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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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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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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2: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謀劃

    張定邊性子耿直,除了打仗之外,不願意在別的地方多花心思。所以他理解不了,為什麼徐壽輝當統領比當皇帝要好?為什麼眼前正發生的這一切事情要歸咎到遠在杭州的張士誠頭上?但同樣的問題對於天完國的太師鄒普勝,卻沒有任何難度。當心中的羞惱之意稍稍退潮之後,他立刻就清楚地認識到了現實。

    淮安軍不欠徐壽輝任何東西,包括《高郵之約》,當年也只有彭和尚以天完國右相的身份表示了支持,高高在上的徐壽輝的態度則是不聞不問。所以當蘄州遇到叛軍和蒙元的聯手攻擊時,朱重九根本義務沒有揮兵來援。

    在這種情況下,淮安第五軍團能逆江而上,完全是為了施恩於天完。或者說,只是為展示淮揚大總管府的實力。當他們將展示實力的目的達成後,下一步做到什麼程度,是立刻撤兵放任徐壽輝自生自滅,還是確保蘄州城能繼續苟延殘喘,就得看天完國上下肯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了。

    誰也不用指望朱重九再像當年不遺餘力的支持張士誠、王克柔、王宣和朱重八,來支持徐壽輝。首先,當年的情況和現在完全不同。當年朱重九兵力單薄,打下的地盤越大,所承受的風險越大。所以他在支持張、王、朱等人,等於同時在給淮揚自身爭取緩衝空間。而現在,朱重九麾下的戰兵據說都已經超過了十萬人,他不立刻向外擴張,已經算是謹慎。根本不需要再依靠他人之手,獲取戰略緩衝。

    此外,如果張士誠也跟朱重八那樣,只是在桌子底下玩火,表面上卻依舊對淮揚禮敬有加,依舊小心謹慎地將自己當做別人麾下的小嘍囉,雖然他的實力早已超過了郭子興數倍。天完這邊的派出個舌辯之士,多給朱重九灌點兒迷魂湯,也許還能讓朱重九繼續當他的袁公路。但是張士誠這廝沒等朱重九稱王呢,自己就弄了個吳王的帽子戴上了,然後又跟蒙元的福建道的官吏暗通款曲,準備聯合當地的亦思巴奚兵一道對抗淮揚。這已經是**裸的掀桌子行為,讓今後欲效仿他的人徹底絕了念想。哪怕朱重九再昏庸糊塗,其麾下的逯魯曾、劉伯溫等人,也會站出來提醒他要長記性。(注1)

    想明白了其中關竅,鄒普勝心中的怨氣也就慢慢平息了下去。作為天完國的太師,他比任何人都瞭解自己的主公徐壽輝。以後者的能力和見識,當一個縣令都非常勉強。做到行省丞相,肯定就是個禍害一地的大貪官。至於做皇帝,呵呵,天完國在起兵之初是何等的興望,轉眼幾年,就被他給折騰成了什麼樣子?

    所以陳友諒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徐壽輝不當皇帝,對他本人,對大夥都好。至少不至於為了個虛名,讓大夥今後全都死無葬身之地。而只要徐壽輝肯低頭聽淮揚大總管府的擺佈,有著張士誠這個活生生的例子在前頭,朱重九也不會轉而再扶植其他人。

    畢竟窩囊廢有窩囊廢的好處,將來想讓他交權之需要一道手令。若是換成了陳友諒或者彭和尚,萬一今後羽翼豐滿,誰能保證他們不會是另外兩個張士誠?!

    想到此節,鄒普勝的心裡,又湧起了對陳友諒的幾絲憐憫。以後者的能力和威望,若是能得到淮揚大宗府的傾力支持,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徹底取代徐壽輝,成為威名赫赫的一方諸侯。而陳友諒經常掛在嘴邊上的口頭禪,也暴露此人曾經擁有過的野心。

    但是如今,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朱重九不會再給其他人成為吳王的機會。沒有外力支持,陳友諒如果還不肯放棄他的「光武之志」的話,只會讓他自己更快地變成別人腳下的一具屍體。

    「陳將軍,陳將軍慢點兒走,老夫年紀大了,跟不上你的腿腳!」徹底弄清楚了所有前因後果,鄒普勝的肩膀上頓時一輕。加快腳步,追趕陳友諒的背影,「吳將軍命令老夫跟你一起去,咱們三個稍微走得慢一些,剛好可以在路上商量一下,怎麼樣才能說服主,說服徐統領!」

    「太師不再怪陳某見異思遷了?」聽到來自身後的喊聲,陳友諒遲疑著將腳步放緩,回過頭來,冷笑著詢問。

    「不怪,不怪!」到底是文官,同樣意思的話從鄒普勝嘴裡說出來,就悅耳很多,「是老夫先前愚鈍,沒理解陳將軍的良苦用心。我等當初舉義兵,乃是為了救萬民於水火,並非為了功名富貴。若是能捨一個天完國號,而使蘄黃四州的百姓得以擺脫蒙元暴政,我等又何必在乎一個虛名?!」

    聞聽此言,陳友諒又是微微一愣,隨即,停住腳步,衝著鄒普勝做了個長揖,「太師所言甚是,我等本心乃是為國為民,何懼身外虛名?!今天該如何幫徐統領也找回初心,還請太師多多謀劃。畢竟陳某和張兄弟都是武夫,除了打仗之外,其他事情並非我等所長!」

    「太師這兩個字,就不用再提了!」鄒普勝默契地側開身子,以平輩之禮相還。「天完朝已成過眼云煙,我這個太師是空,你那個金吾將軍也是空。此後你我三人,不妨以兄弟相稱,也好彼此間有個照應!」

    「陳某敢不從命?!鄒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陳友諒立刻又拱手施禮,完全換成一幅江湖做派,隻字不提彼此的過往。

    鄒普勝這回,則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長揖。然後伸手托住他的胳膊,笑著說道:「老夫年紀大了,這領兵打仗的事情,肯定比不過你和張兄弟。但今後你們兩個有事情需要找人商量,老夫倒也還能幫忙謀劃一二。未必能謀劃得太長遠,至少不會故意將你們往岔道上領!」

    「陳某正有此意。鄒大哥肯給些指點,當然是最好不過!」陳友諒笑了笑,輕輕點頭。

    直到此刻,張定邊才渾渾噩噩地追上來。看到鄒、陳兩個談笑盈盈,忍不住皺著眉頭問道,「唉!我說你們倆!剛才不是還觔斗雞似的麼,怎地這麼快就又和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陳三哥,你今後到底想把我等往哪裡帶?」

    「當然是投奔淮安軍,馬上去博取功名!」陳友諒很無奈地翻了翻眼皮,大聲給出答案,「那還用想麼?除了朱總管,誰還值得咱們兄弟效力?」

    「那倒也是!」張定邊眨巴了幾下銅鈴鐺般的眼睛,甕聲甕氣地說道,「如果不單干的話,也就朱重九那邊,值得咱們兄弟給他賣命了。至少,危急關頭,此人能自己拎著刀子往前衝,從沒拋棄過麾下弟兄!」

    「朱總管義薄雲天,自然非尋常之輩能比!」鄒普勝接過話頭,笑著點撥,「不過,自立門戶這些話,張兄弟你以後還是不要說得好。雖然朱總管本人氣度恢弘,不會將這些玩笑話放在心上。可他手底下的人,未必個個都是君子.....」

    「我只是說說而已,就我這個性子,你讓我做頭領,我也得幹得了才行!」張定邊只是不願意多花心思,智力方面卻不比正常人差。聽了鄒普勝的話,立刻理解了其中所包含的深意。

    「多謝鄒大哥提醒,陳某以後一定會多加收斂!」陳友諒的心思很敏銳,也在轉眼間,就明白鄒普勝在拐著彎勸告自己。

    做臣子,要有做臣子的態度。先前大夥在天完那邊可以隨便瞎說話,那是因為徐壽輝這個皇帝當得稀里糊塗,失去了威信。大夥只要手裡有實力,就沒必要對他太尊敬。而如果去投了淮安軍,就不能像原來那樣大咧咧扯什麼「做官要做執金吾」了!首先,人家朱重九麾下兵多將廣,不缺大夥這幾個外來戶。其次,大夥麾下這百十來號,也不足以成為囂張的憑仗!

    「老夫聽說,大總管那邊,對規矩極為尊重。」見陳友諒和張定邊二人都能聽得進去勸,鄒普勝繼續說道,「所以你我兄弟,嘴巴上謹慎一下也就是了,其他倒不必顧忌太多。此外.....」

    頓了頓,他又快速補充,「若是有了立功機會,大夥千萬要把握住。咱們來得晚,原本就落在了別人後頭。如果做事還老拖拖拉拉的話,日後想要名標凌煙,可就難了!」

    「那是自然,吃誰的飯,為誰幹活。你多時見過老張出工不出力來著!」張定邊對此話極為贊同,咧了下嘴,大聲附和。

    「機會來了,當然不能錯過!」陳友諒的心機遠比張定邊深。聽出鄒普勝可能別有所指,沉吟了一下,才緩緩做出回應,「但是有時候卻只能盡人力,聽天命。比如這回,能將徐統領說服,自是大功一件。若是徐統領不肯聽勸,依舊固執地要當他的天完皇帝呢?!咱們該怎麼向吳將軍交待?」

    「徐統領昨夜曾經棄城出逃!」鄒普勝搖搖頭,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變冷,「這人啊,如果豁出去連死都不怕了,那就誰也奈何不了他。可如果第一回給了自己苟延殘喘的藉口,就絕對會有第二回。」

    「鄒大哥是說....?」陳友諒的臉色大變,兩眼冒出咄咄寒光。

    「吳將軍給了咱們這個差事,可沒說就限咱們哥仨去!」鄒普勝不肯跟他的目光相對,低著頭,看腳下兩波螞蟻打架。「弟兄們在頭前拚命,徐統領卻自己跑了。昨天僥倖活下來的人中,想找他討個說法的,恐怕也不止是咱們哥仨!」

    注1:亦思巴奚兵,受福建蒲家控制的大食義兵。在宋末曾經由宋泉州提舉蒲壽庚率領,勾結元軍,給了南宋流亡朝廷致命一擊。將當時在泉州城內的所有姓趙的人及兩淮傷兵一併殺害,無辜慘死者數萬。元末,蒲壽庚的孫女婿那兀納帶領亦思巴奚兵欲渾水摸魚,建立純伊斯蘭割據政權,被陳友定擊敗。明初,朱元璋大赦天下,但特別規定,「獨蒲氏餘孽悉配戎伍禁錮,世世無得登仕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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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2: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生意 (上)

    想找徐壽輝討個說法的,當然不止是陳友諒、張定邊和鄒普勝哥仨。事實上,當昨晚聽說此君帶著大批財寶偷偷溜走的時候,許多守城者就在心裡暗暗發誓,這輩子即便是做鬼,也要找到這位皇帝陛下,為自己,為在這場戰亂中無辜慘死的袍澤討還公道。

    於是乎,陳友諒回營地之後稍作鼓動,立刻糾集了上百名昨夜在戰場上浴血生還的漢子。這些人幾乎個個身上帶傷,但本領士氣都遠非徐壽輝身邊的那幾百御林逃兵可比。跟著陳、張、鄒三人去了廣濟走了一趟,第二天下午,就把天完皇帝徐壽輝連同他的老婆孩子全都給「接」了回來。

    「哎呀呀,你們怎麼能如此胡鬧?!吳某只是要你們勸徐統領回來商量事情,又不是叫你們把他給押回來!」吳良謀卻做起了老好人,親自從帥案後走出來,先假惺惺地訓斥了陳友諒等人幾句,然後和顏悅色地向徐壽輝拱手,「淮揚大總管帳下第五軍都指揮使吳良謀,奉命前來救援蘄州,請徐統領勿怪我等來遲!」

    「朕如今你是的階下之囚,還有什麼資格怪你?!」徐壽輝把本錢輸乾淨了,膽子又陡然變大。撇了撇嘴,席地坐倒,「說吧,你家主公到底想幹什麼?只要徐某有的,爾等儘管拿走就是!」

    「那要看你有什麼了?」吳良謀也不生氣,笑了笑,非常和氣地反問。

    「朕....」徐壽輝將手臂朝地上一按,就想跳起來發火。人起到一半兒,又緩緩坐了下去。咬牙切齒地大聲喘息。

    他是天完皇帝,按自己的設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事實上,他現在連廣濟這個彈丸之地都沒能保住,辛苦積累了好幾年的財貨,也盡被陳友諒捲走獻給了淮安軍。所以除了一條爛命之外,他已經是一無所有。

    「不急,徐統領可以慢慢想!」吳良謀偏偏還是先前那幅不慍不火模樣,笑呵呵地安慰了一句,隨即轉頭沖周圍的親兵吩咐,「來人啊,給徐統領搬個座位!順便帶陳將軍他們下去更衣用飯,大熱天的跑來跑去,弟兄們都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謝大將軍賜飯!」陳友諒等人聞聽,趕緊拱手道謝。然後非常鄙夷地看了徐壽輝一眼,跟著親兵下去吃用餐。

    片刻後,親兵們搬來了椅子,從地上扯起徐壽輝,硬按著他坐好。吳良謀則又命人拿來一壺茶,先將茶壺底兒舉高故意給徐壽輝看了看,然後倒了兩杯。一杯自己握在手裡,另外一杯笑著遞給後者,「來,先消消火氣。」

    「哼!」徐壽輝將接過茶杯,將裡邊的水一飲而盡。

    甭管有毒沒毒,先喝瞭解渴再說。反正他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死於毒藥和死於刀劍之下都相差不大。

    然而水剛入口,他幾乎冒煙的喉嚨立刻感覺一片溫潤,舌頭、嘴唇、鼻孔和全身汗毛眼兒,也沒有一處不覺得舒坦。

    「好茶!」畢竟是當過皇帝的,見識廣博,徐壽輝立刻辨別出了茶葉的品質,「是洞庭湖上的君山金鑲玉吧!多謝了!」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茶葉,今天上午派人去收拾徐統領的行轅,大夥在地上撿了幾個盒子!」吳良謀笑了笑,很謙虛地回應,「弟兄們覺得扔了可惜了,就留著自己用了,順便分了半斤給吳某!」

    「嗯——!」徐壽輝剛剛被茶水澆滅的火氣,頓時又冒了起來,看著吳良謀,恨不得立刻將此人活活掐死,「原來是搶了徐某的東西,再來招待徐某。吳將軍,你可真會節省!」

    「不是搶,是撿!」吳良謀舉起一根食指,笑著強調,「第一,昨夜吳某來的時候,蘄州城已經被韃子攻破。蘄州城的原主人不知所蹤!第二......」

    說著話,他又緩緩豎起一根中指,「今天吳某去徐統領的行轅時,裡邊的人早跑光了。值錢的東西也差不多被拿了個乾淨。這些什麼君山,君山金鑲玉,是別人遺棄了不要的。只有吳某這種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土鱉,才會撿回來自己喝!」

    「嗯-----!」徐壽輝被氣得眼前一黑,差點沒當場暈倒。

    不怪別人說話損,是他這個天完皇帝先跑路了,淮安軍隨後才拿下的蘄州城。所以即便是搶,吳良謀也是搶了答矢八都魯的茶葉,跟他徐天子何關係之有?

    正恨不得以頭搶地之時,卻又聽吳良謀緩緩吸了茶水,柔聲說道:「我家主公最恨豪傑自相殘殺,所以徐統領不必擔心,你既然到了蘄州,吳某絕不會動你和你的家人一根汗毛。包括你那三千佳麗,如果她們還願意回來跟著你的話,吳某也絕不會讓她們受什麼委屈!」

    「不過是怕難掩天下悠悠之口罷了!」徐壽輝翻了翻眼皮,只管撇嘴冷笑。說話的氣勢,卻比先前軟弱了許多。

    「那倒未必!」吳良謀也跟著低聲冷笑,「其實想殺你非常容易,光吳某這裡就有許多辦法。比如吳某現在就當著所有人的面兒,把蘄州交還給你。然後帶著兵馬一走了之,徐統領,你以為你能活著看到明天早晨的太陽麼?」

    「你,你,你這是借刀,借刀殺人!」徐壽輝的心臟立刻打了個哆嗦,跳起來,指著吳良謀的鼻子叫嚷。

    「怎麼會呢,眼下城裡剩下的兵馬,收拾收拾怎麼也能找出兩三千吧!徐統領再花錢招募一些,湊一萬估計不成問題!」吳良謀伸手將徐壽輝的手指緩緩壓了下去,繼續和顏悅色的補充,「對了,蘄州城的官庫和糧草,我至少會給你留下一半兒。畢竟在回去的一路上,弟兄們也得吃飯!」

    「真的?」徐壽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圓了眼睛,滿臉熱切地追問。

    「我何必騙你!」吳良謀笑著點頭。

    「那,那.....」徐壽輝激動得語無倫次,但是很快,他的心臟就一點點發冷,一點點讓他冷得失去了站立的力氣,緩緩跌回了椅子裡。

    吳良謀的確沒必要騙他。但吳良謀一走,他依舊活不到明天早晨。首先,答矢八都魯和倪文俊聽到消息,立刻會連夜殺回來。他倉促召集起來的弟兄,根本不堪一擊。其次,今天陳友諒到廣濟去「請」他時,只帶了區區百人,他身邊所有御林軍卻都不願意上前拚命。如果淮安軍走後,陳友諒等人趁機發難,他這個天完皇帝,少不得要身首異處!

    「怎麼了?知道這蘄州城燙手了?」吳良謀偏偏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捧著茶杯,繼續撇嘴冷笑。「吳某一心想救你的命,你卻總拿吳某的好心當作驢肝肺。你也不仔細想想,就憑你身邊的那幾百御林軍,保得住你一家老小麼?別跟我提你那幾十大車財貨,這種時候,你手裡的財貨越多,越容易死得不明不白!」

    幾句話,聲音都不算高。卻如同刀子般,句句刺在了徐壽輝的心窩子上。的確,他昨天夜裡是成功逃到了廣濟,但能不能在那邊堅持到其他援兵趕來,卻完全不可預知。並且從今天御林軍的表現上看,大夥對他這個天完皇帝恐怕早就徹底失望。當大夥從驚慌中緩過神,準備自謀出路之時。幾十大車財貨,就有可能正像吳良謀說得那樣,成為他一家老少的催命符。

    想到自己先前可能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徐壽輝頭上冷汗淋漓而下。他可以豁出去一死,但是他卻不願意連累自己的妻兒。他先前敢跟吳良謀針鋒相對,是因為知道朱重九那邊習慣沽名釣譽,很少禍及家人。而真的落到陳友諒手裡,或者御林軍中有人帶頭作亂,他徐壽輝和全家老少,肯定會被斬草除根!

    「你到問題出在哪裡了吧?你昨天不該逃!死在蘄州城裡,你徐統領還是個千秋雄鬼。大夥全都會佩服你,連你這幾年做過的糊塗事,都可以忘記。但你昨晚一逃,讓你自己威望盡失,軍心和民心也盡失!」吳良謀從他緊張的表情上,就知道他此刻已經勉強能夠接受了失敗。笑了笑,繼續低聲補充,「吳某從沒聽說過,把國都丟給了敵人,回頭還能繼續做天子的。即便有,也必將是權臣的傀儡!下場慘不堪言!」

    「吳將軍所言甚是,徐某先前糊塗了,多謝將軍當頭棒喝!」徐壽輝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然後站起來,輕輕拱手,「徐某情願將蘄黃四州,還有半個安慶,獻給朱總管。請吳將軍給我全家留一條生路。」

    「且慢,吳某從沒想過動你和你的家人!」吳良謀不肯受他的禮,站起來,側著身子閃開,「蘄黃四州,也早非你徐壽輝所有。至於半個安慶,你現在下旨去讓趙普勝將軍交給我家主公,能保證趙將軍就會奉命麼?」

    「這.......」徐壽輝想了愣愣,苦笑著搖頭。然後像只被放了血的公雞般,緩緩癱到了椅子上,「吳將軍說得對,徐某,徐某的確已經一無所有。還請吳將軍念在徐某反元之功上,給徐某指一條明路!」

    「這話也說過了,你徐統領有的,其實還很多!」吳良謀徹底佔據了上風,立刻改變戰術,「來,再喝杯茶,咱們慢慢聊。據吳某所知,徐統領當年,是做布料生意的吧?!咱們就拿你最熟悉的方式,坐下來談一筆生意。徐統領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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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生意 (下)

    「徐某出身的確寒微!」雖然吳良謀已經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淡,徐壽輝聽在耳朵裡,依舊覺得非常羞惱。然而他又自知沒本事與對方硬抗,只好想方設法從別處找場子,「但漢高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亭長,漢昭烈也曾織鞋販履,至於其他英雄,呵呵......」

    「我家主公當年就是個屠夫。」吳良謀一點兒都不生氣,笑呵呵地將徐壽輝沒敢說出的話也給接了下去,「我家蘇長史是個衙門裡跑腿的,至於吳某,若不是當年跟了我家主公,這輩子恐怕也不過就是一個開礦化銅的工頭,豈可能有今日之風光?」

    「呼——」徐壽輝別他憋得說不出話,歪著脖子直喘粗氣。

    吳良謀卻又笑了笑,繼續說道,「先前吳某說你賣過布,並非故意折辱。吳某真的想折辱你的話,辦法多得很,何必做這些口舌之爭?吳某隻是想從你最熟悉的事情上,跟你聊一聊今後的出路。你要是不願意,吳某也不勉強!」

    「這....」徐壽輝抬起頭,再次小心翼翼地打量吳良謀。過了很長時間,才終於確信,對方不是在故意戲耍他。於是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幽然說道:「如此,徐某就多謝吳將軍了。不過咱們醜話說到前頭,徐某可只剩下了爛命一條。別的,你想要,徐某也拿不出來!」

    「徐統領又何必妄自菲薄呢?」吳良謀知道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搖搖頭,笑著鼓勵,「好歹你現在沒落到別人手裡。這蘄州城,吳某也曾說過,過幾天就可以還給你!」

    「當真!」徐壽輝心裡一熱,隨即又喟然長嘆,「多謝吳將軍高義,只是,只是吳將軍先前也曾說過,徐某沒本事再把蘄州城守住,要了等於自尋死路!!」

    「那也未必!」吳良謀又搖了搖頭,笑呵呵拋出第二個誘餌,「如果淮安軍狠狠給答矢八都魯一個教訓,讓他輕易不敢再來找你麻煩呢?如果吳某留兩千弟兄給你做隨身侍衛,保護你和你家人的安全呢?以徐統領的本事,莫非還沒把握坐鎮蘄州麼?」

    「那,那,那當然,當然......」徐壽輝的眼睛裡頭立刻寫滿了狂熱,站起身,結結巴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

    「徐統領先不要著急,還是仔細想想再回答為妙!」吳良謀擺了擺手,示意徐壽輝稍安勿躁,「吳某說過,咱們是做生意,在商言商。徐統領並非《高郵之約》的簽署人,我淮安軍肯前來救你,已經是念在你沒有向蒙元朝廷屈膝的份上。但交還蘄州,還有替你彈壓宵小,卻不是我淮安軍必做之事。所以,徐統領必須要為這兩件事付出代價!」

    「這.....」徐壽輝眼睛裡的火焰跳了跳,立刻委頓了下去。對方的話一點兒也沒錯,淮安軍不欠他任何東西,他沒資格要求別人幫自己那麼多忙。只是如今他手裡,根本拿不出任何看起來有價值的東西。

    「你可以討價還價,但必須有足夠的誠意!」見他遲遲給不了答案,吳良謀端起茶水來抿了一小口,非常耐心地提醒,「要知道,想跟我家主公做生意的人不只是你一個,吳某完全是敬你當年的所為,才特意先把你請來優先談一談價錢!」

    「我,我....」徐壽輝雙拳緊握,圍著椅子直轉圈兒。想拿地盤做交易,池州彭瑩玉和安慶趙普勝未兩個必肯聽他的。想拿金銀珠寶,這幾年的辛苦積攢,早就被陳友諒拿去做了投名狀。剩下的,剩下的恐怕只有這條老命,可這條老命偏偏最不值錢,隨時都可能被人奪走。除非,除非淮安軍能始終留下來給自己提供保護,讓自己可以狐假虎威,空買空賣.....

    想到空買空賣,猛然間,他眼前就是一亮。停住腳步,大聲叫道:「徐某,徐某願意向,向大總管效忠。徐某以天完國皇帝的身份,向大總管效忠。蘄、黃四州、半個安慶,還有池州,徐某願意盡數獻於大總管闕下。只求大總管護得徐某一家周全!若是有人不肯聽從命令,他就是亂臣賊子,徐某願意親自替大總管去征討他!」

    「你倒是不傻!」吳良謀笑著撇嘴。「還知道別人的東西來給自己換好處。可我家大總管連蘄州都不想要,又怎麼為了你幾句話,就去找那彭和尚和趙普勝兩人的麻煩?!」

    「這.....」徐壽輝老臉一紅,額頭瞬間又冒出一層熱汗。

    「實在沒辦法,你甚至可以賒欠!」吳良謀看了看他,繼續循循善誘。「先把以前的欠賬還上,然後好好想一想,你能替我家主公做些什麼?用你今後能做的事情,再還最近之賬。一筆一筆倒下去,只要人沒死,就早晚有還清的時候!」

    「我,我.....」聞聽此言,徐壽輝的臉色更紅,額頭上的汗水出完一層又一層。然而畢竟他當年也是個生意場上的老手,明白只要對方沒拂袖而去,就還存在繼續討價還價的餘地。於是先抬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揉了一把,然後繼續結結巴巴地說道:「那,那徐某,徐某願意,願意先,先打欠條。以後有了錢慢慢再還。徐某,徐某可以先以天完皇帝的名義,在「高郵之約」下聯署。還,還了此番淮安軍前來相救的欠賬。然後,然後再.....」

    「天完皇帝的名號,你肯定得主動去除的。否則,我家大總管根本無法跟你做交易!」見對方漸漸上道,吳良謀笑著點頭。

    沒有按照朱重九的暗示除掉陳友諒,他心中對此事一直非常忐忑。所以一定要立一件蓋世奇功,來化解朱重九心中可能出現的不快。而徐壽輝的存在,則讓他看到了建立蓋世奇功的希望,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誘導對方按照自己的設想而行。

    「徐某,徐某馬上就,馬上就可以下旨詔告天下,願意主動遜位!」徐壽輝從吳良謀的笑容裡,大受鼓舞,立刻順著桿子往上爬,「然後以南派紅巾大統領的身份,宣佈願意奉《高郵之約》為圭臬。然後,徐某願意,願意在淮安軍的保護下,為朱總管暫攝蘄州,以安地方百姓和南派紅巾諸將之心。以淮揚律法為治下律法,以淮揚政令為治下政令,亦步亦趨。待,待大總管騰出手來之時,徐某,徐某就立刻率部歸順,接受大總管調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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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秦鄭之好

    無論在本時空還是朱大鵬的那個時空,徐壽輝都不是一個心志堅定的人。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他先是被丞相倪文俊操縱,躲在深宮中數年無法過問政事。隨即又被陳友諒劫持,成為後者的傀儡,直到最終被陳友諒榨乾了利用價值,沉江於採石磯。

    而在本時空,徐壽輝所面對的情況,要比朱大鵬所在那個時空的發生的歷史還複雜好幾倍,與此同時,他本人所掌握的力量,又遠比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單薄。所以稍作掙扎之後,他便選擇了屈服。按照吳良謀所提出的建議,「主動」接受淮揚大總管府的保護,雙方發誓以「高郵之約」為基礎,聯合天下豪傑,一道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只是吳良謀卻不知道自己正在重複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別人做過的事情,見徐壽輝如此「上道」,心中不由自主就湧起了幾分好感。接下來提出的具體細則,就比預先準備好的寬容了許多。而徐壽輝又是個非常精明的商販,發覺對手並不想將自己逼得太緊,立刻開始悄悄地「短斤少兩」。

    於是乎,在一派「親切友好且不失坦誠」的氛圍中,雙方經過長時間的探討,正式訂立了「互利互惠」的外交關係。待淮安水師將盟約的底稿送回淮揚,請大總管朱重九用印之後,就可以正式生效。

    盟約中首先公開宣佈,天完皇帝徐壽輝感於淮安軍千里來援之德,不願讓自己竊居於朱重九這位義薄雲天的賢者之上,所以從即日起,正式宣告退位。去「天完」國號和「獻武」帝號,轉而出任荊州大總管之職。從今往後,荊州與淮揚約為兄弟,一方有難,另一方將無條件趕來支援,刀山火海,絕不敢辭。

    盟約中第二條,則正式宣告,荊州與淮揚之間的關係,受《高郵之約》保護。雙方同為《高郵之約》的初始締結者,共同維護該約的威嚴。如果在《高郵之約》的第一個五年期內,發現有背信棄義者,雙方將共同出兵擊之。

    盟約中的第三條,則宣告雙方從即日起,互通有無。此後荊州治下各府路,包括黃州和安慶半壁,淮揚商號可以隨意開設分號,並且受當地官府保護。荊州的大小商人如果獲得了荊州大總管府頒發的擔保文憑,也可以前往淮揚大總管府所掌控的各地開設分號,同樣接受淮揚各級官府的保護,任何人不得藉故打擊,強買強賣。

    第四條,為了避免答矢八都魯和倪文俊兩人的聯軍趁虛而入,淮揚第五軍團將派遣三個戰兵旅,常駐蘄州。直到倪文俊授首,黃州、荊安、安陸等地被完全光復為止。在此期間,淮揚第五軍團的補給,由荊州方面擔負。所消耗的彈藥先由淮揚商號供應,然後再以最低折扣作價,讓荊州方面以金銀或者其他貨物的方式來支付。

    第五條,為了讓荊州大總管府早日獲得自保能力,從締約之日起,淮揚第五軍團將抽**頭,按照自己的標準,為荊州方面打造一支規模為三個旅的軍隊。名字就叫做荊州新軍,主將由在蘄州保衛戰中功勞顯赫的陳友諒來擔任。其他各級軍官位置,荊州和淮揚方面暫且一家一半兒。待荊州方面的軍官切實掌握了新式武器和戰術,並且通過長江講武堂考核後,淮揚方面派出的教官再逐漸退出,將指揮權逐步移交給陳友諒。

    第六條,自盟約締結之日起,荊州和淮揚雙方往來的商船,皆以最低標準抽水。淮揚貨物運往荊州,卸貨時支付半成「抽水」給荊州大總管府。荊州的貨船抵達淮揚,也只支付半成的「抽水」給淮揚。雙方平等相待,童叟無欺。

    第七條,自盟約締結之日起,淮揚的縣學、府學和講武堂,均向荊州開放。荊州各級官員和良家百姓的子侄,可以去淮揚求學,待遇與淮揚當地人相同。學成之後,可以自行選擇出路,兩家官府都不得隨意干涉。

    第八條,當有周邊勢力挑釁《高郵之約》權威,或者有對荊州和淮揚不利舉動之時,第五軍團駐紮在蘄州的三個旅,可以自行決定是否出戰。荊州方面不得干涉,並且要提供一切便利條件。

    第九條,當淮揚的將士,在荊州大總管府治下各地展開行動時,與當地官府不得干擾,否則,淮安軍有權力對其執行軍法。

    第十條,凡淮揚商販、百姓,在荊州大總管治下各地違反了法律,或者與當地官府、百姓起了衝突。荊州官府沒有隨意處置他們的權力,必須將他們交給淮揚官府,或者淮揚官府派出的專人來處置。即便罪在不赦,審理時也必須由兩個以上淮揚方面的官吏在場,才可以結案。所處刑罰,也必須由在場的淮揚官吏點頭,才可以執行。

    .....

    如是種種,共寫了二十三條,五十多小款。涵蓋了從官府運作、軍隊組成到民間糾紛處理等極為廣闊的範圍。雖然放到朱大鵬所在的時空,這個由一幫年青將領與徐壽輝之間倉促簽訂的城下之盟,實在是漏洞百出。但放於朱重九所在時空,卻是古往今來的頭一份!

    淮揚長江水師就停在蘄州城外,當晚,便派了最快的哨船,將條約晝夜兼程地送回了揚州。朱重九正在為吳良謀辜負自己的密令,斷然放掉陳友諒而鬱悶。待再看了後者和逯德山、劉魁逼迫徐壽輝簽署的《荊州條約》,頓時氣得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個吳佑圖。好個二十三條!你可算是生不逢時!等朱某把海路探出來,肯定讓你去大展宏圖!」

    蘇明哲正在旁邊處理淮安軍的內部事務,聽自家大總管笑得古怪,心臟悄悄打了個哆嗦。趕緊放下手頭公文,低聲勸解,「主公,主公息怒。吳佑圖年青氣盛,做事難免莽撞。等蘄州那邊的戰事結束,主公將他調回來狠狠怎麼收拾都行,千萬別因為一時之怒而.....!」

    「你自己看!」朱重九將吳良謀和逯德山等人炮製出來的盟約底稿丟給蘇明哲,繼續大笑著搖頭。「連法外治權都想出來了,虧得咱們與徐壽輝還是一國之人。要是去了非洲,少不得他也會整船整船往外拉黑奴!」

    「一國之人?」蘇明哲接過盟約底稿,滿臉困惑。在他眼裡,自己和徐壽輝根本不屬於同一國度。但這麼多年來,他也逐漸習慣了朱重九一些思維方式,很快就明白對方所說的國,指得是整個華夏,而不是如今每位諸侯所佔據的地盤。便笑了笑,將目光慢慢掃向盟約上面的文字,一邊看,一邊低聲點評,「徐壽輝既然答應退位了,並且還帶頭承認《高郵之約》, 咱們這次用兵的基本目的就已經達到。至於其他.....」

    目光繼續從其餘的文字上掃過,他也迅速皺起眉頭,「這?過了,過了,真的有些過了!不過徐壽輝居然也肯接受。唉,雖然有些過了,但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情,估計外邊也說不出些什麼來!」

    「是啊!」朱重九接過話頭,輕輕撇嘴,「誰敢說什麼閒話,咱們吳都指揮使還可以打上門去,割了他的舌頭,焚其書,毀起史!」

    也不怪他義憤填膺,吳良謀逼迫徐壽輝接受的東西,與朱大鵬記憶裡的西方人對東方的殖民統治非常類似。然而另外一個時空的殖民統治畢竟發生在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之間,而淮揚人和蘄州人,卻同為炎黃子孫,彼此間連語言習俗都一模一樣!

    但同一件事情在蘇明哲眼裡,卻是完全不同的觀感。「主公莫非覺得吳將軍對徐壽輝過於苛刻?請恕老臣不敢苟同。徐壽輝原本就是一具塚中枯骨,如果沒有主公庇護,恐怕連三個月都活不過。如今非但能保住性命,並且還能繼續對南派紅巾的其他豪傑發號施令,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好結果。」

    「至於荊州百姓.....」見朱重九眉頭依舊皺得緊緊,蘇明哲繼續小心地開解,「雖然三個旅的糧餉輜重要著落在他們頭上,可比起徐壽輝大修宮室,沒事就瞎折騰,還是要輕鬆許多。並且有咱們的人在旁邊盯著,今後荊州各地的官員吃相也會多少注意些,不至於主動把百姓往咱們這邊推!」

    「也倒是!」朱重九繼續搖頭,臉上的憤懣卻一點點變成了無奈。大總管府早就不再是他一個人的大總管府了,雖然大多數情況下,他還能讓自己的意志無條件地得到執行。但這個他親手締造的怪獸,已經漸漸有了其自己一套的行事準則。裡邊中的每個人,包括對最為忠心耿耿的蘇明哲,也都已經有了自己的思維方式,不再對他唯命是從。

    這種變化,讓朱重九越來越不舒服。但這種變化,卻會令淮揚大總管府越來越強大。作為一個眾多思維碰撞和綜合出來的整體,它不會被任何感情所左右。它只會選擇對自身最有利的路去走,哪怕這條路兩邊躺滿了屍骸。

    正感慨間,卻又聽見蘇明哲笑著說道:「主公仁厚寬宏,乃天下萬民之福。然而主公早晚會跟天下豪傑放手一博。不流他們的血,就得流咱們這些人自己的血。倒是吳良謀弄出來的這個條約,看起來別出蹊徑!至少,如果真行得通的話,將來可以少死很多人!」

    注1:秦鄭之好。秦國派兵馬替鄭國守城,然後就準備趁著鄭國不備,奪取整個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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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獠牙 (上)

    這幾句話,讓朱重九怦然心動。

    蘇明哲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他的確不想跟天下豪傑兵戎相向。因為在他內心深處,總覺得這些人能帶領大夥起來反抗蒙古人的統治,就功在千秋。而這些英雄豪傑沒死在蒙古人刀下,最後卻全死在他朱重九手中,則是一個天大的悲劇。即便他最後能成功一統全國,成功將蒙元殖民者趕回漠北,夜深人靜時回想起來,心中也會覺得負疚萬分。

    然而大總管府的其他人卻不會這麼看,儘管朱重九已經按照祿雙兒的提議,開始努力宣揚自己的觀點,努力影響身邊的人。但是收效卻微乎其微。因為在大夥眼裡,朱重八也好、張士誠也罷,都是依仗大總管府的扶持起家,然後又背信棄義的卑鄙小人。大夥誰都不知道這兩傢伙在另一個時空的那些輝煌軌跡,所以巴不得趁其羽翼未豐就下重手剪除他們,永絕後患。

    並且局勢發展也逐漸證明,無論淮揚做出多少讓步,都不可能換得張士誠、朱重八和韓林兒等人的善意回報。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在解決了蒙元朝廷這個最大威脅之後,大夥就是命中注定的敵人。如果朱重九堅持不肯讓這些諸侯流血,則大總管府上下所有人的血都要為這些諸侯而流乾。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中間幾乎沒有第三種選擇的可能。淮揚上下包括蘇明哲在內,都不願意坐以待斃。看在朱重九的份上,他們可以暫時選擇忍讓。但忍讓到最後的結果,依舊是殊死搏殺。這,根本不會因為朱重九本人的善念,而發生半點兒改變。

    而吳良謀和逯德山等人炮製出來的荊州條約,無疑在「你死我活」這兩個選擇之間,另外撕開了一條狹窄的縫隙。雖然眼下還看不出這個縫隙最後能否成為第三條道路,但是至少,他讓大夥看到了一個希望。

    一個既能避免其他英雄豪傑死於淮安軍之手,又不會耽誤淮安軍將來一統天下的希望。當然,其最終結果,距離朱重九平素所宣揚的東西,依舊非常遙遠。但是至少,能滿足他的一部分想法,不至於讓他活活鬱悶死,或者拋棄大夥自己含憤歸隱山林。

    「主公可曾記得當年咱們與朱重八初次想見時,他曾經說過的話。」見朱重九的臉色不停地變來變去,蘇明哲斟酌了一下,繼續小心翼翼地勸諫。「他當時覺得咱們過於謹慎,甚至有些小富則安的愚昧。話雖然說得婉轉,卻讓老臣十分惱怒!」

    「我當然記得,要不是他的提醒,咱們也不會那麼快地就領兵南下!」朱重九的思緒迅速被拉回現實中來,笑著點頭。「所以朱某終究沒看錯他,這個傢伙雖然人品不怎麼樣,眼光和見識,卻都是一等一!」

    「老臣從那時起,就不敢再小視他。」蘇明哲也點了點頭,笑著補充,「所以老臣最近就一直在想,咱們大總管府,是不是又重蹈當年的舊轍!」

    「你是說,咱們不該休生養息?」朱重九微微一愣,眉頭迅速皺緊,「這可是在議事堂裡反覆謀劃才定下的決策,那時,你可沒有說任何反對的話!」

    「老臣的確沒有反對!」蘇明哲繼續笑著點頭,「咱們淮揚一口吃不成胖子,穩紮穩打最為合適。但要是有人肯出錢出糧,主公何不讓淮安軍多出去磨礪一番?畢竟光是埋頭苦練,練不出精兵來。是騾子是馬,早晚還得拉出去遛遛才算!」

    「你是說讓荊州那邊負擔軍資?以戰代煉!」朱重九又皺了下眉頭,遲疑著詢問。

    受朱大鵬的記憶影響,他的發展思路一直是「種地——開礦——爆兵——擴張——再種地——開礦——爆兵....」這個思路。所以每次大步擴張之後,都本能地想停下來,重複前一輪的套路。今天被蘇明哲輕聲一點,立刻意識到了其中可能存在的問題。

    「主公英明!」蘇明哲立刻豎起拇指,大拍特拍,「老臣就知道,主公早晚能看到這一點。吳佑圖那小子雖然做事莽撞,但一顆心卻全向著咱們淮揚。讓徐壽輝和彭和尚他們將錢糧出了,咱們就派遣兵馬輪流去荊州參戰。反正那裡距離揚州甚遠,即便戰事偶有不順,也影響不到這邊來。」

    「嗯?!」朱重九的眉毛跳了跳,滿臉驚喜。

    接受上次與脫脫交手時兵力嚴重不足的教訓,最近半年多來,淮安軍一直在不停擴充。除去王宣的第六軍團和王克柔的第七軍團不算,其他五大主力,眼下光是每個軍團裡的脫產戰兵就已經高達六個旅。三十個旅,完全以戰鬥為職業的十餘萬條壯漢,單算每天的吃吃喝喝,都是一個極為恐怖的數字。好在淮揚大總管府每年收上來的鹽稅和商稅驚人,淮揚商號的許多買賣又是一本萬利,否則,光憑著田地裡那點兒收成,朱重九還真養不起這個龐然大物。

    然而兵馬數量雖然得到了急速的擴充,戰鬥力如何,卻是一個未知數。不像當年,朱重九這個大總管可以親自下去,手把手指點每一個弟兄。他現在根本沒時間再下到一線,淮揚大總管的如今的規模,也不允許他再像當年那樣事必躬親。

    所以在養精蓄銳的同時,如何保證兵馬的戰鬥力,就成為了一個難題。朱重九一直找不到妥善解決辦法,沒想到被大夥認為屍位素餐的蘇明哲,會將答案送上門來。

    「老臣以為,吳良謀這個盟約裡頭,對荊州方面重視程度遠遠不夠!」反覆偷看朱重九的臉色,蘇明哲的聲音陡然加大。「主公如果覺得委屈的徐壽輝的話,不妨將第五軍團的六個戰兵旅全都派過去,盡快幫助荊州收復失地。如果條件許可,甚至可以幫助荊州向外擴張。等第五軍團力氣耗盡了,就把第三軍團派出去。待第三軍團又成了疲兵,第七軍團的整編也該結束了。剛好讓他們去戰場上磨礪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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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3:1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獠牙 (下)

    淮安軍一共有七個軍團。

    其中規模最為龐大的第六軍團,也就是當年王宣的黃軍,如今常駐泰山以東,與蒙元第一名將雪雪對峙;第二軍團駐紮在集慶鎮江一帶,威懾張士誠和兩江行省的元兵。第四軍團負責睢陽和徐州防務,同時還要對汴梁紅巾時刻保持警惕。第一軍團則留守揚州,隨時準備四處救火。

    剩下的第三、第五和第七軍團,因為大總管府暫時無力繼續擴張地盤,則成了「空閒」兵力。若是能在不影響淮揚自身發展的前提下,讓他們有事沒事就出去打上幾仗,無疑比養在家裡要妥當得多。

    特別是王克柔的第七軍團,因為剛剛接受改編,實力遠不如其他六路大軍。隊伍中的基層軍官又多為剛剛從講武堂畢業的新手,經驗方面也有所欠缺。若是倉促拉上戰場當主力來用,無論是對大總管府,還是對於第七軍團自身,都絕對是一種不負責任行為。所以找個強度不太激烈的戰場去磨煉一下刀鋒,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想到這兒,朱重九即便對吳良謀等人的自作主張再不滿意,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下來。點點頭,低聲對蘇明哲說道:「也罷!既然連你都覺得吳佑圖這事兒幹得不錯,我就暫且放過他這一回。等會兒召集大夥到前面議事,聽聽其他人還有什麼說法。要是大夥都不反對的話,我就在這份盟約上用印。不過....」

    趕在蘇明哲開口拍馬屁之前,他把臉色一沉,繼續補充道:「不過該敲打那廝一下,也必須敲打。若是每個都指揮使都像他這樣自作主張的話,淮揚大總管府還是早日散夥的好。免得大家越處越彆扭,以至於到最後反目成仇!」

    「主公言重了!老臣可以對天發誓,今生絕不敢背叛主公!」蘇明哲聞聽,立刻站了起來,滿臉惶急地賭咒。「如果蘇某心中有半點不臣之念.....」

    「得了,我不是懷疑你。也不是懷疑吳良謀!」朱重九擺擺手,意興闌珊地打斷,「我只是心裡不太痛快而已。也就是這會兒在你面前,還能明說。等會兒到了前廳,少不得還得強裝出一幅雍容大度模樣。否則,難免又是一堆口水!」

    「主公豈不聞,『君正則臣直』?」蘇明哲被說得老臉一紅,低下頭,訕訕地解釋。

    朱重九主張暢所欲言,不因言而罪人。長期貫徹之後,結果就是現在的議事廳中,大夥的話語份量越來越重。而朱重九這個大總管,向大夥妥協的次數則越來越多,很多時候甚至要委屈自己,尊重在場大多數人做出的選擇。

    在整個變化過程中,蘇明哲所起到的作用非常微妙。雖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他都無條件地站在自家主公的一邊。但幾乎每一次,他的立場都不堅定。總是率先做出一些讓步,拖累得朱重九也不得不主動後退,讓群臣的圖謀一次次得逞。

    但讓步歸讓步,在忠誠度方面,蘇明哲卻不容懷疑。所以朱重九懊惱歸懊惱,也不好太傷了這個老臣的心。於是又嘆了口氣,喟然說道:「對,反正你總是有道理。你們都是諍臣,是我自己昏庸糊塗,所以害得大夥總是冒死而諫!」

    「主公不是昏庸糊塗,而是仁厚!」蘇明哲又笑了笑,厚著臉皮繼續拍朱重九的馬屁。「正因為主公仁厚,所以我等才敢屢犯龍顏。也正是因為主公仁厚,所以臣等才必須變得陰險狡詐,不給小人可乘之機!咱們君臣這叫相得益彰!」

    「呸!」朱重九被拍得哭笑不得,連連撇嘴。但內心深處,卻依舊免不了有些小小得意。雖然大總管府距離自己理想中的民本政府相差甚遠,畢竟言路已開。加以妥善利用疏導,最終未必不會成為類似於後世的虛君政治模式。

    如是想著,他心裡的鬱悶多少又散掉了一些。衝著蘇明哲點點頭,站起身,帶著後者快步朝前院走去。

    君臣二人說著不著調的話,一前一後而行,須臾來到議事廳內。蘇明哲命人敲響門口的鐘鼓,召攏大總管府各級謀臣和各部主官前來探討國事。

    不多時,逯魯曾、劉伯溫、劉子云和胡大海等人陸續到齊,分文武兩廂落座。先從蘇明哲手裡接過吳良謀等人炮製的盟約,輪流傳閱。然後開始各抒己見。

    果然正如朱重九事先所料,除了對一些細節方面有所異議之外,到場的大多數文武,都對盟約的主要條款讚不絕口。特別是劉子云、胡大海等高級將領,簡直把這份盟約給誇到了天上去,恨不得其立刻能落到實處,好讓自己帶著麾下兵馬去荊州去一展拳腳。

    而商局主事於常林和工局主事黃老歪等,則敏銳地看到了這份盟約執行之後,能給淮揚帶來的巨大利益,一個個興奮手舞足蹈,口若懸河。按照他們的想法,盟約看似公平,實際上只要落實下去,淮揚百工坊所出產的各類物品,就能迅速行銷荊州。而對方手裡的當地土貨,甚至比其軍隊還要不堪一擊,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徹底犁庭掃穴。

    與前兩個部門所看到的不同,禮局所關注的重點則是,此盟約一簽,淮揚就徹底奠定了自己的諸侯盟主地位。雖然表面上,北派紅巾依舊以韓林兒為共主。但朱重九已經成了當年率先提出「尊王攘夷」的齊桓公,只不過這個王,從具體某個傀儡,換成了一份白紙黑字的「高郵之約」而已。

    「諸位所言大謬!」中兵參軍劉伯溫實在忍無可忍,站起來,怒氣衝衝地說道,「自古以來,有因義而興兵者,有因怒而興兵者,劉某從未聽聞,還有因做生意沒賺到錢而大打出手者。此約一簽,將置我淮揚大總管府於何地?諸君只看到眼前蠅頭小利,就不怕重蹈當年春秋時齊國之覆轍?!」

    「主公,微臣以為,劉參軍所言,不可不察!當年齊國以商閭興,亦因百官爭相逐利,而終失其霸主之位!前車之鑑,可為後世之師!」學局主事祿鯤緊跟著站出來,對劉伯溫表示支持。

    目光迅速掃視了大夥一圈,他又繼續大聲補充,「雖然逼迫徐壽輝去帝號,尊高郵之約,為上上之策,對我淮揚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是好好一份盟約,為何非要把商閭之事混在裡邊?一旦公之於眾,豈不讓天下豪傑笑我淮揚滿身銅臭,逐小利而忘大義?此乃太阿倒持之舉,請恕微臣不敢苟同!」

    「主公,臣亦不敢贊同主公簽署此約!」被派往山東輔佐王宣的第六軍長史章溢難得回來一趟,也站出來仗義直言。「且不說吳將軍未獲得主公授權便擅自於徐壽輝定盟,有罪在先。此約一簽,天下讀書人必然以我淮揚為商販之國,從此敬而遠之!」

    「微臣以為,劉參軍所言甚是!」

    「微臣請主公謹慎!」

    「微臣請主公急速下旨召回吳將軍,問其背主定盟之罪!」

    剎那間,學局、禮局的幾個主要官員,都紛紛站了出來,與劉伯溫和祿鯤、章溢三人一道,掀起了一股反對狂潮。

    與朱重九先前所擔心的不同,大夥在意的不是此條約對南派紅巾和蘄黃等地百姓帶來的傷害,而是惱火吳良謀和逯德山等人,居然把商人和淮揚商號的利益,與大總管府的利益捆綁在了一起。要知道,眼下大總管府提倡四民平等,已經給了外界「重小民而輕士大夫」的口實。若是再將商販的利益與大總管府之間的聯繫加強,而不是及時減弱的話,必將在讀書人之間引發更大的非議。甚至導致其他地區的士紳,更快地倒向蒙元官府,而不是對淮安軍贏糧而影從。

    但是,戶局主事於常林只用短短幾句話,就將反對者們問得面紅耳赤,「主公,微臣也以為,劉大人所言聽起來很有道理!然微臣卻不知道,從主公起兵至今,天下士紳幾曾支持過主公?微臣更不知道,天下讀書人,有幾個曾經替我淮揚搖旗吶喊,奔走呼號?」

    趁著劉伯溫等人被氣得接不上話的時候,於常林向前邁了一大步,聲音陡然轉高,「倒是在座諸位身上之衣,碗裡之食,還有前線將士手中之兵器鎧甲,皆出於工商!我淮揚既然以工商立國,不為工商張目,卻想著去求肯什麼讀書人和天下士紳的支持,豈不是捨本逐末?到頭來,天下士紳未必肯為我淮揚所用,我淮揚的根基卻因此而毀,那才是真正將大夥往絕路上領!」

    「的確如此,於大人說得對。我等不需要討士紳的歡心。他們願意跟著主公一起幹就來,不願意幹就滾。沒有了幾顆臭雞蛋,不信大夥就吃不了飯了!」黃老歪迫不及待地跳起來,紅著臉咆哮。

    「天下讀書人,天下讀書人早就抱蒙元粗腿去了,有幾個敢冒著掉腦袋危險與我等共同進退?」第一軍團副都指揮使,兵局主事劉子云也讀過幾天書,言辭比他稍微溫和些,但裡邊包含的火藥味道也濃烈到了極點。「倒是幾位大人素來看不起的販夫走卒,百工力棒,始終與我淮揚生死與共!」

    「除了章、馮幾位大人,微臣也沒看到多少讀書人主動來投奔主公。倒是全天下的商販,差不多能趕到淮揚的,都來過了。並且很多商號即便開在大都,也跟我淮揚暗中往來不斷!」內務處主事張松是個順風倒,見劉子云等人勢大,立刻選擇站隊。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第七軍團都指揮使王克柔出身於鹽梟,對利益之爭看得很透,不知不覺間,就成了司馬遷的「弟子」。也緊跟著站起來,引經據典。「讀書人科舉得官,求得是展胸中之志,留萬世之名。其實也是一份讀書的紅利而!只不過說起來好聽些罷了。主公今後得了天下,再開科舉,就不信他們不來。」

    「就是,連蒙元的科舉他們都趨之若鶩,怎麼可能拒絕主公?!」

    「他們不來也罷,假以時日,我淮揚各級學堂卒業的後生,未必比那些書呆子差!」

    「那些書呆子,滿嘴春秋大義,還不是誰刀子硬就跟誰混?我就沒見到,有幾個讀書人肯不做蒙元的官兒,隱居山林的!」

    「莫說天下士紳,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等手中的兵馬,十有七八都是士紳為之提供!他們不主動與我淮揚為敵,已經算是識相了。怎麼可能轉而支持主公?!」

    「諸位大人眼裡看不上淮揚商號,有誰拒絕過淮揚商號的分紅?有誰敢保證,失去了淮揚商號,我淮安軍將士,還能衣食無憂?!」

    .....

    其他文武們,也紛紛開口,與劉伯溫等人針鋒相對。

    劉伯溫等人當然不甘心就這樣被對方駁倒,很快就組織言辭,重新發起反擊。雙方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不知不覺間,外邊的天空已經黑了下去。有一片晚來的烏云,翻滾著遮住初露的星光。大團大團的水汽,在半空中來回飄蕩!

    蘇明哲苦笑著搖搖頭,命人點起了油燈。跳躍的光芒,轉瞬間將議事堂照得如白晝般明亮。

    有一個從諫如流的主公是好事,但大總管府的每一項決策出台,因為朱重九不願意早做決斷,流程都變得十分冗長。像這樣的爭論,幾乎每個月都發生好幾次。往往直到一方徹底啞口無言了,才能分出個最終結果來!

    「主公,自古以來,商人逐小利而忘大義...」跳動的燈光下,劉基和章溢等人繼續據理力爭,但是他們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很快就被大夥的駁斥聲音徹底吞沒。

    「誰說商人無義,古有玄皋犒師,宋末也有義商破家以籌軍資。即便是李平章,當年也是販賣芝麻出身。若無他振臂一呼,豈有我淮安軍之現在?」

    「商人逐利逐在明處!不像某些人,滿嘴忠義仁孝,卻給蒙古人舔勾子,說什麼夷狄入夏則夏!」(注1)

    .......

    早已從工商中嘗到甜頭,並且每年從淮揚商號中有大筆紅利可拿的大多數文武官員們,根本不覺得吳良謀等人所炮製盟約,有什麼過分之處。相反,他們還巴不得其餘所有諸侯,也能照著「荊州之盟」簽訂同樣一份東西,讓淮揚的商品,早日大行於天下。

    「主公,如果照這樣下去,今後我淮揚再對外宣戰,就不是解民於倒懸,而是有人竟然膽敢不買淮揚商號的賬!」劉伯溫舌戰群雄,最終卻寡不敵眾。氣得將頭轉向朱重九,憤然說道。

    「那又如何,只要我淮揚兵戈足夠鋒利,什麼理由不是理由?」於常林、黃老歪等人,撇了撇嘴,冷笑著回應。

    「喀嚓!」外邊響起一聲驚雷,仲夏夜的暴雨匆匆而來。

    一道道閃電劃過夜空,好像某頭剛剛斷奶的猛獸,迫不及待地向世界展露出獠牙!

    注1:夷狄入華夏則華夏,是元代大儒許某的發明,意在為蒙元統治者尋求政權的合理性。後人不學無術,往往將其賴到孔夫子頭上。不知道孔夫子泉下得知,會不會氣得跳起來找他算賬。

    注2:將本章標題,改為獠牙,更為妥當。特此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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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3: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華夏通寶(上)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將盤桓於江南多日的暑氣,徹底給洗了個乾淨。

    太陽立刻變得溫和了許多,從北方出過來風,也帶著絲絲縷縷乾爽清涼氣息,讀書人開始搖著扇子,結社酬唱,以文會友,為自己的將來謀劃出路,商販們也趁著老天爺給面子,趕緊將各類新奇貨物擺在了店舖最顯眼處,以圖趁著客人們從門口路過時,能賣上一個好價錢,而十里八鄉的農夫們,則趁著夏日還沒有完全結束,將時令瓜果從地裡摘下來,挑到城內,給「貴人」們嘗個新鮮,以換取一家人的口中之食。

    安寧,祥和,有條不紊,若不是年久失修的官道上,經常有背著角旗的信差策馬疾馳而過,百姓們真的忘記了,戰爭其實就近在咫尺。

    徐壽輝、朱重八、劉福通、彭和尚,一個個大夥耳熟能詳的名字,讓達魯花赤老爺夜不能寐,而老百姓提起這些人來,則各自心裡別有一番滋味。

    紅巾軍劫富濟貧,好,大夥家裡沒有隔夜之糧,當然不怕紅巾軍來劫,紅巾軍殺官劫獄,好,大夥家裡沒有當官的,那些衙門裡的頭終日作威作福的老爺們死不死,關大夥何事,但紅巾軍佔了一個地方之後,收錢收得比色目二老爺還狠,搶完了牲口還拉女人,就讓大夥無法忍受了,即便在蒙古老爺的治下,好歹還有個規矩可循,你紅巾軍要說也是苦哈哈出身,怎麼能做得比蒙古老爺還要惡毒。

    唯一一個讓大夥覺得恨不起來的,只有朱重九,倒不是這個屠戶的形象比起其他紅巾首領來,有多高大,而是他的一些做法,給江南各地帶來了肉眼可見的影響,讓絕大多數人都得到了好處,讓絕大多數人都認為,他的存在對大夥有利無害。

    且不說市面上越來越多,越來越便宜的淮揚雜貨,如何給大夥帶來直接的方便,自打淮安軍遮斷了長江,南方百姓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比一天好過,蒙元朝廷被隔在了千里之外,對地方上的很多事情都鞭長莫及,衙門該繳納去大都的錢糧,也因為道路的中斷,而都堆放在各自府庫裡,不再有任何人催逼,一等蒙古老爺們為了防禦紅巾賊,不得不通過地方豪紳之手,組建「義兵」,而地方豪紳為了避免底下人學著當年張士誠的樣子,帶著義兵造反,也不得不放寬了對民間的盤剝,一個個變得和善可親,輕易不敢再搶男霸女,於是乎,在遠離戰場一些州縣,竟然罕見地出現了幾分盛世光景,從官府到民間,都處處透著安逸富足。

    「要是朱屠戶一直佔著揚州就好嘍。」難得吃上了幾頓飽飯,百姓們心裡自然清楚眼前的幸福生活因何而來,蹲在自家門口,一邊喝著棗樹葉子泡出來的茶湯,一邊大聲感慨。

    「想得美,自古以來這殺官造反的,有幾人能夠長久,。」一名賣針頭線腦的小販子停住腳步,不屑地撇嘴,「他牛叔,趁著最近日子好過,趕緊買塊淮布,把三丫風光嫁掉算了,要不然,哪天世道又變了,你哭都來不及。」

    「我呸,造孽才買你們家的淮布。」牛姓莊戶漢一聽,就將嘴裡的茶湯遠遠地噴了過去,「小門小戶,誰敢穿那麼細的面料,摸上去的確不錯,被莊稼葉子一掛,就得出個大窟窿,實惠的,我還是買點兒棉花,讓三丫頭自己紡了自己織的好,雖然沒有淮布看著光鮮,好歹能穿個結實。」

    「買棉花啊,我這有,我這有。」小販子立刻接過牛大哥的話頭,彎腰從雞公車上搬下一大包棉花來,「上好的大食草棉,剛從雷州運過來的,用來紡紗織布,最好不過。」

    「我呸。」牛大哥又狠狠呸了一口,轉身朝自家院子裡走去,「怪不得你天天給朱屠戶下咒,原來就是為了多賣幾斤棉花,作死吧你,小心哪天見了閻王爺,小鬼拔你的舌頭。」

    「哪是為了賣棉花,我是跟你實話實說,看你這人,怎麼不知道好賴呢,這麼好的草棉,你不要,別人搶著要呢,棉花啦,上好的大食草棉了,,,又白又軟的棉花了,,。」行腳小販生意沒做成,也不生氣,先追著牛大哥的背影絮絮叨叨地辯解了幾句,然後扯開了嗓子繼續兜售。

    勞碌了一整天歸來的鄉鄰們聽到喊聲,難免會停下來,看看他手中的貨色,但大多數人都是只看不買,偶爾一兩位手頭寬裕的,也僅僅是買一根鋼針,幾軸綵線之類,臨結賬時,還要討點兒添頭,否則絕不肯將手中的銅錢放下。

    「哎呀,我說劉爺,您就別再多拿了,統共才五文錢的生意,看看您,光麻繩就饒了一大卷子走。」

    「李爺,李爺,您是我親爺爺行吧,不能再拿了,您再拿,我就上吊了。」

    「王爺,王爺,您高抬貴手,高抬貴手,您好歹地裡能刨出糧食來,我可全指望這點針頭線腦活著呢。」

    「他叔,他二叔」

    小販自然不肯折本,張開嘴巴,不停的抱怨。

    鄉鄰們聽了,便紛紛哄笑道,「邵老二,誰不知道你做大買賣的,還在乎這點兒蠅頭小利,麻繩再給扯上幾尺,扯上幾尺,我們白送你個西瓜吃。」

    「真的。」那行腳小販邵二喊了一整天,正口乾舌燥,聽到西瓜兩個字,嘴裡立刻變得濕漉漉的,說話聲音也跟著變了調子。

    「看你那個饞樣,就像幾輩子沒吃過瓜一般。」鄉鄰們見了,少不得又要笑著奚落幾番,但笑過之後,就真的跑到井口旁,用轆轤吊起一個不知誰家放進去的西瓜,雙手搬了過來。

    大夥也不需要刀子,直接將西瓜用拳頭錘裂了,掰成數份,然後蹲成一圈兒,臉對臉地大快朵頤,待解過了渴,則眼巴巴看著小販邵二,等著後者說幾段最新的傳聞,以彌補鄉間業餘生活的貧乏。

    小販邵二早就跟大夥混熟了,知道自己該用什麼來支付瓜資,便抹了下嘴巴,笑著說道:「剛才說朱屠戶不能長久,是我信口開河,事實上,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朱爺,朱屠戶能興旺發達呢,但凡事得從兩邊想,這自古以來,幾曾有殺豬漢坐過天下。」

    「那可不一定。」周圍的百姓聽了,紛紛出言反駁,「風水輪流轉,當年劉三兒不也出身市井麼。」(注1)

    「那是唱戲的瞎編,人家劉三爺當年可是正經八本的亭長老爺,地方上有頭有臉人物。」小販子邵二立刻撇了撇嘴,高聲賣弄,「況且,人家劉三爺當年是斬了白蛇,才得了大漢四百年的國運,那朱屠戶從起家到現在,可曾有過什麼神蹟。」

    「那,那生而知之,不,不算麼,掌心,掌心雷呢,不是說朱屠戶會打掌心雷,一揮手,就能炸死好幾百人麼。」眾鄉鄰聽了,頓時就覺得心中一涼,卻依舊硬著頭皮強辯。

    「嗨,掌心雷是什麼東西,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上月府衙的趙老爺在城頭試炮,不也一炮糜爛數百步麼。」邵二子站起身,雙手在空中比比劃劃,「那砲彈我看了,足足有磨盤大小,裡邊裝滿了火藥,轟的一下出去,半邊山都炸爛了,何況是血肉之軀,早些年朱爺,朱屠戶就是憑著這一招鮮,才得了淮揚,如今這招大夥都學會了,他再想像原來那樣見誰滅誰,就不大可能嘍。」

    眾人聞聽,心裡頭頓時覺得愈發地沮喪,在他們心裡,由一個殺豬的屠戶做皇上,肯定比蒙古人強得多,至少,他知道什麼叫苦日子,但小販邵二的話,卻讓大夥無法反駁。

    自古以來,除了痞子劉邦之外,大夥的確沒聽說過哪個開國皇帝出身比朱屠戶還要低下,而劉邦至少斬過白蛇,顯過神蹟,淮揚朱屠戶,卻連佛子身份據說都是假冒的,完全凡人一個。

    如今朱屠戶的掌心雷也被破了,他拿什麼來橫掃天下,城裡的達魯花赤老爺,萬戶老爺,還有鄉間的各位地東,都聯合起來要對付他,他即便全身都是鐵打的,能攆得了幾斤釘兒啊,。

    「所以呢,大夥趁著現在日子好過,該娶給兒子娶媳婦就趕緊娶媳婦,該打發閨女出門子就趕緊打發閨女,好歹能讓孩子們風光幾天不是。」小販子邵二見眾人被自己鎮住了,趕緊趁機開始推銷貨物,「你就是不為自己家的孩子著想,為了朱屠戶那邊能多撐幾天,嚇住城裡的各位老爺,也該多買些淮揚貨不是,從針頭到剪子,還有淮布、淮棉,大夥買得越多,朱屠戶手頭越寬裕,他手頭越寬裕,就支撐的時間越長,他支撐的時間越長,咱們的日子就」

    不知道是前半段話起了作用,還是後半段話打動了人心,眾鄉鄰們紛紛站起來,走向了他的雞公車,挑挑撿撿,片刻功夫,就將上面的雜貨給買走了一大半兒,當然了,該打的折扣必須打,該給的添頭也必須給足,都是小家小戶的,誰手頭都不寬裕,你邵二子賺到了大頭,總得給別人也留口湯水喝,否則,下次買賣還怎麼做。

    鄉民們是樸素的,樸素的近於赤誠,他們是真心地希望,朱屠戶能永遠將長江切斷,讓蒙元朝廷,再也無法把手伸到自己家門口來,至於朱屠戶和他的淮安軍今後出路在哪,他們看不到,也基本不抱任何希望,自古上馭下,良使愚,貴馭賤,賢使不肖,乃不易天條,朱屠戶再有本事,還能把頭頂上的天空戳出個窟窿來,。

    注1:劉三兒,漢高祖劉邦,元代摺子戲裡笑他出身低賤,通常稱他為劉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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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3:5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華夏通寶(中)

    「唉,這朱屠戶,不把天捅出個窟窿來,我看他是絕不肯消停啊,,。」與普通百姓相比,士紳們見識多,看得「遠」,對朱重九三個字,感覺更為複雜。

    淮安軍的實力不容小視,這點,絕大多數士紳自打脫脫從黃河南岸退兵那時起,就已經看得清清楚楚,朱重九隱隱已經有了天子之相,這點,他們當中許多人也不得不痛心疾首地承認,但是要他們放棄對地方「義兵」和蒙古達魯花赤的支持,悄悄去向朱重九服軟低頭,卻比殺了他們還難,理由很簡單,朱重九要得不是光是錢和土地,朱重九還奪走了他們手中已經延續了上千年的特權。

    從故宋的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到蒙元的豪傑替天子打理地方,最後到淮安軍目前的四民平等,攤丁入畝,士大夫犯法與百姓同罪,這中間的落差,恐怕比廬山瀑布還要大,所以也怪不得天下的士紳提起淮揚就人人咬牙切齒。

    而那朱屠戶還不知道收斂,最近居然又縱容屬下幾個佞臣,炮製出來了個「荊州盟約」,讓其手中兵馬,公開替商販張目,這下,可是朝烈火堆上潑了一瓢熱油,頓時,黃河以北,長江以南,凡是還在蒙元官府掌控中的地方,無不「群情激奮」,連續半月,每日站出來聲言要助官府討賊安民的「義士」都數以百計,即便是已經落入紅巾軍掌控的廬州、汴梁、杭州等地,也有不少名宿大儒拍案而起,發誓於淮賊不共戴天。

    不過激憤歸激憤,發誓歸發誓,敢主動請纓,領兵去「討伐」朱重九的英雄豪傑,卻不見幾個,即便是蒙元朝廷,對難得的民間支持,也保持了絕對的冷靜,當朝丞相哈麻還公開宣佈,要對淮賊徐徐而圖之,務求待其「運遷自衰」之後,一戰而竟全功。

    至於什麼時候朱重九頭上的好運能夠遷移到別處,哈麻卻語焉不詳,反正想讓他學著前丞相脫脫那樣領兵親征,或者讓他弟弟雪雪在濰州主動向淮安第六軍團發動進攻,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哈麻誤國!」見朝廷居然不敢帶頭向淮安發難,民間輿論在經歷一番醞釀之後,立刻將矛頭轉向了丞相哈麻和手握兵權的武將。

    「哈麻通淮。」「雪雪勾結淮賊。」「太不花畏敵如虎。」「月闊察兒跟淮賊早有勾結。」七月,一份份來自地方上的奏摺,如雪片般飛向了大都,轉眼就淹沒了整個中書省,讓哈麻等人用盡了渾身解數,也無法再阻攔其中某幾份直達「天聽」。

    大元天子妥歡帖木兒最近修習藏傳秘法,又略有進境,一眼就看出這些奏摺上面寫的東西,大多都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但其中有一份來自四川行省的奏摺,卻讓他不得不將哈麻宣進宮來,認真核實,因為那份奏摺的書寫者是他麾下為數不多依舊還敢主動跟紅巾軍開戰的猛將之一,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魯。

    「這上面說得可是真事,他麾下六萬戰兵,糧餉嚴重不足,以至於他在跟吳賊良謀交戰時,麾下勇士只能餓著肚子上陣,。」將奏摺朝哈麻面前推了推,妥歡帖木兒笑著問道。

    「這。」哈麻被問得先是微微一愣,隨即意識到,中書省裡頭還藏著脫脫的餘孽,這些傢伙,還在暗中給自己使絆子,「微臣敢保證,自打微臣就任後,從沒剋扣過四川行省的錢糧,所以答矢八都魯丞相所奏,恐怕其中別有隱情。」

    「嗯,你是說,下面有人,居然把咱們君臣都瞞過了,偷偷向撥給答矢八都魯的錢糧伸手。」沒想到哈麻比自己還糊塗,妥歡帖木兒眉頭皺了皺,臉上湧起幾絲失望。

    對於自己親手提拔起來的這位丞相,到目前為止,他還是基本滿意的,至少自從此人取代了脫脫之後,原本已經可以跑耗子的國庫,漸漸又有了起色,撥給皇家的各項用度,也有了一定保證,不至於讓自己這個大元天子想禮敬一下佛祖都束手束腳!

    「微臣不敢諉過於人,但微臣給答矢八都魯的錢糧,是按照就近支付的方式,責令云南、陝西、湖廣三個行省劃撥,然後再從三省應該繳納給朝廷的錢糧裡頭扣除。」哈麻猶豫了一下,非常誠實地補充,「而據微臣所知,陝西今年雨水尚算充足,湖廣大部分地方也沒有受到紅巾賊波及,並且因為路途遙遠,微臣已經命令云南和湖廣兩個行省,將本該解運到朝廷的錢糧,折成金銀,取道川陝轉運,無形當中,二地又能省下許多火耗。」

    「那三地該解往大都的金銀,可曾運到了。」妥歡帖木兒繼續緊皺眉頭,刨根究底。

    「啟稟陛下,去年拖欠未交的部分,今年五月份已經入庫,但今年上半年的,還沒運到,三省平章都有摺子來,說銀車已經上路,不出意外的話,兩個月之內就能抵達大都。」

    「這就有些奇怪了。」妥歡帖木兒無法得出結論,倒背起手,圍著書案來回多步。

    如果按照哈麻的說法,答矢八都魯手中應該錢糧十分充足才對,不至於親自寫了本章來告御狀,況且他與哈麻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又不是脫脫的嫡系,按道理,不被逼到山窮水盡地步,根本沒必要主動挑起事端,給他自己結仇。

    「微臣魯鈍,無法替陛下解惑,但微臣以為,陛下有必要宣召桑哥失裡,詢問一下荊襄一帶的米糧行情。」不敢眼睜睜地看著妥歡帖木兒一個人著急,哈麻想了想,低聲提議。

    「可是汪家奴之子桑哥失裡,他怎麼會知道荊襄一帶的米糧行情。」妥歡帖木兒迅速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低聲詢問。

    「的確是陛下的怯薛桑哥失裡。」哈麻點點頭,低聲回應,在與推翻脫脫兄弟「戰事」中,汪家奴父子功不可沒,故而他也隨時打算給二人以回報,「汪氏乃川陝望族,家中多有經商者,所以對金泥玉屑之事,甚為精通,微臣曾以民事考校桑哥失裡,其所答無不中的,實乃難得的少年才俊。」

    「嗯,,。」妥歡帖木兒低聲沉吟,從哈麻的回答中,他不難發覺結黨營私的痕跡,但桑哥失裡曾經做過怯薛的經歷,卻深深打動了他,讓他決定暫且賭一賭自己的運氣。

    「也罷。」輕輕甩了一下衣袖,妥歡帖木兒低聲回應,「來人,宣御史汪家奴之子桑哥失裡,入宮見朕,就說朕久不見他到宮中來了,想看看他長大後變成了什麼樣子。」

    「是。」朴不花答應一聲,立刻派人去宮外叫人,妥歡帖木兒卻想了想,繼續向哈麻說道:「你先前提及米糧行情,可是察覺問題所在,大都城眼下的米糧行情如何,你據實啟奏,不要弄些假的東西來粉飾太平。」

    「陛下聖明。」哈麻立刻躬身行了個禮,低聲匯報,「正如陛下所料,最近兩個月,大都城內糧價飆升了將近一倍,所以臣剛才推測,答矢八都魯告微臣的狀,是因為各地圖省事,轉運給他的也是金銀,而不是糧草輜重等實物,萬一荊襄各州物價飛漲,他的用度自然就出現了巨大缺口。」

    「怎麼回事,又有地方受災了麼。」妥歡帖木兒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就往天災上想。

    「不是。」哈麻用力搖頭,「今年開春以來,北方各地都風調雨順,微臣派人在大都周圍屯田,麥子收成也高於往年,所以百官之家,才能在俸祿之外,再多得一份實惠,不至於因為大都城內的糧價上浮,就人心惶惶,。」

    這是他實打實的政績,所以說出來格外自豪,妥歡帖木兒聽聞百官家中都有餘糧,也笑著點頭,「有勞你了,朕以前雖然每年開春都去祭天,卻從沒往開荒種地方面想過,倒是你,不知不覺間,就替朕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微臣既然被陛下視作肱骨,理當鞠躬盡瘁。」哈麻被誇得心頭一熱,躬著身子回應。

    無論以前做過多少齷齪事,至少在掌握了實權之後,他幹得非常對得起良心,非但一直想方設法去填補大元朝的財政窟窿,於糧食供應方面,也儘量努力減少對南方各地的依賴。

    所以去年蒙元朝廷雖然接連失去了蘇杭和山東兩個重要產糧區,大都城內倒也沒出現遍地餓殍的景象,甚至有一些豪門望族,還從將中書省內的牧場改變為良田嘗試中,賺了個盆滿缽圓。

    「你是個肯用心做事的,至少不像某些人,老拿大話來糊弄朕。」滿意於哈麻態度,妥歡帖木兒繼續笑著誇讚。

    「微臣自知才能有限,所以不敢專斷,將需要行家的事情交給行家去做,方能不辜負陛下所托。」哈麻趕緊又接了一句,以鞏固自己在對方眼裡的好印象。

    這話說得很有水平,既順著妥歡帖木兒的調子,貶低了好大喜功的脫脫,又表明了自己不會像前任那樣大權獨攬。

    妥歡帖木兒聞聽,果然看著哈麻愈發順眼,笑了笑,大聲誇讚,「你能恪守本分就好,朕非涼薄之人,可別人總是欺朕過於寬厚,最終令朕不得不下重手除之,你只要恪守本分,即便才能方面有所欠缺,朕也容得下你,咱們君臣兩個今天就說定了,你儘管用心做事,朕信你,咱們君臣,有始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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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華夏通寶(下一)

    「微臣,陛下知遇之恩,微臣唯粉身以報。」哈麻「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衝著妥歡帖木兒連連叩頭。

    這些天來,每日面對著雪片一樣的彈劾,還要時刻提防脫脫的舊人在背後通刀子,令他已經心力憔悴,而脫歡鐵木兒的一句「有始有終」,則讓他覺得自己所有委屈都值得了,恨不得自己現在就將心臟掏出來擺在御書案上,任對方煎炒烹炸。

    「起來,起來。」妥歡帖木兒彎腰下去,用力扯起哈麻,「愛卿這是做什麼,此地並非朝堂,卿不必如此多禮。」

    「臣,臣」哈麻眼睛發紅,不知不覺間眼淚就流了滿臉。

    看他激動成如此模樣,妥歡帖木兒心裡也湧起幾分融融的暖意,但是很快,這股暖意就變成了冰冷的帝王權謀。

    輕輕拍了拍哈麻的手,他笑著說道:「行了,你也是當朝首輔,哭哭啼啼的,讓人看見後成何體統,國事艱難,朕和你心裡頭都清楚,但咱們君臣齊心協力,終究能夠力挽狂瀾。」

    「是,微臣願為陛下效死。」哈麻抽了抽鼻子,訕訕收起眼淚。

    妥歡帖木兒又在他手背上拍了幾下,然後慢慢鬆開手,慢慢走向御案之後,慢慢坐好,慢條斯理地詢問:「剛才咱們君臣說到哪了,看朕這記性,一轉眼,居然就忘了個乾乾淨淨。」

    「說到大都和荊州兩地,糧價飛漲。」哈麻不知道妥歡帖木兒是真忘了,還是在將話題盡力往正事兒上引,想了想,低聲提醒。

    「對,糧價,答矢八都魯那邊,你讓人送的都是金銀,而今年入夏以來糧價暴漲,所以同樣數量的金銀,可能就不夠他給麾下士卒買米吃了,你先前想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妥歡帖木兒很誇張地拍了他自己的腦袋一下,笑著核實。

    「陛下目光如炬。」哈麻用力點頭,「臣的確做如此推測,但具體情況如何,還得等桑哥失裡到了之後,才能確定,此外」

    看了看妥歡帖木兒的臉色,他斟酌著說道:「糧食乃萬物之本,只要糧價一漲起來,其他物品,如生鐵、皮革、木材、漆料等,價格肯定也跟著暴漲,答矢八都魯又不懂得量入為出,所以日子難免過得捉襟見肘。」

    「他一個武將,哪會懂得那麼多,。」妥歡帖木兒笑了笑,主動替答矢八都魯辯解。

    君臣兩個非常默契,都沒將話頭往貪腐上引,而事實上,越是用金銀來支付軍隊的開銷,中間的損耗就越難以估算,經手官員個個雁過拔毛,假如原本該撥給答矢八都魯十萬兩官銀,最後到了他手裡能有八萬兩就謝天謝地了,而這八萬兩官銀,還不能直接給將士們去買貨物,得先換成小額的銅錢,再用銅錢去交易,然後再安排人手將米糧運回軍營,一次次折騰下來,損失又是不知凡幾。

    正相談甚歡的時候,耳畔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朴不花帶著桑哥失裡回來了,正等在門外恭候處置。

    「宣他進來。」妥歡帖木兒對於擔任過怯薛的人,心裡總存著一些好感,笑了笑,很和氣地吩咐。

    「聖上有旨,選桑哥失裡覲見,,。」當值的小太監立刻扯開嗓子,將命令大聲重複。

    「臣桑哥失裡,拜見陛下,祝陛下永蒙長生天眷顧,福壽無雙。」桑哥失裡生長於顯貴之家,早就熟悉了一整套覲見禮節,不用任何人指點,就低頭小跑著進了御書房,在距離御書案七尺遠的地方跪倒,叩頭稱頌。

    「起來吧。」妥歡帖木兒擺擺手,笑著吩咐,「讓朕好好看看你,你可有些日子沒進宮了。」

    「臣前年交卸了怯薛之職,非得宣召,不能入宮。」桑格失裡慢慢站起身,如實回應。

    「也是,你們都是棟樑之才,怎麼可能一直被當作朕的侍衛使喚,。」妥歡帖木兒點點頭,笑著補充,「嗯,還是當年那模樣,骨架子寬了些,人也變得白淨了,汪御史是個有福之人,兒子個個都有出息。」

    「多謝陛下盛讚,臣愧不敢當。」桑哥失裡被誇得臉色微紅,躬下身體拜謝。

    「有什麼不敢當的,朕巴不得後生晚輩中,多幾個有出息的人,畢竟是自己的孩子,用起來放心。」妥歡帖木兒則再度擺手,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坦誠相告。

    畢竟是當了多年皇帝的人,這幾句話看似簡單,卻讓桑哥失裡心中很自然地就湧起一股自豪之意,好像剛剛成年的孩子,得到了自家長輩的認可一般,恨不得多做一些表現,讓長輩們永遠以自己為榮。

    「臣家世受皇恩,無以為報。」紅著臉和眼睛,桑哥失裡鄭重表態,「故而臣自開蒙之日起,便精習六藝,以待日後能報效國家。」

    「甚好,甚好。」妥歡帖木兒欣慰地點點頭,笑著接過話茬,「你既然有報國之志,朕豈能讓你埋沒於案牘,今天朕讓人宣你入宮,就是有事情要問你。」

    「陛下儘管問,臣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桑哥失裡立刻抬起頭,兩隻眼睛中充滿了建功立業的渴望。

    「哈麻丞相怕耽誤軍機,所以特許云南、陝西、湖廣三省,將錢糧都折了現銀,運往答矢八都魯帳下」為了表達自己的重視之意,妥歡帖木兒親口將剛才跟哈麻兩人談論的話題,向桑哥失裡低聲重複。

    桑哥失裡聽得極為認真,眼睛中不停地閃過道道精光,待妥歡帖木兒把整個事情陳述完後,稍做斟酌,便轉身向哈麻施了禮,急切地詢問:「丞相確定,讓三省運往軍前的是現銀,而不是紙鈔、絹麻等物。」

    「當然。」哈麻被問得微微一愣,非常不滿地回應,「軍國重事,本相怎麼可能准許他們用紙鈔和絹麻來應付,。」

    「晚輩並非質疑丞相,只是需要確認一下,以免做出錯誤判斷,辜負了聖恩。」桑哥失裡聞聽,趕緊又給哈麻行了個禮,急切地解釋。

    「不用往紙鈔上想了,你只管回答陛下,荊州那邊的糧價如何,其他東西是不是也跟著漲起來便可。」哈麻依舊有點不高興,看了桑哥失裡一眼,低聲提醒。

    他今天是本著提攜晚輩的心思,才給了桑格失裡一個在皇帝面前表現的機會,誰料到此人是個愣頭青,非但不知道感激,反而還當著皇帝的面兒,質疑起他的執政能力來,這讓哈麻如何能夠忍得,恨不能立刻就將桑哥失裡趕出去,挽回自己在御前的能臣形象。

    兩個人在財貨方面的造詣都很深,短短幾句話,就將一個可能出現的疏漏排除在外,但妥歡帖木兒卻聽得滿頭霧水,敲了敲桌案,低聲打斷,「且住,哈麻、桑哥里失,你們兩個剛才在說什麼,軍前之事,跟紙鈔和桑麻又有了什麼關係。」

    「陛下恕罪,微臣剛才並非有意質疑丞相大人。」桑哥失裡不敢怠慢,連忙將身體再度轉向妥歡帖木兒,紅著臉地解釋,「因為脫脫變鈔之事,我大元的交鈔在民間,在民間已經很少有人敢用了,所以微臣才怕底下人膽大妄為,故意將該撥付軍中的現銀,拿交鈔來應付。」

    「陛下恕罪。」哈麻也轉過頭,耐心地補充,「微臣先前不提此事,是因為微臣已經一再重申,讓地方上不得怠慢,所以,各省官吏應該沒那麼大膽子陽奉陰違。」

    「嗯,朕知道了,你們不必過多解釋,朕知道這是誰的錯。」妥歡帖木兒哼了一聲,鬱悶地擺手,變鈔是前任丞相脫脫在他的支持下施行的一條重要新政,初衷乃是為國斂財,充盈日漸空虛的官庫,誰料因為脫脫的無能,至正交鈔頒行之後,竟然令紙鈔徹底糜爛,五百貫紙鈔拿到市面上,往往連一斗米都買不到。

    「絹麻原本在民間,也可做錢幣通用。」桑哥失裡看了看妥歡帖木兒的臉色,繼續解釋,「但淮賊以水車紡線,以水車織布,導致絹麻的價格,一路走低,再拿去做現銀抵賬,則很難換回足夠的米糧。」

    「嗯,這個,朕也知道,哈麻不會這麼笨,你繼續說。」妥歡帖木兒看了他一眼,有些心虛地擺手。

    不光是淮揚方面在用水力織布,在他和二皇后奇氏兩個的支持下,郭守敬的後人六指郭恕,早就把淮揚那邊的小型新式紡紗機和人力織布機給造了出來,如今大都城附近的幾處皇莊裡,每月都有大量的麻布、絲綢和棉布產出,所以京師附近絹麻價格越來越低的功勞,至少有皇家的一半兒,實在不能完全歸咎到朱屠戶的頭上。

    「是。」桑哥失裡很是機靈,發現妥歡帖木兒對桑麻的話題不太感興趣,立刻將其一帶而過,「那微臣就想再請教丞相,各省運往軍前的現銀,是番銀、滇銀還是陝西銀子,是庫銀還是私家散碎銀兩,若是銀子不夠,可否用銅錢頂賬。」

    「這?」哈麻日理萬機,哪可能顧得上這麼多細節,愣了好一陣兒,才遲疑著回應,「有什麼差別麼,還不不都是現錢。」

    「啟稟陛下,啟稟丞相,這其中差別甚大。」桑哥失裡的聲音明顯變高,帶著幾分焦急的味道解釋,「滇銀和陝銀,都產自咱們大元朝自己的銀坑,成色上卡得極嚴,輕易做不了假,而番銀,則是大食人從南洋運來,裡邊至少含了半成以上的錫和鉛,同樣一兩銀子,用滇銀是十錢,用番銀,只能算是九錢半,或者九錢上下,十萬兩運到軍前,差得就是一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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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4:1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華夏通寶(下二)

    「呃。」哈麻沒想到一個銀子裡頭,還能藏著如此多的貓膩,臉色頓時變得一片青黑,大元朝的官吏貪婪到什麼地步,他自己心裡一清二楚,真的能多剋扣一成火耗的話,即便手中沒有番銀,他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變出番銀來!

    正氣得半死不活間,卻又聽桑哥失裡低聲補充道,「官銀和私銀,差別更大,表面上看,是官銀成色更好,但事實上,民間用私銀交割大宗貨物時,兩邊都會派出帳房和夥計,將散碎銀子先驗明了成色,然後用戳子稱了,一錢一釐的當面數個清楚,而用官銀,則多為五兩或者十兩一錠,點完了數字就可以入帳了,如此,有些地方在鑄官銀時,就故意在銀水中弄出許多氣泡來,表面上看,銀錠的大小都一模一樣,實際上,五兩大小的銀錠,份量差上半兩都不足為怪,反正兩邊都是公對公,庫對庫,從不拿出去花,差多少都無所謂。」

    「呯。」沒等哈麻發怒,妥歡帖木兒已經氣得一腳踹翻了桌子,「賊子,賊子敢爾,朕,朕一定要剝了他們皮,將他們滿門抄斬,以儆傚尤。」

    「陛下息怒。」哈麻、朴不花、桑哥失裡,還有在場的太監宮女們,嚇得全都跪在了地上,用力叩頭,「陛下龍體要緊,不值得為這些貪官氣壞了身子。」

    「朕不氣,朕再不生氣,他們就敢把假銀子送進皇宮來了。」妥歡帖木兒手腳發麻,臉色鐵青,說出的話也斷斷續續,「哈麻,去查,你派人給我去查,看看國庫、還有各地府庫裡,有多少鎮庫的銀子都是空心的,朕,朕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是,微臣馬上就派人去辦。」哈麻大聲答應著爬起來,雙腿倒退著朝外邊走,臨轉過身前,還不忘了狠狠瞪了桑格失裡這冒失鬼一眼,恨此人不該把一個眾所周知的事情給擺到檯面上來。

    「站住,回來。」妥歡帖木兒,卻從他的小動作上,猜到了幾分端倪,衝著桌案踹了一腳,大聲喝止,「先不用急,等把今天事情弄清楚了一併再去,桑哥失裡,你接著說,還有什麼貓膩,是朕不知道的,。」

    「這」桑哥失裡猶豫著看了一眼哈麻,後者卻不想再搭理他,撇了撇嘴,將頭迅速轉開。

    「陛下請先息怒。」桑哥失裡得不到任何指示,只好先按著自己的想法死撐到底,只見他先起身,幫妥歡帖木兒扶起了書案,然後一邊將地上的奏摺收拾歸攏,一邊低低的說道,「其實微臣先前所說,都是猜測,具體實情如何,微臣也不清楚,也許是微臣多心了,冤枉了各省的官吏,也許是像丞相先前所說,是因為荊州那邊,物價騰貴。」

    「那你倒是說說,荊州那邊物價到底如何。」妥歡帖木兒不耐煩地打斷,他是個聰明人,發洩過了,心裡也就想明白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所以便將注意力從空心官銀上,再度轉回民間米糧價格方面。

    「升肯定是升了,但算不上飆升。」桑哥失裡斟酌了一下,依舊決定實話實說,「那邊天氣暖和,麥子收得早,只要新糧下來,糧價就會轉向平穩,據微臣所知,只是四月份的時候,糧價比往年貴了兩倍還多,到了五月中旬,就又開始慢慢回落到去年糧價的一倍半的樣子了。」

    「嗯,。」妥歡帖木兒聽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眉頭再度緊皺,「那還不就是空心銀子惹得禍,朕,朕回頭要是查出來」

    「陛下息怒,微臣還有一種推測,不知道正確與否,想請陛下和丞相斟酌。」桑哥失裡猛然間靈機一動,小聲打斷。

    「說吧,將你想到的都說出來,你是朕的晚輩,說錯話沒關係。」妥歡帖木兒深深地吸了口氣,強行壓制住心中的熊熊烈火。

    「微臣這裡有幾個樣錢,不知道陛下見過沒有。」桑格失裡得到准許,便迅速直起腰,從貼身衣袋裡,掏出幾枚黃白之物,一一擺在了妥歡帖木兒的案頭。

    他出身於怯薛,在大元朝屬於絕對忠誠可靠的那一類,所以入宮之時,當值太監們也沒認真搜他的身,此刻猛然看到金屬的光芒,朴不花趕緊閃過去,一邊死死將妥歡帖木兒擋在身後,一邊尖聲咆哮,「大膽,帶鐵器入宮,你還想謀逆不成。」

    「陛下恕罪,微臣,微臣只是想給陛下看個實物,絕無謀害陛下之心。」桑哥失裡被嚇得魂飛魄散,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經不是怯薛,不能擅自帶任何金屬物品出入宮廷,直挺挺跪在地上,大聲辯解。

    「閃開,閃開,你個老東西,真是糊塗透頂,如果連朕的怯薛都想謀害朕,朕還能相信誰,。」妥歡帖木兒倒是不糊塗,先一腳踢開朴不花,然後快步走到書案後坐好,拿起桑哥失裡進獻的物件慢慢把玩,「這,這是銅錢,這,這是幾枚鐵的,這,不得了,居然還有銀的和金的,這淮賊,還真會耍花樣。」

    「是淮賊今年夏天頒行的錢幣,分為金銀銅鋼四種,金元並不多見,每一枚折十枚銀元,每枚銀元換銅錢一百,每枚銅錢,換鋼錢十個。」桑哥失裡爬過去,對著桌子上的錢幣逐一解釋。

    「一枚換一百,這是什麼古怪換法。」妥歡帖木兒聽得好奇,忍不住低聲追問。

    「陛下請看。」說起錢來,桑哥失裡眼睛立刻又開始放光,「這一枚淮揚銅錢,大概頂尋常小平錢兩個重,所以一百枚銅錢,差不多就頂二百個小平錢重,而十枚銀元,重量差不多是一兩一出頭,每枚銀元的成色是九成的銀子,一成的鉛和銅,也就是十枚銀元剛剛折合一兩純銀,一兩純銀剛好折一千枚淮安銅錢,一千枚淮安銅錢,至少能折合小平錢兩千個,差不多又剛好等同於市面上的銀價。」

    「什麼意思,你直接說就行,朕聽著這麼多數字就頭疼。」妥歡帖木兒被繞的眼睛發花,皺著眉頭命令。

    「是。」桑格失裡答應得很響亮,執行之時,卻繼續領著大夥兜圈子,「陛下,此事絕非一句兩句話能說清楚,臣斗膽請陛下多看一眼淮賊的錢,再品評一番其質地成色。」

    「嗯,朕且依你。」念在他曾經是自己的怯薛份上,脫歡鐵木兒皺著眉頭回應。

    「丞相,朴公,晚輩也請二位一道,來品評一下淮賊的制錢。」桑哥失裡大著膽子,繼續發出邀請。

    哈麻原本對他已經非常厭惡,但見妥歡帖木兒看得很認真,便強壓怒火湊過去,對著書案上的錢幣仔細端詳。

    朴不花則是專門投皇帝所好,因此也緊巴巴蹲下身,做出一幅認真的樣子點評,「呀,這淮賊的手藝還真不錯,就是沒用到正道上,你看著好好的銀錢,周圍非得弄出許多鋸齒來,多此一舉,真是多此一舉。」

    「是怕人用刀子從上面削銀屑吧,倒是別出心裁,就不知道能管多大作用。」妥歡帖木兒精於製器,稍微花點兒心思,就把朴不花這個馬屁精甩出了不知道多少條街,「這銅錢個個份量都一樣,硬度適中,顏色光鮮,恐怕裡邊銅佔了至少六成。」

    「的確如此,陛下慧眼如炬。」桑哥失裡點點頭,笑著大拍妥歡帖木兒馬屁,但是,很快,他就收起笑容,從自己的貼身衣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了兩枚市面上常見的小平錢,與淮安錢擺在了同一處,「陛下,兩位大人請看,此錢比淮錢如何。」

    真是貨比貨得扔,小平錢是蒙元開國時定下的模具,當初仿照的是開元通寶,每枚重一錢,十枚為一兩,銅六鉛四,但當早期劫掠而得的紅利花光之後,蒙元的國庫日漸空虛,所以小平錢就越鑄越薄,越鑄成色越差,如今市面上常見的小平錢裡頭,鉛的含量已經超過了五成半,有的甚至高達七成,所以在同樣的光照下,淮安的華夏通寶個個黃裡透紅,璀璨奪目,小平錢卻顯得黑不溜秋,如同汗血寶馬馬旁邊拴了一頭毛驢般寒酸。

    「你到底什麼意思,,莫非就是為了看朕的笑話麼。」饒是對桑哥失裡心懷好感,妥歡帖木兒也受不了這種當眾打臉行為,豎起眉頭,厲聲質問。

    「微臣不敢。」桑哥失裡重重地磕了個頭,正色說道:「陛下以國士待我,我則以國士相報,陛下問答矢八都魯的銀子為什麼買不到糧食,微臣以為,要麼是地方上給了他空心銀子,要麼問題就出現在眼下這幾枚制錢上。」

    頓了頓,也不管周圍的人臉色如何發黑,他繼續硬著頭皮補充:「陛下試想,答矢八都魯丞相派人去買米買鐵買牛羊貨物,肯定要付賬,一方拿著空心銀子和小黑錢,另外一方拿得卻是足色銀元和大個銅錢,那些平頭百姓,會把糧食和貨物賣給誰,況且那淮賊向來狡詐,若是故意往荊州附近地面上大量投放他們的銅錢和銀錢,抬高物價,那商販怎麼可能不上當,而答矢八都魯丞相素來不怎麼管軍紀,所過之處,人人爭相逃命,長此以往,不用費一兵一卒,淮賊光是案頭上這些錢,就能打得他連飯都吃不起,甚至直接讓他軍心大亂,不戰而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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