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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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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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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31:5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九章 回歸故土

  臘月初四,先雨後晴。

  再次來到西之荒的渡口,一切似乎還是老樣子。

  明明只是大半個月前的事,卻好似已過了很久,周璟望著熟悉的景緻,莫名生出些感慨。

  他們來的時候散漫又自信,卻想不到走得這麼倉促。

  因著令狐殺了昌元妖君,太上脈又竭力要保她,荒帝們就差沒有直白說出「快滾」兩個字。

  實實想不到,在雲雨山無意遇見的大荒女子,最終與太上脈有如此奇異的聯繫,世間的事總是這般莫測而玄妙。

  周璟扭頭四處找秦晞,卻始終沒找著,索性隻身往酒館走。海船還有一個時辰才到,上回在這裡喝的酒滋味不錯,離開大荒前他決定買幾壇帶回去。

  誰想剛進酒館,便見元曦正跟令狐還有三師姐在一塊兒,俞白正大說大笑:「我跟你們講,昨天我聽到二脈主找咱們師尊抱怨,師尊來之前說若找著令狐,就給二脈主帶回去做弟子,誰想找著人他又反悔了,哈哈!二脈主可不是白來一趟?咱們師尊有時候也忒不像樣。」

  「三師姐,聲音太大了。」周璟笑著湊過去坐下,因見她手腕上多了隻紅繩,拴著一粒曬乾的欒木果實,不由奇道:「你不會是跑去地牢底下翻出來的吧?」

  當日因著滅靈陣,他袖中乾坤的東西全掉在地牢裡了,再後來令狐的龍群飛刃把整個重陰宮扯了個粉碎,他便懶得下去,怪道昨天大半日沒見著俞白,原來偷摸著去找欒木果實了。

  俞白佯怒道:「怎麼,不能找?本就是我的東西!」

  周璟笑道:「賽雪師姐,你就看在七師弟吃了這麼多苦的份上,偷偷告訴師弟另一粒你到底要送給誰吧?我保證聽了就忘。」

  俞白眼波流轉,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有些無奈,有些寵溺:「你可真是個蠢貨。」

  說罷,她又「哼」了一聲:「自然是回去送給大師姐。」

  看看,他當初就說是給大師姐吧。秦晞立即望向周璟,莫名有點兒得意。

  真是個無趣的答案。周璟從粗瓷碟裡抓了一把豆干猛塞。

  俞白轉過去和默默吃鹽漬豆的令狐蓁蓁說話:「你多大了?」

  想不到這趟來大荒,不但帶回兩個遇麻煩的師弟,還帶回個美人做同門,俞白頗喜歡她那股淡定勁,那麼離奇狗血的身世都沒能叫她動一下眉毛,光這份心性就難得。

  誰想她偏頭想了半日,斟酌著開口:「五十歲?」

  周璟一口豆干差點噴出來。

  俞白大笑:「那幾十年你可以不用算,咱們太上脈修士到了十八歲就須得有個字,我來幫你想想用什麼字好。」

  「令狐蓁蓁,字假假。」秦晞說得自己先笑起來。

  「別鬧。」俞白揮手打斷他的胡編亂造,「是真假的真?」

  「其葉蓁蓁的蓁蓁。」秦晞猶在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令狐夭夭吧。」

  奇了怪了,他竟還有閒心與令狐開玩笑。

  周璟趁俞白拉著令狐蓁蓁說話,便扯了扯秦晞的袖子,低聲道:「元曦,正事怎麼說?」

  他們來大荒最正經的事兒可沒個頭緒,結果說回去就得回去。

  當日因著老九不認路,還是他倆一起去的東海,回中土的時候自己一個沒看住,讓他走丟了,再找著時他已吐血暈厥過去,回去又連著吐了三四天的血,那慘狀,他險些以為他會死。

  後來請到了讖文,指示盤神絲落在大荒,他們這才跑過來。眼下沒找著東西就得回去,只怕元曦焦慮,他一觸線就要幹壞事,煩不勝煩。

  秦晞卻慢條斯理說道:「該是我的,等上一些時候也無妨。」

  昨天他細細思索了一整夜,現下並不是取回盤神絲的最好時機,藏匿在令狐後面的神秘勢力全然沒有端倪,她那個大伯尤其可疑。而且他直覺,昌元妖君的緊咬不放也隱隱與她背後的勢力有牽扯。

  即便他現在搶回盤神絲,難保不會再遭遇一場刺殺,到時不可控的東西就太多了,倒不如就讓比較熟悉的令狐暫時留著它,他以靜制動,等待對方露出獠牙,見招拆招。

  「先放在大荒,反正遲早拿回來。」秦晞笑著說。

  他又不急了,當初明明費勁千辛萬苦請讖文,甚至小半年都沒有笑過。莫非真是因為令狐要一同去中土,這小老弟心裡樂開了花,以至於把盤神絲都丟腦後了?

  周璟看看他,再看看令狐蓁蓁,一時不知是嘲笑一通,還是感慨一通。

  他索性不再提盤神絲的事,只在令狐蓁蓁面前的矮桌上拍了拍,揚眉道:「這趟回去,你就是一脈的小師妹了。記著以後不可以胡亂叫人名,這位是三師姐,我是七師兄,元曦是九師兄。」

  她卻吸了口氣:「這麼多人?」

  俞白「噗」一下笑了,只覺她有趣得緊:「咱們一脈人最少,你沒來的話,只有九個,你來便是十人。你要是去其他幾脈,見著成千上萬的修士,豈不是目瞪口呆?」

  成千上萬!真的假的?

  周璟道:「一脈人雖然少,不過個個都有絕學,也都是不錯的傢伙……哦,除去某人。」

  秦晞頷首:「對,除去某人。」

  俞白亦乾笑附和:「確實要把他去掉。」

  說罷,她湊過來和令狐蓁蓁悄聲道:「一脈有個不合群的傢伙,只怕還要找你麻煩。不過別擔心,他若纏著你,只管來找我們。」

  令狐蓁蓁未置可否,相比較他們三個因著有新人要去一脈的樂呵,她莫名顯得寡言,只一粒粒吃著鹽漬豆,默默聽他們說些太上脈的事,聽著聽著便走了神。

  海船終於到了,連綿不絕的銅鑼聲催促著人們趕緊上船。

  俞白見令狐蓁蓁始終寡言少語,雖神色淡漠看不出悲喜,但想來這般突如其來離開大荒,心裡多半不好受,便安撫道:「你父親是中土人,又是太上一脈的修士,你這趟便算是回歸故土。」

  回歸故土?

  令狐蓁蓁上了船尾,站在最高處,指尖一撩,一枚三寸長短的小飛刃便直沖上天,念頭附著其上,她可以看得更遠。

  對她來說,這裡才是故土。

  她放任那根小飛刃一直飛到雲裡,像是她的眼睛也被帶了上去,從這麼高的地方俯瞰大荒,這裡的山連綿不絕,猶如匍匐的怪獸,充滿著不羈與狂野。

  她找不到曾與大伯住過的深山,也看不到太遠的師門大宅,飛刃在雲裡轉了一會兒,便緩緩掉下來,漫無目的似的在渡口四周遊蕩。

  渡口有無數人,這無數人裡,令狐蓁蓁看到了三張熟悉的臉龐。

  神工君與巫燕君含著淚,一旁的大師姐在柔聲勸慰。

  她們是偷偷來送她的,沒有讓她知道。

  令狐蓁蓁只覺沉重的骨頭突然輕了幾千斤。

  世間離別她嘗過兩次,每次都是只有默默面對,可這第二次的滋味猶如苦茶,入口苦澀,卻有餘香纏繞。

  心之所在,即便遠隔萬里,也是溫暖的。

  風把巨大的帆吹得漲起來,海船離港而去,漸漸,四周只得水天一色。

  令狐蓁蓁收回飛刃,任由它化作輕煙在手邊散開,又在船尾靜立半晌,方轉身,便見秦晞一聲不吭站在身後,就像雲雨山初見一樣,不曉得他站了多久。

  她一直很討厭有人不出聲站在身後,現在卻唯獨不討厭他,正要迎過去,只聽他聲線冷淡地問道:「為什麼動不動就放飛刃?」

  令狐蓁蓁微微一愣:「因為念頭附在上面,可以看特別遠。」

  拿龍群飛刃看遠處景色?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殺雞用屠龍刀?秦晞覺著自己若是令狐羽,得被她氣活過來。

  他提醒她:「這是殺戮利器。」

  「殺戮的時候才是利器,其他時候是眼睛。」

  秦晞覺得她這話很有意思:「怎麼才是殺戮的時候?」

  她認真思索片刻:「湯圓妖君這種。」

  他懂了。

  「令狐蓁蓁。」他突然一本正經喚了她一聲。

  「怎麼?」

  「不怎麼,就叫你一聲,你還挺適合當太上脈修士。」

  沒有什麼適不適合,反正是令狐羽留給她的爛攤子,她既然繼承了他的絕學,那就得替他擔著麻煩,就像他們說的,這是命。

  「中土好看嗎?」令狐蓁蓁沒話找話,試圖讓秦元曦多留一會兒。

  有什麼好不好看,一樣的天地山水,又不會多兩顆太陽月亮。

  玉清環被風吹得貼在面頰上輕輕晃,秦晞抬手將它撥去耳後,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海風徐徐,漸漸雨收雲散,萬丈陽光從烏雲綻開的縫隙裡落下,照亮了這片灰暗的大海,也照亮了面前少女的面頰。她還在靜靜看著他,等待著。

  秦晞頓了頓,鬼使神差般,低聲道:「比大荒遼闊壯麗,但我不知你會不會喜歡。」

  令狐蓁蓁深深吸了一口帶腥氣的海風:「我爭取。」

  第一卷 大荒風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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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32:0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章 初來乍到(上)

  臘月初十,風平浪靜。

  九清山頂千重宮內,鬚髮如銀的大脈主剛放下茶杯,便聽窗外傳來清脆啼鳴,一隻通體雪白的小鳥繞著他飛了三圈,當頭撞進掌中,化為墨跡淋漓的信紙。

  「南荒帝總算開始做事,褫奪了昌元妖君的封號。」他將信紙展開,微微一笑,「算是個好消息。」

  對面的二脈主嗤之以鼻:「死了才褫奪封號,這南荒帝做事實在不利索。」

  總比一直不做事要好。

  何況,昌元不過一介小小妖君,弄出這麼大一場陣仗,多半是有人在後面指使。只盼南荒帝早日查個水落石出,中土和大荒兩邊的清淨日子都是得來不易,切莫再起什麼爭端。

  大脈主指尖一搓,信紙細細化作了青灰,卻聽二脈主又道:「大荒的事其實與我等無干,倒是唐大脈主既已把人帶去了一脈,欠我的那頓酒何時還?」

  大脈主呵呵笑起來:「這才回來一天,你就急了,還怕我賴賬不成。」

  二脈主佯怒道:「你說話不算話,我能如何?」

  當初說好了令狐羽的女兒回來給他帶去二脈當弟子,找著人後當場又跟他反悔,能怎麼辦?兩個脈主打一架麼?

  「泰初啊,你們二脈太擠了。」大脈主語重心長,「我們一脈人少寬敞,何況她父親以前的洞府正好空著,倒省了開闢洞府的麻煩。」

  二脈主不免詫異:「令狐羽的洞府你沒封?那種地方你給個小姑娘住?」

  「有什麼好封的。」大脈主喝了口茶,「我看小姑娘倒覺得那裡有意思。」

  *

  此時的令狐蓁蓁正看著「她覺得有意思」的洞府,並沒覺得有意思。

  這裡是傳說中令狐羽的洞府,建在一處山間罅隙內,頭頂只得一線天,地上連根草也沒長,只有五根異常高的石柱,每根石柱頂上建了一間房,各自作為臥房書房客房來用。

  沒有橋,沒有繩索,石柱間離得還特別遠,一天得有大半工夫花在攀爬上。

  這也罷了,臥房裡床褥都是濕冷濕冷的,多半因為這洞府終年陰暗,見不到陽光的緣故。

  聽俞白說,令狐羽似乎是個性格活潑,能言善道的人,可看看他的住處,好像不是那麼回事,總覺著他內心扭曲的可能更大。

  想到以後就得住這鬼地方,有點兒難熬,雖然她一般不挑吧,但這裡實在是……

  令狐蓁蓁難得長嘆一聲,下一刻俞白的笑聲就傳來了:「怎麼,不喜歡這裡?」

  說著她便領了一位陌生的白衣女子款款走進洞府。

  那女子一雙眼朗若晨星,容姿極不俗,氣質莊重而沉凝,叫人看不出她的年紀。乍見令狐蓁蓁,她細細看了片刻,帶著些許訝然與謹慎的和善,含笑道:「果真與令狐師弟十分相似。」

  俞白幽幽嘆道:「對大師姐來說是多個小師妹,真好。我原也以為是師妹,誰想是來個師姐。」

  她頗沒有誠意地拱手向令狐蓁蓁行禮:「見過小師姐。」

  不曉得師尊怎麼想的,人帶回來了,年紀又最小,按理說就該是排行老十,可他偏不給定輩分,被問及怎麼叫的時候,他老人家只說:「她年紀小輩分高,你們叫她小師姐就是了。」

  她父親輩分高還差不多,雖是孤蓮托生,她又不是令狐羽本人,這聲小師姐叫得真鬱悶。

  見令狐蓁蓁靜靜站著,俞白提醒她:「你該點個頭,然後去見過大師姐。這位是咱們師尊座下資格最老的修士,平日裡叫大師姐,在外面人稱霜月君的就是她,你可要記好了。」

  令狐蓁蓁學了她的樣子給霜月君行禮,便聽她說道:「此處許久無人打理,荒蕪了些,你以後既住這邊,還得好好清掃下,若需要什麼日常用具,別客氣只管和我說。」

  令狐蓁蓁馬上就開始不客氣:「我要粗繩和鉚釘。」

  霜月君了悟地看著她:「即便搭繩橋,進出依舊麻煩。看來你尚不通修行,這修士入門三大法,回頭讓小九教你。」

  洞府外突然傳來周璟的聲音:「讓元曦教什麼?她不是小師姐嗎?該她教我們才對!」

  罅隙內人影一晃,他已走了進來,一面還裝腔作勢地奇道:「就這麼進來了?這以後是你的洞府,居然不設置陣法?哦,我忘了,小師姐不會。」

  又不是她想當小師姐,蔥花怎麼陰陽怪氣的?

  令狐蓁蓁正要說話,對面的霜月君已開口問道:「小九呢?沒和你一起?」

  周璟遇著大師姐,立即變得異常恭敬:「回大師姐,元曦說是近日試圖突破境界,要閉關靜修一段時間。」

  霜月君微微一笑:「才回來就閉關靜修,小九倒是勤勉。既然如此,那指導令狐三大法的事,你和老三就上點心吧。她情況特殊,不會耽誤你們太多工夫。」

  二人拱手稱是,她便轉向令狐蓁蓁,囑咐:「你初來乍到,讓老三他們帶你逛逛一脈山,還是要熟悉下這裡才好。」

  誒,那粗繩和鉚釘怎麼說?

  令狐蓁蓁還沒來得及問,這位霜月君說走就走,眨眼便消失了。

  那邊廂周璟做出「請」的姿勢:「走了,小師姐。」

  他特別不甘願,小師姐三個字唸得殺氣騰騰。

  出得山間罅隙,沿著山道行上一段,眼前豁然開朗,但見一條寬闊河流彎彎曲曲自上而下沿山繞了許多道。奇異的是,一葉不大不小的扁舟正漂在水上,無人劃槳,卻行得輕巧而迅捷。

  俞白縱身上了扁舟,招手笑道:「坐船吧!這個又快又能看個遍。」

  周璟也跟著跳上去,居心不良地冷笑:「這位小師姐,請你自己上船。」

  隔這麼遠,她又不會騰風,肯定上不來,居然好意思讓他叫小師姐,她多半是史上最弱一脈修士。

  俞白踹了他一腳,方上岸將令狐蓁蓁帶著一起上船,剛站穩,又狠踹他一腳,怒道:「你給我老實點!再這樣欺負人,把你頭打破!」

  周璟「哎喲」一聲:「賽雪師姐,七師弟身嬌體弱,禁不起你老人家的踹打,求放過。」

  她笑了一聲,正要給令狐蓁蓁介紹沿途景緻,卻聽她問道:「大師姐是令狐羽的師姐?她好像比你們都大很多,你們師父之前就她一個弟子嗎?」

  「要叫師尊。」俞白提醒她,「大師姐我猜百來歲是有的,剩下的一脈修士,從二師兄到老六都是十五年前才新選進來,叢華他們後面三個更遲些。一脈的修士一般不超過十個,都是作為九脈的脈主來培養。其實大師姐已是天人境界,可以去九脈做脈主了,但她好像不願意,所以還留在師尊身邊。」

  令狐蓁蓁吸了口氣:「真有這麼多脈?」

  俞白笑道:「瞧你吃驚的樣,你來的時候不是見著九清山一共九座山?一座山便是一脈,太上脈共九脈。」

  中土仙門的規模好生可怖,還是大荒好,神工君門下就三個弟子,簡單明了。

  河流湍急,扁舟行得極快,忽而逆流向上拐了兩道彎,但見前方烏雲蓋頂般壓下一座險峻山崖,明明是晴朗麗日,崖上卻好似有大團的雷雲繚繞。

  俞白指著可怖的雷雲:「那邊是小九的……」

  話音未落,忽覺風聲銳利,只見岸邊有數道飛刃殺氣騰騰地朝身旁的令狐蓁蓁直刺而來。

  偷襲?暗殺?這裡不是太上脈嗎?

  令狐蓁蓁第一反應是躲閃,忽而轉念想起自己是修士了,合該有點抵禦手段——修士怎麼打架來著?放飛刃互懟?

  沒等她想好,俞白已輕巧地將兩枚飛刃夾在指間,與此同時,扁舟也被一股力道擋住,硬生生停在湍急河流中。

  她望向岸邊,怫然不悅:「不平,我說過許多次,同門間不該驟然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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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32:1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一章 初來乍到(下)

  岸邊茂密的常青樹後緩緩走出兩道身影,一男一女,正是排行第六的沈均與排行第八的林纓。

  沈均目光灼灼地盯著令狐蓁蓁,聲音如利器般令人凜然:「為何不接我的招?速速過來與我一戰!」

  俞白眉頭緊皺:「她的情況師尊昨日已交代清楚,你連一聲小師姐也不叫?」

  「贏了我才是師姐。」沈均形容俊美,表情卻一點都不俊美,刻薄得很,「一脈竟落魄到講究起人情味來了,可笑。」

  在這裡與他爭吵實在無趣,俞白索性不理他,只望向一旁的林纓:「繫心,頭疼好些沒?」

  林纓一直有頭疼病,聽說是入門前中過妖毒,自己去大荒前,她頭疼正犯得厲害,今日一見,氣色倒甚好。

  林纓靦腆一笑:「多虧六師兄的針法,利索多了,我正向他請教這套針法。」

  老六啥時候還通針法了?俞白萬分詫異。

  要說一脈九個修士誰人緣最不好,必是這個老六沈均沈不平。他性格十分孤傲,平日裡誰都不搭理,但自己興起時又會不管不顧地挑釁,同門師兄弟姐妹,除了大師姐都被他找過麻煩,動輒便驟然發難,美其名曰「鬥法」。

  在他後面新入門的七八九三個人剛來時被他折騰得夠嗆,他非要親自驗一遍修為,林纓被刁難得頭疼病發作了半個月,從此一眼也不看他,這兩年才稍稍融洽些。

  在大荒就擔心他要找令狐的麻煩,結果說什麼來什麼,他還真擺出個尖酸刻薄臉,萬般刁難:「我不承認你是什麼小師姐,除非你過來與我一戰。」

  周璟冷道:「這話你去找師尊說。」

  「我會去。」沈均毫不相讓,「但我要先試試她的龍群飛刃。」

  他要怎麼試?龍群飛刃是殺招,試了他還有命嗎?可若不答應,他會變得異常難纏。

  當年周璟自己是被他纏得火起,最後兩人大打一架。元曦更慘,他懶得搭理,結果沈均一直就守在洞府外面,足足斷了他一個月的食水,他不得不出來時,餓得眼睛都綠了。

  這位六師兄找人麻煩的手段一向是軟硬兼施,十分棘手。

  周璟煩躁地扁舟上重重一踏,水底攔住船體的黑網被風雷術扯個粉碎,扁舟順著水流一下飄了老遠,誰想沈均黑色身影如疾電般驟然飛在半空,數道漆黑飛劍發出極刺耳的聲響,眼看便要將扁舟扯碎。

  他娘的,沒完了!

  周璟隨手一揮,潮水般的金光將那幾根飛劍直接彈飛去山崖上,也不知撞上什麼,震耳欲聾的雷鳴響了許久,震落無數積雪。

  沈均哪裡肯放過,方欲召出飛劍,卻覺眼前青光閃爍,早有數枚風雷飛劍鬼影般撲來,將他逼退回岸邊。

  一道竹月色身影疾電般從崖上落下,正是秦晞。

  他多半是被飛劍的聲勢打斷了靜修,此刻滿臉厭惡地上下看沈均,語氣冷冰冰地:「六師兄好雅興,在我洞府門口炸飛劍。」

  沈均冷笑起來:「不錯,就是我炸的,你待如何?」

  秦晞頷首道:「那我陪你玩玩?」

  哎?故意把元曦炸出來可不是叫他倆真打的!老九怎麼回事?脾氣也跟著炸了?

  周璟急忙阻止:「我來!」

  元曦向來吃不得虧,當年被沈均找了一個月麻煩,後來跟他打得把山頂一脈湖都攪混了,裡面的魚死了大半,氣得師尊封閉山頂再不給人上,且嚴令禁止他倆再鬥法。現下過去多年,兩人修為又與當年不同,若再動手,壞了師尊的禁令不說,搞不好這次一脈山能被翻個底朝天,不能叫他們胡來。

  沈均猶在囂張挑釁:「你們倆一起上好了!還省了我的工夫!」

  話音未落,卻聞一陣奇異的呼嘯聲,飛刃像是一道光,又像一團迅疾的風,一個剎那便上至雲頂,他下意識仰起頭,便見巨龍般的飛刃群在澄澈藍天下緩緩翻捲搖曳。

  天頂白雲如絲,龐大的飛刃群遠遠望去真像一條發光的龍穿梭在雲間,先時飛得很慢,很悠哉,可漸漸地越來越快,上一個眨眼還在西邊,下一個吐息已在東面。

  沈均不禁動容:「這就是龍群飛刃!」

  「是。」令狐蓁蓁看了他一眼,「給你看要收錢,一兩銀錢。」

  沈均陷入茫然:「一、一兩銀錢……」

  「這個人情,一兩不多。」

  她不再看他,只抱著胳膊欣賞日光下翻捲騰飛的發光巨龍。

  那邊廂俞白一面朝岸上的林纓使勁丟眼色,一面打圓場:「不平,你不是還要與繫心講針法麼?」

  林纓會意地按著額角皺眉道:「六師兄,我好像又有些頭疼,你那套針法到底……」

  還沒說完,那道黑色人影已瞬間落在身邊,伸指朝她顱頂輕輕按去,一面冷道:「不必與我裝,小師姐就小師姐,我知曉她情況特殊。好了,不要動。」

  林纓不由乾笑兩聲。

  一場莫名大架被壓下去,周璟也說不上是失望還是鬆口氣,見秦晞立在崖邊背手朝這裡看,他便大力揮手:「元曦!過來帶你的小師姐游覽一脈山!」

  他特特把「你的」兩字喊得特別響。

  誰想這老九卻緩緩搖頭,只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自己走,旋即返身進了洞府,雷雲再次籠罩山崖。

  是在努力修行?

  令狐蓁蓁想起以前在師門大宅,二師姐巫燕君鑽研手藝時,也會閉門不出,這種時候最好不要去打擾。

  巨大的飛刃群飛去雷雲上方盤旋了一陣,奇異的嘯聲遠遠傳來也猶如龍吟般,忽然之間,飛刃群似煙花散開,漫天密密麻麻的光點如雨墜落。

  像榣山上的天火。

  她記得秦元曦挺喜歡那場天火星落,給他看看,讓他高興高興。

  後面的俞白悄悄扯了扯周璟的袖子:「你成天就會胡扯,老九和令狐哪裡像是要私定終身的樣子?」

  元曦這個人跟誰都能和和氣氣地說笑兩句,很難摸透他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麼,她就沒發覺他待令狐有什麼異常特殊處。

  周璟哼哼地笑:「三師姐還要多看看,才能看出他倆玩什麼花,我就不信他倆一直不開竅。」

  俞白瞥他一眼:「你以為自己就開竅了嗎?」

  「哎,我……」周璟試圖吹噓自己兩句。

  俞白卻打斷他的話:「大荒既然出了那麼多事,怕是一年半載去不得,今年你可有出門打算?想去青州還是豫州?」

  如今這新一撥的一脈修士都是年輕人,年輕人多數是想往外跑的,太上脈講究疏而不堵,對天性僅做引導,並不大加限制。

  修士想要提升修為,靜修是其一,而出門走遍九州山川,尋訪探索天材地寶,借此開拓視界歷練心性,則是一脈修士們最常選擇的法子,因此出門是常事。

  周璟不假思索:「揚州吧,沒去過。」

  東南揚州,靈風湖在那裡。

  俞白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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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二章 難入佳境

  正月廿五,風回雪舞。

  太上脈有規矩,每五十日一次,凡留在仙門內的修士焚香沐浴後須得換上羽衣,於卯時正在各脈大殿靜坐調息一個時辰。一則為靜心,一則為同門探討修行事宜,畢竟修士們平日裡各忙各的,很少能碰上。

  眼下卯時差一刻,一脈山大殿門尚未開,天全然是黑的,雪花大如鵝毛。令狐蓁蓁剛甩去腦袋上的積雪,忽覺身側多了個人,正是大師姐霜月君。

  她笑得溫和:「小師妹來得早,可住得習慣了些?」

  這……她要的粗繩鉚釘至今不見蹤影,天天爬上爬下倒確實是習慣了。

  令狐蓁蓁默然點頭。

  霜月君閒話家常一般:「聽說這些日子老三和小七也忙著修行,指點你三大法的事現下是誰做?」

  自然是無人指點,按說叫誰師尊就該誰教修行,可她都來一個多月了,從沒見過大脈主,實實不曉得他「師」在何處。

  令狐蓁蓁道:「他們說了三大法的竅門,我自己琢磨,但有好些不會的,可以向師尊請教嗎?」

  霜月君搖了搖頭:「師尊為一脈脈主,日理萬機,從來不會指導剛入門的弟子。你與別不同,雖在一脈,修行卻要從頭學起,向師弟妹們請教自然再好不過。」

  是嗎?可一脈修士們好像一直避著她,總也說不上話。

  令狐蓁蓁索性向這位據說很厲害的大師姐請教:「大師姐,騰風我學不會。」

  修士新入門有三大法:行之法、真言之法、袖中乾坤法。後兩個她一點即透,唯獨行之法很陌生,全然無從下手。

  霜月君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騰風……」

  令狐蓁蓁等了半日不見她有下文,一時摸不透怎麼個情況,忽聞銅鐘聲敲響,卯時正,大殿門驟然開啟,與此同時,一陣狂風也掀了起來。

  雪片被狂風帶動著四下亂飄,一道雪白身影乘著風無聲無息落在不遠處,果然是閉關靜修的秦晞,掐著點騰風而來,還有半隻軟靴沒穿好。

  仔細算算,應當是四十四……不,四十五天沒見到他,來中土後,好像反而不容易見他了,不像在大荒,天天見。

  令狐蓁蓁扭頭想看他,霜月君輕輕攜住她的手,低聲道:「小師妹,一個時辰後才好與師弟妹們說話,先忍忍。」

  大殿內彌漫著一股平和中正的香氣,地上每隔十步便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青玉台,霜月君盤腿在台上坐下,聲音極輕:「修行之事欲速則不達,平日裡厚積薄發,待時機到了,便是一點即透。雖然你情況特殊,但剛入門一個月便想把修士三大法都學會,未免心氣太高,慢慢來吧。」

  說罷,她合目靜思,再不說話。

  怎麼中土仙門想學東西就是「心氣高」?這是什麼道理?

  令狐蓁蓁沒遇過這種情況,以前無論在深山跟大伯過,還是拜入神工君門下,勤勉好學都是被誇讚的長處,到了太上脈反而不對了。

  好容易熬過一個時辰,她打算找霜月君就這個問題仔細探討一下,她卻早已飄然而去。

  令狐蓁蓁翻身躍下青玉台,第一眼便望見身著雪白羽衣的秦元曦。他腳上的軟靴已穿好,正與幾個師兄弟一面說笑一面往外走,並沒有回頭。

  這就走了?前些日子他天天靜修,洞府大門緊閉,她識相地沒去打擾,今天既然能出來,是不是能繼續指點一下騰風?就算不指點,也可以說兩句話。

  她試圖追上,可他身邊兩個年輕男修士將他推著走得飛快,眨眼便出了大殿。

  令狐蓁蓁只得停下腳步,摸著右腕上的金雕鐲怔怔發了會兒呆,忽見俞白走過來,笑吟吟地招呼:「在幹嘛呢?一脈這些師弟妹你都見過了吧?咦?他們都走了?」

  她愣了一下,突然醒悟:「他們沒來過?這幫王八羔子!你來!我找他們算賬!」

  俞白的脾氣說暴就暴,拽著她便走。

  令狐蓁蓁奇道:「算什麼賬?」

  「他們多半有誤解之心。」俞白怕她多想,連聲安撫,「令狐羽是令狐羽,你是你,人死萬事空,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千萬不要多想。」

  說的真對,真有道理,要是令狐羽的仇家們也這樣想就好了。

  令狐蓁蓁被她拽出大殿,方開口:「魚白,你能再教教我騰風嗎?我學不好。」

  俞白不由驚奇:「怎麼會只有騰風不行?」

  她忽又恍然大悟:「估計是你沒騰飛過,束手束腳的緣故,向來騰風都是把心一橫跳下去,沒什麼好怕的。」

  令狐蓁蓁只覺一團風把自己裹住,瞅著架勢是往懸崖邊送,登時急道:「等下!別急!」

  俞白哪裡理她,一派嚴師風範,諄諄善誘:「你把騰風心法默念三遍,凝神,靜氣。把周天運轉起來,按照心法運行靈氣。一,二,三,去!」

  說著把風勢一撤,就見令狐蓁蓁俐落乾脆地掉了下去。

  俞白慌得連連喚起風勢,足撈了三回,才險險撈住,被風裹住的令狐倒還淡定,滿臉無辜地望過來。

  「為什麼?!」俞白震驚了,「怎麼獨獨騰風學不好?」

  不應當啊,修士入門三大法每個修士都要會,令狐身懷令狐羽畢生絕學,令狐羽會的她都該會,只不過除了龍群飛刃之外的東西沒人教過她。按說如今有心法,她學起來理當像捅破窗戶紙一樣輕鬆,現在這是怎麼個奇怪情況?

  一道黑色身影緩緩騰風而來,卻是沈均。

  他停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小師姐當然學不會騰風,令狐羽在來一脈前曾是二脈修士,跟隨二脈主學的紙通神為行之法。令狐羽不會的,你自然也不會,與其費工夫學騰風,不如去找二脈主,想來那紙通神你學著比騰風要快。」

  紙通神是什麼東西?

  令狐蓁蓁正要問,俞白已頗懷疑地開口道:「……你對令狐羽倒是很瞭解。」

  沈均淡道:「就沖他能自創龍群飛刃,便是我仰慕的前輩。小師姐,我問你,看一次龍群飛刃當真只要一兩銀?」

  令狐蓁蓁一下來了精神:「不錯,你要看幾次?」

  沈均伸手入袖,取出十兩銀錢遞給她:「還剩下九次。」

  竟然有這麼上道的人!

  她兩眼放光:「現在就要看嗎?」

  他好似是個比她還乾脆的人:「今日我有事,下次吧。前些日子衝撞一事我便算賠禮了,告辭。」

  哦,好,她會記著的。

  令狐蓁蓁捏了捏手裡的十兩銀錢,她就欣賞這種有事說事,還懂禮尚往來的乾脆作風,忍不住感慨:「他不錯。」

  頭回聽見有人說沈均不錯,俞白哭笑不得:「你別聽他的,這傢伙說話做事毫無規矩,咱們是一脈修士,哪有找二脈主學術法的道理。」

  而且因著師尊把令狐帶進一脈的事,搞不好二脈主氣惱至今,別看他是個脈主,其實還蠻小氣的,多半求了也不肯教,何必碰一鼻子灰。

  令狐蓁蓁卻道:「我兩個都要學。」

  俞白大是驚奇:「為什麼?行之法只需一個就夠了。」

  「騰風是我想學的,而且令狐羽不會。紙通神他既然會,我也要會。」

  俞白覺著自己好像懂了她的意思,一時還有點琢磨不透,索性笑道:「既然如此,騰風還是讓老九的水磨工夫從頭一點點教你,正好今日修士不閉關,直接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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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32:4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三章 雪中小狐

  夷光崖乃一脈山最險峻的山崖,崖下水勢極為湍急,崖上風勢近乎狂暴,崖邊更有巨大的引雷石,秦晞修風雷二行,這是大脈主特意為他選的洞府。

  一般按他的懶散勁,是不會管崖上雪的,昔年曾有夷光崖積雪比人高的的事跡,然而此刻崖上竟掃清了雪痕,洞府的陣法是關著的,院門大敞,內裡說笑聲不斷。

  俞白倒有些詫異,方落在院門前,便聽裡面老四季遠的聲音響起:「才說三師姐,人就到了!今兒老九把他藏的幾壇子『一醉方休』都拿出來了!咱們可得全部喝乾淨!」

  說罷,屋內呼啦啦湧出好幾個修士,然而見令狐蓁蓁也在,眾修士立即收斂面上笑意,淡然行禮:「見過小師姐。」

  這位小師姐的突然出現,導致一脈修士們快把令狐羽的事跡翻爛了。令狐羽本人是魔頭姑且不說,她也不僅僅是「女兒」,關鍵有孤蓮托生這麼個曖昧的東西。雖能理解師尊把她帶回一脈是避免太上脈絕學流落在外,可一脈修士皆是少年天才,愛惜名聲,實在難以對她生出親近心,反而還有些警惕。

  俞白奇道:「你們聚在老九這裡做什麼?不怕他把你們灌醉了丟雪堆裡不管?」

  老五端木延在後面踢了秦晞一腳:「這老九不厚道,偷偷摸摸自己一個人突破境界。」

  俞白揚眉笑道:「突破境界?怪道這些天不見人影,果然是件值得喝到醉的喜事!他藏了幾壇一醉方休?我看老九的德性是不會都拿出來,咱們可得好好搜刮一番。」

  三師姐發話,眾修士一窩蜂嘻嘻哈哈地進了屋,季遠見那傳說中的小師姐還獨個兒留在外面,不由偷偷看了片刻。

  她穿個羽衣都像妖姬,總覺有些危險。

  「聽說她時常往老九這裡跑。」他壓低聲音,特別嚴肅,「剛才在大殿也是差點黏上來,我們不能任由她玩弄老九!」

  端木延連連搖頭:「居然跑來勾搭老九,他懂個屁的憐香惜玉,搞不好能放風雷術把人炸吐。好好一個美人,卻白長了雙眼睛。」

  俞白見他倆鬼鬼祟祟說些廢話,忍不住一人狠踹一腳:「胡說八道!再叫我聽到你們說這些東西,都關去冰獄峰!」

  冰獄峰何其可怕,三師姐更加可怕,兩位師弟立即變得柔順而安靜。

  *

  說笑聲從敞開的屋門內流淌而出,修士們所謂「搜刮」只是玩笑,眼下三三兩兩或坐或站地抓著秦晞閒聊,又溫馨又熱鬧。

  像是一張好看的畫,只是融不進去。

  令狐蓁蓁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那些是他們的熱鬧,雖然裡面有她熟悉的秦元曦和蔥花俞白,可他們的過往與世界與她全然無關,她頭一回覺著自己像個外來者。

  為什麼?頭一回去師門大宅也沒這樣。

  她思索難題似的揉了揉腦袋,開始慎重而輕緩地在雪地裡踱步,小心翼翼打量這座讓她很在意又很陌生的庭院,細嗅氣味,暗暗觀察。

  頭一回進秦元曦的院落,這裡比師門大宅可大多了,房屋也是疏朗有致,可惜遍地積雪,主人家全然沒有打理的意思。

  雪仍在撲簌簌地下,睫毛上也堆了雪,令狐蓁蓁剛甩了下腦袋,忽聞木窗被打開,她急急轉身,滿頭的雪片稀裡嘩啦往下掉,便聽窗後人笑出了聲。

  秦晞被她的模樣逗樂了,她多半是還不習慣真言術得撐在體膚三寸外,這落了滿頭滿臉的雪,還不化,看著像隻裹在雪裡的小狐狸。

  之前他就看見她了,從來也沒見大荒人客套膽怯過,既來了,合該大大方方進屋才對,可他方才沒找著她,原來還躲在外面,輕手輕腳觀察敵營似的。

  心裡有個聲音冷淡地提醒著:不要管她。

  可他發現同門師兄弟對她的態度好像有些微妙,是在排斥?一個多月不見,看來她過得不大容易。

  秦晞覺著自己從未這麼好心過,只忍不住俯在窗櫺上朝她招手:「進來?」

  雪裡的小狐狸馬上朝他跑過來了,雪片猶隨著動作一團團彈飛,眨眼奔到眼前,媚而長的琥珀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莫名露出個好久不見的眼神。

  他下意識將她鬢邊的雪片彈去,因見她兩隻手撐在窗框上,試圖往裡鑽,便搖頭:「又要從窗戶進?」

  在大荒是這樣,來中土還這樣,唉,大荒人。

  令狐蓁蓁立即轉身往屋門走,順便甩去滿身雪花。

  剛進門,秦晞便遞來一杯酒:「你嘗嘗中土酒,與你們大荒的酒可不是一種東西。」

  杯中酒液清澈如水,嗅起來濃香四溢,果然與大荒的雜色酒頗為不同,倒更類似炎神之宴開啟時,榣山泉眼裡湧出的美酒。

  她剛要喝,他忽又攔住:「這酒叫『一醉方休』,飲前須得端個架勢,否則一口就醉。先不急喝,我教你。」

  眾修士見他與這位小師姐言談甚自然,毫無疏離感,不由暗暗稱奇,紛紛湊上前看熱鬧。

  令狐蓁蓁學著秦晞的架勢,將白玉酒杯托在掌中,輕輕拋起,手掌翻轉數下再輕輕接住。她那雙手細而白,卻異常地穩,一滴酒未曾灑落,旋即並起兩指在杯口拂過,念道:「不會醉。」

  語畢仰頭一口喝乾,因覺酒味甚烈,她眉頭擰得死緊。

  周璟哈哈大笑:「你還是悠著點,別跟在大荒似的喝酒如喝水,不然這『一醉方休』真叫你一醉方休了。」

  「中土酒都有名字?」她覺著新奇。

  季遠見她並不妖挑刁鑽,便笑道:「咱們這裡的酒名五花八門什麼都有!一醉方休是九脈修士們釀的,須得九清山本地的水與糧,方能釀出這種滋味,正因飲過的人沒有不醉的,所以師尊為它取名一醉方休。」

  有意思,令狐蓁蓁饒有趣味地盯著他:「還有別的名字嗎?」

  「離九清山最近的碧桃湖有種酒,叫枯木逢春。」端木延亦湊過來插話,「據說疲憊時飲來,可提神醒腦。」

  酒也能提神醒腦?她頭一回聽說。

  季遠猶在口若懸河:「還有妖獸內丹釀酒,修為不夠喝了就會生出各種異狀。上回我們去青州,有個人全身都長了魚鱗,嚇得城裡人以為是什麼妖怪,結果只是不小心喝了魚妖內丹釀的酒。」

  這裡和大荒真有太多不一樣,很新鮮,很新奇,卻也是異常陌生的。

  修士們越說越熱鬧,最後連二師兄樓浩也湊過來聽師弟妹們海闊天空地聊,老八林纓更是破天荒飲了一杯一醉方休,整張清麗的臉都紅了。

  俞白今日罕見地飲酒過量,一直在那裡笑,此時多半是笑累了,只支頤撐在矮桌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一旁的周璟與樓浩說話。

  二師兄天下九州都去過,周璟正興致勃勃地問他揚州有什麼景緻。

  俞白酒意上頭,突然一腳踢過去,把他嚇一跳,視線終於落在她身上。

  她不由哈哈大笑。

  半醉的季遠對傳說中的小師姐已徹底沒了戒心,湊過來一頭撞在令狐蓁蓁肩膀上,口齒不清地央求她:「小師姐,下回給師弟我見識見識龍群飛刃好不好?」

  令狐蓁蓁茫然地看著他,有些認不出是誰。

  天色已暗,屋裡的燈火一盞盞亮起,她只覺那光亮朦朦朧朧地,像師門大宅裡的燈,不由揉了揉眼睛。

  一隻手拍了拍肩膀,秦晞湊過來,示意她往旁邊讓,旋即毫不客氣往她和季遠中間一插,坐得俐落乾脆。

  都被人誤解了一個多月,他可是難得不嫌麻煩主動替人解圍,現下既然誤會解開,男女之間的禮節還是要注意下,萬一又叫他們產生什麼更奇怪的誤解怎麼辦?他豈不是白忙一場。

  秦晞又把季遠稍微推開些,離喝高的老四老五遠點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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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32:5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四章 此處晨曦

  周璟笑得差點把酒吐出來,四處看一圈,老八林纓不勝酒力早已先離開,剩下的除了二師兄樓浩都已睡一地。最難得的是俞白,她破天荒地醉了,嘴裡還不知咕噥什麼夢話。

  他索性起身道:「今天就到這裡吧,叫他們在這邊睡,我可不想搬醉鬼。二師兄,咱們先走?」

  樓浩甚體貼地囑咐:「元曦,天寒地凍,好歹給你師兄姐們蓋床薄被。」

  元曦做東道主倒是不小氣,但向來憊懶照顧人,以前也有過醉倒在他洞府的事,隔日大家起來發現門窗大開,一個個就睡在冷冰冰的地上,壓根沒人管他們。

  秦晞「哎」了一聲:「叢華把令狐送回去吧。」

  「你自己送。」周璟給他個「看好你」的眼神,在一脈山他可不會迷路,合該他照顧她。

  誰想令狐蓁蓁大約見他們要走,也沒事人似的利索起身。

  她足喝了一整壇一醉方休,脖子耳朵都醉得通紅,步伐卻快且穩,輕巧地避開地上三個醉鬼往屋門走去。

  這是醉還是沒醉?

  周璟在後頭追著問了什麼,她像沒聽見似的,也不說話,一時走到洞府大門處,被府門陣法困住繞了兩圈,忽然摸向院內老樹,輕輕巧巧地攀上去,枕著冰雪倒頭便睡。

  什麼玩意,喝醉就喝醉,還到處亂跑!

  周璟簡直哭笑不得,一旁的秦晞毫不客氣,拽米袋似的把人從樹上拽下,拎在手裡一看,她居然沒醒,睡得鼻息深邃。

  樓浩含笑道:「小師姐剛做修士,睡夢中只怕撐不起真言,元曦可別讓她凍著,生病了便是你的過錯。」

  周璟憋著笑與他一同出院門,便聽他又道:「小師姐是心懷坦蕩之人,可見人還是要來往過方知如何,不可捕風捉影。」

  他不由詫異:「二師兄曾對令狐有誤解?」

  樓浩道:「何止是我。也是,元曦對小師姐的關注超出常人了,會發覺也不意外。不過這老九,聰明勁時而靈時而不靈,叫人看著乾著急,索性不看。」

  二師兄終究是二師兄,實實是個妙人。

  「叢華這趟回來,也變了不少。」樓浩背手在積雪上款款前行,「遇到哪位姑娘叫你突然開竅了?」

  周璟差點真把一肚子酒吐出來:「哪有這種事!二師兄你不要亂說啊!」

  樓浩笑道:「是不是亂說,來日自見分曉。不過,怕是有人要傷心欲絕,你看看你,真作孽。好了,我還要去做晚課,先走一步。」

  他倒好,自己去晚課,留下被攪亂一池春水的周璟發了半天呆——開竅?他又不是老九那蠢貨!傷心欲絕是什麼意思?他作什麼孽了?看不出二師兄還會開這種無聊玩笑。

  *

  令狐蓁蓁又夢見了大伯。

  夕陽的柔光依然映在他背上,卻是她沒印象的一幕,他神色冷冷地與她說著什麼,有些叫她不愉快。

  她想做個愉快的夢。

  於是夢境馬上變了,她回到了陽光燦爛的小院落,二師姐用笸籮裝了花朵放在太陽下曬,師父在屋門前整理手藝人工具。她可以砍柴,也可以挑水,亦或者去學木雕,師父說過,從雲雨山回去便該教她木雕。

  漸漸地,瑩瑩絮絮的天火如星落,與漫天飛雪交織,可風卻是熾熱的,暖洋洋的曬乾花草般的香氣鋪天蓋地,好熟悉的氣味,彷彿也曾從誰人的衣袖發間散溢出來,讓她很喜歡。

  令狐蓁蓁滿足而慵懶地翻了個身,總算能夠沉沉地睡很久,多半是回了師門大宅,不然床褥不會這麼舒服,枕頭也不會這麼軟,被子……身上有被子,她從來不蓋被子——這是哪兒?

  她驟然睜開眼,天剛濛濛亮,屋門大敞,細細的風從外面輕輕灌進來,竟是和暖的。

  外間院落積雪滿地,主人家毫無清掃的意圖——不是師門大宅,也不是她的洞府,這裡是秦元曦的院落。

  正廳地板上歪七扭八躺著俞白他們,正睡得香甜。

  對面窗下鋪了層褥子,秦元曦猶在熟睡,綿長的吐息緩慢起伏,與細微風聲糾纏在一塊兒。

  他既沒虧待自己,也沒虧待她,就他們兩個有被縟枕頭。

  令狐蓁蓁靜靜看了許久,窗外雪不是雪,風不是風,一切都朦朦朧朧地,唯有晨曦清透而柔淡,靜謐而幽遠,籠罩他半張臉。

  她慢慢躺了回去,想起傾仙城那片火光海洋,他與她說:元宵的元,晨曦的曦,叫我秦元曦。

  元曦,第一道晨曦,原來是這樣子的。

  莫名盤桓心頭的無解失落忽然間煙消雲散,此處甚好,她喜歡。

  *

  辰巳之間,冬日淺淺陽光灑落整個庭院,風聲緩緩,一片安寧。

  很快,細碎的踏雪聲便破壞了這片安寧。

  端坐靜室窗下的秦晞把眼睛撐開一咪咪縫,便見令狐蓁蓁散著頭髮,一面揉眼睛一面往洞府大門處躡手躡腳地走。

  可算醒了,看來即便是飲酒如水的大荒人,對一醉方休也沒什麼抵抗能力,在大荒天天掐著卯時就醒的人,竟能睡到現在。

  不過她這就走?佔了他的被縟枕頭,連個謝都不說,這可不好。

  眼見她在府門前徘徊半日,似是拿府門陣法沒轍,只能四處亂繞,一路往積雪甚多的崖邊去了,秦晞終於開口:「你不道個謝就回去?」

  令狐蓁蓁拔腿就往正廳跑,不曉得是睡意猶存還是飲酒的緣故,她的面頰眼皮都泛著紅暈,嘴唇更是紅得像剛擦過胭脂,多而濃密的長髮散在雙肩背後,顏色還比常人淺淡,看著驀然小了兩歲。

  像一隻兩眼放光的小狐狸奔過來。

  秦晞停了一會兒,問:「三師姐說要我從頭教你騰風,有這回事?」

  她點頭。

  「我近日須得靜修,你既是從頭學,馬虎不得,再等幾個月。」

  她的話卻有些出乎意料:「沒事,你好好修行,我可以請教其他師弟妹。」

  她打算請教誰?周璟俞白都馬上要突破境界,肯定沒工夫教;樓浩難得一見;林纓就不是能教人的料。她是要請教性子浮誇的季遠,還是毫無正經的端木延?亦或者,是那個討厭的沈均?

  秦晞緩緩道:「你也可以先找二脈主把紙通神學會,令狐羽曾是二脈修士,行之法是跟二脈主學的。」

  原來他也知道。

  「我知道,沈不平說過。」

  頭一回聽見她嘴裡這樣流利而不犯錯地吐出人名,偏偏是沈均。

  秦晞看了她一眼:「他還說什麼了?」

  她看起來有一種奇異的高興,自來了太上脈,頭一回見她露出這種神情。

  「他給了我十兩銀錢,要看十次龍群飛刃。」

  他倏地皺起眉頭:「有一次就有十次,有十次就有百次,你次次都答應嗎?」

  令狐蓁蓁愣了一下:「應該不會看一百次吧?」

  那可真不好說,以沈均的性子,搞不好能看一千次。

  「中土這裡令狐羽的仇家只會比大荒更多,你不想麻煩上身,龍群飛刃最好少用。」他慢條斯理地又補了一句:「下次記得把銀錢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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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09:4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五章 紙折通神

  一脈的修士們能湊一塊兒飲酒談笑終究是個難得事,酣暢淋漓地痛飲後,各自還是忙自己的修行去了。

  太上一脈聽起來氣派,卻絕無進來後高枕無憂的好事。多少年下來,因著修為再上不去被一脈剔除的修士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仙門的規則向來簡單殘酷,不進則退。

  令狐蓁蓁很認同這個質樸的道理,無論為著什麼理由,既然來了,那就要學好。做手藝人如此,做修士也不例外,她一向是個盡職的人。

  所以,為了早日學得行之法,她決心去找二脈主。

  太上脈所處的地方叫九清山,還有個名字叫九脈清源,聽說天地靈氣最磅礡處就是這裡。九座巨大山脈一層層環繞,彷彿被天神之力攢在一塊兒,中心的山更是無比高,頂上是山峰般恢弘壯麗的千重宮。

  據秦元曦說,太上九脈之間的修士並不能隨意前往彼此的脈山,若想找二脈主,二脈山去不得,只能來千重宮等,這裡是九脈之主與無數長老們處理仙門事務的重要場所,脈主們總有三四天要來一趟。

  真的三四天來一趟?令狐蓁蓁很懷疑。

  她可是連著來五天,從卯時等到戌時,不要說二脈主,鬼影都沒見著,積雪上只有她一個人的腳印,身體和心都挺累的。

  想在太上脈學點東西可真不容易。

  從左腳站換右腳站,從抱臂到緩緩踱步,就在令狐蓁蓁覺著今天二脈主大約也不會來的時候,不遠處突然有個儒雅的聲音響起:「咦?你這小姑娘怎麼跑來千重宮了?」

  終於等到他!

  令狐蓁蓁一陣激動,飛快轉身,便見二脈主領著兩個年輕修士,朝她頗為慈和地微笑。

  她方欲提紙通神的事,想起秦元曦說須得一個人才行,便臨時改口:「二脈主,你有空嗎?」

  他好似一點也不意外,只囑咐後面兩個修士:「你們先進去,在裡面等我。」

  說罷,他做了個手勢:「來,小姑娘,這邊講話。」

  他款款走至狂風暴雪深處,不等她開口,忽然道:「你是來找我學紙通神的?」

  令狐蓁蓁一個頓沒打,點頭道:「是。」

  二脈主反而笑起來:「你可有與唐大脈主報備過?一脈修士來找二脈脈主學術法,於情於理都是說不通,若較真起來,搞不好你會被送去冰獄峰思過。」

  還要報備的?她有點懵。

  按照秦元曦的說法,令狐羽以前是二脈修士,對弟子來說,一個好老師難得,反過來也一樣。二脈主必然很想念令狐羽這樣資質的弟子,不然也不會被大脈主騙去大荒,所以她來求他,多半能成。

  眼下並不像「能成」的樣子。

  令狐蓁蓁低聲道:「我沒有報備,你不能教?」

  他扭頭看了她一會兒,有些感慨:「跟你父親完全兩個性子,若是他,必要說服我心甘情願教他。」

  他們好像總喜歡拿她跟令狐羽放一塊兒對比,她開口道:「我是我,他是他。」

  二脈主饒有趣味:「我懂你的意思,然而人生在世,逃不開這些血脈舊緣。你不喜歡總被人提及令狐羽,可你也是依仗他才能進了太上脈,才能會龍群飛刃。」

  她像是全然不會被類似的話觸動一般:「他給我修為,我承受他的麻煩。」

  二脈主摸了摸花白鬍鬚:「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心志卻不易動搖。那,你打算用什麼法子說動我教你紙通神?」

  這個她可不擅長。

  令狐蓁蓁只好問:「你要什麼?」

  二脈主啼笑皆非:「好好的求學,被你搞得如一場買賣,也不知誰教的你這德性。」

  是大伯的教誨,他總說不可以被外面絆住,人情因緣須得結清,她覺著用錢結清最快了,乾淨俐落。

  若是給錢就能有條不紊地把該學的太上脈術法學會,那該多利索愉快。

  二脈主看了她幾眼,忽然問:「你在這裡等了好幾天吧?」

  「五天。」

  他無奈地嘆口氣:「也罷,堂堂一脈修士跑來向我請教紙通神,我還能不答應不成?唐大脈主真是厲害,人被他帶去一脈,現下還來找我學術法,好處都被他佔去,便宜了他。」

  說罷伸手入袖,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紙青鳳,拋出後見風長了數丈,輕輕巧巧地懸在崖邊,猶如活物一般。

  「你父親我只教了一遍。」他指尖輕晃,紙青鳳翩躚飛舞起來,「你我也只會教一遍,成不成就看你的悟性了。」

  ……

  一個時辰後,令狐蓁蓁騎著紙飛龍,不快不慢地回了一脈山。

  腦袋上好像還殘留著二脈主手掌上的溫暖,見她那麼快能學會,他看上去很高興,甚至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由衷地誇她:「很聰明,很好。」

  她不免又想起大伯,那些美麗的映在他背上的霞光,還有他掌心的溫暖。

  世事無常,她離開大荒來到了中土,尚不知歸日,更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大伯了。

  紙飛龍款款降下,沿著已結冰的靈蘊河搖曳飛舞,狂風暴雪中,令狐蓁蓁只覺遠處好像是周璟在叫自己:「令狐!」

  她扭頭找了半日,但見河岸邊怪石嶙峋,方憶起這附近應當是鉅鹿館,給修士們鬥法用的,此刻站在怪石上熱情沖她揮手的四人明顯剛結束鬥法,一個個頭頂猶冒熱氣。

  季遠和端木延誇張到連外衣都脫了,提手上一面叫一面揮動,很快便被俞白一人一腳踹得再不敢動。

  這段時間秦元曦天天忙著靜修,他們四個倒是時常湊一起。

  紙飛龍當即轉向,剛飛了一段,卻聽俞白驚呼起來:「小心!」

  令狐蓁蓁一愣,頃刻間忽覺頭頂光芒大作,好似太陽懸在近前一般,她下意識遮住眼睛,身體像是被風吹起,葉片般亂飄,緊跟著數道風勢急急追來,將她罩在其中以免摔傷,周璟已急急開口:「大師姐!二位長老!手下留情!小師姐尚未學會騰風!」

  一個柔雅的女聲緩緩道:「尚未學會騰風,卻先偷學二脈主的紙通神,太上脈何時有過這樣的規矩?」

  俞白心中大呼不好,平日裡二脈主小氣得很,偏生今天不小氣了;平時想見大師姐和長老們一面都難,偏生就這會兒撞見,這都是什麼詭異的巧合?

  她勉強說道:「回長老的話,小師姐剛來,尚不知九脈規矩。」

  另一位皓首微鬚的長老說道:「尚不知九脈規矩,卻知找二脈主學紙通神?」

  眾修士不禁都微微發怔,怎地長老們突然較起真來了?照這麼個趨勢,接下來肯定就問誰教唆的,老六老九指不定都要往冰獄峰走一遭。

  「是我自己去學的。」令狐蓁蓁抬眼望向半空的霜月君和一男一女兩位很面生的長老,並不見驚惶,「因為令狐羽會,所以我學。」

  那慈眉善目的女長老語氣淡漠:「他會,你便要學。他還無惡不作,你也要學?」

  令狐蓁蓁道:「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把我帶進太上脈,不就為了還原一個修為精湛的令狐羽?」

  不為了保留令狐羽精湛的絕學,難道還為了照顧魔頭後代嗎?手藝人弟子學手藝,修士學術法,再正常不過,獨他們太上脈規矩一籮筐,麻煩事特別多。

  霜月君帶了些嗔怪望向她,猶如看一個調皮的孩子:「小師妹不可這樣與長老們說話。無規矩不成方圓,你先找師尊報備,再學紙通神才合乎規矩。眼下你犯了錯,按慣例,須得去冰獄峰思過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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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09:5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六章 黯然一刻

  在場四個年輕修士一聽「冰獄峰」三字,臉色都不大好看,季遠和端木延尤甚,他倆年少時最頑劣,算是冰獄峰的常客。

  季遠乾咳一聲:「大師姐,不好吧?小師姐只能算剛入門。」

  冰獄峰是三脈山的一座山峰,算不得高,但因三脈主施了冰封術,終年冰封雪埋,修為稍弱的修士在上面待不到一個時辰便有經脈凍結之苦,痛楚難言。讓小師姐待三天,人多半就回不來了。

  霜月君冷道:「你們也知道她剛入門,平日不說扶持指導,卻教唆她犯錯,合該讓你們起在冰獄峰住幾天。」

  可小師姐情況特殊是師尊親自交代的,令狐羽會的她遲早都要學,報不報備不過是套死板規矩,一脈向來行事靈活,大師姐怎麼突然揪著不放?

  修士們還想再說,令狐蓁蓁已開口:「我可以去,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

  皓首微鬚的男長老道:「當真?你於修行還不通,去冰獄峰只怕有性命之憂。」

  學個紙通神就性命之憂了?在太上脈學個術法這麼危險?

  令狐蓁蓁頭大了一圈:「那我什麼都不學,混吃等死,你看行嗎?」

  霜月君蹙眉看了她一眼:「不得胡言。」

  她轉向兩位長老:「小師妹初來乍到不知規矩,所謂不知者不罪,慣例雖是慣例,還請長老們網開一面。」

  兩個長老卻微微笑起來,男長老說道:「長得像,性子倒截然不同。」

  女長老亦溫言道:「所喜年紀尚小,此次可要好好教導,莫走上她父親的老路。」

  說罷,她袍袖輕揚,令狐蓁蓁只覺一股柔和的勁道將自己輕輕送去怪石上,與周璟他們站在一處,定睛再看時,兩位長老已翩然而去。

  霜月君只望著令狐蓁蓁搖頭:「千重宮是什麼地方?你在那邊徘徊五日,長老們早就注意到了。既是偷學紙通神,如何不避著些?真是膽大包天,說話還莽撞,好在長老們不與你計較。」

  搞了半天是來嚇唬人的,想不到長老們還挺閒,年輕修士們登時鬆了口氣。

  俞白問道:「大師姐,我記得這兩位長老以前曾為二脈修士,該不會以前是令狐羽的師兄師姐吧?特意來看小師姐的?」

  霜月君頷首:「二位長老都是念舊之人,我才帶他們來看看,卻見著你們幾個貪玩鬼。」

  俞白向來與她親近,當下抱住她的胳膊笑道:「那大師姐是不是沒事了?你好久沒和我們飲茶聊天,咱們去叢華洞府裡坐坐?他那邊松樹多,正好欣賞雪景。」

  霜月君慈和地輕拍她腦袋:「我還有事要忙。你們別成日貪玩,同門間友愛雖好,但修行上憊懶,可真要去冰獄峰了。」

  一脈哪裡來的貪玩修士,大師姐說個場面話,修士們也場面地齊齊躬身稱是,待她走遠,一個個便其樂陶陶地往周璟洞府奔去。

  相比較令狐羽窩在逼仄的山間罅隙,秦元曦睡在懸崖邊,周璟的洞府總歸是個正常人住的地方,建在一片雪松林中,安靜又雅緻。

  剛一進門,季遠就迫不及待連聲道:「小師姐!能不能讓師弟再看看剛才那條飛龍?」

  令狐蓁蓁大方地將紙折龍拋出,任由他咆哮著撲過去對氣派霸道的飛龍搓揉翻滾不休,滿庭松樹上的雪都被抖落大半。

  端木延忽然湊過來,聲音和表情都特別誠懇:「小師姐,你既然會了三大法,便該學入門術法了,師弟願意傾力指導……」

  那邊和飛龍玩得不亦樂乎的季遠聽見,急忙搶道:「師弟也願意傾力指導!」

  哦哦?!難得他們如此熱情善心,令狐蓁蓁忙不迭地點頭。

  周璟嗤笑:「我跟你們講,惹惱了元曦,我可不幫你們打圓場。」

  令狐蓁蓁驚訝了:「為什麼會惹惱他?」

  是啊,為什麼呢?他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塊不開竅的頑石:「元曦多半覺著指導你是他的分內之事。」

  端木延神色曖昧:「一脈修士不分彼此,談什麼分內之事——說起來,老九發怒的樣子我好久沒見了,怪想念的。」

  難得見元曦對哪個姑娘上心,這一池渾水,不攪和攪和怎能甘心。

  季遠卻在貨真價實地不服氣:「怎麼就成老九的事了?指導小師姐人人有份!」

  這世上許多人是裝蠢,但這位求遠師兄是真蠢。端木延踢了他一腳。

  俞白說不上是憐愛還是嫌棄,拍了拍季遠的腦袋:「求遠,你不適合湊這種熱鬧,算了吧。」

  話音剛落,忽聞一陣奇異的嗡鳴聲作響,正是傳信術獨有的動靜。

  一張信紙幽幽懸浮在周璟手邊,並未裝進信封,上面只潦草地寫了一行字:【我會傳信術了】,想不看見都難。

  周璟一怔,瞬間便反應過來必是葉小宛,回中土這麼久才學會傳信術,發個信還如此隨心所欲,依舊不成樣子。

  他嫌棄地勾起嘴角,隨手把信一折丟進袖袋裡,忒沒禮貌,他可不會回這種信。

  俞白突然問:「怎麼,不回嗎?」

  周璟有些愕然,三師姐喜怒無常是有的,但過問私人信件往來卻不是她的一貫作風。不等他說話,她又道:「是靈風湖的葉師妹吧?」

  端木延立即伸長了脖子:「靈風湖!聽說裡面只有女修士!老七什麼時候認識的?」

  周璟皺眉笑了笑:「在大荒認識的小丫頭,口無遮攔,沒什麼禮貌。」

  俞白淡道:「我看她倒是口齒伶俐,禮節周全。」

  剛說完,第二封信便遞過來了。

  這次的信像樣得多,葉小宛上來便是一通問候,中間解釋了一堆以為他們還留在大荒收不到傳信,自己只是瞎寫的,最後才熱情洋溢地邀請他們春暖花開之際去靈風湖玩。

  周璟眉梢揚起:「難為她一直記著。三師姐,今年要隨我們去靈風湖玩麼?」

  俞白不說話,倒是端木延撲過來一把掐住他:「老七!帶我去!」

  帶他去才見鬼,周璟一口回絕:「免談。三師姐?」

  俞白冷淡地抿了抿唇,聲音更加冷淡:「我近日想突破境界,你們去吧。」

  葉小宛倒是在信裡盼著她,不過也罷,他可沒法強迫她去。

  他只點了點頭,季遠卻怒道:「三師姐不去,老九忙著靜修肯定也不去,不成!我不允許老七和小師姐單獨出門!必須帶上我!」

  周璟用下巴朝令狐蓁蓁指了指:「你們放心,她去,元曦必然去。」

  接下來一整天,他的情緒都莫名高漲,俞白卻再沒說過話,只默默把玩令狐蓁蓁手上的金雕鐲。

  金器在太上脈向來算個俗物,這裡的修士們更喜歡玉器做異寶,可她覺著黃金璀璨的光華特別適合令狐。她適合濃烈的色彩,即便穿著雪白羽衣,都是鮮豔嫵媚的。

  沒來由地,她心底生出些豔羨來。大師姐也是霜華明淨般的美人,林纓亦是清麗婉約,那個叫葉小宛的姑娘更是甜美靈動。

  唯獨她自己,字賽雪,卻生得寡淡。

  或許美人們才能在感情上求仁得仁吧。

  俞白極少生出這種晦暗心情,自己拍了拍腦袋,飛快將其驅逐出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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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0:0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七章 雪月風花(上)

  三月初三,乍暖還寒。

  令狐蓁蓁來到中土三個月,頭一回離開一脈山出門。

  紙飛龍在薄霧輕雲中搖曳穿梭,周璟也不知是覺著稀奇,還是因著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從龍頭走到龍尾,再從龍尾走回龍頭,根本停不下來。

  被迫結束閉關,從洞府裡出來的秦晞只坐在龍頭打呵欠,猶帶睡意:「小師姐,師弟陪你出門浪費不少修行時日,你須得給我些報酬。」

  他現在對著她不叫令狐,只叫小師姐,且是絲毫聽不出敬意的叫法。

  令狐蓁蓁詫異地看著他:「陪我?」

  他頷首:「你初來乍到,師弟這才作陪。」

  真的?總覺他是信口胡扯。

  「你要什麼報酬?」

  秦晞摸了摸身下的紙飛龍:「教師弟紙通神吧。」

  他隨口玩笑,誰想旁邊的令狐卻俐落乾脆地點頭:「好。」

  真的教?他扭頭看她,她卻已從袖袋裡摸出一沓白麻紙:「你喜歡什麼樣的坐騎?」

  秦晞忽生一陣罕見的迷惘,許久不見,她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好說話了?明明不應當是這個反應,為何要當真?

  「誰來問你都教?」紙通神這麼不值錢的嗎?

  令狐蓁蓁想了想:「不,我只教你。」

  ……為什麼只教他?

  秦晞一下坐直,像是突然被一根繩子拽住似的。

  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大荒的傾仙城,他也有過同樣的疑問,明明是三個人,為什麼她只牽他。那時候他沒琢磨明白緣故,這會兒依舊琢磨不明白——而且,問了後,她搞不好就跟上回一樣,說出「教別人」的話。

  只有愉悅彷彿長在石縫裡的花,它非要鑽出來,頑強而不死,讓他欲罷不能。

  秦晞皺眉移開視線,四處胡亂張望一圈。

  那些艱難的愉悅裡又莫名生出一股不可解的怒氣,不知是沖著自己還是沖著她,他揚手在她腦殼上重重一敲。

  肩上一痛,是令狐蓁蓁毫不留情的還擊,秦晞「嘶」了一聲,不得不低頭看她。

  她多半覺得有打有還的賬算清了,一派神清氣爽,手裡還捏著那疊白麻紙,媚而長的琥珀眼睛正靜靜望著他,等待著回答。

  秦晞默然許久,忽然開口:「那就折一隻狐狸。」

  她遞來一張紙:「你自己折。」

  這個就有點為難他了,他搖頭:「我不會。」

  曾為半個手藝人的底氣還是有的,令狐蓁蓁二話不說替他用小刀裁紙狐狸,秦晞湊過去特別苛刻地提要求:「要眼睛長長的,尾巴也長長的那種。」

  「好,我盡量。」她一點兒沒生氣,滿足客戶的需求是手藝人的素養。

  天將黑時,紙飛龍終於順利來到揚州地界的靈風鎮,秦晞的紙通神也學得差不多了,巴掌大小的紙狐狸驟然長大,連頭帶尾只長了兩尺左右,看著十分可愛。

  「太小了,沒法騎。」令狐蓁蓁跟個嚴師似的,「你再重做一次。」

  秦晞眼裡露出的反而是滿意且歡喜的色彩:「誰說我要拿來騎。」

  眼睛媚而長,也有著長長尾巴的紙狐狸輕飄飄落進他懷中,被他一會兒捧手裡,一會兒拎著晃,最後把它擺在肩膀上,怪神氣的。

  原來他這麼喜歡狐狸。

  令狐蓁蓁正想也摸摸紙狐狸的小腦袋,忽見橋畔有家店鋪,架子上放的全是一沓沓她從沒見過的樹皮紙,更有一些手藝人常用的工具在賣,她兩隻腳不受控制就進去了,捏著那些銀灰色閃閃發光的樹皮紙細細打量。

  據老闆說,這是雕棠樹皮紙,中土手藝人最常用它當符紙。

  令狐蓁蓁一口氣買了兩百張,興致勃勃地彎彎曲曲的青石路往前走,像是又回到了大荒,今晚她就試試雕棠樹皮紙手感如何。

  天色已暗,各色燈籠照亮了靈風鎮。東南多水脈,這座小鎮像是建在纖細秀麗的河流之上,幾乎每走幾步便有一座玲瓏石橋,河上扁舟往來不絕,倒好似坐船才是本地人的行路之法。此時月色燈火倒影水中,上下輝映,是她從沒見過的景緻。

  令狐蓁蓁下意識放慢腳步,忽覺紙狐狸蹦上了肩膀,長長的尾巴勾住脖子,她一轉身,果然是秦晞站在橋畔等她。

  燈火的光影映在他荼白的衣服上,人海裡,只得他眉眼清晰而深刻。

  她情不自禁向他走去。

  剛到近前,卻覺他抬手一把摁在頭頂,不給她再靠近似的。

  長袖輕輕拂過耳畔,他將紙狐狸拎了回去。

  好似覺得這樣摁著她很有趣,他漆黑的眼裡閃過一絲笑意,開口卻道:「叢華不見了。」

  令狐蓁蓁奇道:「他不是和你一起走的嗎?」

  秦晞四下裡看了一圈:「就等你這會兒工夫,他走得沒影。」

  所以眼下就是兩個都不認路的人湊一起了?

  令狐蓁蓁沿著橋畔走了一段,忽聞河對岸不遠處高高建在架空竹橋上的茶樓裡傳來陣陣昂揚頓挫的說書聲,聽起來特別詼諧有趣,她一時聽入了神。

  秦晞捉住她的胳膊,騰風而起,輕飄飄跨過細細的小河,落在茶樓裡。這裡的人顯然見慣了修士,並不以為異,倒是立即有熱情的伙計領座上茶,捧出厚厚竹卷要他們點些茶食。

  這會兒似乎正是茶樓生意興旺時,談笑聲不絕於耳,沒一會兒,只聽後頭有個姑娘的聲音傳來:「諸位夫人,鄙人乃醒齋先生的書童。先生半生寫傳奇異志風花雪月,自然也須得取材於民,看夫人們頗喜歡先生的故事,鄙人有幾個小小的問題,不知夫人們可否撥冗聞聽一番?」

  此事似乎並不罕異,幾個身著漂亮襦裙的夫人們紛紛笑著點頭,那帶著氈帽的書童姑娘便壓低聲音道:「不瞞諸位,醒齋先生的新作又是滿紙濃情蜜意,只苦於不懂女人心,還想請教夫人們,因著什麼緣故心儀自己夫君的?」

  立即便有個紅裙婦人笑道:「自然是長得好呀。」

  對面的綠裙婦人道:「脾氣溫和待人友善。」

  一旁的黃衫女子道:「他倒是樣樣能幹,可我那會兒偏不喜歡他,誰想有回約我坐船,上船的時候他沒站穩掉河裡了,我笑了一天,回去後便喜歡上了。」

  為什麼掉河裡就喜歡了?秦晞琢磨不透,眼見那氈帽姑娘連連點頭,執筆在簿子上飛快寫完,恭恭敬敬地行禮道謝,卻沖著這裡來了。

  「這位姑娘,醒齋先生……」

  令狐蓁蓁顯然也聽見了方才的對話,只道:「我沒夫君。」

  氈帽姑娘毫不介意:「姑娘總該有一兩個見著心裡歡喜的,是什麼樣兒的男子?」

  說罷上下偷偷瞅了一旁的秦晞幾眼,所謂人約黃昏後,多半是這位玉人似的年輕修士了。

  見著歡喜嘛……令狐蓁蓁凝神想了半日,蹙眉道:「看上去有點弱?」

  怎麼?不是身邊這位嗎?氈帽姑娘兩眼放出看好戲似的光,溫柔地鼓勵她:「還有別的特徵嗎?比如什麼緣故叫你覺著歡喜?」

  話音剛落,便見那年輕修士漂亮的手指在她茶杯上輕輕點了兩下,俯首問:「看上去有點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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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0:2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八章 雪月風花(下)

  「看上去有點弱」這幾個字一入耳,秦晞罕見地懵了。

  她……有喜歡的男子?他好像從沒考慮過這問題,此時突如其來擲地有聲地砸在面前,給他砸得暈頭轉向。

  但想想也合理,年紀合適,容貌合適,她以前也不是修士,沒有好像才不合常理。

  合理的事從來不會激起秦晞任何情緒,然而他這會兒情緒泛濫成災,說不出是詫異,是好奇,還是無來由地心驚。

  怎麼會?是誰?

  他一瞬間就把她從大荒到中土接觸過的男人都想了一遍。

  要說看上去弱,那妖君三公子挺弱的……當然不可能是他,秦晞在腦海裡把他劃掉。

  顧采應當叫斯文,算不得弱。趙振更是高壯得很。叢華只有臉是美人臉,絲毫談不上弱。一脈裡的師兄們,非要說看上去有點弱的,多半是沈均和季遠兩個。沈均異常瘦削,季遠生得有些文弱。

  是季遠還是沈均?在他天天忙著靜修的時候,他們……怪不得覺著她今日特別好說話,轉性了一般。

  不是,怎麼偏生是這兩個?

  他實在沒撐住,直接開口又問一遍:「有點弱是誰?」

  令狐蓁蓁聲音裡多了分暖意:「大伯生得偏瘦,個子不高,頭髮鬍鬚花白,偶爾還咳嗽,看上去挺弱的。」

  原來是說她大伯。

  秦晞忽覺不能忍:「不是問喜歡的男子?」

  她詫異:「是問見了歡喜的,我見大伯當然很歡喜。」

  秦晞覺著自己糾纏在這塊兒出不去了,特別想問她喜歡哪個年輕男子,又覺問來好生奇怪,這好像不是能隨口向女子特別直白詢問的事。

  正糾結得煩躁,便聞竹橋處傳來一個清脆而歡快的女聲:「令狐姑娘!秦師弟!」

  數月不見的葉小宛依然穿著柔軟的杏黃裙,梳著極精緻的髮髻,雙目盈盈望著他們笑,笑完又忙著左右看路,急匆匆地想過來,後面的周璟早已捉住她的胳膊,騰風而起。

  「行之法還是不會。」他皺著眉頭笑。

  葉小宛佯嘆一口氣:「我若是能幾個月學會行之法,便該去太上脈當修士了。」

  周璟進了茶樓將她牽去座位,一面瞪向秦晞:「筆直的路你也能走丟。」

  秦晞心不在焉地:「不是七師兄你走太快麼?」

  等令狐買個東西的時間而已,一扭頭發現他不見了,也不知何事如此匆忙。

  暌違數月的葉小宛依舊口若懸河,坐下後就沒停過:「之前約好靈風客棧見,結果只有叢華師兄先到,嚇我一跳,原來是你倆走丟了,想不到竟是在這家茶樓,他家細點還真不錯,甜鹹二味都有,別客氣盡管點,我請客。」

  她說話快而不散,銀鈴也似,說罷又望向令狐蓁蓁:「令狐姑娘這身羽衣穿著真好看,你還喜歡什麼式樣的裙子?眼下在中土了,我替你多裁些,你再多給我畫幾張符紙好不好?」

  她於人情往來上極通透,見無人提及令狐蓁蓁突然成了修士的緣故,便避而不問。

  周璟被她的滔滔不絕炸得搖頭:「一坐下只有你的聲音。」

  葉小宛嘆道:「可惜賽雪師姐來不了,我還想問問她去了大荒之後的事呢。」

  這個就說來話長,還牽扯到令狐蓁蓁的身世問題,實在不適宜對外人道,周璟只能敷衍過去:「也沒什麼,倒是多虧三師姐來相助,用火行術驅了妖毒,否則可不知多麻煩。」

  他說得含糊,若葉小宛追問細節,倒有些頭疼,不想她什麼都沒問,反而感慨:「賽雪師姐原來專修離火,真是英姿颯爽,我若有一天能像她這樣該多好。」

  周璟「嗤」地一笑:「只怕難,還是算了。」

  葉小宛眉尖微微蹙了一下,很快又笑顏逐開地給他們換新茶,細細介紹各色茶食。

  直到銀月攀上高處,因見茶樓裡客人稀疏起來,她便起身道:「走吧,靈風客棧亥時還有今日最後一趟去靈風湖的船,一個時辰左右就能到,那裡客房寬敞些。」

  出得茶樓,四下裡燈火不多,小橋流水彎彎曲曲,剛到靈風客棧,果然見河畔停了一艘烏篷小船。夜深人靜,只得他們四位客人,船家索性提前行船,水波一下蕩漾開。

  四下裡月色水色交織,東南春來早,河畔垂柳已然有些許楊花隨風而舞,黏在葉小宛柔軟的衣裙上,她獨立船尾,只看著河流緩緩從腳下倒流。

  周璟下意識替她拈去肩頭軟絮,問道:「你兩個師姐呢?」

  她有些戲謔:「叢華師兄盼著我們三人一起來接是吧?抱歉,羅師姐和曾師姐都有試煉在身,不得不出門,只得我一個來接你們,不夠熱鬧。」

  周璟搖頭:「我還當只是在周邊遊玩,原來可以直接進仙門裡?」

  葉小宛輕道:「靈風湖即便在揚州也算是小仙門,更遑論放到整個中土,何況……叢華師兄也該有耳聞,靈風湖全是女修士,自然來看的人多些,慢慢地,也就成了個生意,補貼些仙門耗度。」

  她忽又一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帶你們去那些玩爛的地方,我帶你們去真正的好地方,還有魚吃。」

  周璟見她笑了,便又道:「只會了傳信術?別的呢?」

  楊花都能黏在她身上,可見修士真言她還是沒學好,怪不得還問令狐要符紙。

  葉小宛默默看了一會兒腳下水流,道:「叢華師兄,其實我自做了修士,從未偷過懶,只是……天賦不佳,在旁人看來難免覺得我懈怠。我也希望自己是少年天才,所有修行手到拈來,可是,一個簡單的傳信術我要沒日沒夜學兩個月才行。」

  她好似以為他在責怪她,周璟莫名生出愧疚:「若是覺得我說過的話不好聽,我道歉。」

  那雙會說話的盈盈雙目望過來了,目光溫柔而沉靜,幾乎不像她,可確然又是她。

  她聲音非常輕:「真的?」

  他一向不喜歡自己說過的話被人反問,此刻卻絲毫不覺惱怒,反倒生出無數柔絲般的情緒,方欲給她一個肯定答復,她已嫣然一笑:「叢華師兄的話是激勵我上進,我懂的。」

  東南早春夜撩人,有風,有楊花,楊花似雪,月色清透如銀,雪月風花都齊了,化作東南最柔軟的第一段春風,都融在周璟眼睛裡,前所未見的溫柔令他看上去終於像個男人,而非內心只有九歲。

  不知為何,周璟低頭看了看衣裳,為了避嫌,他今日的衣裳非但不白,反而是玄黑的。

  想起她在大荒與他說的荒唐話,他忍不住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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