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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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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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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4:2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戰爭(上)

    金銀銅鋼,四摞華夏制錢整整齊齊第擺在朱重九的桌案上,每一摞都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上個月,我們向蘄黃、安慶及湖廣靠近蘄州的各地,又分別投入了五萬貫通寶、兩萬枚小銀元和三千枚小金元。」議事廳正中央,淮揚大總管府戶局主事於常林捧著一個厚厚的賬本,侃侃而談,「如今在蘄州附近,糙米已經又被推高到了華夏通寶三百五十枚一石,如果用蒙元小平錢買的話,則需至少需要九百文」

    「這麼高。」馮國用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出言打斷,「那周圍的百姓豈不都得活活餓死。」

    「那倒不至於,馮參軍多慮了。」于常林搖了搖頭,滿臉高深莫測,「夏糧剛剛入庫沒幾天,這幾個月糧價貴了,對百姓只有好處沒壞處,但對於答矢八都魯父子來說,卻是一個天大的麻煩。」

    「怎麼會這樣,馮某願聞其詳。」馮國用聽得滿頭霧水,拱了拱手,虛心求教。

    「很簡單,百姓打了糧食,除了給地主交租子外,最先留出來的,肯定是自家的口糧,所以戶局和軍情處才選擇夏糧入庫後動手,可以儘量避免殃及池魚。」于常林得意第笑了笑,把聲音提高幾分補充。

    不像一開始心裡存著抗拒,他現在是越來越喜歡戶局主事這個差使了,位高權重不說,還能像傳聞中的諸葛武侯一樣,坐在中軍帳內,就能令千里之外的敵軍頭破血流,比起在前線領兵作戰,效果一點都不差,在某些方面,甚至遠遠過之。

    「我記得咱們的通寶,不是一個頂兩個小平錢麼,怎麼到了那邊,要頂兩個半還多。」黃老歪關心的不是糧食貴賤,而是華夏通寶能否被周邊的百姓接受,趁著其他人都在消化於常林所提供信息的時候,帶著幾分炫耀詢問。

    沒等于常林開口,軍情處主事陳基主動接過話頭,大聲解釋:「蒙元那邊的小平錢,一代不如一代,特別是最近幾年,鉛已經摻到了六成半到七成,份量也遠遠不足,所以眼下咱們的通寶無論到哪裡,都是實打實的硬通貨,換小平錢已經能換到三個,要是換泉州那邊私鑄的鐵錢,甚至能換十五六個。」

    跟于常林一樣,他現在對自己所承擔的差使,也是極為自豪,不光可以刺探敵情,給前線將士提供可靠的支持,並且還能直接出手打擊敵方,動搖蒙元朝廷的統治根基,這讓他覺得自己的才能可以盡情的發揮,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氣。

    與他們兩個的眉飛色舞相比,中兵參軍劉基的表現,就有些意志消沉了,前一段時間在商議是否簽署《荊州盟約》時,此公曾經舌戰群雄,最後卻因為朱重九和蘇明哲兩個雙雙站到了對手那邊,而大敗虧輸,這令他受到的打擊非常沉重,以至於到了現在,依舊不願意再給朱重九出謀劃策,每到議事的時候,都選擇一言不發。

    朱重九知道他心裡有怨氣,也不苛責,因為朱重九自己對淮揚商號所展現出來的巨大影響力,也是喜憂參半,但最近針對答矢八都魯父子的陰謀中,因為沒有劉基的參與,就明顯缺乏陰柔之美,軍情處和戶部聯起手來,只管拚命拿錢朝交戰區周圍砸,砸得答矢八都魯父子招架不及,砸得荊州附近的官方和民間都哀聲一片。

    「咱們花錢買到了糧食,一部分囤積在蘄州城內,供應第五軍團的三個旅,另外一部分運回了揚州,因為淮揚的糧價一直比外邊貴,所以運回揚州這部分,每石大概只虧一百五十文。」見大夥不再提問,于常林翻了翻賬本兒,繼續匯報,「但軍情處通過淮揚商號在當地的分號,賣出了大量的棉布、綢緞和我淮揚所產的其他各類農具,所得紅利,差不多剛好能將收購糧食折掉的本錢收回來。」

    「嘶,居然還能不賠本兒。」

    「那商號豈不又受了損失。」

    「荊州那邊百姓手裡很有錢麼,怎麼會買那麼多棉布和鐵器?」

    「那老百姓就不恨咱們,別得了些錢財,失了民心。」

    四下裡,又是詢問聲一片,很多剛剛入職的參謀及各局官吏,都對財貨流通沒什麼概念,弄不懂于常林所說的事情究竟包含著什麼奇妙的道理。

    「往年這個時候,是糧價最低的時候,黑心商販們紛紛壓價,原本市面上能賣到三百文,也就是一百五十華夏通寶的糙米,他們不到一百文就敢提出收購,而百姓們開春時欠下的饑荒,卻必須抓緊時間還上,所以明知道吃虧也得低價賣給他們。」工局副主事蔡亮顯然是個讀書人中的異類,想了想,主動替于常林解釋,「所以咱們在這個時候高價收糧,吃虧的只是那些糧販子和囤積居奇的大戶,普通百姓反而能從中得到許多好處,而他們手裡有了餘錢,自然會添置些東西,余主事,陳參軍,不知道蔡某猜得對是不對。」

    「蔡主事慧眼如炬。」于常林佩服裡拱手,「正是如此,在當初決定高價收購糧食時,戶部就跟商號的掌櫃們探討過,如何才能既讓敵軍吃不上飯,又不至於自己虧得太狠。」

    「不敢當於主事盛讚,蔡某只是蒙中了,蒙中了而已。」工局副主事蔡亮立刻擺著胖胖的小巴掌回應,但臉上的得意之色,卻將他的真實心思暴漏無疑。

    「蔡主事不必過謙,接下來的事情,還需要工局全力支持。」對於這個胖胖的後起之秀,于常林印象非常好,搖搖頭,笑著補充,「下個月軍情處和戶部,打算再動用二十萬貫通寶,砸到荊州附近,蔡主事到時候千萬別說拿不出足夠的制錢來。」

    「怎麼會,包在工局」工局副主事拱了下手,就準備大包大攬,然而猛然想起自己身份,又趕緊將黃老歪往前頭推,「工局現在差不多有二十套機器在造錢,倒是不會耽誤功夫,但具體材料和工期能否保證,得問黃主事才行,下官任職時間短,很多事情還只懂一些皮毛。」

    「嗯。」黃老歪非常吃這一套,得意地咳嗽了一聲,笑著站起身,「光用通寶的話,的確有點兒麻煩,要知道眼下不光荊州一帶用錢,其他地方,咱們的華夏通寶一樣搶手,倒是小金元」

    「小金元絕對不行。」沒等他把話說完,陳基就焦急地打斷,「咱們的小金元成色太好,一枚才換十枚銀元,想當於一兩金子換十兩銀子,而最近市面上,金價遠遠高於十兩,所以小金元用出去,很快就會被聰明人換去融了做金元寶,根本不會在市面上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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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4:4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戰爭(中)

    「那,那就有些麻煩了。」黃老歪沒想到金元成色太好了,反倒成了一個大問題,愣了愣,猶豫著說道:「咱們大總管府治下各地除了太平路之外都不產銅,而太平路剛剛打下來沒多久,銅礦和鐵礦都剛剛恢復,產量遠遠供不上消耗,眼下的銅料來源主要靠四下收購,而造炮和造槍也要用到大量銅材」

    「何不直接帶些金錠過去,反正一樣能當錢使。」第二軍團都指揮使胡大海顯然是個外行,開口就提了一個冒失的建議。

    受到他的提醒,兵局和留守揚州的將領們,紛紛開口,「是啊,拿些金子去不得了麼,何必讓外人佔咱們的便宜。」

    「金子又好帶,又好用,沒必要造成金元,白費力氣。」

    「嗯哼,嗯哼。」戶局副主事李慕白大聲咳嗽,打斷了眾人的吵嚷,然後先偷偷朝帥案後看了一眼,再小心翼翼第提醒道:「各位將軍有所不知,大總管的初衷是,是讓沿江各地的百姓,盡快,盡快習慣使用咱們、咱們的淮錢。」

    事實上,他也跟胡大海等人一樣,弄不太明白金幣和金錠在使用上有什麼差別,但是這並不影響他站出來重申自家主公的思路,因為在趙君用麾下的那幾年,揣摩上意就是當官的必備技能之首,不由得他不在這方面多下功夫。

    「嗯。」胡大海也朝帥案後的朱重九看了一眼,沉吟著坐了下去,這次帶領第三軍團回揚州休整,他發現自己對大總管府裡的很多地方都變得越來越不適應,非但在跟同僚議事時總是滿頭霧水,跟自家主公之間的關係好像也疏遠了許多,很難再像原來那樣總能找到機會坐在一起沒大沒小的說一些瘋話。

    「是我想試一試,能不能盡快建立咱們的貨幣信用體系。」察覺到胡大海的困惑,朱重九放下手裡的錢幣,笑著解釋,「簡單點說,以前老百姓覺得咱們是反賊,朝廷是正朔,但咱們的錢好,一個頂一個花,即便朝廷嚴令禁止流通,但老百姓揣在口袋裡依舊覺得比朝廷的交鈔和小平錢踏實,依舊會偷偷地用,而反過來,朝廷的錢越鑄越次,鈔不如紙,一吊小平錢能買到的東西越來越少,蒙元官府還總是逼著老百姓使,還總是強買強賣,用不了多久,老百姓就會覺得,咱們淮揚比朝廷更講信譽,更值得他們信任,那樣的話,即便咱們的軍隊沒打過去,當地百姓對咱們也會有好感,覺得咱們肯定比朝廷強,慢慢的,就有有人覺得,改朝換代對大夥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們手裡的錢還能當錢花,不會頭天能買一隻羊,第二天就只能買一把羊毛。」

    「哈哈哈」這個比方實在太貼切,令議事廳內許多人都大笑失聲。

    在起義之前,大夥幾乎都吃過蒙元劣錢的虧,對其所犯下的各種惡行都記憶猶新,特別是紙鈔,官方規定每貫紙鈔換銅錢一千文,而實際上,五百貫紙鈔拿出去都換不回一斗米,而因為含銅量越來越低的緣故,官府所鑄造的小平錢在民間的口碑也極其差,通常被稱為黑錢,黑心錢,被接受程度連前宋末年的咸淳元寶都不如。

    「原來大總管是想讓全天下的百姓自己分辨,到底誰是官,誰是賊。」胡大海雖然依舊聽不懂什麼是貨幣信用體系,但對朱重九此舉的目的,卻立刻瞭解了個清清楚楚。

    「胡將軍所言甚是。」朱重九笑了笑,得意的點頭,「前一段時間外邊對咱們的風評,朱某也隱約聽到了一些,朱某寫不出那麼好的文章來,也沒功夫跟別人打嘴皮子官司,所以乾脆拿出些乾貨,讓老百姓自己選,看他們是相信某些人的信口雌黃,還是相信自己拿到手裡的東西。」

    「哈哈哈」戶局、工局、軍情處和內衛處的官吏們聞聽,忍不住又大笑出聲。

    因為在《荊州盟約》中,大總管府公然替淮揚商戶撐腰,惹得四下裡罵聲如潮,非但是鐵心效忠蒙元的無賴文人對淮揚口誅筆伐,就連一些號稱隱居山林,一心治學的名士、大儒,也紛紛跳了出來,或者赤胳膊上陣,或者發動其門生故舊,朝著淮安大總管府痛潑髒水。

    一時間,大總管內部人心浮動,很多官吏認為當初大夥過於急功近利,不該對吳良謀和于常林等人表示支持,更有甚者,還試圖勸說朱重九毀掉盟約,追究幾個主導者的責任。

    誰料向來從諫如流的朱重九,這次卻又難得獨斷專行了一次,非但駁回了毀約的提議,並且立刻宣佈,大總管內部停止對此事的爭論,任由外界評說,隨即,又動用大總管府和淮揚商號的所有力量,給第五軍團提供全力支持。

    而支持的方式之一,就是向荊州附近的各路各州撒錢,用淮揚新鑄出來的金、銀、銅、鐵四種新幣,收購各地的糧食和各類特產,同時低價向上述地區銷售淮揚所產的棉布、絲綢、農具以及各類生活用品。

    因為在座某些人當時心懷牴觸,再加上準備倉促,所以這一招施展得極為簡單粗暴,幾乎就是淮揚商號的貨船,滿載著四種制錢逆江而上,通過在當地的關係商戶,以及軍情局撒出去的細作,對著地方大砸特砸,銅臭之氣,令沿江兩岸的士紳名流無不掩鼻。

    但十幾船『阿堵物』砸過之後,效果卻不是一般的好,非但荊州附近的百姓對淮揚的印象迅速逆轉,連沿江的其他地區,淮揚大總管府的形象也大為改觀。

    一片熱鬧的歡笑聲中,中兵參軍劉伯溫的身影,顯得格外孤獨,當初吳良謀炮製《荊州之盟》,用軍隊給商販背書時,他的反對最為堅決,過後四下裡山雨欲來,他也是力主大總管府收回盟約,並對吳良謀施加懲處的總源頭,如今事實卻證明,讀書人和士紳們的口誅筆伐,在大總管府的真金白銀面前,根本無還手之力,讓自詡深謀遠慮的他情何以堪。

    「如果實在不行的話,工局可以在金元裡多摻些銅,降低其成色。」根本沒人注意到劉基的落落寡合,一名吏局的官員站起來,大聲提議。

    他的提議,迅速被一陣反駁聲給吞沒,「不成,大總管說的是,信譽,信譽第一。」

    「對,咱們寧可以後不再造金元,也不能自己毀了自己的名聲。」

    「金子和銀子的比價一直在變,誰知道哪天,就又落回一換十。」

    「甭說一換十,一換八的時候,我都遇見過。」

    也不怪大夥興奮過度,在此之前,他們從沒想過,原來還有不出兵就打擊敵人的辦法,這太符合傳說裡頭「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形象了,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彷彿是孫武在世,諸葛重生。

    「眼下市面上,一兩金子能換幾兩銀子,一直是這樣麼,大概多長時間變化一次。」朱重九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敲敲桌案,把話頭拉回正題。

    「不一定。」內務處主事張松對此頗有研究,從座位上站起來,拱著手回應,「眼下咱淮揚差不多剛好是一兌十一,湖廣那邊大概能到一兌十二,但廣州路和泉州路等地,因為海商雲集,金價反而要低得多,一兌十、一兌九都有可能。」

    「那為什麼沒人到廣州和泉州拿銀子換金子。」朱重九聽得奇怪,忍不住低聲追問。

    他記得在準備制幣之初,張松就跟自己提醒過銀價的波動問題,自己之所以在銀元之上加鑄了金元,也是為了穩定貨幣而打算,誰料實際操作起來,依舊沒能完全將問題解決掉,至少把金幣買回去重新回爐這一招,讓大夥都始料未及。

    「啟稟主公,微臣以為,原因至少有三。」張松雖然以前在蒙元那邊是個大貪官,但無論智力還是反應速度,卻都屬於一流水準,稍作斟酌,便條理清楚第給出了答案,「第一,金銀比價波動不定,除非事先有準備,否則未必來得及,第二,便是因為路途上不安全,官府、綠林都得打點,得不償失,第三,就是泉州、廣州的貿易,事實上都被當地的大戶把持,外人一頭紮進去,輕則賠得血本無歸,重則連命都會丟掉。」

    「你是說泉州的蒲家和廣州的麻家。」朱重九的眉頭跳了跳,雙目中快速閃過一道寒光。

    「正是。」張松又拱了下手,大聲回應,「事實上,這兩家都是色目人,非我族類,蒙元朝廷只管讓他們包稅,從沒管過他們在地方上如何胡作非為。」

    「嗯,,!」朱重九點點頭,低聲沉吟,關於泉州蒲家和廣州麻家壟斷海貿的事情,他曾經多次從沈萬三嘴裡聽說過,大總管府之所以冒險將線膛炮賣給沈萬三,打得也是讓沈家去牽制泉州蒲壽庚家族的主意,但從目前的結果上看,沈家的發展重點,顯然不是跟蒲家爭奪海上貿易路線上,而是全力經營三佛齊,試圖海上立國,所以將來對付蒲、麻兩家的事情,依舊得由淮揚大總管府自己親力而為。

    正沉吟間,卻見逯魯曾站了起來,大聲說道:「主公,老臣以為,即便有人大肆收購金元,我淮揚依舊不能停止鑄造,一則,主公此舉所謀甚遠,不能半途而廢,二來,以眼下的金銀兌換比,咱們大總管府會吃一些虧,但銀價不可能永遠這麼低,只要它慢慢高起來,就能保證收支平衡。」

    「善公所言甚是。」朱重九笑著揮揮手,示意逯魯曾坐著說話,「不過」

    迅速將目光轉向于常林,他低聲問道:「戶局所存的金錠還多麼,假使鑄造金元一直像現在這種賠法,還能支撐多久。」

    「這?」于常林低下頭,想了好一陣兒,才給出答案,「啟稟主公,戶部存金甚足,假使金銀兌換比一直不變,至少也能支撐個三五個月乃至一整年,只是如此一來,其他方面的支出恐怕就會受到影響,畢竟只有今年下半年我淮揚沒大肆向外用兵,而往年卻無一日不聞戰鼓之聲。」

    「嗯,,。」眾人聞聽,幾乎同時低聲沉吟。

    淮安軍兵鋒之利,堪稱天下無雙,但淮安軍打仗時的開銷,恐怕也是天下第一,所以大夥必須居安思危,存在足夠的錢糧備戰,而不是稀里糊塗地就把老本兒都花在別的地方。

    「嗯。」中兵參軍劉伯溫,也低聲沉吟,但是抬頭看了看眾人的氣色,他又咬著牙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給嚥回了肚子裡,道不同不相為謀,自己去年一時沒忍住,明珠暗投,雖然再想抽身已經來不及,但至少可以學一學當年的徐庶,終身不為曹阿瞞再獻一謀。

    「伯溫,你可有良策教我。」朱重九很敏銳地看到了劉伯溫的神色變化,主動向他諮詢。

    「微臣,微臣沒有,微臣不通此道,所以不敢妄言誤國。」劉伯溫的臉色瞬息數變,但最終還是決定不繼續跟大夥「同流合污」。

    「不妨,咱們這裡,向來不會因言而罪人。」朱重九擺擺手,和顏悅色地開解,「你慢慢想,什麼時候有了辦法,隨時可以說出來,哪怕說錯了,也沒人會追究。」

    劉伯溫聞聽此言,心裡又是一陣波濤洶湧,憑實而論,朱重九對他的確不薄,即便當年他拒絕了大總管府的招募,對方依舊待之以禮,甚至主動拿出錢財,資助他在揚州開辦書院,傳播先賢之學。

    而在他決定加入大總管府之後,朱重九待他更是親厚有加,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把他提拔到了參謀本部中第二高的位置,僅僅低於老榜眼逯魯曾。

    只是私恩歸私恩,朱重九的治國理念,卻跟他的想法格格不入,最初之時,他還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可以與章溢等人聯起手來,將主公拉回正途,卻萬萬沒有料到,大夥都低估了朱重九的固執,雖然表面上他彷彿從諫如流,實際上,此人一直在他選定的邪路上加速狂奔,任大夥都筋疲力竭,甚至粉身碎骨,也不可能令他偏離一絲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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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5: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戰爭(下)

    接下來的時間裡,劉伯溫都如墜冰窟。

    記憶中好像從沒有過一次,廷議居然開得如此之長,也從沒有過一次,屋子裡的空氣是如此之燥熱,。

    而大夥興高采烈的聲音,卻繼續一刻不停地往他耳朵裡鑽,每一句聽起來,都卑劣並且惡毒。

    「微臣以為,金子的來源不是難題,當年蒙古人立國,就嚴禁金銀流入,往來商人,必須先到市易署將金銀換成交鈔才能使用,大總管府也可以參照此例,從即日起,禁止散碎金銀在大宗交易中使用,凡外來我淮揚購貨者,必須將金銀換成了錢幣,如此,只要我淮揚的商路不斷,金銀的來源就不會枯竭。」內務處主事張松依舊保持著大元朝官僚的傳統,只管替主子解決問題,不管百姓死活。

    這個主意,立刻引起了揚州知府羅本的大聲反對,「微臣以為,張主事之計不妥,商販之所以願意來我淮揚交易,首先是因為我淮揚貨物精美,價廉量足,其次,便是我淮揚規矩簡單,官府從不仗勢欺人,如果效仿蒙元之故伎,必失天下商賈之心,長此以往,大總管府反受其害。」

    「其實也不用擔心賺不到金銀,如果我淮揚的鏡子、冰翠等物,能多出一些,並且規定凡是用金子交易者,都給打八折,自然金子就源源不斷地流回來了。」商局副主事李慕白裝了一肚子生意經,站起來,搖頭晃了地給朱重九出主意。

    「不妥,不妥,什麼東西多了,就不值錢了,鏡子和冰翠都是我淮揚的鎮山之寶,萬萬不可殺雞取卵。」大匠院主事焦玉深知鏡子和玻璃的真實造價為幾何,站出來,小心翼翼地駁斥。

    「微臣以為,李主事和焦大匠的話都有可取之處,也都有失妥當。」工局副主事蔡亮作為第三方,迅速給出不同意見,「鏡子的確是我淮揚的獨門絕技,再賣上幾年高價不成問題,但冰翠和玻璃板子,已經有大食人從海上運來,成色雖然比咱們淮揚的差,價格卻至少要便宜一半兒,很顯然,主公常說的西方諸國,亦有人熟知此項絕技。」

    「據老夫所知,威尼斯的商人,至少幾百年前早就開始製造雜色玻璃,就是,就是你們說的冰翠。」第二軍團副都指揮使伊萬諾夫站起來,捋著花白的鬍鬚,故作智者狀,只可惜他的棕色頭髮和滿臉橫肉,讓形象大打折扣。

    「又是威尼斯,按你的說法,威尼斯距離咱們淮揚何止萬里,大食人萬里迢迢運些冰翠來,光路上的消耗就得多少。」

    「伊萬,怎麼什麼東西,在你嘴裡的極西之地都能找到呢,你不是在順嘴胡說吧,反正我們誰都沒去過你說的那個,那個歐羅巴。」

    四下里,迅速湧起一陣質疑聲,除了第二軍團自己的將領之外,幾乎所有其他部門的人,都不願相信伊萬諾夫說的是實話。

    「我,我是正教徒,從不,從不說謊。」伊萬諾夫立刻漲紅了臉,開始在自己身上大劃十字架。

    這番自命清高的動作,非但沒能如願樹立起誠實形象,反而引來了更多的譏笑和質疑聲,特別是早在徐州就對他知根知底的人,紛紛開口奚落:「我呸,你上次還說有龍長著翅膀,專門抓黃花閨女吃呢,。」

    「還有獨眼巨人,專門朝過往船隻上丟石頭。」

    「還說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一個祖宗生的,那豈不是所有人都是兄妹**,。」

    這年頭,華夏文明雖然經歷了一次浩劫,卻依舊沒有失去自信,所以大夥對伊萬諾夫嘴裡的歐羅巴、東正教以及西方神話,沒有絲毫的崇敬感,反而覺得這個棕髮碧眼的蠻夷好做驚人之語,說出來的話不具有絲毫可信之處。

    伊萬諾夫被奚落得體無完膚,只好轉過頭向朱重九求救,「主公,主公可以作證,我,我說的那些東西,都,都不是無稽之談。」

    朱重九倒是知道,此刻東西方文明的發展程度,正在彼此快速拉近,便揮了揮手,笑著說道:「好了,好了,你等不要取笑伊萬,他那邊的確很多傳說和習俗,都與咱們這邊大相逕庭。」

    「威尼斯有玻璃,也是真的。」伊萬諾夫卻不肯就此打住,梗著脖子,悶聲悶氣地強調。

    「的確,威尼斯有玻璃,比咱們揚州這邊造得早,早很多年,還有咱們的水力沖鍛之術,最初也是根據伊萬的介紹,才琢磨出來的,在這方面,他與黃主事、焦大匠同樣居功至偉。」朱重九點點頭,實話實說。

    伊萬諾夫立刻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變成了羽毛所造,飄然轉頭,目光先四下環視了一圈,然後才緩緩坐了下去,滿臉驕傲第補充,「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玻璃的秘密保不住太長時間,那大食人最是貪財,發現玻璃的巨利,肯定會想方設法去偷配方出來,即便不能從咱們淮揚偷,也會從歐羅巴那邊偷,反正是早晚的事情。」

    見朱重九都肯替伊萬諾夫作證,黃老歪不敢再懷疑,趕緊站起身,低聲說道:「如此,微臣以為,冰翠和玻璃的產量,的確需要大幅提高,趁著大食人還沒動手,先賣個痛快,等大食人從歐,從西邊弄來了配方,全國遍地已經全是咱們淮揚貨了,他想賣高價都賣不到。」

    「嗯。」朱重九想了想,斷然點頭,「玻璃作坊可以多開一些,此事由工局、商局和淮揚商號一起辦,造出來的玻璃,不光要向周圍賣,也要想辦法往泉州和廣州也運一些,價格由負責那邊事務的掌櫃們酌情考慮,大食商人不是喜歡帶著金子前去販貨麼,就把玻璃賣給他們,由他們再賣到華夏以外的地方去。」

    「臣等遵命。」于常林、李慕白、黃老歪、蔡亮等人同時躬身,齊聲答應。

    「造幣的事情,還是照舊,不要急著停止壓制金元,也不必改變成色,還是那句話,首先是建立起咱們大總管府的信譽,至於金元賠本兒問題,可以通過擴大商品銷路方式彌補。」四下看了看,朱重九又做出第二項決定。

    「微臣遵命。」內務處主事張松站起來,肅立拱手。

    「至於接下來的貨物販賣,我這裡有個不太成熟的辦法,大夥看看行得行不通。」稍微斟酌了一下,朱重九繼續提議,「不光著眼於荊州一地,諸位可以總結一下前一段時間在荊州的心得,然後把目標對準大都,咱們從沒截斷過運河,蒙元需要從南方購糧補貼北方的缺口,所以自打脫脫死後,也沒有試圖再將運河水道卡死,這樣的話,咱們將淮揚各項所產,除了鏡子、玻璃和武器之外,統統壓價銷售,寧可少賺一些,也讓貨物大量銷往北方,如此持續上四、五個月,運河沿岸各地,必然習慣了用咱們淮揚貨,而不是自己造的土貨,這個時候,咱們再突然開始囤貨惜售,沿岸各地物價必然大亂。」

    接受了上次蘇先生的直諫,他現在徹底拋棄了記憶裡那種「種地,,開礦,,爆兵,,進攻,,再種地,,再開礦——」的簡陋路子,而是時刻把戰爭放在了心上。

    在沒有足夠能力擴張地盤的情況下,戰爭的手段就不止是沙場爭雄了,各種另一個時空中國家和國家之間相互傾軋改採用的陰損招數,朱重九都想借鑑過來,輪番嘗試個遍。

    「主公此計甚妙。」眾文武官員的視野,哪有信息爆炸時代的人開闊,立刻紛紛撫掌喝彩,「用對付答矢八都魯的辦法來對付大都,嘿嘿,反覆折騰上幾回,韃子皇帝就再也沒錢發兵來打咱們了。」

    「聽商販說,那邊也偷學了咱們的紡紗和織布辦法,正在大肆折騰,咱們正好用淮揚貨打上門去,讓那些養了織工的人家血本無歸。」

    「善,天底下最有錢的就是蒙古皇帝和那些喇嘛,不賺他們的錢賺誰的去。」

    也有一兩個老成謹慎者,如逯魯曾,小心翼翼第提醒,「主公施展此計,是不是操之過急了些,我淮揚雖然富庶,畢竟地盤只有半個河南,而那蒙元皇帝,卻坐擁十三行省,地大物博,家底豐厚。」

    「老長史此言差矣,韃子皇帝如果動用得了舉傾國之力,早把咱們淮揚給滅掉了,何必等到今天。」軍情處主事陳基搖搖頭,笑著打斷,「莫說蒙元朝廷那邊,無人擅長打理財貨之事,即便有人,他所能調動的,頂多也就是半個中書行省的力量,並且在大都城內還有諸多擎肘,他想跟咱們較量,注定要賠得血本無歸。」

    「嗯,,唉。」老長史逯魯曾沉吟了片刻,低聲輕嘆,陳基的話雖然傲氣十足,但仔細想來,卻一點兒都沒說錯,大元朝看似地大物博,但朝廷所能調動的力量,卻少得可憐,倒是淮揚這邊,雖然到目前為止只攻佔了小半個河南,可只將策略定下來,就能迅速集中起全部力量,每次都能將對手打得落花流水。

    「其實不光是低價打壓當地土貨,凡是當地短缺的東西,咱們都可以暗中提價收購,讓當地人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見最後一個反對者都沒了聲息,大夥的熱情愈發高漲,紛紛開口,從細節上將朱重九提出來的計劃完善補充。

    「中書省那邊才是真正的缺糧,雖然哈麻組織了大量人手屯田,但效果並不顯著,只要咱們在夏收和秋收之時,抬高淮揚地區的糧價,自然有當地商人,會沿著運河把糧食往南賣,而到了青黃不接之時,咱們再暗中截留去北方的糧船,花高價把糧食囤積起來」

    「光弄糧食肯定不妥當,關鍵是要將中書行省內不願意買咱們賬的大商號都先幹掉,等剩下的都是跟咱們淮揚同氣連枝的了,自然想怎麼操縱就怎麼操縱。」

    戰爭是最好的試金石,此刻能坐到大總管府議事堂上的人,就沒一個蠢貨,只是大夥先前意識不到,原來平素被讀書人看不起的商賈之事,居然也能成為殺敵的利器,而朱重九不過是小心翼翼地替大夥推開了一扇窗,緊跟著,一場風暴就開始以議事廳為核心迅速醞釀。

    「微臣有個提議,請大總管考量,據伊萬說,他們老家那邊,教堂會賣一種贖罪卷,凡是購買此物者,死後其罪便可赦免,大總管心懷慈悲,不願殺俘,所以我淮揚不妨也印一批贖罪卷,賣給蒙元的那些將領,今後凡是在戰場上被我軍俘虜,憑著此卷,就可以從容脫身。」

    「微臣聽聞,哈麻派心腹在直沽大造海船,以備運河被棄之後,取道海上運糧,導致前一段時間北方木材價格飛漲,軍情處不妨想辦法送幾張大福船的圖樣過去,待哈麻把船造好了,俞通海的護航艦隊,估計也訓練得差不多了,剛好去把大船順手接回來。」

    「不必接,就讓哈麻留著最好,等他的船隊裝滿了糧食啟運後,咱們再突然派艦隊截殺,大都城那邊苦候糧船不至,米價不用咱們來折騰,自己就得飛上天去。」

    「貿易是一條路,但銅和金的問題,還是得想辦法自給自足,據微臣所知,銅陵自古便生產金銅等物,而彭和尚坐擁寶山,卻不懂得如何經營,眼下徐壽輝已經與我淮揚定盟,主公何不派人去跟彭和尚商量一下,由淮揚商號資助他開礦,若有所產,雙方平分便是,如此,可解我淮揚燃眉之急,他彭和尚的也不必把日子過得緊巴巴。」

    「還有蘄州,也是產銅之地,徐壽輝不懂得經營,不如交給淮揚商號來幹。」

    「可惜中間隔著個朱重八。」

    「就憑他所做的那些事情,等高郵之約一到期,主公立刻就可以發兵滅了他。」

    「轟隆。」屋子外猛然想起一聲炸雷,揭開了這一年秋汛的帷幕,黑漆漆的雲團,謝裹著閃電和暴雨,從南向北迅速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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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諍臣(上)

    窗外風雨如晦。

    淮揚大總管府議事廳內,卻是溫暖明亮若三月春暮的正午,顏色已經接近於透明的平板玻璃,將瓢潑大雨毫不客氣地隔絕在外,架在廊柱上的一盞盞油燈,則隔著玻璃罩子,向周圍散發著一圈圈的溫暖和光明。

    燈身是純玻璃做的,晶瑩剔透,隔著老遠,就能清楚地看見裡邊還有多少燈油,燈口則用了上好的白銅,既方便用完之後擦拭,又能滿足耐熱要求,用來調節純棉燈捻長短的,則是一根純銅旋桿,表面鍍了一層金,被油燈裡的火焰一照,耀眼生花。

    像這樣一盞冰翠琉璃燈,拿到市面上至少能值尋常百姓家三年之糧資,然而議事廳每一個柱子中上方,都託了六盞,整個大廳內,則是整整四十八盞,同時點燃之後,就像一朵朵凌空綻放的蓮花、

    「尚未成就大業,便如此奢侈,比那徐壽輝,也差不了太多。」被過於明亮的燈光刺激得眼睛發澀,劉伯溫抬起手來揉了幾下,心中小聲嘀咕。

    這句話顯然有賭氣成分,但細算下來,也沒冤枉了朱重九,此公非但生財有道,隔三差五總能帶領焦玉、黃老歪等人,造出一些可以令人傾家蕩產的新奇之物,他自己也性喜奢靡,幾乎每造出一樣新奇之物,肯定會讓他自己和大總管府先用上。

    比如可以讓屋子不通煙火卻四季如春的水爐子,比如可照得人臉上毫末必現的更衣鏡,比如這議事廳內散發著淡淡魚腥味道的冰翠琉璃燈,還有水泥、地磚、四輪馬車、自鳴鐘等物,如果按照市面的價值上摺算,恐怕這小小的淮揚大總管府,造價比徐壽輝的紫雲台也不遜多讓。

    還有他身下可旋轉的座椅和手中的空心汲墨筆,還有裹了鋼簧的椅墊和嵌了冰翠的書案,就連裝墨汁的瓶子都是冰翠所鑄,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是個暴發戶一般。

    越看,劉伯溫覺得朱重九身邊的東西越扎眼,自己跟周圍的環境越格格不入,而同僚們卻彷彿故意跟他過不去一般,個個興高采烈地給朱重九出著謀財害命的主意,絲毫不以滿身銅臭為恥。

    這些主意被提出來後,一部分被其他人當場否決,另外一部分則被參謀們登記入冊,準備參照執行,而被否決的,裡頭往往多少還存在著一絲慈悲之意,被登記入冊的,則個個聽起來都惡毒無比且遺禍無窮。

    劉伯溫越聽心裡越煩躁,越聽,面前的燈光越刺眼,忍了再忍,終於按奈不住,輕輕推了下面前的桌案,長身而起:「主公,微臣身體有疾,不堪燈油味道,請容微臣先行告退。」

    「燈油味道,怎麼會,這可是上好的鯤油。」眾文武正議論得熱鬧,猛然被劉基打斷,甚感意外,齊齊抽著動鼻子,小聲嘟囔。

    議事廳內除了非常淡的烤魚香味兒之外,根本感覺不出任何難聞的地方,而比起傳統的菜油燈和牛油大蠟來,明亮而又散發著淡淡香氣的鯨油燈,絕對是一種享受,只有那些心懷怨懟的人,才會身在福中不知福。

    當即,很多人就將目光轉向劉伯溫,眉頭輕皺,還有人則輕輕地翹起的嘴角,滿臉不屑,甚至還有人皺著眉頭躍躍欲試,只待時機一到,就站起來對劉基進行彈劾。

    在無數雙困惑乃至責問的眼神下,劉伯溫的臉色慢慢開始發紅,但是,他卻強迫自己橫下心來,繼續大聲說道:「微臣,微臣此刻心中煩惡欲嘔,請容微臣告退,改日再來向主公當面賠罪。」

    「夠了。」

    「劉參軍,你這是何意。」

    「劉參軍,你是故意在發洩心中積怨麼。」

    四下里,立刻響起了質問之聲,長史蘇明哲、內務處主事張松、還有工局、吏局的官員們陸續站起來,對劉伯溫怒目而視。

    「好了,大家不要生氣,劉參軍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就在大夥都怒火上湧之時,朱重九卻笑著揮了揮手,低聲說道,「說實話,鯨油雖然亮,但味道的確重了些,我自己也不太習慣。」

    「主公」已經準備彈劾劉伯溫的眾人失去了目標,一個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尷尬異常。

    「幾點了,噢,是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了。」朱重九迅速回頭看了看架在牆壁前的自鳴鐘,自問自答,「也罷,今天咱們就到這兒,還有沒議完的事情,明天早晨繼續,吃飯,吃飯,活不是一天能幹完的,揚州城也不是一天就能修起來的。」

    這句話,給了在場所有人台階下,當即,逯魯曾、蘇明哲等大總管府直轄官員,陸續站起身,向自家主公施禮告辭,胡大海、伊萬諾夫等軍中武將,也紛紛抱拳施禮,轉身離去,一邊互相打著招呼向外走,一邊意猶未盡地嚷嚷,「真過癮,今天大夥商量的辦法,可真都絕了,老子原來以為光是用刀槍殺人,這會兒才明白,有些東西殺起人來,比刀槍可狠多了。」

    「那當然,你也不看咱們主公是誰,。」有人習慣性地將所有功勞歸還給朱重九,「自打沒了外人擎肘,咱們對付韃子的招數,哪次重樣過,有些傢伙自己以為聰明,跟咱們主公比起來,他根本不夠看。」

    「上兵伐謀,末將以前總覺得這是文人在吹牛皮,現在才知道,原來真有不用刀兵就打垮敵軍的妙計。」

    「文人麼,當然就是嘴把式,咱家主公,可是文武雙全,不信,你讓別人也做一首沁園春,能比得過咱家主公,老子以後就聽他的。」

    武將們從不懂得刻意壓低聲調,而他們的話,聽在劉基劉伯溫的耳朵裡,卻絲毫不亞於天空中的悶雷。

    能以一把殺豬刀創下偌大基業的人,能與弟兄們並肩而戰,誓死不退的人,能放下刀子提筆填詞,寫出「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人,如果他不還不值得自己追隨,天下還有哪個英雄值得自己為其而謀,。

    可是他,卻又任人唯親,剛愎自用且舉止無狀,輕士大夫而重商賈草民,自己每每直言而諫,都得不到任何結果

    「喀嚓。」一道閃電凌空劈下來,照亮劉基蒼白的面孔。

    暴雨如注,被秋風吹著潑向人的頭頂,儘管有屋簷遮擋,依舊迅速澆透了人的半邊身體。

    武將們身邊都有親兵,迅速支開了雨傘,文臣們身邊也有侍衛或者下屬,體貼的遞上蓑衣,只剩劉基,自己沒有帶傘,也沒有隨從在議事廳外伺候,被雨水潑得倒退數步,孤零零地站在屋簷下,形單影隻。

    「伯溫請暫且留步。」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令劉基的心臟猛然抽緊,回過頭,他恰恰看見朱重九那略顯粗豪的面孔。

    「外邊雨大,我讓洪三備了馬車送你。」朱重九笑著加快腳步,與劉伯溫並肩而行,右手裡的油紙傘,非常自然地就打在了二人的頭頂之上。

    劉伯溫立刻變得不知所措,向屋簷外躲了兩步,驚惶地擺手,「主公,折殺了,真是折殺了,微臣何德何能,敢勞主公」

    雨很大,幾乎在一瞬間就將他淋成了落湯雞,好在朱重九反應速度足夠快,一個箭步追過來,笑著數落,「別廢話,不就是舉手之勞麼,況且伯溫今日還是有病在身,。」

    說著話,他抬起頭,目光迅速掃過自己的胳膊,「呵呵,別的事情不敢說,打傘這事兒,絕對是舉手之勞,不舉手還真不行。」

    「呵呵」劉伯溫一邊抬起手來抹臉上的雨水,一邊訕笑著回應,但很快,他的笑容就黯淡下去,乾瘦的面孔上,重新被落寞之色佔滿,「微臣,微臣才疏學淺,主公如此相待,讓微臣,微臣寢食難安。」

    國士之禮,如果親手打傘相送不算國士之禮的話,劉伯溫真的無法想像一個主公能為自己的臣子還做到何種地步,,然而,朱重九對他越真誠,他卻越恨不得自己立刻遠遠的逃開,因為他認定了朱重九走得是一條絕路,而他身為人臣,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主公往懸崖上走,卻無力做出任何攔阻。

    「油燈裡裝的是鯨油。」朱重九卻故意不看他的臉色,自顧將油紙傘傾斜起來,擋住遮天風雨,笑呵呵地繼續東拉西扯,「鯨就是書中常提到的巨鯤,很久以前,伊萬諾夫所說的歐羅巴那邊,就以鯨油充當燈油照明,光比菜油燈亮,煙也比菜油燈小,剛好咱們淮揚準備插手海貿,所以我就依照方國珍的提議,派船到近海捕些鯨魚來練練手,一則可以讓船上的人盡快適應風浪,二來,這龐然大物身上油多肉厚,每次只要能捉到一條,出航的本錢就賺夠了,根本不用我再為艦隊的錢糧補給操心。」

    「主公學究天人,連捕鯨煉油之事都通曉。」劉伯溫低聲誇讚了一句,多少有點兒言不由衷。

    「我知道的不多,只是聽別人說過此物點燈比菜油好用。」朱重九舉傘緩緩前行,眼睛裡跳動著自豪和自信,「只要有用,我就想拿來試試,而不是墨守成規,畢竟規矩都是古人定下來的,而古人在定規矩時,未必知道今天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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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諍臣 (下)

    「此乃楊朱之學,孟子以之為禽獸!」劉伯溫非常敏感,毫不客氣地開口批駁。

    「喀嚓!」半空中又是一道閃電劈落,將他的面孔照得慘敗如雪。

    明白了,到了此刻,劉基算是完全明白了。淮揚之政表面遵從孟子,實則完全出於楊朱。言必稱利,輕古重今,甚至無君無父。怪不得朱總管不肯承認他自己出身於彌勒宗,怪不得朱總管動輒呵佛罵祖,原來他是楊朱在世間的唯一傳人。

    而朱重九隻用了一句話,就令劉伯溫的所有猜測不攻自破。

    「楊朱是誰?」回頭看了一眼滿臉恐慌的劉伯溫,他非常坦誠的問道。「我讀書少,沒聽說過這個人!」

    「轟隆隆隆——!」又是一陣悶雷從頭頂滾過,砸得劉伯溫搖搖晃晃。

    「主公勿要刻意相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朱重九,他低聲咆哮,「主公可以填詞,可以作曲,每一篇文章出,都萬口傳誦。主公,主公竟然跟劉某說讀書少。主公,主公.....」

    後半句話,他氣得實在說不出來了。最無賴莫過於裝傻,如果朱重九堅持說他自己沒讀過書,不知道楊朱是哪個,誰也無法剝開他的肚子,看看裡邊到底存著多少墨汁!

    「我的確不知道楊朱是誰,並非故意相欺!」瞪圓了眼睛與劉伯溫四目相對,朱重九臉上的橫肉間寫滿了無辜,「其實孔子和孟子兩位老人家的話,我總計知道的也不會超過五十句。至於那闕《沁園春》和那曲《臨江仙》,算了,我說不是我作的,你也不相信。但除了這一詞一曲之外,伯溫還聽我做過第三篇文章?」

    「這....?」劉伯溫無言以對。從日常交往中看,自家主公的確不像是能做出那一詞一曲之人。雖然他的行止也不像個粗鄙殺豬漢,但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一個能信口吟出《沁園春》的人,其言談裡自然而然會帶上一些文章典故,而不像他一樣,基本上全都是大白話,偶爾帶上一兩個誰也聽不懂的詞,也完全屬於自編自造,根本找不到任何出處。

    「但說朱某讀書少,的確也是自謙!」看了一眼滿頭霧水的劉伯溫,朱重九繼續說道,「只能說,我讀的書,和你們讀的都不同。你們開蒙之後,就專注於四書五經,唯恐對古聖先賢之言領悟不深。而朱某,對四書五經只知道其名字,至於具體內容,恐怕就一個字都沒仔細看過。」

    「但朱某卻知道大地是渾圓如球,知道天空中並沒有住著神仙。知道月亮的圓缺變幻不過是太陽的光芒被大地遮擋,知道星空無限,你我所住之地,不過是其中偏僻一隅。論對儒家典籍的專精,朱某恐怕不如在座任何一人。論廣博,請恕朱某妄言,如果朱某自謙第二,天下恐怕找不到那個能超越朱某者。」

    朱重九侃侃而談,臉上寫滿了驕傲,「你要一個眼睛看到過宇宙星河的人,遇到問題再從古聖先賢的語錄中找答案,再對古人的話頂禮膜拜,伯溫,這太難,也根本沒有可能!」

    「轟隆隆——!」又是一陣悶雷從空中滾過,閃電將劉伯溫的影子不停地拉長縮短。

    主公在說謊!本能地,他想拒絕朱重九所說的每一個字。但心裡卻有一種直覺在告訴他,對方說得全是事實。朱重九不願,也不屑裝神弄鬼,否則,他也不會一再強調,他自己並非什麼彌勒佛的化身,更不會主動與白蓮教割斷關係。

    他也許不夠睿智,但對於自己人,卻足夠光明磊落,從沒拿謊言相欺。更沒有拿別人不懂的東西而故作高深。

    「我知道你不相信!」早就猜出了劉伯溫會做如何反應,朱重九笑了笑,臉上湧起了一縷溫柔,「第一次聽朱某說類似的話時,只有一個人選擇了無條件相信。因為她的命運,早就跟朱某聯繫在了一起,密不可分。不過朱某可以給你證明,伯溫,你擅長於術數。據你所見,朱某在術數方面的造詣,比你如何?」

    「這,這......」彷彿面前站的是一個魔鬼,劉伯溫不由自主地就往後退。無邊風雨,立刻將他再度淋成了落湯雞。他卻絲毫感覺不到雨水的冰冷,只是看著朱重九,呆呆的,一眼不眨。

    術數!他除了對程朱之學外,最為引以自傲的,便是術數方面的造詣。天元、四元、垛積、招差等術皆有涉獵。但平素在謀劃軍務和議事之時,他的心算速度,卻永遠只能排在第二位。哪怕是再龐大的數字,朱重九好像都可以直接心算,或者稍稍在紙上勾畫上幾筆,就能得出答案。然後過上很長時間,司倉參軍們才能用算盤給出相同或者相近的數字。

    原來大夥對此都司空見慣,覺得自家主公乃天授之才,一通百通。所以劉基雖然覺得好奇,也沒有認真琢磨。今天被朱重九親口提醒,才猛然發現,自家主公的算學造詣,恐怕在自己的十倍之上。而自己師出名門,潛心於術數不下三十年。自家主公朱重九,年齡卻才剛滿二十!

    「別躲那麼遠,我又不會吃掉你!」朱重九笑著追過去,用雨傘再度遮住劉伯溫的頭頂。

    後者則雙手抱著肩膀,徹底瑟縮成了一團。不光是因為冷,而且是因為心中的震撼。朱重九沒說謊,他說得全是實話。他非但精通術數,並且精通製器。精通地理,精通天文。他甚至知道上萬里外的歐羅巴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跟伊萬諾夫相談甚歡。而在中原的大食書籍中,卻都找不到同樣的記載。

    「其實朱某也從未否定過古聖先賢。」見自己把劉伯溫震驚成了如此模樣,朱重九笑了笑,帶著幾分歉然說道:「朱某記得聖人有一句話,三人行,必有我師。做學問如此,治國也是如此。只要是別人好的,行得通的,朱某都想學上一學。不管來自蠻夷,還是來自華夏。」

    抬起另一隻手替劉伯溫撣去肩頭水漬,他微笑著繼續補充,「朱某隻管它會不會有利於我淮揚發展壯大,卻不會考慮它符合不附和聖人之言。因為在朱某眼裡,聖人原本就是虛懷若谷,不恥求教於百家。因為聖人有這份自信,兼容百家之長後,他的學問依舊自成一系,依舊直臻大道。伯溫如果真想繼往聖之絕學,就應該有這份心胸。而不是閉上眼睛,摀住耳朵,妄自尊大!那樣只會令聖人蒙羞,而不是為爾等今天所為自豪!」

    「轟隆隆!」劉伯溫耳朵裡又響起一聲炸雷,臉上迅速湧起一抹潮紅,「主公,主公知道,知道微臣最近,最近是在.....」

    一抹笑容迅速湧上朱重九嘴角,「知道,你不是裝病,是心病。朱某原本不想戳破,等你慢慢痊癒。但伯溫,你沒給自己留出足夠的時間!」

    這才是他今天追上來的目的,留住劉伯溫,留住這個歷史上有名的謀士,而不是顯示自己見識有多廣博。劉伯溫多謀善斷,目光如炬,又精通兵法,是個非常難得的參謀之才。然而劉伯溫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是愛鑽牛角尖。這導致此人跟整個大總管府的參謀系統很難合拍,日常中能發揮出來的作用,可能還不到其真實本領的十分之一。(注1)

    「主公,微臣,微臣亦為士林中人。元統元年進士!」被朱重九一語戳破了心事,劉伯溫的臉色更紅,拱起手來,掙紮著辯解。

    「比祿夫子如何?」朱重九又看了他一眼,笑著問道。

    「比,不及善公遠甚!」劉伯溫的身體輕輕哆嗦了一下,低聲回應,「然臣與善公之際遇,也不盡相同。」

    同等條件下,劉伯溫只中了進士,逯魯曾卻高中過蒙元的榜眼。所以他當然不能說自己的學問比逯魯曾還高深。但他只是朱重九的謀臣,而逯魯曾卻是朱重九的長輩,雙方所處的位置不一樣,所以對同一事情所持的態度自然也會不一樣。

    這個解釋,倒也說得過去,讓朱重九笑著點頭。但很快,朱重九的第二個問題就藉著風雨而來,如雷鳴般衝進了劉基的耳朵,「伯溫所學,是為了謀萬民之福祉,還是謀士林之私利?放眼天下,百姓幾何?士紳幾何?」

    「當然是萬民之福祉!」猛地停住腳步,劉伯溫的聲音陡然轉高。這是他身為儒家子弟的底限,不容任何人質疑。「只是劉某跟大總管府諸君,道不同,所以難相為謀!」

    「何為道?」朱重九的聲音也慢慢轉高,低頭看著劉伯溫,眼睛裡充滿了困惑,「你的道在哪兒?是為了謀萬民福祉而求道,還是為了捍衛你心中之道,寧願將天下萬民推進水火?」

    「這.....?」劉伯溫再度語塞,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朱重九質問。

    他是個虔誠的程朱門徒,但他卻不會閉上眼睛說瞎話。淮揚大總管府的所做所為,明顯早已背離的聖人之道。但淮揚大總管治下的百姓,日子越過越好,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如果強逼著大總管府改弦易轍,將來能否驅逐蒙元朝廷不說,他甚至無法保證,百姓們的生活會始終保持今天這般模樣,而不是每況愈下。

    接下來的,朱重九的話,卻字字宛若驚雷,「朱某好像跟你說過,在朱某眼裡,儒家也好,道家也罷,甚至十字教、明教,都是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朱某接納他們中的一部分,是因為他們切切實實能讓百姓的日子過好,能重整華夏河山。這才是朱某的最終目的。只有實現了他,朱某才覺得自己沒白來一趟。朱某隻會為了目的而選擇手段,而不是為了捍衛某一家之言,而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朱某更不會為了捍衛某一種理念,讓全天下的人為之犧牲。哪怕這種理念聽起來再完美。那代價太大,朱某承受不起。你劉伯溫,朱某,還有全天下任何人,都沒資格讓別人來承受!」

    「臣,臣,不是,不是這個意思!」電閃雷鳴中,劉伯溫結結巴巴地回應,「臣最初,亦出於公心。管仲逐利而興齊,而管仲鮑叔死後,桓公最終為佞臣所害。霸主之位,亦因齊國君臣逐利而失。前車之鑑,後世之師,主公不可不察!」

    「誰為奸佞?」朱重九搖了搖頭,笑著追問,「大總管府上下皆以荊州之盟為善,唯獨伯溫、三益兩人以之為惡,朱某當聽從誰?若是朱某否決了滿府文武,獨納你二人之言。伯溫,你以為,大夥眼裡的奸佞,會是哪個?」

    「主,主公此言,此言.....」劉伯溫被問得又後退半步,把自己第三次暴露進了風雨裡。他、章溢,再加上一個態度不甚堅決的祿鯤,總計三個人,卻要面對滿朝文武。朱重九身為主公,該選擇支持哪一方,再明顯不過。如果為了他們三人而力排眾議,日後萬一證實選擇錯誤,他們三人肯定要背上一頂奸佞的帽子,萬世不得摘脫。

    「況且齊國之禍,皆發生在管鮑死後!」朱重九又追了一步,用雨傘擋住劉基的頭頂,「其罪責,怎麼能全都按在管仲頭上?朱某隻記得聖人有云,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卻沒聽聖人指責他害死了桓公!」

    「可逐利之禍根,畢竟是管仲親手埋下!」劉伯溫不肯輕易認輸,梗著脖子死強到底。

    「要是有人站在桓公身邊,隨時提醒他禍根的存在,桓公還會慘死麼?禍根之所以稱為禍根,就是其爆發於以後而不是眼前。如果有人每當它一露頭,就全力剪除之,它又豈能成為禍根?!」朱重九忽然微微一笑,帶著幾分期盼問道。

    「主公,主公此言何意?」劉伯溫被問得又是一愣,遲疑著反問。

    「留下來,盯著它。時時刻刻提醒我它的存在!如果你堅持以為它是禍根的話!」朱重九笑了笑,非常坦誠地發出邀請。「以魏徵與秦王之仇,尚能留在其身邊日日監督之。朱某與你之間,好像仇恨還沒那麼大!」

    注1:正史上,劉伯溫也因為性格原因,在大明立國後不久就迅速被邊緣化。以至於被胡惟庸毒死,卻有冤難申。直到胡惟庸倒台後,才暴露出其真實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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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雷雨 (上)

    喀嚓嚓——!」天空中響起一聲驚雷,將汴梁城內的雕樑畫棟震得搖搖晃晃。

    紅的,紫的,藍的、綠的、橙的、灰的,一道道閃電像群蛇般劃過夜空,將黑漆漆的夜空劃得支離破碎。每一道閃電兩起,都將暴雨中的汴梁照得亮如白晝。而每一道閃電過後,整個城池就陷入更深的黑暗,墨一般的黑,濃得令人幾乎無法呼吸。

    電閃雷鳴中,左丞相杜遵道的身影,顯得格外蕭索。屋子裡點了很多燈,每一盞都跳動著橘黃色的火焰。但是由於書房太大的緣故,這些燈所散發出來的光芒,依舊無法有效地驅逐黑暗。以至於杜遵道每走幾步,身子就在燈光與陰影間穿梭,看起來飄忽來去,宛若一隻活著的幽魂。

    他的聲音也冰冰的,隱隱透著股子寒意,「右丞相走到哪裡了?他還想趕在少主的壽誕之前回來麼?」

    「今天正午驛站來信說已經到了中牟。但索河暴漲,把幾座木橋全給沖垮了。劉丞相的車駕無法過河!」羅文素弓著腰走上前,低低的回應。

    「孽障!」杜遵道低聲唾罵,也不知道是罵外邊無邊的狂風暴雨,還是罵自己的老搭檔劉福通。「黃河上的汛情如何?下游出現洪災了麼?」

    「據咱們的巡河哨騎查驗,開封府周圍二百里的大堤皆平安無虞。」羅文素想了想,繼續低聲回應,「此皆賴北岸新河分流之功。當年賈魯治河,便採用了先疏後堵之策。先從北岸洩了一半兒的水量,然後才開始著手修復的舊道河堤。」

    「孽障!」杜遵道又罵了一句,焦躁地在書房中繼續踱步。

    劉福通被風雨所阻,未能按時返回汴梁。黃河上的秋汛雖然來勢洶洶,卻奈何不了南岸的數百里長堤。從汴梁往下一直到徐州,當年的豁口已經全都被堵住。據說朱重九還不惜血本地在豁口處用了大量的水泥。以確保黃河發洪,再也淹不到當年原本屬於趙君用的歸德府。如今那裡經過了一年的開墾,淤積了河泥荒野裡,已經重新出現了大塊大塊的麥田。再過上兩年,麥田就可以連成片,淮安軍就能收穫成千上萬石糧食!

    一旦補上了糧食這個短板,淮安軍就徹底一飛沖霄。這種趨勢,誰也無法阻擋。除非,除非老天爺再度發威,用洪水將那些農田第二次沖成澤國!

    「喀嚓!」「喀嚓!」外邊的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劈得房梁簌簌土落。當值的相府侍衛們雖然都披著蓑衣,卻依舊被雨水澆了個通透,一個個冷得嘴唇發青,身子如篩糠般抖個不停。

    這樣狂暴的天氣,連猛獸都寧願躲在山洞裡不出來捕食,卻阻擋不了人類彼此間亮出獠牙。

    杜遵道很快就看到了門口侍衛們的狼狽狀,三步並作兩步衝出來,指著當值的百夫長大聲喝到,「才三兩滴小雨,就把你淋成了如此模樣。老夫將來如何仰仗爾等衝鋒陷陣?來人,給我把他拖出去,斬首示眾!」

    「饒命,丞相饒命!」倒霉的百夫長沒想到自己站在院子裡執勤也能禍從天降,趕緊趴在泥水中,重重磕頭。

    但杜遵道卻越看越生氣,用力一拍門框,「人呢,都死哪去了。老夫的命令,莫非在相府裡都沒人聽了麼?」

    「是!」兩側廂房裡,數名家丁衝出來,架起倒霉的百夫長,倒拖著向外拉扯。

    那百夫長依舊不甘認命,繼續扯開嗓子大喊大叫,「丞相,丞相,屬下對您忠心耿耿,忠心耿耿。屬下當年潁州起事時就跟了您,親自替您擋過箭,親自替您....」

    「轟隆隆----」一串炸雷滾過,將他的求饒聲吞沒在風暴中。

    「孽障!」杜遵道衝著聲音消失處罵了一句,轉過頭,繼續瘋狂地在屋子內踱步。門口的眾侍衛兔死狐悲,嚇得連哆嗦都不敢哆嗦,努力挺起腰桿,咬緊牙關苦撐。

    「要不然......」實在受不了相府內壓抑的氣氛,羅文素弓著身子追了幾步,低聲提議,「下官派些教中長老下去,把寧陵的哪個口子再....」

    「住口!」杜遵道立刻停住了腳步,對他怒目而視,「你怎麼敢打河堤的主意?萬一事敗,你我豈有葬身之地?」

    「是,下官知錯,請丞相息怒!」羅文素被打得打了個冷戰個,趕緊躬身謝罪。

    「你知錯了,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你,你什麼都不知道,鼠目寸光!」杜遵道滿腹的鬱悶,卻一下子找到了發洩口。將目光轉向他,斥責的話語滔滔不絕。「你以為脫脫是被朱重九一個人弄死的麼?大錯特錯!他為了速戰速決,炸開了黃河大堤,老天都不能容他!所以不光朱重九要殺他,黃河兩岸的百萬冤魂要殺他,蒙元朝廷,從上到下,也都巴不得他死。所以他死得窩囊至極,到最後都閉不上眼睛。而你,明明看到前車之鑑,你還要老夫東施效顰,你,到底安得是什麼居心?」

    「冤枉,下官冤枉。丞相,丞相,下官對你的忠心,天日可表!」羅文素被罵得冷汗滾滾,接連倒退了十幾步,「噗通」跪倒,淚流滿臉。

    見他變成如此窩囊模樣,杜遵道心中立刻閃過了一絲悔意。緩了口氣,將聲音放柔了數分,緩緩補充,「起來說話,我叫你起來!好歹你也是四品高官,哭哭啼啼算什麼樣子?」

    「下官,下官有罪,請丞相責罰!」羅文素又磕了個頭,哽嚥著回應。

    杜遵道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特別是劉福通出走洛陽之後這段時間,動輒以小錯殺人,簡直已經到了不分敵我的地步。羅文素可不想因為今晚少磕了一個頭,就連明天早晨的太陽都看不見。

    「教中那些長老都是什麼德行你還不清楚麼?一個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杜遵道見羅文素如此,心中愈發內疚。走上前,伸雙手將後者攙起,「甭看他們現在一個個恨朱重九恨得牙根兒都癢癢,一旦落到淮安軍之手,不待用刑,隨便給點兒甜頭,就會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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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5: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雷雨 (中)

    「下官魯莽了,差點誤了丞相的大事。」羅文素先前臉上彷彿還還帶著些委屈,聞聽此言,立刻跪在地上紅著臉拱手,「死罪,死罪!」

    「起來,起來,客氣的話就不用說了!」杜遵道嘆了口氣,雙臂再度用力,「你我原本都是先主帳下重臣,如今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輔佐少主。但凡事是要多花些心思,小心謹慎。畢竟眼下不比當年。當年你我造反不成,頂多是自己掉腦袋罷了。而如今,你我如果一招不甚,少主、主母,還有你我各自身邊的人,全都要萬劫不復!」

    「丞相!」羅文素感動得兩眼發紅,緩緩站起身,低聲回應,「丞相所言極是。下官記住了。還請丞相將心思放寬點兒,畢竟,萬一哪天您累垮了,讓我等,讓少主讓咱們大宋國可怎麼辦啊?!」

    說到這兒,他的眼睛裡瞬間滾出了兩行熱淚,一顆顆落在地上,簌簌有聲。

    「鞠躬盡瘁耳!除此,老夫還有什麼辦法?」杜遵道笑了笑,傲然搖頭。「你也不必難過,少主乃天縱英才,他總有長大的那一天。咱們,咱們不過是在此之前,為他看好這個家罷了。用不了太長時間,也就是兩三年的事情。兩三年麼,老夫還支撐得住!」

    說著話,他真的覺得自己心力憔悴。手扶住廊柱,開始不停地咳嗽,「咳咳,嗯嗯,咳咳咳......」

    「喀嚓!」又一道閃電凌空劈落,照亮他花白的頭髮和鬍鬚。

    「丞相!」羅文素又動情地喊了一聲,靠過去,抬手替杜遵道輕敲脊背。「丞相,那該歇一歇也要歇一歇,養足了精神,才能收拾那群亂臣賊子!」

    「睡不著,老夫睡不著啊!」杜遵道嘆著氣,用力搖頭。「老夫當年追隨先主起兵,想重建的大宋不是當下這般模樣。老夫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先主。他若問起來,大宋國是什麼樣子,是不是真的如傳說中的那樣?老夫,老夫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向他交待啊。」

    說罷,又是一連串的咳嗽。整個人半趴在柱子上,喘得如將作坊裡的風箱。

    羅文素見狀,趕緊加重手上的力氣,朝著杜遵道的後背猛捶。接連捶了幾十下,總算將咳嗽聲止住了。再看杜遵道,臉色由慘白已經變成了紫黑,上下嘴唇,亦是漆黑如墨。

    「那件事不是不能做,而是要做,就必須做得乾淨,不能留一絲首尾。」用力推開羅文素,他支撐著自己搖搖晃晃朝書案旁走。「最好能著落在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頭上,甚至潘癩子和彭大兩個也行。教中長老,呵呵,那群沒用的東西,你千萬別對他們報任何希望!」

    「丞相......?」羅文素沒想到杜遵道對自己最不滿意的地方在這裡,而不是自己的計策過於歹毒。一時間竟然沒轉過彎來,被驚得目瞪口呆。

    「對付劉福通不難,難得是如何對付姓朱的!弄不好,你我就是第二個倪文俊!」杜遵道背對著他,好像是在點撥,又好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你不去主動招惹他,只要咱們動作足夠快,事後將少主搬出來,親自指證劉福通的不臣之罪。那朱重九即便心裡再不滿意,也會受高郵之約的束縛,輕易不敢興兵來犯。而你若是想先下手為強的話,那睢、譙、徐、宿四地對他來說不過是可有可無,待冬天水退,他跟你我之間便是不死不休之局,任誰出面說和都無濟於事!」

    這幾句話,的確全都說在了點子上,不由羅文素不低頭。第三次躬身施禮,他心悅誠服地說道:「左相高瞻遠矚,下官佩服。下官這就去挑選死士。重新謀劃。一定不會讓任何人想到咱們頭上!」

    說罷,他毅然轉過身,逃一般走向門口。然而杜遵道卻又突然從背後叫住了他,「回來,此事不急在一天兩天!」

    「是!」羅文素心裡猛地打了個哆嗦,緩緩收住了腳步。

    「這幾天你還是把心思主要放在劉福通身上!」杜遵道想了想,陰陰地補充「雖然他的行程被風雨所阻,但早晚他都會進城。只要他進得汴梁城來,老夫,老夫就不想再看到他活著出去!」

    「是!」羅文素被話語裡的寒氣凍得打了個哆嗦,肅立拱手。

    殺劉福通,奪取對汴梁紅巾的控制權。是杜遵道帶著他和另外幾名心腹謀劃已久的「大事」。但羅文素心裡,卻一直有一種預感,此事絕不會像大夥謀劃時那樣簡單。

    首先,劉福通身邊至少帶著四百名護衛,除了進入皇宮的時候外,平素幾乎寸步不離。其次,即便可以成功誅殺劉福通,朱重九也不會真的像杜遵道分析的那樣,被高郵之約束縛住手腳。畢竟,這將是他插手中樞的最好機會。只要他以給劉福通報仇為名,帶領淮安軍殺向汴梁,屆時,恐怕沒有幾個人願意出來抵抗他的兵鋒。

    但是,此時此刻,羅文素卻沒勇氣勸杜遵道罷手。首先,此事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如果敢在這個節骨眼兒表現出絲毫猶豫,下一個被杜遵道喝令推出去斬首的必然就是他!

    其次,即便杜遵道能夠懸崖勒馬,恐怕劉福通在不久的將來,也會對杜遵道痛下殺手。畢竟汴梁是整個大宋國的都城,劉福通不可能容忍自己出兵在外之時,後方還埋著一顆早已點燃了引線的掌心雷!

    正忐忑不安間,卻又聽見杜遵道低聲詢問,「你今天又去見彭大、趙君用和潘癩子他們三個了麼?這三傢伙怎麼說?願意不願意跟咱們一道共同輔佐少主親政?!」

    「彭大今天下午冒雨帶著他的親信出城打獵去了,據說半個月內不會回來!」羅文素心中一凜,趕緊今晚最應該該匯報的事情合盤托出,「趙君用給了小弟半塊兵符,說只要丞相需要,他麾下的三千重甲,隨時可以拉出來匡扶宋王。潘癩子最近生病,不敢見風。咱們派去探望的人只留下了禮物,沒帶任何消息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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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6: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雷雨 (下)

    「孽障!」杜遵道聞聽,怒火又往上撞。「什麼生病,他和彭大打的是一樣的主意,只想袖手旁觀。哼哼,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不過這樣也好,今後老夫重整朝綱之時,他們也休怪老夫涼薄!!」

    「下官也覺得這些人沒必要都留著!」羅文素點了點頭,非常體貼地附和,「不過是朱重九放出來的孤魂野鬼罷了,要不是丞相好心收留,早就變成路邊餓殍了。哪還有機會活到今天?!」

    「哼!升米恩,斗米仇,老夫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讓他們吃得太飽!」杜遵道撇了撇嘴,眼睛裡湧起一道冷光,「傳令給御林軍崔德,密切監視潘府動靜。萬一發現什麼異常情況,就直接給我衝進去,一個不留!」

    「是!」羅文素答應了一聲,轉身邊走。杜遵道卻再度從背後叫住了他,「且慢,先不忙著傳令,御林軍那邊,士氣究竟如何?」

    「自打得知丞相將家中余財盡數發給了他們之後,大夥皆願為國效死!」羅文素拱了下手,大聲回應。

    「這就對了,武夫麼,就該聽從文官調度,別自作主張。我大宋,幾時輪到武夫騎在文臣頭上指手畫腳了?!」杜遵道聞聽,滿意地點頭。

    他記憶裡的大宋,是文官的盛世。帝王與宰相坐而論道,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不如東華門外唱名。只可惜天命不濟,北方先後崛起了女真和蒙古!如今蒙古人的好運終於到頭了,大宋必將重興。而杜某人,就是大宋復國之相,半本論語治天下,另外半本論語輔佐太子。

    只有劉福通這個匹夫,才自以為是,以武將之身,卻死抱著右相的權位不放。他以為他的狼子野心別人看不才清楚麼?做夢!杜某今天就要替宋王除了他!既然他始終不知進退,也休怪杜某心狠。

    「丞相!」正想得血脈賁張間,耳畔卻又傳來了羅文素的聲音,「天色已經晚了,下官,下官欲去代丞相去巡視御林軍,不知,不知道丞相還有何吩咐!」

    「嗯?沒有了!」杜遵道揮了揮手,臉上泛著病態的潮紅。「去吧!你倒是個有心的!」

    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應該在把羅文素留下來,多說幾句。此人是自己的絕對心腹,該安撫的時候必須安撫。自己雖然對那些武夫沒什麼好臉色,但此人卻是文官,文官和文官之間,則是另外一套相處之道,與跟別完全不同!

    大宋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徹底將文治施行到底。先出了個倒行逆施的王安石,又出了高俅、童貫等一干閹人,不文不武,執掌兵權。如果當年司馬相公下手很辣一些,將王安石的餘黨斬草除根......

    「喀嚓嚓!」門外又閃起一道慘白的電光,劈得燈影搖搖晃晃。有狗叫聲忽然響起,但很快就又被滾滾雷聲吞沒。

    外邊的雨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院子裡已經積水贏尺。當值的侍衛們卻誰也不敢擅離值守,雙腿站在冰冷的泥漿裡咬著牙苦捱。

    有人推開了丞相府的大門,一隻手拎著燈籠,手裡拎著一顆早已失去血色的頭顱。「誰?!」侍衛們本能地喝問,但旋即就又將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緩緩鬆開。

    人頭是剛剛被處死的百夫長,則來人必然是丞相的心腹。

    只有淮揚產的冰翠琉璃燈能在雨天使用,而能用得起冰翠琉璃燈的,在汴梁城內也肯定為大富大貴。

    兩個條件加在一塊兒,這樣的人物,無論抱著什麼目的而來,他們都招惹不起。

    更多的腳步聲從外邊傳來,更多的燈籠出現了雨幕後。侍衛們剛剛鬆開的手指,又按在了刀柄上。上下牙齒開始不停地碰撞,「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連天空中的雷聲都無法將其遮掩。

    正堂兩側廂房中,丞相府的家將家丁全都衝了出來。一個個手持長槍短刀,迅速在台階上擺開一個密集的方陣。「站住,什麼人,膽敢夜闖相府?還不速度退出去!」

    對方沒有回應,挑著燈籠繼續大步向院子裡走。

    被燈籠照亮的頭顱上,血跡已經被洗淨,先前被杜遵道下令處死的侍衛百夫長雙目圓睜。

    數百名全身包裹著鐵甲的士兵緩步前行,每十個人自動結成一排。每排之首都另外挑著一盞翡翠琉璃燈,明亮的火焰,在雨中突突跳動。

    「你們要幹什麼,你們是誰的部下,竟敢到丞相府來鬧事」,家將杜風扯開嗓子,大聲斥責,不求能嚇住對方,只求屋子裡的杜遵道聽見之後,能趕緊從後門逃走。

    眾侍衛以手按刀柄,慢吞吞地往前湊。但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沒敢將刀刃抽出來。來者全身重甲,臉也擋在護面之後。如果是存心造反的話,丞相府這些家將家丁,根本擋不住他們的第一輪衝擊。所以能置身事外的話,最好不要跟著瞎攙和!

    對方還是沒有回應,只是緩緩調整陣形。以手持頭顱者居中,在不算寬闊的相府前庭,緩緩擺出了一個錐形陣列。就像一頭猛獸,朝獵物露出了冰冷的牙齒。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當值的侍衛們手腳發軟,再也不敢挪動半步。相府的家將和家丁們也一個個臉色慘白,握著兵器緩緩後退。

    一步,兩步,三步,屁股頂到了正堂的大門。大門被人從裡邊猛地拉開。杜遵道終於發現了外邊聲音的不對,怒氣衝衝地探出頭來,「怎麼回事,誰在外邊喧嘩!」

    「喀嚓嚓,!喀嚓嚓!喀嚓嚓......」數道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他身邊家將慘白的面孔,也照亮十步外那數百具冰冷的鐵甲。

    來的人是百戰精銳,從他們列陣的速度和隊形的整齊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只有在屍山血海中打過滾的傢伙,才會感覺不到雨水的冰冷。也只有在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傢伙,才能在如此殘酷的天氣裡,仍舊一絲不苟地穿著鐵甲。

    「完了!」閃電過後,杜遵道眼前一片漆黑。有人造反了,有人在他動手之前,搶先一步殺上門來。

    「丞相快走!」有家將杜方用身體扛住他,同時焦急的叫嚷。「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啊!」

    一支投矛破空而來,將忠心耿耿的杜方射得倒飛出去,直接釘在了屋子內的地板上。白蠟木做的矛尾去勢未盡,在半空中來回擺動。

    「嘩啦啦!」周圍不知所措的侍衛們,立刻四散逃命。也不管是否出得了大門,能多躲多遠就先躲多遠。

    台階上的家將和家丁們,瞬間也逃走了一大半兒。剩下像受驚羊群般擠做一團,對著靜立於暴雨中的鐵甲軍,身體顫抖如同篩糠。

    「你們到底是誰?難道要謀反麼?」杜遵道畢竟是做過丞相的人,基本具備與野心相匹配的勇氣。明知道大勢已去,依舊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家丁,啞著嗓子追問。

    只是,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彷彿不是發於自己的喉嚨。

    「有勞丞相問!」帶頭的鐵甲軍主將終於開口,先將燈籠交給了身邊的弟兄,然後又小心翼翼放下了另外一隻手裡的人頭,「歸德大總管趙君用,奉命前來匡扶宋室,誅殺奸佞,以清君側!」

    說罷,抬手在面甲上一推,露出裡邊一張斯斯文文的面孔。

    「你,趙君用!」杜遵道的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聲音變得又尖又細,「你,你下午剛剛答應過本相,要,要全力匡扶宋王。你,你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快地......」

    「出爾反爾是麼?」趙君用接過他的話頭,冷笑著回應,「趙某的確曾經說過,要全力匡扶宋室。所以聽聞宋王今晚有難,趙某立刻就帶領麾下弟兄殺了過來!」

    「你,你,你......」杜遵道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伸在雨裡的手,顫抖得如同一支殘荷。「你,你,你狡辯,你,無,無恥.......」

    「趙某當初,還託人給了宋王半枚兵符。趙某曾經聲言,見兵符,則立刻頂盔執戈,任由調遣!」趙君用又笑了笑,聲音裡面充滿了勝利者的傲慢。「丞相,兵符呢?趙某的兵符在哪裡?」

    「兵符?」杜遵道被問得微微一愣,隨即,就像溺水之人尋找稻草一般,在自己身上亂摸,「兵符,兵符呢?那半枚兵符......」

    「兵符在此!」有人在大門口,朗聲提醒,眾甲士迅速從中間分開,讓出一條狹窄且整齊的通道。杜遵道的心腹,參知政事羅文素手裡舉著兩枚合在一起的玉片,大步走到了隊伍前。

    「奉宋王命!」他一改先前那唯唯諾諾模樣,昂首挺胸,高聲宣佈,「詔令歸德大總管趙君用起兵清君側,擒拿姦佞,迎接劉丞相回城主持朝政!杜大人,還不快快讓你的爪牙散去!」

    「你——!」到了此刻,杜遵道終於全明白了。兵符從始至終就未曾交到自己手裡,兵符,從始至終就由自己的政敵所掌控。自己只不過聽到了一次它的名字,然後就淪為其針對目標而已。

    怪不得今晚羅文素會被嚇成那般模樣?怪不得姓羅的一直急著離開。原來,原來他早就倒向了劉福通,只是為了贏得更利落,才先過來一探動靜。

    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熄滅,杜遵道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好一個倡優。羅大人,你不做倡優真的很可惜!哈哈,哈哈,本相沒想到,沒想到平素膽小如鼠的你,居然,居然還有荊軻之勇。哈哈哈,能對著本相都不變神色,你,你真是,真是好,好手段,好本事!」

    在他瘋狂的笑聲中,眾家將和家丁又散掉了一大半兒,剩下的十幾名死士,則用身體擠住杜遵道,不讓他自己軟倒。

    明知自己今晚必死,杜遵道索性豁出去罵個痛快。淅淅瀝瀝的鮮血,不停地沿著他的嘴角往下淌,「姓趙的,姓羅的,你們狠,你們今日敢出賣老夫,看那劉福通敢不敢也像老夫一樣對你等推心置腹。看明日一早,這滿朝文武,又幾個肯與爾等同流合污!看......」

    「杜大人,你錯了。我等不是出賣你,是奉宋王之旨,前來捉拿姦佞!」趙君用豈肯任由他繼續挑撥離間,撇了撇嘴,從親兵手裡接過一面玉牌,高高地舉在了雨中。「來人,照亮些,請杜大人看個清楚!」

    數盞翡翠琉璃燈同時挑起,照亮玉牌上的龍鳳花紋。是宋王韓林兒的貼身信物,上面的花樣乃為杜遵道前一段時間親手所選。本想明年改年號時,圖個吉利。誰料,今日他竟然被舉在了別人手上。

    「這是亂命,沒有中書省附屬!」帶著幾分不甘,杜遵道垂死掙扎。「爾等挾持少主,搆陷大臣....」

    「中書省的信物在此!」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門口響起。隨即,劉福通的心腹,中書左丞盛文郁快步穿過了鐵甲陣,高高地將一枚金印舉到了燈光下。「奉右丞相命,入城協助趙總管清君側!杜大人,你還有何話要說!」

    「你,你....」杜遵道又愣了愣,滿臉難以置信。「你,你不是被水患擋在了中牟麼?你,你怎麼也會在城內!」

    「一道小河而已!怎麼可能擋得住丞相的戰馬?杜大人,你對軍務懂得太少了!」盛文郁笑了笑,搖著頭回應。「你平素總覺得武夫卑鄙,天下事情盡該歸文臣掌握。卻不知道,若沒有武夫們陣前亡命,你這個丞相,不過是紙糊的人偶一個而已!來吧!大夥都進來給杜大人看看。否則,他老人家還不會死心!」

    最後一句話,他是衝著門口喊的。隨即,雨夜裡響起了一陣鐵甲鏗鏘聲,李武、崔德、白不信、關先生、沙劉二.....,無論是平素跟杜遵道一個鼻孔出氣的,還是對他敬而遠之的,汴梁紅巾的武將一個不少,順著甲士們預先留出來的通道,緩緩上前。

    「你們?本相平素待,待爾等不薄....」杜遵道拚命揉著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

    「丞相!」李武和崔德拱了拱手,低頭不語。

    「丞相,宋王有令,末將乃武夫,只懂得效忠朝廷!」沙劉二咧了咧嘴,給他自己找了一個好藉口。

    「丞相!中原未定,丞相卻急著同室操戈。末將雖然是一介武夫,也不敢奉丞相之亂命!」關先生則毫不客氣地掃了杜遵道一眼,大聲說道。

    「是啊,大夥都是自己人,沒冤沒仇的,丞相怎麼怎麼忍心下手?!」破頭潘跟著走上前,搖著頭數落。

    「是啊,丞相。你今天殺得了劉丞相,明天就會一言不合再殺別人。我等雖然愚笨,卻好歹分得清是非!」其餘武將紛紛附和,看向杜遵道的目光中充滿了鄙夷。

    自打劉福通出走洛陽之後,杜某人動輒治人以重罪,弄得滿朝文武個個朝不保夕。所以盛文郁這回幾乎沒費什麼勁兒,就取得了大夥的一致支持。誰都不願意再由著杜遵道胡鬧下去,更不願意看到哪天鋼刀砍到自己脖子上。

    「你,你們忘恩,忘恩負義。你們,你們,你們這群不知道禮儀廉恥的匹夫,你們,你們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實在受不了今天的刺激,杜遵道忽然如瘋子般推開家丁家將,衝進雨裡,指著趙君用等人大聲咆哮。「你們,你們都大字不識。杜某,杜某乃國子監的高才。杜某拼著毀了前程來指點你們,你們居然,居然聯合起來反抗杜某。杜某,杜某今天就要看看,你們,你們誰敢殺我。誰敢殺我這個文曲星!來啊,殺啊。還愣著幹什麼,殺啊!」

    「丞相,我們的確沒你識字多。我們卻不是衣冠禽獸!」盛文郁撇了撇嘴,啞著嗓子回答。

    杜遵道卻再也聽不見別人的話,披散著頭髮,在雨中跌跌撞撞,「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乃天上的文曲星。你們誰來殺我,誰不怕天譴就來取我性命!來啊,不敢了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瘋子!」趙君用搖搖頭,轉過身,大步離開。

    數百名鐵甲軍齊齊轉身,宛若一頭吃飽喝足的猛獸,跟著他,緩緩消失在狂風暴雨之中。

    「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乃天上的文曲星。」杜遵道繼續大喊大叫,絲毫沒意識到身邊的情況的變化。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濺出一團團耀眼的殷紅。

    「走吧!」盛文郁憐憫看了一眼繼續發瘋的杜遵道,向羅文素等人低聲吩咐。

    眾人嘆了口氣,跟在盛文郁身後緩緩離開。李武、崔德、白不信、沙劉二、關先生.....,誰也不願意再回頭。

    「咣當!」丞相府的大門,狠狠地關上。

    「喀嚓!」一道閃電從半空中劈落,數朵紅云拔地而起。

    滾滾濃煙中,有個聲音不停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是文曲星下界。半步論語治天下,半步論語輔佐太子。我大宋,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非好漢,東華門外唱名才是真豪傑。我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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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6: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迎新 (上)

    火再大,也終有熄滅的時候。正如雨再急,天空也早晚要放晴。

    當頭頂上的烏云緩緩被秋風吹散,汴梁城又顯出了原有的華貴與雍容。街道上的積水迅速順著汴河褪去,碧瓦灰牆上的積年老塵,也被沖得乾乾淨淨。包括街頭巷尾很多從來沒人打掃的角落,經歷了暴風雨的一番滌盪之後,都紛紛露出了原來的面貌,從裡到外,透著古樸與典雅。

    唯一不會再恢復舊時顏色的,只有左丞相的杜遵道的府邸。那個風雨交加的深夜,因為閃電引發的天火,將杜遵道滿門老小,包括他的心腹家將家丁,幕僚隨從,左鄰右舍,一共五百四十二人,全部推進了鬼門關。當負責開封府治安的高官羅文素會同五城兵馬司的將士趕到之時,任何援救都已經來不及實施。

    據說,當時烈焰已經席捲了小半條街。虧得兵馬司指揮使崔德當即力斷,命手下兵丁拉倒了臨近的大批房屋,才成功遏制了火勢的蔓延。否則,死在天火中的,恐怕就不止是五百四十餘人,而是五千甚至五萬!畢竟汴梁城內的大部分建築都是木製結構,一旦讓祝融氏燒發了性子,恐怕就是當年的揚州城第二!

    天火熄後,宋王趙林兒因為傷痛左相杜遵道之死,三日不餐不眠。多虧右相劉福通趕回來的及時,以國事相勸,才令其勉強忘掉了哀思,重新出面處理朝政。

    除了給杜遵道治喪之外,宋王趙林兒振作起來後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重新調整了麾下文武百官的位置,以填補死者騰出來的空缺,保證朝廷正常運轉。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將左相的金印,派人快馬加鞭送去了揚州。

    朱重九立刻上表請辭。按照故宋遺留下來的規矩,趙林兒再次頒發聖旨,另外加封朱重九為吳公,以示相待之誠。朱重九再度請辭,趙林兒則三度頒下恩旨,在原來的基礎之上,加封朱門祿氏為三品誥命夫人,另外八位如夫人也別有封賞。然後朱重九第三度請辭,誰料宋王趙林兒卻沒有第四次派人來催促其赴任,而是直接詔告天下,左相之位永遠由淮揚大總管遙領,除非他本人駕崩,宋國絕不再做他選。

    這可不是既定的話本兒。當年大宋朝文教盛甲天下,如三公、三孤、樞密使等顯赫之職的接替,通常都是君臣雙方默契地演完三辭三讓的戲碼,直到第四次聖旨頒下,才最終各得其所。然而突然有一方不按固定套路演了,另外一方準備的所有應對也就瞬間都落了空。於是乎,朱重九的左相和吳公位置,就算徹底定了下來,無人再去問他是到底接受還是反對。

    與朱重九晉陞為左相的同時,汴梁朝廷的其他官位,也做了大幅度的調整。五成兵馬司指揮使崔德因為指揮救火有功,被升為龍武軍都指揮使,出鎮陝州。御林軍統領李武被升為神武軍都指揮使,出鎮商州。其他百戰悍將,如沙劉二、關先生、破頭潘等,也各有升賞,分別出任都指揮使、指揮使不等。眾武將各領麾下兵馬,從睢州到函谷關,沿著黃河一字排開,隨時準備殺向北岸,直搗幽燕。

    實惠撈得最多的,莫過於原歸德大總管趙君用。從寄人籬下的客將,一躍升為大宋國平章政事,帶領新任樞密院知院彭大、潘癩子兩人出巡滎陽。三家兵馬再度合為一體,更名為神策軍,都指揮使和左右副都指揮使,亦有三人分頭兼任。

    如此一來,無論當初劉福通的嫡繫心腹,還是閒置於汴梁城中的外圍武將,就都有了切實歸宿,大傢伙兒人人對劉丞相讚不絕口。隨即,當初緊緊追隨杜遵道腳步的文官,只要沒死在那場天火中的,也都分別得到了實惠,個個心滿意足。唯一原地踏步的,好像只有劉福通本人。除了頭上新增加了一個太尉的虛銜之外,什麼新變化都沒有。

    當然,以上全為官方說法。見諸於紅巾天下兵馬大元帥府長史,大宋國平章政事盛文郁所主辦的報紙,「皇宋正議」。並且有汴梁城內的另外三家民間報紙大肆轉載。但坊間巷裡,某一段時間卻悄悄地流傳著另外一種版本,與官方說法大相逕庭。

    據謠傳,天降大火的當晚,右丞相劉福通曾經帶領一萬精兵從萬勝門入城,冒雨直撲延福宮。同夜,居住在相國寺附近的無賴兒們,也曾經聽見歸德大總管趙君用的府邸內,有鐵甲鏗鏘之聲。甚至有人曾經親眼看見,五城兵馬司的將士,在起火之前就圍住了杜遵道的府邸,趁著夜黑雨大,對敢於貿然出入的人痛下殺手。中書省參議李曄、左司郎中黃守華等輩十餘名高官,皆是死於五成兵馬司刀下。其他無辜喪命者,全加起來恐怕有五千之多。

    但對於人口高達六十餘萬的汴梁城來說,猛然間減少五千人和猛然間減少五百人,其實都差不多。反正謠言和傳播謠言的人,很快就就一起消失了。青石板上淡紅色的血跡沒幾天就被沖刷乾淨,街道也迅速恢復了安寧。僅僅在深夜,才有人家會傳出一兩聲哭泣,在連綿更鼓聲裡,顯得微漠而孱弱。

    汴梁城的天氣向來溫柔,即便是深秋,也不妨礙建築物的施工。特別是採用了淮揚購買來的水泥之後,簡直令任何工程的速度都提高了三倍。於是乎, 到了臘月初,一座嶄新的左丞相府,在廢墟上拔地而起。於是乎,連微漠的悲哀也聽不到了,四下里都被喜慶的氛圍所籠罩。人們開始殺豬宰羊,準備迎接新的一年到來。

    「呯!」有焰火在半空中炸開,迅速散落成一個巨大的富貴菊。然後,又是數十朵菊花綻放,將夜幕中的汴梁,打扮得分外妖嬈。

    「過年嘍!過年嘍!」孩子們提著紙糊的燈籠,在火樹銀花下,往來穿梭,且歌起舞。

    由朱重九改進過的火藥,只有在這幾天裡,才會變得無比溫柔。帶來的不再是鮮血和殺戮,而是夢境般的祥和。

    經歷了血與火的洗禮,龍鳳元年終於姍姍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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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16:4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迎新 (中)

    「呯!」「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天才黑,揚州城內,鞭炮聲便迫不及待地響了起來,此起彼伏,連綿不斷。

    竹節小炮每文新錢可以買到一百個。手指頭粗的震天雷每文新錢能買到十個。點著了尾巴就能竄上天空的起花每文新錢剛好能買一打兒。能在半空中綻放的煙花身價不菲,小的每個高達五文,大號的十五至五十文不等。

    若是往年有人敢不到午夜就點起煙花爆竹湊熱鬧,一定會被家中長者用枴杖敲得滿腦袋是包,「敗家子,敗家子,怪不得年年受窮,這種糟蹋法,給一座金山早晚也得敗個乾淨!」

    長者們會這樣罵,因為長者知道日子有多苦,前路有多難測。但是最近這兩年,長輩的脾氣就變好了很多。甚至還有白鬍子的爺爺手裡拿著一掛竹節小鞭兒,專門拆散了發給孫子輩們開心。即便是不小心被點爆竹的線香燒到了鬍子,也不會生氣,只是揚起頭來哈哈一笑。

    沒什麼值得煩躁的,過年麼,還不就圖一個喜慶熱鬧?!孫兒們願意聽個響聲,就多買些煙花爆竹來玩唄!左近不過是幾十文的事情,不值得操一回心。老大出息,已經在作坊裡幹到了匠師。老二今年成了三級工,等過完年能識夠了一千個字,便也有資額去考個匠師當。家裡頭的老三稍微瓷笨些,至今還是個一級普工。可即便如此,每月工錢也有整整一吊大通寶呢!並且年底還有花紅可拿!

    三個孩子每月的薪俸加在一起,每月能拿到七吊淮揚大通寶。換成過去那種小平錢,差不多就是十八吊。這可是過去掌櫃們一年才能拿到的俸祿,並且還得是城內排得上號的大門臉兒。如今南城人家一個月就拿到了,作為一家之長,老人們又何苦大過年的給兒孫們臉色看?這錢麼,該花還是得花。今晚花得越仗義,明年就來得越痛快。

    況且這煙花爆竹聲,也不是白聽。據巷子口那位少了一支胳膊周坊長說,戰場上萬槍齊鳴,差不多也就是這麼個動靜兒。而你忍住驚慌,平心靜氣地聽從長官們招呼,戰死的可能就會降低一大半兒。即便不小心掛了彩,只要能熬過牛頭馬面的催逼,從軍隊的醫館裡爬出來後,下半輩子就基本有了著落。

    而吳國公他老人家仗義,凡是替他老人家賣過命的,只要不死,肯定會給個安排。就像獨臂坊長本人,早在入伍之前,不過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破落戶。而現在,卻吃上了旱澇保收的鐵桿莊稼。非但每月都有兩吊半新錢可拿,府衙和縣衙的官老爺們,還會時不時前來探望。那人脈,那面子,就讓同巷子裡住著的街坊鄰居,走在路上腰桿都比別人直上三分。

    甭看坊長周老爺識字不多,可他平時說的那些話也在理兒。要想不再過韃子統治下的那種苦日子,就得有人去給吳國公扛槍。誰也甭指望別人家的孩子陣前打生打死,自己家的孩子就該蹲在後邊享清福。

    所以讓孩子們從小就習慣槍炮的動靜,長大後才會更有出息。萬一能比坊長大人運氣更好些,在軍隊裡熬個出身,那整個家族就都跟著一飛衝天了。不信你看吳公他老人家身邊的那些大帥們,有幾個是天生的富貴命兒。早年間還不是城南住窩棚的命兒,轉眼間就陣前取了功名,轉眼間就騎上了高頭大馬,出入皆有親兵隨行!(注1)

    千百年來,老百姓始終是最好糊弄,也最為實際。你可以忽悠他們一次兩次,但你忽悠不了他們一輩子。每個人心裡都有個小賬本兒,日子該怎麼過,怎麼才能讓子孫比自己過得更好,一筆一筆都算得清清楚楚。

    原來蒙古老爺當政的時候,誰家孩子想要出息,要麼讀書考取功名,要麼混進衙門去為虎作倀。所以百姓們爭先恐後將孩子往這兩條路上塞,哪怕是父輩們吃糠咽菜,甚至坑蒙拐騙都在所不惜。

    而如今,出人頭地的路子多了,大夥便更懂得量力而行。孩子若是聰明好學,那小學、走縣學、府學這三級台階就是首選。孩子若是心靈手巧,百工技校便是捷徑。若是孩子生得人高馬大,又天生喜歡打架鬥毆,講武堂大門便成為家長們從小給他豎立的奮鬥目標。若孩子啥都不靈光,那從小把他培養成傻大膽兒,也不妨剃髮從軍,憑藉性命和熱血賭這輩子的功名!

    眼前路子看得清楚,心裡賬本兒算得明白,這淮揚的除夕夜,就過得一年比一年紅火。「呯!」「呯!」「啪啪啪啪啪」「呯呯呯!啪啪啪!」.....,煙花爆竹聲音誰聽在耳朵裡也莫嫌煩,別的地方的人倒是想聽個熱鬧呢,他得有這樣的家底兒和心情!

    「呯!」「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充滿喜慶味道的鞭炮聲中,燈火輝煌的淮揚大總管府的燈火,顯得高大神秘。

    不過,裡邊的人,做得事情從傳統士林角度,可是一點都不高大。

    只見他們一個個坐在椅子上,氣喘噓噓。有的人額頭上汗珠滾滾,有的人則息得抓耳撓腮,還有人,雙手握拳,呈全身戒備狀。彷彿稍有風吹草動,就準備一躍而起。

    「本年度,戶局在徐、宿、睢、譙四地共設立屯村六百四十個,安置男丁三十一萬七千,女子二十九萬兩千六百,十二歲以下幼童六十三萬五千三百二十幾九人。按每戶授良田十畝,薄田和山地二十畝算,共分出田產七百五十一萬畝。其中八成以上人家,年底已經有了存糧,明春不需要大總管府再繼續補貼。另外一成半左右人家.....」大廳左側朝向中央的前排桌椅後,戶局副主事李慕白昂首挺胸,將事先準備好的稿子讀得抑揚頓挫。

    「另外一成半人家為什麼沒打下足夠的糧食來?戶局可否調查清楚原因?」朱重九用手指敲了一下桌案,大聲打斷。

    「是因為,大部分都是因為家中壯勞力生病!」李慕白先想了想,然後快速給出答案,「各縣的戶科吏員和屯長,都下去查訪過。因為那邊很多地方都被黃河淹沒過,地裡埋著人畜的屍體,陰氣太重。而願意下去分田立戶的人家,通常都沒什麼老人。所以當家的男人一病,地就無法收拾了!」

    「張主簿,你將此事列入明春需要追蹤的一類目標。李主事,我再問你。戶局有什麼對策沒有?還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呢,他們究竟是因為什麼沒有飯吃?」朱重九吩咐幕僚們將此事重點記錄在案,然後繼續追問。

    「有,有!」李慕白聽得心頭一凜,趕緊大聲補充,「戶局已經責成各地戶科,明年繼續按照今年標準,向沒飯吃的人家補貼口糧。另外極小的一部分人家,是擔心種了原田主的地,今後被蒙古朝廷清算,所以寧願向附近的寺院租地種,也不願意動分給他們的田產。對於這類人家,戶局已經決定,將分給他們的田產收回來,明年另作安排!」

    「還有這種人,那當初他們為什麼要報名下去屯田?!」朱重九眉頭一皺,心裡多少有些懊惱。但轉念間,他就將懊惱拋在了九霄云外。一樣米養百樣人,有人當佃戶當習慣了,不適應自己做地主,也說不定。況且睢、徐、譙、宿四地年初才正式轉到了自己手裡,也難怪有人會懷疑自己保不住它們。

    想到這兒,他將目光轉向其他人,笑著徵詢,「對於戶局的匯報,大夥有什麼意見沒有?有的趕緊提,都這麼晚了,別等會耽誤了回去吃團圓飯!」

    「呵呵呵!」眾文武會心而笑,旋即,開始七嘴八舌地提問。以李慕白的學識和圓滑,當然將大多數問題都給應付了過去。然而,當輪動內務處主事張松時,後者卻出人意料地使了一記陰招。

    「敢問李主事,既然明知道黃泛區陰氣種,在徵募百姓去屯田時,戶部為何不多做一些提防?」

    「有啊,當時都發了湯藥的。但張主事也應該知道,很多湯藥未必管用!」李慕白被問得微微一愣,旋即快速出言自辯。

    「那可教導百姓像當年主公初臨揚州時,往棚屋裡頭灑石灰,把水坑都填死,把糞便定點排放收集?可曾指點百姓把水燒熱了再喝?」

    「當然,下官可是親眼看著那本,那本防疫條例發下去的!」李慕白眉頭緊皺,聲音漸漸變得有些硬。

    張松在故意給自己出難題,以當年在趙君用麾下的鬥爭經驗,他非常迅速地就意識到了對方來者不善。但張松為什麼要給自己出難題,他卻是百思不解。按說內務處的開銷,根本不走戶局,而是大總管的私庫直播。戶局想得罪內務處都沒機會,怎麼可能彼此成了仇家?

    正困惑間,卻又見到張松衝著自己拱了拱手,咄咄逼人地追問,「既然有百姓寧願做佃戶,那戶局何不另外撥出荒田來,租給他們耕種?反正田皮和田骨都是官府的,即便將來有麻煩,也找不到他們頭上!」

    「李主事這個提議非常及時,戶局明年就可以按此提議執行!」不止一個人發覺張松來勢洶洶,戶局主事於常林也站了起來,搶在李慕白被問倒之前接過對方的殺招。

    「余主事虛懷若谷,張某佩服!」張松非常禮貌地朝於常林拱了下手,繼續問道,「那張某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有百姓故意裝作沒打下糧食來,混官府的補貼,戶局該如何應對?雖然這種人不會多,但要說當家男子病了,地裡頭就顆粒無收,恐怕也不太正常!」

    「這兒....,他們,他們只是說糧食不夠吃,沒說,沒說顆粒無收啊?!」於常林哪裡顧得上如此瑣碎的細節,立刻被問愣住了,沉吟了好一陣兒,才喃喃地回應。

    「如果我是尋常人家,看到鄰居不干活卻能從官府拿口糧。而我自己打了糧食,還要交兩成的賦。我肯定明年也裝著家中有人生病,收成不足!」張松搖了搖頭,笑著提醒。

    「這.....」於常林和李慕白兩個人頭上,雙雙滲出了汗珠。,對方所咬的位置,恰恰是他們日常施政的疏漏之處,一時間,根本沒有辦法給出合理解釋。

    「還有....」見二人節節敗退,張松鼓起餘勇,繼續步步緊逼,「年中的時候,主公宣佈對有孩子當兵的人家,在稅賦方面給予照顧。剛才聽李主事的匯報,城裡開生意的買賣人,戶局的確給減稅了。可鄉下屯田的這些人家,可沒見戶局給予任何減免!」

    「啊!」張松被嚇了一跳,趕緊拿起自己唸過的文稿快速翻動。直翻得大汗淋漓,也沒翻出相關字樣。

    他的頂頭上司於常林面皮更薄,此刻已經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主動繞過桌子,走到大廳中央衝著朱重九躬身請罪,「啟稟主公,是下官做事疏忽,忘記了減免屯田戶中軍眷的田稅。下官知罪,請主公懲處!」

    「我事先說過,今天咱們是做年終考評,不是問罪於人。況且你們平素工作賣力不賣力,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朱重九笑了笑,搖著頭回應。

    「多謝大總管寬宏!」於常林聞聽,趕緊帶領其麾下的屬官一起面紅耳赤地道謝。

    「不過!你們啊,辛苦歸辛苦,但來年做事還需要加倍仔細!別出了錯,還得讓同事幫你們補窟窿!」朱重九又笑了笑,和顏悅色地數落。

    「是!」於常林、李慕白等人紅著臉,訕訕地回應。

    「坐下吧,準備聽最終審核結果!」朱重九衝著他們揮了揮手,大聲宣佈。「對戶局的報告大夥還有什麼想法沒有?有就快一些,沒有的話,就交給評審團做最終考評!!」

    「沒了!」眾人笑著搖頭,然後重新打起精神,將目光對準臨時推出來的評審團長蘇明哲。

    在眾人殷切的期盼當中,蘇明哲迅速跟逯魯曾、馮國用等評審專員交換了一下意見,然後站起身來,大聲宣佈,「根據戶局的年終匯報和廷議結果,參照大總管府本月出台的年終考核方案,本評審團最終認定,戶局今年的整體考績為優等偏下。正副主事官員明年俸祿建議上調一級,本年度的分紅則按三級丁等派發。該局其他官員的陞遷和獎懲,由該局自行審議,然後交吏局和大總管府最終核查後,即可執行!」

    「轟!」話音剛落,大廳內立刻響起了一片交頭接耳之聲。

    很多反應快的人其實已經看出來了,內務處主事張松是盯上了戶局的位置,想給他自己換一個不得罪人的差事幹,所以才趕在最後的關頭忽然發難。但看得出來歸看得出來,大夥卻誰也無法替於常林和李慕白等人喊冤,畢竟張松那幾口都咬在了正地方,並非雞蛋裡挑骨頭。

    而評審團的所給出的最終結果,卻也算公道。於常林等人拿了優等偏下,不會耽誤今後的晉陞。俸祿上調一級,也算對他們今年所取得政績的鼓勵。

    不過,他們金錢方面上的損失,卻絕對堪稱慘不忍睹。大總管府年底從淮揚商號裡頭拿到了數十萬貫的紅利,而這其中至少有三成以上,按照規矩要分給大總管府的核心人物。以一局主事的級別,分紅每差一等就是幾百貫的區別。從甲等落到丁等,每人至少損失了兩千餘貫,足夠他們幾個人牢記一輩子。(注2)

    聽著底下的噪雜議論聲,朱重九想了想,將頭轉向坐在自己身邊的中兵參軍劉基,「伯溫,朱某這個這個辦法如何?銅臭味雖然重了些,比推人出去抽鞭子管用多了吧?!」

    不願讓對方感到尷尬,他的聲音也壓得很低。但是劉伯溫聽了,依舊立刻漲紅了臉,「主公這個舉措,微臣聞所未聞!!」

    深深吸了口氣,劉伯溫儘量讓自己不至於活活被鬱悶致死,「連官員盡職不盡職,都能折算成銅錢來衡量,主公算學之精 ,也的確震碩古今。但是此法否有效,微臣以為,現在說起來還為時尚早!」

    「那就留待明年這時候再說,有一年功夫,足夠你我看到結果!」朱重九笑了笑,臉上的自信寫了滿滿。

    注1:城南。中國古代城市受排水和空氣流通等諸多因素影響,通常以北為貴。城南屬於下風下水,多為貧民百姓的居住之所。

    注2:按照書中當時米價,一斤米為兩文淮揚大銅錢。一文淮揚大銅錢的價值,相當於人民幣一元。一貫為一千元,兩千貫則為200萬人民幣。想想,也的確夠肉痛的。呵呵,小說家戲言,切莫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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