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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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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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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0:3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九章 此心不靜

  三月初四,雨絲風片。

  令狐蓁蓁醒來後,頭一件事便是推開木窗看天氣。

  外間晨曦微露,正下著牛毫般的細密春雨,煙水彌蒙的靈風山如在畫中,秀美絕倫,大荒再不會有這樣的山景。

  她晃了晃指尖,瑩潤的飛刃倏忽間便上了天。

  用龍群飛刃當眼睛這件事,她已純熟無比,只讓飛刃不快不慢地繞著溫婉起伏的山巒轉圈。和一脈山一樣,靈風山頂竟也有一座湖,好似嵌在山中的一彎翡翠月亮。

  令狐蓁蓁剛要驅使飛刃湊近些欣賞,忽覺左前方有個巨物殺氣騰騰沖著飛刃直奔而來,竟是隻碩大的琉璃瓶,瓶口傳來無法抗拒的吸力,擺出要捕捉飛刃的架勢。

  她躲,它使勁追;她散開再凝聚,它陰魂不散守在旁邊。

  不知誰這麼無聊,她終於不耐煩,索性收回念頭,出客房覓食。

  沒一會兒葉小宛便來了,與周璟說笑不停:「我已經安排好了,跟我走就行!對了,山頂的湖可以釣魚,咱們多釣幾條肥美的,晚上燉湯喝。」

  說罷,她從袖中乾坤掏出魚竿,一人分了一根,周璟不由揚眉:「袖中乾坤法你也會了?」

  葉小宛嘻嘻一笑:「給你個驚喜,意不意外?」

  他本想瞪她,卻憋不住笑意,只好把頭扭去一邊。

  葉小宛帶了一大盒細致的茶食,其中熱騰騰的鮮魚餃簡直美味至極,令狐蓁蓁正埋頭吃得不亦樂乎,忽覺脖子上一陣輕微麻癢,卻是小巧的紙狐狸無聲無息地蹦跶上了肩膀,長長的尾巴勾著脖子一下下輕晃。

  真漂亮,不愧是她裁的紙狐狸。出於自豪感,她摸了摸它的腦袋。

  秦晞從後面打著呵欠走來,周身靈氣猶在細微震蕩,儼然是剛剛結束靜修的狀態,周璟不免錯愕:「你還在靜修?」

  老九這是怎麼回事?在一脈山成天靜修也算了,出來還這樣?所謂欲速則不達,太上脈並不鼓勵修士們用這種方式修行,身體與精神狀況不好的話,只會事倍功半。

  秦晞淡道:「總覺馬上要突破境界,可這一夜沒成。」

  又突破境界?!上回突破只是兩個月前吧?周璟有些駭然,見他滿面疲色,便道:「你不如好好睡一覺。」

  秦晞又打了個呵欠:「不必在意,走吧。」

  因覺令狐蓁蓁又要湊到近前,他一抬手就摁在她腦殼上——不許靠近,只准停在他一臂長短的範圍外。

  令狐蓁蓁看了看他眼底濃厚的陰影,忽然將紙折龍擲出。紙通神隨心所欲,可大可小,先前霸氣巨大的飛龍如今小了一大圈,剛好可讓一個人躺在上面。

  「上去睡,我不會讓你掉下來。」她驅使紙飛龍靠過去。

  他好似抵抗不了這霸道氣派的飛龍,沒骨頭似的往龍背上一癱,長袖遮住亮光,過了片刻,忽然問:「真不會讓我掉下來?」

  「嗯,你放心。」

  秦晞許久沒說話,令狐蓁蓁以為他睡著了,忽聽他緩緩道:「我不敢放心。」

  昨日短短一天,他整個兒就是亂的,情緒比一脈山起伏還大,實在荒唐。

  思前想後,全都怪令狐蓁蓁。

  他太過在乎盤神絲,導致一出門就不得不緊緊盯著她,她隨便說點啥做點啥,就害他琢磨半天,晚上覺都睡不著,最後不得不強行修無妄法來定神。

  然而一點用都沒有,他實實心不能靜。

  秦晞一直覺得自己算挺豁達的人,只要旁人不觸線,他懶得與任何人強。可他昨夜莫名其妙就跟自己強上了,這邊強練無妄法,那邊雜念跌宕起伏,腦海裡時不時就鑽出個令狐蓁蓁,左右拉扯一晚上。

  身心俱疲。

  疲憊加深了一肚子的無解情緒,煩亂的怒意又要冒頭,他只能化作含糊語言釋放一些:「……我不放心。」

  龍背忽然微微一晃,她坐在了身側,輕柔的聲音再次重復:「放心。」

  長袖放下來,秦晞偏頭盯著她,清透的琥珀色眼珠也望著他。

  濛濛細雨似一層薄霧做的紗衣,四周是模模糊糊如在畫中的山景,雨條煙葉,無聊的遊人們說著無聊的話。

  細雨裡有淡幽的氣息,像一粒小雪片貼在鼻子上,最細微的酥癢。

  秦晞垂下眼睫,將紙狐狸拽進懷裡,摸了摸它嫵媚的眼睛,又一次用長袖遮擋亮光,終於倦極睡去。

  沉沉無夢,醒來時,紙狐狸坐在令狐蓁蓁頭頂,令狐蓁蓁坐在身邊。

  秦晞輕輕吹開遮光的長袖,入目是她雪白羽衣袖子上繫著的一截柔軟綢帶。

  紙飛龍高高飛在半山腰的邊緣,雨收雲尚留,山林間水霧搖曳,水墨畫一般幽靜。

  但下面一點兒也不幽靜,遊人們說笑的噪雜聲連綿不絕,風裡還帶著串在一塊兒的各種佳餚的味道,最近的那股是甜絲絲的酒釀香氣。

  他的視線落在令狐蓁蓁手上,她端著一隻小瓷碗,裡面還剩半碗酒釀圓子,她卻好似無意再吃,只出神地望著遠處水墨色彩。

  秦晞下意識問:「沒我的份?」

  她一下回神,垂頭望過來:「沒有,不過我可以幫你買。」

  在大荒她可從沒這樣熱心過,還堂而皇之要過跑路費,真不對勁。他曉得了,自己不對勁的根源在於令狐的不正常,是大荒人變了。

  秦晞決心打破砂鍋問到底:「要回禮嗎?」

  「不用。」

  「為什麼?」

  「因為我願意。」

  「為什麼願意?」

  她好像被問住了,偏頭思索難題似的想了半日,才說:「我是小師姐。」

  還當真想做好小師姐?秦晞一下樂了:「做太上脈的小師姐可沒那麼容易。比如師弟我,該要報酬的時候,絕不心慈手軟,你也還是願意?」

  令狐蓁蓁舀了一勺酒釀圓子:「可以,你是你。我願意是我的事。」

  秦晞又像被一根繩子拽著似的坐直了身體,忽聽下面響起個熟悉的聲音:「叢華兄!你們回中土了?」

  周璟正被葉小宛拉著去看霞雲台上的千年古杏花樹,一轉身便見一位身著玄白長袍的三才門修士含笑款款而來,正是顧采。

  在靈風湖遇到可算緣分,周璟立即上前行禮寒暄,顧采風度翩翩的回禮只回到一半,冷不丁望見秦晞牽著身穿太上脈羽衣的令狐蓁蓁從紙飛龍上騰風而下,一時竟懵了,不知從何問起。

  周璟見他滿臉迷惘,便體諒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而事關門派隱秘,只能裝聾作啞。

  顧采好容易回神,忽然想起什麼,低聲道:「對了,叢華兄,元曦,你們在靈風湖遊玩倒要小心些,我懷疑有邪道修士作祟。今早有人放出奇異飛刃環繞靈風山,我正要用琉璃瓶捕捉,卻讓它跑了……」

  話未說完,便聽令狐蓁蓁「啊」了一聲:「那個琉璃瓶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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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0:4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章 遊人失蹤

  顧采懵得越發厲害。

  他對令狐蓁蓁的印象還停留在「她是個不通修行但言語行事都特別利索能幹的大荒姑娘」這塊上,怎麼突然就來中土,還穿著太上脈羽衣,還能用飛刃了?

  他竭力讓聲音維持鎮定:「令、令狐姑娘,請問你放飛刃遊山是何意?」

  令狐蓁蓁答得簡潔:「把念頭附在上面,可以當眼睛用。」

  「附著念頭?」顧采倒抽一口涼氣,「那不是龍群飛刃?!啊!你姓令狐……」

  怎麼一聽附著念頭就曉得是龍群飛刃了?現下輪到令狐蓁蓁有點懵。

  顧采總算敏銳了一次,急忙解釋:「我是湊巧前些天查閱藏書樓書籍,無意中見到記載中提及令狐羽前輩自創殺招龍群飛刃,霸道幾近無解。原來令狐姑娘是令狐羽前輩的後人,失敬失敬。」

  令狐羽在大荒個個喊殺,到中土來就被「失敬失敬」了,令狐蓁蓁覺著他多半是客套,就憑她翻到的令狐羽事跡,可怕可怕還差不多。

  見周璟欲言又止的樣子,顧采再次敏銳起來:「此事我絕不外洩,諸位請放心。」

  時隔五十多年,令狐羽的名字早已不如當年顯赫,年輕一輩的修士們十之八九不認識,然而太上脈把他的後人重新收進門下,總歸有點尷尬,此中利害,顧采還是懂的。

  他唯一不懂的是,令狐蓁蓁到底怎麼突然成修士的?她看上去一點修行過的跡象都沒有,眼見她收回紙飛龍,也是一絲半點靈氣震蕩都感受不到,實在好生奇怪。

  顧采暗自糾結了半日,忽然小心湊近,且聰明地換了稱呼:「令狐師妹……」

  秦晞立即提醒他:「是師姐。」

  「啊?」顧采今日連著懵,已快不行了。

  「師尊交代了,她年紀小輩分高,一脈修士都叫她小師姐。」周璟繼續體諒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是令狐師姐。」

  顧采全然摸不著頭腦,只得期期艾艾起來:「令狐師、師姐,我此番請求或許有些唐突,不知你能否令我見識一下龍群飛刃……我聽說此術可以一化億萬,再億萬化一,實在想瞻仰其風采。」

  又是一個想看龍群飛刃的,考慮到與他在大荒有交情在,令狐蓁蓁沒提銀錢的事,大方點頭:「好,現在看嗎?」

  她轉身便走,顧采趕緊拉住她:「這裡人太多,不合適。」

  他凝神思忖合適地點時間,一時仍拽著她的袖子不放,喃喃自語一般:「……失蹤之人多耽誤一天便危險一天,還是要先找到線索,不知叢華兄一行在這裡待多久……」

  話未說完,忽覺一隻雪白小巧的紙狐狸蹦跶上了令狐蓁蓁的肩頭,順著袖子往下呲溜,眼看便要落在顧采手上,他頓覺舉止不妥,立即鬆手,卻聽秦晞問道:「顯之兄,有人失蹤是怎麼回事?」

  顧采難免尷尬,他自言自語的壞毛病總也改不掉,竟就脫口說出來了。他們幾個一看就是單純來遊玩,他不想讓自己的難事叨擾他們,可人家已經問了,避而不答反倒不好。

  他只得嘆道:「是三才城有人失蹤,家裡人求上仙門,問詢後得知是來了靈風鎮,我便前來探查。不過無論是鎮上還是這靈風湖,都十分平和安寧,不像有妖作祟,我懷疑是走了邪道的修士所為,今早見到飛刃才忍不住動手。」

  令狐蓁蓁小聲問秦晞:「什麼是走了邪道的修士?」

  不等秦晞說話,顧采已毫無眼色地上了:「修士引天地靈氣修行,自當維護天地人之正道。一旦追求偏離了這個道,就是邪道,屆時無惡不作,無奸不為,甚至為了追求修為的極致,戕害黎民,掠奪元氣精血。這種邪道修士往往比妖類作祟還要貽害無窮,向來是仙門頭一個要鏟除的。」

  令狐蓁蓁恍然:「哦,是令狐羽那樣的。」

  顧采又尷尬起來:「令狐師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一旁的秦晞直接把話題扯回:「我也未發覺附近有什麼異常,會不會那個人並非在靈風湖失蹤?」

  顧采搖頭:「不是一個人,是一對夫婦,他們確然住過靈風鎮上的客棧,且行李還留著,房錢也沒結。」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懷疑是邪道修士所為,大有可能。中土妖想吃人害人,反倒沒有大荒鐵律的約束,下手也格外殘忍,一夜清空數百人的小村鎮絕不誇張,邪道修士則小心得多,往往這種零散瑣碎的失蹤,與他們脫不開干係。

  「靈風湖那麼大,找起來只怕事倍功半。」秦晞自覺思索這種離奇事件比梳理昨夜紛亂的雜念要輕鬆無數,「不如先往靈風鎮所有客棧問一遍,看還有沒有其他突然不見的客人。」

  剛說完,葉小宛已坐不住:「我先回神藥樓尋師姐們幫忙,若還有更多的人失蹤在這裡,靈風湖也不會置之不理。」

  人家本是開開心心來遊玩,這下還怎麼玩?顧采實在愧疚,突然想起令狐蓁蓁有個收人情費的習慣,立即問她:「令狐師姐,一千兩人情費如何?」

  給她的?這麼多!她有點遺憾:「可我這次幫不上……」

  剛說到一半,卻覺一幅黛藍長袖輕輕拂過臉頰,秦晞拎起一直坐在她頭頂的紙狐狸,淡道:「小師姐不會出手,還是我與叢華來。」

  令狐蓁蓁撩開那截袖子,一本正經與顧采討價還價:「但我可以幫忙去客棧問客人的情況,這個人情你給我……」

  「小師姐。」秦晞再一次打斷她的話,頗慎重地看著她,「你現在是我們太上脈的小師姐,匡扶正道是應當的,何況兩個師弟都在這裡,要錢是不是有些不妥?」

  她吸了口氣:「二十文也不妥?」

  「不妥。」

  「我問你,是不是我當了一脈小師姐,以後就再也不能……」

  「是的,不能。」他一眼看穿她的問題,無情地否決。

  這修士做得好生沒滋味,令狐蓁蓁無聲長嘆。

  明明是很有意思的事,比如雲雨山兩文錢一張餅賣掉,比如一兩銀讓沈均看一次龍群飛刃,都比白砸給她一千兩有趣得多,到底哪兒不妥?

  「別讓旁人看出你是太上脈小師姐就可以了。」秦晞搓了搓她薄軟羽衣的袖子,「以後出門別穿太上脈羽衣,會暴露身份。」

  *

  紙飛龍低低盤旋在半空,龍背上的令狐蓁蓁已換下了羽衣。

  以修士而言,她現在的衣裳未免太過華美,裙擺上繡了大片大片白紫交織的紫陽花,不像修士,倒像個妖嬈的富家千金。

  於是她理直氣壯去找顧采了。

  顧采正盯著紙飛龍兩眼放光,不知為何,好像年輕修士們特別不能抵抗飛龍的魅力,葉小宛帶來的幾個師姐們都不例外,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顧師弟。」令狐蓁蓁愉快地開口,「人情……」

  裙擺突然被人輕輕扯了兩下,卻是躺在龍背上小憩的秦晞。他今日好似專門來和她作對的,總不讓她把話說完。

  「你穿成這樣,怎麼打架?」他問得特別誠摯。

  令狐蓁蓁把寬大的衣袖裙擺整了整:「我不打架。」

  「真的?」

  「這是師父的生辰禮,不能糟蹋。打架得穿羽衣,那個輕便。」

  所以她之前一直穿著羽衣是為了隨時準備打架?還有,都來太上脈這麼久了,還管神工君叫師父?

  秦晞語重心長:「小師姐,你穿上羽衣的時候就代表了太上脈,不能做人情交易討價還價。最好言辭再清雅些,若能動輒說些高深話,譬如『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如此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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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一章 赭衣修士

  萬物餅什麼?令狐蓁蓁懷疑地看他:「你和小七也沒說過什麼高深話。」

  她嫌周璟名字麻煩,索性和大師姐一樣叫他小七。

  秦晞好似對她叫「小七」二字覺得有趣,語氣裡帶了笑意:「他是小七,我是小九,自然沒什麼道理。你自己說的,現在是小師姐,當然得講些道理彰顯輩分。」

  有道理。

  「回去我翻書多背些高深話。」令狐蓁蓁又扭頭找顧采,「但我現在沒穿羽衣,不是小師姐,我去要人情費。」

  秦晞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嘆了口氣:「小師姐,和我打個賭吧?你贏了,我給你十兩銀;你輸了,給我十兩,怎樣?」

  令狐蓁蓁瞬間來了興趣:「好,什麼賭?」

  「我賭你這趟出門在外,絕對會亂用龍群飛刃。」

  她連連搖手:「我絕不會用。」

  「真的?一次都不用?」

  「一次都不。」

  秦晞在袖袋裡摸了半日,捏出根金條拍給她:「就用這個當定金。你只要用一次龍群飛刃,便是我贏,定金還我不說,還得給我十兩銀。若回太上脈時,你一次都沒用,便是你贏,定金給你,我還給十兩。」

  金條當定金!很好,這個很有意思!令狐蓁蓁盯著他:「一言為定。」

  她捏著金條翻來覆去地把玩,忽又道:「以後這種賭多來點。」

  秦晞一本正經地點頭:「可以,你喜歡的話。」

  靈風鎮很快便到了,眾修士各自商議分配好區域,便紛紛下了龍背。

  令狐蓁蓁見秦晞仍躺著不動,不由奇道:「你不和小七一起?」

  他搖頭:「既然我們有賭約,我自然得一直跟著小師姐你,防止你偷偷違約。」

  她的人品就這麼不值得信賴?

  令狐蓁蓁覺著該為自己辯解一下,冷不丁卻聽下面傳來一陣怪叫聲,只見一座小石橋對面圍了許多人,吵吵鬧鬧地,更有那些愛好八卦者七嘴八舌地感慨:「作孽啊,媳婦跟人跑了,人搞的這麼瘋瘋癲癲……」

  秦晞一聽,當即一個翻身下了龍背,穩穩落在青石小道上。

  對面二層高的小樓掛了個小小匾額,是家不起眼的小客棧,客棧前正亂成一團,有人叫有人哭有人躲,幾個伙計吃力地拖著一個滿身污穢的男子往外推,期間夾雜著那人粗啞的嘶吼,頗有些可怖。

  掌櫃的急得一直跺腳擦汗:「堵嘴堵嘴!別讓他嚎了!這麼多人摁不住一個瘋子?!」

  說話間,那瘋子竟已掙脫四五個伙計的擒拿,跌跌撞撞又要衝進客棧,將店門也撞下半扇,襯得掌櫃尖叫的聲音特別響亮。

  令狐蓁蓁默默看了半日,確定他們拿這瘋子沒辦法,登時來了精神:「你們別動,我來。」

  她越過人群,興沖沖地往客棧裡走。

  掌櫃和伙計們連連喝呼阻止,這姑娘服飾華美,明顯是個嬌滴滴的富家千金,竟這般不知死活!

  誰想她一陣風似的繞過攔阻,身形微晃,人已進了大堂。

  眼看那瘋子驟然蹦起,拳頭直往她臉上砸來,掌櫃尖叫聲猶卡在嗓子眼兒裡,她已動作利索地避開,旋即一手掐著那人的手腕,另一手掐著後頸,輕輕鬆鬆把他給摁下去了。

  「老闆,我幫你制住這個人。」她滿臉高興,「報酬你就給……」

  「掌櫃,你們客棧這些天可有未歸的客人?」

  溫文爾雅的聲音飛快打斷她的話,一個穿著黛藍氅衣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也進了大堂。

  他形貌昳麗雋秀,一派仙人風骨,看著也不像什麼猛漢,卻一隻手就將那人輕鬆接過,只在他腦門上一拍,那人登時癱軟下去,不能動彈。

  掌櫃不由肅然起敬,看走眼了,這兩人必是外地修士!

  中土人對修士向來十分信賴,有問必答,他立即說道:「前些天也有一位三才門的修士來問過,鄙店確然曾住過一對三才城來的夫婦,不過兩人莫名消失了好幾天,就剛剛,男的突然回來了,我聽他含糊不清說什麼跟別的男人跑,必然是他媳婦與人私奔,本想安撫勸慰,誰想他又突然發起瘋來,滿嘴嚷嚷著什麼妖怪。沒辦法,小店還要做生意,只能把他拖出去,驚擾了諸位……」

  哦?想不到一下就撞見了正主。

  秦晞將癱軟的男子扶正,此人瘋魔的模樣頗不尋常,有些可疑,恐怕不是單純受到驚嚇刺激。

  他五指掐住那人的後頸大椎,放出靈氣試探片刻,神色忽然變得慎重:「中了噬心咒。」

  此術罕見且酷烈,是專門折磨人的咒術,令人所見只有幻象,五內如焚,苦不堪言。恐怕真叫顧顯之猜中了,此事與邪道修士有關。

  他四處看了看,又道:「掌櫃,要一間上房,再送幾桶冷水來。」

  秦晞提著那人進了客房,因見令狐蓁蓁亦步亦趨跟著,便道:「你出去。」

  她愣了一下:「我想看解咒。」

  「我要把他放水裡。」

  是扒光了放,秦晞在心裡補一句,長袖拂動,客房門驟然開啟:「出去。」

  放水裡就放水裡,又如何?中土修士窮講究真多。

  令狐蓁蓁無奈返身出門,今天他不知怎麼了,一個勁找她茬,就是不肯叫她遂意似的。

  他又喚她:「小師姐,解咒少則一個時辰,多則兩個時辰,你若無聊可以在鎮上逛逛,但別跑太遠。還有,我喜歡昨天那個茶樓裡的鮮魚餃與三丁包,回來時替我帶兩籠。」

  哦,好吧。

  沒走幾步,他又道:「小師姐,來一下。」

  令狐蓁蓁快被他的反復無常搞得煩躁,忽見他拆下髮辮上的玉環——不再是大荒那個潔白的環,比玉清環小了一圈,色如翡翠,卻好似要重上許多。

  他把玉環塞進她袖袋裡,交代:「我不在不要用紙通神,兩個時辰內一定回。」

  *

  說要隨處逛逛,令狐蓁蓁逛著逛著就又進了那家專賣手藝人用具的店鋪,在裡面泡了一下午,不但又買了幾百張樹皮紙,還順帶買了兩套木雕工具,喜得老闆險些把她當財神爺供起來。

  來到茶樓時,正是晚霞漫天,說書先生又在台上說得口沫橫飛,今日的故事卻並不好笑,她聽了半截,依稀是說兩人殉情。

  戴著氈帽的書童姑娘猶在滿茶樓取材,見著她,便含笑迎上前:「今日姑娘一人來,應是能告訴鄙人昨日那問題的真正答案了吧?」

  令狐蓁蓁道:「我昨天說的就是真的。」

  氈帽姑娘哪裡肯信:「姑娘天人之姿,裙下之臣定如過江之鯽,總不會沒有一個叫你見了歡喜的年輕男子吧?」

  她特意把「年輕男子」加重了說。

  雖然不太明白「裙下之塵」是怎麼個意思,不過見著歡喜的年輕男子嘛……令狐蓁蓁思忖片刻,那姑娘已掏出簿子連聲問:「有的對吧?長什麼樣?」

  令狐蓁蓁猶豫了一下:「看上去……有點弱?」

  氈帽姑娘摀住腦門:「不必再提你大伯。」

  說的又不是大伯,令狐蓁蓁方欲開口,卻聞身後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天人之姿,卻不通情之一事,豈不是妙極?」

  她一回頭便見隔壁桌坐了個穿赭色羽衣的年輕修士,鴉羽般漆黑濃密的長髮,容姿端華,甚有超凡脫俗之態。

  因她回首望過來,他便微微頷首示意,細微動作間,左耳上獨獨拴著的一枚指尖大小的銀鈴款款搖晃,發出極清脆動聽的聲響。

  「姑娘若是一人,可願共座飲上一杯香茗?」

  他落落大方地邀請,卻又分外雲淡風輕,好像她答應了固然好,不答應也無妨。

  令狐蓁蓁搖了搖頭,年輕修士果然不惱不羞,只淺淺一笑。

  鮮魚餃和三丁包很快便送了來,令狐蓁蓁提起便走,那修士又道:「姑娘,你是靈風鎮人士?」

  「不是。」

  他聲音溫和:「那可不巧了,我也是初來乍到,正想尋個本地人帶路,看看東南景緻。」

  哦,那就找本地人。

  她行至竹橋上,仍覺有目光釘在背後,轉身再看,茶樓裡已不見赭衣修士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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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二章 能者多勞

  令狐蓁蓁回到客棧時,秦晞正抱臂等在外面,一臉不耐煩。

  見著她,他毫不客氣地抱怨:「小師姐,回得太遲了。」

  遲?

  令狐蓁蓁望了望天色,他自己說兩個時辰內回,現下分明沒到兩個時辰吧?他今天不知搭錯哪根筋,橫豎總挑刺。

  算了,她是小師姐,不跟他計較。

  她把裝了茶點的木盒丟過去,問:「咒解好了?」

  「早就解好了,人都被靈風湖師姐們帶回仙門照料。」

  秦晞接過木盒,忽覺不對,湊過來細細嗅了兩下,旋即一把抓起她的袖子,指尖緩緩拂過黏在上面的花瓣,沉聲道:「你遇到了什麼人?」

  令狐蓁蓁疑惑地搓了搓袖子,這件衣裳是師父花心思做的,每團紫陽花都繡得栩栩如生,此時正有無數粉嫩杏花瓣貼在紋繡上,拼成紫陽花的模樣,乍一看全然分不出真假。

  這是誰做的?開玩笑?還是賣弄術法技巧?

  她撣去花瓣:「遇過很多人,茶樓裡尤其多。」

  秦晞半天不說話。

  是他的疏忽,不該叫她一個人出去的,這些花瓣明顯是風流修士炫技,若對方想殺她,她早已死了。

  他蹙眉打量她華美的衣裙,猶豫了一下:「換件素些的衣裳?」

  又換?除了羽衣,她就三件神工君師徒做的衣裳,剩下那兩件都色彩濃烈,想低調都難。

  令狐蓁蓁問:「你覺得紅的素,還是花色的素?」

  神工君師徒是非把她往妖姬折騰?秦晞吸了口氣:「算了,不用換。」

  他默默消化她不管穿什麼都招眼、麻煩總是自己找上門的事實,又把茶點塞回來:「今日應當沒空吃晚飯,留著自己吃。」

  令狐蓁蓁很快就知道他說的「沒空吃飯」是什麼意思了,先前探查客棧的修士們竟已齊聚客房內,周璟正埋頭不知畫著什麼,其他人則神色慎重地低聲交談。

  顧采見人齊了,便開口道:「靈風鎮所有客棧我們都已問過,剛才梳理了一遍,從二月至今,靈風鎮這裡共有八個女子失蹤,且都是外地人。」

  「最緊要在於,是八對夫婦裡的妻子都與旁人私奔了。」他面色變得凝重,「據客棧掌櫃們說,她們的夫君多數都和那中了噬心咒的男子差不多,瘋瘋癲癲鬧過幾回,隨後便不知所蹤,由此看來,下手者必然是邪道修士。」

  而且是個專門拐人家老婆的下作修士,他只在靈風湖附近對外地人下手,想必一來靈風湖乃無名小門,他絲毫不懼;二來,他應是有巢穴在此。

  顧采將周璟的畫拿起,又道:「元曦雖替中咒者解了噬心咒,他卻始終說不出那修士的模樣,可見下咒者術法很高超。好在他當日不依不饒一直追在私奔二人後面,仍記著中咒的地方,叢華畫了下來,葉師妹能看出是哪裡?」

  葉小宛點了點頭:「湖上有許多島嶼,應當是仙門外最大的那座湖。那邊背山且地勢低窪,一向遊人稀少,湖裡暗礁甚廣,水底多半有隱秘洞穴,就是找起來麻煩。」

  顧采立即望向令狐蓁蓁:「令狐師姐,你的龍群飛刃應當能……」

  「不行。」秦晞直接打斷,「打草驚蛇。」

  龍群飛刃一出,對方立即便曉得有仙門修士注意到自己,顧采這主意蠢得很,他自己也發現了,笑得慚愧。

  葉小宛道:「我倒是有個法子,就不知諸位願不願意。」

  周璟奇道:「什麼法子?」

  「既然那個邪道修士喜歡拐騙有夫君的女子,與其費勁尋找巢穴,倒不如引誘他找過來。」

  說罷,她只盯著周璟笑,笑得他莫名萬分,便聽她又道:「就讓令狐姑娘與顧師兄扮做新婚夫婦,這些日子在靈風湖遊玩一圈,尤其去那座湖上多泛泛舟,吵吵架,以令狐姑娘的容姿,定能誘得邪道修士入彀。」

  「不行。」顧采周璟秦晞三人罕見地異口同聲否了。

  早料到這結局的葉小宛微微一笑:「擔心令狐姑娘應付不來的話,那就只有勞煩叢華師兄與顧師兄演一齣。」

  他娘的,她前面鋪墊那麼多,就為了這一刻是吧?!

  周璟想也不想地拒絕:「不行。」

  顧采和秦晞卻背叛了他,異口同聲:「可以。」

  秦晞拍了拍周璟的肩膀,很是欣慰:「七師兄,你的臉終於能派上用場了。」

  在一旁默默吃掉一盒鮮魚餃,撐得發愣的令狐蓁蓁忍不住開口:「可你們又沒見過邪道修士的模樣,怎麼知道是他?」

  葉小宛道:「並不難猜,他必定容貌俊美,口才了得,不然怎可能誘得已婚女子不顧一切與他私奔?」

  周璟黑著臉瞪她:「你倒是人小鬼大!懂得不少!」

  主意是不錯的主意,可算計到他這張臉上面,就叫他十分特別極其不爽。

  葉小宛憋著笑:「叢華師兄,所謂能者多勞。明日我會早些來替你裝扮一下,保準毫無破綻。」

  *

  隔日葉小宛果然來得特別早,原料想周璟會黑著臉,誰知他神色反倒淡淡地,也沒什麼抗拒的模樣,默默穿上她帶來的雪白衫裙,只往銅鏡前一坐,一言不發。

  她慢慢走去他身後,低聲道:「叢華師兄障眼法扮過女妖,我覺著你在這方面挺豁達的,所以才提了這麼個主意,我並沒別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你確定?」周璟看了她一眼。

  葉小宛聲音更低:「我確定,叢華師兄是為了懲惡揚善,我再怎麼胡鬧,也不會拿這點來胡鬧。」

  周璟不說話了,過了半日忽然問:「你入仙門多久了?為何進了靈風湖?」

  葉小宛取了梳子替他輕輕梳理頭髮:「我入門三年不到,靈風湖雖是無名小門,不過專精草木仙藥養護,我很喜歡,何況以我的資質,能進這裡已是走了滔天好運。」

  才三年?周璟有些意外:「你以前是做什麼的?住在靈風鎮?」

  葉小宛笑起來:「叢華師兄是在盤查我?我偏不說。要不你先說了,我再說。」

  他忽然皺了皺眉頭,淡道:「我的事沒什麼好講,算了,不說這個。」

  葉小宛何其通透,當即神態自若地換了話題:「我其實是青州人,差點做了伶人。」

  周璟頓了頓:「……怪不得你舞跳得不錯。」

  他還記得當日俊壇行宮驚鴻一瞥,令狐蓁蓁的笛音如一根針戳進耳朵裡,以至他對能就著噪音跳得絲毫不亂的葉小宛印象特別深刻。

  她望向銅鏡裡的他,微微揚眉:「其實我歌唱得也不錯,還特別擅長彈琵琶,以後有機會給叢華師兄展示一下。」

  周璟啞然失笑:「既這樣多才多藝,為何又當了修士?」

  「當修士自由些,我喜歡做修士,願望是當橫行東南的一霸。」

  東南一霸?他笑得整個人都在震:「那你怕是要不眠不休苦修一百年。」

  葉小宛笑吟吟地看著他不說話,他終於被看得不自在,皺眉道:「怎麼?」

  「我請叢華師兄你們過來玩,就是想叫你們放鬆開心些。」她聲音溫柔,「雖然出了事,不過你能笑這樣開心,我看了也歡喜。」

  周璟猛然把頭轉回去不看她,然而幾根柔軟的手指輕輕捏住下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湊得異常近的盈盈雙目中。

  太近了,甚至可以一根根數清她長長的睫毛,連她眼尾生了一粒特別細小的紅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唇上忽然一涼,她的指尖蘸著胭脂觸上來。

  他渾身驟然繃緊,整個人朝後一縮,她急忙跟上:「還差一點點,馬上就好。」

  耳朵燙得像是熟了一樣,周璟的眼神四處亂飄,最後又近乎蠻橫地落回去,她正凝視他,會說話的眼睛裡泛起的是絕不淺薄無聊的驚豔。

  「很好看。」葉小宛由衷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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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1:2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三章 心思慕也

  辰時上下,清晨迷離的水霧被清透日光一掃而空,顧采與一個身披雪白冪蘺的高挑女子並肩款行在山道上,風偶爾拂過女子頭上的單薄白紗,縫隙間隱約可見妍姿豔質,實實美得驚人。

  令狐蓁蓁盯著看了半日,總懷疑這人不是周璟。

  他老是擺出「不許關注老子臉」的模樣,可扮女人卻像極了,連走路姿態都風情萬種,比她見過的任何女子都更像女子。

  一扇黑紗冪蘺忽然蓋在頭頂,秦晞慢條斯理替她理好黑紗:「你也遮好,別露臉。」

  計劃是叢華引誘邪道修士,並不是她,他們要對付的可是專門戕害女子的魔頭,靈風湖的女修士們都退避三舍,避免禍及仙門。按理不該帶著她,可放她一個人好似更危險,還不如一直留身邊。

  見令狐蓁蓁猶盯著周璟看得出神,他便提醒:「前些年試煉多,叢華扮過許多次女子。這事於他是保命手段之一,輕易不用,此時多半心情不佳,叫他發現你看猴子似的看他,發起火我可不管。」

  真的心情不佳嗎?

  在令狐蓁蓁看來,周璟更像是愉悅的,冪蘺裝不下,都溢出來了,因此顯得極鮮活,莫名地引人注目,山道上遊人往來不絕,一多半都忍不住要朝他看幾眼。

  到了半山腰霞雲台時,正接近中午。今日天氣晴好,碧空如洗,霞雲台上簡直人滿為患,遊人比昨日多了三倍也不止。

  此處是靈風山著名景觀之一,不單因為其上有一株千年老杏花樹,更因為台下種滿了桃李櫻梅各色花樹,一直延綿到山底湖畔,值春暖花開之際,繁花如霞如雲,故名霞雲。

  令狐蓁蓁尋了個偏僻人少的角落,靜靜欣賞遠處那株千年杏花樹,恰有風過,拂動滿樹亂雪白花,落英繽紛,遊人們的歡聲笑語甚是熱鬧。

  她不由想起師門大宅前山坡上的梨花,時值三月,想必那些梨花也在盛放,那可是一整座山坡的梨花雪,晴日風舞,比眼前的一棵杏花樹要絢麗得多。

  低沉的聲音驟然在身側響起:「姑娘看的是眼前花,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幅場景,對嗎?」

  她急忙扭頭,卻沒見到人,只聽那低沉的聲音倏忽間便貼在耳後,含笑道:「這裡。」

  說罷,冪蘺黑紗被一隻手毫不客氣地撩開,來者今日換了石青色羽衣,耳墜銀鈴正發出極美妙的聲響,正是昨日在茶樓見著的修士。

  他笑吟吟地端詳她穠豔眉眼:「姑娘,又見了。」

  令狐蓁蓁試著想把黑紗抓回,他卻不鬆手,這是非跟她耗上了。她掂量一下實力差距……不對,今日不宜動手,得低調。

  她皺了皺眉頭:「放開。」

  他似乎有些訝異她的淡定:「在下溫晉,乃是個雲游四海,逍遙九州的散修。姑娘告訴我芳名,再回答我先前的問題,我便放手。」

  令狐蓁蓁淡道:「我沒有芳名,也沒有想什麼場景。」

  他笑意更深:「人怎會沒有名字,且姑娘連頭髮絲都寫滿懷念之色,細細觀之便一目瞭然,對我撒謊可沒用。」

  她不出聲,只是用了些氣力再扯黑紗,不想溫晉突然鬆手,望向不遠處一株李樹。

  那潔白繁復的花堆沉甸甸墜在枝頭,花下站著一位戴了雪白冪蘺的絕世佳人,正把輕紗撩開,朝他們這裡看。因察覺到他們的視線,美人目中便帶了些許鄙薄的笑,似是譏誚他光天化日下如此輕薄女子。

  遠處有人喚了一聲,她立即合攏冪蘺,返身款款迎向那長身玉立的男子——是個有夫之婦。

  溫晉不禁讚嘆:「好花,好景。」

  他竟毫不猶豫跟在後面,慢悠悠隨著這對璧人般的夫婦往山底湖畔行去。

  這是怎麼個情況?令狐蓁蓁愣了,那不是蔥花和顧鮮之嗎?勾搭溫晉?不是這麼巧吧?一下就給她撞上正主了?

  她正欲跟上,冷不丁被人一把掐住胳膊,卻是方才不知去了何處的秦晞。

  她驟然鬆了口氣:「你看到沒,那個人……」

  他臉色極不好看,只拽著她往僻靜處走,聲音很低:「噤聲。」

  花林漫漫,桃蹊柳陌,春日繁花簡直亂迷人眼,令狐蓁蓁的黑紗冪蘺總是被枝梢牽扯,偏生他走得還特別快,她只能一路小跑一路拉拽黑紗,也不知扯下多少花朵,冷不丁他停在一樹紅花下,揚手摘了她的冪蘺。

  雙肩一緊,他十根手指扣在上面,直直盯著她,輕道:「我問你,什麼時候認識那個人的?」

  他們的對話他聽到了,顯見著不是第一次認識。

  令狐蓁蓁不免錯愕:「昨天在茶樓……真是他?」

  秦晞的拇指在她肩頭紋繡上細細劃過——和昨天一樣,無數杏花瓣拼成紫陽花的模樣貼在她衣服上,整件衣裙的紋繡都被貼滿了,分毫不差。

  他語氣裡帶了一絲料峭:「是他,而且很厲害,絲毫不掩飾修為,靈氣一直在震蕩。」

  方才剛上霞雲台,他們便察覺到了那修士的動靜,溫晉的目光只在一對對男女身上走,他便刻意遠離令狐,反正上清環在她那兒,找到她不過瞬間的事。

  可原來,貼花瓣與誘拐已婚女子都是同一人,邪道修士昨天便盯上她了。

  絕不能讓令狐落在溫晉手上,絕對不行。她本就身世離奇,身份一旦在邪道暴露,來的必是無數腥風血雨。若盤神絲不在她身上也罷了,偏生這神物硬是死死繫著她。

  看來,他實實鬆懈不得,令狐羽,盤神絲,樣樣都是致命麻煩。

  秦晞忽然問:「昨天給你的上清環呢?」

  令狐蓁蓁從袖袋中掏出那沉甸甸翡翠般的玉環,她記著先前他的玉環是瑩白的,還要大上一圈,數月不見,玉器竟也大變樣。

  「這個和之前的不同。」她將玉環遞給他,「是同一件嗎?」

  「之前是玉清環,這是上清環。」

  秦晞沒解釋兩者有什麼區別,只握緊玉環,掌心翠色光芒隱隱閃爍,片刻後攤開掌心,玉環上竟多了數道焦黑的刻痕。

  他將拴著玉環的短短黑色細絲線解了,換上一根更長的,仔細拴好,反手卻掛在了她脖子上,指尖輕輕把它推進領口,鄭重囑咐:「任何時候都不要拿下來。」

  是要送給她?怎麼突然送這樣貴重的東西?

  令狐蓁蓁抬眼看他,他濃黑雙眸裡滿是慎重,不見一絲玩笑之意。

  她慢慢點頭:「好,我收下了。你想要什麼回禮?」

  秦晞頭一回覺著她這愛結賬的性子如此讓人舒服,當下有條不紊地說道:「但凡出門在外,我要你一直跟著我,聽我的話,別讓任何人發現你會術法,也別讓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世。」

  不防她奇道:「可我怎麼一直跟著你?你洗澡睡覺我也要在?」

  秦晞正彈飛她肩頭那些貼在紋繡上的杏花瓣,一時被問得愣住。

  他沒想過這些,合該仔細思索一下,可突如其來的麻煩並不給他考慮的時間,她身上那些花瓣被彈飛的瞬間,倏地飛旋起來,如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揉成了一團。

  奇異風聲四起,花瓣忽地又散開,化作血字三枚,疾電般朝令狐蓁蓁打來。她本能地抬手一擋,只覺手背上冰涼徹骨,血淋淋的「心」字已嵌入肌膚,細小而工整。

  鮮血化字,這是邪道修士才會用的血字召喚令,那溫晉多半想把她攝進自己的巢穴。

  秦晞強行攔住剩下的兩枚血字,但見袖口鮮血淋漓,卻是「思慕」二字。

  心思慕?分明是強搶。

  他老母雞護崽似的一把抱住她,只覺身體被一股巨力抓起,四下光影倏忽變幻,眨眼工夫便從林間被攝至一條長而寬的迴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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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1:3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四章 映橋仙子(上)

  令狐蓁蓁雙腳剛落地,立即就有一雙手握住腰,硬生生把她抱起,她不得不扶住對方肩膀,疑惑地低頭看他。

  秦晞好像挺滿意這抱米袋般的奇怪姿勢,還指點她:「小師姐把腦袋稍微偏過去一點,師弟才能看清前面。好,就這樣,你抱緊些,別鬆手。」

  怎麼他這會兒不講「不可隨便摸人」的規矩了?這也不是摸,直接上手抱了,即便在大荒也是非常失禮的,她又不是小孩子。

  令狐蓁蓁正要說話,卻聽溫晉充滿殺意的聲音驟然響起:「你們是修士?!」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璀璨金光,不是朦朧日光那種虛幻金光,而是實質的,如絲綢,如水流,瞬間沒頂,迴廊一瞬間化作齏粉,連個渣都沒留。

  這是周璟的殺招,上來就用這招,看樣子溫晉不好對付。

  事態並未如計劃的那樣發展,此番撞上溫晉,被他用血字召喚令強行攝入巢穴,實在是突如其來,到了這個地步,不得不硬碰硬直接幹架了。

  周璟和顧采的身影在金光中若隱若現,疾若閃電。頭頂不知何時懸起三隻巨大的琉璃瓶,鯨吸水一般的力道拉扯,秦晞騰風而起,鮮亮翠綠的術法光輝自他袖中如海潮般鋪開,霎時間充斥整座庭院,轟雷炸裂聲炸得人幾欲胸裂耳聾。

  他們說打就打,上來就拼大招,令狐蓁蓁在一片亂局中有點慌。

  她整個人都被琉璃瓶的力道往上拽,頭髮都繃直了,偏生腰被秦晞死死箍著,他大約把她當一段木頭或者一塊石頭,反正肯定沒當人,搞不好她馬上要斷掉。

  風雷術還炸得她頭暈目眩,一時手忙腳亂,不知是抱緊他以免被吸走,還是先把耳朵摀住。

  又是不分敵我的琉璃瓶,又是傷敵一千自損六百的風雷術,她就不該在這兒。

  煙塵翻捲間,術法光輝奪目絢麗,亂象深處忽然傳出溫晉冷笑的聲音:「我看看,三才門,太上脈——倒是一幫名門!不好好修行,閒事卻管到我頭上了!」

  他在層層術法中左突右閃慨然不懼,長袖忽地一揮,掌中不知持了什麼,眾人只覺一道鏡面反射似的光一閃而過,顧采甫一落地,忽地消失了。

  他一消失,琉璃瓶也化作青煙散開,令狐蓁蓁終於沒有被扯斷的危險,一口氣還沒鬆完,那鏡光又急閃而過,這次是穿了衣裙行動不如往昔利索的周璟罵罵咧咧地消失。

  秦晞袖中飛出一線細細飛劍,茫茫煙塵似一匹紗被破開,但見滿地廢墟,唯有一扇巨大的屏風完好無損,溫晉正站在旁邊,望著他笑得陰鷙:「風雷術?倒是罕見,若在外面我倒想會會你,可惜我的洞府不歡迎男人!」

  鏡面刺目的閃光再次掠過,這次秦晞終於看清,溫晉手裡執著一面小銅鏡。

  他瞬息間便繞去溫晉身後,避過一道鏡光——此人若是騰風躲閃還難對付些,偏生仗著鏡術厲害,傲慢得很。

  他喜歡這種不慎重的對手,打起來尤其愉悅。

  飛劍忽地一化三,快到驚人,眼看便要刺穿心口要害,溫晉的面色終於變了。

  飛劍並不罕見,可這樣迅疾的聞所未聞,他險險讓過兩根,刺耳的聲音猶如附骨之疽,旋即肋下一陣巨痛,卻是被第三根劃開一道狹長血口。

  附著飛劍上的風雷術立即激摧血肉,痛得他幾乎站立不穩,眼見鬼影般的青光又要到面前,他撲向屏風,一個投身竟鑽了進去。

  秦晞急追上前,抬手接住飛劍,將巨大屏風一劈兩半。

  屏風轟然倒地,卻不見溫晉,他也像周璟顧采那樣,突然消失了。

  他進了畫?!

  令狐蓁蓁再也顧不得腦殼疼腰疼,這是什麼匪夷所思聞所未聞的術法!人能進畫中?

  她掙扎著想下來,不想秦晞雙臂齊用,她的腰真要被勒斷似的,疼得使勁拍他肩膀,他便輕道:「小師姐,別亂動。」

  語氣是溫和的,可那架勢像是恨不能把她捆起來,彷彿不這樣做她就會遁地逃走。

  「我知道了,我會聽你的,放手。」

  中土這裡他最熟,他是老大,都聽老大的,有事可以說事,能不能別勒她了,好疼啊!

  秦晞搖頭:「不能放。」

  令狐蓁蓁終於有點不愉快,他這種濃濃的不信任感是怎麼回事?

  「那我抓著你,行嗎?」她使勁推他肩膀,「要麼你輕點,行嗎?」

  秦晞想了想,還是搖頭:「不行,我抓緊些比較放心。」

  令狐蓁蓁總覺這一幕似曾相識,愣了半日,忽然屈指往他脖子上戳。

  修士反應何其迅捷,他把頭一偏,下一刻她那隻被寫了血字的手又落進他掌中,像是有烙鐵死死摁在上面似的,痛得她「嘶」一聲。

  「好,血字沒了,馬上就不疼。」

  秦晞哄孩子似的,哄得還特別敷衍,又把手往她腰上握,看架勢壓根不打算放開。

  令狐蓁蓁惱火起來,她又不是沒長腳,怎麼還這樣?她要是個泥人,這會兒多半都被掐碎了。

  「你怎麼老掐我的腰!」她竭力護住老腰,「我說了,我能自己走!」

  這個……可能因為這裡最細,所以上手方便?

  秦晞終於把她放下,兩手無辜背在身後,語氣特別和善:「師弟並沒有,小師姐消消氣,正事還沒說完。」

  他的視線落在斷裂的屏風上,看了許久。

  屏風上畫了一幅奇異的美人圖,鴻衣羽裳的女子端立銀橋,雖只得背影,然眇映雲松,竟頗有神仙之態。橋頭又有一面銅鏡,纖毫畢現地映出女子的正面,臉上卻是一片空白。

  「這個溫晉,只怕是映橋一派的。」他說。

  「不是邪道修士嗎?」

  「還是邪道。雖然走了邪道的修士多數不會聚集在一起,但還是有開宗立派的,映橋一派就是其一。」

  修士若走邪道,多因本身野心極大,桀驁難馴,以至跨越善惡那條線,即是說,對遵守規則極厭惡。然而若成門派,必有規則,所以本身聚集邪道修士已是極難,映橋一派算是邪道門派中的翹楚。

  這畫中仙既非上古天神,亦非仙門得道成仙者,而是個自稱映橋仙子的女修士,其真身為何人,無人能知,映橋一派的修士人手一幅她的畫像,多對她推崇至極,可算罕事。

  秦晞用足尖點了點被撕成兩半的畫中銅鏡,它正在一點點地消散。他又道:「不過在進映橋一派前,我猜溫晉是紫虛峰修士。」

  溫晉耳上的銀鈴一度引起過他的注意,修士身上一般不裝無用飾物,銀鈴多半是異寶,與紫虛峰常用的收妖鈴很像。

  何況他用銅鏡鬥法。

  就像太上脈修士異寶多數為玉器,紫虛峰異寶則多為鏡子,屏風美人圖上的銅鏡十分突兀,絕非原畫,應是溫晉施術弄上去的,所以才有「入畫」這一奇異舉動,眼下屏風破裂,術法失效,畫中銅鏡便也消散。

  秦晞四處張望一圈:「這裡不是溫晉真正的洞府,我們是在術中。」

  「……什麼意思?」

  「紫虛峰鏡之法很厲害,你記不記得當時在榣山,趙于飛的紫合鏡將飛雪停住?只要他一直不撤紫合鏡,飛雪便永遠不落,永遠被異寶鎖在那一刻。不過溫晉的鏡之法要比趙于飛精湛不少,興許還到了『以鏡化形』的境界,庭院是他映在異寶中的殘像。所以溫晉方才不是入畫,而是施術離開這裡,想來叢華和顯之兄也一樣。至於這庭院,原身肯定不在靈風湖,但靈風湖必有他施術的巢穴。」

  好復雜,有點兒暈。

  令狐蓁蓁揉了揉腦殼,小心翼翼地問:「出不去?」

  「溫晉可以自由來去,我們怕是不行。」

  這是什麼噩耗!

  她轉身欲四處走動走動尋些破綻,卻又被他拽住,這次總算力道剛好。

  「小師姐不必擔心。」秦晞餵她吃定心丸,「能出去,就是麻煩些。」

  話音剛落,卻聽天頂傳來溫晉陰沉暴戾的聲音:「想出來?我送你們出來!」

  霎時間,整個洞府倒轉過來,天翻地覆。

  廢墟如流沙般散落,光影倒懸,他們掉進一團摸不著邊際的濃黑裡,急急下墜。

  令狐蓁蓁倒栽蔥似的往下跌,因覺胳膊被秦晞捉住,她餓虎撲食般死死抱上去,他「哎」了一聲:「脖子!我的脖子!」

  剛是誰說要輕點?她這架勢簡直能勒死他。

  秦晞環住她騰風而起,只覺黑暗深處有密密麻麻的星子在閃。

  他直覺不好,懸在髮辮上色如凝墨的太清環終於動了,一道道刺目的電光環繞身周,刺穿黑暗。

  這裡是一座甚寬廣的湖底洞穴,洞壁上畫了無數銅鏡,想必是溫晉真正的施術巢穴。那些星子般閃爍的果然是鏡光,有多少面墨繪銅鏡,便意味著溫晉鎖住了多少個時辰的庭院,此人好生厲害。

  眼見那些微弱的光整齊而精準地照亮了令狐的臉頰,秦晞心念一動,電光如無數白龍撲向洞壁,眨眼便毀了許多墨繪銅鏡,可懷裡還是一空,她如青煙般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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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1:5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五章 映橋仙子(下)

  眼前再次光影變幻,令狐蓁蓁的雙腳重新站在完好無損的迴廊上。

  迴廊一面的牆壁上繪了許多雅緻的花鳥彩圖,然而廊外雲霧繚繞,不見天也不見地,頗有些詭異。盡頭有一扇開啟的門,內裡一方雅室,輕紗環墜,薄煙籠罩,卻全然是定住的,紗不晃,煙不升,如畫一般。

  雅室內傳來溫晉壓抑的聲音:「進來!」

  利風呼嘯,團團裹住她,硬生生將她拽進雅室,只見溫晉斜倚在窗下短榻之上,手掌按在傷處,掌心吞吐柔和黃光,應是在療傷。

  風雷術顯然沒那麼容易化解,他滿臉冷汗和著嘴裡的血一團團滾落,陰鷙地盯著她看了許久,復又沉沉開口:「你是男是女?」

  他向來自詡風流,遇見合意獵物只以言語舉止挑逗誘惑,靜候她們自己入彀,極偶爾遇見絕色少女不肯上鉤,才會以術法強取豪奪。

  不得不說,男扮女裝那個修士實在美色驚人,他頭一回沒忍住壞了自己的規矩,朝已婚婦人下血字召喚令,直接出手搶奪,不料竟是個男的,實實氣煞人也,他連帶著開始懷疑眼前這姑娘也不是姑娘。

  令狐蓁蓁很老實:「女的。」

  溫晉冷笑起來:「我不信!要麼你把衣服脫光,要麼等我來剝你的皮!」

  令狐蓁蓁倒抽一口涼氣,她突然覺著大荒的妖好生溫柔,比起鐵尺打腳板和天雷轟頂,剝皮才是她聽過最可怕的事。

  溫晉的手忽然一抖,傷處掠過一道翠綠的淺光,風雷術再度激摧血肉,將他先前治好的傷處重新撕開,痛得他嘴唇煞白。

  「或者你可以選替我解風雷術。」他虛弱地補了一句。

  他怎麼給的都是沒法選的選擇呢?令狐蓁蓁搖頭:「我不會解。」

  話音剛落,便見人影倏地一晃,他提小雞似的揪著衣襟把她拎起,嘶聲道:「那就先剝你的皮解我心頭恨!」

  說剝就剝?!

  令狐蓁蓁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抬膝重重撞在肋間傷處,不等他慘呼聲結束,揚手一握,掌中已多了一柄短刀。

  答應了秦元曦不用術法,那她只能拿出老本行,簡單粗暴地打架了。

  溫晉再沒想到這看似全然是個普通人的姑娘身手這般犀利,不過是凡人凡鐵,卻把他逼得連連後退,半絲喘息機會也沒有。

  眼見刀光劃過頸項,他終於慎重起來,忽地抬手,一把握住了刀刃。

  令狐蓁蓁幾次抽不回,倏地鬆手後仰,腰肢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姿勢折下去,雙手在地上一撐,一腳踢向他手腕,硬生生將短刀踢飛。

  刀未落地,她已重新握在手中——這可是秦元曦的短刀,砸壞了她說什麼也賠不起。

  她幾下翩躚疾退至門口,警惕地盯著溫晉。

  他喘了片刻,居然沒發怒,反倒露出個饒有趣味的表情:「你看著不像修士,為何太上脈修士叫你小師姐?」

  因為姓小,名師姐——不行,這個謊他肯定不信。令狐羽的狡猾奸詐好似沒傳給她,怎麼就沒一點說謊天賦呢?

  溫晉見她半天不說話,反而有了自己的揣測。她看著年紀不大,哪裡就當師姐了,那修士叫小師姐的語氣毫無敬意,還帶著點兒戲謔,搞不好是一對情人,玩情趣呢。

  他一下就被自己的推測說服,點頭笑得陰森:「也罷,我再給你個機會。三才門和太上脈怎麼突然湊一塊兒來找我麻煩了?」

  這個說來話長,很麻煩,懶得說,令狐蓁蓁只道:「因為你誘拐已婚女子。」

  溫晉笑道:「那也是她們心甘情願,我豈能不成全。女子嫁了不會疼愛自己的丈夫,這一生都難熬,我何不給她們些許撫慰與憐惜?修士們不懂,你身為女子,應當懂我。」

  他扶著肋間傷處往雅室深處走,一面又道:「我還有正事要做,你最好乖一些,別惹惱我。」

  令狐蓁蓁還挺惜命的,對方不趕盡殺絕的話,她絕不逞強,當即朝裡小小走了兩步,忽覺東邊牆角影影綽綽,卻是個赤裸女子雙臂高舉吊在上面,渾身上下血跡斑斑,也不知是鞭傷還是刀傷。

  溫晉已走去西邊一座奇怪的案台前,牆上懸了美人圖,依舊是鴻衣羽裳的女子端立銀橋。台上有一隻造型奇異的青銅缶,他拿著小巧的銅錘,邊把玩邊笑吟吟地看著她。

  「不用怕。」他柔聲道,「哥哥挺喜歡你,捨不得把你吊起來抽。」

  他不是說給女子「撫慰與憐惜」嗎?吊起來抽得半死不活是怎麼個意思?這就是走了邪道的境界?!她可絕對懂不了他,完全不懂。

  溫晉舉起小銅錘,在青銅缶上輕輕敲了兩下,語調甜絲絲地好似在調情,說的話卻殺意四濺:「是不是盼著修士們來救你?叫你失望了,先前那兩個假冒夫婦的已被我彈出去,此處我不許人進,誰也進不得。不過你的師弟我還替你留在這裡,想必這會兒在千萬個庭院裡打轉,繞昏頭了。別擔心,待我治好傷便把他拉進來,叫他親眼看著咱們恩愛,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說完,卻見青銅缶內清光盈盈閃爍,一個極淡漠的女聲從裡面傳出:「何事?」

  溫晉露出一絲恭敬神色:「溫晉見過仙子,請教仙子,傷處的風雷術如何化解?」

  那女聲腔調似乎毫無起伏與變化:「風雷術?你遇見了太上脈修士?可是兩個年輕修士與一名看似毫無修為的美貌少女?」

  溫晉不由詫異:「正是,仙子如何得知?」

  那仙子道:「兩名太上脈修士,一修風雷,一修金土,兩個都殺對你來說不可能,只要能殺一個,我有賞。」

  溫晉卻皺了皺眉頭,若是他自己想殺,不管是誰他都敢殺,可若是被人吩咐,哪怕是這個映橋仙子,不管是誰他都懶得殺。映橋一派若搞正經仙門那套,他可待不下去。

  仙子似是能察覺他的思緒,淡道:「不如我告訴你一件好事,那看似毫無修為的美貌少女,是令狐羽的後人。你若留她,那兩名修士必然窮追不捨,殺還是不殺?亦或者,你不留她,你捨得嗎?」

  令狐蓁蓁聽懵了。

  這仙子是誰?怎麼知道這麼多東西?

  眼看青銅缶的清光散去,她直覺不好,冷不丁便見溫晉疾電般落在眼前,一手握住她一隻手腕,當胸一合,她兩隻手便跟合十似的黏在一塊兒,怎麼都分不開。

  「令狐羽的後人。」溫晉掐住她的下巴,像是十分驚喜,又像不信,「他真有後人?竟還躲在太上脈,有意思。」

  「我不是,她騙你。」令狐蓁蓁連連搖頭。

  溫晉卻不說話,兩眼直直盯著她看了半晌,神情裡漸漸興起一股異樣的狂熱。

  「仙子從不騙人,可你會。小令狐,對我撒謊沒用。」他的聲音聽起來蘸著黏膩的慾望,「當年令狐羽做了那麼多驚天動地的事,想不到他這樣的人也會留有後人,怪不得能死得悄無聲息,終究還是跌落凡塵了?」

  「凡塵」二字說完,也不見他動手,令狐蓁蓁卻被一股巨力狠狠砸在地上,一串串鮮血順著眼皮面頰滾下來,猝不及防被他蹂身而上,一把掐住脖子。

  「哥哥一直想見識見識令狐羽是何等人物,可惜他死了。」溫晉貼著她的耳朵說悄悄話一般,「你是他後人,實在妙極。來,哥哥先疼你,再殺修士。」

  令狐蓁蓁只覺他五指卡在喉嚨上,越收越緊,漸漸地氣也喘不過來。

  他就是這麼個疼法?!根本是要掐死她!

  她奮力掙扎,合攏的雙手用力朝他兩眼戳去,趁他偏頭避讓的一瞬,膝蓋重重撞在他腋下。

  溫晉的痛呼短促而沉悶,下一刻便覺她手肘狠狠砸在腦側,他不由朝旁跌去,見她翻身而起,他一伸手,只來得及攥住腰帶,嘶啦一聲扯了個粉碎。

  這可是師父的生辰禮!

  令狐蓁蓁火了,就勢反腳踢中他耳根處,又將他踢得一個趔趄。

  一番肉搏下來,溫晉半邊身體都鮮血淋漓,面上冷汗涔涔,神情卻愈發狂熱,與她調情般:「哥哥喜歡你使勁掙扎的樣子。這樣吧,待會兒哥哥把你師弟的腦袋割下來掛在床頭,日日夜夜叫他看著咱們,好不好?你……」

  他的話忽地斷開,但聞激烈的銅鏡碎裂聲洶湧而至,雲霧繚繞的廊外密密麻麻鑽進無數雪亮電光,將雅室撕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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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2:0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六章 不能放心

  煙塵肆捲中,巨大的紙狐狸乘著電光一同落下,令狐蓁蓁一把拽住它搖晃的長尾巴,翻身上了狐狸背。

  眼角餘光瞥見溫晉又試圖往屏風美人圖裡鑽,她急急張口,卻說不出話,才覺脖子巨痛無比,咳得半天起不來。

  流竄洞府內的雪亮電光變成了翠色的風雷術,排山倒海的聲勢下,廊外雲霧終於被撕開一道裂縫,人影一晃,秦晞已落在身側,輕輕把她托起。

  令狐蓁蓁竭力在咳嗽中找回自己的聲音:「有個、有個仙子!什麼都知、知道!還要殺、殺……」

  秦晞握住她的手腕一扯,黏一塊兒的手就這麼輕而易舉分開了,療傷術的白光吞吐在她額角傷處,拇指輕拭眼角下一片未乾的血痕。

  又是滿頭滿臉的血,脖子上還被掐得片片青紅,腰帶也斷了,中衣上血跡斑斑。

  真是叫人看不下去。

  他將她敞開的衣裳迅速合攏捏在手中,聲音裡帶著異常壓抑的平靜:「不著急,先療傷,把衣服穿好,不咳了再慢慢說。」

  令狐蓁蓁咳了半日,總算漸漸氣息歸穩,一時顧不得整理儀容,也再不嫌麻煩,把方才的經過一絲不漏說了一遍。

  秦晞靜靜聽完,面上卻毫無波動,只從袖中乾坤取出自己的一條腰帶,不倫不類地替她繫上,這才起身:「經過我知道了,剩下的小傷再忍忍,你抓緊就行,沒別的事。」

  等下,他怎麼了?

  令狐蓁蓁去看他的臉,他卻轉頭避開。

  太清環輕輕搖晃起來,刺目的電光再次破開廊外望不見邊際的雲霧,二人瞬間又回到了那座寬廣的洞穴。風雷術回蕩在四周,密密麻麻的墨繪銅鏡已盡數毀了,洞壁枯黑皸裂,不停有碎石掉落。

  「我被困在連環術中,費了番工夫才出來。」秦晞淡道,「上清環在你身上,我能感覺到你在哪兒,但溫晉的鏡術很精妙,縱然冷電可以找到空隙,人卻進不得,只能給紙狐狸附上風雷術鑽進去,從內裡破壞。來遲了,抱歉。」

  「你說什麼?」令狐蓁蓁被轟雷的聲勢炸得什麼都沒聽清。

  不,沒什麼。

  秦晞騰風落在洞底,長袖一展,明亮的火光似龍一般繞著邊緣鋪開,將四周照得纖毫必現。

  這座湖底洞穴上寬下窄,洞壁上有八個僅能容一人進的洞,剛好對應八方,一看便是人力所為。洞底還有個大坑,內裡漆黑無光,不知其深若何,腐壞惡臭的氣息正從其中滲透出來。

  他皺眉看了一陣,問道:「你方才說雅室裡有個被抽得半死不活的女子?還有看到其他失蹤者嗎?」

  「沒有,應該是被他藏在其他庭院裡吧。」

  沒有其他庭院了,墨繪銅鏡都已被毀,只剩溫晉手持的那個銅鏡。

  秦晞不禁想起有關溫晉的傳聞,他不但殺人如麻,且一次就能殺幾十個修士,但此番交手,並不覺他術法有出神入化到如此地步。

  對了,溫晉似乎會擺一種什麼陣,須得九個活人……他已拐了八個女子……

  洞中隱隱有陰風流竄,秦晞忽覺不好,反手勾住令狐蓁蓁的腰,騰風高高飛起,只見密密麻麻潮水般的白骨從八個洞內洶湧而出,倏忽間便漲了數丈高,欲將他們淹沒其中。

  白骨術,最煩的邪道禁術之一,窮追不捨且遮蔽視線,溫晉必然就在附近。

  秦晞震碎礙事的白骨潮水,急急環顧一圈,果然一下便望見溫晉,他懷裡不知抱著什麼人,正往深坑方向騰飛。

  風雷飛劍的一線青光從袖中疾射而出,原本它會纏繞極尖銳的雜音,可此時卻寂然無聲,甚至連青光也隱沒,無聲無息地撲向溫晉。待他察覺到時,已是遲了,飛劍毫不留情穿過肋下,他的身體被這股力道帶得高高飛起,懷裡人也再抱不住,脫手而出,眼看便要跌入深坑。

  秦晞指尖微晃,飛劍急急倒轉,在飛出的人影上託了一下——溫晉想成九人大陣,絕不能叫他成功。

  不想洞內忽有奇異紫光閃爍,從洞壁上八個洞內緩緩溢出,蛇一般滿地蠕動,飛劍登時不聽使喚,似脫韁野馬般暴跳著在半空打旋,倏地調過頭,看架勢竟是要反傷自己。

  八人也能成陣?!

  秦晞視線急掃,只見溫晉伏在亂石間,血流披面,雙手猶在畫陣唸咒,自己的飛劍隨著他手指的動作忽上忽下亂飛。顯然他傷得太重,無法隨心控制飛劍,然而能奪飛劍已是駭人聽聞。

  他知道這是什麼陣了。

  秦晞當機立斷撤了術,因見底下白骨潮水又開始蠢蠢欲動,當即控制風勢欲躲避,不料風勢也不再受控,反而變得沉重無比,拉扯著他直直下墜。

  這一下若正中白骨術,非死即傷。

  他下意識將令狐蓁蓁緊緊抱住,耳畔的太清環極艱難地晃了晃,撐開一道薄薄電光,勉強擋在身前,洞底翻捲的白骨潮水陡然如巨蟒般暴起,張開黑黝黝的大嘴,一口便將他們吞入腹內。

  密密麻麻的尖利白骨從四面八方直刺而來,秦晞偏頭讓過兩根白骨,一手護住眼睛,一手只把令狐蓁蓁死死按住,她的聲音含含糊糊地:「我可以……」

  不可以。

  秦晞身體微微發著抖,聲音倒還淡定:「小師姐,還記著我們的賭約嗎?還有你答應我的事,不是這麼快就要耍賴吧?」

  她多半是想用龍群飛刃,確實,龍群飛刃乃心之刃,全由念頭所化,不受靈氣與陣法影響,這種情況用飛刃破局再好不過。

  然而正因如此,這殺招會殘留極特殊的靈氣痕跡,難以銷毀,遇到有心人一查便知。

  溫晉已重創,撐不了多久,實實不值得這會兒用龍群飛刃。

  「小師姐,能把短刀給我一下麼?」秦晞像是撐不住腦袋重量似的,下巴抵在她頭頂。

  有滾燙的水滴落頭頂,順著頭皮掉在眉毛上,再滑至鼻側——是血,他必然受了重傷。

  都這種時候了還什麼賭約!

  令狐蓁蓁一把塞給他短刀,跟著便要喚飛刃,可兩隻手也被他緊緊抓住。

  「龍群飛刃不比其他術法,殘留痕跡很重,我勸你不要妄動。」秦晞聲音很低,「令狐羽仇家遍天下,單作為令狐羽之女,傳出去就不得安穩,若叫他們知道你是孤蓮托生的話,那你的日子可比在大荒還難過百倍。」

  令狐蓁蓁吸了口氣:「這就是父債子償?」

  秦晞笑了笑:「很沒道理,但恨這個東西本就是不講道理的。」

  他抓起短刀往白骨上扎,然而沒扎兩下就氣喘籲籲,渾身抖得厲害。

  令狐蓁蓁實在看不下去,一把搶過刀:「我來!」

  她莫名生了一肚子火氣,下手又狠又重,待四周鬆動了,便抬腳狠踹數下,足踹出個勉強可容兩人的地方,才將他一拽:「傷在哪兒了?」

  秦晞被拽著慢悠悠走了兩步,猶在言笑:「小師姐真厲害。」

  一語未了,他卻癱軟下去,險些砸在她背上。

  令狐蓁蓁反手一抱,觸手只覺黏膩潮濕,他竟成了個血人——方才那層薄薄的電光,擋住了她,卻沒有擋他自己身後,也不知被白骨刺出多少窟窿。

  「聽我說。」秦晞自覺撐不得多久,聲音發顫,「先把溫晉殺了,再把洞裡的女子全搬出來,最後把靈氣灌進上清環,那裡面、裡面的風雷術可以……破壞洞穴……出去……」

  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視界亦開始模糊,只能望見詭異的紫光透過白骨縫隙流轉在令狐蓁蓁面上,她眼裡頭一次泛出可稱之為恐懼的神色,聲音發抖:「你提點一下療傷術,快!」

  在害怕?她終於也會露出這種情緒了。

  有什麼好怕,在大荒殺妖也沒見她手軟過,殺人……也不是沒朝他下過手,飛刃穿心,何其冷酷。現在正該是冷酷的時候,白骨術沒有反應,說明溫晉已暈過去了,輕輕一刀便可了結他。

  耳畔聽得她不停重復「療傷術」這幾個字,他也很想指點她療傷術,但似乎沒法發出聲音。

  有些糟糕,傷得出乎意料地重。

  不該這樣輕率,無論從任何方面來說,他都知道,讓令狐受傷好過他重創至此,搞不好命都要丟在這裡。可身體自己就動了,彷彿在大荒的那個一無所知的年輕修士還潛伏在神魂,不能夠見她流血與流淚。

  眼前很黑,漸漸聽不到聲音,秦晞忽然一把抓住令狐蓁蓁的衣襟。

  實實不能放心她,不能放心。

  得看好她,牢牢看緊了盤神絲才行,他對她信任不得,不知何時她又會一刀刺進心口,怎能任由她站在身後?一開始他就錯了,在大荒便該狠心取回盤神絲,今日這些抓心撓肝的擔憂與警惕都不會有。

  或許現在取回來也不遲,沒有什麼靜觀其變,盤神絲到手,他無懼所有。

  黑暗裡又有星子微微閃爍,秦晞視線渙散,竭力看了許久,那不是星光,是她眼眸裡的光,彷彿傷心欲絕。

  他握緊的雙手漸漸鬆了。

  理智上很多事他都清楚,最後卻落入僵局,好生荒唐。

  秦晞驟然鬆開手,無底的深海瞬間吞噬了意識。

  令狐蓁蓁沒有等到回應,他的腦袋無力地墜在她肩上,彷彿睡著了。

  伸手摸摸他的臉,觸手冰涼。

  袖子沉甸甸地浸透了鮮血,他流的血彷彿沒有盡頭——就算是修士,流這麼多血也是要死的。

  外間亂石堆裡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溫晉竟然醒了,喘息粗重地開口,聲音裡充滿暴怒的殺意:「修士死了沒?小令狐?躲在哪裡?快出來!再不出來,別怪哥哥不憐香惜玉,把你也扎出幾千個窟窿!」

  原已凝固不動的白骨林又開始蠢蠢欲動,尖利的白骨刺一根接一根亂生,像是在尋找他們的位置。

  令狐蓁蓁偏頭讓過白骨刺,奇異的飛刃呼嘯而起,如一條發光的細細蛟龍,瞬間將茂密的白骨林撕成碎末。巨大的碎裂聲在洞穴裡炸開的瞬間,溫晉的身體也已被飛刃群高高頂起,瞬間化為碎末。

  秦元曦總是擔憂她亂用龍群飛刃,說什麼身份暴露惹來麻煩的話,可這是她的刀與盾。

  正當殺戮時,利器若不見敵人血,見的就是自己人的血。

  就像現在,他一動不動癱在懷中,她實在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來救他。

  倘若受傷的人是她就好了,至少秦元曦有辦法不叫她死。

  念頭一起,皮膚下便彷彿生出了一團團鐵絲,遲疑地蠕動著身軀。

  令狐蓁蓁起先並沒在意,可心臟彷彿突然被一根細細的鐵絲刺穿,她渾身一顫,下一刻便覺看不見的鐵絲在四肢百骸發瘋般地蜷縮伸展,耳中嗡嗡亂響,忽然間全身氣力都被抽空似的,眼前陣陣發黑。

  半暈半醒間,看不見的絲線將身體高高吊起,死寂而凝固的黑暗裡生出無數尖利白骨,一根根貫穿了她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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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2:2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七章 倒轉因緣

  被溫晉毫不留情彈出鏡術的周璟正在山底湖面上發瘋,半座湖都快被他掀翻過去,大浪一個接著一個,慌得靈風湖修士們紛紛出來疏散遊人。

  顧采雖焦慮萬分,卻也不得不勸慰:「叢華兄,溫晉的巢穴不知在何處,你莫要胡亂浪費氣力,還是等晚些與靈風湖的長老們商議一下吧。」

  商議個屁!早知那溫晉是紫虛峰修士,他就該把這身累贅的婦人衣裙脫了,拼著肉搏,他不信打不過那狗日的!

  見靈風湖修士們將遊人們都帶遠,他當即發起力來,眼眸裡都泛起璀璨金光——今天他就要把這座湖給砸爛,揪出溫晉的巢穴!

  誰想湖面忽然沸騰般翻滾跳躍,湖水頃刻間被通天徹地的風雷術炸上了天。

  周璟從沒見過這樣浩大可怖的風雷聲勢,激烈的雷聲在天地間轟鳴,震得他耳朵與胸口生疼,傾盆大雨下一刻便嘩啦啦滾落,四下裡白茫茫只有雨簾。

  碩大的紙狐狸自雨簾後疾馳而來,驟然停在二人身前。

  秦晞翻身而下,他的臉色前所未有地難看,只急急說了一句話:「帶我回客棧!快!」

  他懷裡抱著個血人,正是令狐蓁蓁。

  *

  天將暗時,突如其來的暴雨仍然毫無停止的勢頭,葉小宛終於安頓好遊人們,頂著雨急急往客棧跑。

  因事出緊急,客棧大通間內的客人被暫時請出,三才門的補元療傷陣已在地上鋪開成型,柔和的淺綠色光輝緩緩跳躍,被救回的失蹤女子們正在陣中昏睡。她們幾乎都遭遇過虐打,本就奄奄一息只剩半條命,又以普通人血肉之軀被當做催動禁術之陣的基石,只怕難熬。

  葉小宛奔進通間,環視一圈,喘著氣問道:「令狐姑娘呢?」

  周璟正掐住一位紫衣少女的脈門凝神試探,沉聲道:「她傷勢過重,大陣治起來太慢,元曦正替她用神靈繭療傷,此術極難,不能分神,等治好了再去看吧。」

  令狐瀕死已叫人焦頭爛額,偏生眼下還有個棘手的丫頭——紫虛峰趙振的小師妹姜書。

  先前他們推斷失蹤女子共八人,元曦卻從湖底帶回九個,多出的正是她。她中的昏睡術甚是奇異,怎麼都弄不醒。

  顧采指尖凝了一團醒神術的藍光,剛點在她額上便又一次迅速被彈回,他只能搖頭:「不行,溫晉下的昏睡術絕非尋常,還是通知紫虛峰,讓他們派人來看看。」

  周璟立即取出紙筆:「我來給她師兄寫信吧。」

  恰好大荒的事還欠趙振人情。

  見葉小宛滿面擔憂,他雖也滿心煩躁,到底還是開口安撫:「不必多想,人能都帶回已是萬中無一的大幸。」

  誰也沒想到此次對付溫晉如此猝不及防,關鍵時刻他們還被彈出去了,誰也不曉得湖底洞穴裡發生了什麼,導致令狐重創瀕死。

  按理說,有元曦在,不應該。

  周璟皺緊眉頭,扭頭望向窗外,令狐蓁蓁房間裡沒有燈火,只有神靈繭淺青的光輝潮水般緩緩湧動。

  神靈繭的青光直到丑時上下才漸漸收斂,被包裹在絲緞般神靈繭中的令狐蓁蓁呼吸已趨平穩綿長,應是陷入了沉睡。

  秦晞揚手撤了術,風勢托著她的身體放回床上。

  他沒有過去,也沒有離開,只滿面疲色地行至窗前,靜靜聽外面暴雨傾盆的動靜,木雕似的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床帳內忽然傳來異樣的動靜,像是有隻垂死的獸在無力掙扎,壓抑而粗重的喘息一陣陣透出來,夾雜著低微的哽咽。

  秦晞深深吸了口氣,近乎猶豫地停頓片刻,終於還是擦亮燭火,執燈悄無聲息步去床前,輕輕撩開紗帳。

  令狐蓁蓁正蜷縮在被子上劇烈發著抖,齒關嘚嘚作響。

  似是對燭火有反應,她艱難地轉過臉,睫毛上滿是淚水,和著滿頭滿臉的冷汗團團滾落,枕頭已濕了大片。

  她神志不清地哀求著:「大伯……我好痛……」

  火光猝然熄滅,一雙手將她抱了起來。

  最輕微的觸碰都像是要揉碎她,令狐蓁蓁張嘴欲叫,冷不丁兩根手指塞進嘴裡,撐住齒關防止她巨痛下咬傷舌頭,也堵住了她的聲音。

  這是盤神絲被觸發後,給予宿主的代價,她沒有駕馭神物之法,正被難以想像的劇痛折磨,無可避免。

  秦晞並沒有猶豫太久,扶正她的腦袋,俯首將額頭抵在她冷汗涔涔的額上,凝神貫氣,勉強用自己的氣令暴動的盤神絲鎮定下來。

  這法子不啻飲鴆止渴,越是這樣做,盤神絲只會越跟她拴得死死地。

  可是這世間的事沒道理,他自己亦是沒道理中的一員,索性任它荒唐下去。

  再荒唐,也比不過洞底毫髮無傷醒來,發現她成了血人時的震驚。

  是什麼緣故令她無意觸發盤神絲,把瀕死之傷的因緣倒轉在了自己身上?

  誠然秦晞想過,倘若無可避免一定要有人受傷,那麼傷者是她最好。可他卻沒有順從理智,自顧自做了最壞的選擇。而她也自顧自把局面扳回了好結果。明明沒有人丟命,再好不過,他卻不明白,理不順,彷彿她和自己都變成了無法解讀的絕世難題。

  窗外暴雨不知何時已變成細雨,令狐蓁蓁短促的哽咽低微近乎不可聞,掙扎的氣力也弱下去,漸漸再也不動。

  秦晞緩緩拭過她冰冷潮濕的面頰,將睫毛和眼角上的殘淚抹去。

  烏雲密佈,屋內的黑暗令人窒息。

  是靠得太近,看不見她的臉,他開始為自己的沒道理尋找道理。太上脈修士行走正道,這裡有個人痛不欲生,他做的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

  這令他感到一種苟且偷生般的短暫安寧,指尖向下,將她唇邊的眼淚也擦去。

  雨聲越來越小,終於停歇時,令狐蓁蓁也徹底平靜下去。過得半日,她好似還做起夢來了,把他的手指當肉來咬,咬得賣力又艱辛,要不是裹了金行術,他這兩根手指只怕留不住。

  秦晞抽回手,把她重新放回床上。

  雨收雲散,月光灑落窗楹,讓他可以看清她的臉。

  強撐的道理瞬間倒塌。

  當然,她不是方才虛構出的「誰」,也沒有什麼「正確的選擇」,他知道,肆無忌憚的沒道理都是因為令狐蓁蓁。

  月色雪亮的深夜,秦晞獨個兒在床邊枯坐,揉著被撕扯得生疼的腦殼,坐了一夜。

  令狐蓁蓁卻做了一夜雜亂的夢。

  她覺著自己像是回到了住在深山時,還變得特別厲害,修士該會的她都會,甚至能引來天雷地火。可因著無人相伴,她的厲害只得一群猴子買賬,拿她當大王,送來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豬腿,卻怎樣也咬不動。

  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回憶,她想仔細搜刮一番記憶,冥冥中卻有什麼阻止她去想,念頭一起便如雪花入水,毫無痕跡。

  恍恍惚惚,好聞的曬乾花草的香氣縈繞四周,令狐蓁蓁微微一動,驟然睜開眼,但見室內輕紗委垂,窗格精美,竟是靈風湖仙門內的客棧。

  窗外晨曦微露,清幽水墨般的色彩,映在床邊秦元曦的側臉上,他正靜靜看著她。

  或許她仍在做夢,明明記憶裡前一刻還在生死一線地焦慮著,後一刻他卻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靜謐拂曉間,甚至能開口說話:「可算醒了,知不知道你背後被穿了多少個窟窿?」

  令狐蓁蓁愣了片刻,忽地一骨碌起身,扯住他前後左右不知看了多少圈,時不時還伸手摸兩下,他就任由她這樣摸看,一點反應也沒有。

  確定他身上沒有傷,她神色一鬆:「你沒事了?」

  「我有什麼事?」秦晞看她的眼神彷彿她在說胡話,「有事的是你,傷重瀕死,差一點就救不回。」

  ……什麼?令狐蓁蓁懵了:「我……傷重瀕死?可是……等下,我們怎麼出來的?」

  秦晞嘆了口氣:「當然是我帶你出湖底的,不然還是你背我出來?小師姐,你就是不聽話,我都和你說了離遠些,你非往前湊,結果被溫晉的白骨術戳成血人。有你這麼做小師姐的嗎?師弟半條命都被你嚇沒了。」

  是這樣?

  秦晞卻像跟她算總賬似的:「你還用龍群飛刃,本來溫晉有些輕敵,你甩飛刃才叫他下了殺手!你還記不記得答應過我什麼?還記不記得咱們有個賭約?」

  令狐辦事倒是利索的,失蹤的女子們都是被她從洞裡拖出來的,可唯獨不見溫晉的屍首,跟白骨碎屑混在一起的是根本分不出形狀的血泥,只有龍群飛刃能把人切得這麼稀碎。

  真不讓人省心,是把他的話當耳旁風?

  令狐蓁蓁摸了摸腦門,裡面生疼生疼地。

  她分明記得是秦元曦被穿了一堆窟窿,還記得他的血把外衣都浸透了,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她只是想不起。

  好像一覺醒來什麼事都不對勁,她不信他沒事,也不信自己出事,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她確然是有事的樣子,秦元曦卻神清氣爽地,正擺出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真真奇也怪哉。

  她索性不去想,只痛快承認:「打賭是我輸了,答應你的事也沒做到,東西還你。」

  說罷便抬手去解脖子上的上清環,卻被秦晞一把攔下,動作簡直可稱粗魯。

  令狐蓁蓁訝然抬眼,正對上他暗沉的眼眸。

  她說不出這是什麼眼神,像是狂怒到極致的陰鬱,又像是隱隱約約的恐懼,還摻雜著迷惘與震驚,總之特別復雜。

  「為何不聽我的話?我說過,術法用過必留靈氣痕跡,知不知道你身份若暴露,會有多少麻煩?」

  他聲音裡終於有真實的情緒流露出來,壓抑的怒火,還有對她的無可奈何與不知所措。

  令狐蓁蓁坦率點頭:「我知道,可我更怕你會死。」

  太上脈修士,令狐羽的女兒——這些外面世界的身份固然無法迴避,可她依舊更在乎「令狐蓁蓁」的喜愛與厭惡,她不能讓他死,就是不能。

  秦晞驟然鬆開她。

  「你還在說夢話。」他聲音很低,「是你擅自用了龍群飛刃,怎麼叫怕我死?差點死的人是你自己。」

  她沒有說話,他等了半日,終於再次對上她的雙眸。

  還是那樣直率的眼神,毫不掩飾,一眼望透,彷彿在說:那一切當然不是夢,我就是這樣怕你血流滿地。

  他想了一天一夜找不到她觸發盤神絲的理由,此時此刻,她給了答案。

  絕世難題般的答案,也或許曾經在偶爾的恍惚罅隙間,他得出過同樣的答案,卻不肯深想,也不願相信。

  秦晞急急移開視線,甚至有些狼狽。

  無來由的恐懼讓他陡然生出迴避之意,見她伸手似是要扶住自己,他立即摁在她腦門上,緩慢而不容抗拒地將她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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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2:4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八章 患難之交

  「哎!你……」

  令狐蓁蓁登時不滿,她就是想扶著他下床而已,居然這樣不客氣地推她。

  秦晞匆匆起身,一言不發往外走,忽覺腳下踩中了什麼,「哢」一聲脆響,床上的令狐蓁蓁立即蹦起來:「別踩壞了!」

  什麼東西?

  秦晞低頭一看,卻見地上丟了只做了一半的油布翅膀,纖細的框架已被他不小心踩得裂開。

  直到此時他才發覺,她的客房書案上亂七八糟鋪開無數銀灰色的雕棠樹皮紙,一旁還放了一套明顯用得半舊的手藝人工具——竟有這麼喜歡做手藝人?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下床的聲音,聽起來她馬上便要狠狠摔一跤。

  秦晞驟然折回,一把托住她,只聽她喃喃:「我怎麼一點力氣都沒有?」

  有力氣才怪了,無論何種療傷術,只能把傷治好,剩下的便是依據傷勢輕重看何時恢復體力。她是瀕死的重傷,還想活蹦亂跳?此次可謂元氣大傷,不養上數月,別想徹底康復。

  秦晞眉頭緊皺,低聲交代:「繼續睡。」

  令狐蓁蓁卻撿起油布翅膀,惋惜地撣去上面的灰:「就這個做得最好了。」

  她將油布翅膀小心放回矮桌上,忽覺不對,一把抓起裙擺,只見上面殘留著大團大團已乾涸的血漬。她看了片刻,立即飛快脫下外衣展開,那華美的衣裙不單為血漬所污,還密密麻麻布滿了大小不一被白骨刺穿的窟窿。

  她竟然真被白骨刺傷過。

  不,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師父送的生辰禮,它再不能穿了。

  令狐蓁蓁怔怔地摩挲著美麗繁復的紫陽花紋繡,這件衣裳師父下了心思,每一針每一線都細密,小小的花瓣配色都精心選過,她一直很喜歡,非常喜歡。

  又失去一件喜歡的物事,突如其來,無可奈何。

  胃裡突然極不舒服,汗水一層層漾出來,她也只能把衣裳緊緊攥住,默默面對一切。

  是在哭?

  秦晞一時手足無措,心底有個聲音不停讓他離開,別管她,任她哭到天荒地老也與他無干。明明該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關係,明明只有盤神絲的孽緣,遲早會一刀切斷,從一開始他就不該管她。

  可這比突破境界還要難得多,發生在他身上沒道理的事未免太多了些。

  他緩緩湊近,手掌撫向她汗濕的面頰——沒有哭,他暗暗鬆了口氣。

  她的手又一次握上來,像方才緊緊攥住衣裳一樣,緊緊攥住了他的手。

  秦晞不由默然,過了半日,他忽然問:「小師姐,如果你一年前是被太上脈帶回,會喜歡當修士麼?」

  令狐蓁蓁緩緩搖頭:「我不知道,沒有這種如果。」

  「你是不是不喜歡太上脈?」

  「沒有不喜歡,也沒有喜歡。」她頓了頓,「可能以後會喜歡。」

  「為什麼?」

  「太上脈有你。」

  有他又怎樣?秦晞停了許久,終於還是問:「……為什麼有我就行?」

  可是問完,他忽地生出一股悔意,不願去聽她的答案。

  老天多半感應到了他的悔意,忽然間屋外狂風大作,似是有修士乘風而來急急落地,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驚慌失措地在庭院中炸開:「叢華兄!我來了!小師妹在何處?」

  來人正是紫虛峰修士趙振。

  昨日突然收到周璟的傳信,提及姜書出事,唬得趙振三魂沒了兩魂。

  小師妹今年才十五歲,師尊偏叫她獨個兒出門游歷九州,說是開拓眼界心性。自她走後,他一直不怎麼放心,這孩子自小到大都有師長師兄照顧,哪裡曉得外面的風霜刀劍,誰想越怕什麼越來什麼。

  可恨靈風湖在南,紫虛峰偏在極北,他提心吊膽趕了大半天的路,待見到姜書昏睡在床榻上,頓覺腿軟。

  周璟把他推過去:「事情我來說,你先替她把術解了,這是你們紫虛峰的昏睡術。」

  紫虛峰的?

  趙振皺眉捏住姜書的脈門試探,還真是自家仙門的術,且施術者手法高明至極,更狠辣至極,照這個狀態睡下去,就算有人拿火燒,她也醒不了。

  他施法解術,一面聽周璟飛快講述經過,越聽面色越黑,失聲道:「遇到了溫晉?!」

  床榻上的姜書忽然醒了,滿面茫然地環顧四周,做夢一般。

  見著趙振,她極詫異:「于飛師兄?我不是在溫師兄的術中……咦?我出來了?」

  她竟管溫晉叫溫師兄!趙振微微變色:「你如何遇到那溫晉的?可有受傷?」

  姜書見地上鋪了療傷陣,通間床榻上更放著好幾個血跡斑斑的女子,饒是她天真,終於也覺不對,立即道:「我……那天在霞雲台看花的時候,溫師……溫晉來搭話,問我是不是紫虛峰修士,還說他是紫陽洞那一支的。我見他耳掛收妖鈴,還精通鏡術,就信了。他說要指點我修行,我便進了他鏡術的庭院裡,可一等兩日不見他來,後來他突然來了,然後、然後我好像就睡著了……」

  看來溫晉並未虐打凌辱她。

  趙振鬆了口氣,扶額苦笑:「怎麼偏偏是撞上溫晉……」

  此人簡直臭名昭著,殘忍更兼好色,一戰成名是在梁州,當年他姦殺了十幾個即將成婚的女子,梁州各處仙門集結了精英擒他,非但沒能擒住,反被他殺了三十多個修士,一時震驚中土。

  「說到溫晉,他確然曾是紫陽洞那一支的。只不過,九年前他已叛離仙門,走了邪道。」

  趙振像提起什麼髒東西一樣,滿面怒意:「九年前一次試煉,他殺了好幾個師兄,用的是不知何處學來的邪道禁術噬元轉靈陣。這些年一直有長老暗地尋訪他的蹤跡,想不到他竟在靈風湖有巢穴。」

  「噬元轉靈陣?!」顧采大驚,「元曦,你們也遇到這個陣了?」

  一直抱臂靠牆恍若木雕的秦晞終於給了點反應,默默頷首,隱去令狐觸動盤神絲的部分,將洞穴裡的遭遇極簡潔地說了一遍。

  眾人越聽越後怕,這兩人能活著,簡直奇跡。

  噬元轉靈陣乃邪道禁術之一,需人的元氣血肉作為基石催動,最少三人,最多九人,一旦催動,陣內術法皆毫無規律地發生變化,若是九人大陣,則術法盡歸落陣者掌控,既陰毒,又防不勝防。

  溫晉最後把姜書帶出,必是為了湊齊九人大陣,好險沒讓他成,否則白骨術那一下子,兩人都得沒命。

  姜書神色黯然地垂下腦袋:「是我不好,自家仙門叛離的邪道修士都不認得……」

  趙振嘆道:「你年紀小,這種事自然不會有人和你說,別太自責。」

  他望向令狐蓁蓁,雖不知道這大荒姑娘為何在此,但她面色如雪一般,明顯受創極重,加之通間內其餘八名女子個個血肉模糊,全是那溫晉的惡行所致。

  他驟然垂首躬身,猶如賠罪:「諸位救了小師妹,我感激不盡。是我紫虛峰出了敗類,連累令狐姑娘重傷,還戕害了這麼多人,趙于飛汗顏。」

  雖然紫虛峰平日裡鼻孔朝天的德性叫人厭惡,但過於在乎面子以至於把這種事攬在自己身上倒也是叫人不得不佩服,太上脈可從不會有人把令狐羽的惡行算自己頭上。

  周璟將他拽起:「溫晉已死,此事也算告一段落,于飛兄不必耿耿於懷。大荒的事我們欠你人情,今日才得回報一二。」

  趙振還想再說,卻聽他又道:「對了,你該叫令狐師姐。」

  「啊?」

  「她是我太上一脈的小師姐。」

  她不是神工君弟子麼?當的哪門子師姐?話說他們太上脈怎麼回事?一會兒小師妹一會兒小師姐,亂七八糟的。

  這回趙振可忍不住了,正打算親自找令狐蓁蓁問個清楚,誰想那大荒姑娘已扶著牆搖搖晃晃走出去了,看著好像隨時能摔一跤。

  人影一晃,秦晞已追上去輕輕托住了她的胳膊。

  「去哪兒?」他問得簡潔。

  令狐蓁蓁睏得頭也抬不起:「睡覺。」

  就站了這麼會兒工夫,她簡直頭重腳輕,非得趕緊躺下去才行。

  秦晞扶著她走得不快不慢,及至進了客房,把她往床上一放,卻沒有走。

  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他慎重地退了兩步,漆黑眼眸靜靜望著她,聲音裡有種刻意壓抑的冷靜:「小師姐,你剛才說,因為太上脈有我,所以你會喜歡。為什麼?我想知道理由。」

  既然是亂麻,還是要快刀斬之,從大荒拖到現在,逃避沒有意義,他等她一個回答。

  令狐蓁蓁睡意朦朧地打著呵欠:「因為我和你最熟,我們是患難之交。」

  秦晞眯起眼,像沒聽懂似的。

  患難之交?

  說起來,從大荒到中土,他們確然遇過不少事,這四個字倒也擔得起。

  患難之交,患難之交……

  沉沉壓在心頭肩上的迷霧濃雲瞬間被撥開,秦晞陡然感到一陣奇異的輕鬆。

  這是他可以接受的,與她簡單而質樸的關係。

  對她來說,在中土確實與他最熟,且她初來乍到,自然會對最熟悉的人有所依賴,所以毫不猶豫教他紙通神,所以無意中觸發盤神絲,導致因緣倒轉。

  所有他不願面對的,她那些親近與依賴,他自己那些晦澀難言的情緒,突然間變得十分合理。

  她只要不是動心動情這些荒唐理由,患難之交,他樂意接受。

  秦晞低頭盯著她:「小師姐,患難之交是你說的,那你更該聽我的話了。下次再要把上清環摘下,你得賠給師弟五百兩擔心費。」

  五百兩?他瘋了!

  令狐蓁蓁登時睡意盡失,義正言辭地抗議:「如果是交易,就不能一人獨斷,這話以前還是你自己說的,你……」

  「當然只是玩笑,小師姐別當真。」秦晞像突然換了副面孔似的,變得和顏悅色。

  不管真假,反正五百兩她是沒有的,拳頭倒有兩隻。

  「我走了,小師姐好好休息。」他漆黑眼底積滿清朗笑意,再不見先前的陰鬱,連語調都比平日裡輕快無數,「等你精神恢復了,師弟教你療傷術和傳信術。」

  ……他是不是心情突然變好了?

  令狐蓁蓁迷惘地撓了撓腦袋,真是好奇怪的秦元曦,說陰鬱就陰鬱,說愉快就愉快。

  搞不懂,可能這就是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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