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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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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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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7:2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十九章 黃金千兩

  得知兩位失蹤修士這幾日一直被泡在地窖酒壇裡,周璟一口酒噴了老遠,這陰影有點兒大,他覺著嘴裡的酒味都不對了。

  與顧采匆匆趕去伶館地窖時,秦晞剛從巨大的酒缸裡把光溜溜的兩個修士提出來。

  正如那蝴蝶妖阿初所說,沒弄死他們,每人佔了一隻巨大酒缸,只把腦袋露在外面,五官周圍密密麻麻全是她的鱗粉。

  顧采當即喚來雨露洗去鱗粉,醒神術用了數次卻不見有反應,登時急道:「怎麼不醒?!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忘山伶館的館主是一隻瘦削的猴妖,得知事情原委後,倒還勉力維持鎮定,此時見顧采發怒,他立即安撫:「二位修士只是醉得太厲害,老朽馬上為他們安排上房,煮醒酒湯,您莫要動氣!」

  說著他便取了巾子,親自替醉死的修士們擦拭身上酒液,他倆在酒液裡泡了好幾日,皮膚紅如熟蝦,哪有這麼容易醒。

  因知道中土修士身上多半會帶些門派異寶,見這兩人衣物全無,他又厲聲喝問阿初:「他們的衣物被你藏哪兒了?!快說!」

  阿初已如不怕開水燙的死豬,語氣半點波折沒有:「為防洩漏蹤跡,衣服被我燒了,剩下荷包之類雜物,都在我床下。」

  館主一疊聲叫人去翻她的床,一面開始賠笑道歉:「諸位修士,館內出了這樣的禍事,實實顏面無光!好在二位修士性命無憂,何止是萬幸!老朽實不知如何賠禮,只求諸位息怒!」

  周璟望向顧采,是他的師弟們遭殃,自然該他決定走向。

  不過這位惇厚的三才門修士看著完全不像是會找麻煩的樣子,先前館主一跌軟,他也整個兒軟了,只怕此刻還要自責沒看好師弟們,叫他們跑來這風月之地吃苦。

  這種事還是得交給老九來。

  果然秦晞下一刻便含笑道:「虞舞伶被人下惡咒後,二位修士便恰好失蹤,我們來伶館尋人也遇了事,看起來像是故意針對我們似的,館主太客氣,說不定此事還是我們給伶館帶來了麻煩。」

  看看這說的什麼話!館主臉色都變了,虞舞伶嘆道:「少年郎,此事絕非……」

  「我知道。」秦晞歉意一笑,「是我失言了。」

  館主連連搖手,趕忙低聲朝伶人們吩咐了一串,沒一會兒便有人捧了厚厚的幾隻信封來,他做賊似的將信封悄悄塞進秦晞袖子裡,聲若蚊吶:「老朽誠心賠罪,修士務必收下。伶館名聲建立不易,你看……」

  秦晞一派通情達理:「館主不必多慮,我們都清楚此事與忘山伶館絕無干係。」

  館主大鬆一口氣,轉身時已面罩寒霜,森然掃了一眼阿初:「把她帶下去。此事老朽親自審問,諸位放心,絕不輕饒她。」

  醉醺醺的修士被灌下了醒酒湯,一時卻還醒不過來,顧采掛念師弟們,一直跟去上房照料。

  令狐蓁蓁在一旁默默觀察良久,覺著正事多半是了結了,立即便打算找虞舞伶聊聊黃金千兩的事,這才是重中之重。

  誰想虞舞伶忽然轉身朝他們行禮,心事重重地說道:「多謝替我解惡咒,也多謝替伶館揪出搗亂者。諸位務必留下讓伶館好生招待,且容我更衣梳妝後,再來與諸位敬酒致謝。」

  她說走就走,眨眼便化作陰風散開,令狐蓁蓁連蛇尾巴都沒來得及抓。

  小伶人們恭敬地將他們三人帶去前院小樓,這次特意安排了三樓獨立雅室,好酒好菜上了滿桌。

  然而這會兒誰也沒心思大吃大喝,令狐蓁蓁抓著牆角的琉璃燈一頓搓揉,滿心只有結清;秦晞周璟兩個猶在聊這樁離奇的失蹤,試圖將整件事捋清。

  樓下傳來墨瀾伶人哀婉繾綣的歌聲:「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隨著唱腔忽高忽低,不知何處而來的細風也款款吹拂,捲起無數濃黑花瓣繚繞四周,撩人的濃香中人欲醉。

  周璟扶在欄桿上看了片刻,問道:「真兇是她?」

  秦晞搖了搖頭:「不管是誰,這件事多半只能到此為止。」

  那小蝶妖嘴裡沒一句真話,可唯獨在竹林裡說的是真的。

  能看出她雖為虞舞伶的小伶人,心卻並不向著她,反而對墨瀾伶人極不同。此番將罪過大包大攬在自己身上,誰都能看出她是在包庇,誰也都曉得她一人做不得這些事,但忘山伶館擺明了不想把事情鬧大,確實也不適合在這裡鬧大。

  秦晞返身走進雅室,便見方才還饒有趣味把玩牆角琉璃燈的令狐蓁蓁,這會兒卻一聲不吭支頤坐在矮桌旁,一口口慢慢啜酒。

  柔和的燈光跳躍在臉上,豔麗的胭脂也掩不住她蒼白的臉色。在臷民莊失了那麼多血,尚未養回來,今日又放了許多血畫符,她終有些精神不濟。

  他過去拿開她的酒杯,指尖點了點桌面:「走,先送你回客棧。」

  令狐蓁蓁眯眼望著琉璃燈,似睡非睡:「我等虞舞伶。」

  「還惦記那黃金千兩?」

  「嗯。」

  秦晞慢吞吞往她身邊一坐,難得語重心長:「錢可沒法算清一切。」

  即便給她黃金萬兩又如何?是可以馬上令她雙頰泛出往常的血色麼?用錢來結算這些絕無等價的東西,他實在對她那個大伯的教導方法看不慣。

  「那你說怎麼算?」

  她偏著腦袋,又陷進當日在水清鎮遇到的同樣難題裡,怎樣也想不明白,眼神迷濛而不甘。

  他怎會知道?本身想要「結清人情」便是件極荒唐之事。怎樣才叫結清?做生意的銀貨兩訖?那之後呢?相識的緣分就可以切斷,當做不認識?她已不是與世隔絕隱居深山,茫茫紅塵,千絲萬縷,她總會有無數喜歡的,無數厭惡的,既已涉足其中,便由不得她。

  秦晞望向她:「真一定要等到黃金千兩才肯回去休息?」

  她一面點頭一面打了個巨大的呵欠,水光漫溢溫潤而清淺的眼眸,帶著睡意與堅持到底的韌勁,莫名顯得如煙而如絲。

  秦晞忽然便想起夢中的那隻小狐狸,濃密柔軟的毛髮,寶石似的眼睛。

  想摸摸她的腦袋,卻又覺不該。他捏了捏手裡的酒杯,下意識淺啜,酒液入口,又驟然想起這是令狐蓁蓁的杯子。

  唇上有黏膩觸感,是她的胭脂。

  秦晞淡定地把酒杯放回去,捉起她的袖子擦嘴,大荒人立即不滿地皺眉瞪過來,他視若無睹:「對了,你知道麼?剛才館主給了天價賠禮……」

  她不知道,聽不清,腦袋裡嗡嗡響,有點兒暈。不曉得是失血過多還是醉了,他說話的聲音像在唸咒,咒得她昏昏欲睡。

  令狐蓁蓁盯著他雋秀濃黑的眉眼,矮桌的燭火正倒影其中,明滅跳躍間,像有隻手在勾她。

  暖洋洋的曬乾花草般的香氣縈繞四周,她忽然動了,順著香氣源頭輕嗅。

  秦晞的話才說到一半,便見她突然湊近,額間濃密的碎髮幾乎要戳上鼻尖。

  怎麼老這樣?

  他索性也不避讓了,倒要看看她究竟能幹啥。

  不懂禮節的大荒人卻並沒幹啥,只在他下巴上輕輕嗅了嗅。

  所以,她除了盯著看,上手摸,現在又開始聞。

  是在聞什麼?他好似變成貨架上供挑選的瓜,在被聞味道看新不新鮮。

  來而不往非禮也,他覺著自己非得任性倔強一下,也低頭湊近她聞瓜似的細聞,只嗅見淡幽的酒氣,莫名好聞。

  秦晞視線低垂,對上她媚而長的眼。

  視線交錯,她眼尾嫣紅的胭脂近乎妖豔,目光卻極清澈——不是看花看石頭的眼神,這次是在看人。

  樓下傳來擂鼓的聲響,絢麗華美的音色浪潮般鋪開在樓內,不知是哪位舞伶人上台,聲勢異常浩大。

  周璟早就避開雅室,扶在外間欄桿上欣賞中土見不到的景象。

  令狐蓁蓁終於聽見這異乎尋常的聲勢,起身要走,忽覺手腕被秦晞握住,他從袖中慢慢掏出兩隻厚實的信封,放在她手上。

  「拿去。」他鬆開手,閒適地又斟一杯酒。

  她拆開信封,裡面放了厚厚一沓銀票,粗粗數下來簡直是天價。

  這是?她疑惑。

  「你的黃金千兩,收著吧。現在可以回客棧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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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7:4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章 突然礙事

  在酒裡泡了好幾天的兩位三才門修士直到兩日後才徹底清醒,很快便被顧采領著,含羞帶愧地給兩位太上脈修士和令狐蓁蓁道謝來了。

  顧采尤其慎重,待兩位師弟行禮致謝後,方道:「二位仙友,我懷疑失蹤一事不是那小蝶妖作為,只怕另有其人。」

  原來先前師弟們訴說失蹤緣由,經歷出奇地一致,都是被各路伶人輪番敬酒,醉醺醺之際,聞得墨瀾伶人唱曲,聽完後便什麼也不記得了。

  「那日我便覺虞舞伶與館主言辭閃爍,看來忘山伶館是想包庇墨瀾伶人。」顧采眉頭緊皺,「現下過錯全被那小蝶妖擔下,真兇安然無恙,伶館卻擺出事情已了結的態度,大荒之地當真越來越沒道理。」

  忘山伶館有沒有包庇墨瀾伶人姑且不論,這件事最匪夷所思處在於,大荒的一隻花妖,簡簡單單唱個曲子,便能把中土名門修士迷得失了魂——這是什麼花妖?聞所未聞,不合常理至極,只怕其中是有什麼蹊蹺細節沒被注意到。

  秦晞沉吟道:「墨瀾身為當紅伶人,為何鋌而走險迷惑修士?二位師弟可有不適之處?」

  顧采嘆道:「我也正奇怪這點,我已替他們靈氣灌注經脈,不見任何異常,實在猜不透那伶人的心思。」

  周璟見他們說著說著反而凝重起來,便笑道:「此事已被蝶妖頂罪,你們說破天也無用,難不成還衝進伶館抓她?莫忘了,這裡可是大荒。依我看搞不好只是那伶人想炫技,無論如何,人沒事就好,何況還有橫財。」

  他從袖中取出幾隻厚實的信封推過去:「給,那天館主塞過來的賠禮。」

  傾仙城伶館做的多數是中土修士的生意,忘山伶館出這種事,館主最怕的當然是敗壞自家名聲,因此賠禮算得上大手筆,每人一隻厚信封,也是展現誠意。

  顧采哪裡肯要:「此事全仰仗令狐姑娘與元曦,我未能看好師弟們,也未能親自救回,已是萬分慚愧,賠禮還是請三位收下。」

  他專門把自己那份遞給令狐蓁蓁。

  誰想她直接推回:「你給過五兩銀,已結算乾淨了。」

  等下,她不會真把那五兩銀當回事吧?這血淋淋的便宜如何能佔?五兩銀買人家姑娘又是跑腿又是出力又是放血,三才門臉面何在?

  顧采一時頭大,忽見秦晞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把信封遞過來。

  真看不出,元曦還挺貪財。

  顧采剛把信封送上,冷不丁他轉手就丟給令狐蓁蓁,結清貨款似的:「上回還不夠黃金千兩,加上這個應當夠了。」

  什麼黃金千兩?顧采一頭霧水。

  然而,她真就收了,一個頓沒打。

  怎麼他給就不行,元曦一句話她又可以了?明明是一樣的錢。這位大荒姑娘結算人情的奇怪方式實在叫他雲裡霧裡,摸不著頭腦。

  眾人又閒閒說了會兒話,周璟見天色不早,正欲讓伙計上些飯食,不想大堂內呼啦啦湧進好幾個天音樓的伙計,二話不說就開始往桌上佈菜,眨眼工夫擺了滿桌。

  顧采笑道:「這頓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們請,我看令狐姑娘精神不振,索性就讓天音樓把菜做好了送到這裡來。」

  說著,他便親自盛了一碗湯推去令狐蓁蓁面前。

  這奇異的湯羹漆黑如墨,裡面盛著數枚潔白鴿子蛋大小的魚卵,聞起來卻並無腥味,反而鮮美至極,令人食指大動。

  「據說傾仙城裡,天音樓的佳餚是一絕。天音樓的佳餚裡,凝墨白玉湯又是一絕。」顧采熱心介紹,「令狐姑娘,這是赤水河中才有的魚,魚卵拿來熬湯最能補血養氣,你多喝些。」

  她聽過這種魚,師父說市價頗昂貴,魚卵熬湯更是能賣到十兩一碗,這麼貴,她可不能浪費。

  令狐蓁蓁埋頭努力喝湯,喝完一碗,顧采馬上熱心地又給添上,如此這般連喝四碗,縱然魚卵再入口即化,湯汁再清醇甘美,她也撐得兩眼發直,只能坐著發愣了。

  顧采還在那邊像個東道主似的夾菜:「令狐姑娘,這肉你也多吃些,補元氣的。」

  眼看他恨不得把整桌菜都塞令狐嘴裡,一副不如此不能報恩的模樣,周璟實在看不下去了。

  他那兩個才十六七歲的師弟都比他敏銳,使勁拽袖子阻攔:「師兄,令狐姑娘有兩個太上脈師兄照顧,你好歹給我們盛些。」

  見顧采當真給他們夾菜,周璟趕緊用胳膊肘使勁搗秦晞,示意他找令狐說話,叫這不開竅的顧采長點眼色。

  誰想元曦更不開竅,只詫異地望著他:「什麼事?」

  ……他娘的,什麼事也沒有!

  天色漸漸暗沉,不知何時外間颳起了狂風暴雪,撕扯著木窗砰砰亂響。

  令狐蓁蓁湯足飯飽,只覺上下眼皮像是被黏在一塊兒,掰都掰不開。

  或許因為連著兩次大量失血,她往日的精力丟失大半,餓也想睡,飽也想睡,昏昏沉沉聽他們說了一會話,忽然便一頭軟在矮桌上,沉沉睡去。

  顧采見狀,便起身道:「天色不早,我與師弟們明日還要趕早出城,今日既是來道謝,也是來道別的。」

  周璟奇道:「你們不去看炎神之宴?」

  顧采搖頭:「我們此行來大荒是為尋天財地寶,神跡所在,一切靈物隱遁,自然是不去了。」

  他早看出這兩個太上脈修士來大荒前全然沒有詳查資料,來大荒後似乎也沒什麼尋找天財地寶的意思,應是另有目的,倉促間趕來的。

  雖知太上一脈修士都不同尋常,他還是善意提醒:「我總覺那墨瀾伶人別有圖謀,你們既然要留下見識炎神之宴,萬事務必多提防。」

  周璟不信邪:「她能有什麼圖謀?一介小小花妖,老子就不信了。」

  顧采是個死心眼,正要跟他在這塊糾結一下,秦晞已拱手行禮:「多謝顯之兄提醒,我們會注意。三位既有要事,我們便不強留了,等回中土再敘。」

  顧采立即還禮,慎重道:「這次多虧三位相助,此恩情顯之絕不敢忘,來日若有需要顯之處,但請一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周璟失笑地看著他師兄弟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風雪中,才道:「這顧顯之,年紀沒大幾歲,行事跟派裡許多老頭子差不多。」

  等了半日沒見秦晞搭腔,周璟回頭,卻見他早已回到矮桌旁,正看著俯在上面熟睡的令狐蓁蓁。

  「她倒是不挑剔,在這裡也能睡著。」周璟微微搖頭,雖是奇奇怪怪的大荒人,也是個姑娘家,一點也不講究。

  可她之前明明很挑剔。

  秦晞想起在雲雨山,她寧可掛吊床睡外面風吹雨打,也不願意進石屋與陌生人睡同一屋簷。

  窗戶被狂風暴雪吹開半扇,冰冷的風灌進來,她柔軟的頭髮被吹得散亂在肩頭雙臂,好幾片鵝毛般的雪落在上面,半天化不開。

  秦晞抬手關了窗,復又脫下外衣蓋在她身上,只往旁邊一坐,看著並沒有動彈的意思。

  周璟一時吃不準他們到底是怎麼個關係,要說確實有啥吧,元曦明顯不開竅的樣子;要說什麼都沒有,那他現在是幹什麼?

  他難得為別人的事操心,索性問道:「你把她叫起來進客房睡不行?」

  實在不行也可以抱上去,他做師兄的當然要體貼避讓裝沒看見。

  秦晞卻道:「沒事,讓她在這裡睡。」

  周璟只得又一次回客房避開,為自己不該有的細膩而痛心疾首。他娘的,他怎麼突然有種自己很礙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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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7:5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一章 炎神之宴(上)

  臘月初一,細雪紛紛,炎神之宴有了開啟的徵兆。

  從辰時起,距離傾仙城外五十里處的榣山便有種種異象發生,山中泉眼開始湧出美酒,山頂處積雪消融,數十年難見的飛瀑細細墜落。

  這意味著當夜子時正,將有天火降臨。

  令狐蓁蓁三人一行來到榣山時,山腳下已是人滿為患,除了無數中土修士瞻仰這大荒唯一的神跡,有意思的是,妖也不少。

  大荒因被諸神厭惡遭到遺棄,然而一切向錢看的妖商們並不會在乎這些,熱情洋溢地招攬著各種生意,有專門抬軟轎送人上山的,有專門送水送吃食的,從山腳一直排到了山頂,端的是熱鬧非凡。

  只是榣山各處泉眼都已被西荒帝派遣妖兵看守,防止哄搶出事,等候撈美酒的隊伍排了老長,且每人只能打一壺。

  前幾日突然發覺自己很礙事的周璟利索地去排隊,只朝他二人擺手:「回頭山頂見。」

  誰想令狐蓁蓁卻緊跟在後面,一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他不由斜眼:「幹什麼?都說了山頂見。」

  她答得很快:「我也想嘗嘗這酒。」

  說著秦晞也排了過來:「我也想。」

  這兩人真是煩死了,到底是怎麼個關係?他到底是避讓還是不避讓?

  撈酒的隊伍足排了一個多時辰才輪到他們三人,酒壺只能從妖兵那邊買,一兩銀錢一隻,令狐蓁蓁一面掏錢一面嘀咕:「西荒帝真會賺錢。」

  可不?然而人家是荒帝,整個西之荒每一寸山水都是他家的,沒要天價已算他可親了。

  秦晞撈了一壺酒,放在鼻前聞了聞,果然氣味芬芳馥鬱,與大荒這裡釀出來的雜色酒頗為不同,倒有些中土酒的氣味。

  早有熱情的妖商們在周圍招攬生意,一個個熱情說道:「天氣寒冷,客人要不要花二十文把酒熱一熱再喝?三壺還可以更便宜些。」

  大荒的妖商別的不提,單說賺錢的手段,真真無孔不入。

  眼看三人都把酒遞來,那妖商喜得眉飛色舞,連聲道:「我看三位風度不凡,必是中土來的修士吧?山北側的行宮這幾日正被幾位大手筆的修士包下,廣邀修士,諸位不去看看麼?回頭天火落下了,在那邊看特別清楚開闊。」

  「誰的行宮?」因為被三公子擄去過俊壇行宮,令狐蓁蓁對行宮兩個字有點兒在意。

  「看來諸位是頭一回來榣山。」妖商將熱好的酒壺遞還,「那裡曾是西荒帝專為欣賞炎神之宴建造的行宮,他老人家看膩了後,便大發慈悲把行宮開放,供遊人們租賃玩耍。對了,聽說那邊酒水不斷,我女兒在那邊替客人們熱酒,諸位有空多照顧生意。」

  還有酒水不斷這種好事!周璟顧不得他二人,自己先一陣風似的疾馳而去。

  其時天色已暗,剛進得行宮大門,便見每棵樹上都掛了燈籠,四下裡一片雪亮,長桌沿著牆角一字排開,上面果然鋪陳酒水糕點。四周人山人海,十之八九都是中土修士暢談對飲。人群中時不時還有健壯豐滿的女妖們含笑穿梭,或遞送糕點或燒熱酒水,場面又熱鬧,又有點兒詭異。

  「這可是中土絕對見不到的景象。」周璟把腰上的大赤玉收進懷內,以免被人認出師門跑來聒噪。

  秦晞有樣學樣,也把玉清環妥當地藏在頭髮裡,不叫它老掛在外面晃蕩。

  還未來得及從女妖那邊拿酒,忽聞遠處傳來陣陣鼓聲,節奏甚迅捷,三人不禁都扭頭去看。

  此處行宮構造十分奇異,有內外兩層,外層正是他們待的地方,通往內層只得一個園門,竟還有妖兵把守,鼓聲正從裡面傳出,擂得激烈。

  又是包下行宮,又是伶人歌舞,又是內外隔開妖兵把守,如此奢侈鋪張,盛氣凌人,自然是紫虛峰的手筆了,他們還當真挑好了伶人帶來榣山。

  周璟想起自己認識的那個討厭的紫虛峰修士不在,當即笑道:「紫虛峰啥都討厭,唯獨這燒錢的豪氣我喜歡,那裡面肯定有好酒好菜,咱們偷偷溜進去?」

  正有此意。

  秦晞朝令狐蓁蓁招手,三人如做賊般只撿樹下走。

  兩位年輕的太上脈修士對自己的修為有絕對自信,哪怕進去後把裡面的酒菜一掃而空,也不會被發覺是誰做的,誰想還沒湊到牆邊,卻見人潮如波浪般驟然分開,後面竟來了一列妖兵,款款行至三人面前。

  為首的獸妖笑容可掬,拱手行禮:「聽聞有太上脈修士在此處,紫虛峰的修士們請諸位務必進園一敘,三位請隨我們來。」

  外間修士們一聽「太上脈」三字,登時聲潮鼎沸。周璟一時大窘,一時又大奇,眼角餘光瞥見內層天頂一道細細紫光劃過,忽地了悟——不好,認識的那位紫虛峰修士居然在,竟還把異寶紫合鏡放出來巡邏,怪不得一下就發現他們。

  更奇異的是,紫虛峰修士連妖兵都能使喚上?秦晞奇道:「你們是?」

  獸妖守衛極淡定:「我們專為西荒帝看守行宮,若有客人租下行宮,自然也要為客人們辦事。請。」

  西之荒的風氣果然與南之荒截然不同,這西荒帝彷彿一切是向錢看的,只要有足夠的錢,連妖兵都借給修士,實不知該說他任性還是粗疏。

  秦晞四處看了看,太上脈的身份在這樣滿地修士的地方大肆暴露,外面多半留不得,可要是進去的話……

  他忽然輕輕捉住令狐蓁蓁的胳膊,道:「那便進去看看。令狐姑娘記住,現在起,你是我們的小師妹。」

  *

  進了園門,景緻與外間又大為不同,數座九曲橋建在水域之上,最終歸攏為一棟巨大水榭。水榭前有白玉台,正有伶人在上且歌且舞,鼓聲陣陣。自九曲橋上仰頭看,視野果然極開闊,誠然是觀天火降落的最佳地點。

  此時正有一群修士浩浩蕩蕩地上了橋來迎接他們,當頭的年輕男子身著寶藍長衫,身形高大,正是周璟認識的紫虛峰修士趙振。

  「叢華兄,想不到你也在大荒,兩年不見,你風采越發不凡。」趙振皮笑肉不笑地上前拱手行禮,目光在令狐蓁蓁身上多留了一瞬,又道:「這二位是你的師弟師妹?鄙人趙振,字于飛,乃紫虛峰紫極洞修士,有禮了。」

  周璟也很想皮笑肉不笑,奈何烏泱泱一群別派修士紛紛湧上自報家門,他簡直恨不得生十張嘴來應付,皮和肉都不太能笑出來。

  眼看他們這場寒暄是沒完沒了,令狐蓁蓁見不遠處燈下長桌上擺了一堆佳餚,正打算過去聞聞味道解饞,忽聽那個趙振問道:「這位師妹不像修士,新入門的嗎?」

  不是,她下意識要搖頭,一旁的秦晞悄咪咪踩了她一腳,答得極正經:「她是小師妹。」

  紫虛峰向來財大氣粗,鼻孔朝天,半點讓人處都不會有,叫他們曉得令狐是普通人,必然揪著這點譏誚。在他們看來,名士只會與名士往來,所謂鳳凰不與草雞同棲,什麼與太上脈同行這種面子,他們不會管,只怕巴不得狠踩一番。

  反正天底下的姓甚多,姓「小」名「師妹」多半也是有的,謊好圓。

  趙振哪裡肯信,笑得淺淡:「一向聽聞大脈主座下有九名弟子,想不到竟又收了新徒,不知師妹名諱?」

  這姑娘怎麼看都是毫無修為的普通人,生得還美貌異常,兩個猥瑣的太上脈修士把她帶著肯定不幹什麼好事。他與周璟有過齟齬,認定他人品不好,連帶著對整個太上脈都無好感。

  令狐蓁蓁機智地閉嘴不語,秦晞便道:「抱歉,小師妹寡言,連師尊問話也鮮有應聲。」

  他牽著她走到燈下,見沒人跟來,方低聲道:「記得叫我元曦師兄。」

  她抓了棗子吃,答得特別利索:「好,元曦師兄。」

  他頓了頓,又道:「怪有意思的,再叫一聲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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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8:0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二章 炎神之宴(中)

  令狐蓁蓁剛吞下棗肉,又見周璟焦頭爛額地走過來,假作飲茶,聲線壓得極低:「這趙振,還把兩年前的賬算老子頭上!」

  其時脈主師父給他試煉,說太華山有個極厲害的樹妖,要他把這樹妖頭上長的一朵靈芝帶回來,誰想趙振也要取這靈芝,本應你爭我奪,奈何那樹妖著實厲害,兩人只得聯手。最後是趙振自己紫合鏡沒照到全局,被樹妖揍暈過去,他卻認定他使詐,齟齬一憋就是兩年。

  周璟狠狠吞下嘴裡的糕點,朝埋頭狠吃的令狐蓁蓁丟眼色:「快吃!吃飽了咱們就走!」

  「不看神跡了?」

  秦晞懷疑他病急亂投醫,太上脈身份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除非他們馬上離開榣山,否則一出去就是說不完的寒暄應酬,煩也煩死。

  「你看那狗日的嘴臉!」周璟暴跳如雷,「老子寧可回去看客棧房樑也不待這邊!」

  正說著,趙振又款款行來,語氣裡有種說不出的得意:「叢華兄,依你看,在下的紫合鏡是不是比當年要犀利些?」

  周璟瞬間恢復正經,語氣平淡:「神跡降臨的地方,于飛兄也要用紫合鏡縱覽全局?」

  「自然是要的。」趙振看他的眼神如看色中餓鬼,「這世間好色如命者甚多,我家小師妹生得美貌,豈能隨便就讓什麼登徒浪子翻牆看了去。」

  誰他娘的是沖著他小師妹!周璟裝作沒聽見,扭頭與其他修士說客套話。

  趙振本想去套令狐蓁蓁的話,戳破她冒充太上脈的事,叫這兩個太上脈修士狠狠丟一次臉,如此方能傾瀉憋了兩年的怒火。然而見她年紀不大,埋頭只顧著吃,他自恃矜貴,不屑向一個貪吃姑娘發難,索性先放著。

  因周璟先前催促,令狐蓁蓁一頓胡吃海塞,終於撐了個飽,扭頭找人時,卻見他倆還被一群修士拖著寒暄,一時半會兒不像能走的樣子,她便端了酒一口口慢慢飲。

  這酒與大荒雜色酒滋味截然不同,入口苦且辣,兩壺灌下去,肚子裡像有火在燒,滋味相當不壞。

  她又拿了第三壺,沒飲兩口,忽覺有人朝自己這邊靠近,卻是個天真爛漫的紫衣少女。

  她看上去約莫十四五歲,生得甚是白淨討喜,就是說的話不大討喜:「師姐也是太上脈修士?我聽說太上脈向來遺世而獨立,修士皆為人中龍鳳,你不像啊。」

  寒暄到快煩死的周璟立即過來了,他就曉得紫虛峰要找麻煩,趙振幾個男修士不好意思為難令狐,就把師妹放出來咬人。什麼「遺世而獨立」,不曉得這紫虛峰的師妹到底對太上脈有多少離奇誤解。

  見秦晞也抱著胳膊看熱鬧,他低聲道:「這小丫頭不是伶牙俐齒的人,她要是吃癟,你去幫她。」

  那邊廂令狐蓁蓁正在問:「什麼叫遺世而獨立?」

  紫衣少女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應當不是你這樣。」

  「小姜,給這位師姐陪個不是。」趙振領著幾個師弟過來,面上似笑非笑地,「你說話太無禮,有話直說未必是好事。太上脈何等尊貴地位,就算真帶一兩個閒雜人等,也是給我們面子。」

  幾個紫虛峰修士偷偷低笑,那少女倒是一點兒都沒聽出自家師兄話裡暗藏的玄機,反而當真上前賠禮,一面道:「我叫姜書,師姐,我方才說話太無禮,抱歉。」

  這句倒還像點樣子,誰想緊跟著她又道:「可我還是覺得師姐看上去不像修士。今日是我生辰,又有神跡降臨,師兄們說過,此處只招待名門修士,紫虛峰不與雜人往來。」

  她成日耳濡目染紫虛峰那股風氣,多半沒覺自己的話怎樣盛氣凌人。

  燈下的令狐蓁蓁倒是很平靜:「你也不是很像修士,不過你不是也沒關係,我能與雜人往來。」

  姜書露出欽佩的表情:「是我狹隘了,師姐一視同仁的胸懷叫人敬佩,不愧是太上脈。」

  ……這孩子怕不是個傻的。

  幾個紫虛峰修士搖著頭趕緊把自家毫無心機的小師妹拖走,還指望她無邪人說無心話,臊一臊兩個太上脈修士,結果弄成這樣。

  眼看今日這場子多半是討不回來,趙振只得乾笑著作勢邀周璟三人上水榭欣賞伶人歌舞。

  周璟早已憋笑到肚皮疼:「多謝盛情,此處清淨些,我們只為炎神之宴而來,不欲擾了諸位雅興。」

  鬧哄哄沒完沒了的寒暄客套終於隨著紫虛峰修士們回到水榭上而結束,秦晞笑道:「不是挺伶牙俐齒的?」

  周璟搖著腦袋感慨:「不管是紫虛峰那個還是令狐,真要有這種小師妹也不錯,總比真話假話混著說,嘴裡沒個準的小師弟好。」

  秦晞把酒壺摁在他臉上:「少廢話,喝完這壺就走。」

  周璟這會兒哪裡還有半點走的意思,立時裝起傻來:「去哪兒?馬上都快子時了,還當真白來一趟榣山?」

  秦晞提醒他:「你忘了墨瀾伶人的事?」

  紫虛峰修士先前在傾仙城大張旗鼓挑伶人,墨瀾伶人正在其中,很可能真就被選中一同帶來了榣山。只是神跡將臨,威壓之下一切妖氣化為虛無,沒法摸準妖伶人們的位置。

  顧采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們一定小心那花妖的手段,雖然秦晞不覺著區區一介花妖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施展什麼手腳,不過身邊多了個「小師妹」,謹慎些總沒壞處。

  周璟不以為然地揚眉,卻沒有反對:「也行,喝完這壺,咱們上個障眼法,去外面看。」

  秦晞下意識又轉身找令狐蓁蓁,她顯然是吃飽喝足了,靠在樹上昏昏欲睡的模樣,彷彿根本不記得方才發生了什麼。

  也是,按她的性子,回姜書的那句不會是犀利諷刺,多半只是靈光一動的隨口應付,說完就忘。

  燈下飛雪如鵝毛,有幾片掉在她濃密的睫毛上,她連抬手擦拭的勁頭都懶得有,只微微偏了下腦袋,許久不見血色的面頰嫣紅似火。

  秦晞接過她手裡的酒壺,嗅了嗅殘酒,復又垂頭打量她泛紅的面頰與嘴唇:「這是烈酒,你喝了多少?臉好紅。」

  臉紅?

  令狐蓁蓁摸了摸臉,還真有點燙手,這可能是她第一次喝酒上頭。

  只是方才聽他們師姐師兄師妹師弟地說著,她不覺就想起自己的師父與二師姐。

  水清鎮把青銅傳信鳥遞出去後,每到一個城鎮,她即便是睡覺都要開著半扇窗,等師父再來信。可信再也沒來過。師父聰明得很,多半是發現信裡說給商人帶路是假的,為這事發脾氣懶得與她寫信。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她突然很想她們,想盡快見到她們。

  酒勁流肆時,皮膚上會蒸騰出溫暖的感覺,只怕太過短暫,她想緊緊抓住,於是不停地喝。

  秦晞猶在旁邊緩緩說著什麼,似是勸她不要再飲烈酒,沒一會兒,又伸手將她肩頭幾片雪花輕輕撣落。

  不知為什麼,特別想叫他一聲。

  「秦元曦。」

  令狐蓁蓁想到做到,立即就喚出了口,一面湊過去打量他。

  因覺他讓了兩步,她兩手毫不客氣捧住他的臉掰過來。

  給她看。

  秦晞索性閉嘴不說,反手把殘酒倒了。

  大荒人,多數時候擺出「有事說事,無事散夥」的利索模樣,然而奇奇怪怪的不著調之處也很多,譬如這動手動腳突然湊近的老毛病。

  不能慣著她,不然害他也要不著調。

  秦晞淡定地把她兩隻手扒拉下去,仍覺她不甘似的盯著自己。今日她眼尾沒有胭脂,只有酒意泛起在眼皮上的一點紅,襯得眼裡好似藏了一段迷離霧氣。

  這片霧氣正對著他繚繞。

  說起來,沒見她這樣看過其他人。這次是看風景的眼神,還是看人的眼神?

  秦晞垂睫迎上她的目光,那雙茶色寶石般的眼眸裡,他只見到自己的倒影——天頂忽然如有玉鐘輕輕敲響,其聲清曠而高雅,霎時間盤旋呼嘯的風聲便安靜下來,四下裡陡然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中。

  他點了點令狐蓁蓁的肩膀,仰頭望向天頂,輕道:「別看我,看那裡。」

  子時的天頂濃黑似墨,虛空處無窮無盡地墜落著星屑般的天火,瑩瑩絮絮,與漫天飛雪交雜一處。天火不焚一物,自虛空中生出,也於虛空中寂滅,細密而絢麗。

  秦晞手掌一抬,所有的燈火猝然熄滅,只有那些天火如星落,點亮了整座榣山。

  「像喚火術。」他聲音很低,「但這個很美,想不到大荒的神跡是如此。」

  「中土有很多神跡?」她同樣壓低聲音問他,像是怕驚擾這場神靈夢幻。

  他撥了撥頭髮,將玉清環撥去耳後:「有很多,不過……」

  不過都是些華美的景象,並沒什麼值得反復回味留戀的,不像這一刻的天火,不像這一刻的飛雪,無法讓他感到難以言說的美妙。他頭一次覺得大荒是如此美麗,視界裡所有東西都讓他喜悅而惋惜。

  因絢爛而喜悅,因留不住每一剎那而惋惜。

  令狐蓁蓁本想問他「不過」什麼,可瑰麗的天火之雨越來越密集,漸漸地,拼湊成了無數光怪陸離的幻象。

  有絕世美妙的神女們婆娑起舞,有人世間富貴繁華景象,有山高水遠的逍遙寫意,有竹葉滴雨的幽微玄妙。有父母喜得麟兒的溫馨,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愴。大至浩瀚宇宙,茫茫天地,小至蟲豸苦苦苟活,千變萬化,無窮無盡。

  萬古長河,朝夕風月。

  她漸漸看得眼花繚亂,莫名其妙便打了個呵欠,秦晞啞然失笑:「竟能看睏了,莫非醉酒的緣故?」

  旁邊的周璟又開始唯恐天下不亂:「睏了就靠著你元曦師兄睡一會兒吧。」

  老九誆令狐叫「元曦師兄」的時候,他可聽見了,面前就這一池渾水,他不伸手進去攪和兩下不甘心。

  誰想對面兩人反應出奇一致,就差異口同聲:「站著怎麼睡?」

  重點是站著睡嗎?

  周璟覺得自己錯了,面前不是渾水,而是一池黏手漿糊。

  不曉得這兩人到底怎麼回事,是他全然不能理解的關係,一試圖理解摻和就腦殼疼。

  一陣幽遠的低低吟唱忽然從水上傳來,漸漸愈行愈近,水域上竟駛來一艘偌大的華麗畫舫,燈火璀璨,如點綴了無數明珠般。畫舫周圍還跟著四五隻細長的柳葉小舟,上有數個伶人提燈搖曳而舞。

  船內不知誰家伶人,輕奏琵琶啟唇吟唱,音色渺渺然若一線游絲,卻連綿不斷:「飾玉梢以舞歌,體招搖若永望……月穆穆以金波,日華耀以宣明……」

  若有若無的甜美異香繚繞身周,不知何處來的微風吹拂雪粒,捲起無數濃黑花瓣,與千變萬化的幻象應和著,如游龍,如飛鳳,如霧氣,如山巒。

  有琵琶聲珠玉般濺落,令狐蓁蓁只來得及聽見周璟「咦」了一聲,琵琶聲突然陣陣催急,由弦底彈落的那些珠玉般的音色彷彿變成了實質的,一顆顆敲打心肺。

  她莫名感到一陣心悸,腦子裡嗡嗡亂響,膩人的甜香充斥口鼻,中人欲醉。

  不知過了多久,她倏地一驚,好似從迷夢中突然驚醒一般,驚疑不定地打量四周。

  還是榣山,還是那座水榭,然而妖霧茫茫,漫天的雪與漆黑花瓣交雜一處,什麼都看不清。

  風雪嘶嘶,妖嬈的唱腔仍從水上細細發來:「神安坐,翔吉時,共翊翊,合所思……」

  令狐蓁蓁下意識喚了一聲:「秦元曦?」

  沒有人回答,原本應站在她身畔一同欣賞幻象的秦晞和周璟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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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三章 炎神之宴(下)

  雪地上有兩行腳印,分別往不同方向延伸開很遠——是他們倆的?!

  令狐蓁蓁拔腿便追,一直上了九曲橋,便見其上正有許多修士仰頭欣賞天火幻象。

  詭異的是,他們如木雕般動也不動,亦無人說話,唯有表情千變萬化,有的皺眉,有的傻笑。

  她推了推其中一個修士,他的反應比常人慢了百倍也不止,極緩慢地轉了下身。

  九曲橋外,燦若明珠的畫舫已駛到最近前,一身華美黑裙的伶人唱到尾聲,旋身間目光正對上令狐蓁蓁,極短暫地驚詫了一瞬。

  是忘山伶館的墨瀾伶人。

  原來是她,她竟真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腳。

  令狐蓁蓁縱身而起,似一隻張開翅膀的鳥,落下時,人已在畫舫上。

  沒有樂聲,伴隨畫舫的柳葉小舟上那些伶人們也不再舞蹈,船上的每一個伶人都如橋上修士們一般,動也不動。

  只有眼前的墨瀾,款款躬身與她優雅行禮。

  令狐蓁蓁問:「是你幹的?」

  「姑娘說笑了。」墨瀾聲線婉轉,「炎神之宴乃神明之跡,幻象萬千,多少人曾被天火所惑,就此消失,實非罕見。奴不過一介小小伶人,哪裡能做到這種地步。」

  令狐蓁蓁對大荒之妖的作派很熟悉,與之廢話毫無意義,她藕色的長袖只一揚,寒光乍現,短刀刀尖已靜靜指著墨瀾腰上的黑色牡丹。

  「撤了妖術。」她緩緩道。

  墨瀾不退反進,向前走了兩步,柔聲道:「姑娘家動刀動槍的多嚇人……」

  話語驟然斷開,她捂著腰疾退兩步,黑牡丹已被短刀釘在甲板上,很快便寸寸皸裂,最終化為黑灰消散在風雪中。

  墨瀾面色驟然變得陰沉,過得片刻,她忽然低聲道:「你知不知道,他死在令狐羽手裡。如今殘留的屍身又被你打碎,他等於死在你們姓令狐的手上兩次……」

  令狐蓁蓁不等她說完,已似離弦的箭一般竄出。

  還真被秦元曦說中了,腰上的黑牡丹不是她的真身。

  不過花草妖多半孱弱,行動間不比獸妖迅捷凶悍,尚可一戰。她可不會什麼術法,不能站在這裡等花妖砸妖術,先下手為強才行。

  四下裡忽然起了一陣狂風,亂花迷眼,令狐蓁蓁反應奇快,當即橫刀於胸疾退數步,只覺妖霧比先前濃了無數,竟全然看不到邊界,甜膩的濃香熏得她眼睛生疼。

  下一刻,墨瀾的聲音便從高處傳來:「原先見你不過一介普通女子,我還有些不忍,如今看來令狐後人果然有門道。但我勸你不要掙扎,乖乖站好,免得一不小心丟了手腳,未免美中不足。」

  無數濃黑花瓣被妖霧裹挾著如刀劍般亂刺,令狐蓁蓁在畫舫裡上躥下跳地躲,霧氣彌蒙中,隱約只能望見墨瀾現了妖相,一朵巨大的墨玉牡丹簪在耳畔。

  秦元曦那傢伙每次都說中,她果然是血脈更珍稀的墨玉花妖。

  令狐蓁蓁一回身,短刀疾射而出,劈向她耳畔的牡丹,不防身前「嗡」一聲響,密密麻麻的青光自妖霧中迸發而出,一沾上那些木雕般的伶人,便立即縮成一團青光繭。

  這不是昌元妖君的妖言結界嗎?!

  她靈活避讓開那些層層鋪開蛛網般的結界,躲在一隻吹奏樂伶身後,急道:「是湯圓妖君要你來抓我?」

  她一直以為是大荒妖厭惡中土修士,所以巧使手段,搞了半天沖著她?為什麼?

  墨瀾冷笑起來:「你莫要再妄動,兩個太上脈修士已被我送出去了,絕無可能來救你,拖延下去只會叫你吃更多苦頭。」

  她指尖一撥,彈了隻裝滿酒的青玉杯懸在令狐蓁蓁眼前,酒液淺紅而渾濁,竟好似被滴了血。

  「飲了此酒,我叫你做個好夢。」

  令狐蓁蓁捏住酒杯,只覺陣陣發膩的甜香溢出,縈繞鼻端。

  她一下想起當日去忘山伶館,墨瀾語笑嫣然地來敬酒,整個二樓雅間裡都彌漫著這股香氣,周璟還抱怨酒味都被蓋下去了。

  這酒必然有問題,兩個太上面消失多半與此有關。

  她想了想,道:「在我喝之前,能不能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何?」

  墨瀾語氣輕蔑:「看來正如萬鼠妖君所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令狐羽竟還留著恥辱心,沒叫後人知曉自己是什麼東西。你想知道原因,等南荒帝把你碎屍萬段後,自己下黃泉問令狐羽吧!」

  令狐蓁蓁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我是那個令狐羽的後人?」

  「你想說不是?」墨瀾滿面恨意,「看看你的下巴,看看你的鼻子,跟令狐羽真是一模一樣!看到你這張臉,我就想起令狐羽如何殘殺我的夫君!你們姓令狐的,一個殺他,一個毀他妖身,我與你們不共戴天!」

  不是她先動手的嗎?怎麼搞的好像她在欺負她一樣?她就曉得大荒的妖不講道理。

  「你還不喝,還心存僥幸?是不是要我砍了那兩個太上脈修士的腦袋來給你看,你才肯死心?」墨瀾冷冰冰地問。

  砍腦袋?!太上面這麼不中用的?!蔥花成天吹什麼名門中的名門,以後可別胡吹了!

  令狐蓁蓁極果斷:「不必!我喝!」

  她仰頭灌下杯中帶血的酒,只覺濃香繚繞口鼻間,那頭暈目眩的感覺又來了。

  墨瀾見她飲了酒,便微微鬆口氣:「想不到對付你一個普通人,還得三法俱全。」

  她身為墨玉花妖,天生香氣與妖氣摻雜一處,自記事起便苦修幻香摧魂陣這一門最艱難也最高深的妖術。

  此陣共有三法,香氣為一法,歌聲為一法,血酒為一法。向來迷倒尋常修士,只需香氣與歌聲二法便已足夠。而三法俱全的幻香摧魂陣,任憑多厲害的修士也要入彀,陷入幻境由她擺布。

  墨瀾走去令狐蓁蓁面前,細細打量她。

  真像,她長得真像令狐羽。

  先前萬鼠妖君與三公子找來,告訴她令狐羽有後人的事,她還擔心認不出,誰想在天音樓,茫茫人海裡,她一眼便望見了她。

  為此,當日她刻意做足了架勢,原想誘得兩個太上脈修士親自來一趟忘山伶館,不料太上脈終究非同尋常,他們沒上鉤,倒是三才門的人上了鉤。

  雖費了番工夫,到底還是讓太上脈修士來了伶館。昌元妖君想活捉他們,穩妥起見,先餵他們飲血酒才行。

  只是沒想到,令狐羽的後人也這麼難對付。

  墨瀾盯著令狐蓁蓁看了許久,仇人的臉近在咫尺,驟然觸動她塵封許久的回憶,像是往水潭裡砸了顆巨石,漣漪久久不能平息。

  妖的壽命綿長,可她綿長的歲月裡愉悅的時候極少,唯一有些光彩的便是與夫君在一處,只可惜這點光彩也被迅速抹滅,夫君死在令狐羽手下。

  她只覺殺意奔騰,恨不能一刀劈下,削斷自己扭曲了數十年的恨意。

  不過這不是她能做的,畫舫即將泊岸,外間自有妖君等候,她的任務到此為止。

  墨瀾退了兩步,聲音冷淡:「這是你的命,別怪我。」

  話音剛落,呆滯若木雕的少女忽然動了,寒光若游龍般一閃而過,將她耳畔的墨玉牡丹削去小半花瓣,她痛得慘叫一聲,下一刻,牡丹便被一隻手飛快搶走。

  本應沉溺迷魂幻象的令狐蓁蓁伸指在喉間一點,摻血的酒液便盡數吐在了甲板上。

  她看了看手中花,又望向墨瀾,語氣很平淡:「我都不認識令狐羽,更沒得過他的什麼好處,他做的事與我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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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8:2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四章 無名刺殺

  墨瀾萬想不到一個普通女子竟難纏到這種地步,此時真身被抓,扯碎也是一眨眼的事,她不懼反笑:「有本事你殺了我!」

  令狐蓁蓁搖了搖頭:「你把這個陣撤了,我不殺你。」

  墨瀾聲音嘶啞:「你不殺我,終有一日我還是要來殺你。我這次敗了,敗在不知為何幻香摧魂陣獨獨對你無用!但你終究只是一介普通人,真以為拿你沒辦……」

  她忽然又慘叫一聲,縮在甲板上瑟瑟發抖。

  令狐蓁蓁丟下一片花瓣,問道:「你剛才提到老鼠妖君,所以是他想捉我?」

  她總算理順這事兒了,老鼠妖君捉了她之後說了一堆奇怪話,那時她不懂,原來為著她是令狐羽後人。墨瀾還提到南荒帝要把她「碎屍萬段」,多半是要將她送給南荒帝邀功。

  令狐蓁蓁突然吸了口氣:「老鼠妖君也在這裡?」

  幻香摧魂陣看起來像不分彼此統統放倒的厲害招數,妖君自是不會進來,他不進的話,只能等人出去——怪不得兩個太上面都被迷惑著往外走!方才那個妖言結界……不好!還有湯圓妖君參與!

  「你終於想明白了?」墨瀾吃吃笑著,「你可以繼續折磨我,不過那兩個修士只怕就要沒命,萬鼠妖君對他們可是恨之入骨!沒了修士庇護,你又能躲到哪裡去?」

  令狐蓁蓁皺緊眉頭:「你們還要殺中土修士?」

  九曲橋上忽然傳來姜書的叫聲:「是太上脈師姐在說話?師姐!出什麼事了?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情況已經不叫「有些不對勁」了吧?明明是非常不對勁。

  柔弱的風細細吹來,只將妖霧吹散開一丁點,姜書紫色的身影緊靠橋邊,還在叫喚:「師姐為何在船上?我師兄們還有其他修士突然都不動彈了!你們那邊……」

  「是牡丹妖搞出來的陣。」令狐蓁蓁直接打斷她的話,「你沒被迷暈?」

  「牡丹妖?!師姐在對付她?我來幫忙!」

  這位紫虛峰的年輕女修士一聽說對付妖,莫名興奮了起來,奈何妖霧太濃,她看不清畫舫具體位置,只能說個不停:「我方才也覺頭暈!像是昏睡了好一會兒,是牡丹妖搞的鬼?好厲害!不過我有師父給的異寶,不怕這些,師姐你沒事?太上脈兩個師兄呢?難道他們也中了這個迷魂陣?!不是說太上脈修士都十分厲害麼?!」

  她可真囉嗦。

  令狐蓁蓁站起身,毫不客氣將那朵碩大的墨玉牡丹握在掌中微微一揉,墨瀾這次連叫都沒叫一聲,登時暈死過去。

  四下裡的妖霧迅速消散,姜書終於看清船上的情形,急叫:「我來幫師姐!」

  她驟然拋出腰上掛著的一隻小巧白銀鈴鐺,迎風長了一人多高,「呼」地一下重重砸在甲板上,令狐蓁蓁只覺畫舫差點被掀翻,天旋地轉之下,她一頭栽進水裡——她這是幫什麼了幫?幫倒忙嗎?

  姜書急得亂蹦:「師姐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第一次用收妖鈴……」

  她有事,事情可大了。

  令狐蓁蓁急急在水裡游動,冰冷刺骨的水瞬間便把懷裡塞的一大堆避字訣符紙浸了個透濕,她冷得面色煞白,四處尋找可以上岸的地方,但那九曲橋建得甚高,全無下手之處,只能使勁往前游。

  姜書在九曲橋上一頓跑:「師姐!前面有矮一些的地方!我拉你上來!」

  令狐蓁蓁聲音發抖:「先去叫醒你的師兄們,外面有厲害的妖君要殺修士!」

  姜書大吃一驚:「妖君殺修士?!兩位太上脈的師兄嗎?他們難道真被迷暈了?!」

  令狐蓁蓁奮力向前游:「快去!」

  *

  軟靴踩在雪地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冰涼。

  秦晞望向山頂瑩瑩絮絮星落般的天火,覺著自己似乎不該在這兒,他應當在一片水域,身邊應當有一個奇怪的姑娘。

  不焚一物的天火緩緩落進雪中,突然間,光影倒懸變幻,漫山遍野飛舞的大雪頃刻消失,一線細如鉤的殘月遙掛天際,四下裡荒煙蔓草,不知何處野地。

  秦晞心中驟然一凜,這是……大半年前遭遇刺殺的地方。

  對了,那天他是迷路了,在陌生荒地中思索究竟是自力更生找著路,還是等周璟罵罵咧咧地尋來。

  最後決定,還是等他來穩妥些,畢竟身上裝了件不同尋常的神物,謹慎為上。

  從東海染了滿手血腥帶回的神物正無聲無息地盤踞體內,明明神物沒有重量,他卻覺沉甸甸地,心裡又是滿足又是得意。

  濃厚的黑暗裡,忽有烈焰攢動,蛇一般圍著他繞了一圈。

  秦晞並沒有動。

  暗殺,當面截殺,群起而殺,這些事在中土仙門時有發生。尤其地位高超到了太上脈這種境界的仙門,最普通的修士都可能身懷異寶,自然無數人與妖覬覦。

  從能出門的那天開始,類似的事他已經歷過無數次,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如泣如訴的尖嘯聲自背後幽幽而來,秦晞懸在髮間的玉清環飛快一晃,柔和的清光立即籠罩周身。他甚至傲慢得連頭也不回,向來清光化刃已足以應付九成的刺殺者。

  下一刻他便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價。

  尖嘯聲倏忽到了身側,是一枚飛刃,長三寸左右,比普通的飛刃要短上一半,通體瑩潤,飛轉間快到全然看不清,輕而易舉便繞過清光化刃,小鳥般撲進他懷裡,穿胸而過。

  胸腹間冰寒徹骨,秦晞垂下頭,只見鮮血迅速染紅衣襟。

  濃煙滾滾,淒豔的火光夾雜其中,映紅了半邊天空,他渙散的視線只來得及捕捉到遠處一閃而過的黑色身影。

  秦晞竭力試圖看清那個人,他的時間不多,短短須臾間,因為馬上會發生更離奇的事。

  藏在體內的神物,絕無可能被奪走的神物,即將隨著鮮血一同離開他,被刺殺者奪走。神物離體那難以想像的巨痛會瞬間吞噬他的神智。

  被刺殺很常見,遇到極難對付的也正常,可神物能被奪走卻太過匪夷所思。

  不該有人知道他當時帶著它,即便知道,也絕不可能搶得走。但偏偏它就是被搶奪,甚至再也找不到一絲痕跡。

  所以,要快,他要看清,刺殺者是誰?到底是誰?

  可他還是什麼都沒看清,四周驟然一片漆黑,沒一會兒,又是一線鉤月遙掛天際,荒煙蔓草,杳無人煙。

  秦晞突然笑了。

  何等難得的機會,他竟然也會中迷魂之類的妖術,甚至恰好陷在那場刺殺裡。

  雖然距離刺殺已過去大半年,可看來那些細節他一絲一毫都不曾忘,完完整整地重現在幻境中。

  懸在髮間的玉清環急急晃動起來,頃刻間無數鐵荊棘貼著身體驟然鋪開,氣吞山河一般在他周身圍出百尺的禁地。

  真該謝謝這個迷魂妖術,比做夢踏實多了,這次他一定要看清那奪走神物的刺殺者是誰,誰都別想干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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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8:4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五章 無解怒火

  令狐蓁蓁渾身滴著水跑進水榭時,姜書正揪著趙振的衣襟,使勁抽他巴掌。

  「于飛師兄!快醒過來!」她急得滿頭大汗,可憐的趙振已被扇得兩頰通紅,依舊如喝醉了似的只會傻笑。

  「師姐!我怎麼都打不醒!這怎麼辦?!」她就差跟著傻哭。

  令狐蓁蓁抄起一把白雪塞進趙振後領裡,他立即凍得一個哆嗦,醉酒般的眼神漸漸恢復清明。

  「舀一盆水潑他們。」令狐蓁蓁擰乾頭髮,「情況你說,叫他們快點跟上!」

  她狂奔出行宮,榣山又是刮風又是下雪,這麼會兒工夫衣服都凍硬了,真是冷得鑽心。

  可她必須要找到兩個太上面,細究起來,這些麻煩都是因為她,絕不能讓他們出事。

  風很大,雪地很滑,令狐蓁蓁跌跌撞撞地在林間狂奔,忽然便望見林間突兀地生了一片鐵荊棘海,秦晞周身纏繞著沉重的鐵荊棘,動也不動站在中心。

  是受傷?是被人困住?

  令狐蓁蓁拔出短刀便往堅硬無比的鐵荊棘上砍,剛劈兩下,那漆黑的荊棘海便遲疑而緩慢地有了反應,荊棘枝條捲曲舒展開,波浪般此起彼伏,朝她寸寸逼近。

  「秦元曦!」

  她大聲叫他,撿了塊石頭毫不客氣擲出,「咚」一聲砸中他腦袋。

  秦元曦沒動靜,鐵荊棘海卻跟受了什麼威脅似的一下暴起,呼啦啦潮水般鋪天蓋地撲來。

  令狐蓁蓁大驚之下轉身便跑,冷不丁被一根荊棘拽住手腕,冰冷鋒利的尖刺一根根扎進血肉,她當即反手便狠狠劈下。

  然而這術法化作的荊棘比鐵還硬,她砍得指骨疼痛欲裂,還是沒能劈斷,很快又被數根荊棘枝條纏住四肢,痛得渾身冷汗。

  身後忽然有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狂笑起來:「不枉我等到現在!這自相殘殺的戲有意思!」

  令狐蓁蓁不由重重抽了口涼氣。

  這才真真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她急忙扭頭,果然便見久違的萬鼠妖君懸在荊棘海之外,一副要吃人的猙獰模樣。

  危機下她也不知從何處突生一股氣力,短刀急揮,瞬間斬斷所有枝條,轉頭賣力朝行宮狂奔,只恨肋下沒生翅膀。

  萬鼠妖君倏地大吼一聲,妖雲陡然伸長十幾丈,沒頭沒腦朝她捲過來。

  她在溜滑的雪地上躲得狼狽,偏生手腳凍得不利索,踉蹌著躲過一波妖雲,終究沒躲過第二波,妖雲死死纏住她兩條腿,拖著滾了老遠,她只覺渾身皮都要拖爛,連聲道:「別拖!我和你走!」

  她終究不是修士,遇到妖君只有乾瞪眼的份,他們的差距大約有假山與真山那麼大。

  萬鼠妖君哈哈大笑,飛快收回妖雲,將她一把捏在利爪中。

  先前兩個太上脈修士都出來了,令狐後人卻遲遲不出,他還以為墨瀾那邊出了什麼岔子,想不到這令狐後人竟自投羅網,真乃意外之喜!

  總算沒有白來一趟西之荒,昌元果然還是有一手,他也終於明白什麼叫「合適的時機」,「合適的手段」。

  恰逢幾十年一次的炎神之宴開啟,神跡之下,妖氣被壓制到近乎虛無,不至於讓修士們對妖君磅礡的妖氣心生警惕;炎神之宴結束後時常有人失蹤,幾個修士消失也不會引發猜疑,此乃合適的時機。

  而那個叫墨瀾的花妖竟是極珍稀的墨玉牡丹血脈,三法俱齊的幻香摧魂陣幾近無敵,且防不勝防,此乃合適的手段。

  天時地利人和俱齊,計劃總算是成功了一半。

  萬鼠妖君恨恨望了一眼荊棘海中心的年輕修士,雖然恨透了這小賊,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實在厲害,明明中了幻香摧魂陣,還以為手到擒來,結果鐵荊棘術鋪開瞬間殺了十幾個妖兵,若非他跑得快,只怕也是重傷。

  照這情形看,他大概是沒法將這小賊帶走了。

  也罷,反正最重要的令狐後人到手,三公子那邊也順利捉了另一個太上脈修士,這筆賬只有恢復妖君封號後再慢慢算。

  他將令狐蓁蓁拽到面前,利刃似的爪子比了比,彷彿考慮戳穿她哪個地方不會死,又能把她安穩掛在手上。

  她敏銳地察覺了他的意圖,急道:「別戳,會死!死了沒法獻給南荒帝!」

  萬鼠妖君銅鈴大的慘綠眼睛死死盯著她:「哦?知道要被獻給南荒帝,你不怕?」

  「怕。」

  可他覺著她好像不怕,還有心思跟自己一唱一和,語氣還挺淡定的,他要先弄斷她一條腿,殺殺她這股莫名的淡定勁,看著就討厭。

  令狐蓁蓁又一次敏銳地察覺了他的意圖,連連搖手:「你想聽什麼?別掐!我們可以慢慢說!」

  萬鼠妖君忽覺有什麼不對,眯眼看她:「你怎麼沒被幻香摧魂陣操控?」

  她慎重地思考了一陣:「可能因為我是令狐後人?」

  令狐後人有個狗屁關係!當年令狐羽自己都中過幻香摧魂陣!

  萬鼠妖君覺著她又在耍自己,立時便欲折斷她的四肢,冷不丁一道電光劈在頭頂,他渾身一顫,便見漆黑無光的荊棘海鋪天蓋地而來,亂舞的巨蛇一般,頃刻間便將令狐蓁蓁吞噬進去。

  完蛋!她要被撕成碎片!

  令狐蓁蓁竭力護住眼睛,但覺無數柔韌卻並無刺的枝蔓緊緊纏住身體,倏忽間扯著她倒退,又猛然停下,她結冰的長髮被這股力道帶得狠狠飛起,再重重砸在臉上,痛得要命。

  翠色的風雷術海潮般鋪開,雷聲尚未傳來,她身上已是一鬆,當頭撞進一人懷中,一雙胳膊緊緊抱住了她。

  暖洋洋的曬乾花草香氣鋪天蓋地。

  秦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是罕見的冰冷:「把耳朵捂上。」

  心情極差,從未這麼差過。

  他在那場幻境中守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記不得有多少次輪換的殘月與烈焰,卻始終無法看清刺殺者。終於不得不承認,從回憶裡揪出下手者是不可能的,從一開始就這樣簡單殘酷,沒看清就是沒看清。

  秦晞帶著巨大的失望與殺意從幻境中脫身,第一眼見著的景象便是萬鼠妖君手裡提著令狐蓁蓁,她身上血跡斑斑。

  一瞬間,他好似又看到她血肉模糊躺在妖君地宮裡的模樣。

  令狐已因為他的疏忽重傷瀕死一次,作死的萬鼠妖君還要再來一次,還當著他的面。

  磅礡的殺意似烈火燒心,秦晞壓制不住,也不想壓制。究竟是沖著這些胡作非為的大荒妖,還是為著那場刺殺,他也再分不清。

  低沉可怖的雷聲陣陣傳來,鮮亮翠綠的風雷術法不多不少,鋪開百尺,不再是轟雷炸裂般的聲勢,反而極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嗡鳴聲。

  萬鼠妖君如一片毫無重量的羽毛,狠狠被拽了進去,巨大的身影在其中顛倒調錯,漆黑妖血從他五官裡濺射出來,明明極痛苦,卻發不出聲音,其慘狀令人毛骨悚然。

  秦晞下意識摁緊懷裡的人,可她抖得厲害,盡管依言緊緊摀住了耳朵,多半還是吃不消風雷術的聲勢。

  翠綠的光潮終於收回,萬鼠妖君像一塊被擰乾的抹布砸在地上,看上去只剩一口氣。

  糟糕的是,令狐看上去好像也只剩一口氣了。

  秦晞懊喪地鬆開手,卻覺她沒骨頭似的順著他整個人往下呲溜,竟已暈了過去。

  不曉得什麼緣故,她像是掉進過水裡,衣服和頭髮都結了冰,而且看著像是在地上被拖了一段,衣衫破裂,斑斑點點的血跡滲出來。

  可她最重的傷在手腕,被鐵荊棘術刺穿,血流不止。

  真是沒常識的大荒人,鐵荊棘術怎能碰?

  無名的怒火開始灼灼跳躍,找不到可發洩的對象。

  秦晞一言不發療完傷,脫下身上的霜色氅衣罩住她,便在此時,行宮內傳來動靜,修士們終於吵吵嚷嚷地找出來。

  他們多數是被姜書用冰水潑醒的,一個個滿頭結冰,什麼情況都沒搞明白,就被告知外面有妖君要戕害太上脈,只得慌忙出來尋找,此時乍見萬鼠妖君幾乎成了老鼠乾,登時紛紛驚呼。

  趙振面頰上猶帶被抽出來的紅痕,只急急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鼠妖莫不是那個被褫奪了封號的?為何他……」

  秦晞掃視一圈,沒見著周璟,便道:「這些回頭說,我先去找叢華。」

  趙振終究老成些,急忙攔住:「榣山甚廣闊,只怕還有什麼厲害妖類潛藏,萬鼠妖君和這位師妹先讓我師弟妹們送回水榭,我們剩下的去找叢華兄,有紫合鏡在,斷不會錯過一絲痕跡。」

  送回去?又讓她在這危機四伏的地方離開視線?不可能。

  秦晞一把將昏迷不醒的令狐蓁蓁抱起:「我帶她一起。」

  *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周璟失蹤了。

  修士們幾乎把榣山翻了個底朝天,他卻像一片融化了的雪花,毫無痕跡。

  趙振見秦晞眉頭緊皺,便安撫道:「叢華兄修為精湛,不至於被大荒這裡的妖所害,等天再亮些我們上妖獸坐騎再細細找一遍。只怕行宮那些妖兵守衛也要醒了,此事絕不能叫他們發覺,我們先回去。」

  秦晞低聲道:「……他是被劫走了。」

  周璟於劍道武行上十分犀利,術法卻不算上乘,遭遇摧魂陣自然更難以脫身。他倒是不擔心周璟輕易丟命,身為太上一脈的修士,比眼下更可怕的危機都遭遇過,唯一不確定的是,昌元妖君究竟打算幹什麼。

  如今想來,炎神之宴下,妖氣被壓制到虛無,修士無法察覺,且神跡素有惑人失蹤的傳聞,確然是動手的最佳時機,可見這是佈置周密的計劃,絕非衝動行事。

  然而,為何?

  大荒的妖君們雖然個個囂張跋扈,但能當上妖君,總歸要有些眼光見識的。百年前一戰,太上脈讓大荒吃足了苦頭,連荒帝也要讓三分,兩個妖君卻陰魂不散,從南之荒追到西之荒,難以相信是為了欒木與臷民莊憤恨至此。

  「回水榭。」

  他有很多話要問萬鼠妖君和那個牡丹花妖。

  誰想水榭裡卻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眾修士剛踏上九曲橋,便見白玉台上橫著一隻巨大的銀色收妖鈴,本應被困在其中的墨瀾伶人正被一位絕色女妖提在手中。

  女妖長裙如金光織就,身量高挑,正是忘山伶館的虞舞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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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8:5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六章 兩件事情(上)

  橋上橫七豎八倒了幾個年輕的紫虛峰修士,姜書面朝下躺在台上,不知死活。

  趙振驚得三魂沒了兩魂,疾步上前將她撈起,所喜尚有氣息,然而五官裡細細流下幾行血,竟是受了極嚴重的內傷。

  「是你做的?!」

  他不等回答,紫合鏡已化作一道紫光騰飛空中,鏡面映照處,飛雪頓止,眼看便要將虞舞伶鎖在當場。

  她金色長裙後好似有一條看不見的長尾,動作疾如閃電,眨眼間人已到了趙振面前,瞳仁豎成一條線,語氣陰森至極:「墨瀾的真身在哪裡?」

  趙振一展長袖將她揮開,忽聽秦晞開口道:「這是蝠聲術,昌元妖君來過?」

  虞舞伶又如急急遊走的蛇,驟然竄到他身前,這次不單瞳仁豎起,連獠牙都快露出來了:「先回答我的問題!墨瀾是你們打傷的?她真身呢?!」

  秦晞退兩步避開她那兩根看著怪可怕的獠牙,只覺懷中昏睡的令狐動了動,掙扎著要下地的樣子。

  他收緊雙臂,牢牢箍住她:「不要動。」

  情況撲朔迷離,天知道虞舞伶是站哪一邊的,她若發難,勢必聲勢極大,人還是他抱著穩妥些。

  令狐蓁蓁不再掙扎,仰頭直視怒發如狂的虞舞伶,輕柔的聲音裡帶了一絲虛弱的沙啞:「墨瀾是我打傷的,真身在我這裡。」

  「神工君弟子,你須得給我一個理由!」

  別管虞舞伶跟師父關係怎麼好,大荒妖就是妖,永遠毫無道理的囂張,一副老子天下最有理的模樣,都是被鐵律寵壞的性子。

  令狐蓁蓁道:「她和湯圓妖君他們是一夥的,放了摧魂陣要捉我。你為什麼在這裡?還問我要她真身?你也是一夥的?」

  「他們也配?!」虞舞伶鄙夷地冷笑起來,忽地收了妖相,朝她伸出手,「把墨瀾真身還我,花草妖離真身太久會死。」

  令狐蓁蓁搖頭:「不給,她要殺我。」

  虞舞伶吸了口氣,神色慢慢平靜下來:「你放心,她再也出不了手。這樣吧,我此次來有兩件事,第一是為了尋墨瀾回去,第二倒是為著你。神工君弟子,兩件事我們一件一件來。」

  「等一下!」趙振厲聲喝止,「我們憑什麼相信你?你與墨瀾都是忘山伶館的伶人,她放了幻香摧魂陣,你呢?還有,捆在這裡的萬鼠妖君去了何處?!你放走了?!」

  虞舞伶此時怒氣已退,只像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看了他一眼,淡道:「第一,忘山伶館與此事無關;第二,昌元妖君來過,人是他傷的,也是他搶的,原本還想搶墨瀾,被我攔下了;第三,少年郎不識好歹,若非我來得及時,這幾個修士遠不止傷這麼輕。我還有事與神工君弟子說,你與其和我吹鬍子瞪眼,不如趕緊替他們療傷,蝠聲術越往後越痛苦。」

  雖然不想承認,但她說的有道理,得趕緊給師弟妹們療傷。

  趙振恨恨怒視她片刻,終於還是抱起姜書走進水榭,修士們療傷的療傷,問詢的問詢,痛罵的痛罵,四下裡鬧成一團。

  看出虞舞伶並不想旁邊有人打擾,秦晞輕輕把令狐蓁蓁放在地上,抬手又解下一直拴在髮辮上的玉清環,放進她外面氅衣的袖子裡,聲音很低:「衣服不要脫。」

  「少年郎疑心重。」虞舞伶語帶譏諷,「佔不了她多久,快些讓開。」

  秦晞笑了笑,轉身也進了水榭。

  「哪兩件事?」令狐蓁蓁揉著莫名疼痛的腦殼兒,望向虞舞伶,「說吧。」

  這位蛇妖舞伶顯然很欣賞她的乾脆俐落,千嬌百媚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先說第一件,我找你要墨瀾真身的緣故。館主對阿初的審問已結束,確認當日對兩位三才門修士出手的人正是墨瀾,為防她逃跑,我才親自來榣山尋她。」

  令狐蓁蓁偏頭想了想,當即伸手入懷,取出一朵巨大的墨玉牡丹,原本重重疊疊的花瓣已被她削去小半,整朵花顯得十分黯淡。

  「把第二件事說完,我就把真身給你。」她說。

  虞舞伶特別喜歡她這般快人快語的作風,又笑了一下,正要開口,卻聽原本昏迷不醒的墨瀾發出嘆息般的呻吟,微微一動,竟是醒了。

  「真身……真身……還我……」她聲音極痛苦,兩手在雪地裡無助地亂刨。

  虞舞伶長長的金色裙擺忽如蛇尾般扭曲款擺,重重壓在她背上,她聲音極冰冷:「墨瀾,你可知罪?」

  墨瀾喘息粗重,過得片刻反而安靜下來,淡道:「那個小蝶妖把過錯都推給我了?」

  虞舞伶緩緩道:「她叫阿初,她為你而死,你連她名字也不願提。」

  「死?」墨瀾愣了一瞬,又笑起來,「是你們殺的,反倒怪罪我,什麼道理?」

  「你真不知是什麼道理?」虞舞伶反問,「阿初年幼又愚魯,成天盼著早些長大,做真正的伶人。她那麼仰慕信任你,你說的那些修士泡酒的鬼話,她怎會不信?」

  墨瀾還是笑:「我不過與她提了一下,事情都是她一廂情願做的,現在卻來怪我?」

  虞舞伶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既沒有怪你,也沒有牽扯到你,是館主用了搜魂術勾出來的記憶。你見多識廣,自然曉得搜魂術是何等酷烈術法。她下午剛死,死前一直在哭,求我放過你。她總說這是心甘情願,可我替她不甘願。」

  說到這裡,她移開視線不再看她,又道:「你覺得阿初什麼都不知道,你錯了,她什麼都知道。」

  起初只是一隻小蝶妖出於本能對花妖的仰慕。花妖美麗溫柔,和蛇妖舞伶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與小蝶妖偶爾談談心,替她排解那些天真而愚蠢的憂鬱。

  對花妖而言,這只是最平凡的往來,為了在伶館安身立命,她和誰關係都不錯。可是小蝶妖將她引為知己,什麼話都願意和她說,什麼事都願意相信她。

  「昌元妖君派人與你私下聯繫,阿初是知道的。」虞舞伶的聲音漸漸不再淡然,「你成心把她拉下水,騙她修士泡酒,讓她替你藏匿三才門修士。她知道你沒把話說全,卻還是信你,甚至為了不叫我發覺你對修士下手,偷偷把『鬼容露』下在浴池裡,讓我以為是對家伶館下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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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9:0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七章 兩件事情(下)

  其實還不止,當日阿初包攬下罪責後,她住處裡的所有物事也被館主封了,令人驚異的是,床下還藏了許多信件,都是虞舞伶寫給神工君求避穢避邪符的,全都被她扣下了。

  「誠然阿初是個再愚蠢不過的蝶妖,甚至為著貪財露出破綻。她對不起我,對不起伶館,對不起那些修士。唯獨沒有對不起你。」

  虞舞伶這幾句話說得隱含怒意,停了很久,方道:「你很聰明,也夠冷血。我更知道你或許有你的苦衷,但是,你利用了她的無知,卻還要反過來嘲笑她,我不允許。」

  墨瀾面上一絲血色也無,死死盯著她,顫聲道:「明明是你們殺她!她罪不至死……」

  「她確然罪不至死。」虞舞伶冷冷打斷她,「然而,身為小伶人朝我下惡咒、扣押我私人往來信件、戕害中土修士、販賣修士異寶。在這之後,卻始終包庇真兇,館主用搜魂術是得到了西荒帝陛下的許可。忘山伶館講規矩,不像你。不過你不用怕,阿初的遺願是盼你安然無恙,我已應下。你是伶館的新搖錢樹,館主更捨不得拿你怎樣。從今往後,我會牢牢看緊你。」

  無形的蛇尾重重壓下,墨瀾再一次暈死過去。

  虞舞伶難得露出一絲疲態,望向令狐蓁蓁:「事情經過差不多是這樣,也算給你們一個交代。不過有關墨瀾,我有些話告訴你。她對你出手或許因著什麼陳年恩怨,但我還知道一件事,她的內丹曾被人取走半個,多半為了要挾她做什麼事。我猜測興許她是被要挾了,若是昌元要挾,背後必有極大隱情。所以我不是為她辯解,而是給你個忠告。」

  「什麼忠告?」

  「這便與我說的第二件事有關。」虞舞伶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上面赫然蓋著師父的印簽,「這封信是五日前送來伶館的,恰好被阿初扣下,我也是昨天翻撿才發現。」

  令狐蓁蓁蹙眉翻開信紙,師父寫信一向簡潔,只提及「有一件極為難焦慮之事」,要過來與虞舞伶「當面商談」。

  虞舞伶道:「信上是說了要來拜訪我,可我並沒見到神工君。當然,你師父脾氣古怪,這種說來卻又爽約的事常見,但你既是令狐羽後人,昌元老兒想把你抓走,爪子都伸來西之荒了,其中又牽扯到用妖丹要挾墨瀾,難保不會牽連神工君。這便是我的忠告了,你要小心,更要叫你師父小心。」

  令狐蓁蓁將墨玉牡丹遞過去,緩緩問:「你知道我是?」

  「原來不知道,我又沒見過令狐羽,是館主對阿初用搜魂術才曉得的。」

  虞舞伶接過牡丹,在掌中一轉,墨瀾的身體立時化作一團輕煙沁入花瓣。

  兩件事辦完,她返身上了九曲橋:「你是誰的後人與我無關,但神工君與我頗有交情,此事連同墨瀾的事,我都寫信告知了西荒帝。你莫慌,歇一天再回,你的臉色很難看。」

  歇一天?或許是該這麼做,以師父的性子多半就是突然懶得出門,她一貫如此。

  令狐蓁蓁疲倦地揉了揉臉,她從未像此刻這麼累過,腦仁兒像是變成了游絮般的東西,晃來晃去沒個清靜。

  有點不對勁,站不住,可兩隻腳卻不由自主地動了,漸漸越走越快,最後變成了狂奔。

  風與雪一起狠狠撲打在臉上,凍得臉皮都要被撕扯碎,九曲橋上積雪甚多,她腳下一滑,踉蹌著撞在一人肩上。

  一隻手罩住了腦門,令狐蓁蓁偏頭避讓,冷不丁後腦勺也被托住。

  秦晞捧球似的捧住她腦袋,掌心壓在她額頭上,只覺觸手滾燙。

  「不要急,兩條腿要走到什麼時候,等天亮去租個坐騎。」他低聲安撫。

  水榭裡的趙振見虞舞伶走了,急匆匆追出來,因見這二人情態不對,立即道:「我這裡有坐騎,姑娘若有急事,隨意拿去用。」

  說罷他又從袖中取出一隻瓷瓶:「原來姑娘是神工君弟子,失禮之處還望海涵。姑娘落水發燒皆是鄙人師妹緣故,鄙人替師妹道歉。匆匆來大荒,身上沒帶什麼靈藥,這兩枚藥丸尚有益氣之效,姑娘請一定收下。」

  剛說完,便聽她低聲道:「坐騎就可以,不用藥丸,這個回禮我收了。」

  見趙振真去牽坐騎,秦晞只輕輕點了點她滿是冷汗的額頭:「你在發燒。」

  發燒是什麼東西?她好像沒得過這種病,不對,她根本從來就沒生過病,這個發燒真厲害,她腦殼簡直要炸了。

  令狐蓁蓁又開始推他罩在臉上的手,卻怎麼也推不動,只好說:「我得走了,不能再給你們帶路,以後各走各的。」

  秦晞被她拉扯得不耐煩起來:「欠債還沒還,你就想溜?」

  她多半是燒傻了,外面兩個妖君虎視眈眈,她一個人送上門?那些妖君想都別想再給她弄得血流滿地,她更是想都別想獨個兒躲,他可是好不容易把那些無解的怒火壓下去,誰都別想讓他再燒一次。

  她開始在袖袋裡翻他給的黃金千兩:「債我一定還清,你放心。等下,先給你定金。」

  真當是交易了,還定金。

  趙振很快便牽來一匹高大的妖馬,秦晞不等她掏出什麼定金,直接將她丟上馬背,回頭道:「于飛兄,事態不祥,只有等回中土再敘。」

  趙振想不到他也跟著走,急道:「元曦且慢!叢華兄不見蹤影,此事終究是我拉二位入園的緣故,我怎能坐視不理?何況我師弟妹也被那昌元妖君所傷,更不能就此罷休!」

  他要怎麼個不罷休?

  「兩個妖君是沖著我們,入不入園都有手段。此事與紫虛峰無關,于飛兄莫要蹚渾水,大荒對修士約束極嚴,何況那幾位師兄師妹尚在養傷。」

  趙振猶有不甘:「話是如此……那虞舞伶怎麼突然走了?花妖就這樣給她帶回去?」

  不給帶回去又能怎樣?就算虞舞伶不來,等看守行宮的獸妖守衛們醒了,還是得放人。

  秦晞想起自己無意使出的鐵荊棘術殺了十幾隻妖兵,有點頭疼,痕跡是處理乾淨了,但鐵律畢竟是鐵律,若被荒帝裁決,怕是要糟。

  短短一晚上,發生一堆破事。

  他安撫了趙振幾句,這才輕飄飄上了馬背,妖馬御風而起,眨眼便消失在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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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9:1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八章 師門來人(上)

  周璟覺著自己像是在做一場雜亂無章的夢。

  他應當是在榣山觀賞炎神之宴,間隙唯恐天下不亂地使勁撮合元曦與令狐,雖然總不成功,但他樂此不疲。

  可是,他又見到了絕不可能出現在榣山的葉小宛。

  她就站在面前,纖細的肩膀,甜美的面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一直望著他笑,笑得他心煩意亂。

  後來還有很多凌亂的光影,他時而回到了太上脈,時而又在某個小酒館裡飲酒。

  最後的最後,四周忽然起了熊熊大火,刺目的火光照亮了滿地斑駁鮮血,遠處是密密麻麻驚呼亂竄逃命的人影。

  有個很熟悉的聲音便在耳畔慘呼:「孩子快逃——!他們是來抓你的——!」

  周璟渾身一震,驟然睜開眼,只覺滿目奇異青光,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裹住,一絲一毫也不能動彈。

  轉瞬夢醒,他一時分不清何為夢境,何為現實,無來由地驚恐,周身金光如潮水般迸發而出,巨大的碎裂聲陣陣回蕩,包裹住身體那些層層疊疊蛛網般的青光瞬間被撕得粉碎。

  甫一落地,周璟只覺心悸頭暈,張口欲嘔,卻是吐出幾行血沫。

  眼前一片猩紅,他下意識去擦,卻擦了滿手的血——這是中了蝠聲術?

  此時低頭再看,才發現先前包裹住身體的青光正是昌元妖君的妖言結界,這老狗日的妖君竟然老謀深算到了西之荒?!

  他急急打量四周,此地應是地牢,逼仄無光,外間有無數雜亂聲音,潮水般的腳步聲,還有許多妖兵在嚷嚷:「不好!修士醒了!滅靈陣呢?還沒開好?」

  滅靈陣?

  周璟微微一驚,但聞頭頂腳下嗡嗡一陣亂響,妖紅光輝驟然躍起,袖中乾坤法瞬間失去效用,放在袖袋裡的東西嘩啦啦掉了一地。

  滅靈陣是百年前大荒與中土仙門一戰時,由南荒帝所創妖陣,陣法之下,修士一切術法無用,一切靈氣運轉不了,當年多仰仗此陣,大荒才不至於頃刻間潰敗。

  想不到昌元妖君連這玩意都放出來了。

  地牢黑鐵門被撞破,潮水般的妖兵魚貫而入,爭先恐後地拔出妖刀,一面厲聲呵斥讓他跪下。

  他們似乎覺得有了滅靈陣就可以把太上脈修士當面團來揉捏。

  到了這種地步,大荒鐵律已然是個屁,那幻術叫他想起了十分不願想起的東西,現下邪火燎心,他要大開殺戒,把昌元一家子撕成千萬條蝙蝠乾肉。

  周璟從滿地雜物中挑起自己舊時用的長刀,氣勢如虹地迎上,妖兵們被無法抵抗的蠻力撞得倒飛出去,他動作疾若閃電,手起刀落,眨眼便殺了十幾隻妖兵。

  「轟」一聲巨響,第二道黑鐵門被他一刀劈碎,見勢不妙的妖兵們紛紛往外竄逃,漆黑的暗道裡雜亂腳步聲與慘叫聲連綿不絕。

  周璟一路殺到第三道黑鐵門前,劈碎後發覺前方依然是漆黑暗道,這妖君地牢建得夠深,不知到底有多少道門。

  先前衝進來的妖兵幾乎被他殺了個乾淨,暗道裡死寂無聲。他側耳細聽片刻,忽地將手中血跡斑斑的長刀擲出,只聽前方傳來慘叫,一道人影從牆壁上滾落下來,卻是個滿面驚惶的妖兵,觀其服飾與妖力,只怕還是個小頭目。

  周璟笑得凶神惡煞,數行鮮血從五官裡細細滾落:「怎麼,那狗日的昌元還真敢動太上脈?」

  那妖兵嚇得瑟瑟發抖:「饒命!我、我只是聽妖君吩咐!」

  周璟四處看了看:「這裡是什麼地方?我被帶來多久了?你們還抓了誰?那個墨瀾伶人和你們妖君是一夥的?」

  妖兵戰戰兢兢有問有答:「這裡是南之荒重陰山,妖君的地宮。您是今日拂曉被三公子帶來的,他就帶回您一個人。墨瀾伶人的事我真的不清楚,只聽說妖君與她是舊識……」

  「狗日的三公子和妖君呢?」

  「三公子已出去了,妖君仍未歸。」

  周璟還想再問,忽覺一口氣上不來,重重咳了數下,吐出一大團血沫。

  有些不妙,三公子只怕對他用了不少次蝠聲術,眼前已開始陣陣發黑,氣都透不過來。

  對面那妖兵小頭目多半以為他要不行了,鬼鬼祟祟地把手往懷裡掏,周璟懶得與他廢話,長刀化作一線寒光,輕而易舉切落了他的腦袋。

  無頭的身體米袋般重重砸在地上,襟口內忽然急竄出一道黑煙,見風便化為密密麻麻的小蝙蝠,沒頭沒臉朝他撲來。

  妖刀又一次揮舞,捲起的利風將小蝙蝠們扯個稀碎,然而到底因著不能運轉周天,脖子上還是被咬了幾口——不好,這玩意兒肯定有妖毒!

  他娘的,真是流年不利,想不到來一趟大荒被個妖君折騰到這種地步。

  鮮血順著下巴不停滾落,視界猩紅一片,他隨手擦了一把,強撐著繼續往前走,長刀拖在潮濕的地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蝠聲術不停撕扯經脈,胸前傷口亦是血流不止,此地遍佈滅靈陣,無法運轉周天,靈氣全無,若非他專修金土二行,此時必已倒地不起。

  周璟喘息粗重,揚手正欲劈碎第三道門,忽聞門外響起一個很熟悉的女子的怒喝聲,黑鐵門被一腳踹破,要不是他躲得快,差點被碎片蹦一臉。

  一道瘦削身影踏著滿地碎石走了進來,一手提兩個妖兵,一面猶在怒罵:「一幫不識好歹的東西!非逼我動手!」

  周璟整個兒傻了,他突然懷疑自己可能還中著迷魂術,這、這、這不是三師姐俞白嗎?!

  「老七!真在這裡!」

  俞白一見著他,毫不客氣揪著領口把他拽到面前細細打量,這下動作太大,周璟不由「哎」地叫了一聲。

  按她的脾性,多半接下來是破口大罵,他屏息等候,等她罵完了再行禮招呼。

  可是沒人罵他,黑暗裡,她只捲起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血。

  「三師姐……?」周璟試著招呼,不會真是做夢吧?

  俞白語帶嘲諷:「竟傷成這德性!還要其他仙門的小丫頭巴巴跑來太上脈求助,臉都被你丟盡了!」

  莫不是在說葉小宛?周璟乍見師門中人,強撐的骨頭都軟了,笑嘆:「其他仙門的小丫頭?是葉師妹?她真去了?我還當她回中土就忘。」

  「你都一下就知道是葉師妹,她又怎能輕易忘。」俞白語氣冷淡,「只是想不到,我若不來,你還真能死在這裡!」

  說著,她反手便將他背在背上。

  他身量頗高,被她背著好不狼狽,只好說:「三師姐,我自己能走,又不是小孩了還要你背。」

  「閉嘴。這滅靈陣讓我渾身不舒坦,快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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