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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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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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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5 00:30: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打草谷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想附和都督大人的觀點吧,都覺得臉上熱得發燒。想出言反駁幾句,叫都督大人做買賣不要那麼黑心吧,都督大人的出發點卻是為了給大夥弄飯吃,純正到了已經無以復加的地步,誰要是反駁的話,簡直對不起左軍全體將士。一時間,除了伊萬諾夫之外,竟個個都把臉都憋得像只紅柿子般,隨便一捏就能流出血來!

  「太高明了,簡直高明了,如果早認識都督大人幾年,我一定會成為全歐羅巴最富有的人!」大猩猩的字典裡,可沒什麼「溫良恭謙讓」,獨自一人揮舞著胳膊,大聲喝彩。「都督,您將來即便不帶兵,一定也能成為大財主。伊萬諾夫願意追隨您,這輩子都護衛在您的作用。」

  「行了,別拍了!」朱八十一瞪了老兵痞一眼,低聲打斷。趁著大夥還在震驚中沒緩過神來,他索性把朱大鵬記憶裡的,關於遊戲裡裝備銷售的概念全都給倒了如來,如滔滔洪水般,灌進弟兄們的耳朵內。

  「這個客戶上門呢,千萬不要催著他們買,也不要輕易和他們討價還價,。要擺出一幅愛買不買,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的態度來!但是在購買了咱們的盔甲之後呢,就一定給他們一點甜頭。比如說,第二套,就可是給他打點兒折扣,第三套,則在第二套的基礎上多給一點兒甜頭。以此類推,但是也不能太多,要讓他不斷看到誘惑,不斷追加投入。如果他自己買了之後,還能再介紹別的客人上門,就把所介紹的客人購貨的款項,返一些到他的頭上。對於那些實在沒有錢,卻又特別想買的客人,也不要給他臉色看。要鼓勵他想其他辦法,比如拿生鐵、熟鐵還有糧食來換,或者通過不斷介紹其他客人上門,換取提成。當然,這個鐵料和糧食的兌換比率呢,一定不能比折合成銅錢差得太多。可以稍稍便宜一點兒,畢竟拿到銅錢後咱們還得去買糧食和鐵,不如直接拿了實物省事兒.....」

  這種放到二十一世紀都不算落伍的營銷概念,一群十四世紀的古人如何能聽得懂。只覺得都督大人越說越高深,越說越玄妙,最後所有佩服和驚詫都在心裡化成了濃墨重彩的兩個字,「奸商!」,永遠都無法抹掉。

  無論對朱八十一所灌輸的理念接受多少,眾人卻誰也沒出言勸阻他的「異想天開」行為。反正這種板甲,無論質量還是外觀,都遠遠超過了大夥曾經見到過的任何甲冑。即便不能像都督大人所說的那樣,賣成個驚人價格,至少,不會落到無人問津的地步。大不了,就算漫天要價,著地還錢一番,最後也不可能低於三十貫,照樣是賺得盆滿缽圓。

  並且這板甲還有一大好處是省料,羅剎人身上扒下來的大葉子鑌鐵甲,化成鐵水重新做成板甲,至少能省出五六斤鐵料來。而這時代羅剎人的個頭遠比紅巾將士大,他們身上扒下來的大葉子甲,弟兄們穿著並不合體。既然早晚都得重做,還不如藉機全煉化了,讓左軍的戰兵也能搭個順風車!

  所以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大夥都對去城裡開兵器鋪子的提議表示了贊同。兵器鋪子開張的第一天,事實也正如他們的判斷。所有看到擺在外邊隨便人用刀砍箭射的那套甲冑之後,都對此物大讚神奇。然而從蘇先生雇來的許掌櫃嘴裡聽到了板甲的古怪賣法和驚人價格,一個個都撇著嘴,頭也不回的走開了。

  第二天,情況依舊如此。看的人和摸的人絡繹不絕,但肯花錢買的人卻一個都沒有。「我就知道都督沒做過生意,辦法都是胡亂想出來的!!」司倉參軍於常林得到了消息,忍不住都偷偷搖頭,對朱八十一的經營理念,愈發地不屑一顧。

  然而就在兵器鋪子開張的第三天,他的兩隻眼睛就全掉到了地上。先是一位遠道而來向徐州販馬的客人,試過了板甲的對朴刀、長矛和弓箭的防禦力之後,當場命人取了兩大錠金子,將鋪子裡的三套甲冑買走了兩套。剩下的零錢也沒用找,而是把鋪子裡價格明顯比其他地方高出至少兩成的刀劍、矛頭,零零總總買了一大堆,於鎧甲一道裝上了馬車。

  這下,蘇記兵器鋪子一下子可就熱鬧了起來。前來試驗甲冑防護力的,前來跟掌櫃套問貨源的,還有試圖討價還價的,絡繹不絕。到了快打烊時,第三套鎧甲也被一個夥計打扮的人,急匆匆地用銀錠給換了去。連帶著店舖裡的各類兵器,也被散客林林總總地買走了一大堆,著實賺了個盆滿缽溢。

  第四天,行情愈發火爆。還沒等天過正午,三套鎧甲已經都找到了買主,來的稍遲一些的客人,只能站在鋪子裡扼腕長嘆。直到聽掌櫃說以後每天都有三套甲冑供應,並且能量身定做,才丟下一貫錢的訂金,興高采烈地離開了。

  於參軍讀了幾大車聖賢書,卻從沒在書本中看到如此情況。晚上關門後實在按奈不住好奇,便偷偷向許掌櫃打聽,到底為了那般,某些人居然如此敗家,把甲冑當成小孩子的竹馬來買?那些許老掌櫃聞聽,氣得連連搖頭。遺憾了好半天,才嘆息地說道:「真不知道蘇先生哪根筋歪了,怎麼會推薦了你去都督大人管賬?您老莫非不知道麼,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敢跑到徐州來賺巨額利潤的都是些什麼人?!這幫爺爺們,哪個在外邊手上沒沾過血?誰這輩子,沒結過三五十個仇家?買上這麼一套鎧甲穿在身上,就不用擔心挨冷箭,坐船騎馬心裡都覺得踏實。」

  「那,那鎧甲是稀罕,可那刀子和矛頭呢,他們買那東西有啥用?!」於常林如夢方醒,結結巴巴地追問。

  「你想想啊,既然能把鎧甲做到如此結實的地步,咱們都督造的刀子和矛頭,能差得了麼?從徐州這邊買出去,到了潁州那邊一倒手,弄不好就是雙倍的價錢。不但連本帶利都賺回來了,在回去的路上,還不至於空了馬車,不又是一筆好生意?!!」

  「那是,那是!」於常林終於開了竅,晚上回了家,就把這幾天學到的生意經記到本子上,反覆揣摩。到了晚年,終成為新一代陶朱公。這是後話,這裡暫且不提。

  單說那些買了鎧甲和兵器的,也不是人人都為了防身或者倒手。其中有五、六個商販,在稱了稱新式鎧甲的鐵料重量之後,立刻察覺到,此物的利潤恐怕有些驚人。

  要知道,徐州本地就盛產生鐵,只是因為戰亂和紅巾軍需求量過大的關係,價格才一再飆升。然而只要出了這一帶,鐵料的價格就立刻隨著距離拉遠而直線回落。到了一些小的鐵礦附近,每斤鐵料的價格,不過才二十幾文,有時候甚至還不到二十文,只相當於徐州城裡的六、七分之一。按這價格計算,那板甲總計用料不過三十餘斤,再加上皮弦,內襯等物,折合起來總成本絕對不到一貫錢。在徐州城內全賣到了七十多貫的天價,利潤高達百倍,令人如何能不動心。

  正如徐州城的許掌櫃所言,這個節骨眼上,敢到徐州販貨的,沒一個會是老實本分的商人。看到一百多倍的利潤後,個別商販立刻找了個距離徐州最近城市,悄悄地將甲冑拆分開來,請了請工匠用錘子敲平了,著手仿製。然而無論他們花多大價錢請了高明工匠來幫忙,在嘗試了幾天之後,鐵匠們都慚愧地退了工錢,自行求去。光憑著手中的鐵錘鐵剪和金剛鑽,誰也造不出同樣的甲冑來。即便是仿個八分相似,一個師父帶著四個徒弟,也得耗費四五個月時間。即便依舊有利潤可賺,每年只能做出兩、三套來,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那敢偷偷仿製板甲的奸商也不笨,立刻就想到了紅巾左軍手裡肯定有什麼了不得的新式工具。但是再派人去徐州城內偷師,卻驚詫的發現,該死的蘇先生早就用土牆和木柵欄,把左軍的武器作坊附近數十畝河灘,連同河道一起圈了起來。周圍還有士兵拎著明晃晃的刀槍來回巡邏,敢半夜偷偷翻牆或者硬往裡闖者,結果和擅闖徐州軍的其他製造手雷的秘密工坊一樣,當場格殺,絕不姑息。

  「奸商!」仿製不出來,偷師也偷不到,一些利令智昏的傢伙大罵了幾聲之後,只好另闢蹊徑,想通過犒軍的方式,跟左軍的主將去拉關係,然後徐徐圖之。七拐八拐終於找到熟人代為引薦,誰料卻得來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左軍都督朱八十一不在城中,五天前就帶著麾下戰兵五百和輔兵若干出徵去了。至於去了哪個方向,征討目標是誰,卻是一概不知。

  「還能有誰?這徐州附近,礙了芝麻李眼的,無外乎就那麼幾處地方!」大小的奸商們稍加琢磨,就將左軍的目的地推測了個七七八八。隨後趕緊派出人手打聽,果然不出他們所料,那徐州大總管帳下的左軍都督朱八十一,居然率部渡過了黃河,直撲黃河北岸,背靠山陽湖的吳家莊而去,誓要把吳家莊蕩為平地。

  「五百披甲,、就想能蕩平吳家莊?他芝麻李也太託大了吧!」所有得知這個消息的人,都立刻瞪圓了眼睛。

  那吳家莊雖說只是個莊子,自保能力卻絲毫不比滕州、單州這些縣城來得弱。莊主吳有財的祖上也算是一員虎將,曾經伴著李庭芝大帥駐守揚州,打的元軍數年不能寸進。後來伯顏繞路攻破臨安,謝太后帶著滿朝文武投了降,李庭芝無糧無援,兵敗赴水自殺。吳家的這位先祖才隨著副將孫貴、胡惟兩人投了蒙元,並且還被升了一級,做了新附軍萬戶。不久又逢忽必烈下旨裁撤新附軍,他便帶著嫡系部曲到山陽湖畔開荒種地,上下齊心,很快便建起一座莊子,活得自在逍遙。

  山陽湖中原本也沒什麼特產,所以吳家莊也和周圍什麼李家莊,祝家莊一樣,只能算一個結寨而居的地方土豪,在這個時代隨處可見。可到了吳有財這輩兒,卻鴻運高照。某日於湖中一座小島避風時,居然在沙灘上撿到了一大塊紫銅來。隨後又回家帶著幾個兒子上島去挖,才發現島上居然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黃銅礦。雖然開採起來需要費很多力氣,卻也發了一筆天降之財。

  吳有財為人豪氣,郊遊廣闊。回家之後立刻花錢打點了官府,買下了整座湖心島。然後又勾結官府,領取執照,開礦煉銅。一邊召集人手來做幫傭,一邊招募三山五嶽的豪傑到莊子上做打手。幾十年下來,把個吳家莊經營得風生水起,一躍成為周圍幾百里數一數二的大堡寨。非但官府要買幾分薄面,江湖上的綠林好漢路過吳家,也只會遠遠地停下來在莊外討杯水酒喝,然後再繼續到別處打家劫舍。對吳家莊和吳家的產業,卻是絕對不敢打半點主意。

  也不是江湖好漢們多給吳老爺面子,而是這個莊子太硬,他們根本啃不動。憑著銅礦是上的產出,眼下吳家,光是不要務農的家丁、教頭,就有兩三百號。再算上莊客、佃戶、長工和奴僕,全部成年男子恐怕有四五千人。並且都是一等一的壯漢,可以把打鐵的錘子舞得虎虎生風。

  萬一莊子遇襲,眾人就會紛紛拿了武器守衛莊牆。再點燃報警烽火,請四周的其他莊子火速來援。屆時到吳家莊打草谷的綠林好漢,非但討不到任何便宜,連全身而退都有可能成為奢望!

  注1:早期的板甲,在歐洲出現於十四世紀初。之所以普及性不強是因為高爐煉鐵和水鍛兩個瓶頸。而小型煉鐵高爐在中國卻已經出現了快一千年了。水力鍛錘則在意大利的城邦中也有了雛形。到了十四世紀中晚期葉,也就是書中的1352以後幾十年,板甲開始在歐洲裝備部隊。並且在英法百年戰爭中逐漸成為長弓手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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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5 00:30: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吳家莊

  就這樣一座令綠林好漢們垂涎三尺卻始終不敢觸碰一下的大莊園,芝麻李居然僅僅派出一千五百人就想將其打下來,真的是有些得意忘形了。當即,因為仿製板甲憋了一肚子怨氣的奸商們就起了歹心,悄悄派手下騎著快馬去給吳家莊送信,準備看攻守雙方如何鬥得兩敗俱傷。

  根本用不著他們提醒,朱八十一帶著人馬剛一過黃河,吳家莊的莊主吳有財就已經得到了消息。立刻,老莊主就將三個兒子和族中宿老,以及管家、帳房、西席、槍棒教頭和江湖死士們全叫到了一起,群策群力商量起了應對辦法。

  「來得是朱八十一!」吳老莊主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圍著八仙桌來回踱步。「麾下大概帶了一千五百多人,其中應該有三分之一是戰兵。另外還有斥候三十多個,每人都是雙騎。武器麼,應該還是長矛居多。比較特殊的是,他們這次推了很多雞公車,估計是怕將莊子攻破之後,東西多得帶不走,所以專門......」

  「欺人太甚!」沒等莊主吳有財介紹完,底下人已經義憤填膺。所有聞聽者都覺得紅巾軍太目中無人了,簡直把吳家莊當成了尋常草市一般,居然敢推著雞公車前來隨便搬東西!

  「來得是朱八十一!」吳有財將手鬆開,舉在身體兩側向下壓了下壓,示意大夥稍安勿躁,「就是去年冬天逆著數萬大軍殺到兀剌不花的帥台前,將後者用盞口銃轟飛的那個。如果紅巾軍的告示屬實的話,此子,恐怕勇武不在關張之下!」

  「嗡!」底下的議論聲立刻小了一半兒。自從兀剌不花兵敗身死之後,這朱八十一的名字,簡直已經將大夥的耳朵都給磨了老繭出來。亂紛紛的江湖傳聞當中,說此人是彌勒轉世,隨手可發掌心雷者有之。說此人豹頭環眼,萬夫難敵者有之。甚至還有傳聞說,此人自幼得了名師傳授,學了唐代空空兒的絕技,可以隔著幾百步遠飛劍取人首級。指哪打哪,絕不落空。

  跟這樣半人半妖的傢伙為敵,大夥可是誰都心裡敲小鼓兒。人家根本連招都不跟你過,隔著幾里地遠拿手一招,你的腦袋瓜子就不翼而飛了。你即便武藝再好,身邊的士兵再多,有個什麼用?

  當即,幾個江湖死士就慘白了臉,目光躲躲閃閃往地面上看,彷彿地面上能長出金子一般。幾個吳姓的本家宿老,也手捋著花白的鬍子,開始嘆息著搖頭,「他大伯,既然來得是朱八十一。要不,咱們將芝麻李要的錢糧如數給他?!趁著姓朱的那廝還沒殺到家門口,好歹還能有個商量。這要是真打了起來......」

  「四叔、六叔、七叔,你們這話就差了!」沒等吳有財開口回應,他的長子吳良謀已經豎起了眉毛,大聲反駁道:「他朱八十一固然厲害,咱們吳家莊的兒郎也不是吃素的。憑什麼把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錢糧,讓他們隨便送一張紙來,就白白地拿走?!眼下世道越來越亂,今天來了芝麻李,明天說不定還會來芝麻張、芝麻王、芝麻趙,要是隨便一個土匪頭子就從咱們吳家莊搬走大傢伙的血汗錢,咱們吳家莊即便有一座金山,又經得起人家幾搬啊?!」

  「那,那......」被後生晚輩當眾給折了面子,幾個宿老的臉色騰地一下就漲了個通紅,「那朱八十一又怎麼能跟普通流寇一概而論?他可是會用掌心雷......」

  「不是掌心雷!」吳家莊大公子吳良謀搖搖頭,低聲回應。作為下一任莊主的繼承人,在危急時刻,他顯得遠比莊子裡的大多數長輩鎮定,「應該用的是手雷。咱們派往徐州賣生鐵的夥計們都打聽到清楚了,眼下紅巾賊天天都在城外訓練扔的就是那玩意兒!」

  「即便是手雷,也得靠近了才能扔吧?!在一萬大軍的重重保護下,殺到兀剌不花的帥台前扔手雷,這,這,當年平話裡的頭常山趙子龍,其勇也不過如此!」吳有財的叔伯兄弟,吳家莊的宿老吳有德氣沖沖地看了侄子一眼,急得火燒火燎。

  都怪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那芝麻李派人來要「保安費」,給他便是。反正即便不給芝麻李,每年打點官府的花銷也不會太少!可自己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侄兒,居然說芝麻李要得太多,建議大夥先拖延些日子,找機會討價還價一番。自己身邊這些愛財如命的叔伯兄弟們,居然聽了一個毛孩子的意見,真的拖延了起來!

  這下好了,討價還價還沒開始呢,朱八十一已經帶著兵馬殺到家門口了。萬一他真的像傳說那樣,比趙子龍還勇猛,這闔莊上下五千餘戶男女老少,還能有活路麼?!

  「即便是趙子龍,也是因為曹操不讓放箭,才僥倖殺出了重圍。」吳良謀晃晃手裡的蒲扇,對吳有德的擔憂不屑一顧。「兀剌不花之所以著了他的道,是因為事先不知道有手雷這種東西存在。而咱們,卻早就做好了相應準備。」

  「準備,準備了什麼。就你平素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真的遇到事情,他們敢去捋芝麻李的虎鬚?!」聽自家侄兒說得越不當一回事,吳有德越是心中覺得恐慌。自己年青時候,可不像這般張揚。走在路上通常都低著頭。要是自己年輕時候也跟侄兒這般兩眼上翻,估計早就摔死在路上了,怎麼可能跟著哥哥一道攢起偌大個家業來!

  想到這兒,他就忍不住後悔,不該當年不該聽了老妻的話,把下一代莊主的職位,讓給了這個讀了一肚子書的侄兒。這下好了,讀了一肚子書的人,傲氣也攢了一肚子。在這大亂之世,卻不懂得處處低頭,這不是存心要給吳家莊帶來滅頂之災麼?

  正值滿腔邪火無從發洩之際,卻又聽吳良謀說道:「若是侄兒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不頂事,咱們怎麼可能這般早就得到紅巾賊要來的消息?那朱賊再勇猛,也不過是血肉之軀。眼下咱們莊子中,光是強弩就不下三十具。躲在高牆後用弩箭射,他即便真的是什麼佛陀轉世,也照樣超度了他!」

  「這.....?」吳有德接不上茬了。平心而論,他也不認為自己的莊子那麼容易被人從外面攻破。只是從沒真正和別人打過仗,本能地感到恐慌而已。

  趁著他發愣的時候,大公子吳良謀又笑著說道:「二叔您不要著急。您剛才沒聽我爹說麼?這朱八十一隻帶了五百多甲兵,一千多輔兵來打咱們吳家莊。很明顯,芝麻李那廝剛剛打了一個勝仗,有些得意忘形了。就這一千五百多烏合之眾,侄兒只要稍稍動動計謀,就讓他來得去不得!」

  「怎麼個來得去不得?」「良謀,你的辦法靠譜麼?」「良謀,錢財是小。你可別把禍事招到莊子裡頭來!」吳家莊的宿老們聽得心底寒氣直冒,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用顫抖的聲音詢問。

  「半路伏擊!」吳良謀想都不想,乾脆利落地拋出答案,「那朱賊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咱們只要在他的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然後趁其不備,亂箭齊發。即便他本事再大,也早射成刺蝟了。還用怕他什麼靠近了扔手雷?!」

  「不行!」沒等吳有德做出任何回應,吳家長房裡最小的兒子,老三吳良方已經跳了出來,大聲反駁。「絕對不行,如果那樣做了,咱們吳家莊肯定要大禍臨頭!」

  「老三,你什麼意思?!」吳良謀舌戰群雄戰得正快意,卻被親弟弟兜頭敲了一棒子,翻翻眼皮,十分不滿地質問。

  「大哥,大哥這個計謀肯定,肯定是好的!」吳良方被嚇得一縮脖子,然後用非常小聲音回應,「但是,但是有點不合時宜。那,那朱八十一的確只帶了一千五百人,大哥半路設伏,肯定也能打他個措手不及。說不定,能將這一千五百人全都滅了。可是,可是那樣,咱們吳家莊就跟芝麻李結了死仇。芝麻李聽到消息後,肯定會把所有兵馬都拉出來,向咱們討還血債。咱們,咱們的莊丁雖然英勇,可用三、四千莊丁去擋芝麻李十萬大軍,恐怕,恐怕淹,也被人家給淹死了!」

  「是啊,是啊!良謀,你這真不是好好主意!」

  「小謀子啊,不是叔叔說你。你這孩子,太好高騖遠了!」

  「嗨,讀書多,把心眼讀死了!只想著打,打,打,卻沒想到自己有多少斤兩!」

  「是啊,只想著借朱八十一的人頭成名,卻沒想想,打了孩子,會把人家的娘給招出來!」

  「先前我說給了吧,你非要跟人家討價還價。這回好了,打打不得,跑跑不得,咱們爺幾個,除了伸長脖子等著挨宰,還能幹什麼?!」

  眾宿老們頓時都來的精神,跟在吳良方身後,對吳良謀口誅筆伐。彷彿他才是帶兵來打吳家莊的主將一般,朱八十一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嘍囉而已。

  「你們?」少莊主吳良謀聽了,氣得兩眼冒火,額頭上青筋突突亂跳。還沒等開戰呢,莊子裡的人心居然就亂成了這般模樣?也不怪那芝麻李沒把吳家莊當一回事!!人的臉都是自己掙的,自己都不要了,又如何能奢求別人?!

  「嗯,哼!」正恨不得拿出針線來把眾人的嘴巴都縫起來的時候,耳畔突然傳來了自家父親,吳家莊老莊主吳有財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像先前那樣四平八穩,不疾不徐,「嗯哼,嗯哼!那個他二叔、三叔,各位兄弟,良謀他還是個孩子,自然不會想你們大夥想得那麼周全。但眼下咱們的第一目標是群策群力渡過眼前這道難關,而不是教訓孩子!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這......?」眾人臉色一紅,訕訕地閉上了嘴巴。

  吳有財對著自家大兒子和小兒子笑著點點頭,然後繼續說道:「你們兩兄弟的觀點雖然不一樣,目的卻全都是為了咱們這個莊子。所以無論說得對不對,我這個當爹的心裡都覺得好生欣慰。接著說,把自己想說的話全說出來!別管你那些叔叔們怎麼評價,他們同樣也是為了大夥,為了這個莊子裡的所有人!」

  一番話,說得眾人心裡頭都覺得熱乎乎的,彼此之間目光相遇,也不再是火花四濺了。

  低頭想了片刻之後,吳良謀又把頭抬了起來,看著自家的父親眼睛承認,「剛才孩兒的主意,的確是急噪了些。沒考慮芝麻李的後續手段。所以還是先聽聽三弟的想法吧,他向來比我這個當哥哥的穩重。」

  「是啊,是啊!老三,你繼續說吧!你一向穩重,你來說說,咱們該怎麼辦?!」聽見吳良謀主動認錯,吳有德,吳有義,吳有富等族中宿老都笑呵呵地將目光看向吳良方,同時大聲給後者鼓勁兒。

  「那我可就說了!」盛情難卻,三公子吳良方又站了起來,衝著叔叔們輕輕拱手,「其實啊,情況也沒大夥想得那麼糟!」

  「什麼意思!」眾宿老沒想到能聽見這麼一個答案,愣了愣,詫異地追問。

  吳良方輕輕將手向下壓了壓,學著自家父親的樣子,笑呵呵地補充,「咱家先前只是想跟芝麻李討價還價一番,並沒說過一文錢都不給他。雙方還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之所以派兵過來,無非是想拿咱家立威,殺雞儆猴,讓其他莊子乖乖交錢而已。」

  「那,那就給他。趕緊派人去跟朱,朱將軍說,錢,咱們加倍給。請他速速罷兵回徐州去吧!」吳有德等人精神立刻振作了起來,站起來七嘴八舌地嚷嚷,「快去,快去。別用你哥手下的人。他手下那些,都是跟他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

  「現在再主動去投降,估計就不是加倍的事情了!」吳良方有將手向下壓了壓,鎮定自若。「人家走得雖然慢,一天才二十里路,也馬上就要到咱們家門口了。這沿途的糧草消耗,少不得也需要咱們家出。」

  「出,出,要多少就給他多少。只要他肯罷兵!」眾宿老又跳了起來,沒口子答應。

  「不能這樣!」吳良方輕輕搖頭,微笑著向大夥解釋,。「這個節骨眼上,咱們不能主動去迎降。第一,對方見咱們服軟,肯定會漫天要價。第二,芝麻李的人馬打到咱們家門口,又掉頭走了。明顯是跟咱們之間達成了什麼協議。萬一將來朝廷想要追究,咱們家得花多少錢上下打點,才能滿足那些貪官的胃口?!」

  「那,那可怎麼辦,怎麼辦啊?!」聞聽此言,吳有德、吳有義等人立刻又成了霜打後的茄子,把腦袋耷拉到了地面上。雖然守著一座銅礦,可那每年煉出來的銅,有一大半兒都拿出去喂了貪官了。這還是吳家莊沒有任何把柄被人家抓在手裡的情況下。如果有了真實把柄,豈不是整座銅礦,還有整個吳家莊,都得被貪官們一口給吞了去?!

  「只能先打一打,邊打邊談!」吳良方輕輕嘆了口氣,把頭轉向自家父親和大哥,低聲說道。

  「嗯,那就死守不出!只要咱們能守住三天以上,滕州的官兵,就是爬也爬過來了!」吳良謀汲取先前教訓,笑著給弟弟拾遺撿漏。

  「滕州的官兵?」吳良方看了看自己的哥哥,聳肩而笑,「就是咱們守上一個月,官兵也不見得能爬過來!那芝麻李打敗了兀剌不花之後,三個月來,沒向黃河以北發一兵一卒。滕州的官兵也沒封鎖黃河渡口,這裡邊有什麼勾當,大哥你還不明白麼?」

  「啊!」吳良謀又鬧了個大臉紅,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兒,期期艾艾地質疑,「老三,你是說,你是說滕州的達魯花赤勾結芝麻李?怎麼可能,他可是地道的蒙古人!?」

  「蒙古人,也不都是一根筋。打又打不過,丟了城池的話,還要被中樞問罪?他何必不破財免災呢,況且又不用花他自己的錢。以避禍之名向州裡的富戶募捐,說不定除了給芝麻李的,自己還能剩下不少。大哥你想想,沒有滕州那位達魯花赤老爺默許,芝麻李的人,能大搖大擺地過來向各個莊子討要錢糧麼?」

  這下,吳良謀終於沒話可說了。他在書本裡學的都是君正臣直,將士用命。可惜到了地方上,卻完全跟書本裡走的是兩條路子。

  「那,那咱們為什麼還要打?」吳有德、吳有義等人在旁邊聽得著急,紅著眼睛追問。

  「為了更好的討價還價!」吳良方嘆了口氣,低聲解釋,「芝麻李的兵也不是撒豆子變出來的。也舍不得在咱們一個小小的莊子上損耗太多。只要咱們不是主動出擊,紅巾賊在攻打莊子時死了人,就不能怪罪在咱們頭上。當他們發現咱家是塊難啃的硬骨頭之後,阿爹再派人出去跟他們談條件,就容易多了。一則,紅巾賊的要價就不會向先前一樣離譜,二來,萬一過後朝廷問起來,咱家也可以說,是紅巾賊久攻不下,知難而退了。這樣,雙方就都有了退路,誰也不會真的發狠死拼到底!」

  「這......?」吳有德、吳有義等宿老低聲沉吟,不知道三公子的方法是否妥當。然而比起大公子先前的主動迎擊之策來,此招至少不會給吳家莊帶來滅頂之災。想了片刻,他們將目光轉向莊主吳有財、低聲詢問,「大哥,您看呢?老三的法子是否可行!」

  「雖然稚嫩,卻也不無可取之處!」吳有財老懷甚慰,拍著座椅扶手大聲回答。「你們呢,你們大夥還有什麼補充的沒有?」

  後半句話,是針對管家、西席、槍棒教頭和江湖死士們問的。這些人端得都是吳家的飯碗,當然輕易不會跟幾個公子唱反調。沉吟了片刻,陸續回應道:「這個,三公子的辦法,應該,應該就可行吧!」

  「是戰是和,莊主您做決定好了。我等誓死追隨您!」

  「你呢,老二!」從眾人嘴裡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吳有財又笑著把目光投向自己的二兒子,一直沒說話的吳有田。「你哥哥也說過了,弟弟也說過了,你的意思呢!」

  「打,真的要打的話,我要去把莊子裡的黑狗和黑貓都抓到院牆上。再收集一些糞便和騎馬布等至陰之物。待紅巾賊亮出手雷時,立刻潑將下去.....」吳良田想了想,揮動著拳頭說道。雙目之間,充滿了降魔除妖的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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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初試啼聲

  「胡鬧!」話音未落,吳家老大和老三異口同聲呵斥。隨後這個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那個一句「用那污穢之物克敵,純屬兒戲!」把吳良田訓了個體無完膚。

  老莊主吳有財聽了,卻依舊嘉許地點頭,揮了揮手,打斷了老大和老三的話,叫三兄弟各自下去準備,到時候一起到莊牆上展示身手。吳良謀和吳良方兩人聽了,心中『暗叫父親大人糊塗』,卻終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好怏怏地去了。

  其他族中宿老和西席、教頭、死士們,見基本上已經沒自己什麼事情了,也都紛紛起身告辭。待屋子裡的人散得差不多了,管家吳福先提著燈籠去外邊巡視了一圈,然後又慢吞吞地轉了回來,看了看坐在桌子邊喝茶的吳有財,先掛起燈籠,然後笑呵呵的拱手,「恭喜東翁,家中麒麟已生頭角!」

  「不過是個孩子罷了,你不用過分誇他!」吳有財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拎起茶壺,親手給管家斟了一盞,「他福叔,坐下喝口水吧,是金子還是黃鐵,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東翁.....」管家吳福愣了愣,欠著屁股坐了半邊椅子,然後端起茶杯慢品,「希望成色不會太差吧,否則,莊主您這回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些!」

  「不放到火上,怎麼能試出成色?!」吳有財笑了笑,兩隻眼睛眯縫起來,活脫一隻年過百歲的老狐狸,「世道馬上就要亂了。島上的銅礦,估計也沒幾年好挖了!老二、老四他們,又都不是什麼省心的。我不在這個時候趕緊想辦法,留著家裡的錢財,等著給別人來拿麼?!」

  「東翁看得長遠!」管家吳福又笑著拍了一句馬屁,然後繼續說道:「其實大公子今天所言,未必沒有道理!但跟三公子比起來......」

  「他們哥倆兒能都把心思放在一致對外上,總比我那些兄弟總想著對付我強!」吳有財又了喝了一口茶,看著潔白的杯子說道,「銅有銅的用法,鐵有鐵的用法,只是看落在誰人手裡罷了。回去睡了,反正該做的我已經都做了,希望成色別太讓我失望才好!」

  說罷,一口將杯子裡的茶水喝乾,於管家兩人,各自分頭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莊子大門口左側望樓上的大銅鐘,便被值班的莊丁用力撞響,「當噹噹——噹噹噹——噹噹——」,隨即,驚慌的呼喊聲響遍了全莊,「紅巾賊來了!」「紅巾軍來了!」「紅巾賊殺到大門口了!」

  「別慌,別慌,都,都給我上院牆!」一宿都沒合上眼睛的吳有德拎著把上面鑲嵌了七顆大寶石的「干將」衝出房門,衝著慌亂不堪的莊丁們大聲招呼,「打退了紅巾賊,今年的紅包加倍。要是讓紅巾賊殺進來,大夥即便逃得了性命,過後也得活活餓死!」

  說著話,豎起寶劍,用鑲嵌著寶石的側面朝莊丁的後背上亂拍。那些莊丁都是受了吳氏父子供養多年的,挨了幾下之後, 也漸漸恢復了秩序。紛紛返回房間拿出大刀長矛,亂鬨哄地順著馬道朝莊牆上爬去。

  「不用急,不用急。先看看紅巾賊從哪個門攻過來。就一千多號人,總不可能把四面牆全給圍了!」大夥都快爬一半兒了,老莊主吳有財方打著哈欠走了出來。一邊讓僕人給自己披甲,一邊大聲吩咐。

  「是!莊主!」莊丁和江湖死士們聞聽,心裡頭登時踏實了一大半兒。開始在院牆內按照平素訓練時的次序整隊,然後一波借一波沿著馬道往城牆上走。

  不多時,吳家三個少爺,吳良謀、吳良田和吳良方,也全身披掛整齊來到了院牆下。先跟自家老爹打了個招呼,然後急匆匆爬上牆頂,手搭涼棚向外觀看。

  只見正南方的大路上,遠遠走來一票兵馬。人數不多,隊形卻甚為齊整。三人一排,三人一排,迤邐拖出半裡之遠,就像一條剛剛睡醒的長龍,沿著大路的右側緩緩向前蠕動。大路的左側,卻完全空了出來,彷彿還有人敢跟他們逆向而行一般。

  「這就是良謀嘴裡的烏合之眾?!」吳有德第一個變了臉色,悻然說道。他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以往綠林綹子和朝廷官兵從莊外「路過」時,他沒少跟在莊主吳有財身後跟這些人打交道。然而無論綠林豪傑也罷,朝廷精銳也好,走路時都像蝗蟲一般,烏央烏央一大片。誰能做到外邊的紅巾賊這樣,即便是行軍之中,也是秩序井然,根本不見絲毫混亂的痕跡?!

  「他們只有二十多名騎兵!」吳良謀卻彷彿根本沒聽見自家二叔的嘲弄,望著迤邐而來長龍,喃喃自語,「估計只是用來做斥候。走在前面那十幾排,應該就是戰兵了。最後邊那些推著雞公車的,大概輜重兵,那中間既沒有推雞公車,又在背上背了個包裹的,算是什麼兵種?看上去好生怪異!」

  「就是輜重兵,也比咱們這邊莊丁強!」吳有德又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紅巾軍,滿臉懊悔,「希望那朱八十一是個肯講道理的,能給咱們一個說話的機會。大夥都給我聽著,等會兒沒我大哥的命令,你們誰都不准放箭!聽到沒有?如果誰敢亂放箭的話,我就把他交出去!」

  最後半句話,卻是向周圍的莊丁和教頭們吼的。幾個正蹲在院牆頂上擺弄強弩的教頭,則紛紛抬起頭來,大聲保證,「二莊主儘管放心,咱們心裡有譜。今天是只圖自保,不會主動傷人!」

  「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吳有德嘆了口氣,輕輕點頭。紅巾賊已經殺到家門口了,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只能努力掙扎一番,看看能不能憑藉自身實力讓對方有所忌憚,然後再坐下來慢慢談「和解」條件。

  「他們,他們從大路上下來了,下來了!」有莊丁嘴裡發出大聲的喊叫,手指遠處的敵人,驚慌失色。

  吳有德繼續手打涼棚朝遠處看,只見那些紅巾軍在一面將旗的指引下,緩緩離開了大路。順著通往莊子正門的小徑上走了一小段,然後停了下來,重新整理隊形,由縱變橫。緊跟著,隊伍中忽然響起一聲悠長的畫角「嗚嗚——嗚嗚——嗚嗚——」

  跟在隊伍末尾的輜重兵立刻分頭向後退去,一列接著一列,繞成了一個大圈子。緊跟著,將雞公車的車頭車尾絡繹相連。居然就在莊丁們的眼皮底下,將一座大營的雛形擺了出來。

  「嘶!」見到此景,莊牆上的眾人齊齊倒吸了口冷氣。那雞公車在黃河兩岸是最為常見之物。一個木頭輪子外加兩根棍子,推起來就可以走。特別適合於鄉間小道上運送糞土、乾柴、稻穀等東西。幾乎是個成年男子都能玩得團團轉。但是,千幾百年來,卻是誰也沒把它用到軍隊的安營紮寨上。

  還沒等他們把一口冷氣吸完,遠處的隊伍裡又是一聲悠長的畫角,緊跟著,那些身上背著包的士兵也以列為單位,依次行動了起來。先魚貫進入雞公車剛剛圍出來的營地中,互相幫忙將身後的背包解下。然後打開背包,將一件件黑色的鎧甲套在了身上。

  「鐵甲軍,他們居然背的是鐵甲!」吳家莊的院牆上,又發出一連串慌亂的驚呼。每名雜兵都有一套鐵甲穿,那些負責衝在最前方的戰兵,還不得用鐵殼子套起來?!

  彷彿為了驗證他們的猜想,穿好的鐵甲的紅巾軍士兵,每人從雞公車上取下一根長矛,又有條不紊地從臨時營地中走了出來,到了隊伍左側重新站好,頃刻間,就排出了一道鋼鐵叢林。

  叢林右側,那些原來被猜做戰兵的紅巾軍將士,也開始緩緩移動。依舊以列為單位,一列跟著一列退到雞公車攔起的圍牆內。頂盔摜甲,罩袍束帶,再走出來時,則全都變成了披著紅色披風的鐵殼子,手中的長矛短劍,一把把散發出耀眼的寒光。

  五百出頭,他們只有五百出頭,絕對不到六百人。卻像一朵鋼鐵打造的牡丹一般,在粉紅色的晨曦中,緩緩綻放。每一個花瓣,都倒映著刺眼的日光。

  那最明亮處,是主將和包圍在主將身側的三四十名親衛,每個人都穿著全身的鐵甲,從頭到腳,露在外邊的只有眼睛和雙手。而那上半身的鐵甲,居然是完完整整的一大塊,磨得像鏡子一般光滑,被初升的朝陽一照,立刻跳起一團團驕傲的火焰。

  「他們,他們......」吳有德只覺得自己嗓子開始發乾,兩腿開始發軟,扶在牆垛上的手也在不停地顫抖。鐵甲軍,一千鐵甲軍。誰說芝麻李託大來著。託大,他還派了一千鐵甲軍來攻打一個莊子,要是不託大,他豈不是要請來天兵天將,把個吳家莊直接推到地獄十八層去!

  他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了,身邊的重金禮聘來的槍棒教頭和江湖死士們也是一樣。雙唇顫抖,兩股戰戰,蒼白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半分血色。

  「大哥,大哥,趕緊派人出去講和吧!這仗,打不得,打不得啊!」七莊主吳有義膽子最小,哭泣著爬到自家平素總恨不得取而代之的大哥吳有財腳邊,抱著對方的護脛央求。

  再看老莊主吳有財,雖然也是臉色發白,卻兀自直挺挺地站在牆上,就像一根標槍般,任七莊主如何用力也晃動不了分毫。直到被吳有義哭得實在不耐煩了,才用腳將此人輕輕踢開,然後對心腹家丁命令,「把老七抬回柴房去歇歇,沒我的命令,不要放他出來!」

  「是!」那名家丁巴不得早點兒離開莊牆,答應一聲,扛起爛泥一般的吳良義,飛一般跑了。

  吳有財嘆了口氣,又將目光轉向自己的三個兒子,「你們,如果怕的話,也去陪著你七叔吧!今天這裡,有我一個人在就行了!」

  「不怕!孩兒不怕!」哥仨兒分明小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卻扯開嗓子,大聲回應。

  「嗯!」吳有財滿意地點頭,然後又笑著問道:「良謀,院子外那支兵馬,你看如何?」

  「這,這....」吳良謀聲音有些發顫,卻強咬著牙關回應,「應該,應該算得上是一支強兵吧!至少隊形是罕見的整齊。換了咱們家的莊丁,哪怕是一日一操,也得大半年才能操練出七八分形似來!」

  「嗯!有道理!」吳有財再度輕輕點頭,然後把目光轉向老三吳良方,「老三,你看呢?」

  「隊伍排得整齊,卻未必打得了仗!」吳良方的聲音也在打顫,卻不肯服輸,故意將嗓門提得老高,「排隊走路最簡單不過,真正打起來,他們還能保持隊形如此整齊,才真的能算作精銳!」

  啊,鐵甲軍都來了,居然還想打?眾莊丁們聞聽,立刻齊齊打了個哆嗦,臉色剎那一片死灰。正當眾人欲哭無淚間,莊子外的號角聲再度響起。這次,動的是那些先前推雞公車的輜重兵。只見他們當中分出一百多人,井然有序地從臨時營地深處,推出來十幾輛看上去比雞公車稍稍大了一些,上面蓋著麻布的雙輪車,從隊伍的右側繞了個圈子,緩緩地推到了主將的認旗下。

  帶隊的百夫長跑到主將面前抱拳施禮,大聲說了些什麼。隨後,那名主將用力揮了一下胳膊。號角聲陡然響起,旋律變得無比激越。伴著激越的號角聲,所有披著鐵甲的士兵,開始緩緩向前推進。幾輛蓋著麻布的雙輪車,則始終推在了整個隊伍的最前方。彷彿車子上面載的是什麼神兵利器一般,亮出來後便能瞬間鎖定勝局。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連綿不斷,滾過寂靜的院牆,令院牆上的觀望者不寒而慄。那車上裝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紅巾賊的主將,居然准許車子走在他的前面?!那緊跟著車子前進的黑臉漢子們,到底是些什麼人?為什麼他們既沒有穿鎧甲,也沒有拿著武器,卻好像拿著大力降魔杵一樣趾高氣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回答他們的只有一連串的號角聲,攪得人心臟抽搐,胃腸一陣陣翻滾。吳有德覺得自己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渾身上下,除了心臟和腸胃之外,其他已經都不屬於自己。就連心臟和腸胃也完全不受控制,一個瘋狂地在跳動,隨時都要跳出喉嚨之外。另外一個,則在努力擠壓,試圖把根本不存在的早餐給擠壓出來。

  就在他緊張得就要吐出來的時候,號角聲嘎然而止。緩緩前推的鐵甲軍彷彿被一道無形的牆給攔住了一般,在距離吳家莊前門一百五十步處,停了個整整齊齊。帶隊的主將猛地拉開面甲,露出一張年青的面孔。隨即,此人將一個鐵皮捲成的筒子放倒了嘴邊上,大聲高喊道:「裡邊的人聽著,馬上放下武器出來投降,頑抗到底是沒有出路的。紅巾軍的政策你們應該也知道,只要你們放下武器,一定會給你們寬大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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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5 00:31: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狗血淋頭

    「哄!」莊牆上立刻響起一片嘈雜聲,莊丁們原本已經瀕臨崩潰的士氣,瞬間恢復了一小半兒。

    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這年頭,即便綠林綹子打家劫舍,都會提前請個教書先生寫一篇「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花樣文章,事先背熟了然後再當眾背誦出來。然後再跟莊子的主人談條件,實在談不攏時才會選擇動手。而外邊的那個舉著鐵皮筒子的傢伙,居然上來二話不說,直接命令大夥放下武器投降!這朱八十一,他到底會不會當強盜啊?!

    當即,就有人手指一哆嗦,將一直搭在弓臂上的羽箭射了下來。只可惜距離鐵皮筒子太遠了些,大部分羽箭只飛了一半,就一頭紮在了地上。零星兩三支勉強飛到了目標附近,也早已失了力道,被鐵皮筒子旁邊的士兵拔出刀來一磕,立刻斷成了兩截!

    「不准放箭,不准放箭,誰叫你們放箭的!」吳有德大急,掄起七星寶劍朝著莊丁身上亂拍,「沒有莊主的命令,誰都不准放箭!」

    「不要放箭!」莊主吳有財對門外不按常理出牌的那個傢伙也好生頭疼,用腳踢了踢一名教頭的大腿,制止了此人偷偷用強弩向鐵皮筒子瞄準的行為,「這麼遠的距離,即便能射得到他,也未必穿得透他身上的鐵甲!先把弩箭放下,讓我來問問他的來意?!」

    說罷,將手扶在牆垛上,探出半個身子,衝著手舉鐵皮筒子的年青人喊道:「門外可是朱將軍,在下吳家莊莊主吳有財,這廂有禮了!」

    「嗯?!這礦老闆居然比我還有文化?」朱八十一愣了愣,將鐵皮筒子再度舉到嘴巴邊上,大聲喊道:「對,我就是朱八十一!吳莊主是吧?趕緊帶著你的人出來投降!否則真的動起手來,結果就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了!」

    『還真是大言不慚!』吳有財雖然沒想跟紅巾軍把關係弄得太僵,聞聽朱八十一如此狂妄,心中不由得湧起了幾分怒意。咬了咬牙,繼續衝門外喊道:「朱將軍,我吳家莊與你徐州紅巾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只因為一時手頭緊,湊不齊李總管要的錢糧,你就帶著兵馬打上門來。這樣做,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吧?!」

    「對,對對!朱將軍,我們又沒說不給,就是手頭有點緊,湊得慢了些。您真的沒必要帶著兵來!」吳有德也從牆垛後探出半個腦袋,大聲替哥哥幫腔。

    「嗯?!」朱八十一又愣了愣,沒想到對方居然還要跟自己理論一番誰是誰非。這方面的準備,他之前可是絲毫沒做。前後兩個世界的記憶裡,能找出來作為借鑑的,也只有這一句,「裡邊的人聽著,趕緊放下武器,爭取寬大處理」

    正著急間,聽見自己的親兵隊長徐洪三低聲說道:「都督!這個時候,您應該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吳家莊帶頭抗拒按時繳納供奉,不得已,你才帶著人馬親自來取!」

    「這麼複雜?」朱八十一扭過頭,滿臉不可思議。「這不都是騙鬼的話麼?難道我這麼說了,他就會立刻把錢和糧食送出來不成?」

    「江湖規矩就是這樣!」徐洪三被問得有些發傻,想了想,硬著頭皮解釋,「既然他們不願意痛快地給,肯定要打上一打,稱稱彼此的斤兩。但開打之前,卻要把場面做足了!這樣,打起來之後才都不會下死手。傷亡幾個人,稱出了彼此的斤兩之後,兩家才好再坐下來繼續討價還價!」

    「噗!」朱八十一聽著新鮮,忍不住笑出了聲音來。隨即,他又板起臉,舉著出發前讓鐵匠們臨時趕製出來鐵皮喇叭,衝著已經等得不耐煩的吳有財等人喊道:「吳莊主,咱們別再浪費口舌了,你累,我也累。給你弄點兒實在的。你看過之後,再決定這仗是否還值得打!」

    說罷,也不聽吳家莊的人如何回答。逕自把鐵皮喇叭朝徐洪三懷裡一丟,然後衝著身邊躍躍欲試的連老黑和黃老歪等人,大聲命令:「老黑,等會你先試你的大抬槍。老黃,讓你的徒弟把火炮都亮出來,如果他們還不投降的話,直接朝寨牆上射一輪兒!」

    「是!都督!」連老黑和黃老歪兩人大聲答應著,帶領起十幾個鐵匠徒弟,將雙輪手推車上麻布給扯了下來,然後七手八腳,開始準備秘密武器。

    那連老黑的手推車上,放的正是前一段時間按照朱八十一的要求,重新縮小了的火銃。說是縮小了,青銅製的槍管也足足有五尺多長,再加上棗木製的槍身、準星、罩門等物,總重量高達四十多斤。所以根本不能由一個人單獨使用,只能用預先做好木頭架子支起來,或者兩個人抬著發射。因此朱八十一見了此物第一眼,就直接給出了一個無比恰當名字,大抬槍。

    那黃老歪的放大版火銃,倒是做得美輪美奐。銃長也在五尺上下,青銅所制,口徑高達五寸,銃壁則厚到了四寸有餘。整個火銃,重量高達五百七十多斤。明晃晃,金燦燦,陽光下令人耀眼生花。

    這件黃氏火銃,朱八十一第一眼看到後,也迅速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大將軍炮。還特地命令黃老歪立刻趕製出了另外兩門,和第一門一道推著,到戰場上檢測其真實威力。

    大夥只管在吳家莊大門口埋頭擺弄剛製造出來的神秘武器,那吳家莊的院牆上,眾莊客們可就等得不高興了。一個個扯開嗓子,用顫抖的聲音喊道:「你們,你們到底講不講道理啊?還自稱是義軍呢,連句場面話都不肯說!」「打就打,誰怕誰啊。一會挨了刀子,可別喊疼!」「趕緊躲遠遠的,要不然我們放箭了!」

    喊著喊著,就又射出了一陣羽箭。其中還有兩三支硬弩,示威般紮在了炮車前方,嚇得正在朝炮口裡填火藥的黃老歪等人抱頭鼠竄。

    「來人,護住黃師傅!」朱八十一皺了皺眉頭,揮手叫過來幾名戰兵,讓他們排成一排,手舉著大盾將黃老歪和他的徒弟們護在了身後。隨即,又舉起鐵皮喇叭向莊子內的人喊道:「吳莊主,你看左面望樓上的銅鐘!!」

    「啊!」吳有財和他的三個兒子們滿頭霧水,一起將目光轉向銅鐘。只見平素報警用的大銅鐘靜靜地吊掛在望樓裡,哪裡有絲毫異樣?

    正困惑間,又見朱八十一用手指了指銅鐘,衝著一個正在擺弄銅管子的傢伙問道:「老黑,能打得到麼,給我把銅鐘敲起來!!」

    「您瞧好吧!」連老黑這幾天每逢紮營的時候,就把自己親手製造的寶貝抬槍反覆擺弄,對於基本射擊要領早已了熟於心。大咧咧地答應一聲,立刻將手裡的艾絨觸在了引火線上。然後雙手牢牢地握住槍柄,將槍口穩穩地指向一百五十外的銅鐘。只能「嘭」地一聲巨響,火光閃動。隨即,掛在望樓裡的銅鐘「當啷!」一聲,被砸出了個拳頭大的窟窿來,像著了魔一般在半空中來回搖盪!

    「嗡嗡——嗡嗡——嗡嗡——」破損的鐘壁顫動不止,將刺耳的聲音傳入了莊牆上每個人的心底。所有人,包括見多識廣的吳有財,一瞬間都呆若木雞。

    一百五十步,從低向高仰射,即便是把守城用的床子弩拉過來,也不可能將純銅鑄造的大鐘,硬生生給鑿出了窟窿來!那朱老蔫究竟使了什麼妖法?隔著如此遠的距離,居然一擊而中,並且誰也沒看清楚射出來的是什麼?

    「快跟我去端黑狗血!」關鍵時刻,平素最沒出息的二公子吳有田,反而第一個回過神,拉起兩名莊丁,撒腿就往牆下跑。「我準備了好幾桶呢,都是熱乎的。趕緊潑到院牆上,不然,他再使幾次妖法,牆都得給砸塌了!誰能擋得住他?!」

    「妖法,妖法?」眾莊丁機械地重複,跟在吳有田身後小跑著去端糞汁和黑狗血。正亂鬨哄間,門外的朱八十一再度舉起了鐵皮喇叭,「吳莊主,趕緊讓你的人從鐘樓上撤開。躲遠點兒,我在給你看個新鮮!」

    說罷,也不管對方如何準備,躬下身,於黃老歪一道擺弄起了銅炮。

    因為是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的關係,在確定火炮發射角度和固定炮身時,就又多花費了一些功夫。為了安全起見,還在每一門銅炮的尾部,堆起了一個土堆,以免後坐力太大,導致炮車在後退過程中撞傷人。待一切都擺弄好了,莊子內騷亂也停了下來。牆上牆下,都齊齊地將眼睛轉向鐘樓,看他如何施展。

    「一號、二號將軍炮放實彈。三號將軍炮放加了火藥的開花彈!給我瞄準了打!」朱八十一退開數步,大聲命令。

    「是!」黃老歪和他徒弟們興奮地回答,將彈丸從馬車上拿起來,塞入相應的炮口。然後點燃引線,捂著耳朵跑出老遠!

    「轟!」「轟!」「轟!」排在最左側的一號炮搶先開火,然後是二號、三號。兩枚四斤重的鐵彈丸呼嘯著脫離炮口,一枚正好砸於還在搖晃的大鐘上,將後者直接推了出去,重重地落進了院子內「咚——」,砸出一個巨大的深坑。

    另外一枚實彈,則稍微射偏了些,砸在瞭望樓旁邊的牆垛上。將青磚壘就的牆垛直接砸塌了一大半兒,磚屑飛濺,落在莊丁的臉上和身上,就是一道道血口子。

    但是眾莊丁們卻誰也沒顧上喊疼,齊齊地轉過身,盯著落在院牆內的第三枚鐵彈丸。只見那隻彈丸一邊冒著煙,一邊不停地在院子中旋轉,旋轉,突然「轟」地一聲,火光閃耀,將剛剛端過來的狗血人糞連同若干傳說中的至陰之物一併送上了天空。然後像下雹子一般落下來,濺得吳家三兄弟和他們身邊的莊丁們滿頭滿臉。

    這下,味道可就美了。三兄弟和眾莊丁們兀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本能抬起手,在臉上頭上胡亂抹了幾下,然後互相看了看,趴在院牆上大吐特吐。

    其他身上沒被狗血和糞便淋到的莊丁、教頭和江湖大俠們,也都被熏得胃腸一陣陣翻滾。以手掩住鼻子,拚命朝院牆兩側躲。

    正亂得不可開交之際,門外的朱八十一卻又喊了起來,「裡邊的人聽著,馬上放下武器出來投降,頑抗到底是沒有出路的。紅巾軍的政策你們應該也知道,只要你們放下武器,一定會給你們寬大處理」

    「開門,跟我出去投降!」老莊主吳有財嘆了一口氣,咬著牙命令。剎那間,整個人就矮了下去,宛若風雪後的一株殘荷。

    「還沒開打呢?」大公子吳良謀揚起滿是狗血的臉,大聲提醒了一句。然後又迅速低下頭,「還沒,哇!哇!」,狂吐不止。

    「打什麼打,開門吧!希望他能給咱們吳家留條活路!」吳有財彷彿老了二十歲,緩緩挪動腳步,帶頭朝院牆下走去。走了幾步,就在糞便上滑了一跤,然後爬起來,繼續跌跌撞撞往院牆下走。

    對方的成色,他的確試出來了。只是,這個代價,唉!不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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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老薑

  三月,朱八十一兵臨吳家莊,一鼓破之。

  至於這一鼓具體敲了多長時間,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遠近塢堡派來的那些偷偷摸摸打探消息者,無論到的早,還是到得晚,看見的都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大門和坑坑窪窪的磚牆。吳家莊已經破了,莊主吳有財連個求救的信使都沒來得及向外派!

  消息傳開之後,黃河以北距離徐州兩百里內的那些曾經拒絕向徐州紅巾繳納錢糧的塢堡,立刻就改變了主意。 按照徐州軍索取的數量,將銅錢和糧食加倍裝了車,星夜送往芝麻李的大營。同時派出心腹攜帶厚禮,快馬加鞭趕往吳家莊,向朱八十一表示祝賀。以免後者打順了手,回頭就把自己的塢堡也給一勺燴掉。

  然而令那些堡主、寨主們非常忐忑的是,他們派出去的心腹無論拿出多厚的禮物,都根本見不到朱八十一本人。只是被一個叫做徐洪三的親兵給擋了駕,讓大夥把禮物放下,然後各自回家聽候處置。至於朱將軍會不會來打,要怎麼樣才肯放過大夥,以及吳家莊的莊主吳有財和他的幾個兒子下場如何,一概不予回應。

  「應該沒全殺了吧!」距離吳家莊四十里的劉家莊,槍棒教頭劉二一邊擦著頭上的塵土,一邊忐忑不安地向寨主劉老泉匯報,「小的今天在吳家莊門口,特地多看了幾眼。大門左首的望樓塌了,大門兩側的院牆上,各有五六處被炸塌了地方。但牆上和牆下,並沒見到什麼血跡。進了院子之後,血腥氣聞起來也不太濃。

  不太濃,那就是有血腥氣!有血腥氣,肯定就意味著是殺過人的!否則,如何顯示徐州軍的天威?!況且這土匪打破了莊子,怎麼可能會給苦主臥薪嘗膽圖謀報復的機會?!想到這兒,劉家莊的莊主劉老泉長嘆了一聲,搖著頭說道:「唉——!我那吳老哥,這輩子活得太順風順水了,就不知道該低頭時得低頭。這回,死了恐怕以後墳前連個上香的人都沒有!唉——!」

  「唉,誰說不是呢。」槍棒教頭劉二陪著莊主嘆了口氣,低聲附和,「他要是趕在紅巾賊登門之前就服了軟,也不至於如此!可惜那數萬貫家財了,這一回,全都落入了那姓朱的手中!」

  「恐怕姓朱的,根本就不想給他服軟的機會吧!」劉老泉又嘆了口氣,繼續輕輕搖頭,「北岸這些堡寨裡,就數吳家莊最富。那紅巾賊的頭目又都是窮鬼出身,正愁找不到藉口來洗呢。吳莊主帶頭不繳納錢糧給他們,豈不是正合了他們的意?!唉,可惜了,一場兵災過後,那莊子裡的煉銅和煉鐵爐子,能剩下兩成就不錯了。想恢復往日規模,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說到這兒,他又猛然想起一件事來,看著風塵僕僕的槍棒教頭劉二,用極低的聲音詢問,「你去的時候,看到吳家莊後面還有煙囪冒煙麼?我是說那些煉銅和煉鐵的爐子,紅巾賊沒將它們全都毀光了吧?!」

  「這——?」劉二眉頭緊鎖,冥思苦想。白天去吳家莊探聽紅巾賊下一步動向時,他還真沒去留意莊子後面那些又粗又大的爐子是否還在繼續冒煙?然而此刻家主問起來,又不能如實匯報說自己沒注意。沉吟了片刻,也用極低的聲音回答,「應該,應該還有爐子在冒煙。您老也知道,吳家莊那一帶最大的特色就是一年四季都煙塵滾滾。要是煉銅和煉鐵的爐子都不冒煙了,才會讓人一眼就發現差異!」

  「那就怪了,莫非朱賊要自己佔了吳家莊,要自己在那裡開爐煉礦?!」劉老泉聽得微微一愣,臉上立刻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自己煉,哪如搶得方便?!況且眼下只有他一支孤軍懸在河北,既然滕州的官府不敢惹他,哪天朝廷的兵馬路過,也容不得他繼續在吳家莊招搖啊?難道說,他們打破了莊子,抓到了吳家父子,然後又把父子四人放了出來,逼著吳家莊繼續替他們煉銅煉鐵?!!」

  「不可能!」槍棒教頭劉二立刻出言否認,「咱們被逼無奈,暗中給芝麻李輸送錢糧是一回事。畢竟連官府自己都這麼幹,以後朝廷即便知道,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明著替紅巾軍幹活,朝廷無論如何都不會容忍,搞不好,就是下一個沛縣之禍。那吳家父子為了求一時活命,把整個宗族和莊子裡的幾千男女全都搭上,豈不是太鼠目寸光了些!」

  「誰知道呢?!」劉老泉用力搖頭,怎麼搖,也搖不出個結果來。以他的人生經驗,寧願被紅巾軍所殺,也不能得罪大元朝廷。被紅巾軍殺了,頂多只是父子兄弟幾個,一家一姓。而得罪了大元朝廷,則連族誅都是幸運,一弄不好,左鄰右舍,整個莊子,乃至四鄰八鄉所有跟吳家莊有關聯的,就都是死路一條。

  而劉家莊與吳家莊,以前卻是結過親的。自己的二兒子劉勇,娶得就是吳家二房的長女吳英姑!想到這兒,劉家莊再度長長的嘆氣,抓起手邊鈴鐺搖了搖,喚進門外一直伺候著的親隨,「去,找幾個力氣大的婆子,到老二那邊,把老二家的暫時送進祠堂旁的小院子裡安置。等吳家莊的確切消息傳過來,再送她回老二身邊。」

  「這——?是!」親隨們臉上露出幾分不忍之色,低聲答應著去了。誰都知道,所謂的安置,其實就是先軟禁起來等候風聲。如果吳家父子被紅巾賊殺掉了則罷,二少奶奶還能算是忠烈之後,在劉家依舊能有碗飯吃。如果吳家父子真的投了紅巾軍,恐怕二少奶奶就要被送回吳家,或者永遠關在祠堂邊的小院子裡,再也無法出頭了!

  「這麼大一個莊子,幾千口性命呢!我能有什麼辦法!」也許是為瞭解釋給劉二聽,也許是為了讓自己心安,劉老泉中邪般自言自語。

  「要不,小的再去吳家莊附近轉轉。反正紅巾賊又沒有把路封了,小的多去轉轉,也許就能探聽到更多的消息來!」槍棒教頭劉二心中也非常不忍,湊到劉老泉身邊,低聲提議。

  「去吧!先去帳上支十弔錢,帶在路上防身。如果有了消息,立刻回來通知我!」劉老泉思考了片刻,點頭答應。「對了,如果看到紅巾軍朝著咱家這邊來,無論如何提前送個信給我。咱劉家,可不能步了吳家的後塵!」

  「是了,小的明白!」劉二行了禮,倒退著走出書房之外。隨即到帳房支取了一筆銅錢,騎著馬,又風風火火地出去打探消息了。

  說來也怪,這一次,他在吳家莊附近一轉就是三天。三天來,那吳家莊的煉礦爐子該冒煙冒煙,該開爐開爐,居然一刻都沒有停過。連同那莊子周圍的農田,居然也有人趕著水牛繼續下地,彷彿莊子裡頭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般。

  槍棒教頭劉二越看心裡越驚奇,最後實在按耐不住了,打著膽子湊到一個正在下地的農夫身邊,壓低了聲音打聽,「喂,我那老哥!您是這莊子了的人麼?」

  「怎麼不是?」那農夫抬起頭,狠狠白了他一眼,大聲回應,「您不是劉家莊的劉教頭麼?怎麼到了莊子門口了不進去坐?整天在這野外蹲著,您不嫌蟲子咬得慌嗎?!」

  沒想到對方居然認識自己,劉二被說得臉色一紅,訕訕地解釋,「我,我們家莊主擔心吳,吳莊主的安危,派我,派我過來打聽他老人家的消息。請問,請問老哥,吳莊主還活著麼?」

  「你這後生,怎麼說話呢你?」農夫聞言大怒,瞪圓了眼睛呵斥,「吳莊主當然活著呢,他老人家又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怎麼可能是個短命的?倒是某些人,哼哼,見死不救還說風涼話,早晚會遭報應!」

  「嗯!」劉二被罵得臉紅脖子粗,為了自家莊子的安危,卻不得不忍氣吞聲,「老哥,老哥,留點口德,留點兒口德。我們,我們家莊主,沒等把人馬派過來,就聽說吳家莊已經被紅巾賊打破了。怎麼?紅巾軍沒難為吳老莊主?那朱八十一,怎麼會突然發起了善心?!」

  「怎麼沒難為?不難為人,你當他們是活菩薩麼?!」那農夫彷彿早就知道劉二會有此一問,按照事先準備好的答案,大聲回應,「我們莊主力戰被擒,原本準備以死明志的。誰料那朱老蔫忒地奸猾,搶了莊主家所有積蓄不算。還拿全莊老少的性命威脅莊主,讓莊主跟他簽定城下之盟。每年要交,交一大筆銅和鐵給他們。否則,就殺光全莊子的人!」

  「可惡!」劉二感同身受,大聲痛罵。罵過之後,又覺得此事有點兒不太對勁兒。用全莊上萬口男女老少的性命逼著吳莊主投降,那吳莊主向紅巾賊服了軟,倒是情有可原了。朝廷日後過問了起來,也不能追究得太狠。只是,只是一個城下之盟能管什麼用?紅巾賊走後,吳家就是不繼續繳納銅和鐵給他們,他們又能怎麼樣?

  正迷惑間,又聽那農夫大聲說道,「非但如此,那惡賊還將大公子掠去做了人質。說如果兩個月後收不到第二波銅和鐵,就要把大公子一刀兩斷!唉,可憐我們莊主這輩子積德行善,到了老來,卻,卻落到如此下場!唉!」

  居然還掠了吳家莊的下一任莊主吳良謀為人質,這朱八十一,手段果真惡毒!劉二聞聽了,心中頓時對吳家充滿了同情。不過這樣也好,吳家對朝廷有了交代,紅巾軍也沒有將吳家滿門殺了個雞犬不留。那些吳家嫁在外邊的女兒,也不會因為娘家於紅巾賊有了瓜葛,被夫家休掉,或者關押起來隨時準備交給官府,大家各取所需,倒落得天下一片太平。

  比以往那些被匪徒洗掉的莊子,吳家莊現在的結局,倒不算最差。又陪著農夫嘆了一會兒氣,劉二終於跳上馬背,飛一般跑回去向自家莊主匯報了。

  「蠢豬!」那農夫看到他的背影去遠,也立刻棄了水牛,一溜小跑回了莊子。與其他特意出來散佈消息的農夫們一道,找管家吳福匯報結果,順便領取事先說好的賞金。

  「老爺早就知道他們為何而來!」那管家吳福聽完了農夫們的匯報,撇撇嘴,不屑地說道。隨即命令帳房給農夫們立刻發放賞錢,自己則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跑回書房,向家主吳有財匯報消息。

  進了書房,卻發現大公子吳良謀、二公子吳良田和三公子吳良方都在,哥三個眼睛都是紅紅的,臉上淚痕宛然。再看那老莊主吳有財,也是剛剛擦乾淨了老淚,見到管家進來,揮了下手,強笑著吩咐,「老三,趕緊給福叔搬把椅子。這幾天的事情,多虧了你福叔極力幫襯著,咱們家才過了此關。」

  「不敢,不敢!」吳福立刻將手擺得像風車一般,「小人,小人都是按照老爺的吩咐再做。老爺,您和少爺如果有事,小人,小人一會進來!」

  「不必了!」吳有財站起來,一把扯住吳福衣袖,「他福叔,你坐這兒吧!今天的事情,我們父子要請你做個見證!」

  「啊!」管家吳福聽吳有財說得鄭重,愣了愣,欠著屁股坐了半邊椅子。那吳有財衝他笑了笑,突然挺直了身體,大聲說道:「咱們吳家,自從來到這裡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分過家。算算,總計也有七十多年了。今天我把老大送給朱都督做人質,實際上打的是開枝散葉的主意!」

  「啊——!」管家沒想到自己聽到事關家族興衰的大秘密,愣了愣,猛然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坐下!」吳有財看了他一眼,不容拒絕地命令,「這些事情,其實我不說,也不可能瞞得過你。之所以要老大去,而讓老三留下接我的家主之位。不是在我這當爹的心裡,就覺得老三比他大哥強。福叔,你要把這些話記在心裡,哪天一旦我不在了,隨時提醒老二和老三!讓他們,讓他們永遠記得,老大當初被交出去,也是為了這個家!」

  「是,是.....」管家吳福不敢再走,站在原地,兩眼發紅,汗流浹背。

  「之所以讓老大去做人質,是因為老大是個魯莽的性子,適合進取,不適合守成。而老三的性格,跟老大正好反過來,守成有餘,進取之心不足。老大,你跟了朱將軍,雖然說是做人質,家族為了自保,過後也少不得要將你除名。但看在老夫將來要陸續給他送去的兩萬多斤銅上,那朱八十一也不能真的把你當人質對待。而你跟了他,萬一哪天一飛沖霄了。也別忘了,別忘了,在這兒山陽湖邊,還有你兩個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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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5 00:31:3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無德輪回

   “是!”吳良謀長跪於地,紅著眼睛答應。然後重重地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孩兒不孝,以後不能侍奉大人膝下了,請父親大人每日多餐少憂,日後,日後”

    說到一半兒,他已經哽咽得無法出聲。雖然被家族除名這檔子事情,隻是做戲給朝廷看。但是對他們父子二人來說,此一去,恐怕就是生離死別,這輩子都難再見了。

    “癡兒!起來,你這又是何必!”吳有財抬手擦去腮邊的眼淚,笑著扯住長子子的胳膊。“這世上,那些傳承過百年的大家族,哪個不是如此。太平時節,就得有人去當官,有人去經商。然後官護著商,商養著官,一家人抱成團兒努力向上。若遇上亂世,則就得有人去保朝廷,有人去投反賊。最後無論是朝廷贏了,還是反賊贏了,家族的實力也不會下跌太多。咱吳家,自從你曾祖父那輩起,就沒再出過為官的了。所以這朝廷船,是搭不上了。但反賊這邊,總得留一絲機會!所以細算起來,把你送出去,是我這當爹的對不住你,而不是你不孝辜負了老爹!”

    話音落下,父子四人再度抱頭痛哭。那管家吳福聽得心裏頭宛若刀攪,咬咬牙,低聲說道:“莊主何必如此?那朱八十一所憑,不過是幾件古怪的火器罷了。如今他把火器就擺在莊子前麵的曬穀場上,手下士兵又分散住在周圍的民房裏。咱們趁著黑夜召集人手,先搶了他的火器,然後再”

    “一派胡言!”吳有財立刻抬起淚眼,衝著吳德怒目而視。“你也是年過不惑的人了,怎麼目光比小孩子還短淺?那幾件火器,的確就擺在打穀場上。可你如何保證他手中沒有藏著別的神兵利器?!況且在他到來之前,咱們吳家已經煉了十幾年銅了,這期間,鍾鼎鐃缽不知道鑄了多少。幾曾想過,這銅鍾橫過來,裝上火藥就變成了神兵利器?!”

    “這?”不光是管家吳福,吳良謀、良田和良方三兄弟,也被老父的話問住了,一個個瞪著淚眼,麵麵相覷。

    “我之所以舍了你去跟了朱將軍,也正是因為如此!”吳有財笑了笑,繼續對長子道:“他雖然把咱們家多年積蓄洗劫一空。可他進了莊子這些天來,沒縱容屬下亂殺過一個人,沒辱過一名婦女。他手下的人雖然大多也是剛剛放下鋤頭沒多久的莊稼漢,卻也被訓練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令行禁止。再加上那些層出不窮的火器,這樣的人,在這亂世當中,成就豈會太小?日後此子即便不能坐擁江山,恐怕也是馬援、李靖一般人物。你跟了他,相當於附上了青龍尾翼。隻要僥幸不死在半路上,最後恐怕也少不了一場大富貴在等著。所以,切記,一定不要把他拿光咱家錢財事情放在心上,並且一定要盡全力輔佐他,把他當做你的主公對待!。有多大力氣用多大力氣。寧可讓他覺得你本領不夠,也不可讓他覺得你不肯忠心侍奉他。眼下他身邊謀臣良將半個也無,你現在就跟了他,即便日後他麾下盡是韓信、張良之輩,衝霄之日,恐怕也不會忘了你的功勞!”

    “是!孩兒記下了!”吳良謀被父親說得心中火熱,又紅著眼睛磕了個頭,緩緩站了起來。

    “好了,都去睡吧。明天早晨,他就要返回徐州了。你盡管跟他走,家中的事情,有福叔和你的兩個弟兄幫我照應,不用老惦記著!”吳有財笑著將兒子們挨個攬進懷裏,用力抱了抱,然後直接推出門外。

    三兄弟含著淚在父親門外站了一會兒,見老父書房門始終沒有再打開。隻好衝著房門又施了禮,各自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八十一果然帶著麾下弟兄們,推起裝滿了金銀細軟和銅錠鐵塊的雞公車,拔營回返。走得和來時一樣幹脆利落。隻是來的五百多輛半空的雞公車,回去時卻變成了一千三百多輛,並且每一輛都裝得滿滿當當,木頭製的輪子在泥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那吳良謀也跟被家族送給朱八十一的百餘名莊丁一道,灑淚拜別了老父,加入了徐州左軍的隊伍當中。一路上,每走幾裏就回頭看上一看,真的是肝腸寸斷,哽咽不止。

    親兵隊長徐洪三被他哭得心煩,忍不住低聲安慰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二十歲的大小夥子了!眼淚怎麼就那麼不值錢呢?!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早就離開家去轎行當學徒了。每天扛著磨盤練習走路,還連飯都吃不飽!要像你現在這樣,還不早就哭死了?!”

    “你那是被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吳良謀立刻豎起眼睛,低聲反駁。

    “你好,你有飯吃!”徐洪三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瞪了他一眼,不屑地提醒,“又不是咱們都督非要帶你走,而是要做場戲給韃子官府看,你明白麼?!你要是敢繼續待在家裏頭,等韃子的大軍趕過來,全家都得給人砍了腦袋!”

    “我家又沒請你們過來!”吳良謀聞聽,愈發覺得委屈。咬了咬牙,恨恨地回應。隨後將頭扭在一邊,不想再和仇人多浪費任何口舌。

    “呀,你還牛上了!”徐洪三揚起刀鞘來想打,抬頭偷偷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努力學習騎馬的朱八十一,又遲疑著放下了胳膊。自家主將不喝兵血,也沒有虐待士卒的習慣。他這個當親兵隊長的,當然不能做得太過分。然而被一個人質給窩了脖子,這口氣也實在難以下咽!因此想了想,又換了一幅笑臉說道:“你家當然沒請我們來。可你爹拖著我們徐州軍的錢糧遲遲不交,我們當然要過來催一催了。如果換了我們是朝廷那邊,不也一樣得派了官吏找上門麼?不信你家能剩得比現在還多!”

    “朝廷是朝廷,你們是你們。給朝廷繳稅納賦,那是我家份內之事。而你們”吳良謀偷偷看了一眼朱八十一,發現後者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壓低聲音,不屑地說道:“一群草寇而已,怎麼能跟朝廷比!”

    “吆——哈!”徐洪三又被氣了個火冒三丈,咬著牙,盯著吳良謀的眼睛反問,“我們怎麼就不能跟朝廷比了?朝廷眼睜睜地看著老百姓餓死不管,我們紅巾軍打下了徐州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倉放糧。朝廷收稅收到老百姓賣兒賣女的地步,我們徐州紅巾把地分給老百姓卻隻收兩成。朝廷隻給有錢有勢的人撐腰,沒錢沒勢的哪怕被當街打死了,官府都假裝看不到。我們徐州紅巾卻規定殺人者償命,無論你官職高低,有錢沒錢,是蒙古人還是漢人。你說,到底是朝廷更像個朝廷,還是我們這群草寇更像朝廷?”

    他造反前是個轎夫頭目,屬於下九流中有名的碎嘴職業。給朱八十一當了親兵隊長之後雖然刻意收斂了些,但跟人爭辯起來卻依舊輕易不肯認輸。此刻在行軍途中百無聊賴,又難得遇上個好對手,當即談性倍增。旁征博引,將質問的話連珠箭般射了出去。

    那吳良謀登時被問得接不上話來,愣了好一陣兒,才硬著頭皮回了一句,“那你們也沒有向我家征錢糧的權力!朝廷雖然做得不好,但人家是天下正朔。要是朝廷做得稍有不好,大夥就都像你們一樣拎著刀子造反。這天下還不是要亂了套?”

    “你先弄清一件事,不是我們要造反,是朝廷逼著我們造反,不造反就得活活餓死!”徐洪三聳聳肩,連聲冷笑,“換了你,連觀音土都吃不上了,你肯蹲在家裏乖乖等著餓死麼?至於正朔,什麼叫正朔?現在的皇上是個韃子吧!咱們好好的漢家江山,他一個韃子朝廷怎麼就成了正朔?!”

    “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吳良謀說他不過,隻好又掉起了書包。

    “有德?你說韃子朝廷有德?哈哈哈,你說韃子朝廷有德?!”徐洪三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搖頭大笑,“你知道韃子當年打到這邊來,殺了多少人麼?告訴你吧,我祖爺爺那輩兄弟七個,就跑出來他一個。其餘六個,全被韃子給砍死在了逃命的路上了。這樣的朝廷你居然敢說他有德?缺大德吧你?”

    “你,你”蒙元得天下時殺戮之慘,吳良謀從自家已經過世多年的祖父口中也聽說過。然而五德輪回,是這個時代儒家的一個重要理論支撐。雖然儒者口中的“德”,與市井百姓嘴裏的“德”,是完全不同兩種概念。但一個完全靠殺戮建立起來的朝廷,硬說它符合天道,又實在需要足夠厚的臉皮。

    吳有謀隻是有些書呆子氣,卻不是個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厚臉皮。嘴唇濡囁了半晌,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那徐洪三在辯論中站了上風,心中好生得意,口齒也變得愈發清晰,“既然誰更會殺人,誰就該坐江山。給我們紅巾軍繳納錢糧,你還有什麼委屈的?我們紅巾軍,肯定比滕州府的官兵更懂得殺人吧?這話太糙,咱再換一種說法。誰的軍隊能打,誰就該搶了江山做皇上。我們紅巾軍現在也沒輸給韃子朝廷吧?你怎麼知道,將來不是我們紅巾軍坐江山?!你那個德,不會落到我家都督頭上?!”

    “就他?”吳良謀將頭轉向正在跟戰馬較勁兒的朱八十一,怎麼看,都無法將這個身上沒半點斯文氣兒的屠夫,與坐在龍椅上的九五至尊聯係到一起。但是他又牢記著父親的吩咐,不敢表現出對朱八十一本人的絲毫不滿來,掙紮了一下,低聲說道:“就憑你們?也就是憑著火藥之利,暫時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罷了。等哪天朝廷反應過來,鹿死誰手,還未必可知呢?!”

    這個典故有點兒深,遠超出了徐洪三的理解範疇。後者立刻皺起眉毛,低聲追問,“什麼,你說什麼未必可知?鹿,這跟鹿有什麼關係?”

    “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吳良謀立刻抬起頭,舉目四望,滿臉高深,“這鹿,就是江山。最後落到誰手裏,誰就當了,當了”

    話說到一半兒,他的舌頭突然打了結。兩眼緊緊盯著西北方向飄來的一團黃褐色的雲,原本白淨的臉孔瞬間變得一片烏青,“不好,那邊,那是戰馬踩起來的煙塵,有騎兵,大股的騎兵!.”

    “騎兵,騎兵!”仿佛在驗證他的烏鴉嘴,兩名紅巾軍斥候拚命打著馬,從西北方向疾奔而至。“騎兵,打著黑十字旗的色目騎兵。從運河,從運河那邊殺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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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14: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吳良謀

    朱八十一帶領大夥,要去的就是運河方向。準備將從吳家莊搬出來的細軟和銅料裝上貨船,從水路運回徐州。此刻聽斥候說有一支色目騎兵迎麵殺到,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催馬迎住斥候,大聲追問,“什麼?色目騎兵,多少人?是路過還是專門奔咱們來的?”

    兩名斥候滾下馬背,喘著粗氣大聲彙報,“是,是綠眼回回,長得,長得跟伊萬差不多。打著黑色的旗子,上麵畫了個白十字。有三千出頭,屬下,屬下不知道他們是路過,還是專門來打咱們的!”

    “是阿速軍!”伊萬諾夫小跑著跟了上來,大聲向朱八十一解釋,“打黑色十字旗的,肯定是阿速軍。你們皇帝的私人衛隊,裏邊全是清一色的阿速人。趕緊找個高一點兒的地方備戰,別上騎兵直接衝過來!”

    “那邊有一座小山,山後就是一條河!”此處距離吳家莊隻有十幾裏路,因此吳良謀對周圍的地形極為熟悉,跑到朱八十一馬前,用手指著兩百步外,大聲提醒。

    朱八十一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一座蔥蘢的丘陵。大概比地麵高出了一百米左右,正麵的坡度非常平緩。這個時候,他也沒功夫再找更合適的地點了,立刻將手向山頭處一指,大聲命令:“上山,把雞公車都推過去,橫在前麵當寨牆。馬上!”

    “上山,把雞公車也推過去當寨牆!”“上山,把雞公車也推過去當寨牆!”徐洪三立刻帶領十多名親兵,將主將的命令一遍遍重複。

    “是!”吳二十二幹脆利落地答應一聲,然後直起腰,向身後揮舞手臂,“弟兄們,跟著我上山。”

    “弟兄們,別慌,跟著我來!”其他將領也推著雞公車,大聲招呼。

    他們都是從上次戰鬥中跟在朱八十一身後去炸兀剌不花的那批勇士裏頭提拔起來的,作戰經驗和臨陣指揮能力方麵,或許有所欠缺。但是在膽氣方麵,卻個個都屬於人中翹楚。即便此刻心裏頭再著急,臉上也不帶出一點驚慌的表情來。用力邁動的雙腿,更是一步一個腳印,努力控製住整個隊伍的行進節奏。

    此番跟在朱八十一出來“打草穀”的親兵、戰兵和輔兵,也都是平素訓練中表現最為出色的一群。從去年八月中旬到今年三月下旬,前後七個多月的軍容和隊列訓練,已經將服從和紀律,牢牢地刻進了每個人的骨子裏頭。因此一個個都強行壓製住心中的慌亂,在各級將領的帶動下,秩序井然地推著雞公車朝二百步的山坡上走去,連一塊銅板,都沒有因為緊張而遺落在地上。

    “伊萬,你先去山上指揮著大夥搭車牆!盡量寬一些,別讓騎兵能直接跳過去。”

    “洪三,你去協助伊萬。叫大夥都按他說的辦,對付騎兵,他比咱們經驗多!”

    “老黃,你把你的銅炮給架到高處。等會兒越過大夥頭頂,直接朝韃子隊伍裏轟!”

    “老黑,你也去把你的抬槍架起來。準備專門朝著當官的身上招呼!”

    朱八十一在十幾名親兵的保護下,走在整個隊伍最後。一邊走,一邊將命令流水般的傳了出去。經曆了去年冬天那場惡戰,他的本事也大有長進。雖然下命令時的語氣還略帶著些緊張,但至少條理非常清晰,能讓弟兄們知道自己該去幹什麼。

    “是!”眾人答應著,撒腿朝荒山上跑去。朱八十一回頭看了一眼騎兵雲,估算了一下敵軍跟自己之間的距離,然後又低聲朝著緊跟在自己身邊吳良謀吩咐,“你帶著你的莊丁,一會直接從山那邊下去,然後自管回家。如果官府問起來,你就說趁著我跟阿速人交戰的時候逃回去的。這樣,他們就應該不會再難為你們吳家了!”

    “我?”吳良謀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朱八十一居然會在最危急關頭放自己離開,還準許自己帶走所有莊丁。愣了愣,兩眼瞬間瞪得老大,嘴巴也瞬間張成了一個雞蛋型。

    “走吧,帶你出來,是為了讓你爹給官府有個交代。現在交代有了,你就不必留下來了。戰場上刀劍無眼,待會兒打起來了,我未必還顧得上你!”

    “我——”吳良謀心中先是覺得一熱,隨即,便湧起了無窮無盡的屈辱。然而,感動也罷,屈辱也罷,短短數息之後,卻全部讓位於理智。

    很顯然,這個節骨眼兒上最理智的做法,是速速離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阿速軍發起狠來,可不會管誰是怎麼來的,是不是紅巾軍的人質!況且這紅巾軍,剛剛洗了吳家,跟他仇深似海。他即便再年輕氣盛,也沒必要留下來與對方同生共死。

    想到這兒,吳良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衝著朱八十一拱手施禮。“如此,在下就先謝過都督高義了。祝都督旗開得勝,所向披靡!”

    “回去告訴你爹,能躲就盡量帶著鄉親們躲一躲,那韃子眼裏,可未必肯區分是誰是義軍,誰是順民!”朱八十一微笑著點了點頭,跳下戰馬,開始幫弟兄們推雞公車。從那一刻起,再也沒多看過吳良謀一眼。

    有股被輕視的感覺,瞬間再度占據了吳良謀的心髒。他真想衝過去,大聲告訴對方,自己身手不比對方麾下任何一個人差。自己是將門之後,臨陣指揮肯定不會輸給紅巾軍裏的大老粗!然而,理智卻牢牢地抓緊了他的雙腳,讓他停在原地不能移動分毫。這種時候,爭這一口氣有什麼用呢?自己與他們不是一種人!自己讀了許多書,師出名門,有殷實的家業和大好的前程,而他們,隻是一群土匪而已,還剛剛將自己的家洗劫一空。

    “聽伊萬的,他比咱們懂得怎麼打仗!”

    “車和車之間留出幾條過人的通道來,隻要能擋住戰馬就行了。別把咱們自己的路擋死,一旦色目人逃了,咱們還得追殺他們呢!”

    “車子放下後,王胖子帶著輔兵去挖陷馬坑。戰兵和擲彈兵,趕緊都把甲穿上,然後坐在車牆後恢複體力!”

    “老黃,你行不行,不行就把銅炮交給別人,你帶著你的徒弟從山後邊先走一步!”

    “”

    朱八十一爽利的聲音陸續傳來,字字句句,仿佛都充滿了誘惑。吳良謀呆立在原地聽了一會兒,最終,長長的歎了口氣,轉身衝著正在等待自己做決定的莊丁們說道:“走吧,從側麵繞過去。有紅巾軍擋著,阿速人顧不上追咱們。”

    說罷,從距離自己最近的莊丁手中奪下一根紅纓槍,當拐棍拄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開了。

    眾莊丁也不知道此刻該怎麼辦才對。按道理,他們已經被莊主送給朱都督了,應該留下跟紅巾軍並肩作戰才對。然而遠處殺來的韃子兵馬遮天蔽日,姓朱的手中隻有區區一千多號人,大夥即便留下來,恐怕最終結果也難逃一死。並且一旦被韃子發現是吳家莊來的,肯定還會牽連到莊子裏的父母和家人。

    “還愣著幹什麼,走啊!想幫忙啊?!想幫忙就自己留下。不想幫忙就趕緊跟我走!”吳良謀向前走了一小段兒,沒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跟上。又回過頭來,惡聲惡氣地喝道。

    “唉!哎!大少爺,您慢走!我們這就過來,這就過來!”眾莊丁如夢初醒,拿起離家前莊子給大夥專門配置的兵器,背起簡陋的行李卷,跟在吳良謀身後,如逃兵一般跌跌撞撞。

    ‘紅巾軍走不了了!”“他們帶了太多東西!他們必須留下來跟韃子拚命!”“兩條腿兒跑不過四條腿兒!他們走也是白走,還不如留下來!”一邊走,大夥一邊回頭張望,看著那群模樣的膚色跟自己差不多人,在半山腰上,用裝滿貨物的雞公車,壘起一道又寬又長,曲曲彎彎的簡陋城牆。看著那群剛剛放下鋤頭一年不到的漢子們,有條不紊地披上鎧甲,把利刃、盾牌和長矛抓在手裏。看著那群比自己高大挺拔的男兒,不慌不忙地拿出幹糧和冷水,坐在地上慢慢品嚐。仿佛吃得是龍肝鳳髓,飲得是玉液瓊漿。

    當視野裏再也看不到那些與自己長得差不多的麵孔之後,終於有莊丁忍受不了隊伍中的壓抑氣氛,湊到吳良謀身邊,祈求般問道:“他們,他們能打贏,對吧?!大少爺,他們手裏有那個銅炮,銅炮!”

    “對!他們手裏有銅炮,打出去的鐵彈丸還會爆炸。轟地一下,韃子就得炸死一大片!”,沒等吳良謀回應,周圍已經響起了一片肯定的附和聲。那些紅巾賊剛剛洗劫了吳家莊,但是,在莊主宣布投降之後,沒殺掉莊子裏任何人,沒砸毀任何一座煉銅爐。唯一打爛的,就是吳家莊的院牆和大門,還是莊主主動要求他們做的,隻是為了掩人耳目。

    “希望吧!”不忍掃了大夥的興,吳良謀回頭朝山上望了幾眼,喃喃地回應。“他們,他們走路,走得挺整齊的。身上的鐵甲,看上去也,也非常結實。”

    注1:阿速軍,由波斯的斯基泰-薩爾馬提亞人組成的一支部隊。持波斯語,信奉東正教。在窩闊台時期,舉族歸順蒙古。在北元攻打南宋的戰鬥中,曾經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元朝末年分為左右兩個軍,駐紮於現古北口一帶。後來在南下紅巾軍戰鬥中,被劉福通部全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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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阿速軍

    “嗯,軍容倒也稱得上整齊,臨陣機變也還過得去!怪不得兀剌不花會死在他們手裏!”樞密院同知,阿速左軍達魯花赤赫廝拉住坐騎,一邊手打涼棚朝著五百步外的小山觀看,一邊品頭論足。

    從雙方斥候在運河畔遭遇,到自己率領騎兵追到這裏,前後不過是半個時辰光景。而紅巾賊們卻在這短短的半個時辰之內,選了一個對步兵相對有利的地形,並且用那種醜陋到了極點的雞公車沿著半山腰擺出一道胸牆,著實難能可貴。

    “那朱八十一既然敢號稱彌勒佛轉世,想必多少看過幾本書,對軍略也多少有所涉獵!!”阿速左軍副都指揮使朵兒黑湊上前,笑呵呵地附和。

    “正是,正是!十萬蟻賊裏邊,總能找到一兩個知兵的!”隊伍中的兩名千戶禿魯、鮑裏廝也帶住坐騎,對著遠處小山上的義軍輕輕點頭。

    沿著運河奔襲了百裏,終於將這支膽敢流竄到黃河以北打草穀的蟻賊給逮住了,讓他們如何能不感到欣慰?要知道,阿速左軍上下,全是一人雙馬的騎兵。最適合野外發起衝殺。如果要是讓這支賊兵退到黃河以南那泥濘不堪的土地上去。將其一舉全殲的難度將憑空增大數倍,從徐州城內殺出來的賊方援軍,也會令大夥防不勝防。

    但是現在就簡單多了,雖然賊軍的頭領朱八十一將隊伍帶到了小山坡上。但那山坡的陡峭程度,隻能對戰馬的衝刺速度造成一些影響,卻遠遠沒達到讓戰馬無法跑上去的地步。而此地距離徐州還有**十裏路,中間還隔著一條黃河。即便芝麻李得到消息,帶兵前來救援也得在一兩天之後了,有這兩天時間,足夠阿速左軍將朱八十一和他手下的蟻賊們全殲二十次,並且每次方式都不會重樣!

    其他阿速左軍的百夫長、牌子頭們,也都是行軍打仗的老手。見敵軍在土山上擺出了胸牆,不用上司們命令,就帶著各自手下的弟兄跳下坐騎。從備用的戰馬鞍子後取下包裹,拿出做工精良的鑌鐵紮甲,慢慢套在身上。然後牽著坐騎,在帥旗附近小範圍內緩緩走動,舒活因為長時間騎馬而僵硬的筋骨,同時給戰馬積蓄體力。

    一些特別憐惜牲口的士兵,則趁著這個機會從行囊裏掏出炒熟的黃豆,捧到坐騎嘴邊,讓後者慢慢享用。他們都是天生的戰士,從曾曾祖父那輩起,就在窩闊台汗的帳下效力。然後追隨著蒙哥大汗征四川,陪著忽必烈大汗征阿裏不哥、征李璮,追隨丞相伯顏下江南、征臨安、揚州。最遠還有一部分人的祖先跟在張弘範身側,將大宋最後一個皇位繼承人逼進了大海。可謂戰功赫赫,曆史輝煌。

    最近二十年,雖然阿速軍的主要力氣都花在了蒙古貴胄們之間的互相傾軋上,但戰鬥力在整個大元帝國內,依舊排得上前五位。隻是將士數量實在單薄了些,左右兩個軍加在一起才六千多人,無法單獨完成一場大的戰役。所以朝廷不到萬不得已,輕易不願動用這支力量。要是動,也會把好鋼用在刀刃上,讓他們給十幾萬大軍充當先鋒。

    作為左軍的達魯花赤,赫廝也非常珍惜自家祖輩用血水換回來的榮譽。輕易不願意帶領部下冒險,除非有上頭的嚴命,或者絕對的把握。

    今天的情況,就屬於後麵一種。阿速左軍原本是奉了朝廷的命令,沿著運河南下,從邳州轉往汴梁,與等候於那裏的二十萬大軍彙合,由丞相脫脫的弟弟,也先帖木兒帶領一道去征討劉福通。但是在途經魚台時,達魯花赤赫廝卻忽然聽當地漢人官員彙報,說有一支人數不滿兩千的紅巾賊,正大搖大擺地在山陽湖畔征集物資,便加快速度趕了過來。

    用三千騎兵去剿滅不到兩千的蟻賊,達魯花赤赫廝沒看到任何風險。此外,促使他下定決心的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因素,那就是,眼前這支紅巾蟻賊剛剛洗劫了擁有一座礦場的吳家莊,並且還“敲詐勒索”了周圍十幾個富庶的塢堡。到手的金銀細軟多得已經拿不下,需要用車隊推著才能往回返!

    黑吃黑這種事情,不僅僅是綠林好漢們擅長。作為阿速左軍的達魯花赤赫廝亦精熟此道。並且在剿滅了這夥人數單薄的蟻賊之後,他還能帶著人頭大張旗鼓地到受害的塢堡裏轉一轉。相信那些苦主們,會感恩戴德地再送上一份厚禮,讓他一下子就得到雙倍的收獲。

    既沒有什麼風險,又能獲得巨額利潤,這等美事,傻子才會拒絕?!所以赫廝在發現蟻賊的蹤跡之後,立刻將運送糧草物資的大船和隨軍出征的四千輔兵,留在了運河碼頭上。然後帶領麾下騎兵風馳電掣地追了上去。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如事先估計的同樣完美。蟻賊們果然舍不得丟下搶到的金銀細軟四散逃命,而是被朱八十一帶到了一座不太高的荒山上,試圖負隅頑抗。而從留在地上的車轍印記可以判斷,大部分雞公車,負載都非常沉重。裝得絕對不可能是糧食、皮革等輕賤之物。隨便搶下十幾輛,就能將這次出征的成本,翻倍地收回來。

    “大人,要不要屬下帶兩個百人隊,迂回到山後,把紅巾賊的退路也給堵死?!”正當赫廝在興致勃勃地估算此戰的最後收益時,左千戶禿魯湊到他的耳邊,笑著提議。

    紅巾賊的數量隻有阿速左軍的一半兒,並且還是野戰中以步對騎,潰敗是早晚的事情。如果提前迂回到他們的身後,堵住退路,便能將他們一網打盡。對於炫耀阿速左軍的兵威,對於領軍出戰的各位將領今後的仕途,都會有許多好處。

    但是達魯花赤赫廝,對這個能夠錦上添花的建議卻不是非常感興趣。看了千戶禿魯一眼,輕輕搖頭,“不用,給他們留一絲希望,他們才不會跟咱們死戰到底。兩條腿跑得再快,能快到什麼地步?況且這周圍的堡寨剛剛受過他們的勒索,見到逃兵之後,豈有不借機報仇的道理?!”

    “潰兵如果去襲擊堡寨?”

    “蠢,潰兵去襲擊堡寨,咱們正好跟過去剿滅他們,救民於水火!”

    “大人英明!”左千戶禿魯千戶大聲拍了一句馬屁,催動坐騎,去檢視自己麾下的兵卒去了。達魯花赤赫廝則跳下戰馬,徒步在帥旗附近慢慢走動。將士們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把體力調整到最佳狀態。借著這個機會,他也可以再仔細觀察一遍對手的營地,尋找更多的薄弱點出來,以便確定進攻的方略。

    才走了幾步,他就本能地感覺到了某種危險氣息。迅速挪動雙腿,以與肥胖的體形極其不相稱地速度,將自己藏在了坐騎的屁股後。

    “保護大人!”親兵隊長莫爾蒙立刻大喊了一句,帶著十幾名鐵甲武士,高舉著盾牌撲過來,將赫廝與他的大食寶馬遮擋了風雨不透。然而非常尷尬令人的是,根本沒有任何弩箭飛過來,也沒有任何重物落地的聲音。對麵山坡上的蟻賊,隻是發出了一陣輕微的哄笑,然後就該休息的繼續休息,該喝水的繼續喝水,仿佛正在觀賞江湖藝人耍猴子一般,聲音裏充滿了戲謔。

    “都散開吧,即便是床子弩,也打不了五百步!”達魯花赤赫廝被笑得麵紅耳赤,推開眾人,自己從盾牌後走了出來。

    剛才顯然是虛驚一場,紅巾賊此番來黃河以北僅僅是為了打草穀,根本不可能帶著床弩這種笨重的武器。不過車牆後的那個長長的東西是什麼?赫廝的目光最後落到紅巾軍營地中,那個閃閃發光的管狀物體上。剛才讓自己感到危險的,肯定就是這個東西。與床子弩沒任何類似,如此細的手臂,也不可能是投石機。

    “可惜,距離太遠了!”紅巾軍的營地內,朱八十一輕輕放下大抬槍,遺憾地搖頭。這件花費了他好幾個月心血和數十兩黃金的神兵利器,最遠有效射程大概在一百五十步到兩百步之間。再遠,即便能打中目標也破不了鐵甲,就隻能嚇對方一跳了。

    “將軍,您不能總把獲勝的希望,寄托在一兩件特別的武器上!”見朱八十一在積蓄體力的時候,總是圍著抬槍和火炮打轉,伊萬諾夫忍不住出言提醒。

    這廝最近一段時間,依靠把以前看到過的各種先進工藝賣給徐州左軍,賺到手的黃金已經按斤計算。因此對朱八十一本人的忠誠度,也隨著黃金重量的增加成比例升高。總希望能陪著後者走得更遠一些,賺到的黃金能在歐洲買一個有領地的侯爵當才好。

    “嗯,你說得對。決定勝利的關鍵,是掌握武器的人,而不是一兩件武器。”朱八十一快速接了一句,然後扔下被驚得目瞪口呆的老兵痞和徐洪三等人,大步朝銅炮走去。

    好歹也背了小半年兵書了,從《孫子》到《衛公問對》再到《三略》、《六韜》,市麵上凡是能買到的兵書,無論是真作也好,偽作也罷,他都囫圇吞棗翻了個遍。再加上二十一世紀泡論壇打嘴架的功夫,隨口拋出一句,都堪稱兵家至理。問題是,怎麼才能把紙上的東西應用到實際?!老實說,除了憑著先進武器碾軋之外,朱八十一根本不懂其他任何招數!並且唯一會的這招還是學自戰略遊戲,到底在現實世界中效果如何,他自己也不清楚。

    不管身後掉了一地的眼珠子,他迅速矯正三門銅炮的位置,同時嘴巴像爆豆子一樣吩咐,“這兩門用散彈,最高處那門用實心彈。騎兵移動太快,用散彈的話,肯定比用實彈容易打到目標。洪三,一會兒多派幾個人過來,用盾牌把銅炮兩側遮住。免得阿速韃子用弓箭傷到黃師傅他們。黃師傅和他這幾個兒子都是沒上過戰場的,一會兒真打起來時一定要先護得他們父子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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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想飛的菜鳥

    伊萬諾夫見他如此,隻好搖了搖頭,繼續去前麵檢視車牆。在米蘭附近當傭兵時,他曾經遇到過類似的情況。當時傭兵們就是用裝稻草的車子擋住了對手的戰馬,然後點燃稻草,藏在車身組成的圈子後用長槍和利斧擊敗了敵人。不過那次敵軍是多少來著?好像有七十多人吧,看上去黑壓壓好大一波!這次,這次對麵來了,來了三千!奶奶的,東方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三千鐵甲騎兵,都夠推平整個法蘭西了!”

    “咚咚咚咚咚咚!”忽然間,山下傳來一通震耳欲聾的鼓聲,將他的心神強行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阿速軍動了,一個千人隊留守在帥旗下,另外兩個千人隊,則迅速分為正麵和左側兩個部分。正麵的那支下了馬,舉著盾牌、短刀和角弓,徒步緩緩向紅巾軍的車牆迫近。左側的那支則牽著馬繼續向更遠的位置迂回,與目標、自家隊友之間,在行進中組成了一個怪異的三角。

    “先不用管左邊,他們要走到二百步以內,才會跳上坐騎,然後斜著往上衝。隻有這樣做,才能充分利用戰馬的速度!”老兵痞伊萬諾夫迅速跑回朱八十一身邊,大聲向自家主將解釋。

    “噢,明白了!”朱八十一的心境被山下的鼓聲催得有點緊張,但在老兵痞的提醒下,很快就弄清楚了敵軍的意圖。立體幾何是高中時代的必修課,數學老師雖然也“英年早逝”,但好歹把一些基本概念刻強填進了朱大鵬的腦子裏。從側麵斜向上切,距離雖然拉長了,單位距離內需要克服的高度差卻大幅降低,多出來的路途,剛好給戰馬提供加速空間!

    “等會兒步兵走到兩百三十腕尺,就是八十步左右,會先用輕箭發起一輪試探。這時候讓弟兄們拿盾牌護住麵部就行了,不用急著還擊。這種箭,穿不破我們羅剎人的鑌鐵甲,也更不可能穿破您監製的那種鐵殼子!”老兵痞的聲音繼續傳來,有一點點緊張,但是更多的是臨戰前的興奮。多年傭兵生涯,已經把一些後天培養出來的東西,變成了人體的先天本能。無論麵對怎樣的敵人,在開始戰鬥之前,他心跳都會加快一半兒,聽覺、視覺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感覺,也加倍的靈敏。

    “關鍵是在一百五十腕尺,就是五十步左右。該死,為什麼沒人給統一一下。”老傭兵伊萬一邊大聲抱怨著,一邊繼續喋喋不休,“五十步左右,他們會換重箭,就是你們說的破甲錐。這時候咱們要搶先下手,先拿你那三門火炮噴他們一輪,然後讓弓箭手立刻反擊。接著前排用刀盾兵頂住,後排長槍兵趕緊壓上去,把長槍探到車牆上,防備敵軍騎兵趁機發起衝鋒。”

    “知道!我馬上就去安排!”此時此刻,在腎上腺的作用下,朱八十一的頭腦和視覺也越來越清晰。

    “你去把連老黑替下來,讓他到後邊躲著!”用力推了徐洪三一把,他突然低聲命令。

    “都督,我是您的親兵!”徐洪三愣了一下,大聲抗議。親兵隊長的任務是盡一切可能保護主將,而不是去擺弄那個被叫做抬槍的銅管子。盡管在這之前,他曾經對此物愛不釋手。

    “我這裏用不到你!”朱八十一拍了一下腰間的殺豬刀狀短刃,大聲補充。“有此物在,一般人傷不了我。你的箭法好,手也比連老黑穩當。一會兒等敵軍到了近前,給我瞄著當官兒的打!”

    不是他自吹自擂,一把殺豬刀在手,普通北元士兵還真奈何不了他。畢竟在十四世紀這個普遍營養不良的時代,像朱老蔫這種每天以豬下水或者豬油佐餐,並且一吃就是十好幾年的人並不多見。更何況殺豬也好,殺牛也罷,提刀子捅人也罷,講究得都是“穩、準、狠”三個字。十多年的屠夫生涯,上千條牲畜的性命,早就把朱老蔫的神經磨得無比粗大。根本不會受到血腥氣的影響,抓起刀子來,閉上眼睛也會朝心髒處捅。

    徐洪三在平素訓練時,也跟朱八十一交過手,知道自家提督絕對有能力自保。看了一眼後者那殺豬刀模樣的獨門兵器,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一聲“是”,撒腿跑開了。

    鐵匠師父連老黑正雙手抱著架在木頭支撐上的抬槍打哆嗦。看見到徐洪三向自己跑了過來,立刻喜出望外,“千戶大人”

    “藏我身後,一會兒替我裝火藥!”徐洪三一把推開此人,端平大抬槍,用槍口搜索對麵阿速人的前胸。四百步、三百八十、三百七、三百,奶奶的,你倒是走得快一點兒啊,都他奶奶的纏了小腳麼,這麼半天才走了不到兩百步,你們是出來閑逛的麼?!

    “穩住,他們是故意的,在跟咱們比耐心!不要慌,慌就先輸了!”朱八十一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跟了過來,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後又快速走向別的將士。伸出手去,逐個在大夥肩膀上輕拍。“別緊張,跟我學,深呼吸,然後,慢慢吐氣,吐氣。對,就這樣!這夥韃子隻有三千人,咱們每個人殺掉兩個就夠了!劉子雲,帶好你的擲彈兵,待會兒別把手雷丟到自己人腦袋上!”

    “哈哈哈——!”已經緊張得有些四肢發僵的弟兄們,發出一陣幹澀的哄笑聲。劉子雲曾經跟在朱都督身後去殺韃子,半途中留下來吸引敵軍注意力。當時大夥都已經他死定了,誰料打掃戰場時,他又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按道理,此人的身手和膽氣都是一等一。可就是這樣一個藝高膽大的家夥,在當了擲彈兵的千夫長之後,卻縷縷犯錯。好幾次在戰術演練當中,都指揮著手下弟兄們,把木頭做的手雷扔到了正在衝鋒的自家隊伍裏,將弟兄們砸了個鼻青臉腫。

    “我,我”沒想到在這種時候居然被都督大人掀了老底,千夫長劉子雲臉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嘴巴濡囁半晌,卻一句讓人放心的話都說不出。

    見到他窘迫成如此模樣,周圍的弟兄們笑得愈發大聲。笑著,笑著,心中的緊張勁兒就減弱了一大半兒,原本幹澀的嗓子,也突然變得濕潤了起來。

    “好了,我相信你!”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朱八十一拍了拍劉子雲的肩膀,走向下一群目標。他不是什麼將門之後,也不是什麼天縱英才。但是他卻知道這個時刻自己的心態如何,知道此時此刻,隊伍中的大多數人,心態肯定都跟自己一樣緊張。

    緊張怎麼半,想辦法放鬆唄!放鬆自己,同時也放鬆別人。

    一個菜鳥將軍帶著一群菜鳥兵,想要不被人抓去下湯鍋,就得努力拍動翅膀。朱八十一強行壓製住狂亂的心跳,繼續慢慢在隊伍中走動,每走幾步,就彎下腰去,跟這個說幾句,跟那個聊幾句。在緩解自己的情緒同時,想盡一切辦法去幫助身邊的人。哪怕他能想出的辦法是如此的笨拙。

    我不怕,你們也別緊張。三千人,每人捅兩下的事情。走著走著,他的口齒就變得清晰起來,腳步也越來越沉穩。走著,走著,將士們臉上就露出會心的笑容,同時用力握穩手中的短刃長矛。

    作為半個穿越者,朱八十一最大的優勢就在於,他比這個時代任何人,都懂得學習。那些“英年早逝”的老師們,非但在他的大腦裏,填進去了各種各樣的有用沒有的知識。還通過潛移默化,教會了他如何自學,如何在周邊的人群中汲取營養。僅憑著最後這一點,他就足以令他在這個時代成為翹楚。周圍環境的影響,隻是將脫穎而出的速度延緩,或者加速而已!

    “都督當時是個菜鳥,很菜很菜的那種!”許多許多年後,終於圓了自己侯爵美夢的伊萬諾夫,舉著一杯葡萄酒,對著來訪者如是回憶。“但是這個菜鳥,卻知道如何彌補自己的不足,如何帶著大夥一起成長。所以我們徐州左軍,即便遭受再大的打擊,也能很快爬起來。並且越戰越強,越戰越強,直到把所有對手踏在腳下!”

    “你說那一仗啊!都督可是帶著我們露大臉了。知道不?當時我們幾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上陣。知道不?對麵的是阿速軍,韃子皇帝的親兵。”同樣是很多很多年後,白發蒼蒼的連老黑抽著旱煙,得意洋洋地炫耀。無論朱八十一後來如何風雲叱吒,這幫老兄弟,卻總愛稱他一聲都督。並且視此為少數人的絕對特權,絕對不準後來者染指。“都督帶著我們一群菜鳥,跟韃子皇帝的親兵幹上了!知道不,那才是我們真正的第一仗!從那之後,就再也沒人敢輕視過我們!”

    “都督當時不會打仗,我們誰都不會!”帝國十大元帥之一,開國楚公劉子雲笑了笑,得意洋洋,“但是我們可以學,跟書本學,跟老伊萬學,跟韃子學。誰天生就是會打仗的?學著學著,我們就都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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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暴風雨

    當然,上述內容都是很多年後,眾人在回首往事之時帶著幾分炫耀意味總結出來的。眼下的他們,可沒時間總結這些。隻是趕在阿速軍的第一波羽箭落下之前,學著朱八十一的模樣,鼓動笨拙的唇舌,盡力去安撫各自麾下的弟兄們。告訴大夥,他們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士兵,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敗任何強敵。盡管,此刻他們自己,腿肚子也一直在打著哆嗦。

    從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長達七個多月的嚴格訓練,此刻再度發揮了作用。盡管每一名戰兵和輔兵都很緊張,個別人甚至在護襠下麵,已經隱隱見到了水漬。但這一次,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再像去年十一月在徐州城下那樣,主動脫離隊伍。他們按照主將的要求或坐或站,緊緊握住手中的兵器,大聲說著俏皮話,或者一邊擦著眼淚和冷汗大聲互相調侃,腰杆,卻始終挺得筆直,仿佛肩膀上扛著一座巍峨的高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單調的鼓聲再度響起,敲得人頭皮發乍。正麵徒步進攻的阿速千人隊忽然停住腳步,陣列從不規則的多邊型重新彙集成齊齊整整的方陣。前七排士兵將一麵圓盾舉在胸前,開始加速小跑。從第八排士兵則停在了原地,一邊快速整理隊形,一邊從背上取下製作精良的角弓。

    “甲隊、乙隊,舉盾,站起來舉盾——!”朱八十一早就得到過老兵痞伊萬的提醒,見到此景,立刻快步衝向車牆,同時伸出手去在幾個百夫長的背甲上猛拍,“丙、丁、戊隊,蹲到乙隊身後,把長矛豎起來,豎起來!擲彈兵,後退十步,與戊隊拉開距離。弓箭手,距離車牆二十五步列陣,準備反擊!!”

    “甲隊、乙隊,舉盾,站起來舉盾——!丙隊、丁隊、戊隊豎矛——!”二十幾名親兵舉著鐵盾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側,將命令大聲重複。“擲彈兵,後退十步,與戊隊拉開距離。弓箭手,距離車牆二十五步列陣,準備反擊!!”

    剩餘的其他親兵則在王十三、薛六子等牌子頭的帶領下,將三門火炮連同火炮後邊的黃老歪等人護在中間,以免他們受到敵軍弓箭手的偷襲。

    戰兵中的刀盾手平素每天訓練舉盾的動作不下百次,聽到命令,立刻條件反射側轉身體,將從羅剎人手裏繳獲來的鐵麵棗木盾牌舉到了與盔纓齊平高度,同時將腰部稍稍向右彎曲。其他三個戰兵百人隊,則快步蹲到了刀盾手身後,手中長矛如竹子一樣筆直伸向了天空。

    擲彈兵在劉子雲的帶領下,占據了戊隊身後一處稍微高些的位置,將拴著手雷的拋索拎在右手裏,左手緊緊握住一根點著了的艾絨。弓箭手百人隊則在擲彈兵身後單獨橫成了長長的一排,按照平素訓練時的老兵痞的教導,把弓箭一根接一根插在麵前的泥土中。

    沒等大夥來得及把所有準備動作完成,敵軍中突然響起一陣雜亂的鼓聲。緊跟著,一片灰白色的陰雲就飛到了大夥頭頂。尾部粘著羽毛的狼牙箭如冰雹一般淩空砸下,落在盾牌表麵上,發出連綿不斷的“叮當”聲。少量射高了的羽箭則與豎在半空中的矛杆相撞,“劈啪”“劈啪”響個不停。還有零星十幾根羽箭,狡猾地從矛叢之間穿過,“噗!”地一下,紮在了戰兵與擲彈兵隊伍之間的空地上,尾羽不甘心地來回擺動。

    “右弓二,上前五步,射!”阿速左軍右翼千戶鮑裏廝不滿意地搖搖頭,舞動長劍,指揮下一個弓箭手百人隊繼續對目標區域進行覆蓋攢射。第二波羽箭瞬間騰空而起,然後化作一道道閃電從半空中落下,砸在紅巾軍的盾牆上,砸出一團團耀眼的火花。

    “唔!”鮑裏廝的眉毛向上跳了跳,低聲沉吟。敵軍的防禦力有點強得出乎預料,大部分人身上,居然都穿著明顯帶有歐洲風格的大葉片鎧甲,手中盾牌也是標準的金帳汗國製式。這都是兀剌不花那蠢貨幹的好事,居然把三個羅剎千人隊全都葬送在了徐州城下!這下好了,蟻賊的裝備與官軍一下子就拉平了。今天不付出一些代價,甭想突破他們的防線。

    不過,與蟻賊們手裏那上千車四下劫掠而來的財富相比,幾千支羽箭的代價微不足道,幾百人的傷亡也屬於可以接受範圍之內。想到此戰帶來的巨大收益,鮑裏廝狠狠吸了一口氣,再度舉起手中長劍,“右弓三,上前十步,射!”

    “嗖——!”“嗖——!”“嗖——!”又是一陣單調的羽箭破空聲,第三波羽箭再度騰空,砸進目標區域,狂暴得宛若雨打芭蕉。

    初次經曆箭雨洗禮的左軍的將士們則藏在盾牌後,咬緊牙關,苦苦支撐。由於盾牌和鐵甲的保護,除了兩名被流矢正射在麵門上的擲彈兵以外,這三波羽箭並沒有給左軍造成其他任何損失。然而,在大夥心頭造成的壓力,卻宛若雷霆萬鈞。

    “弓箭手!正前方七十步,射!”在百夫長許達的指揮下,紅巾軍的弓箭手也開始反擊。每次彎下腰去,便利落地將一支羽箭搭在弓臂上,然後隨著直腰動作將弓臂拉滿,手指快速鬆開,整套動作宛若行雲流水。

    一百支雕翎羽箭迎麵朝著正在向車牆發起衝鋒的阿速士兵射了過去。其中絕大多數都落在了目標區域之內,隻有十幾支被山風吹歪,不知去向。然而,雙方之間的距離畢竟太遠了,阿速人身上又穿著結實的紮甲,即便中了箭也不會致命。反而舉著鋼刀和盾牌越跑越快。

    “右弓一,右弓二,右弓三,舉弓,輪番速射!”發現紅巾軍中居然有弓箭手,並且射擊動作還頗為流暢。右翼千夫長鮑裏廝皺了皺眉頭,命令麾下弓箭手加快進攻頻率。

    一排又一排羽箭像夏日的風暴一樣,飛上半空中,然後對著車牆後的紅巾軍將士傾瀉而落。沒完沒了地折磨著大夥的神經。轉眼之間,很多頂在前排的紅巾軍戰兵握盾的左手就變成青灰色,嘴唇也因為緊張,被他們自己咬破,血跡順著嘴角緩緩地淌了下來。他們對此卻渾然不覺,繼續咬緊牙關,將耳朵貼在盾牌內側的棗木襯裏上,心中默默地數數,“第十一波、第十二波、第十三波”

    第十四波、第十五波、第十六波,阿速人的羽箭好像用不完一般,無止無休。在三百名弓箭手的輪番掩護下,前七排戰兵也驟然加快腳步,湧潮一般,從一百步距離轉眼間就推進到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四十步

    “弓箭手!正前方四十步,射!”紅巾軍的弓箭手全力反擊,也將羽箭一波一波射向對方戰兵頭頂。從六十步一直射到了四十步。終於,有幾名阿速戰兵的紮甲被羽箭穿透,慘叫著倒了下去。其他阿速戰兵卻對傷者看都不看,就向向車牆猛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陣低沉的鼓聲從戰場上滾過。忽然,阿速人的箭雨停了下來。大夥頭頂的天空也驟然一亮。很多紅巾軍刀盾兵不明所以,本能地將盾牌放低,盾牌上邊緣探出半個腦袋觀看敵軍動靜。“小心——!”“舉盾!”朱八十一和伊萬諾夫兩人齊聲大喊,但是已經來不及。就在這一瞬間,跑在最前麵那兩個阿速軍百人隊,猛地從背後抽出一把角弓,將銳利的破甲錐迅速搭在了弓臂之上。

    “啊——!”三十步的距離,阿速人選擇了快速平射。尖頭泛著烏光的破甲錐瞬間就飛到了近前,將露在盾牌外邊的幾頂頭盔射得倒著向後飛落,血光濺處,露出一雙雙無法瞑目的眼睛。

    “啪!”“啪!”“啪”“啪!”更多的羽箭落在盾牆上,力道大得出奇,將毫無經驗的刀盾手們推得手臂發軟,身體搖搖晃晃。

    暴雨般的打擊隻是短短的一瞬,便停了下來。就在大夥以為災難已經結束的時候,第二波破甲錐又在二十多步遠的位置淩空而至,就像長了眼睛一般,順著幾個頭部中箭的刀盾兵倒地而產生的空檔射進人群,射在附近其他刀盾手和長矛手的胸口上,深入數寸。

    “啊!”又有十餘名擋在最前方的刀盾手悶哼一聲,緩緩栽倒。更多的破甲錐從他們原來站立的地方再次射進來,將空檔附近射得血光飛濺。“乙隊,補位,上前補位啊!”千夫長吳二十二從血泊中撿起一麵盾牌,帶頭衝向空檔位置。有支破甲錐貼著他的耳邊擦過,正中乙隊一名士兵的鼻梁。烏黑的錐尖從後腦與頸部的連接處透出兩寸多長,那名士兵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仰麵朝天倒地而死。

    “補位,補位,把盾舉起來,向自己正前方補位!!”伊萬諾夫像一條瘋狗般,舉著盾牌在乙隊弟兄身後快速跑動,每看到空檔,就將用腳將身邊手足無措士兵向前踹去。跟在他身後的朱八十一則一邊用盾牌遮擋著羽箭,一邊向自己的親兵發號施令,“毛頭,你頂這裏。狗蛋,你給我頂上去,舉著盾牌頂上去。齊二禿子,別跟著我,自己上去補位。老子身上的鐵甲足夠結實,你身上的也足夠。”

    身上穿著板甲親兵們在他的催促下,舉著盾牌充當乙隊的替補。他們身上的新式板甲,的確對破甲錐的防禦力遠勝過繳獲來的羅剎鐵甲。然而,二十幾名穿了板甲的親兵在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空檔處,卻是杯水車薪。在驟然的打擊麵前,甲乙兩個刀盾手百人隊,完全失去了鎮定。要麼在某處聚集成團,要麼對近在咫尺的空檔視而不見,平素訓練中水平,發揮不出來十分之一。

    “擲彈兵!”就在這岌岌可危時候,朱八十一突然鬼使神差地喊了一聲。自從上次血戰以後,那是整個徐州軍的殺手鐧。雖然他在內心深處,並不讚同這種把賭注全壓在一個兵種身上的行為。然而在不知不覺間,卻已經被周圍的人給潛移默化。

    “甲子隊,點火,扔!”早就緊張到快哭出來的劉子雲根本顧不上思考,聽見自家主將喊出了熟悉的三個字,立刻將左手的艾絨按在手雷的撚子上,然後右臂猛地向前掄了一整圈,將點燃撚子的手雷連同拋索一道扔了出去。

    “嗖!”七十餘顆手雷帶著拋索飛上天空,景色蔚為壯觀。隨即,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距離車牆隻有二十步的左右的位置響了起來。黑煙滾滾滾,泥土夾著木棍、草屑扶搖直上。正在拉弓平射的阿速軍百人隊被近在咫尺的爆炸嚇了一跳,本能地停止了射擊,快速後退,與跟在身後的自家戰兵撞在一起,人仰馬翻。

    “誰讓你現在就扔——?”朱八十一回頭衝著劉子雲大叫,但是下一瞬間,他臉上的憤怒就被狂喜所代替。就像左軍的將士們無法適應對方破甲錐近距離攢射戰術一樣,阿速人麵對從未接觸過的手雷,也是慌亂莫名。雖然那些裝了半斤火藥的鐵殼手雷,很多根本就沒有爆炸,即便爆炸的,大部分隻能炸成兩半兒,威力隻能覆蓋落點兩步左右的範圍。

    “開炮啊,黃老歪,你嚇傻了麼?都督平時給了你那麼多金子,還不如直接養條狗麼?!”趁著敵軍攻勢停頓的瞬間,伊萬諾夫迅速跑向炮位,衝著黃老歪和他的兒子、徒弟們破口大罵。

    “啊!”嘴巴上全是白沫的黃老歪猛然恢複了神智,推開替自己遮擋羽箭的親兵,哆哆嗦嗦地,將點燃了艾絨探向留在火炮外邊的藥撚。“嗤啦——”藥撚迅速跳起一團紅星,像小蛇一樣,帶著眾人的期盼向銅炮內部鑽了進去。然後,悄然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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