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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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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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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7:1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八十九章 花好月明

  樓浩在桌面上一點,翻倒的茶水便恢復原狀,一面溫言道:「不如我們換家茶館?這裡的茶有些澀。」

  俞白卻忽然起身,大聲道:「老七!這裡!」

  周璟扭頭張望,見著他們,登時極驚喜,一路牽著葉小宛過來,拱手行禮:「大師姐,二師兄,三師姐,你們怎麼來了?」

  俞白笑道:「就許你出來玩?不許我們逛逛?蓬萊九老丈人的神跡稀奇,我跟著師姐師兄見見世面,卻想不到你也在。」

  明明是她自己說要突破境界的,三師姐當真想一套是一套。

  周璟安排葉小宛坐下,先替她倒了一杯茶,又將她愛吃的甜細點推過去,俞白不由戲謔:「看不出咱們老七也有體貼的時候。」

  她自認瞭解周璟,他多半會羞惱地推卸幾句,大家嘻嘻哈哈一通,她便能順利過了這番難熬。

  怎樣都是懸心,不如直面以對,彼此同門抬頭不見低頭見,她終究是他三師姐。

  周璟卻只微微一笑,沒有搭腔。

  俞白忽覺陌生而無措,只得低頭裝作喝茶,茫然地聽著樓浩在旁邊講神跡的事,覺著他聲音特別遠,朦朦朧朧地。

  日光透過稀疏的竹簾,落在葉小宛半邊面頰上,玉一般剔透的姿容,好看極了。

  周璟眼神裡鋪滿明顯的迷戀,那溫柔的目光如水一般,讓他看上去真的變成了陌生人,再也不是俞白印象裡那個暴躁易怒,某方面莫名遲鈍且天真的叢華師弟。

  像是突然醒悟到自己終將失去什麼,心裡被狠狠刺了一下,巨痛襲來。

  俞白一口茶水嗆在嗓子眼裡,咳得驚天動地,趁機用袖口拭去被痛出的眼淚。

  「老三總是毛毛躁躁的。」霜月君替她拍了拍背,「時候不早,我們還要去別處逛逛,這就走吧。」

  周璟見他們說走就走,不由錯愕:「諸位師兄師姐見著師弟,幾杯清茶就打發了?這便要拋下師弟?」

  霜月君含笑看了一眼葉小宛,柔聲道:「老七也是亂七八糟,既然身邊帶著佳人,該去哪裡玩便去哪裡玩,我們可不好摻和進來。」

  周璟哪裡放過,又拽著俞白:「三師姐肯定想喝酒!」

  俞白眼裡還噙著咳出來的些許淚花,卻點頭:「可以,三師姐陪你喝。」

  周璟興沖沖地起身,不防葉小宛忽然開口道:「叢華師兄,我不愛喝酒,我不去行嗎?」

  他微微一愣,便聽她又輕聲道:「你別擔心,我一定不亂跑,就在客棧等你。」

  周璟還想再說,樓浩已勾住他肩膀,笑道:「那二師兄也來陪你喝。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酒館,上等的好酒菜,且去開懷一飲。」

  *

  在周璟往來的同門與友人中,他最喜歡的飲酒對象,一是趙振,一是俞白,他倆都是酒後話特別多的人,又開懷又熱鬧。

  誰想今日俞白不知怎麼了,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倒是二師兄樓浩的話異常多,一面與他碰杯,一面問:「小師姐和小九呢?你們沒在一塊兒?」

  周璟已是微醺,答得利索:「我陪小宛回她家鄉看看,等四月再與他們重聚東萊城。」

  樓浩緩緩道:「原來是應佳人私邀。葉師妹是青州人?看著不像。」

  「多半是從其他地方搬過來的吧。」周璟又斟了一杯酒,「二師兄擅長育人,回頭傳授些訣竅給師弟。那丫頭入門三年,什麼都學不好,真讓人頭疼。」

  樓浩停了一下:「入門才三年?那她以前是做什麼的?」

  「聽說伙計繡娘伶人都做過。」

  樓浩笑道:「看她年紀不大,想不到經歷頗豐富,所以這一趟領你回老家,是想見父母正式結緣成愛侶?」

  周璟面上發紅:「她父母早早雙亡,這趟去不過是權做緬懷罷了,愛侶一事……未免過早……」

  樓浩戲謔玩笑:「咱們家老七眼瞅著要被靈風湖的女修士拐走了,不如二師兄隨你們同去,替你們當個結緣見證。」

  周璟只當他喝多了玩笑,趕緊與他把話題使勁往元曦和令狐身上扯,他可真是為他倆操碎了心,誰想樓浩還是笑:「他們兩個我擔心不起,只能擔心擔心你。年少初涉濃情,二師兄怕你腦子發昏。再說了,就算真要發昏,也該兩個人一起昏才對。」

  周璟不以為然地與他碰杯,樓浩便不與他再提這個,只聊些青州風土人情,酒過三巡之際,天色已然黑透。

  樓浩起身道:「不早了,我來結賬。小七看顧一下你三師姐,她怕是喝多了。」

  說起來,今日卻不曾聽三師姐開口,怕是喝得不夠多。

  周璟側頭去看俞白,她腳下堆了四五隻酒壇,都喝得一乾二淨,正扶著額頭發愣。

  喝了這麼多?!

  他小心翼翼地叫她:「三師姐?沒事吧?」

  俞白當真喝醉時,總愛找他事,不是踢就是打,他隨時做好躲閃的準備。

  不想她抬起臉來,目光清明,竟絲毫沒有醉的跡象。

  周璟驚道:「短短數月,三師姐酒量竟這般好了?」

  是啊,短短數月,上回與他飲酒,還是小九突破境界那次。那時他也只拽著二師兄,詢問揚州的事,一次都沒有看過來,一次都沒有。

  俞白淺淺一笑:「我想起些舊事,一時不覺醉。叢華,你頭一回的歷練是我帶的,還記得經過嗎?」

  她竟叫他的字,太少見了,周璟不由自主坐直身體,答得恭敬:「是,師弟記得。」

  那會兒他多大?十三歲?十四歲?修為遠沒有現在精湛,可一脈修士的頭一回歷練永遠是最凶險的,所以須得一個師兄姐來帶,當年帶他的正是俞白。她也不過比他大了三歲,但因著排行高,那時在他看來,她已是非常犀利沉穩的修士了。

  俞白語氣緩慢:「那次是殺熊妖,過程一直很順,不過就因為很順,所以最後關頭你鬆懈了,險些喪命。我一邊給你療傷,一邊狠狠罵你,你卻給我擦眼淚,還保證以後絕不再犯。從那時起,我便發現你雖然外面看著暴躁,其實心裡面是個很軟的人。」

  周璟一時猜不出她的意思,只能默然點頭。

  「所以,你也更喜歡通透玲瓏些的相處吧。」

  俞白想起葉小宛當日為著周璟他們在大荒的事找來太上脈,不但話語伶俐,甚至極聰明,寥寥數語間便能察覺到自己異常關心老七,於是每每提及老七都有刻意避嫌的討好意味。此次東萊城不期而遇,她也溫和地避讓了。

  俞白做不到這些,時常覺得他還沒長大,要好好敲打才能讓他記住自己,所以從一開始他便不可能喜歡她。

  「不過,別有用意的貼心話,與真情實意的貼心話,還是希望你能夠辨別。」

  俞白望著他:「你一向是粗中有細的人,但那個關鍵時候容易鬆懈的毛病還在,以後可得注意了。人生經歷與對敵不同,教訓更加慘痛,我盼你永遠不體會。」

  周璟滿心詫異:「三師姐怎麼了?突然與我說這些?」

  俞白笑著起身,望向窗外的迷人夜景,有花有月,正是花好月明。

  她曾偷偷暢想過很多次與他在這樣美麗的夜景下互訴衷腸,只是,他對面的人不會是她了。她暗暗喜歡很多年的人,愛上了別人。

  「只是作為師姐給你傳授一些人生經驗。」

  俞白擺了擺手:「我再坐一會兒,你先回去吧。」

  她靠在窗邊靜靜看著周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過了許久才緩緩下樓。

  出了門夜風一吹,強壓下去的酒勁全部翻上來,俞白扶著牆彎腰便吐,吐完只覺眼前一切景緻都在跳,踉蹌著勉強往客棧走,及至拐過街角,卻見大師姐倚著井欄,手裡捏著把小巧的銀酒壺,正獨自啜飲。

  俞白此時滿腔鬱結,踉蹌著走過去,一聲大師姐還沒叫完,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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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7:2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章 替你願意

  霜月君只看了她一眼,淡道:「爛醉成這樣,師尊的教誨被你放在哪兒?一點事就傷情至此,如何堪當一脈修士。」

  她難受,所以哭,不哭出來才不堪當一脈修士。

  俞白不理會她的淡漠言語,往她身邊一坐,只管放聲大哭。

  一脈其他的師兄弟雖然都很尊敬大師姐,卻並不愛與她親近。許是年歲相差過多的緣故,她一向親和卻不親密,如雲一般。叢華就曾說,時常覺得大師姐離他們很遠。

  可俞白很喜歡她,在她旁邊哭了大半天,終覺舒坦,啜泣聲漸漸小下去。

  「大師姐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她吸著鼻子,聲音含糊。

  霜月君款款整理衣袖:「今日月色甚好,我出來小酌一番。」

  俞白雖愛與她親近,可對她的瞭解並不多,這位大師姐從來不提自己的事。她心裡空落落地,只想與人說話,便問道:「大師姐可是有思念之人?」

  霜月君微微一笑:「有或者沒有,與我想飲酒有何干?」

  俞白默然看著她雪白的羽衣在月色下幽幽發光一般,一直覺得霜月君這個號特別適合大師姐,即便倚著井欄端住酒壺飲酒,她也是如霜華清冷,如月色明淨。

  她心底又生出一絲豔羨,低聲道:「大師姐這麼美,定然在感情裡無往不利,我問了個蠢問題。」

  霜月君猶在淺笑:「若是皮肉濫淫,長得美確實無往不利,甚至引來禍端。若是感情,那是心裡面的東西,只能用心來說。」

  俞白嘆了口氣:「可是長得像我這樣,根本到不了用心說話的份。」

  「我卻一直覺得你堪當大任。」霜月君看了她一眼,「你心思明澈通達,又能容人,資質也好,好好磨煉一番,定是當脈主的最佳人選。長得如何,有沒有人死去活來的愛你,這些遠不是全部,至少不該是一脈修士的全部。」

  俞白頭一回被她這樣誇讚,赧然地摸了摸腦袋:「大師姐原來這樣看我,我只是今晚和你說胡話,修行並不敢懈怠。」

  霜月君淡道:「你心境不定,糾結情愛,修行只是個擺設罷了。小九的境界都已經比你高,虧你還是三師姐。」

  「啊?小九離開一脈山時,明明與我差不多。」俞白趕緊為自己辯解。

  霜月君避而不談,只款款起身,雪色的羽衣隨風輕輕搖曳,一時又道:「修士一生,情愛如滄海一粟,你沒有別的想要的?」

  俞白想了半日:「我還想一直留在一脈,想做最厲害的離火修士。大師姐呢?」

  「我自然也有。」霜月君沒有否認,「心為之動,神為之奪。」

  「是當脈主嗎?」俞白滿心詫異,「可大師姐你明明早就能去九脈當脈主了,我以為你甘願平淡修行生活,才一直留在師尊身邊。」

  霜月君只笑了笑,將手中的小小銀酒壺塞給她:「裡面給你換了醒酒藥,早些回客棧,喝完好好睡一覺,下次再說這些無聊東西,罰你去冰獄峰。」

  俞白與她說了半日話,心裡舒坦多了,遂挽住她的胳膊撒嬌:「大師姐扶我回去,我走不動。」

  霜月君摸了摸她的腦袋,方要說話,忽覺身後冷風呼嘯。

  她見多識廣,並不動聲色,當下緩緩轉身,卻見雪亮月色下,有一個青衣男子高高立在民居屋簷之上,看上去年約五旬,面容冷峻。他並不說話,只向她微微頷首,似是挑釁,又似行禮示意。

  霜月君面色極微妙地變了。

  *

  三月廿一,風不調雨不順。

  令狐蓁蓁站在海岸邊遍地碎石上,被密密麻麻的雨簾與眼前無邊無際的灰色大海迷花了眼。

  她扭頭看秦晞,秦晞也正看著她,面面相覷了半日,他無辜地攤開手:「師弟不認路,都是跟著小師姐走的。」

  她不得不承認:「中土這裡我也不認識,書上不是說青州靠東的小村子?我一直往東走,沒走錯。」

  「要不跨過這片海看看?」秦晞提了個特別有病的建議。

  那搞不好村子沒找著,先回大荒了。

  令狐蓁蓁無奈地往回走,抱怨道:「為什麼不讓趙魚飛他們過來?你之前不是說一起走?」

  「于飛兄他們另有安排,一時過不來。」秦晞好脾氣地給她解釋,「不然這樣,咱們回一趟一脈山,我把中土九州圖拿了,再出來找?」

  「我已經不認得太上脈的方向了。」

  令狐蓁蓁痛苦地揉臉,兩個不認路的人湊一塊兒好可怕。

  秦晞將紙狐狸丟在她腳邊,瞬間長大將她托起,他往她身後一坐,安撫道:「四處找找,總能找到村鎮。我知道小師姐餓了,再忍忍。」

  見她餓得往後躺,秦晞朝旁讓了讓,只讓她腦袋枕在腿上,輕道:「小師姐餓不得,師弟回頭買許多吃的裝身上,免得餓壞了你。」

  她兩眼發亮地看著他:「我喜歡吃上回在朗月村的那道菜,羊肚子裡裝了雞,雞肚子裡裝了魚,魚肚子裡……」

  「只有饅頭。」秦晞無情地拒絕了她的奢望。

  好吧,真餓的時候,饅頭也行。

  令狐蓁蓁歪在他腿上攤開手,近日她已能運轉周天,昨日便和他學了五行術,指尖一晃,卻是竄出朵小火苗來。

  「好像喚火比其他的容易。」她饒有趣味地拿手指繞那簇鮮亮火焰。

  秦晞一口吹滅那簇火:「令狐羽專修雷火,小師姐火行自然學得容易些。等你五行都精通,便可以修諸如風雷之類了,師弟願傾囊傳授風雷術。」

  「可我想先學療傷術。」她仰頭看他,「你說過要教我的。」

  「現在就學?」

  「好。」

  指導這位小師姐,又省心又省力,往往他教一遍,她立即就會了,眼看療傷術的銀光在她掌心吞吐,秦晞忍不住感慨:「教過這樣的良才美玉,以後我可怎麼收弟子。怪不得二脈主這麼多年都對令狐羽唸唸不忘。」

  令狐蓁蓁很照顧他:「你可以一直把我當弟子教,但我不會叫你師父。」

  「也就是說,師弟雖然履行師父的職責,卻還得恭敬地叫一聲小師姐。」

  「你什麼時候恭敬過?」

  令狐蓁蓁抽出短刀,正欲往胳膊上劃一下,秦晞已捲起袖子把胳膊伸到她眼前:「往師弟胳膊上來一刀,不用客氣,重重的。」

  她卻很輕地劃了一道,他白皙的胳膊上只微微泛起一線紅,療傷術的光剛觸一下便消失了。

  「真管用。」令狐蓁蓁滿臉高興,「下回你再受傷,我可有辦法了。」

  秦晞默然收回胳膊,忽然垂首,額頭輕輕抵在她顱頂:「師弟何時受過傷?受傷的每次都是你。」

  他又來。

  令狐蓁蓁作勢往他脖子上聞,可這次他卻沒退,抬手圈住她腦袋往懷裡壓,一面道:「小師姐聞夠了告訴師弟一聲就好。」

  她果然不客氣地在他脖子附近輕輕嗅了許久,忽然喚他:「秦元曦,你以後會一直留在中土嗎?」

  他說話時胸膛震動,印在她面頰上:「小師姐請我去大荒玩,師弟也會去的。」

  「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

  「小師姐願意的話。」

  令狐蓁蓁又抬頭看他:「我為什麼不願意?」

  秦晞低頭,嘴唇幾乎觸在她睫毛上:「那要問小師姐,我怎麼知道?」

  她眨了眨眼睛:「那我要是真不願意了?」

  他沉默半晌,俯首在她眉間吻了吻:「師弟會努力替小師姐願意。」

  他什麼意思?她不大明白。

  秦晞收緊雙臂,又在她頭髮上輕輕吻著,聲音很低:「師弟才是最貪心的人,小師姐別怪我。若你當真怪我,就往我心口扎飛刃,用天雷地火砸我,都可以。但你不能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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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7:3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一章 死而復生

  令狐蓁蓁默然看了他片刻,淡道:「你憋了一肚子事,既不肯告訴我,還覺得我會怪你,那我肯定會怪你。」

  他卻笑了:「很好,師弟的心口等著小師姐的龍群飛刃。」

  這人有毛病,居然盼她用龍群飛刃扎。

  「飛刃只殺敵人。」

  令狐蓁蓁搖著頭撐直身體,忽然聞見風從遙遠的地方帶來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她瞬間有了精神,指向南面連聲道:「往那裡去!那邊有吃的!」

  秦晞啼笑皆非地操縱紙狐狸轉向:「小師姐的鼻子堪比靈犬。」

  果然沒一會兒,就見群山環繞下,有一座甚是小巧的村落。

  恰逢三月花開,半個村落都陷在錦緞般的櫻花林中,細細數道泉水貫穿花林與村莊,一派與世無爭的氛圍。

  令狐蓁蓁落地頭一件事便是奔著香味源頭而去,村內只有一家很小的食鋪,蒸籠上正在熱饅頭,旁邊熬了湯,香氣四溢。

  見秦晞坐在對面只看著自己吃,她奇道:「你不餓?」

  他搖頭:「師弟的境界早已不用一日兩餐齊全。」

  令狐蓁蓁喝了口湯:「你四五天才吃一頓飯,怪不得看上去有點弱。」

  秦晞手裡把玩竹茶杯的動作停了一下:「在小師姐心裡,師弟一直就是看上去弱?」

  「是。」她答得乾脆,「一開始就覺得你路都走不動。」

  那是有風勢托著省力的緣故。

  秦晞一言難盡地瞥了她一眼:「師弟第一眼見著小師姐,卻覺得你厲害極了。」

  令狐蓁蓁一被誇就樂,沒樂兩下,見食鋪老闆過來換茶,便問道:「請問這裡是青州靠東嗎?附近是不是該有個小漁村?」

  老闆笑道:「姑娘這話問得沒頭沒腦,青州有多大?靠東那麼大一塊地方,我怎知你說的哪個漁村?」

  她想了想:「應該是靠在海邊,有陡峭山崖,還有過美人花妖的傳聞。」

  那老闆道:「哪個漁村不靠海邊?倒是美人花妖……有些耳熟,我小時候似乎聽過,不過太久遠的事,如今也記不清啦。」

  令狐蓁蓁豪爽地摸出一兩銀。

  上回在靈風湖,葉小宛私底下又問她要了幾張引香符,轉手幫她賣了數百兩黃金,她如今已財大氣粗到不用銅板結算人情往來了。

  「你能仔細想想嗎?」她把一兩銀遞過去。

  老闆喜上眉梢:「姑娘稍等,我去問問祖父。」

  過了許久他才出來,一面奇道:「姑娘,那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從哪兒聽來的?」

  「這麼久?」令狐蓁蓁有些驚訝,「那美人花妖在哪兒?」

  老闆連連搖頭:「什麼美人花妖!五十多年前她們出現過,沒兩天那個村子就山塌地陷,人全死光啦!都說是妖邪作祟,可請了修士也沒查出緣由。以前那邊的山崖叫喚仙崖,因為出了這事,現在大家都只叫喚魔崖,沒人敢靠近,聽說夜裡時常有鬼哭。」

  令狐蓁蓁的湯勺掉進碗裡:「有鬼?」

  「都是傳聞罷了,誰也沒見過鬼,二位既是修士,就算真有鬼,定然也有法子治他們。」

  並沒有法子!

  令狐蓁蓁一個激動站了起來,便聽秦晞問道:「請問喚魔崖在何處?」

  「沿著海灘往西邊走兩三日,就能看到喚魔崖,很好認,那個山崖特別陡峭,頂上有一圈巨石。」

  老闆一兩銀到手,喜滋滋地又給他們送來一碟糖漬青梅。

  令狐蓁蓁坐回去埋頭專心咬了半顆青梅,忽然說道:「我想……」

  「你不想。」秦晞直接否決,「小師姐別想著抓鬼玩。」

  她連連點頭:「我當然不抓,就想留在這邊,我肚子疼。」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肚子是因為害怕疼的吧?小師姐怕鬼?」

  「我不怕。」令狐蓁蓁竭力否認,「就是二師姐說過,鬼飄忽無定,沒有身體卻能打人,人反而打不中他們。而且那邊都塌了幾十年,再有什麼妖也不可能住著。」

  秦晞道:「那師弟一個人去?」

  「你又不認路!」令狐蓁蓁快煩死他了,「到時候還不是得去找你!不許去!」

  他撐不住笑起來:「你二師姐說的都是荒謬傳聞,自己嚇自己。凡有命者,身死即如燈滅,神魂自有安息處,不會在外面跑的。」

  他起身找老闆,將食鋪裡剩餘的饅頭全買了,大荒人餓不得,以後身上得裝著吃的。

  再出來時,令狐蓁蓁已捂著肚子皺眉頭:「不好,肚子真疼起來了。」

  「小師姐是吃撐了。」秦晞看了看她一頓飯的份量,兩隻饅頭,兩碗湯,她不疼誰疼。

  他把她拽起來,順著村裡彎彎曲曲的溪流,繞半山櫻花林散步消食。

  令狐蓁蓁見那些花開得熱鬧,不禁想起大伯:「大伯可喜歡這種花了,我得記住這個村子,等以後找到大伯,帶他來這裡看。」

  或許她大伯也在竭力找她,也可能早就知道了,躲在暗中不知籌謀什麼。

  既然盤神絲將她過往藏起,為何不藏乾淨?成天大伯大伯,聽起來如羔羊入虎口。

  秦晞本想換些有趣的話題與她聊,卻又懶洋洋地想不起什麼,只從她濃密的頭髮裡一片片往外拈花瓣。

  「你看那邊,來了個好奇怪的人。」

  令狐蓁蓁拽住他的衣袖,悄悄指向山腳下那個小食鋪。

  秦晞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時像被繩子拉直了似的,一把抓住她的手。障眼法似流水掠過,他們化作最普通的山村年輕男女,一看就是來花林中談情說愛的模樣。

  「別說話,別往那邊看。」他壓低聲音,把她拽到花樹下。

  食鋪前的石墩上正坐著個中年男子,一身青衣,面容甚是冷峻。他腿旁放了隻簡陋的薄板棺材,也不知裡面是不是裝了人。更可怖的是,他兩隻手是血紅的,彷彿厚厚地染了一層鮮血,食鋪老闆給他送饅頭遞湯時,連頭也不敢抬。

  秦晞認識這個人,印象相當深。

  四年前太上脈一二兩脈有個混在一塊兒的試煉,冷不丁便與這位極厲害的邪道修士撞上,被他殺了個長老,若非二脈主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費隱,字嘉憫,出身仙門不得而知,多認為他是散修,是極有名的愛殺仙門長老的邪道修士,最巔峰時,名氣不輸令狐羽。

  他很快吃完飯,規規矩矩地摸出銀錢放在石墩上,腿邊的棺材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托起似的,豎過來懸在他身後。

  沒走幾步,對面又款款行來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人,拱手給他行禮,直起身體時,半張臉被日光照亮,容姿端華,俊美異常,竟是本該死了的溫晉。

  他二人似乎甚是熟稔,並肩邊走邊聊,行至村落大門處,便驟然消失了。

  秦晞內心如驚濤駭浪一般,半天說不出話。

  溫晉沒死!誰救的他?他是映橋一派的,與費隱這般熟悉,難道費隱也進了映橋一派?仙子竟能招攬到這種人物?不知他倆為何出現在此地,但他直覺不妙。

  令狐蓁蓁忽又戳了戳他:「魚白來了。」

  果然村落大門處急急落下一道身影,正是俞白。

  她面色雖鎮定,目光卻難掩驚惶,見著一個路過村民,便拱手行禮,急急詢問著什麼。

  秦晞騰風而下,落在她身旁,只問:「三師姐怎麼在這裡?」

  俞白一見他倆,登時驚喜萬分:「你們怎麼也在?有沒有見到大師姐他們?」

  秦晞停了一下:「大師姐也來了?出了什麼事?」

  俞白急忙把他倆拽去僻靜處,飛快說了一遍經過。

  那天晚上她酩酊大醉,本欲和大師姐一同回客棧,結果那個著名的邪道修士費隱突然出現,身後還懸著一口薄板棺材,裡面多半裝了人。

  「費隱不知何故將葉師妹抓走了。」俞白神情凝重,「大師姐他們馬上就追了上去,可我當時醉得太厲害,沒法騰風,好在二師兄心細,沿途留了記號。我順著記號一路趕來,到這附近記號便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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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二章 仙子仙聖

  所以那棺材裡裝的是葉小宛?

  秦晞想起費隱那雙血紅的手,忽覺不好:「我試試傳信給叢華他們。」

  話音剛落,卻聞頭頂風聲響動,二師兄樓浩一臉焦急地落在三人面前。

  「大師姐和老七飛得太快了!」他幾近無奈,「我實在追不上,剛才又遠遠望見費隱,他竟跑到後面來了。好在這裡遇見你們,先別急著追,若費隱找麻煩才是真麻煩。」

  俞白急道:「既然費隱在後面,大師姐和老七到底在追誰?」

  樓浩頓了頓:「我不知,大師姐似乎對這裡很熟,像是只奔著一個地方去。小師姐和小九是怎麼來的?」

  這個說來話就太長了。

  秦晞無比簡潔地給他們講述映橋一派和溫晉費隱的事,聽得俞白面色劇變:「為何那仙子如此執著要殺你和小七?從去大荒就開始?!」

  他淡道:「或許是想掃清障礙。」

  「什麼障礙?」俞白曉得他一般不在這種時候說廢話,只問:「你知道了什麼?」

  此事話便更長,而且涉及神物隱秘,不可外洩,秦晞正凝神考慮怎麼說,樓浩卻道:「不管怎樣,須得把老七救出來,我們見機行事,都不要逞強,保命為先。」

  他騰風而起,飛了片刻,又轉頭來尋秦晞,一面笑道:「小師姐,我有些話要跟小九說,可否勞小師姐稍稍避讓?」

  總覺得要出什麼大事的樣子。令狐蓁蓁點了點頭,騎在紙狐狸背上遠遠避開。

  樓浩低聲道:「小九,你是不是知道什麼?關於大師姐?」

  秦晞想了想:「二師兄何有此問?」

  樓浩素日極擅觀察人,也知這個小九疑心甚重,當即輕道:「我是偶有懷疑,因為大師姐的情況在太上脈獨此一例。」

  太上脈從上到下的說法都是大師姐生性淡泊,所以不願做九脈主,可據他看,明明是師尊刻意避免讓大師姐成為長老與脈主。好似在師尊眼裡,大師姐是個需要一直被留在近前的魔頭,教化不得,亦不能放走,更不能讓她往上爬。

  「將擁有脈主實力的修士一直留在一脈山當弟子,豈不是極浪費?」樓浩嘆了口氣,「有師尊在千重宮,大師姐幾乎沒離開過一脈山,這次恰逢師尊有事前往梁州,她突然要離山,我放心不下便跟著一起,果然要出事。你是不是知道更多?我看那葉小宛不對勁,特意把叢華引來這裡是為何?」

  葉小宛的事他卻真的不清楚。

  秦晞只覺大師姐一事實在難以短時間說清,一脈眾修士可說是她看著長大,突如其來把她當做敵人,誰能接受?到時必然各種解釋,忙亂不堪。

  「大師姐是映橋……」

  他只來得及說這幾個字,下一刻便覺遠處傳來費隱響徹天地般的聲音:「我怕霜月君追不上,特意吃了一頓飯等你,不過看來你對此地甚熟,竟比我早來一步。」

  那聲音撞在胸膛上,如重錘擊落,秦晞毫不猶豫奔向令狐蓁蓁,雙臂將她一抱,替她抵擋費隱灌注靈力的聲音。

  遠處有一座形狀奇詭的孤峰,陡峭異常,一邊臨著海,另一邊卻是彷彿巨手攪亂過的大片廢墟。

  看來這裡便是食鋪老闆說的喚魔崖了,廢墟正是五十多年前山塌地陷的留存,果然陰風陣陣,與狂暴的風雨摻雜一處,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可怖動靜。

  崖頂一圈巨石之上,霜月君雪白的羽衣翩然飄動,因覺他們幾個來了,俞白還試圖朝自己飛,她抬手阻止,緩緩開口:「此地陰風流肆,怨氣叢生,你既然不幹好事,自然要來這裡才能不留痕跡。」

  費隱面上好似永遠不會有表情,只道:「仙聖讓我在此恭候霜月君大駕。」

  霜月君目光如冰一般:「仙聖,真是好氣派的稱呼,看來費先生是仙聖的人。我猜猜,是人為造就禍事,打造了幾個身世極悲慘孩子的那個仙聖嗎?」

  秦晞面色立變,見周璟遠遠站在另一邊,既不靠近霜月君,也不與他們會合,他正欲過去,便聽費隱聲音冰冷地說道:「既然來了,我勸諸位不要妄動,正有一場好戲要給諸位觀賞。」

  他又轉過頭望向霜月君:「無論是誰,仙聖總是比仙子要技高一籌的。」

  霜月君笑了笑:「我特意選了此處,本想引蛇出洞,看看仙聖到底是何方神聖,沒想到費先生竟還是個雙面人,我很佩服,你可真是對準了我的七寸來咬……」

  話音未落,她手掌忽然一拂,懸在費隱身後的棺材如一線被風吹斷的風箏,急急往她身邊竄。

  半空忽然多出一道人影,一把截下棺材,兩相力道相撞,那薄板的棺材「砰」一聲壓了個粉碎,藏在裡面的人影纖細而嬌小,面容甜美,果然是葉小宛。

  她雙目緊閉,仍處於昏睡中。

  那人反手將她拋給費隱,倏忽間化作一股狂風掠過霜月君面前,哈哈大笑:「可算看到你的臉了!果然是如霜華如月色!」

  霜月君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溫晉,你沒死?」

  溫晉笑著落在費隱身側,目光極放肆地上下看她,一面敲了敲右邊身體:「丟了小半個身體而已,仙子利用我,又放棄我,是仙聖救了我,可我還是喜歡仙子,和仙子作對也是有趣的。」

  霜月君驟然沉下臉,眾人只覺崖頂忽然間烏雲密佈,冷不丁費隱抬腳在地上一踏,堅硬的山岩忽然變得綿軟而柔韌,拉扯著眾人不由自主往下落。

  秦晞將令狐蓁蓁緊緊抱在懷中,身體像是被擠進漿糊裡,難以動彈,忽覺袖子被人抓住,二師兄樓浩極艱難地湊過來,面上猶有驚駭:「她是仙子?!」

  「是。」秦晞只能長話短說,「溫晉和費隱都曾是映橋一派的。」

  樓浩神色慎重:「那她必要殺人滅口,危險了。」

  大師姐是早已能做九脈主的修為,在場眾人除了費隱能與她一戰,其餘的只怕沒兩下就要被弄死,她遲遲不發作,必是伺機待動,一擊必殺。

  「看起來那兩個邪道修士叛離了大師姐,落地後你和賽雪說一下情況,讓她護著叢華,我找機會替你們掩護,趕緊帶小師姐跑,此地不祥,不可久留。」

  樓浩撕下一截袖子,咬破指尖寫下一行血書,方欲投遞回太上脈,忽聽霜月君冷笑一聲:「小二,又在頑皮。」

  巨大的推力狠狠砸在眾人身上,那些柔韌綿軟的山岩突然間被震得粉碎,秦晞甫一落地,急忙去尋樓浩,便見他已被霜月君提在手裡,動也不動,鮮血很快浸透了他身上的綠衫,滴滴答答滾落在地。

  「二師兄!」俞白驚叫起來,「大師姐!你在做什麼?!」

  秦晞一把拽住她試圖衝過去的勢頭:「她是映橋仙子。」

  俞白顯然沒反應過來,驚駭更甚:「那大師姐呢?!」

  她的聲音回蕩在狹小的洞窟內,沒有人應答她,霜月君彷彿沒聽見,只仰頭四處環顧一圈。

  這裡是崖底的隱秘洞窟,並不大,卻非常乾淨。洞壁上正有光華流動,一幕幕全是鴻衣羽裳的仙子端立銀橋,鸞姿鳳態,眇映雲松。這次她有了臉,正是霜月君的臉,眉目如畫,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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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三章 細數往昔

  費隱語氣很平淡:「銀雀兒,仙聖本不想做得如此絕情,是你太張狂了。」

  他說完,洞壁內驟然伸出許多雙金色的手,快若閃電,頃刻間便將霜月君抓住,金光搖曳,那些金色的手化作一雙巨大手掌,不遠不近地環著她,如禁錮一般,一絲一毫也動不了。

  樓浩從她手裡滑落,秦晞喚來風勢托住他,拉至近前一看,他胸骨幾乎盡數碎裂,凹進去一大塊,已是氣若游絲。

  俞白撲上前,絲緞般的神靈繭立即將他團團裹住,她面沉如水:「小九,看顧好令狐和叢華!」

  光靠他多半不行,好在費隱與溫晉似乎是沖著大師姐,應當能尋到遁逃的機會。

  秦晞一轉身,冷不丁便見令狐蓁蓁拽著周璟疾馳而來,兔子也沒她靈活,一面跑一面還在說話:「蔥花別發呆!快跑!」

  情急之下,她連小七都不叫,蔥花兩個字叫得特別順溜。

  周璟竟然沒和她惱火爭辯,跟著跑了一段,忽然把她胳膊一抓,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落在秦晞對面。

  「沒事?」秦晞有一肚子疑惑想問他,然而場合與時間都不對,只能問得含糊。

  周璟一言不發緩緩搖頭,兩隻眼只定定看著昏迷不醒的葉小宛,整個神情都不對,彷彿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這表情不陌生,卻極罕見,上回他有同樣神情的後果,是試煉遇到的十幾隻妖盡數被他挫骨揚灰,魂飛魄散。

  秦晞心知不好,然而情況撲朔迷離,實在顧不上他。

  費隱已轉過來面朝他們幾個年輕修士,緩緩道:「諸位太上脈小友,尤其是秦周二位修士,想必對映橋仙子的身份一直很好奇,今日便由我替仙聖給諸位細細講解一番。」

  洞壁上那些流轉的映橋仙子圖似水波般蕩漾開,漸漸換成另一張圖,卻是一個小姑娘跪坐在軟墊上,恭敬聆聽教誨的模樣。

  「向銀雀,一百二十六年前出生徐州富貴人家,拜散修為師,其後進過六個無名小仙門,每每被人看中資質傾囊相授,她並不信守承諾,學到獨門術法後便立即潛逃。」

  壁畫再度變化,變成了鳳冠霞帔的新娘。

  「為了習得更高深的術法,她假意與四個修士結過愛侶。最後一次非但沒學到術法,反被對方家族一路追殺至豫州,就此遇見蛇妖施楊。」

  鳳冠霞帔的新娘變成了美人被巨蟒糾纏的可怖景象。

  光影閃爍,霜月君並未發怒,只靜靜看著壁畫上栩栩如生的漆黑蟒蛇,忽然開口道:「施楊的妖相可比這個大多了,也醜多了。我有好幾次險些死在他手裡。」

  費隱依舊不理會她,淡道:「遇見施楊後,向銀雀化名銀雀兒,騙取施楊的信任,逐漸將他的勢力化為己有,因勢力拓展太快,惡行做了太多,終於引來太上脈的注意。」

  壁畫變成了霜月君跪拜在大脈主身前的模樣。

  「被太上脈擊潰後,銀雀兒跪在大脈主面前,懺悔哭求了三日,大脈主為其所感,將她收入門下,那是七十五年前的事。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太上脈也未能教化其惡性。」

  壁畫光影晃動間,終於恢復成最初仙子端立銀橋的模樣。

  費隱的敘述也到了尾聲:「五十年前,銀雀兒嫉恨令狐羽的資質,試圖暗殺,卻被反傷。十六年前,為了滿足野心,她創建映橋一派,自稱映橋仙子。自此對外勾結大荒妖君,提供䔄草迷惑南荒帝,對內扶持施楊成為玄山一族族長,以噬元轉靈陣引誘溫晉叛離紫虛峰,以太上脈長老之命引誘我入映橋一派。還有更多,剩下的你們可以等她落網後慢慢地問。」

  他說完,洞內很久都沒有聲音,唯有溫晉笑吟吟地說了一句:「費先生說什麼引誘叛離,我可是心甘情願的。」

  秦晞環顧一圈,俞白猶在替樓浩療傷,周璟不對勁,令狐蓁蓁不能指望,他只能上前一步問道:「費先生與我們說這樣多,是何用意?」

  費隱語氣冷淡依舊:「仙聖惱火仙子搶奪墨玉牡丹,故而令我等當著諸位的面揭穿她的真面目,你們只要向太上脈如實轉述即可。」

  語畢,卻聽霜月君幽幽笑起來:「你的話總是不說全,誤導這些孩子,我雖非善人,卻也不是跳樑小丑。我嫉恨令狐羽是真,暗殺卻未必。引誘你與溫晉是真,可入不入局,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巨大金掌包裹中,她纖細的身影像是馬上就能被捏碎,看起來頗有些驚心動魄。

  「有些事你不敢說,或者不好當著這裡誰的面說,我來替你說。」

  霜月君緩緩道:「仙聖是不想自己親手打造出的三個盤神絲有緣者被我殺了。」

  費隱忽覺洞窟內彌漫起一層淡淡血霧,心知不好,身形當即如鬼魅般騰飛起來,一面急叫:「溫晉!」

  溫晉早已施術運轉噬元轉靈陣,誰想大陣毫無反應,大驚之下扭頭一看,此次被他隱蔽得極好的九個藏人洞內正汩汩流出鮮血,一柄近乎透明的纖長飛劍倏忽間便刺至眼前,其上猶殘留數粒血珠。

  她竟一下便看穿他的陣,無聲無息地把九個活人殺了。

  溫晉倒抽一口氣,只聽洞窟內驚天動地地震顫起來,那一雙金色通天臂驟然鬆開,下一刻霜月君已落在他面前,手掌張開一把按住他的臉。

  像是烙鐵與刀刃同時肆虐,他痛得慘聲大叫,耳畔只聽她聲音輕淡:「費先生,我之前一直猜不透仙聖怎麼能取得一半妖丹而不傷及墨玉牡丹性命,更不知他如何將二喬化人,見著那雙通天臂我便懂了。」

  密密麻麻的白骨術開始流竄,話語間,費隱的身影已到她身側。霜月君握住那柄纖細而透明的飛劍,與他纏鬥一處,二人相鬥期間,術法光輝似火花般濺射,白骨碎片紛紛揚揚如雨落。

  她的聲音始終不緊不慢地響著:「早已失傳的絕學,仙聖都能習得,他必是名門中位高權重的人吧?」

  費隱只是冷笑不答,霜月君也不惱,又道:「當年仙聖將二喬化人,便是在這洞窟裡,我可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找著這地方,想不到他果然技高一籌,先在洞裡把我編排上了。要打要殺都正常,不過,仙聖當年為了掩飾痕跡,不惜製造山塌地陷,陪葬一個村子的人,他有什麼資格派你來數落我?」

  四周血霧越來越濃,觸及身體衣裳,便似鏽漬沾染,費隱漸覺身體越來越重,方欲喚來狂風吹散血霧,卻聽她說道:「仙聖惱我搶奪墨玉牡丹或許為真,但費先生說的不全,他更惱我把二喬暴露了。這枚棋子走出他意想不到的好路,他必是想留著有大用。我偏不讓他得逞。」

  費隱只覺渾身像是突然被重物牽制,一時難以動彈,下一刻霜月君手裡的飛劍便驟然竄起,直直沒入始終昏迷不醒的葉小宛腹中。

  始終找不到機會逃走的年輕修士們登時大驚,令狐蓁蓁剛動一步,便被秦晞一把拽住,然而抓住了她,卻沒顧得上周璟,他已化作金光竄出老遠。

  怕是要不好!

  秦晞喚來風勢裹住周璟,只覺無形的巨力避無可避地推拽,難以抗衡,周璟瞬間被砸在洞壁上,隨著碎石滾落,半晌不能動。

  霜月君冷道:「金土二行還挺能保命。」

  她轉過來掃視幾個年輕修士,目光在令狐蓁蓁秦晞周璟三人身上停了片刻,森然道:「修行者修行百年,不及盤神絲入身,可恨!可笑!黃口小兒也配踩在我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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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四章 血日界內

  她揚手便欲將這幾個眼中釘以破空之力壓碎,忽見費隱身形一晃,竟幻化無數道血影,與她一觸即離,她的後背、雙臂、雙腿分別多了一枚血淋淋的手掌印。

  費隱似是耗費巨力一般,額上豆大的汗珠顆顆滾落,操控著掌印,硬生生將霜月君從地上抓起,使她不能動彈。

  「諸位速速離開!」

  他儼然十分吃力,急急催促他們逃走。

  令狐蓁蓁只覺秦晞強行把自己扛了起來,肚子重重撞在他肩膀上,又痛又想吐。

  他是不是從來沒考慮過「背」這個選擇!

  「你……」

  她只來得及說了一個字,下一刻,無比濃稠的血霧便團團籠罩洞窟,霜月君的聲音冷徹寒泉一般:「費先生跟了我四年,就以為對我瞭若指掌,什麼都被你看透了?我要留他們,誰都別想走,血日界奈你不得,卻很適合他們。」

  令狐蓁蓁只覺那血霧觸在眼睛裡又痛又辣,眼淚不由自主滾下來,急忙抬手揉,不想身下突然一空,她一骨碌滾落,下巴重重磕在地上,疼得半天不動彈。

  身前傳來踏草聲,無比熟悉的溫和聲音在頭頂響起:「蓁蓁又從樹上掉下來了?」

  她像被雷劈了似的,一下蹦起,可身體好像突然變得很矮,只能看見對面那人的腰帶。她竭力把頭仰高,冬日淺淡的陽光撒在他背上,勾勒出令她感到溫暖的輪廓。

  「大伯!」令狐蓁蓁愉快地大叫一聲,撲上去抱住了他。

  大伯一下把她抱起來,像以前一樣,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她好矮,好瘦小,好像突然變成了七八歲的小孩。

  令狐蓁蓁一時顧不上這些,只連聲問:「你這麼多天去哪裡了?我下山走了好多地方都沒找著……等下,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下意識四處張望,洞窟不見了,這裡是深山野林中的一方小院子,有竹籬笆,有木屋,有土井,全是她特別熟悉的住了許多年的景象。

  不好,肯定是中幻術了!

  上回的幻香摧魂陣都沒叫她昏上一下,那個霜月君的血肉結居然這麼厲害。

  令狐蓁蓁趕緊掙扎著要下地,大伯被她鬧得無可奈何:「哎呀,大伯都要走了,你還這麼淘氣。」

  「那你趕緊走。」

  她無情地推開他,這是假大伯,搞不好馬上就要翻臉拿刀砍她。

  大伯卻像沒聽見似的,一面替她整理頭髮,一面又道:「我也想多陪蓁蓁,但大伯有要緊事。沒關係,沒幾天就回來。」

  令狐蓁蓁使勁揪了自己一把,巨痛無比,可幻象仍在持續。

  大伯沿著熟悉的山道,慢悠悠地走下去,時值冬末,樹木枯槁,一片荒涼景緻,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這片冬末景象中。

  她忽覺莫名的心驚肉跳,這個景像她再熟悉無比,可不該發生在七八歲,他明明走了才一年多。

  令狐蓁蓁拔腿追上去,卻怎樣也找不到大伯的身影,急急跑了一陣,轉瞬又回到原地,她又一次從樹上摔下,被大伯抱起來。

  這次不等他走遠,她就開始追,可他們之間像是隔了看不見的牆,不管如何疾馳,也靠近不了分毫。

  令狐蓁蓁心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慌,腦海裡如風雲翻湧,好似有什麼力量毫不留情拒絕她的一切回想。

  她使勁在腦門上捶了兩拳。

  這肯定是幻術搞的鬼,惑亂人心,擾亂記憶,太狠毒了。

  她下意識便要喚出龍群飛刃,可周天無法運轉,而且身體越來越重,漸漸連站都站不動,當頭栽落下去。這一次是撞在冰冷的地面,眼前幻象盡數消失,只有濃稠到猶如漿糊的血霧重重壓在身上,氣都喘不過來。

  霜月君的聲音不遠不近:「費先生別費力了,他們出不了血日界,多半被困在悲慘身世裡痛苦傷心呢。究其緣故,還不是仙聖他老人家促成的?他可真有意思,還派你救人,活是他,死也是他,把人當泥人搓揉。我要是令狐蓁蓁,盤神絲在身上,頭一個要殺的便是仙聖。」

  令狐蓁蓁竭力扭動脖子,卻只能看見秦晞的側臉,他像是睡著了,半個身體還壓著她,比沉重的血霧不遑多讓。

  本來他們打來打去,雖然打得很凶,她只聽出是溫晉他們跟霜月君鬧翻了,揭穿她身為映橋仙子的真相,那多半不會打到自己身上。可這會兒她就被牽連了,姓費的那個老頭眼看要抓不住霜月君,她必然大開殺戒。

  這樣不行,她得動動。

  令狐蓁蓁卯足了勁運轉周天,一枚只得一寸長短的小飛刃懸在眼前,卻已是耗盡所有氣力。

  小飛刃倏忽間刺破血霧,對準霜月君的後背,一穿而過。

  霜月君僵了一瞬,緩緩回過頭來,鮮血立即染紅了她雪白的羽衣。

  *

  秦晞站在熟悉又陌生的院落裡,靜靜看著東邊那棵老樹。

  血日界是霜月君絕學之一,目的並非致幻,而是勾起最悲傷最不願想起的經歷,於動搖心神之際剝奪戰意,血霧借此遏制體力,令人不能動彈。

  他不願待在這裡,可是親身經歷並非幻境,唯有默默面對。

  很快,先生便從院子裡出來了,沖他招手:「秦小子過來,幫先生燒火。」

  不可以燒火,燒完火,先生就再也不在這世上了。

  秦晞微微退了半步,最終還是款款上前應答:「好,我來。」

  廚房很小,很熱,他停頓了許久,終於喚來一點火苗落在柴上,只一瞬間,整個廚房都燒了起來。

  火勢燒得極快,頃刻間蔓延到隔壁的瓦屋,他一直嘗試衝進去,卻一次次被鄰居們拉住。火太大了,沒有人敢進去。先生腿腳不便,被桌椅絆住,死在屋內。

  秦晞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為是自己害死的先生,直到成為修士,才明白瞬間點燃廚房的不是柴火,而是引火術;先生也不會被桌椅絆住,絆住他的,是凝土術。

  盤神絲有緣者的身世確然能人為打造,他雖然早有察覺,卻始終不知何人安排,如今知道是仙聖所為,可仙聖又是誰?

  秦晞隱隱有個可怕的猜想,這位仙聖多半正如大師姐所說,是名門裡位高權重的人。

  是師尊?是其餘幾脈的脈主?

  這想法似乎大逆不道,固然他在東海遇過不少有緣者,可三個有緣者齊聚同一仙門,實在極罕見,極可疑。

  他壓制了繼續想下去的意願,不管仙聖是誰,如今他們面對的才是真正生死關頭,大師姐必不會放過他們,可笑的是,竟還要靠仙聖派來的人爭取一絲生機。

  秦晞睜開眼,只覺血霧沉沉壓在身上,動也不能動,倒黴的令狐蓁蓁正被他壓在下面,撐圓了眼睛盯住他,語氣艱難:「醒了?打她。」

  打誰?

  他艱難扭頭,便見洞窟內其他人歪七扭八倒了一地,應是都被血日界壓得無法動彈,而霜月君身上鮮血淋漓,似是受了重創,費隱的血手印控制她也終於不像先前那麼費力,他倆如詭異而凝固的雕像,僵持在那邊。

  「你幹的?」他問。

  「我幹的。」令狐蓁蓁痛苦死了,「我要被你壓扁了……你快讓開……」

  秦晞特別慚愧:「抱歉小師姐,師弟也動不了,但打她還是可以的。」

  他竭力運轉周天,只喚出根葉片大小的風雷飛劍,無聲無息鑽入霜月君的肩胛骨,她痛得額上冷汗涔涔,卻一聲不出。對面的費隱卻開口道:「醒了趕緊逃!仙子哪是你們能殺掉的!」

  他們也很想逃,可動不了,只能拿小飛刃小飛劍扎她,聊以慰藉。

  令狐蓁蓁眼前金星亂蹦,忽聞遠處葉小宛低低痛呼一聲,竟慢慢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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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8:2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五章 千鈞一髮

  她猶有些茫然,在肚子上摸了摸,觸到飛劍時,不由僵住。

  紅到幾近發黑的濁血順著她的唇角滾落,很快浸染衣衫,她神色渙散地四顧,如做夢一般,忽然望見周璟冰冷的雙眼,她停住了。

  他近在咫尺,背靠洞壁,面色蒼白似雪,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眼神定定望著她。

  葉小宛沒有避讓,與他對望良久,只聽他緩緩開口:「那天晚上,我聽見你和費隱說話。」

  他自覺冷落了她一晚,本想與她道個歉,然而她並不在客棧。

  她在城外,與費隱聊著陰謀詭計,她也並不是被迫抓走,而是自願的,為了把他們引過來。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這裡也不是你的家鄉,你把我帶來,是想殺我。」周璟的聲音幾乎沒有起伏,「你是仙子的人。」

  葉小宛淡淡頷首:「是。我的目的就是把你帶來這裡,無論什麼手段。」

  無論什麼手段。

  周璟想起那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她身上從未有過的讓他意亂情迷的香氣,果然是無論什麼手段。

  「但我還是追來了。」他眼裡泛起一絲譏誚,「知道為什麼嗎?」

  她不說話。

  周璟的話很慢,聲音很低,語氣料峭:「你對我有過真正的情意?」

  葉小宛還是不說話,突如其來,她想起很多事。

  朗月村紫藤花廊裡乍遇小姨,她的眼淚與哀求,求她把周璟帶去喚魔崖。還有她自己這些年為人的艱辛與歡樂,努力嘗試融入,與令狐蓁蓁初初萌發的友誼,與同門夥伴彼此照顧的情誼,與周璟似開未開的感情花苞。

  一朝美夢入懷,夢醒終究成空。

  飛劍令她巨痛如剮,當年那人為她造的經脈已被劍氣撕扯得亂七八糟,妖丹快要壓不住了。

  早知這個結果,她並不意外,葉小宛今日必然死在這裡,以後活著的是二喬牡丹。

  葉小宛低聲道:「我很想有,但是沒有。」

  她不再看他,只細細打量洞窟內的情形,四下血霧纏繞,霜月君與費隱僵持不下;溫晉滿臉血肉模糊,生死未卜;樓浩和俞白倒在一邊,令狐蓁蓁與秦晞倒在另一邊,都被血霧壓得面無人色,秦晞正喚出第二根葉片大小的飛劍,往霜月君背後扎。

  這是什麼荒謬的情況,她不懂,也沒有辦法再想,人為的經脈已是強弩之末,她痛得驟然俯在地上,若有若無的妖氣四下散溢。

  秦晞猶在嘗試凝聚第三根飛劍,忽然察覺一段奇異妖力,糅雜縷縷柔媚之香,莫名令人想入非非,心馳神搖。

  他心中一凜,轉頭去看,就見葉小宛的衣衫驟然化作半紅半白,頭髮足長了數尺,亂鋪在地上。

  她果然是二喬牡丹。

  秦晞正欲開口,卻聽霜月君先笑道:「二喬,妖化人怎能長久?總有一天要暴露,倒不如就在此時此刻。你是為了你小姨的另一半妖丹而來,既然如此,你將這洞窟裡的人都殺了,我便把她的妖丹給你。」

  葉小宛猛然抬頭,冷不丁秦晞突然說道:「墨瀾原先在體內的妖丹已被她震碎,你就算拿回另一半又有何用?何況,你怎知她會給你,而不是要挾你繼續做事?」

  葉小宛眼怔怔盯著霜月君:「你殺了她?」

  霜月君一時竟也無話。

  血日界雖為絕學,卻只對修士有奇效,遇到費隱這樣經歷復雜心如鐵石者,便難以撼動,而二喬為妖,更幾乎不受影響,偏生眼下洞窟裡只有她能動,死或生,看她一念之間。

  霜月君放柔了聲音:「不錯,因為她忤逆我,我震碎了她一半妖丹。不過墨玉牡丹現在很難說是真死了,只要把另一半妖丹給她,我自有辦法讓她醒過來。」

  秦晞不等她說完,又道:「墨瀾最後對我們說的話是『救救阿喬』,她說你被騙了。她妖丹被操控,許多言行身不由己,叫你把叢華帶來喚魔崖,並非是她。」

  霜月君笑意更深:「小九腦子轉得快,卻不懂人情世故。二喬,你自己好好想想,花妖身份已暴露,還可能回到過去嗎?為了你自己,為了你小姨,都已經到了這一步,還猶豫什麼?」

  葉小宛不再說話,只緩緩拔出腹內的飛劍,帶落一串漆黑血珠。

  她扶著洞壁一點點起身,一轉頭,卻望向近在咫尺的周璟,目光閃爍,不知在想什麼。

  費隱眼見不好,忽地厲聲高叫:「溫晉!你還要裝睡到什麼時候?!仙聖交代的事辦不好,你以為有好果子吃?!」

  遠處的溫晉終於動了一下,苦笑道:「費先生,我是剛醒,還動不了。」

  說話間似是牽扯到他臉上血肉模糊的大片傷口,他痛得大聲嘶吼,翻轉間忽見葉小宛提著飛劍朝周璟走,立即明白費隱叫他的目的。

  可他縱然有心阻攔,卻難以運轉周天,只能從袖中射出一枚金光燦燦的符紙,嘶聲道:「可惜!就剩這一個了!」

  符紙觸上洞壁,霎時間化作無數隻通天臂,密密麻麻地糾纏在一處,無聲無息朝葉小宛追去。

  她一無所覺,只緩緩走向周璟,方彎了一下腰,眼前忽地金光一閃,他手裡執著金光化作的短刀,重重刺入她心口。

  她垂下眼睫,對上周璟陰鷙雙眼,他看她的目光只有漆黑的恨意與殺意。

  「想殺我?你比我想得還要卑劣下作。」他的聲音比目光還要冰冷,「下作的花妖,我生平最恨被人騙!去死!」

  他指尖一彈,那沒入她心口的金色短刀驟然化作長刀,葉小宛倒飛出去,重重撞在洞壁上,半邊身體登時如墨浸染,鮮血淋漓。

  溫晉急叫不好,通天臂已凝成一雙巨大手掌,他控制不及,這一下卻是往周璟砸去。

  電光火石間,周璟只覺身體被一扯,竟眨眼換到樓浩身邊,他微微一怔,再抬頭時,那雙巨大的通天臂已緊緊握住俞白。

  他下意識在地上撐了一下,想起身,可觸手卻是滿手血污,定睛一看,腳邊有一個用血粗糙畫就的移形陣,三師姐畫的。

  「溫晉!」

  費隱的聲音幾近怒吼。

  吼再大聲,通天臂也吼不散,只能等它自己靈氣耗盡消失。溫晉搖了搖頭,血霧壓制,運轉不了周天,他已是無能為力。

  費隱只覺禁錮也漸漸到了極致,仙子果然厲害,拼了這半日,飛刃穿胸,風雷術激摧血肉,竟仍與他僵持不下,甚至開始佔據上風。

  他長嘆一聲,血掌印化為青灰散開時,他已疾電般退了數丈,不想霜月君落地後旋身而起,毫不猶豫撲向離得最近的秦晞與令狐蓁蓁。

  完了!

  費隱急急追趕,卻哪裡趕得上,忽聞遠處隱有雷鳴之聲,倏地便落在崖頂,聲勢驚人地炸開,洞窟內眾人都被這可怖的聲浪推得在地上滾了數圈。

  一道電光自高處劈下,費隱只覺渾身都麻了,下一刻便有翠綠鮮亮的一道真言咒當頭罩住他,蒼老如銅鐘嗡鳴的聲音款款響起,在洞窟內回蕩:「小九,無恙否?」

  秦晞大鬆一口氣,師尊終於來了。

  先前在村落裡,他便暗地給師尊傳了封信,無論如何,他能趕到,那就最好。

  他把手緩緩從令狐蓁蓁脖子上拿開,師尊若不來,他便只能取回盤神絲。

  差一點點。

  秦晞側頭看了看令狐蓁蓁,方才那一下雷鳴,他倆被震得換了個姿勢,如今變成她腦袋壓在他胸前,她滿臉解脫的模樣,正大口喘氣。

  他揉了揉她的腦袋。

  狂風在洞窟內呼嘯而起,血霧頃刻間被吹散,巨大的通天臂被清光切斷,俞白瘦削的身影如斷了線般往下掉。

  恍惚間覺得有人抱住自己,她昏暗的視界裡只望見周璟眼裡一閃而過的淚光。

  哭什麼?她真是有一肚子話要罵他,受了刺激便發瘋,他一點都沒變,竟然朝葉小宛下手,他必是昏頭了,因著一時恨,不顧來日悔。

  俞白拽住他的衣襟,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半晌,她的手一鬆,拴在手腕上的紅繩斷開,上面掛著兩顆曬乾的欒木果實,落在周璟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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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8:3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六章 一張紙條

  洞窟內忽然亮了起來,一身緇色氅衣的大脈主將掌中凝聚如月光的小球輕輕彈出,照亮四下。

  風托著他款款落地,身後還跟著兩位千重宮的長老。

  見著被真言捆住動彈不得的霜月君,兩位長老之一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怒斥:「霜月!你身為一脈大師姐,竟朝同門師弟妹下毒手?!」

  她並不說話,神色反而漸漸變得平靜,不動聲色地望著大脈主。

  大脈主卻並沒有看她,只先走向秦晞,見他確然無恙,方瞥了一眼令狐蓁蓁,一言不發又轉向周璟那邊,先揚手用神靈繭繼續將樓浩裹住,隨後便在暈死過去的俞白額上摸了摸,嘆了口氣:「通天臂非尋常術法,可撼人神魂,老三的修為抵抗不得,神魂已被打散。」

  周璟聲音嘶啞:「師尊是說,三師姐死了?」

  「身體沒死,回去用聚魂燈罩著,能不能醒,看天意。」

  大脈主面沉如水,目含怒意,依舊沒有看霜月君,反而轉向費隱與溫晉。

  在眾人都以為他會說什麼時,他的長袖卻只一揮,狂風將他倆推去角落,狠狠撞成一團。

  「看住他們。」

  他吩咐身後長老,這一次,終於緩緩望向霜月君。

  他目光中似有沉痛,似有惋惜,又藏著深沉的怒意,低聲喚她:「銀雀兒,這麼多年,你終究還是讓我失望了。」

  霜月君聲音很淡:「師尊何曾對我報過期望?」

  大脈主定定看著她:「你這麼認為?」

  霜月君笑了笑:「我自來了太上脈,每日聆聽教誨,勤勉修行,恪守規矩,你卻視如不見,反而對一個新入門的令狐羽傾盡一切,要培養他當脈主。我邀他公平鬥法,卻被師尊阻攔,還打傷了我。這就是師尊的期望?」

  大脈主冷道:「其時你入門近十年,令狐羽才十幾歲,你與他鬥法,還說公平?」

  「師尊的做法就很公平?」霜月君語氣變得譏誚,「可惜他終究成了一代魔頭,幹的壞事可比我厲害多了,師尊的眼光不怎麼樣。」

  大脈主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所以你是在向我抱怨?」

  霜月君淡道:「多虧你那次打傷我,讓我清醒不少。你阻撓我向上,我只能橫著長了。」

  「為了你的橫著長,南之荒好幾年民不聊生,映橋一派邪道修士手上血債纍纍,若我不趕來,今日一脈修士要被你殺光一半。」

  霜月君陡然笑出聲:「我是這樣的人,你一開始不就知道?師尊老了,難免自大,真把我當蹦跳的麻雀?可有些事,你又何其迂腐!盤神絲算什麼東西!連太上脈也趨之若鶩!我做了七十多年的大師姐,眼看黃口小兒因著幾份悲慘的身世,利用盤神絲壓我頭上,又要被你培養成脈主!你想讓我一輩子做大師姐?可笑他沒保住盤神絲,運氣卻不錯,那個令狐……」

  她的話一下斷開,翠綠的風雷真言緊緊束在她脖子上,將她卡得面色通紅。

  大脈主目光冷凝:「所以你當真是在向我抱怨。在太上脈,有所求便要有所為,你為太上脈做了什麼?連指導師弟妹都做不到,你永遠只為自己。你說的對,我自大了,當初是珍惜你的才能與資質,將你收入門下,以為可以教化你走上正途,不知你野心如此磅礡,已成瘋魔。」

  風雷真言鬆開些許,霜月君重重咳了幾聲,過得良久,低聲道:「從我走上修行路,這樣的指責就沒斷過。」

  一百多年了,她心裡始終深深藏著一條道,要一直往上走,想得到更多,想站得更高,誰也不能阻攔。也曾有過可交心的友人,也曾有過對她愛之若狂的情人,可這些都不及那條道,在黑暗裡獨它熠熠生輝。

  心為之動,神為之奪。

  為了登上最頂端,什麼法子都可以,為善亦或者為惡,不過是手段而已。

  瘋魔又如何?

  她望向大脈主,淺淺一笑:「最終我還是敗給了盤神絲。大脈主,你要殺要廢盡管來,我向銀雀輸得起。」

  大脈主退了兩步,正色道:「銀雀兒,你纍纍罪行,罄竹難書,今日我將你逐出太上脈。你既為邪道修士,為秉持天地人之正道,在此對你施以廢周天,斷經脈之刑。」

  身後兩位長老款款上前,三人掌心各自出現一團冰冷的清光。

  溫晉見他們當真斷了霜月君的修行路,不由吸了口氣:「費先生,接下來是不是輪到咱們了?」

  費隱並不動聲色:「不會,馬上有變。」

  仙聖做事,從來精妙,絲毫縫隙都不會給人鑽。當年為了將二喬化人,陪葬附近一整個村子的人,將此地化為陰風廢墟,卻終究是個隱患。費隱曾經不懂,可如今卻懂了。

  他聲若蚊吶:「仙聖素來精通天理運算,算出此地馬上就要煙消雲散。你到時跟緊我。」

  廢周天斷經脈之刑一向極快,說話間,霜月君已栽倒在地,鮮血從她口中大團滾落,至暈死前,她一聲未出。

  大脈主默然凝視她許久,終於長嘆一聲。

  他轉過身來,因見附近洞壁上有一團漆黑妖血,不由問道:「這裡有妖來過?」

  秦晞此時已能如常起身,當即答道:「確實是有一隻花妖,不過並沒害人,已跑了。」

  沒人注意到葉小宛是何時離開的,也不知她那時是否真的要殺叢華。她只是留下一大灘血,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

  大脈主抬手抓了一把風尾細嗅,眉頭一皺:「為何察覺不到妖氣?」

  他忽覺不對,急急伸指掐算,神色驟然變得凝重:「不好!快走!」

  九老丈人的神跡並不出名,所以不會有人刻意推算它發生的具體時刻,可神跡終究是神跡,非同尋常,更可怕的是,它此次提前而至,更帶破軍之勢,這塊海岸向內六十里,馬上就要灰飛煙滅。

  然而此時說走,已遲了。

  天頂傳來龍吟般的嘯聲,應和著地底的轟隆之聲,眾人只覺天地頃刻崩塌一般,無邊無際銀龍似的海浪呼嘯著席捲而來,瞬間將喚魔崖砸了個粉碎。

  大脈主震蕩靈氣,將所有人用風勢牢牢裹住。狂亂朝天奔湧的海潮中,忽有鏡光閃爍,似星光一點乍落霜月君額上,她的身體如青煙般消失了。

  大脈主一眼便看出此乃紫虛峰的鏡之法,當即屈指一彈,一道細細電光比鏡光快了數倍,眼看便要砸碎溫晉手裡的銅鏡,卻被一道無形的牆擋住,還彈了回來。

  這是雍州神和宮的絕學「一尺牆」,那兩個邪道修士怎麼會的?

  他詫異地隨手接住自己的電光,又見費隱拋出一張湛藍符紙,化作細小水龍一條,鑽進海潮中立時不見蹤影——這是揚州倚霞門的絕學水龍遁,他們竟也會?

  「大脈主,告辭了!」

  費隱一手抓住溫晉,又有一隻水龍托住他們,眨眼便消失在滔天浪潮中。

  大脈主心知水龍遁極難阻攔,何況是在這神跡巨浪中施展,索性也不去追,不想費隱先前放出的那隻小水龍忽地竄起,直奔著令狐蓁蓁而去。

  她雖被風勢托著,卻仍在翻捲激烈的海潮裡被繞得頭暈目眩,只管餓虎撲食般死死抱著秦晞,為了不讓脖子脫臼,他只能盡量側著頭,雙臂將她抱緊。

  因見小水龍疾行到眼前,他眼疾手快,一把擋住,水花四濺時,一張小紙條落入掌中。

  上面寫了一行話:仙聖有話帶給姑娘,姑娘的大伯是前年盛夏才離山。

  秦晞不解其意,只將紙條遞給她:「什麼意思?」

  令狐蓁蓁隨意掃了一眼,突然面色劇變,急急將紙條搶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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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8:4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七章 如履薄冰

  三月廿三,疾風驟雨。

  今日的一脈山並不平靜,霜月君罪行纍纍的事已報向千重宮,諸位長老正在一一盤查她洞府裡的東西。

  年輕的修士們則聚在俞白的洞府,連老六沈均都來了。

  俞白正安靜睡在床上,八隻聚魂燈分別安置在八方,避免她神魂散溢離體。

  老四季遠眼眶微微發紅,低聲道:「二師兄重傷不醒,三師姐也是不醒,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真想他們馬上起來揍我,叫我去冰獄峰待一個月也好。」

  老五端木延踹了他一腳:「別說胡話,二師兄過兩天就能醒。」

  可三師姐是真不知何時能醒。沈均嘴唇一動,正要開口,旁邊的老八林纓拽住他的衣袖,搖了搖頭。

  季遠猶在咕噥:「老七呢?三師姐平日裡最關照他,居然不來看,一直窩在洞府裡,還死活不開門。」

  所以說,這世上許多人是裝蠢,這位求遠師兄是真蠢。

  端木延再踢他一腳:「你就讓老七喘口氣吧,他都面無人色了,必是有不祥遭遇。」

  「那小師姐呢?老九呢?」季遠不甘,「他們到底怎麼回事?就沒人給我們說說經過?」

  林纓嘆道:「我方才見到九師弟被師尊叫去了千重宮,小師姐我也不知。四師兄別只顧著問自己的疑惑,他們被大師姐弄成這樣,哪有心情,緩些日子吧。」

  她提到大師姐,連沈均都有些凝重。

  雖然大師姐向來如雲一般,與師弟妹們不怎麼親密,但一脈修士們算是被她看著長大,除卻尊敬之心,總還有信任依賴心。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突然成了令狐羽似的魔頭,且比他還糟,令狐羽好歹不對同門出手。

  想像大師姐突然翻臉奪命的場景,眾修士都覺不寒而慄。

  沈均道:「聽說大師姐一直暗中追殺老七老九?什麼緣故?」

  這……誰知道?

  季遠嘀咕:「可能她看不慣師尊對老七老九好。」

  那她這麼多年早該把一脈來來去去的修士們殺光了。沈均懷疑其中必有大緣故,師尊知道,老七老九知道,他們卻不知。

  他思忖半日,忽然往外走,一面道:「人不醒,待著也無益,我走了。」

  不如去霜月君的洞府,趁著長老們盤查清點,說不定能看到些有意思的東西。

  *

  巨大的清光四溢的水池嵌在光滑如鏡的地磚內,池內長了一株金色巨樹,彎曲而繁茂的枝葉纏繞在窗格殿頂,偶有風過,便會發出細碎銀鈴般的動聽聲響。

  這裡是太上脈千重宮頂,也是中土靈氣最濃鬱磅礡處,更是上應天音,下聆地聲的萬千機緣處。凡有所求,在此虔誠祈求,若得機緣,便可得到樹皮化作的籤文一道,給予提示。

  大脈主正在池邊閉目凝神,等了半日,卻什麼事也沒發生,不由嘆道:「為師從未在這裡得過機緣,小九頭一回來便能得之,倒是稀奇。」

  秦晞並不意外他知曉籤文一事,只問:「師尊早知盤神絲在小師姐身上?」

  大脈主倒是極坦然:「令狐羽所作所為就是把自己弄成盤神絲有緣者,最後選中寵妃搞孤蓮托生,令狐蓁蓁若不是,他豈非白忙一場。既然她的身世一目瞭然,你又肯乖乖隨我回中土,結果並不難猜。」

  秦晞的聲音微微沉了下去:「師尊也早知,有緣者可人為打造,我與叢華都是……」

  大脈主抬眼望向他,目光裡有瞭然,有憐意,有輕微的責備。

  「你懷疑我,我不怪你,此事確然離奇而殘酷。」

  他緩緩說完,又嘆了一聲:「十六年前,揚州有一對夫妻死得蹊蹺,轟動一時,夫妻倆留下的孩子被當地一個散修抱走撫養,不想沒兩年那散修也死得離奇。我偶然聽見傳聞,只覺事情有異,果然發現那孩子正是盤神絲有緣者。因太過巧合,我就此留心,幾年間發現同樣身世的孩子有好幾個。」

  說到這裡,大脈主眉頭緊皺:「為防止出現當年令狐羽一事,各大仙門將盤神絲的事情藏得極嚴,盤神絲持有者的身世機緣,只得位高權重者才知,所以我猜測下手者必是名門長老或首領,且他挑的都是資質絕佳的孩子,為的自然是日後收入門下。我見那些孩子裡有兩個資質絕倫者,一時動了私心,囑咐帶回太上脈,正是你與小七。」

  「十三歲時把你們選進一脈,一則是你們確然修為精湛,二則,將你們留在身邊,興許能等到下手者的一些蛛絲馬跡。然而此人半點破綻不留,竟還是因著霜月一事才露出個仙聖的稱號來,喚魔崖又為神跡浪潮所毀,實實令人無奈。」

  秦晞默然片刻,問道:「師尊素日看重我,是為著我是盤神絲有緣者?」

  大脈主笑了:「固然有這個緣故,不過太上脈豈是靠區區幾件神物才能凌駕眾仙門之上,更何況,是挑選脈主繼承人。」

  他背著手款款踱了數步,忽而轉頭看著他,目光如電一般:「為師當年看好令狐羽,因他聰慧堅韌;如今看好你,因你冷靜,知道自己該要什麼,該做什麼。所以,為師有句話要問你:人已帶回中土多日,你打算何時拿回盤神絲?」

  秦晞垂首避讓他的目光:「弟子想先查清她當日刺殺的緣故,還有她背後的勢力,否則盤神絲即便拿回,難免有第二次第三次刺殺。」

  大脈主微微一笑:「你馬上取回,在這一脈山中就地煉化,為師倒要看看誰來刺殺。」

  見秦晞皺眉不語,他淡道:「還在為自己尋思藉口?莫忘了,是她奪走你的盤神絲。此刻她失憶懵懂,來日若想起過往又如何?能殺你一次,就能再殺十次,你豈能白白將神物送給造孽者。」

  秦晞深深吸了口氣,薄紗終有撕裂的一天,師尊是在逼他早日決斷。

  「取回盤神絲後,師尊打算怎麼處置她?」

  「那仙聖似乎與她甚有關聯,若她只是被利用擺布,不得已而為惡,自然還是繼續留在太上脈做小師姐。若她不願留,太上脈絕學亦不能流落在外,既然她想做普通人,就讓她做一個真正的普通人。」

  是要對蓁蓁也行廢周天斷經脈之刑?

  秦晞眉頭皺得更緊。

  大脈主長袖一拂:「你對她生情,所以不忍心。可即便年少情熱,也斷不會愛上當初刺穿你心口的女子,你又能拖到幾時?去吧,自己好好想想。」

  *

  秦晞回到夷光崖時,風雨仍飄搖。

  府門陣法前擺了幾塊石頭,圈住一壇酒,一看就是令狐蓁蓁留的。她到現在還是不會開府門陣法,多半在門口等了很久。

  他拿起酒壇,並不打算去找她。

  頭很疼,他需要一個人安靜地待會兒。

  可有人偏不讓他安靜,輕柔的聲音很快在背後響起:「秦元曦,你回來啦。」

  秦晞一轉身,令狐蓁蓁已翩然奔過來,像隻小狐狸,落在眼前仰頭目光清澈地看著自己。

  「今天姜書傳信了。」她替他拿過酒壇,「說因為之前在朗月村裡打架,散修們很生氣,逼他們請自家長老來,結果也沒趕上看神跡,趙振被長老們帶回仙門了,她正打算和顧鮮之去三才城。」

  所以當時趙振所謂另有安排就是被困在朗月村,被長老們痛罵。

  秦晞想笑,又有些笑不出來,只開啟了府門陣法,一面道:「我這裡沒吃的,小師姐怕是要餓肚子。」

  令狐蓁蓁隨他進了院落,渾不在意:「我吃過了,不餓。」

  秦晞嘆著氣把她推進屋,一時也不知警告她還是警告自己:「師弟今日可沒有床褥枕頭借給小師姐,而且還有晚課,不能喝酒。小師姐喝完茶趕緊回去。」

  令狐蓁蓁滿臉失望:「可是下大雨,我床上全是水,沒法睡。」

  令狐羽那奇葩的洞府,一下雨跟落瀑布似的,砸得她一夜沒闔眼。

  他近乎無奈地看著她,因見她兩眼通紅,掩不住的疲色,便阻止她試圖揉眼睛的動作:「那你現在進來睡,師弟給你鋪床。晚上我找八師姐,讓她騰個客房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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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9:0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八章 沉湎難醒

  雪白而柔軟的枕頭,厚實乾爽的床褥,白雲似的被子,最關鍵的是,上面全是她喜歡的暖洋洋的曬乾花草般的香氣。

  令狐蓁蓁脫了鞋直接撲進去,這裡就是她最喜歡的地方,才不要去老八的客房。

  似睡非睡之際,只覺屋子裡極安靜。

  她睜開眼,望見秦晞坐在窗下閉目靜修,昏暗的天光映著他半張臉,一如上回那個晨曦,靜謐而幽遠。

  不知看了多久,秦晞忽然把眼睛睜開,並不說話,只無奈又隱忍似的與她對望。

  「秦元曦。」令狐蓁蓁帶著朦朧睡意叫他,「你又不開心了?」

  他沒有回答,只反問她:「小師姐很開心?」

  她抱著枕頭點頭:「當然,因為和你在一塊兒。」

  秦晞莫名覺著胸口燒灼似的痛,又一次把眼閉上:「小師姐快睡吧。」

  令狐蓁蓁於是愉快地沉入夢鄉。

  很想做個美夢,有大伯,有師父二師姐,有秦元曦。都是她喜歡的人,可唯獨秦元曦,她一時半會兒也不想和他分開,她漸漸懂了其中的區別。

  光影駁雜,令狐蓁蓁確然做夢了,夢見大伯的背影消失在枯槁的冬末景緻裡。

  捨不得他,她一直追在後面,盼他能回頭看一眼。

  可是倏忽間,山道間變得雜草叢生,驕陽似火一般,穿過繁密的野林枝葉,要晃花她的眼。

  大伯站在對面,只冷冷地看著她,從未有過的冰冷眼神。

  令狐蓁蓁想起仙聖遞來的紙條,上面寫著大伯是在盛夏離山。

  彷彿有利刃捅進心口,她忽覺巨痛而且驚慌,下意識拔腿便跑,一路跌跌撞撞下了山,不知該去何處。

  有個影子若即若離,忽遠忽近,一直追著她。

  令狐蓁蓁在夢裡也覺莫名心慌,忽然間,影子追到了近前,正是大伯,他還是用那種冰冷的眼神看著她,甚至開口與她說話——

  看不見的鐵絲開始在四肢百骸蜷縮蠕動,令狐蓁蓁驟然睜開眼,只覺滿頭滿臉的冷汗,試著想起身,卻起不來。那些看不見的鐵絲並未讓她痛,卻讓她一絲力氣也無。

  喘不上氣,她大口呼吸,下一刻一雙手便將她抱起,秦晞喚她的聲音彷彿隔著千裡遠:「做噩夢了?小師姐?」

  「我……」令狐蓁蓁剛說一個字,不受控制的眼淚便大顆大顆滾落面頰。

  她急急抹了一把臉,茫然看著指尖上的淚水,為什麼?

  她體內的盤神絲在掙扎,多半是噩夢觸發了被強行藏起的記憶,觸動盤神絲予以壓制。

  秦晞捧住她的臉,俯首毫不猶豫將額頭貼在她汗濕的額上,又一次用自己的氣勉強令盤神絲安靜下去。

  急促的喘息間,她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我夢見……大伯……盛夏……他追著我……不是冬天……」

  沒頭沒腦的話,秦晞瞬間明白必然是仙聖給她的紙條激發她想起了什麼。

  當時她只是面色變了一下,其後又像沒事人一樣,他便沒多想,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怎可能不掛念?

  秦晞低聲安撫:「噩夢而已,別慌,冷靜一下。」

  令狐蓁蓁竭力喘息,眼淚盡數揉在他臉上。她也不想慌,可就是莫名慌亂,不曉得緣故,那些看不見的鐵絲彷彿鑽進了心臟,痛得厲害。

  她忽然抓緊他的衣襟:「秦元曦……盤神絲……是真有這個東西?那天我聽大師姐說,它在我身上?所以我忘了好多討厭的事……」

  秦晞捧緊她的腦袋:「她胡說,世上沒有盤神絲這東西。」

  令狐蓁蓁只覺體內的鐵絲漸漸平復下去,渾身脫力般癱在他懷中,良久,又輕道:「可夢裡的大伯也和我說盤神絲……」

  「蓁蓁,夢而已。」

  她終於平靜下去,過了良久,夢囈一般:「如果真有盤神絲……我豈不是什麼煩心事都想不起,每天只管快快活活的?真好,做美夢一樣。」

  秦晞只覺胸膛灼燒似的痛蔓延到喉嚨,他稍稍抬起頭,好看清她的眼睛。

  師尊的話猶在耳畔:若是她想起些許過往,又當如河?你能拖到什麼時候?

  真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

  「你想一直做美夢?」他輕聲問。

  「美夢誰不喜歡,當然想。」令狐蓁蓁凝視他眼裡的美麗幽光,抬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夢裡要是有你,那就更好了。」

  秦晞靜靜看了她半日,那些燒灼似的痛頃刻間煙消雲散,只剩血脈裡星星點點的火。

  他確然知道自己該要什麼,該做什麼。蓁蓁與盤神絲的事始終是他最大的心病與痛楚,他亦做好其後與她糾纏到死的覺悟。

  可是,不讓她醒也行,他來為她編織新的美夢。

  「好,那我替你永遠做美夢,永遠在一起。」

  她有些迷惘:「你總說莫名其妙的話,上回說替我願意,這次又替我做美夢,這怎麼替?」

  他用指尖輕輕撩撥她濃密的睫毛,幾近耳語:「是你想要美夢,我聽見了,不可以和我耍賴。我是天下最貪心、最固執的人,你耍賴,我也不放過,會一直咬住你。」

  他什麼意思?她還是不明白。

  他也不願給她想明白似的,緩緩俯首,在她唇上極克制地輕輕觸碰一瞬。

  一下不夠。

  令狐蓁蓁環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報復回去,在他下唇上咬一口。

  秦晞「嘶」了一聲,掐住她的面頰,她眼裡如煙如絲的瀲灩水光像是在與他哀嘆不足。

  血脈裡那些火快要燒起來了,彷彿找到了最合理的道路,是她願意的,他會替她圓滿這一切心願。神物離體只有轉瞬即逝的痛楚,他馬上替她治好,忘掉。

  從一開始,她就是太上脈的小師姐,他們一直在一處。

  那麼,從現在開始,他們再無障礙,此刻直到永遠。

  秦晞又一次吻下去,重而且深,真像是要咬住她不鬆口一般。她的頭髮在他手指的搓揉下散亂鋪開,忽而傾瀉在枕頭上,被他盡數撥去另一邊。

  令狐蓁蓁昏沉中只覺脖子被他咬住,比她咬得重多了,而且咬住不放,時不時還舔兩下,說不好是疼還是癢。

  她試圖報復,卻只一口咬住了他的頭髮,被他把手指塞進嘴裡,將頭髮又撈了出來。

  「亂咬,狐狸一樣。」

  秦晞捏住她的舌頭,順著下頜耳根一路咬回,額頭抵著額頭,廝磨著緩緩搖晃。

  與他在一處真是愉快,令狐蓁蓁藤蔓般纏著他不放手,像是怕他跑掉,又想去咬他頭髮,這次迎上來的,只有他的唇。

  漸漸已不曉得是誰纏著誰,她脖子上那截絲帶再次搖搖欲墜,這次墜落得很快。玉雪亂堆,秦晞期盼一場雪崩,可以用手掬起,落在唇間。

  她漸漸也變得異常的乖,腦袋無力地埋在枕頭裡,嘆息一般:「我……好暈……」

  他也很暈,不過還撐得住。

  秦晞摸了摸她總是動不動就疼的肚皮,正準備咬一口,忽覺她不動彈了,撐起身體一看,這沒用的大荒人多半因著盤神絲突然發作,體力耗盡,已暈睡過去。

  真過分。

  他倒抽一口涼氣,捏著她的下巴晃了晃。

  「蓁蓁,蓁蓁?」

  秦晞喚了幾聲,眼見是既叫不醒,也晃不醒,他只能餘恨難消地掐她臉,再重重拍幾下,咬牙切齒地把被子扔她身上。

  這會兒才真該修一下無妄法。

  他逃離這座龍潭虎穴,返回窗下軟塌,在令狐蓁蓁香甜的鼻息聲中,修了一夜無妄法。

  天將明時,忽有清朗鐘聲回蕩在寂靜的院落,是有客至。

  秦晞看了看天色,怕是卯時都未到,誰這麼早來擾人清夢?

  他指尖一彈,替令狐蓁蓁放下床帳擋住鐘聲,一時披了氅衣開啟府門陣法,卻是八師姐林纓衝進來。

  「元曦!」她極罕見地驚慌失措,「不平和叢華打起來了!我阻止不了,你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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