的命令送遍整個戰場。聽到號角聲,正在全軍後撤的那伙羅剎兵,居然立刻停住了腳步。盾牌挨著盾牌,組成了一個巨大的鐵球,任周圍的紅巾軍將士如何攻打,都巍然不動。、

    而另外兩支羅剎兵千人隊,和完全由蒙古人組成的騎兵,則緩緩壓了上來。不疾不徐,彷彿戰場中那一萬三千多名紅巾軍勇士,都是待割的莊稼。

    緊跟著,手持朴刀的高麗人也開始快速移動,一邊跑著,一邊將用刀身在自己胸口處猛拍,「啪啪,啪啪,啪啪!屠城,屠城,屠城。必勝,必勝,必勝!」,一個個口吐白沫,如瘋似癲。

    「左軍、火字營留守待命,其他各營,跟我一起上!」聽到高麗人那瘋子般的叫囂聲,芝麻李再也無人保持冷靜。把手中鋼刀向前一指,帶頭撲向迎面壓過來的敵軍。

    趙君用拉了一把馬韁繩沒拉住,也只好揮動長史旗,指揮著風字營、日字營、月字營和水字營緊緊跟上,萬餘條頭裹紅巾的漢子,拿著短刀、長矛,追隨著他的將旗,義無反顧。

    就在此刻,沙場中央的戰鬥,也到了白熱化狀態。一萬三千多名紅巾義軍,圍著七百多名羅剎鬼兵組成的圓陣,從各個方向,發起了一波又一波決死衝擊。然而,雙方無論在訓練程度和武器裝備方面,差距之大都到了令人難以想像的地步。儘管弟兄們很勇敢,儘管他們一個個都把生死置之於度外,但是,他們手中的長矛捅在對方盾牌上,只能留下一個淺淺的白印兒。而羅剎兵的短刃只要揮起,就是一片血光。

    戰場上,幾乎有一半紅巾軍,都被由羅剎兵組成的鋼鐵圓陣吸引了過去。再也無暇他顧。另外一半兒人,則由芝麻李、趙君用、張小七等人帶著,從左右兩側越過這個巨大的戰團,正面迎向了兀剌不花派過來的主力。眼看著敵我雙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已經只有短短二十步,與先前膠著在一起的那個戰團,成為彼此不相干的兩個戰場。忽然間,兀剌不花的帥台上又傳來一陣低沉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緊跟著,角聲驟然停滯,走在最前方三排羅剎兵猛地從背後拔出一根短標槍,奮力擲向了正方。

    嘶嘶的毒蛇吐信聲,被寒風托著,送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整個天空瞬間變得陰暗無比,七百多根標槍,帶著風,帶著寒氣,把死亡的陰影,送到了正在蜂湧而前的紅巾軍將士的頭頂。

    風字營統領張小七被三根標槍同時射中,從馬背上栽下來,氣絕身亡。與他並肩前進的風字營副統領徐十二,被一根標槍射在了胸口上。雙手握著精鐵打製的槍桿,用力向外拔。「呵呵,呵呵,呵呵」他嘴裡發出難聽的聲音,像是哭,又像是在笑。忽然間,有口鮮紅色的血,從他嘴裡噴了出來。整個人頓時軟了下去,跌落塵埃。

    「風」猩紅色的將旗迎風招展,指引著弟兄們繼續前進。手擎將旗的親兵被一根標槍透胸而過,卻踉蹌著不肯倒地,鮮血順著身上的傷口瀑布般向下淌。

    「殺韃子,給張統領報仇!」風字營千戶魏子喜愣了愣,從張小七的親兵手中奪過將旗,奮力揮動。被打散了的紅巾軍將士重新聚集起來,高舉著短刀長矛,踏過同伴們的屍體,繼續向羅剎兵衝過去。

    刀山火海,義無反顧。

    前三排羅剎鬼兵的腳步再度停住,又投出一排標槍。天空再度變得無比灰暗,數以百計的紅巾將士被標槍射中,不甘心地將手伸向空中,試圖抓住人世間最後一縷光明。

    天空中的太陽卻突然暗了下去,沒有任何溫度。呼嘯的北風送戰場上掃過,吹起重重血霧。血霧中,一個接一個紅巾將士倒下,前仆後繼。

    雙方將士終於絞殺在了一起。有名羅剎鬼兵的鎧甲被長矛捅中,一滑而過。紅巾義士微微一愣,電光石火間,羅剎鬼兵從盾牌後探出刀刃,一刀捅穿了他的肚子。

    轉眼間,與羅剎兵放對廝殺的紅巾軍就被屠戮了個乾乾淨淨。羅剎人用刀刃拍打著盾牌繼續向前,宛若一道移動的鐵牆。

    一排紅巾將士撞上去,粉身碎骨。

    又一排紅巾軍將士撞上去,鮮血將盾牌染成粉紅色,在陽光下妖異無比。

    然後是第三排,第四排,宛若飛蛾撲火。

    「嗚嗚,嗚嗚,嗚嗚嗚——」催命般的號角聲再度響起,第四、第五、第六排羅剎鬼兵迅速跟上前補位。猛然間,號角聲又是一停,天空第三次變得無比灰暗,七百多根標槍,分成前後兩波,飛掠過二十步的距離上,射在了紅巾軍將士毫無盔甲遮擋的身體上,將前行的隊列砸成了數段。

    血,像火焰一樣跳起來,在戰場上來回滾動,滾到哪裡,就將死亡的陰影,帶到哪裡。帶走一個個鮮活的靈魂,留下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羅剎鬼兵幾乎踏著短標槍落地尾跡,衝進了紅巾軍隊伍中,展開了又一輪血腥屠殺。他們手中的刀都是精鋼打造,每一輪揮動,都能放倒一整排的紅巾軍。他們手中的盾牌沉重無比,不但可以擋住紅巾軍將士的攻擊,還可以當作兵器使用。每一次前推,都能將對面的紅巾軍兒郎推得踉踉蹌蹌,腳步難穩,陣形也亂得百孔千瘡。

    那些紅巾軍將士,則在芝麻李、趙君用等人的帶領下,殊死抵抗。刺不穿盾牌則刺鎧甲,刺不穿鎧甲則刺羅剎兵的小腿和手臂,寧可用五倍的代價,也換敵軍躺在地上。雙方在極近的距離上,揮舞著兵器,試圖奪走對手的性命。每一眨眼,都有無數靈魂,悲鳴著飛上半空。

    兀剌不花冷笑著揮動令旗,號角嗚咽,宛若鬼哭。

    最後三排羅剎兵大步向前,獰笑著從背後解下一把角弓。將狼牙箭搭在弓臂上,以四十五度角拋射。

    羽箭黑壓壓地飛上天空,又猛然撲下來,奪走無數條生命。

    然後,又是一波黑壓壓的羽箭,遮天蔽日。

    天越來越暗,從黃河上吹過來的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將血霧在半空中凝結成霜,紛紛揚揚地四下飄灑。粉紅色的冰晶,迅速將半邊天空也染成了同樣的顏色,明亮的冬日下,天地宛若變成了一塊瑪瑙。一邊是灰色,一邊是藍色,另外一邊則是紅色,還有一邊是耀眼的黃。

    那是黃河,滔滔滾滾,浪花淘盡英雄。

    望著眼前蒸騰翻滾的紅色血霧,朱八十一的眼睛,不知不覺間就湧滿了淚水。不知道是因為麾下戰兵數量最少的緣故,還是芝麻李想為徐州紅巾多留一點火種,他奉命駐守在了原地。同時,也成了所有核心將領中,唯一一個可以觀看到戰場全貌的人。

    他看到羅剎兵舉著短刃和盾牌,像割草一樣,將紅巾軍將士成排地格殺。他看到高麗人僕從從側面殺入戰場,手中朴刀亂揮,將護在芝麻李側翼的趙君用等人,逼得節節後退,狼狽不堪。他看到紅巾軍將士在遭受了重大傷亡的情況下,兀自死戰不退,用生命捍衛來之不易的自由。他看到芝麻李從肩窩裡拔下標槍,反手丟向羅剎人脖頸。然後重新舉起刀,呼喝酣戰,手下無一合之將。

    一陣風吹過,血霧遮擋住他的視線。當戰場的景色漸漸清晰,他已經找不到芝麻李的身影。但是在人群中,徐州軍的帥旗,卻依舊高高地飄揚,高高地飄揚,旗桿筆直,就像芝麻李不肯曲下的雙腿。

    又一陣血霧滾過,紅巾軍戰旗再度被吞沒。當視野重新恢復清晰的時候,他看到兀剌不花在不停地揮舞令旗,將一個又一個等同於謀殺的指令,毫不間斷地送到戰場上的蒙元將領手裡。他看到那些騎兵將領從傳令兵手裡接過令旗,催動馬隊,殺向了已經被芝麻李等人拋在身後的戰團。

    「不好!」看著蒙元一方的騎兵越衝越快,朱八十一驚呼失聲。然而,他已經來不及做任何事情。那伙騎兵就像猛獸一邊撲到了林字營統領張小五面前,瞬間,幾將此人連同他的將旗一道,淹沒在耀眼的刀光裡。

    戰團被切去了厚厚的一角,血流成河。已經被磨得只剩下五百多人的羅剎高加索千人隊,再度被釋放了出來。他們就像出了籠的魔鬼,陣列由圓型,再度變成了長長的錐形。跟在蒙古騎兵身後,縱橫穿插,所過之處,屍橫遍野。

    林子營的主將和幾名千夫長先後戰死,士卒轉眼傷亡過半,僥倖沒有死在羅剎人屠刀下的弟兄們再也堅持不住,轉過身,退潮般從陣前敗了下來。重新加起速度的蒙古騎兵,則像野狼一樣,從背後撲向毛貴帶領的前軍。已經在跟羅剎人交戰中傷亡超過了三成的前軍,在巨大的壓力下也迅速崩潰,除了少數百十個人還跟在毛貴身邊死戰不退之外,其他弟兄,丟下了戰旗和兵器,四散奔逃。

    戰場上的局勢急轉直下。雪崩從一個點開始,迅速波及成面,然後繼續向隊伍內部延伸。敗了,敗了,羅剎鬼太厲害了。兀剌不花老奸巨猾。很快,恐懼和絕望,就蔓延到了全體徐州軍將士心中,很多跟敵人尚未發生接觸的士卒,也被最早退下來的那批嚇破了膽子的傢伙推搡著,丟下來之不易的兵器,扯下頭上的紅巾,加入逃命隊伍,踉踉蹌蹌,就像一群失去靈魂的牛羊。

    而蒙元騎兵和步兵,則像趕羊一般驅趕著他們,從背後壓向芝麻李。將芝麻李壓得進退失據,無法力挽狂瀾。數支標槍再度從半空中飛來,將舉著帥旗的親兵推下馬背。人群猛地向前一擠,又向後倉惶撤退,帥旗轉眼間就被無數雙大腳踩進了血染的泥漿中,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不能退,不能退,你們身後就是徐州啊!」朱八十一揮舞著鋼刀,發了瘋般大喊大叫。但是,他的聲音,卻被撲面而來的哭嚎聲吞沒。敗兵宛若螞蟻,成群結隊地從他身邊跑過,跑上吊橋,跑進四敞打開的北門,在門洞裡擠成一團,自相踐踏,死無全屍。

    「不能退,回去,回去!」他舉刀砍翻兩名逃兵,逼著其他逃兵重新返回戰場。但是,被嚇破了膽子的逃兵當中,沒有人再認他這個左軍都督,也沒有再認他這個佛子,在血淋淋的死亡面前,一切傳說都蒼白無力。

    又一名潰兵從他身邊跑過,朱八十一揮刀去砍。後者毫不猶豫地舉刀招架。兩口鋼刀在半空中相遇,斷為四截。朱八十一愣了愣,迅速從腰間拔出殺豬刀。那麼潰兵則趁機逃遠,不肯做絲毫的耽擱。

    「嗚嗚,嗚嗚,嗚嗚」催命般的號角聲再度響起,放倒了芝麻李的帥旗之後,蒙元一方的隊伍再變。不再是齊齊整整的軍陣,而是分成十餘人,或者二十餘人的小隊,在高麗僕從的帶領下,撲向那些仍在頑抗的紅巾軍勇士,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殺死。然後追向那些逃命者,驅趕著他們,不准他們停下腳步來思考,不給他們重新鼓起勇氣的機會。

    「都督,咱們也趕緊撤吧!趁著羅剎鬼沒殺過來!」左軍千夫長孫三十一嚇得兩股戰戰,抱住已經進入瘋狂狀態的朱八十一,大聲祈求。

    留守在原地的其他各營,已經被潰兵衝亂了套。將士們各不相顧,爭先恐後奔向吊橋,奔向北門。而狹窄的吊橋和北門,根本無法接納如此龐大的人流。很多將士跑著跑著,就被自己人擠進了護城河中,一轉眼,就徹底失去了蹤影。

    「都督,咱們也趕緊撤吧!咱們從東門繞回去,小的在您家中藏了幾輛馬車,咱們收拾收拾,立刻出城!!」百夫長牛大也湊上前,哆哆嗦嗦地說道。

    「跑,往哪跑?!四處都是大元朝的地盤,你還能跑到天上去?!」朱八十一忽然回過神來,面容猙獰得就像一頭惡鬼。抬起腳,他先將牛大踹翻在地上。然後劈手從親兵手裡奪過自己的將旗,「左軍——,跟我上!」

    「是!」軍陣當中,響應者寥寥無幾。大伙能堅持到現在不沒趁亂逃走,已經給他這個大都督爭足了面子,再也無法付出更多。

    「你們——!」朱八十一愣了愣,臉上露出了白癡般的笑容。他把已經他們當了自己人,可是,他們卻依舊願意去做奴隸。他們已經被奴役了七十多年,早已沒有了當初十萬人蹈海的勇氣!

    好吧,是他自作多情了,殉國的血性?那些有血性者,早就死絕種了,根本活不到現在。想到這兒,他猛地把將旗舉起來,狠狠塞進了面如土色的蘇明哲手裡,「姓蘇的,我不要求你跟我一起去死,我要求你帶著這群孬種,去西門。然後拿了府上的東西一起逃命!不要去擠北門,去那邊,你們只會死得更快!」

    說罷,他又將目光轉向所有人,衝著大伙大笑著揮手,「再見了,我祝你們個個都長命百歲!」

    扭過頭,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眼淚不要再淌出來。拎著殺豬刀,逆著逃命的人流,直奔兀剌不花的帥旗衝去。他還有一口氣,有四個用標準黑火藥製作的竹殼手榴彈。他還有機會一命換一命,送那個屠夫上西天。

    所有看到他的潰兵,都主動繞道而走,誰也沒勇氣阻擋他的腳步。身後不知道是哪個啞著嗓子喊了幾聲,也不知道喊的是什麼內容。然後,又響起了稀稀落落的腳步聲。朱八十一知道有人跟上來了,他不知道是多少。他不願意停下來等他們,這一刻,他的所有勇氣都集中在兩條腿上,不能停下來,也不敢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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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5 00:26: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與子偕行

    殺戮還在繼續,除非有奇跡出現,此戰的結果已經無法更改。

    除了芝麻李、趙君用和毛貴三人,還各自帶著數百親信且戰且退之外,其餘各營已經徹底被打散了架。兵找不到將,將顧不上兵。能擠上吊橋的,就順著吊橋往城門洞處擠,擠不上吊橋的,就直接跳進冰冷的護城河。那些連跳河都來不及的,則沿著河岸向東西兩個方向逃命,徐州城有四個大門,只要逃到東西兩個城門口,他們就還有回家收拾細軟的機會。

    而兀剌不花麾下的蒙元官兵,則從背後追上至少五倍於己的紅巾軍將士,將他們一個挨一個戳死在地上,簡單得如在割草。

    一個十人隊可以追殺一百名紅巾軍。一個百人隊可以在戰場上橫掃千軍。哪怕只有兩三名羅剎兵,也照樣可以追著數以十計的紅巾軍猛砍,絲毫不必擔心後者敢於回頭反擊。

    就連盔甲兵器和紅巾軍差不多檔次的高麗棒子,都像喝了曼陀羅汁一樣,興奮地追著紅巾軍背影,一個個志得意滿,殺氣騰騰。

    一名興奮過度的高麗僕從,舉著滴血的朴刀撲向朱八十一。他腰間已經掛了三顆不肯瞑目的頭顱,馬上就要收穫第四顆。不過,這第四顆人頭卻不肯低下脖子讓他砍,卻忽然側開了一步,然後手臂橫著就掃了過來。

    「噗!」那名高麗僕從聽到一記熟悉的聲響,然後雙手摀住自己喉嚨,詫異地睜圓了眼睛,到死,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傢伙居然會反抗,居然還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朱八十一抬起手背在自己臉上抹了抹,繼續撒腿向前猛跑。距離兀剌不花的指揮台至少還有五六百米遠,他必須在有人注意到自己之前加快速度。

    幾名騎著高頭大馬的蒙古騎兵從他身邊只有十米遠的飛馳而過,卻沒有停下來追殺他的興趣。戰場上跑丟了方向的紅巾軍士卒太多了,這個只穿了件皮甲的傢伙,一看就不是什麼大官,不值得騎兵浪費時間。

    又一股高麗僕兵迎面撲來,朱八十一側身繞了個圈子,避免與對方正面相撞。這些高麗兵和先前那幾個蒙古兵同樣不識貨,對近在咫尺卻跑得頗快的「大魚」視而不見。

    朱八十一繼續在混亂的戰場上逆著人流前行,就像一隻孤獨的飛鷹。

    又有兩波官兵被他避了過去,距離兀剌不花的帥台已經不到四百米。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砰砰砰狂跳,呼吸沉重得像是在拉風箱。

    眼前的潰兵越來越少,敵軍也越來越少,視野越來越清晰。

    兩名渾身是血的羅剎兵看到了他,愣了愣,獰笑著撲了過來。這兩個人剛剛解決了一小隊死戰不退的紅巾軍,累得滿頭大汗,腳步也遠遠落在了同夥的後邊。正愁追潰兵追起來太累,如今居然有傻子自己送腦袋上門,教他們如何不喜出望外?!

    朱八十一繞了幾步沒能擺脫,最終被二人擋住了去路。一伸左手,他從腰間扯出一個竹筒,試圖速戰速決。然後將竹筒舉起來之後,才猛然發現,自己居然事先忘記了點燃引火用的艾絨。

    現掏火折子去點引線肯定來不及了。朱八十一想都不想,劈手將竹筒砸向已經近在咫尺的羅剎兵。然後右手舉起殺豬刀,朝著此人的心臟狠狠刺了過去。

    「啪!」竹筒被羅剎兵用短刀砍成了兩瓣,黑火藥失去約束,從半空紛紛揚揚落下來,灑了此人滿頭都是。沒等他來得及用手去擦,殺豬刀已經刺到了胸口。「噹!」地一聲,濺出連串的火星。

    「嗯!」羅剎兵被胸口處傳來的巨大力道推得接連後退,然後揮動鐵盾,拍向朱八十一的腦袋。朱八十一躲閃不及,只好奮力向前一撲,連人帶刀,撲進了羅剎兵懷裡。

    鐵盾砸空,羅剎兵右手利刃抬起,從斜下方刺向朱八十一小腹。朱八十一左手下壓,握住了他的手腕。右手的殺豬刀再度舉起,扎向羅剎兵的咽喉。

    羅剎兵訓練有素,立刻丟了盾牌,用左臂架住朱八十一的右胳膊。殺豬刀刺不下去,短刃也挑不起來。二人糾纏在一起,眼睛瞪著眼睛,鼻孔間的白煙清晰而見。

    另外一名羅剎兵看到有便宜可佔,立刻繞到了朱八十一身後,準備給他致命一擊。電光石火間,朱八十一感覺到了危險臨近,嘴巴大吼一聲,雙臂雙腿腰肢同時發力。像推牲口一樣,將對面羅剎兵推出了五米多遠,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背後的羅剎兵一刀刺空,搶步上前再刺。忽然有一雙套著華麗鎧甲的手臂從側面探了過來,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桿。

    兩度攻擊均已失敗告終,這麼羅剎兵惱怒異常。刀尖立刻調轉方向,朝抱著自己的那個紅巾軍大將猛砍。一刀,然後又是一刀。

    「啊——」那名身穿鍍銅鎧甲的紅巾軍大將疼得厲聲慘叫,卻寧死不肯鬆手。

    朱八十一恰巧回過頭來,看到剛才被自己踹了一腳的孫三十一像蔓籐一樣掛在羅剎兵腰間,血從後背的傷口上噴泉般往外噴。

    「啊——!」他張口發出一聲大叫,不再管被自己撞翻在地的另外一名羅剎兵,跳起來,雙腿凌空朝被孫三十一抱住的這個撲了過去。整個人像炮彈般,狠狠地砸在了此人的前胸上。

    「彭!」殺豬漢的塊頭,遠遠超過平素連肉都捨不得吃的孫三十一。強大的衝擊力令羅剎兵身體向後一仰,重重地摔在了血泊中。

    朱八十一也站立不穩,身體踉蹌了幾步,膝蓋一彎,恰巧跪在了羅剎兵胸口上。這是他平素殺豬的最基本動作,從十二歲被酒鬼師父逼著拿刀,一直學到了酒鬼師傅死。期間不知道斷送了多少牲畜的性命,每一個動作都早已演化成了本能。

    只見他瞪著通紅的眼睛,膝蓋死死壓住羅剎兵的胸口。刀尖貼著鎖骨向頸窩一捅,「噗」,透過皮膚、肌肉毫無阻礙地直達心臟,然後行雲流水般拔出來,帶出一股半丈高的血泉。

    被血泉淋了滿頭的朱八十一隨即跳起,拎著殺豬刀撲向剛剛爬起來的另外一名羅剎兵。那名羅剎兵被他渾身上下冒出的殺氣嚇得兩腿發軟,鋼刀和鐵盾亂揮,死死護住身上的裸露部位。

    有根簡陋的長矛貼著地面掃過來,將此絆了個踉蹌,正跪在朱八十一面前。朱八十一想都不想,憑著多年養成的本能又是一刀。「噗」,殺豬刀順著頸窩位置捅穿了心臟,與上一刀毫釐不差。

    「三十一,三十一!」蘇先生丟下長矛,從血泊中扶起奄奄一息的千夫長孫三十一。

    孫三十一的瞳孔已經發散,看著朱八十一,艱難地擠出一個笑臉,含恨而逝。

    「長史——,長史——!!」徐洪三帶領著百餘名漢子混亂不堪的戰場上鑽了過來,一半為親兵,另外一半兒則出自最早接受訓練的那批軍官,個個渾身是血。看到蘇先生懷裡的孫三十一,愣了愣,默默地低下了頭。

    「你們——?!」朱八十一沒想到真的有這麼多人會跟自己一起去死,並且其中還包括膽小如鼠的蘇先生,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蘇先生訕訕咧了下嘴,沒有說一個字,放下孫三十一的屍體,從腰間解下一根冒著煙的艾絨,雙手捧給了朱八十一。

    朱八十一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伸左手接過艾絨。然後迅速將右手的殺豬刀別到了腰上,順勢扯下第二枚竹筒,「跟我來,咱們去炸韃子!」

    「炸韃子,炸韃子!」蘇先生和徐洪三、牛大、王胖子等人,或者平端長矛,或者舉著一個竹筒,寸步不落。

    此去必死無疑?!但大伙至少活過,像個人一樣活過!

    這一小股直立而行的人,立刻吸引了周圍無數道目光。十來名高麗僕從匆匆忙忙跑上前阻攔,被大伙伸出長矛一通亂捅,全都給捅成了篩子。

    一個羅剎兵牌子頭帶著另外兩名羅剎兵也衝了過來,揮舞著短刀擋住大伙的去路。蘇先生揮了下手,牛大立刻帶著五名弟兄纏住了他們。其他弟兄們則繼續跟在朱八十一身後,任背後傳來的慘叫聲如何淒厲,腳步都不做絲毫停留。

    他們沒有時間停留,也不敢跟任何攔路者做過多的糾纏。百餘人的小隊,不過洪流中的一個小水泡,隨便一個大浪拍過來,就會令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有幾名羅剎兵撲上前攔路,王胖子帶頭撲了出去。

    又有一小隊高麗兵從斜刺裡衝了過來,讀書人劉子雲帶領幾名弟兄迎了過去,手持鋼刀,就像一群不屈的刑天!

    頭斷,還有手做眼。手斷,還有心未死,志未喪。即便身體被鋼刀砍成了碎片,每一塊骨頭都被野火燒成了灰,依舊有靈魂持干戈而舞。

    生,為男兒。

    死,亦為鬼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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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5 00:26: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與子偕作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元軍主帥兀剌不花也終於注意到了這一夥逆流而上的人,楞了愣,臉上露出了一抹讚賞的笑容。

    居然還有人試圖用行刺自己的辦法來力挽狂瀾,不得不承認,能想出這個主意的蟻賊是個奇才,是個腦袋被驢踢過一百次的奇才。且不用說只要帥台上吹響號角,立刻就能調回足夠的騎兵,將他們活活踏成齏粉。就是將帥台附近的百餘名親衛,分一半兒過去,也能將他們頃刻間剁成一堆肉泥。

    從行省衙門出來,沿途消滅了數十萬紅巾軍,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有意思的事情。兀剌不花非常不願意立刻就將那伙異想天開的傢伙剷除。慢慢在帥台上踱了幾步,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正在玩弄老鼠的貓:「帖木兒,看到那伙蟻賊沒有?紅巾軍當中,居然也有如此勇士!」

    「末將這就過去,將他人頭給大帥提過來!」親兵百戶帖木兒不屑地撇了撇嘴,大聲請纓。

    「不急,讓他們再高興一會兒!」兀剌不花笑著搖搖頭,拒絕了帖木兒的請求。然後繼續站在帥台邊上,用看折子戲一般的目光,欣賞那些那伙異想天開的蟻賊繼續向自己靠近。

    他看到不斷有人從蟻賊的隊伍跑出來,以性命為代價,擋住自己麾下那些自發上前攔住蟻賊們去路的將士。他看到蟻賊的頭領像瘋了一般,根本不管那些替他開路的嘍囉,只顧仰著頭朝自己這邊猛跑。他看到那支蟻賊的隊伍越來越單薄,越來越單薄,轉眼之間,就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

    已經沒啥看頭了!兀剌不花意興闌珊地咂了下嘴巴,衝著親兵百戶貼木爾輕輕揮手,「帶五十個弟兄去,盡量抓活的。帶頭的那個小傢伙,非常有意思!」

    「是!」帖木兒心照不宣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了淫——賤的笑容。左丞大人喜歡年青的相哥,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待會兒動手的時候,盡量別朝臉上招呼。否則掃了左丞大人的興,就罪該萬死了!

    心中默默地謀劃著,他點起五十名身穿鐵甲的親衛,快步殺向那伙不知死活的蟻賊。五十對五十,這已經看在對手敢拚死一搏的的份上,給足了他們尊重。只要雙方發生接觸,勝負在一眨眼之間,就能分出結果。

    對面的蟻賊,也迅速發現了他們。這回,帶頭的粗壯漢子沒有像前幾次那樣,採用分兵迎戰的方式給他自己製造繼續前進的機會,而是大喝一聲,主動撲了過來!

    「小子,好膽色,就是長得難看了些!」帖木兒愣了愣,立刻將麾下親兵調整成密集的三角陣,迎頭頂了上去。連列陣都不懂的小傢伙,真是自己找死!可惜了,這麼膽大的一個後生。

    他看到對手的面孔很年青,身子骨很結實,腳步也很堅定。而這些都不重要,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對手的目光,居然清澈得像雨後的天空一樣,不帶任何塵雜。

    忽然間,他看到對手眼睛裡,露出一抹笑意。隨後,就看到此人用左手的艾絨,壓到右手竹筒上面的紙線上。再接著,他看到此人忽然停住了腳步,將手中的竹筒徑直向自己的懷中丟了過來。

    「不好!」武將直覺告訴帖木兒,那個竹筒裡包含著巨大的危險。迅速收住腳步,他抬起刀,格向竹筒。還沒等刀刃和竹筒發生接觸,「轟隆!」半空中忽然響起一道炸雷,剎那間,天崩地裂!

    「轟隆!」「轟隆!」「轟隆!」徐洪三等人丟出的竹筒,也在兀剌不花的親兵頭頂先後炸響。有的威力甚是可觀,直接將臨近的幾名親兵炸翻在地。有的卻只是裂成了兩半,將附近的親兵炸得滿臉是血。還有將近三分之一的竹筒,根本就沒有炸開,被火藥的力量推著,像個二踢腳般,在親兵們的臉孔附近亂竄。每一道火焰從竹筒尾部噴出來,都燎出一股濃郁的焦臭味道。

    「轟隆!」蘇先生年齡最大,動作也最慢。別人丟出去的竹筒都炸完了,他的才落到地上。濃煙立刻夾著泥土扶搖而上,將附近的所有人,都吞沒在煙霧當中。

    「別戀戰!去炸兀剌不花!」朱八十一對原始竹筒手雷的效果,根本沒抱太大指望。從腰間迅速抽出最後兩枚,用導火線捆在一起,高舉著直撲帥台。其他左軍勇士也快步跟上,右手舉著竹筒,左手舉著早已點燃的艾絨,捨死忘生。

    站在帥台上看熱鬧的兀剌不花和他麾下的幕僚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聽到「轟隆隆」一串炸雷,火光伴著濃煙四處亂滾,然後目光裡就再也找不到帖木兒等人的身影。待濃煙稍稍散去,本該被抓了當玩物的蟻賊頭目,居然已經衝到了距離帥台不到二十步遠地地方。而帖木兒和他帶過去捉拿蟻賊的親兵,則躺在地上,一個個被燒得像糊鍋巴般,生死不明!

    「妖法!」有幾個膽子特別小的,立刻扯開嗓子大聲尖叫。同時邁動雙腿,奔到高台邊緣,毫不猶豫地就往下跳。

    紅巾軍信大光明教,而剛才那巨響和火光,不是傳說中的掌心雷,又是什麼?連帖木兒那樣像牛一般健壯的傢伙,挨上一下都生死不知。大伙都是文官,萬一被掌心雷凌空打個正著,豈不是連骨頭渣子找不到!

    在未知的事物面前,人會本能地選擇盲從。而蒙古貴族當中,平素又向來信奉喇嘛教和薩滿教,對怪力亂神,更有一種發自靈魂的恐懼。當即,就有十幾名文職和幕僚,跟在尖叫著身後從高台上跳了下去,也不管一丈多的高度,跳下去後大腿是否還屬於自己。

    畢竟是文武雙全的統帥,兀剌不花的反應遠比幕僚們鎮定。聽到身邊的聲音不對,立刻抽出寶刀,先砍到了兩名大喊大叫的幕僚,然後舉起血淋淋的刀刃,指向快速朝自己奔來的眾蟻賊,「布洛林,帶著你的人,攔住他們!巴圖,吹角,讓騎兵立刻回來支援這裡!」

    「是!」被點了名的羅剎百夫長布洛林用顫抖的聲音回應著,帶領剩下的五十多名親兵,在帥台前組成一個更為密集的小方陣。不能讓蟻賊中的巫師接近帥台,只要能攔住他小半柱香時間,正在追殺其他蟻賊的騎兵們,就能殺回來。正在追殺芝麻李的那支千人隊,也可以迅速撤回,保護大帥的安全。

    如果是對付冷兵器,布洛林的這個選擇絕對是正確無比。然而朱八十一所拿的,卻是最原始的手雷。看到兀剌不花的親信正在吹響號角調兵回援,他心中大急。將兩隻竹筒上的引線同時點燃了,在手中停留了三五秒中,奮力朝方陣正中央扔了過去。

    「轟隆!」一斤半黑火藥,凌空爆炸的威力,絲毫不亞於電影中的榴彈炮。(注1)

    「轟隆,轟隆,轟隆!」悶雷般的爆炸聲連串響起,左軍的勇士們也將點燃了引線的原始手雷拋到了方陣當中,將對手炸得血肉橫飛。

    那五十多名手持盾牌鋼刀,站隊唯恐不密的親兵,剎那間至少被放翻了一小半兒。距離爆炸點稍微遠一點兒的的則搖搖晃晃,像醉鬼一樣步履蹣跚了!

    「扔,把竹筒全點了,扔到檯子上去!」朱八十一眼前被看到的情景嚇了一大跳,但此刻心裡想得都是如何跟敵方主帥拚命,哪裡還顧得上考慮其他?只是稍微緩了一下神,就將艾絨指向了帥台上被震得站立不穩的一眾蒙元高官,也不管哪個是兀剌不花!

    哪裡用得著他來命令?早已炸紅了眼睛的徐洪三等人,都將手中點燃引線的竹筒奮力拋上了帥台。然後將腰間剩餘的所有竹筒也一併抽了出來,混亂捆了捆,點燃引線,接二連三拋了上去。

    這些人是存著必死之心而來,因此在出發追隨朱八十一之前,把看得到的竹筒都搶過來綁在了腰間,每個人攜帶得唯恐不多。此刻沒完沒了地朝帥台上扔,即便是蒙元官府配製的偽劣產品,數量達到了一定程度,威力也十分駭人。轉眼間,整個帥台就徹底被滾滾濃煙包圍。爆炸聲不絕於耳,火光,也從木製的檯子邊緣迅速湧起,將生死未明的兀剌不花等高官,全都給罩在了裡邊。

    「大帥遇險,大帥遇險!」最先聽到號角聲的騎兵們,放棄追殺對手,策馬就往回衝。還沒等他們跑完一半兒的路程,只見整個帥台,已經變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兀剌不花的羊毛大纛被火苗舔了舔,猛然跳了起來,凌空化成猩紅色的一團。

    「轟隆!」隨著最後一聲巨響,帥台灰飛煙滅。

    「大帥死了,大帥被妖法劈死了!」有人在戰場上大聲哭喊,調轉身形,沒命般朝帥台靠攏……

    「大帥死了,妖法,紅巾軍會妖法!」正在耀武揚威的高麗兵們反應最為迅速,回頭看了看熊熊燃燒的帥台,齊齊地發出一聲哀嚎,丟下武器,撒腿就逃。

    「胡說,大帥早就撤下去了,早就撤下去了。跟我來,救大帥!」蒙古千戶蠻杜爾策動坐騎,先砍翻了十幾名亂跑亂撞的高麗兵,然後用刀尖朝帥台方向一指,大聲喝令。

    兀剌不花活著沒活著他不知道,可是如果不能將害死兀剌不花的妖人抓住的話,按照軍法,他們這些將領即便逃回去,也難免一死!

    「殺妖人,救大帥!」「殺妖人,救大帥!」一干百戶和牌子頭們心領神會,齊齊舉起刀,繼續策馬朝帥台狂奔。那個謀殺了大帥一定還在帥台附近,誰都沒看清楚他如何跑過去的,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他趁亂逃走。

    「轟隆!」還沒等他們跑出五十步遠,身背後又響起了劇烈的悶雷聲。帶隊的蒙古千戶驚詫地回頭,只見有個身穿道袍,頭頂火焰狀金冠的妖人,一手舉著火把,另外一隻手拿著個青白色的竹筒子,正在朝羅剎兵裡丟。而此人身後,則是數以千計的蟻賊,個個都高舉火把,人手一隻青白色竹筒。

    「轟隆!」「轟隆!」「轟隆!」竹筒落地,就是一連串巨響,火光夾著濃煙亂竄,將小腿裸露在外的羅剎兵,燒得抱頭鼠竄,鬼哭狼嚎。

    「唯光明故,可滌蕩世間眾惡。唯光明故,可知過去未來。唯光明故,諸邪辟易,唯光明故,無懼,無憂,無病,無逝,靈魂永生!」火光和硝煙當中,光明使唐子豪滿臉慈悲,一手舉著火把,一手舉著裝滿了黑火藥的竹筒,帶領著千餘名信徒,邊走邊扔。將沿途所遇到的羅剎鬼兵,全都超度到了光明神國。

    「殺韃子!」擺脫了追兵的壓力,芝麻李帶領親信,掉頭殺回了戰場。

    「殺韃子!」前軍都督毛貴也敏銳地察覺到了身後的變化,收攏手下殘兵,咬著牙,衝進向芝麻李靠攏。

    「殺韃子!」風字營千夫長魏子喜從屍體堆中爬出來,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高麗僕從。那名高麗人嚇得撒腿就跑,根本不管魏子喜此刻空著雙手,而他自己卻拿著明晃晃的朴刀。

    「殺韃子!」「殺韃子!」

    趙君用殺了回來!

    彭大殺了回來!

    那些還沒來得及逃遠的,還有已經受傷倒地的,只要還走得動路,也都紛紛舉起兵器,衝向倉惶撤退的蒙元將士!

    前一刻,他們還是一群失去勇氣,任人屠戮的羔羊。這一刻,他們卻又全都變回了獅子。

    「殺韃子,殺韃子!」被高麗僕從逼著站在黃河畔坐以待斃的百姓們,看到戰場上的情景,也都熱血沸騰。彎腰撿起石頭,土塊,抓在手裡,衝向忐忑不安的高麗人,將後者打得抱頭鼠竄!

    「殺韃子,殺韃子!」徐州城四門洞開,戰兵,輔兵,還有無數普通百姓,拎著菜刀、木棒、竹竿,爭先恐後湧向戰場。轉眼間,就將剩餘的蒙古兵和羅剎鬼們吞沒在一片洪流當中。

    註:美國南北戰爭期間,十二磅榴彈炮炮的炮彈,裝的就是黑火藥,藥量五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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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封神演義

  「他叔,聽說了嗎?兀剌不花帶領二十萬精銳去打芝麻李,結果給芝麻李給揍了個全軍覆沒!」傍晚時分,賣炊餅的張老漢放下擔子,衝著路邊賣羊雜湯的王老漢低聲詢問,皺紋縱橫的老臉上,這一刻竟然寫滿了暢快。

  「怎麼沒聽說?」賣羊雜湯的王老漢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後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回應,「這幾天城裡頭到處都在嚷嚷這件事兒。大夥都說,那兀剌不花走一路屠一路,不知道殺了多少無辜。這回,也是報應來了!」

  「怎麼說不是呢!聽說那逃回來的高麗人哭訴,那兀剌不花原本都贏定了,半空中突然打下個霹雷。將兀剌不花和身邊的親兵全給劈了個粉身碎骨!」賣炊餅的張老漢點了點頭,彷彿自己親眼目睹了一般,笑得好生滿足。

  「不是一道,是五道。第一道先劈了兀剌不花老賊,後面四道,東南西北,將二十萬大軍殺了個乾乾淨淨!」賣羊雜湯的王老漢也笑了笑,認認真真地糾正。順手拿出一個大木碗,用抹布隨便擦了擦,從鍋裡舀了一大碗羊雜湯,又狠狠心,朝裡邊多放了幾段肥腸。然後將碗朝桌子邊上推了堆,故作大方地說道:「來,喝碗羊雜暖暖身子。這頓,老哥我請!」

  「那,那怎麼好意思!」賣炊餅的張老漢嚥著吐沫擺手,最終還是抗拒不了肥腸的誘惑,斜著身體坐到滿是油污的桌案邊。順手拿出兩個餅子,一個自己用手撕著朝碗裡泡,另外一個推給王老漢,「這個,算我請客。咱們哥倆,今天為了......」

  不敢明說,將目光東南方向斜了斜,點頭微笑。

  「芝麻炊餅啊,好東西!」王老漢也不客氣,自己端了碗清得可見底兒的羊湯,一邊就著炊餅往肚子裡倒,一邊含糊不清的說道,「我跟你說啊,你這炊餅啊,以後可要出大名了。知道那芝麻李怎麼起的事麼,就是每人發一個炊餅,然後帶大夥一起上!」

  「可惜咱們這邊,沒有那等英雄人物,否則,老漢我把這筐子炊餅全舍了,又值幾個錢啊?!」

  「可不是麼?咱真定府要是有誰敢學一學芝麻李,老漢我天天羊湯讓他可著勁兒喝!」

  兩個黃土埋了半截的老漢,你一句,我一句,邊吃邊聊。越說聲越高,越說聲越高,熱辣辣的話語吹破十二月的寒風,在空中飄飄蕩蕩。

  「話說玉皇麾下托塔天尊李靖,兄弟九人駐守通天河,妖魔鬼怪到此一概止步。到底是哪九位仙爺?各位看官莫急,且聽俺慢慢道來! 除了李靖李元帥之外,這排在頭一位的,名字叫做云裡金剛彭大,手持一把開山巨斧,重一萬四千多斤.......」大都城的茶館裡,說平話的先生一拍驚堂木,兩眼緊閉,如醉如痴。

  「得了吧,老九,一場通天河大戰,你從早晨說道現在,我這廂茶水都灌下去四壺了,你那邊正主還沒出場呢!別灌了,別灌了,趕緊換一段過癮的!」有名老茶客聽得著急,從口袋裡掏出幾枚至大通寶,「當啷」一聲扔進說書人身邊的小竹筐裡。

  「好咧!」說書人趕緊把眼皮睜開,雙目中精光四射。抬手之間,兩枚元武宗在位時鑄造的至大通寶已經不見了蹤影。隨即又是一拍醒木,「啪。這其他幾位將軍的來歷,咱們且不細表。今天單說這第八位將軍,四翼大鵬雷震子。」

  「好!」才報了個名字,周圍喝茶的小販、轎伕、還有一些落魄讀書人,已經大聲喝起了彩來,一個拍打桌椅,興高采烈。

  被大夥喚作老九的說書先生四下拱手,清了清嗓子,繼續大聲講述,「話說那雷震子,乃天地雷電所孕,生後無人照管。恰恰周文王姬路過,撿來認為第八十一子,送與云中子老仙代為撫養。因為他相貌奇特,與文王的命格相沖。因為文王不敢讓他隨了父姓,就取了大周國的諧音,改姓朱.....」

  「好!」周圍又響起了一片喝彩,眾茶客拍案大笑,笑得滿臉是淚。茶水把青衫濺濕了一大片,也不顧上去擦。

  托塔天尊李靖指的是誰,大夥都心照不宣。四翼大鵬指的是哪個,更是呼之慾出。大都城乃天子腳下,朝廷的眼線多,有些「謠言」不敢胡亂傳。但聽個平話肯定不犯法,而說評書的先生和茶館老闆,只怕客人不夠多,在自己這邊坐的時間不夠長,當然大夥喜歡什麼就說什麼。

  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情,肯定瞞不住朝廷在民間的眼線。很快,有關秘奏就通過特殊途徑送進了皇宮裡頭。蒙古帝國第十五任天可汗,蒙元王朝第十一任皇帝孛兒只斤·妥歡帖睦爾看過,氣得飛起一腳,就把擺在身前的御案踹翻在地上。隨後有從身邊抄起一把平素做木匠活用的鐵錘,「七里哢嚓」將他自己剛剛做好的自鳴宮漏砸了個粉身碎骨!

  正在延春堂裡伺候皇帝起居的太監宮女們,被嚇得面如土色,趴到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多出一聲。誰都知道,眼前這位皇帝陛下脾氣上來時,「天威」浩蕩得厲害。這個節骨眼兒上往跟前湊,,腦袋肯定會像那個宮漏一樣被錘子砸個稀巴爛,哪有機會把勸解的話說出來?!

  大明殿門口當值的怯薛們,也都是聰明人。趕緊偷偷分了一個口齒伶俐的,跑到西側的明仁殿去搬救兵。那明仁殿的第二皇后奇氏,乃為妥歡帖睦爾在幼年被驅逐到平壤時的高麗侍女,與妥歡帖木兒算得上共患難過的。聽到怯薛的描述之後,立刻扔下手上的波斯貓,由隨身太監朴不花攙扶著,大步流星朝延春閣走來。

  蒙元王朝皇宮雖然建得頗為花心思,但論規模,比大唐和大宋的皇宮都小了不少,跟後世大明朝的皇宮,更是差了不止一點半點。因此這位奇皇后並沒花太長時間,就已經來到了延春堂門口,先吩咐朴不花撩開厚厚的毛絨外簾,趴在門縫上朝裡頭偷看了幾眼,然後親手將門推開,笑著說道:「大汗這又生誰的氣呢?把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流水漏也給砸爛了。看看,這滿地是水,大冬天的,也不怕寒了腿!」

  哄完了妥歡帖木兒,扭過頭,又對趴在地上的太監宮女們大聲呵斥道:「一群沒眼色的東西,還不趕緊動手收拾乾淨了!難道還要等著大汗專門給爾等下一道聖旨麼?」

  「是!」一干都快要被嚇昏過去的太監宮女們,趕緊大聲答應著。從地上跳起來,七手八腳地去收拾殘局。奇氏輕輕搖了搖頭,再度轉過身,搶過妥歡帖木兒手中的錘子,像哄孩子般哄道:「大汗如果看這東西不順眼了,叫底下人抬出去燒了便是。何必親自動手去砸?! 來,臣妾替你,接下來該砸哪?大汗只要吩咐一聲,臣妾立刻去砸它個稀巴爛!」

  說著話,將鐵錘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做橫眉怒目狀。妥歡帖木兒累出了一身汗,肚子裡的火氣早就消了大半兒。此刻見到奇氏動作頑皮,忍不住就「噗哧」一下笑出了聲音。笑過之後,心中剩下的怒火也熄了。搖搖頭,嘆息著說道:「已經爛到這種程度了,還何須你來動手砸。算了吧,來人,把宮漏抬出去燒了吧!」

  說到這兒,他心裡又突然湧起一股悲涼,擺擺手,對著剛剛跑進來的怯薛們吩咐,「不用了,留下它。朕,朕明天找東西修修,修修吧,唉!說不定,說不定還能讓它好起來!」

  「諾!」眾怯薛們聽得滿頭霧水,只好答應一聲,又倒著退出了門外。

  「唉!」望著已經被自己砸得破爛不堪的宮漏,妥歡帖木兒繼續長吁短嘆。這大元帝國,眼下不就是一架爛宮漏麼?先被權臣燕鐵木兒胡亂給砸了一通,又被權臣伯顏給胡亂砸了第二通。等自己終於長大了,聯合脫脫驅逐了伯顏,整個帝國已經爛得到處都是窟窿,想修都不知道該從哪裡先下手了。

  妥歡帖木兒自問不是個昏庸的皇帝,至少,比起他的父親忽都篤可汗和叔叔札牙篤可汗可汗來,要機敏勤政得多。前兩位可汗實際上都是權臣燕帖木兒的傀儡,非但皇帝當得稀里糊塗,死也死的稀里糊塗。而他,至少熬死燕帖木兒,並且設計驅逐了伯顏,將橫貫東西的天下第一帝國,重新抓回了天可汗手中。

  只是,抓回來之後,才知道這個帝國已經被燕帖木兒和伯顏給糟蹋成了甚麼模樣?朝廷治下,餓殍遍地,盜匪橫行,當文官的只管變著法子撈錢,所屬始參日拜見錢,無事白要曰撒花錢,逢節曰追節錢,生辰日生日錢,管事而索曰常例錢,送迎曰人情錢,勾追曰齎發錢,論訴曰公事錢......。明目之多,冠絕古今,讓他這個當皇帝的都歎為觀止!、

  而那些當武將的,當武將的,則吃空餉吃到帳下親兵都沒剩下幾個,遇到上頭查驗時,居然要把家中的奴才和婢女,套上鎧甲去濫竽充數。

  至於西域諸汗國,就更不說了。當年若非自己的祖父曲律可汗狠狠去打了一通,早就紛紛自立門戶了。即便如此,現在朝廷想要從各汗國手裡調點了兵馬來平叛,都難比登天。除了金帳汗國像羊拉屎般給擠出了萬把人之外,其他各汗,都將自己的聖旨當成了耳旁風。,

  可就這萬把精銳,還被河南江北行省的右丞兀剌不花一仗就給葬送了大半兒。上至兀剌不花和他身邊的文武幕僚,下到百夫長,牌子頭,居然被一群蟻賊給殺了個乾乾淨淨。僥倖逃回來幾個高麗人,全都是嚇破了膽子的。只會說,打雷,打雷,天罰什麼的,問及具體過程,則一個字都說不清。害得戰鬥都過去快兩個月了,朝廷這邊,連兀剌不花到底怎麼打輸的都沒弄明白,更甭說根據徐州那邊的敵情,重新調兵遣將前去平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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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旁觀者清

  天罰之說,妥歡帖木兒是打死也不會相信的。若論侍奉神佛之虔誠,誰還能比得過皇家?每年光是花在半法事上頭的錢,就數以億計。即便前幾年兩浙災荒,黃河接連決口,國庫裡拿不出錢來賑災,辦佛事的錢皇家都沒消減過。吃了皇家的好處,卻幫著外人把皇家的御史大夫用天雷給劈了,這佛陀,不就跟皇家養的那些貪官一個德行了麼?

  「罪過,罪過!嗡班則爾薩垛吽!」妥歡帖木兒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來的古怪想法嚇了一跳,趕緊雙手合十,朝著西方唸誦經文。

  佛肯定是公正的,否則也不會保佑自己以孤兒之身登上帝位。自己禮佛肯定是虔誠的,否則也不會感動佛陀,讓自己先熬死了燕鐵木兒,又聯合伯顏一手養大的侄兒脫脫,解決掉了伯顏這個大權臣。既然佛陀和自己都沒出問題,那問題肯定出在別人身上。那個所謂的晴天霹靂,十有七八是紅巾賊們杜撰出來,然後故意四處傳播,藉以蠱惑無知百姓。

  可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據中書右丞相脫脫的推斷,那扭轉戰局走向的驚天一擊,應該來自一門射程非常遠的盞口銃。可盞口銃那東西,妥歡帖木兒自己平素也沒少擺弄。以他的製器本領,用了最好的銅料和泥范,鑄出來的盞口銃不過是五尺長短,裝滿了火藥之後,可以把三斤重的鐵蛋射出兩百步遠。蟻賊們當中即便也有能工巧匠,造出同樣的盞口銃來架在城牆上,居高臨下的發射,距離能增加一倍也頂天了。而徐州城下還有一道頗為寬闊的護城河,兩軍在城外野戰必然要先擺開陣形。兀剌不花即便再蠢,也不會把他的帥台就搭在護城河邊上,讓芝麻李一抬手就能打到他的鼻樑!

  更何況,盞口銃的準頭怎麼可能精確到那種地步,第一次發射就能直接將數百步遠的帥台給轟塌?那還是盞口銃麼,還不如說是掌心雷呢?至少後者還讓人多少可以想像。

  苦思冥想,妥歡帖木兒也弄不明白,兀剌不花到底死在什麼東西手裡。心情不由得又開始煩躁,伸手就朝先前放鐵錘的地方摸去。奇氏皇后一看,趕緊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一邊忍受著手指處傳來的劇痛,一邊笑著說道:「大汗今天這是怎麼了?老是唉聲嘆氣的。您自己光犯愁有什麼用啊?!俗話說,君王有事,臣子當分其憂。您派人把脫脫丞相叫來,聽聽他的說法,不比一個人在這裡生悶氣強麼?」

  「我不是生悶氣,我是不明白.....」妥歡帖木兒猛地將奇氏的手推到一邊,大聲回應。猛然間,他又覺得自己這樣做,有點兒對不住奇氏自幼相伴之情。長長吐了一口氣,放緩了語

  調解釋道:「已經這麼晚了,怎麼好再宣丞相入宮!況且能替朕拿主意的時候,他早自作主張了。到現在還沒替朕拿出個章程來,就是說他自己暫時也沒想好!」

  「噢!」奇氏愣了愣,笑著點頭。從丈夫的話語中,她能聽出對中書右丞相脫脫嚴重的不滿。這也難怪,除了脫脫,還有誰家兄弟兩個同時入朝掌握大權的?假以時日,豈不又是另外一個燕鐵木兒?

  想到燕鐵木兒連續弄死了兩個皇帝,數位皇后的壯舉,奇氏就對自家丈夫的擔憂感同身受。略微沉吟了一會兒,又低聲建議道:「如果大汗不想這麼晚了還去打擾脫脫的話,何不把遇到的事情跟臣妾說說。臣妾雖然愚鈍,但有個人聽您說話,總比您一個人悶著強!」

  「嗯!」妥歡帖木兒沉吟著抬起頭,剛好看見奇氏溫柔的面孔。後宮干政,同樣是導致大元朝糜爛至此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奇氏應該和以前那些干政的女人不一樣吧!奇氏畢竟是高麗人,不像其他蒙古女人那樣,幾乎每個身後,都站著一個龐大的家族。

  「也好,你來聽聽,外面那些沒用的東西都做了哪些混賬事情!」想到奇氏的高麗人身份,妥歡帖木兒心情安定了不少。嘆了口氣,將兩個月前那場稀里糊塗的戰敗,緩緩道來。末了,還不忘記加上當下民間廣為流傳的那些平話,並表示自己對此深惡痛絕。

  「原來是一些無知草民趁機發國難財啊!」奇氏心裡對戰場爭雄沒有任何概念,對如何收拾那些升斗小民,卻能提出一個非常清晰的思路,「大汗明天下一道聖旨,嚴禁民間再說那個什麼『武王伐紂平話』不就行了麼?凡是有再藉機宣洩對朝廷不滿者,全都殺頭抄家。把這本平話的最早著述者也派人抓了,男的砍頭,女的拉去做營妓。看看誰還敢繼續瞎嚼舌頭根子!」

  她生得柔柔弱弱,說話時的語氣也斯斯文文,只是嘴巴裡吐出來的字,卻個個都帶著血光。妥歡帖木兒先被嚇了一跳,隨即忍不住搖頭苦笑,「怎麼抓,眼下大都城裡說平話為生的,十個裡頭有九個在說這本『武王伐紂』,又都沒落下什麼字據,總不能全部抓起來殺光了。況且那最先著書的傢伙,早已死了幾十年了,墳頭埋在什麼的地方都不知道。朕怎麼可能把他挖出來再殺一次?!」

  「早死了幾十年的傢伙,書中就提到過芝麻李等人?!」奇氏也是大吃一驚,忽閃著一雙嫵媚的丹鳳眼追問。

  「怎麼可能,是最近有人又偷偷重新改了過的!」妥歡帖木兒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非常無奈。莫說找不到那個偷偷改編平話給朝廷添堵的傢伙,即便將他找出來殺掉,又能怎麼樣呢?一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為胡編亂造的東西,卻在兩個月內傳遍了大江南北。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說明了在老百姓眼裡,大元朝廷已經成了什麼模樣!

  「有人改過,那肯定是芝麻李的人!」到底是跟妥歡帖木兒一道經歷過風浪的女人,奇氏眼珠一轉,就想到問題的關鍵所在。「肯定是!把平話改成這樣,能從中撈到最大好處的,就是芝麻李這個反賊!大汗派人暗中去摸,順藤摸瓜,保證最後能摸到徐州反賊那邊!」

  「嘶!」妥歡帖木兒又愣了愣,凜然變色。「對啊,朕怎麼先前沒想到這一點!光為民間那些愚夫愚婦生氣了。卻沒想到,是有反賊從中推波助瀾!」

  「大汗光明磊落,不屑耍弄這些上不得檯面的陰謀詭計,所以才一時沒能想到!」奇氏先拍了一句自家丈夫的馬匹,然後帶著幾分得意繼續補充。「芝麻李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想借此打擊朝廷兵馬的士氣,拖延您下一次派人征剿他的時間。而大汗您,絕不能讓他遂了意!」

  「朕當然不能讓他遂意!」想明白其中關竅所在的妥歡帖木兒狠狠捶了一下柱子,信誓旦旦地說道。

  然而看到自己迅速紅起來的拳頭,他的嘴巴裡又開始發苦。打仗,是需要兵馬錢糧的。後者還好辦,自己多印幾疊寶鈔,逼著中書省的富戶們拿實物來兌換就行了。但兵馬呢,河南江北行省的人馬,眼下正被平章鞏卜班帶著跟劉福通激戰呢,根本拿不出更多兵來。否則兩個月前,朝廷也不會讓兀剌不花統率羅剎兵出征徐州了。

  如今羅剎兵剛戰死了一半兒,剩下的另外一半兒士氣低落,短時間內肯定不能再往徐州附近派。除此之外,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從中書省調兵了。而中書省的兵馬如果有必勝的把握也好,要是也像兩個月前一樣全軍覆沒於徐州城下,萬一芝麻李趁勢發起北伐.......

  沿著運河一路向北推進,途中幾乎無任何阻擋!不能動,中書省的兵馬絕對不能動!妥歡帖木兒將拳頭又握了起來,指關節處咯咯作響。

  「看你,想事情就想事情,何必跟自己為難?」奇氏心疼地將妥歡帖木兒的手拉到自己嘴邊,對著紅腫處輕輕吹氣。「即便讓芝麻李多得意幾天又能怎麼樣?他不過是借了劉福通的勢。等大反賊劉福通被剿滅了,回過頭來再派兵對付他們這些疥癬之癢,也不過是舉一下手的事情!」

  這話,聽起來著實讓人心裡頭舒服。但妥歡帖木兒卻依舊愁眉不展,「如果幾個月前,的確像你說得這樣,那芝麻李不過是借了反賊劉福通的勢,趁火打劫而已。但眼下.....唉!」

  說著話,便又是一聲長嘆,心裡頭彷彿壓了一座山般沉重。

  奇氏聽了,少不得又要出言開解,「眼下又怎麼了,前後不過幾個月時間,一群剛剛放下鋤頭的農夫,還能脫胎換骨不成?!」

  「芝麻李未必能脫胎換骨,但是別人,卻說不準!」反正已經跟奇氏說了足夠多了,妥歡帖木兒索性說得再詳細些。萬一又像剛才一樣,奇氏能站在旁觀者角度,一語點醒夢中人呢?總好過自己對著空蕩蕩的延春堂發愁。

  「誰,哪個這麼有本事,三兩個月內就能變成另外一個人?」奇氏果然聰明,立刻就從丈夫的嘆息聲中,發現了新的癥結所在。

  「是那個叫朱八十一的!」妥歡帖木兒走回剛剛被太監們收拾好的桌案後,抓起毛筆,用嘴舔了舔,在紙上寫下一個人的名字。「就是平話裡那個文王第八十一子,綽號四翼大鵬的!據先前派往徐州的細作匯報,此人是瞬間頓悟,與先前偌判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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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畫個圈圈詛咒你

  平心而論,拋開暗中詛咒朝廷這層,眼下民間所流傳的《武王伐紂平話》,的確是一本非常耐看的話本。雖然裡邊所描述的東西荒誕不經,但是勝在新穎有趣。脫歡貼木兒只是隨便看了幾眼怯薛們回憶出來的秘奏,就被裡邊的內容給吸引住了,因此對四翼大鵬這個綽號,印象極為深刻。

  奇皇后基本上沒有機會接觸這些民間喜聞樂見的東西,但是看到妥歡帖木兒寫得鄭重,便湊上前,將紙張抄在手裡,笑著說道,「臣妾聽聞,大聖壽萬安寺的白塔可鎮壓天下妖邪,不妨就將這個人的名字刻在石頭上,然後放進白塔底部。再命高僧天天於塔前念『金剛伏魔咒』,即便他真有什麼妖邪附體,幾萬遍金剛伏魔咒聽下來,也早就化成一堆污水了!」

  「胡鬧!」妥歡帖木兒笑著罵了一句,卻沒有命令奇氏將寫著「反賊」名字的紙張放下,也沒禁止他去白塔寺去給高僧們添亂。「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妖邪?朕不清楚。可圍繞著他發生的一些事情,卻著實充滿了蹊蹺!」

  「怎麼個蹊蹺法?!」奇氏將寫著朱八十一字樣的紙,交給隨身太監朴不花,示意後者拿在手裡將墨跡風乾。然後再度眨巴著嫵媚的丹鳳眼詢問。

  「這裡都是關於他的事情!」脫歡帖木兒從桌案上抓起一摞奏章,挨個翻給奇氏看,「按照河南江北行省最早發給朕的說法,此人乃是殺豬的屠戶,早就加入了彌勒邪教,並且成為一堂之主。趁著芝麻李攻打徐州的時候,在城內暴起發難,裡應外合。因此被芝麻李封為左軍都督,坐上了蟻賊中的第九把交椅!」

  「蟻賊就是蟻賊,得了座大城,卻弄得跟山寨一般,還排座次分交椅,哼!」奇氏笑著撇了下嘴,低聲奚落。

  「朕原來也沒把他們當一回事!自打朕即位以來,哪一年沒蟻賊做亂?那芝麻李又不是頭一個?!」妥歡帖木兒笑了笑,滿臉悻然。「可兀剌不花這廝,把朕專門從金帳汗國雇來的精銳,一仗就給葬送掉了大半兒。那些僥倖逃回來的高麗人,又說不清楚兀剌不花到底為何吃了敗仗。而蟻賊那邊,卻專門發了告示,宣稱那一仗並沒有什麼法師出馬。完全是徐州軍憑著自己的實力打贏的,上賴大總管芝麻李指揮若定,下賴眾將士萬眾一心。至於傳言中的晴空霹靂,不過芝麻李帳下左軍都督朱八十一率領死士衝到兀剌不花的帥台前,近距離擊發射了數門盞口銃而已,更是與神蹟一點關係都沒有!

  「嘶!」奇氏一聽,就倒吸了口冷氣。一邊偷偷派人撒布《武王伐紂》這種荒誕不經的東西,蠱惑人心。一邊卻又自己說自己這邊沒任何怪力亂神,取勝完全憑的是真本事!這,這徐州蟻賊,到底故意弄得是什麼虛玄?!他們到底是想要老百姓相信他們是神明派下來解救蒼生的使徒,還是僅僅想著擾亂一下朝廷視聽?那個給芝麻李出這種主意的人,心思也忒地叵測?

  正百思不解間,又聽妥歡帖木兒說道:「當朕是那自幼養在深宮中,什麼都不知道的糊塗帝王呢。那盞口銃重十四斤,扛在肩膀上再衝到兀剌不花的帥台前發射,虧他們想得出來?!那東西又不能當大錘砸人,扛著十四斤重物,怎麼可能還有力氣跑到兀剌不花的帥台前?!即便他們有的是力氣,那兀剌不花又不是傻的,就任由他們扛著盞口銃往自己身邊沖?!」

  「賊人肯定是在故意擾亂視聽!」奇氏聽了,立刻猜出了自家丈夫真正想說的內容。點點頭,小聲附和。

  「朕當然知道他們是在故意擾亂視聽,問題是,他們到底想掩飾什麼?」妥歡帖木兒眉頭緊皺,同樣是百思不得其解。

  「大汗沒派人,沒讓丞相派細作去徐州打探一下麼?!」奇氏想了想,很認真地給妥歡帖木兒出起了主意,「那徐州緊鄰著運河,每天無數船隻從城外經過。芝麻李除非是傻子,否則必然要從過往船隻和商販手中抽份子錢養他的賊兵。只要把細作混進商隊裡頭.....」

  「怎麼沒派?自打聽說兀剌不花全軍覆沒,光是中書省這邊,就派了不止一百名細作過去!」她不提則已,一提起來,妥歡帖木兒更是滿肚子鬱悶無處可發,「結果那芝麻李卻突然學精明了,對進城的人等嚴加盤問。前後一百多名細作,被他抓住砍了七十有餘。剩下的,要麼躲在外邊不敢回來向脫脫覆命,要麼,呵呵.....」

  咧了一下子嘴,他滿臉無奈,「要麼,乾脆直接投降了芝麻李,帶著芝麻李的人,四處抓捕起以前的同行來!連跟河南行省那邊一直有著書信往來的鹽商張家,都被他們給賣了。從家主張金貴往下三百多口男女,一個都沒留下!」

  當皇帝當到他這個份上,的確也夠鬱悶的了。文官貪財,武將怕死,就連專門培養的細作,投降起蟻賊來都毫不遲疑。再這樣下去,滿朝文武,他還有還有哪個敢用?哪個又能保證,戰場上遇到挫折之後,不會立刻改換門庭?

  「可惡!」奇氏伸出手,無比溫柔地替妥歡帖木兒按摩後背,「那些細作的家人呢,脫脫就又大發慈悲了麼?」

  「脫脫已經把他們都殺了!」妥歡帖木兒想都不想,順口答應,彷彿只是宰了幾百隻雞鴨一般。「連同掌管他們的千戶,也一道殺了!」

  「該殺,一群背主的奴才,活該抄家滅族!」奇氏櫻桃小口輕張,替自家丈夫在一旁張目。

  「可光是殺了他們有什麼用?!」妥歡帖木兒又嘆了口氣,愁眉不展,「徐州那邊,還是任何有用的消息都探聽不到。朕見到過的蟻賊也多了,之前沒有任何一個,會像芝麻李這樣,將自己捂得像口倒扣著的水缸一般嚴實!!」

  「他一個販芝麻的,未必有此等見識。想是有人替他出的主意!」奇氏想了想,小聲提醒。

  「肯定是!」妥歡帖木兒不斷點頭。問題是,知道芝麻李身邊出現了「高人」又能怎麼樣?細作派不進去,自然就找不出「高人」是誰?脫脫這邊,肯定也拿不出相應的對付辦法。

  一時間,夫妻兩個都犯了愁。枯坐在冷冰冰的延春堂中,誰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這皇帝啊,還不如不當呢。不當皇帝,也不用為整個帝國操心。而當皇帝當得比個莊主都不如,啥事都得親自動手,也著實令人意興闌珊。

  「臣妾,臣妾有個主意,不知道妥當不妥當?!」奇氏也的確是想替自家丈夫分憂,冥思苦想了一會兒,低聲問道。

  「說罷,反正今天這裡就咱們夫妻倆!」妥歡帖木兒笑了笑,寵溺地回應。

  妻子從來沒過問過朝政,怎麼可能搶在右丞相脫脫之前,拿出什麼好主意來?!所謂主意,不過是女人家心思,變著法子想哄自己開心而已。

  誰料奇氏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再度令他刮目相看,「臣妾又想起當年,咱們夫妻兩個如何對付伯顏的事情來了!當初不也是摸不清伯顏的底細麼?然後咱們夫妻倆就裝得像一對傻子般,今天摸,明天摸,後天繼續變著法子摸.....」

  妥歡帖木兒聞聽,心中登時一暖。當年為了不做傀儡,夫妻兩個可是把腦袋都別在了褲帶之上。萬一被伯顏感覺到夫妻兩個是在試探他的底細,恐怕即便自己這個皇帝不會立刻變成短命鬼,沒有任何根底的奇氏,恐怕也逃不了一杯毒酒。

  所幸是,伯顏只覺得兩個傻瓜有趣,卻沒想到兩個傻瓜在故意針對他。直到脫脫也佔到了皇家這邊,才如夢初醒。結果,當然是權臣被逐,皇帝陛下一鳴驚人的結局!

  「那芝麻李不是剛打了勝仗麼?!」見丈夫終於展顏而笑,奇氏也拍了下手,雀躍著說道,「大汗您不妨從臨近各行州府調些沒用的雜兵去,一場一場跟他耗,一場一場探他的底細。一場不成,兩場不成,三場、四場,只要不斷有潰兵從戰場上逃回,連續七八場戰鬥下來,自然就能探出他的深淺了!」

  「唔嗯!」妥歡帖木兒又倒吸了口冷氣。這辦法看似笨,卻著實能解決自己的燃眉之急。大元朝再羸弱,眼下也不會因為一萬多兵馬的損失,就傷筋動骨。自己和脫脫兩個之所以遲遲不想再派第二支軍隊過去,就是因為摸不清楚徐州軍的底細,怕再像先前那樣,白白葬送掉一支精銳。而奇氏這一招,醜陋雖然醜陋了些,卻令所有麻煩都迎刃而解。

  此外,多派幾波雜魚過去,萬一其中一支能創造奇蹟,就是自己這個當皇帝的知人善任。即便全都打輸了,也能起到疲兵作用,讓芝麻李得不到任何喘息時間。待到通過雜魚們的犧牲,弄清楚了兀剌不花戰敗的真實原因後。再派一名宿將親領精銳之師攻到徐州城下,屆時再想取眾賊性命,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麼?!

  注1:妥歡帖木兒這個皇帝比較奇葩。在位時間長達三十五年,幾乎佔了大元朝控制中國時間的一半兒。對奇氏的愛情也無比忠貞,拼著得罪大臣也要封后者為第二皇后,並且在明知道後者要聯合兒子推翻自己的情況下,依舊對其寵愛有加。國庫窮得跑耗子,老百姓姓沒飯吃,卻每年拿出大把大把的錢來到寺廟裡施捨。治國打仗樣樣稀鬆,做東西的手藝卻是大師級水平。親手製造的水運宮漏(原始水鐘)即便拿到現在也是歎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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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鬼才李四

  妥歡帖木兒幼年曾經親眼看到自己的母親被權臣燕鐵木兒派人毒死,少年時又日日提防著在權臣伯顏謀害自己,因此性格非常陰柔。與奇氏兩個談談說說間,就將幾萬人的生死定了下來。

  這種故意派人去送命的事情,當然不能拿到朝堂上公開討論。因此第二天,妥歡帖木兒又命人把右相脫脫給宣進了宮中。在大明殿內,將自己的奇思妙想仔細跟對方陳述了一遍。

  那中書右丞脫脫雖然號稱儒門子弟,卻非常推崇「慈不掌兵」的道理。聽完了妥歡帖木兒的聖諭,想都不想,便大聲回應道:「陛下此法甚得兵家之妙。臣先前之所以遲遲未敢有所動作,就是怕貿然派了兵馬去,萬一有個折損,非但漲了蟻賊的志氣,還會在朝中引起很都沒必要的非議。這回,即便漲也就漲了。只要陛下和臣都知道這是驕兵兼疲兵之計,諒朝廷中其他人也不翻不出什麼大浪來!」

  妥歡帖木兒聞聽,立即明白脫脫是在藉機提醒自己,不要過後不認賬,反而藉著「喪師辱國」的由頭,再次削他的丞相之權。便笑了笑,非常大氣地回應,「愛卿儘管放手去做,切莫有什麼後顧之憂。朕與你是總角相交,還能信不過你麼?!」

  「能得陛下如此信賴,臣豈敢不鞠躬盡瘁!」中書右丞脫脫將手按在胸口上,先俯身施了個蒙古人的傳統禮,然後繼續說道,「臣聞兩淮的鹽丁,素有善戰之名,曾殺得蟊賊們見運鹽大旗便望風而走。他們又是南方人,習慣了徐州一帶陰濕的天氣,不如就近調過去,征討......!」

  「甚善!」沒等右丞脫脫把話說完,妥歡帖木兒便大笑著鼓掌。那兩淮鹽丁,就在前年差不多時候,還因為官府拖欠了他們熬鹽的柴草錢,聚集起來鬧過一次事。雖然被及時鎮壓了下去,卻始終是個隱患。調他們去跟芝麻李拚個你死我活,一石兩鳥,實是高明至極!

  脫脫陪著妥歡帖木兒笑了幾聲,然後想了想,繼續啟奏,「至於領兵的主將麼,禮部侍郎逯魯曾任山北道廉訪使,不但知兵,而且善於料民。派他統率鹽丁徵繳芝麻李,獲勝之後,剛好留在徐州安撫地方!」

  「逯魯曾?」妥歡帖木兒想了想,臉上露出了幾分猶豫。逯魯曾是天歷二年(1329年)的進士,漢人,文章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平日處事也素有剛正之名。但是這個人就是個對朝廷忠心耿耿文官,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了脫脫,後者竟然讓他去送死?!

  「逯魯曾才華橫溢,朝中漢官,多唯他馬首是瞻!」脫脫接下來的一句話,就讓妥歡帖木兒立刻下定了決心。

  漢官是朝廷養來安撫天下讀書人的,豈能讓他們抱起團?既然那逯魯曾自己找死,好吧,乾脆朕就成全了他。想到這兒,妥歡帖木兒點點頭,冷笑著說道:「朕記得上一任淮南宣慰使,好像死在反賊彭和尚手中了,就讓逯魯曾兼了它吧!你替朕擬個旨,讓逯卿即刻起身赴任!」

  「臣,遵旨!」脫脫立刻又一躬身,大聲回應。

  「你啊,何必如此拘禮?!」妥歡帖木兒笑著搖頭,嗔怪自己的右丞脫脫總是一本正經,「令弟也先帖木兒回來沒有?朕也有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了,改天讓他進宮來,陪朕一起做做木工!」

  「臣,臣替舍弟謝陛下厚恩!」脫脫再次躬身下去,感謝皇帝陛下的厚待。

  也先帖木兒是他的親弟弟,現任御史大夫之職,上任之後辣手肅貪,令朝野風氣為之一振。但是因為手段過於激烈的緣故,他的做法也引起了一些文臣的反對。其中屢屢跟他唱反調的,就有先前被脫脫舉薦去當替死鬼的逯魯曾。

  很顯然,妥歡帖木兒心裡頭明白脫脫是在藉機剷除異己,但是念在兄弟二人都勞苦功高的份上,故意裝了糊塗。所以脫脫必須主動向皇帝承認,自己兄弟領了這份恩情,以後一定忠心耿耿,死而後已。

  「什麼厚恩不厚恩的,朕和令弟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至今宮中,還留著他當年親手給朕做的木雕呢!」彷彿真的很重視彼此之間的有情般,妥歡帖木兒擺擺手,笑著補充。

  君臣二人又聊了幾句朝政方面的事情,然後脫脫施禮告辭。離開了皇宮,立刻把自己的心腹謀士李漢卿叫到身邊,用極低的聲音吩咐,「小四,朝廷馬上要對徐州用兵,選了逯魯曾為主將,帶兩淮鹽丁進剿。你拿著我的本相的信物,去淮南那邊走一趟。吩咐那邊的幾個達魯花赤,派出的兵馬一定要精挑細選。 」

  李漢卿三角眼一轉,立刻明白了脫脫的本意。躬下身,大聲回應,「明白,屬下一定會幫逯魯曾大人提前把人馬準備好!」

  他是脫脫的書僮,行四,自幼被掠入丞相燕鐵木兒的府邸,鞍前馬後服侍脫脫。甚至連書都是陪著脫脫一起讀的,還因此識得不少字,差一點被脫脫的老師吳直方列入門牆。雖然因為他出身低賤,此事終未能成。卻也混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鬼才」之名。

  後來脫脫見他做事認真,心思足夠機敏。乾脆順水推舟讓他脫了奴籍,還了原本的李姓,跟在自己身邊聽用。所以李四又給自己取了個非常大氣的名字,喚作李漢卿。回到家裡,繼續給脫脫當奴才。在外邊,則仗著脫脫的名頭四處招搖。

  正所謂宰相家的門房四品官,這自幼一起長大的書僮,怎麼著也得相當於一個侍郎。因此,有功名在身的官員見到了李四,皆要稱他一聲漢卿兄。那些沒功名或者官職稍低一些的,少不得就得叫他一聲,李老爺,或者四老爺,以顯其身份尊貴。

  這位李四老爺,也是極其不敢忘本的。無論在外邊如何招搖,凡是脫脫吩咐下來的事情,哪怕是刀山火海,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長此以往,脫脫也就更倚重於他。凡是不方面自己直接出面的,或者根本就無法見光的事情,都會交給李四去做。李四也每每都做得滴水不漏,令脫脫滿意得更是無以復加。

  這次,顯然又是件見不得光的勾當。因此脫脫也不多廢話,抬起手,在李漢卿的頭頂上梳理了幾下,就給摸胯下駿馬梳理鬃毛一般,繼續笑著說道:「小四,派你做事,我最為放心。待逯魯曾抵達淮南之後,你也隨軍一道去徐州。記住,無論此戰結果如何,你必須活著回來,把看到所有情景,詳詳細細說給我聽!」

  「是,大人!小四隻要一口氣在,絕不敢辜負大人的囑託。」李漢卿身體微微一僵,隨即將腰挺了起來,回答得極為響亮。

  當晚,他就帶上十幾個心腹隨從,裝做探親訪友的公子哥,騎著馬趕向了淮南。沿途經過滕州的時候,還唸唸不忘停下來找個客棧投宿,順便替脫脫打聽一下,徐州紅巾軍的最新動向。那滕州距離沛縣只隔著一個微山湖,對去年冬天兀剌不花屠城之事,恨得一直牙根兒癢癢。此刻聽過路人問起徐州紅巾的事情,多嘴的店小二立刻咬牙切齒地說道:「您是問殺了兀剌不花的李爺麼?那可是響噹噹的好漢子。要不是他老人家有本事,咱們沛縣十萬男女老少的仇,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報呢!」

  「小六子,別多嘴。趕緊給客人去打熱水洗臉!」掌櫃的見多識廣,被小二的舉動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拍了下櫃檯,大聲呵斥。

  「就去,就去!」小二一邊答應著,一邊繼續大聲補充,「我看您也不像個凡夫俗子,與其把大好頭顱等著蒙古人來砍,不如也去投了芝麻李呢。他那邊,絕對虧不了您這樣的人物。小的也就是又蠢又笨,身上還沒多少力氣。要不然,也早去投奔他老人家了!」

  「小六子,你作死麼?作死自己去死,別拖累我!」沒等他把話說完,掌櫃的已經拎著根雞毛撢子從櫃檯後衝了出來,衝著他沒頭沒腦地亂抽。「作死,作死。你也不想想你老子娘。你死了,讓她今後指望誰去?!」

  打走了多嘴的小二,他又趕緊向李四等人道歉,「這位爺,您別聽聽嚇嚼舌頭。這孩子小時候腦袋被馬踩了,說話做事都瘋瘋癲癲。小老兒是念在街坊的份上,不忍心見他活活餓死。才硬著頭皮收留了他。誰料到,這小子死性不改,早晚得把自己送到大牢裡去!您別聽他瞎嚼舌頭。那芝麻李是個大反賊,我們都恨不得吃他肉,剝他的皮。您這邊請,小老兒給您砌一壺好茶。您先漱漱口,潤潤喉嚨!」

  「不必了!」原本想學著摺子戲裡的模樣,暗中查探一番。誰料去沒騙過開旅店的小老頭兒。李四心中煩躁,丟下幾個銅錢,大聲吩咐,「你把馬給我等用上好的精料喂上,我等到外邊酒樓裡去吃。記住的,一定要上等的精料,否則,爺爺饒不了你!」

  「唉,唉!」掌櫃的連聲答應著,親自帶人把馬匹牽到了後院馬廄中,用早春的草芽喂上。那李四,則倒背了手,像個公子哥般帶著隨從在街上閒逛。每遇到人多的地方,都免不了要擠進去,看看熱鬧。

  此刻正月剛過,各類店舖的生意還沒有完全回暖。因此街面上看起來頗為冷清。聊聊幾處看起來頗為紅火的買賣,則是專門收購土特雜貨的鋪面。幾乎每個鋪面門前都排著一條長隊,進城販貨的挑夫一個個擦著腦袋上汗,滿臉興奮,彷彿擔子裡裝得全是無價之寶一般。

  憑著在倆任丞相府裡煉出來的眼力價,李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很快,就跟開舖子的掌櫃混了個臉熟。見對方大把大把地拿錢收購挑夫送來的半透明石頭,便裝作好奇的模樣,笑著問道:「這是什麼?最近行情很好麼?」

  「這位小舍有所不知!」那收貨的掌櫃最近賺錢賺得手軟,笑了笑,壓低聲音道:「這東西,叫做石硝,原本也不怎麼值錢的。但最近行情一下子就漲了上來。小舍如果感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幾個大的貨主。都是存了幾萬斤的,你吃下來,再想辦法運到黃河南邊。保準不會虧本兒!」

  「黃河南邊,黃河南邊誰要這東西?!」李四愣了愣,敏銳地感覺到此物可能與芝麻李有關,皺著眉頭追問。

  「那我就不知道了!」掌櫃地看了他一眼,笑著裝起了糊塗。「反正我就是個收貨的地商。那些行商把貨買了去,賣給誰,小的真的干涉不了。也從不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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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獻寶

見雜貨鋪子掌櫃起了疑心,李四便笑了笑,起身告辭。隨后又帶著隨從逛了另外幾家收雜貨的鋪子,看到最大宗的交易依舊是石硝,次之的,便是市面上以前也很少被人問津的硫磺。至于每伙蟻賊都必然會重金求購的鐵器、鐵料,反而只排到了第三位。無論價格上漲幅度和交易量,都跟石硝和硫磺差得很遠。

李四見此,心中立刻便明白了數分。走到僻靜處,將兩名最機靈的隨從點手叫到身邊,以極低的聲音吩咐,“你們兩個趕緊回大都去向左丞大人匯報,就說李四在滕州發現紅巾賊正在大肆收購石硝和硫磺,那所謂的晴天霹靂,恐怕真的如紅巾軍自己對外宣稱的那樣,與火器有關!”
“四爺是說,紅巾軍的告示上,原本就說的就是實話?!他們,他們腦袋被驢踩過麼?居然實話實說?!”兀剌不花戰敗身死的事情在大都城內早就傳得沸沸揚揚,那兩名隨從就在右丞府當狗,自然早就知道徐州紅巾軍自己貼告示澄清沒有天雷的事情,愣了愣,疑問的話脫口而出。

“讓你們去匯報就趕緊回去匯報,哪那麼多廢話?!”李四先豎起眼睛來,大聲喝罵了一句。隨后,才冷笑著解釋:“這就是撒謊的最高境界了,明明就是實話,卻讓你只願朝反了去猜。快去,讓右丞大人趕緊想辦法,禁止這兩樣貨物向徐州交易!否則一旦讓芝麻李積攢起足夠的火藥,再想拿下他,朝廷需要付出的代價可就大了!”

“是!”兩名隨從不敢怠慢,答應一聲,立刻小跑著回客棧取馬。其他隨從看見了,難免就小聲追問道:“四老爺,四老爺,那石硝和硫磺,原本不就是禁止之物麼?您怎麼還要請右丞大人......”
“蠢貨!”李四聽得不耐煩,抬手給了問話者一個脖摟,“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咱們大元朝的禁令比牛毛還多呢!但只要是能賺到錢的,你看哪一條曾經認真執行過?!”

“唉,唉,四老爺說得是,說得是!”挨了打的隨從滿臉賠笑,不敢再多問一個字。

這大元朝在立國之初,的確禁止過硝石和硫磺交易。可那些禁令只是對漢人和南人有效。換了蒙古人和色目人,則誰都不會拿它當回事。特別是后者,只要能賺錢,親娘老子都能拿出來賣,豈會在乎禁令不禁令?因此久而久之,這些禁令就都徹底變成了廢紙。除非朝廷再度重申,並以嚴刑峻法為后盾。否則,即便你把石硝賣到州衙門口,只要不踏上那幾個石臺階,里邊的大人們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探出了一項重要情報,李四也沒心情繼續在滕州逗留了。找了家看起來頗為干凈的酒樓簡單吃了一頓,便回客棧結了賬,帶領手下隨從繼續向南奔行。

他著急替新任淮南宣慰使逯魯曾去挖坑,當然不肯朝西走到運河上乘船。而是直接出了南門,沿著官道一路狂奔。誰料才奔出了十多里,前方道路忽然變得無比狹窄。十幾輛滿載貨物的馬車排成一條長隊,擠在最窄處,將整條官道擠了個水泄不通。

“不長眼睛的東西!”跟在李四身后的隨從王二十一罵了一句,就想用皮鞭頭前開路。李四卻猛地探出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別多事,這里不是大都。咱們從路邊泥地上繞過去!”

“憑什麼?”那些隨從在大都城內當螃蟹當慣了,到了外邊,豈肯給一群鄉巴佬讓路?立刻齊齊將頭轉過來,七嘴八舌地抗議,“四爺您也太謹慎了吧。雖然這里不是大都,卻也是大元朝的地界。誰還敢不給咱家主人面子!”

“一群吃糠的蠢貨,比豬還蠢!”李四狠狠瞪了眾人幾眼,以極低的聲音回應,“這里距徐州,不過是三兩天的路途。芝麻李在徐州折騰出那麼大動靜來,這邊的黔首們居然一點都不慌,該怎麼過日子怎麼過日子。要說這地方官府跟紅巾賊之間沒貓膩,有可能麼?真正把當地的差役招了來,誰能保證他們站在哪一邊?!”

眾隨從聞聽此言,嚇得連連倒吸冷氣。剛才大伙的確都看到了,這滕州的地面上,的確寧靜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好像壓根兒就沒感覺到蟻賊的巢穴近在咫尺。那城門也四敞大開著,也根本不怕步了徐州后塵!

這說明了什麼?這只說明了一件事,騰州的官員和百姓,早就知道紅巾賊不會攻打他們!甚至連派手下騷擾一番都不會。而能讓芝麻李如此禮敬有加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由官府的人暗中跟芝麻李搭上關系,向徐州紅巾賊繳納一筆錢糧,買一時之茍安。

只是這地方上的官兒們,做得也太明目張膽了些?畢竟蟻賊不過是在一兩個府里折騰,而朝廷治下像這樣的府卻有好幾百個。

“你們懂什麼,所謂千里做官,只為撈錢。”見一干隨從臉上露出將信將疑的表情,李四皺了下眉頭,繼續說道。“如果讓蟻賊打到了城里,他即便把所有家產都拿出去打點,最后也逃不了全家流放千里的命兒。但是派手下去跟蟻賊勾搭,花得卻不是自己的錢。即便哪天芝麻李被朝廷抓到,供出他的名姓來,也可是說是賊人死到臨頭胡亂攀咬。只要查無實據,朝廷為了安撫人心,也不能將他們怎麼樣!”

“嘶!”眾人聽了,再度倒吸冷氣。如果事實真的如同李四所猜測的話,此刻把官差招來,等待著眾人的,恐怕就是被殺人滅口的命運了。在死亡的陰影下,眾隨從們不敢繼續囂張。老老實實地將坐騎撥離官道,在泥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往前繞。

此刻已經是二月初,冰消雪盡,春潮洶涌。而滕州又緊鄰著微山湖和運河。因此官道兩邊,竟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爛泥坑。不小心一腳踩下去,人和馬就會被淹到脖頸處。

鬼才李四騎在馬上向前繞了二十幾步,見腳下的泥地實在是陷阱重重,只好嘆了口氣,帶著滿身泥漿的隨從們,再度回至了官道上。然后跳下坐騎,稍稍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快步走到擋住自己去路的車隊旁,沖著一位看上去像管事模樣的漢子微微拱手,“這位兄臺請了。在下急著去南邊走親戚,能不能請您麾下的伙計挪出條通道來,讓在下先過去?在下知道這是不情之請,但實在是親戚那邊催得急,您看........”

“在這兒等著,我去問問東家!”管事不高興地翻了下眼皮,丟下一句的話,邁步擠進了車隊當中。三繞兩繞,便來到車隊正中央的一群正在站著說話的人面前,壓低了聲音向對方請示。“朱大哥,來了,您看....?”

被眾人稱為朱大哥的,不是朱八十一,又是哪個?只見他迅速扭頭朝李四的臉上看了看,然后用僅僅能讓身邊幾個人可以聽見的聲音,悄悄吩咐。“六子,我給你擋著,你去偷偷認一認,是不是他們?”

店小二王六子立刻從朱八十一肩頭旁探出半個腦袋,迅速看了看,然后又迅速將腦袋縮了回去,低聲喊道,“是,就是他。一直在城里打聽紅巾軍的消息?還把城里邊收雜貨的地方全都給轉遍了!”

“行了,老于,給六子拿兩吊錢回去買點心孝敬老娘。其他”朱八十一輕輕點了點頭,低聲吩咐,“洪三,你帶幾個弟兄先從側面過去,把他們的退路斷了。然后等我的號令!”

說罷,立刻轉過頭,帶著化妝成管事的吳二十二,就朝李四這邊走了過來。

鬼才李四自幼跟在脫脫身后,與其他蒙古貴族們明爭暗斗,到現在為止,手上至少沾了幾十條人命。對危險的直覺,遠非普通人能比。在先前拉著馬返回官道上時,已經感覺到今天的事情有些不對勁兒。后來又看到人群中好像有個熟悉的影子在偷看自己,立刻知道自己恐怕是被人盯上了。因此不待朱八十一帶著“伙計們”走到自己身邊,就主動向前迎了一步,長揖及地,“小可急著趕路,給兄臺添沒麻煩了,在下慚愧,慚愧!”

“小舍不必多禮!”朱八十一擺擺手,用非常別扭的流行稱呼回應。“不小心堵了你的路,本來就是我的錯。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敢問小舍貴姓?!您這是要到哪去?怎麼都下午了,才從城里出發,就不怕路上遇到麻煩麼?!”

‘不遇到你,就什麼麻煩沒有!’鬼才李四雖然不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就是傳說中那個那個長了四個翅膀的朱八十一。卻也對方的身上隱隱透出來的殺氣中,感覺到了此人恐怕身份非同一般。心中偷偷罵了幾句,然后陪著笑臉回應,“免貴,姓李,在族中排行第四,兄臺叫我李四即可。此番去南邊,是專程到舅舅家與表妹完婚。因為婚期就定在本月二十八,所以不敢在路上做太多耽擱!”

一番話,竟然答得滴水不漏。既體現出了這個時代一名漢族公子哥應有的家教,又絲毫沒涉及半點兒真實有用的東西。

朱八十一聽了,免不了又重新上下打量此人。只見李四生得唇紅齒白,猿臂狼腰,的確如同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般。只是一雙眼睛顯得與長相太不協調些,隱隱約約總是有兇光在里邊閃爍,
抬頭看看徐洪三等人還沒迂回到位,他便笑了笑,繼續說道:“那你可得小心些,雖然婚期耽擱不得。可一過了黃河,就要進入芝麻李的地盤上。那紅巾賊都是一群走投無路的流民,最恨的就是李兄你這種出身豪富的人!”

“以訛傳訛罷了!”鬼才李四肚子里直罵娘,嘴巴卻做出一幅仗義執言的模樣,“那紅巾軍將來想必是要和朝廷爭天下的。如果見到穿著整齊一點兒的就出手濫殺的話,豈不是會寒了天下富戶的心?!再說了,小弟只是為了迎親,才穿得稍微像了點兒樣子。實際上自己家中,不過是略有幾畝薄田,能收些租子上來,確保每天衣食無憂而已!”

“是麼?”聽李四答得如此圓滑老到,朱八十一愈發覺得此人身份可疑。笑了笑,繼續說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過,紅巾軍在外邊居然有如此好的名聲呢!若是芝麻李得知你這樣誇他,肯定會親自登門拜謝,將小舍引為知己!”

“小弟也是胡亂猜測的,沒真正見過義軍是什麼模樣!”李四著急地抬頭看了看,繼續笑著回應,“但既然他們占了個“義”字,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就向行人動刀子。朱兄,你以為呢?!”

“這.....”朱八十一還真被李四給問愣住了。按照他的本意,既然這個明顯操著北方口音的家伙,在四處打聽紅巾軍的事情,又專門去市井中留意過雜貨的交易情況,為了保險起見,自己恰巧遇上了,就不該讓此人和他的隨從活著離開。但此人左一個“濫殺”右一個“義軍”,字字句句都占在理兒上。讓融合后世宅男思維的他,真的有些難以取舍。

不除掉此人吧,萬一他是蒙元朝廷的奸細,通過硝石和硫磺價格暴漲的消息,其實不難推測到上次徐州之戰中,紅巾軍反敗為勝的真正原因。盡管趙君用和唐子豪兩人,已經用欲蓋彌彰的手段,將真相暴露的速度盡量向后拖延。

但沒弄清對方的身份,就貿然動手的話。按著姓李的家伙所言,徐州義軍的義字,就有些名不副實了。畢竟此地距離徐州還有上百里距離,紅巾軍的勢力范圍,暫時也沒擴大到黃河以北。就因為此人曾經打聽過紅巾軍的事情就毫不猶豫地殺了他,萬一殺錯了人,事情傳揚出去,芝麻李數月來替徐州紅巾苦心營造的義軍形象,必然會一落千丈。

正進退兩難間,卻又聽那李四打了個哈哈,笑著說道:“朱兄是不是怕徐州紅巾不像傳說中那樣秋毫無犯?!這事情其實很簡單,指望別人手下留情,不如先將自己變成誰也咬不動的刺蝟。我這有個東西,朱兄一看就明白了!”

說罷,也不管朱八十一答應不答應,轉過身,大步走向自己坐騎。從馬鞍后解下一個三尺多長的木頭盒子,笑著走回朱八十一面前,輕輕用拇指將盒蓋上的鎖扣向上一挑,“朱兄請看,這便是小弟的依仗所在!”

“啪!”精致的木盒蓋子迅速彈開,露出猩紅的絲絨里襯出來。絲絨上,端端正正架著一個銅管,兩尺多長,通體圓潤筆直,只是在距離末端三寸處的地方,凸起了個球形。在球囊的正下方前后兩個位置,各裝了個木柄。球囊的上方,則打著一個半寸長的條形孔,里邊嵌著一暗灰色的紙捻兒。正是他夢寐以求卻始終無法造出來的東西,火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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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5 00:28: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火藥時代

  「啊!」朱八十一愣了愣,身子迅速後退。與此同時,心中一萬隻羊駝滾滾而過。

  火槍!自己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無數錢財,至今還沒弄出半點眉目的東西,居然就躺在眼前的木頭盒子中。槍管、藥室、手柄一應俱全,尾部還依稀銘刻著「至正某某年」字樣!

  雖然是最原始的那種,引線需要用手來點燃。卻已經開始批量生產。那也就意味著一個火藥時代的開始。大規模的戰場應用,早晚都會提上日程。

  天可憐見,老子還以為元朝人沒掌握火銃的製造方法,還想著領先一步去虐古人!古人的火銃都發展到雙手握柄式,並大規模量產了,老子還在組織著一大幫鐵匠研究如何才能更快地在熟鐵棍子上鑽窟窿眼兒呢!(注1)

  想到大批大批手持原始火銃的蒙元士兵跨過黃河,然後排成一字長蛇陣,將徐州義軍給排隊槍斃。朱八十一腦門上的白毛汗都滲出來了。不行,必須避免這種悲劇的發生!可如何才能避免?殺掉眼前這個李四,將火銃據為己有麼?眼前這個姓李的傢伙,頂多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或者某個蒙元高官的心腹爪牙。殺了他,照樣避免不了火槍走上戰場。況且既然已經開始批量生產,殺了眼前這幾個人,也根本阻止不了火銃的裝備進度。眼下蒙元王朝暫時沒將其大規模列裝到軍隊當中,恐怕問題要麼出在造價太高,要麼還是出在火藥威力上......

  一瞬間,就有十幾個方案從他腦海裡滾過。但任何一個,都無法將紅巾軍這邊火器發展落後的劣勢,從根本上扭轉。那鬼才李四卻好像壓根兒沒看到他的臉色變化般,笑著將盒子重新蓋嚴了,然後故作驚詫狀,「朱兄,朱兄莫非認識此物麼?不瞞您說,小弟也是剛剛重金購得了十幾柄,打算用在路上防身。其具體威力,真的沒檢驗過!」

  「去你奶奶的,你要是沒檢驗過,老子今天就隨了你的姓!」朱八十一心裡怒罵,卻不得不裝出一幅人畜無害的笑容。「哈哈,還真讓賢弟猜中了。愚兄的確曾經見過此物。只是當時身上的錢不湊手,所以沒能買一桿收藏。結果過後再去找,那賣火銃的人,已經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哎呀,那真是可惜了!我聽人說,這東西打造起來可不容易呢!」鬼才李四咧了下嘴巴,滿臉懊惱,好像沒買到手銃的人,是他自己一般。

  「是啊,可惜了!」朱八十一繼續唉聲嘆氣,同時用眼睛不斷朝李四的隨從身邊瞄。如果每個人都帶著一桿火銃的話,十幾個人,就是十幾桿火銃。無論誰被十幾桿火銃瞄上,心裡都不會安生。更何況作為了一個融合了後世靈魂的人,他天生就對管狀武器多了幾分忌憚!

  兩個人面對面打著哈哈東拉西扯,都知道對方身份肯定有問題,卻誰也不願主動戳破這層窗戶紙。人少的一方,雖然有火銃在手,真打起來,未必有機會殺出重圍。而人多的一方,卻因為弄不清銅火銃的威力和有效殺傷距離,遲遲不敢命令屬下動手。

  二人在官道上互相心存忌憚,可苦了其他趕路者。就這麼一小會兒的功夫,已經堵住了好幾家商隊。一個個吹鬍子瞪眼,在遠處大聲抗議,「兀那車隊的東主,能讓一下路麼?你們兄弟兩個想聊天,什麼地方不能聊啊!把好好的大道給堵死了,讓別人去爬泥坑麼?!」

  朱八十一聽了,不由羞得臉色微紅。正琢磨著如何找個藉口挾持李四跟自己一同回徐州,卻又聽對方笑呵呵地提議,「小弟和朱兄今天一見如故,有心交個朋友。這支手銃飛龍手銃,就當見面禮送給朱兄如何。也算了了朱兄一樁心願!」

  「嗯!」朱八十一畢竟兩輩子跟人打交道的經驗加在一起,也沒李四一輩子多。因此在對方面前未免有些縛手縛腳。此刻聽對方願意主動讓步,也就乾脆順水推舟,「如此,愚兄就交了賢弟這個朋友。愚兄姓朱,名字,名字就喚作重九。日後賢弟有空到這一帶遊山玩水,想到愚兄家裡坐坐,就到黃河南岸找朱重九就是了!」

  「小弟李漢卿,見過重九兄!」李四立刻將手銃連同盒子一併放在地上,然後正式向朱八十一見禮。

  朱八十一年齡其實遠不及李四大,但這輩子生活坎坷,長得實在有些滄桑。因此乾脆就託了大,側開半步,以平輩之禮相還,「不敢當,不敢當。漢卿老弟,為兄也沒什麼東西回敬你。這把刀,是偶然機會得來的,乾脆送了你吧!」

  說著話,從腰間解下芝麻李贈的寶刀,雙手遞給了鬼才李四。

  二人兄友弟恭,當著眾位隨從和趕路者的面兒,上演了好一折好溫情的大戲。裝夠了,才收起各自得到了禮物,揮手告別。待李四混在路人中間,騎著馬跑遠了。先前奉命去抄後路的徐洪三才迂迴到位。發覺目標已經不見蹤影,趕緊跑到朱八十一面前,氣喘吁吁地詢問,「都督,那小子走了?!您,您怎麼這樣就放他走了?!」

  「我倒是想留下他,但留得住麼?!」朱八十一到現在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指了指放在馬車上的火銃盒子,無奈地回應。

  「這是什麼?」徐洪三愣了愣,伸手去掀盒子蓋兒。向來對他寬厚有加的朱八十一卻猛地朝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大聲呵斥,「別亂動,這是要命的東西。」

  見徐洪三滿臉委屈,想了想,他又低聲補充,「沒留下人,留下這個東西已經足夠了。其實,既然對方手裡有這東西,咱們辛苦隱藏的那些秘密,也不過是一層窗戶紙!」

  戰鬥結束之後兩個多月來,他之所以處處配合趙君用,哪怕是後者在對外的公開文告上,把他力挽天河功勞一筆抹殺也毫無怨言,就是為了避免蒙元朝廷意識到火藥的真正威力,將此物更有效的投入到戰場。畢竟,徐州軍到目前只控制了半府之地,加上被大夥視為敲詐勒索對象的幾座州縣,也不過是兩個路的地盤。而蒙元王朝,卻擁有一百八十多個路,三十三個府,五百多個州,上千個縣。龐大的戰爭機器運轉起來,即便還是用那種落後的垃圾火藥,也足夠將徐州紅巾軍活活堆死!

  而現在,秘密肯定已經保不住了。並且蒙元朝廷手裡,還掌握著大批的火槍。雖然不至於給每個士兵都發上一桿,但只要普及到一定程度,照樣能令徐州紅巾軍目前所取得的優勢,蕩然無存。

  正感概間,卻聽見自己的司倉參軍於常林大聲說道:「捅破就捅破吧,反正咱們也不可能瞞對手一輩子。只要咱們兵煉得比韃子精,上陣之後別再像上回那樣沒頭沒腦地亂打。照樣能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也對!」朱八十一伸吸了一口氣,輕輕點頭。武器的優勢,未必就能完全決定戰爭的勝負。當年李自成還領著一群農民呢,不也照樣虐得晚明的軍隊望風而逃?!從最近兩個月自己瞭解到的情況來看,這大元朝到了末期,又能比大明朝強在哪裡?!

  想到這兒,他低落的心情終於再度振作了起來,揮了下手,大聲吩咐,「洪三,你和老余兩個,帶三十名弟兄,押著貨物走運河。二十二,你帶上其餘弟兄,騎著馬跟我立刻返回徐州!」

  「是!」隊伍裡的骨幹軍官,都是當日跟他同生共死過一回的,因此彼此之間配合非常默契。大聲答應了一句,便將所有「夥計」分成了兩波。一波趕著馬車跟隨徐洪三、於常林二人去走運河。另外一波,則挑了最好的馬匹,保護著朱八十一和被他視作無價之寶的木頭盒子,沿著陸路,匆匆忙忙朝徐州趕。

  離著徐州城還有十幾里遠,耳畔就傳來了接連不斷的雷鳴聲,「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嚇得胯下戰馬不斷地打響鼻兒。抬頭細看,只見黑黃色的煙塵將整座城池都個遮掩了起來,彷彿那一帶隱藏著數十萬妖魔鬼怪,正紮著堆兒,在陽光下噴云吐霧。

  「他奶奶的,咱們辛辛苦苦四處給他們弄火藥原料,他們也不知道節約一點用!」吳二十二作為蘇先生的弟子,身上免不了也帶著些小家子氣,聽周圍的爆炸聲一波接著一波,忍不住撇著嘴抱怨。

  「是啊,是啊!雖然錢來得容易,也架不住他們這麼糟蹋!」其他弟兄也撇著嘴,低聲附和。

  自打上一次戰鬥中,朱八十一帶著他們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原始手雷,就成了各軍的首選武器。非但朱八十一的左軍成立了專門的擲彈兵千人隊,其他各軍,也恨不得把手雷給每個弟兄都配上一打兒。並且在唐子豪、蘇先生和李慕白等人的一致努力下,手雷的花樣,也從竹筒填火藥,憑空增加了許多新鮮品種。

  有鑄鐵殼子加了鐵渣和火藥的爆炸彈;有木頭殼子加了硫磺、干鋸末和火藥的縱火彈。有熟鐵殼子,上面打了三個孔,裡邊填充劣質火藥,點燃引線後不會爆炸,只會一邊噴云吐霧,一邊發出刺耳聲音的鬼哭彈;還有一種黃陶殼子填充了狼毒、蟾酥、巴豆、砒霜、茱萸和北元那種劣質火藥的發煙彈,不用來炸人,專門用來熏戰馬的眼睛。點燃了引線之後用一個巨大的竹子彈弓朝著敵軍騎兵陣地砸過去,非但能把戰馬給熏得喘不過氣來,連馬背上的騎兵,都給熏得涕泗橫流,短時間內根本無法睜開眼睛。

  要不是朱八十一早就跟他們這幫傢伙打過交道,清楚彼此的底細,否則都會懷疑他們是不是個個都為穿越貨。要不然,怎麼連原始的催淚彈都能造得出來?並且事先沒得到過任何人的指點!

  注1:元代手銃確實已經開始量產。軍事博物館中有實物展示。通長43.5釐米,口徑3釐米,重4.75千克。上有生產時間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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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5 00:28: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古人的智慧

  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每當想起兩個月以來那些花樣百出,功能各異,材質也不盡相同的另類手雷,朱八十一就對說出這幾句話的那位哲人佩服的五體投地。雖然,他一直也沒弄清楚這句話到底最早是出自何人之口。

  事實上,在將新式火藥配方和竹筒手雷製造流程上繳之後的頭半個月,他已經深切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高明。除了那些花樣和功能都在不斷翻新的手雷之外,手雷的投擲方式,在蘇明哲和李慕白等人的共同努力下,也產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有專用的發射繩,可以綁在手雷上。使用者揚起胳膊甩幾個圈子之後,再猛地鬆開手指將手雷和繩子一道甩出去,發射距離至少比徒手增加一倍以上。

  有特製的竹彈弓,事先反彎成一個巨大的弧,然後把手雷安到末端的發射勺裡頭,扣動扳機發射出去。通過竹臂中蓄力的瞬間釋放,可以將裝了一斤黑火藥鑄鐵手雷,發射出三百步遠。非但取材方便,造價低廉,操作起來也非常簡單易學,實在是居家旅行,殺人越貨的上上之選。

  還有一種特大號的發射器,則參考了蒙元軍隊中常見的回回炮。由配重、槓桿和支架等部件組成。發射時的程序雖然繁瑣了些,需要首先固定槓桿,然後朝槓揚起一端的配重筐裡裝填沙土,最後才能扣動扳機,將槓桿另外一端發射斗裡的,裝填了整整四斤黑火藥的特大號手雷砸出去。但最大射程卻能到達一千多步,折合後世差不多有一千五百餘米,無論是威力,還是射程,都甩了原來的回回炮不止二十條街。

  最後這一種發射器,幾乎完全由趙君用麾下的司庫參軍李慕白一個人單獨研製。那廝在第一次旁觀新配方黑火藥發射時被嚇尿了褲子之後,便徹底迷上這種「神授之物」。不但參與了各種「新式」手雷的研發改進工作,還廢寢忘食地製造各種投擲器械。在朱八十一出門去收購硝石,順便實地觀測這個時代黃河兩岸地形之前,那廝已經將回回炮改進出了城頭專用、野戰專用和精簡便攜三種型號。眼線正帶著一群徒弟在根據實際發射情況,總結配重、砲彈重量、發射臂、發射距離四者之間的關係。期望能總計出一套完整的口訣來,以便在實戰中,做到想讓手雷落到誰頭上就落到誰頭上的目標。

  無論這個宏偉的目標到底能不能實現,手雷都因為其巨大威力,都成為了各軍武器的首選。相比之下,大刀、長矛、盾牌、鎧甲等冷兵器和防禦裝備,就爭奪得不像原來一般強烈了。拜此之賜,上次戰鬥中從羅剎兵身上扒下來的兩千九百多副鑌鐵甲,倒是有一千兩百多副落到了左軍手裡。

  能一次性得到這麼多製作精良的鑌鐵甲的原因主要有二,首先是因為左軍在戰鬥中的確起到了逆轉乾坤作用,事後多分一些戰利品,其他各部也說不出什麼多餘的話來。其次麼,則純屬趙君用私下裡以前剋扣左軍器械行為,所做出的一點兒補償。經歷了城外一戰之後,他再也無法拿朱八十一來歷不明說事兒,勉強將後者真正當作了徐州紅巾的一員。雖然在州衙裡頭議事時,還經常會給朱八十一甩臉色看。

  對於趙君用這種小肚雞腸行為,朱八十一鬱悶了幾次之後,倒也漸漸習慣了。五根手指還有長有短呢,他不可能要求整個徐州軍上下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像芝麻李一樣大肚能容。

  在城頭上親眼目睹了那一場血淋淋的殺戮之後,他算徹底被推進了這個時代,徹底把自己當成了徐州軍的一員。不管是主動也好,被動也罷,他總算明白了,在蒙元大部分上層人物眼裡,他和芝麻李、趙君用等人其實沒任何兩樣。

  哪怕在腦袋上刺上兩個大大的字,「順民」,對方依舊會毫不猶豫地把刀砍過來。因為在對方眼裡,他們和芝麻李、趙君用以及城內城外的所有漢人一樣,都是被征服的奴隸,隨時可以予殺予奪。儘管他與李、趙兩個實際上在長相、生活習慣,說話穿衣方面,不刻意去找的話,已經找不到任何相似之處。

  朱八十一對做奴隸不感興趣,無論是在上輩子還是這輩子,無論是給異族做奴隸還是給自己同族做奴隸,他都不感興趣。所以既然已經被迫融進來了,他就不能再抱著原來的那種想法,找機會偷偷溜走去抱朱元璋的大腿。他就必須努力做一些改變,避免自己和徐州軍一道,像上輩子所處那樣時空一樣,消失於歷史的長河當中。

  最簡單的改變舉措,向軍隊中引入火器,目前已經初見成效。經過城外一場惡戰之後,整個徐州軍上下對火器重視的程度,絕對已經屬於這個時代之冠。擲彈兵這個稱呼,也不知道提前了多少年,正式進入了歷史舞台。每個軍、每個營都有專門的擲彈兵,每天訓練時消耗的各類手雷數量都數以萬計算。「轟隆隆」地在城外就像打雷,把城池附近的空地炸得到處都是大坑。

  「轟隆隆!」又是一連串巨響,將朱八十一從回憶中拉回現實。馬上就要進城了,頭頂上的煙塵厚度,與朱大鵬所處的二十一世紀帝都絕對有的一拼。如果把城門換成鐵閘,把守城的士兵臉上都套個鐵罩子的話,朱八十一都懷疑自己來到了電影魔戒中的世界,就差有人突然跳出來,叫自己一聲白衣薩茹曼,或者索隆大魔王了。

  不行,老子是正面角色,絕對正面!朱八十一被自己心裡頭突然冒出來的古怪想法嚇了一跳,趕緊默默地糾正。融合了屬於不同時空的兩個靈魂,他心裡經常會冒出一些神經質的想法。整個人看起來也神神叨叨的,動不動就自言自語一番。

  城門口當值的士兵們,卻不覺得朱大都督有什麼不正常。能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的大英雄,就該特殊一些。如果言談舉止都和大傢伙一樣,那才是真正的不正常。因此,遠遠地看到朱八十一的馬頭,就搶先上前施禮,「都督回來了!都督路上辛苦!」

  「回來了,回來了!」朱八十一也習慣了被人以官職相稱,騎在馬背上拱手還禮,「弟兄們都安好吧!最近城裡有事情麼?大總管和長史兩個安好?!」

  「都好,都好,城裡最近沒任何事情發生。除了一些不安分的蒼蠅,總是想混進來打聽火藥的事情。被趙長史都給抓出來,一刀宰掉了!」眾兵丁都知道他沒什麼架子,讓開道路,七嘴八舌地回應。

  「難免的事情!」朱八十一笑了笑,大聲補充,「人家吃了敗仗,總得找出個具體原因來。否則睡覺時怎麼可能踏實?!」

  「哈哈哈哈!」眾人被朱八十一的幽默話語逗得仰頭大笑。豈止是睡不踏實?簡直是聞風喪膽才對。在打敗了兀剌不花之前,徐州軍所能控制的地盤,不過是黃河以南,云龍山以北的一畝三分地兒。出了這個範圍,非但蒙元地方官員們要喊打喊殺,就連一些規模稍大一點兒的寨子,也對李大總管的號令絲毫不當一回事情。而如今,這方圓兩百里內的寨子,哪個不是主動送來了錢糧?蒙元朝廷的地方官們雖然不敢像各寨的土財主那樣明著投懷送抱,暗地裡,也沒少派人前來遞好話,偷偷送上成車的銀子,只求能和芝麻李達成默契,不去抄他們的老巢!

  笑夠了,大夥又跟在他的戰馬屁股後,七嘴八舌地匯報,「那些蒼蠅,十個裡邊至少有七個是衝著都督您來的。到處打探您被彌勒附身的事情。大光明使吩咐,要小的們隨便吹,吹得越玄越好。所以小的們就說您是佛陀轉世,左手握著閃電,右手握著霹雷。左右兩手一張,指哪打哪!」

  『好在還沒說我上嘴唇著天,下嘴唇著地!』朱八十一無奈,只能笑著沖大夥拱手,「呵呵,多謝弟兄,多謝弟兄給我助威了」。

  在光明使唐子豪和長史趙君用兩個人的一正一反,共同努力下,朱八十一這個神棍是當定了。眼下即便他自己主動承認,自己壓根兒不是什麼彌勒教的大智堂堂主,對彌勒教的經文也一句話都記不得。也照樣有人認為,這是佛子大人故意是使出的障眼法,意在考驗世道人心。絕對不會相信他其實跟那個傳說中的彌勒佛一文錢關係都沒有。

  然而彌勒佛只能用來矇蔽敵人,不能真的幫忙打仗。冒險潛行到敵軍主帥面前去扔手雷的事情,也只可用一次,根本無法複製第二回。眼下不光需要大規模引入火器,徐州軍整體上還缺乏最基本的戰術訓練,但懂得基本戰術的人,卻一個都找不到!

  想到這兒,朱八十一便又拉住了馬頭,轉過身來,衝著大夥打聽,「我不在這段時間,羅剎兵又鬧事沒有?又死了幾個,還剩下幾個活著的?!」

  「哈哈哈,他們?再借他們幾個膽子!」眾人聞言,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笑過之後,才帶著幾分快意回應。「沒鬧事兒,現在全都老實下來了,一群賤骨頭!每天都被高麗人押著去掏陰溝,倒馬桶,幹得認真著呢!」

  那天戰場的形勢逆轉太快,羅剎兵們根本沒來得及逃跑,就被淹沒在一片洪流當中。徐州將士恨他們屠了小沛全城,因此下手絕不容情。即便是主動放下武器投降的,也是一棍子撂倒,再七手八腳拿著石頭朝腦袋上猛拍。

  因此,等到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人想起來約束弟兄,禁止殘殺俘虜的時候,除了朱八十一腳下那十幾個被手雷震暈了的,還有一些自己跳進護城河裡頭的之外,其餘早已被殺了個乾乾淨淨。並且個個都被剝得像光豬一般,從頭到腳連一根絲線都沒有留下。

  倒是高麗僕從,見勢不妙就成批成批地跪在了地上,哭喊著投降。除了少數倒霉鬼被憤怒的徐州軍將士當場斬殺之外,其餘絕大部分,都安安心心做了俘虜,絲毫都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麼丟人的。

  見到此景,趙君用心疼得直呲牙。趕緊命人拿著漁網,把護城河裡掙扎的羅剎人都給撈上來,然後和那些被震暈了的傢伙一起,關到州衙內的監獄中聽候處置,。

  他這樣做倒不是心懷慈悲,打算放這些羅剎人一條生路。而是想找個機會,將俘虜們獻到紅巾軍大帥劉福通面前去邀功。畢竟這年頭,紅巾軍打敗官軍的事情已經不算新鮮。但打敗了羅剎鬼兵,並且抓了大把俘虜的事情,卻只有徐州紅巾才能做得到。屆時劉福通大帥一高興,徐州紅巾的地位肯定還能再上好幾個台階。從芝麻李到他,甚至到底下的普通一卒,地位都跟著水漲船高。

  趙君用的設想雖然美妙,但後來陸續發生的事情,卻令他後悔不迭。所有活下來的羅剎俘虜加在一起只有八十來人,比起五千多名高麗俘虜來說,簡直可以忽略不計。然而就這八十來頭臭魚爛蝦,卻給徐州城製造了無數麻煩。

  他們根本不肯像高麗僕從那樣,被抓到了就老老實實幹體力活贖罪。在被從州衙監獄放出來轉到俘虜營地的第一天,就試圖搶奪看守的兵器,集體逃走。雖然被看守和高麗俘虜們齊心協力給鎮壓了下去,但沒等大夥鬆一口氣,這些傢伙又悄悄地摸進設在州衙後院的火藥製造作坊,試圖偷新式火藥的製造配方。要不是當晚正好是趙君用帶隊巡邏,看到了州衙後牆的瓦片掉了滿地,差點兒就讓這些傢伙得了手。

  大怒之下,趙君用痛下殺手。當場把試圖偷火藥配方的羅剎兵給斬殺了一半兒。剩下的四十來個,則全都套上手銬腳鐐貶成掏糞工。每天由高麗俘虜押著,清理徐州城內所有陰溝。並與高麗俘虜們一道,將城裡的各類糞便收集起裝車,運到城外的麥田裡堆肥!

  高麗俘虜的認罪態度原本就遠比羅剎人「積極」,此刻居然爬到了以前主人的頭上,立刻對趙君用感激涕零。做起監工來非常賣力,只要羅剎人敢稍稍偷一下懶,立刻掄起棒子朝腦袋頂上招呼。如此又一個多月下來,四十多名羅剎俘虜便又死掉了一小半兒。最後剩下的這二十來個,也全都認命了。每天低著頭像騾馬一樣幹活,再也不敢起什麼搗亂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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