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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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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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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2: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半個時辰之後,站船繼續沿著河道航行。

  今夏與楊岳老老實實地跪在楊程萬的艙門外,耳中聽得是從底艙中時不時傳來的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船工們在兩人身旁來來往往,從剛開始的側目到後來的不以為然,最後完全就當他們是船上無用的擺設。近旁就有存儲艙,兩名船工在裡頭邊整理邊小聲議論著,存儲艙艙門虛掩著,並未關嚴實,言語斷斷續續飄入今夏耳中。

  「……腿斷了,聽說就一腳掃過去!」

  「……幸而喊了大夫來接骨,要不然這人就廢了……」

  居然還找了大夫來給沙修竹接骨?!陸繹此人的行事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毫無預兆就踢斷沙修竹的腿,就算是逼供,也委實狠了些。沙修竹倒也真是條硬漢,斷了腿疼成那樣,還是死扛著什麼都不說。

  膝蓋傳來一陣陣隱隱的疼痛,今夏忍不住挪了挪,正在此時艙門打開,楊程萬板著臉自內出來……

  「爹爹。」楊岳忙開口喚道,「我們知道錯了。」

  「頭兒……」今夏可憐兮兮地看著楊程萬。

  楊程萬嚴厲地盯了他們倆一眼,什麼都沒說,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不開口,兩人只好繼續老老實實跪著。

  「都是陸繹這小人!」今夏咬牙切齒,聲音小得只有她旁邊的楊岳能聽得見。

  楊岳嘆氣。

  事實上,陸繹在發現他二人在窗外後,連喝斥都未有一句,他只是找到楊程萬,有禮地說了一句:「令徒二人不知為何藏在我窗下偷聽?言淵行事自問光明磊落,並無不可告人之處,只是擔心前輩是否對我有所誤會,心存芥蒂?」

  楊程萬自是連聲否認,聲明自己並不知情,請他原諒徒兒頑劣,自當嚴加管教。

  而後,今夏楊岳只得將事情始末詳詳細細都告訴了楊程萬,如何下水,找到生辰綱,又被陸繹發覺,把生辰綱運上船來,包括陸繹與王方興的對話等等,不敢有半點遺漏。

  楊程萬聽罷,寒著臉半晌沒說話,最後只說了一句:「你們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話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著我了。」

  楊岳是他親生兒子自不必說,他對於今夏來說更是如師如父,此言一出,兩人如何消受得了,知道他是動了真氣,只能乖乖跪在門口,以示悔改之心。

  兩人這一跪,便足足跪了一天,飯也沒得吃,水也沒得喝。其間楊程萬進出艙房幾次,可就是不發話,今夏和楊岳誰也不敢起來,眼睜睜地看著天光又暗下來,雙膝已經跪得沒有知覺了。

  「頭兒這回的氣性可有點大了。」今夏有氣無力地問道,「莫不是想讓咱們跪到明早?」

  「沒準兒,」楊岳痛苦無比地稍稍挪下雙腿,還慶幸道,「好在是船上,鋪的都是木板,這若跪的是石板才叫疼呢。」

  「我腿已經全麻了,跪什麼都一樣,就是餓得慌。」今夏哀嘆道,「早起那會兒你說要做芝麻湯圓,我就不該攔著你……」

  船廊那頭人影晃動,兩人立即噤聲,仍做低頭懺悔狀,眼角餘光瞥見楊程萬蹣跚行來,身旁還有一人,錦衣鸞帶,正是陸繹。

  「他們這是……」看見今夏二人跪著,陸繹似乎還頗為詫異。

  「劣徒不懂規矩,冒犯了經歷大人。」楊程萬道,「不必理會他們。」

  今夏與楊岳垂頭耷腦,端端正正地跪著,自是半聲也不敢吭。

  「一場誤會,小事而已,前輩無須介懷,還是讓他們起來吧,否則言淵如何過意的去。」陸繹道。

  「既是經歷大人發話,就饒了他們便是。」楊程萬朝今夏二人嚴厲道,「聽見沒有,還不起來謝過經歷大人!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一雙腿跪得完全沒知覺,今夏扶著船壁艱難起身,礙於楊程萬,心不甘情不願地轉向陸繹,口中道:「多謝經歷大人寬宏大量……」話未說完,雙腿壓根使不上勁站直,撲通一下又跪下去,疼得她齜牙咧嘴。

  陸繹袖手而立,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此時今夏在心中已將他家五百年內的祖宗都問候了個遍,面上還得作出恭順的表情,勉強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朝外走。

  楊岳也乖乖起身謝過陸繹,同樣拐著腿跟上今夏。

  「難怪頭兒不鬆口,原來就是等著他來發話。」沒找到現成吃食,今夏翻出根蘿蔔,惡狠狠地咬了一口,嘎嘣嘎嘣地起勁嚼著,「奸詐小人!明明知道咱們已經跪了一日,他才來說什麼『小事而已』,擺明就是要存心整咱們。」

  楊岳邊往大鍋裡舀水邊嘆道:「知足吧,他若明早才來說這話,咱們還得再跪上一晚。」

  因餓狠了,今夏接連兩三口,把一根生的小紅蘿蔔全咽了下去,才道:「小爺我就是氣不過,使喚了咱們半日,人他抓了,生辰綱他得了,最後還陰了咱們一把。」

  「有些事你就得認,他官階比咱們高,怎麼耍你也拿他沒法子。再次,他那身功夫也了不得,一腳就把那旗牌官的腿骨踢斷了,這力道你及得上嗎?」楊岳開始擀麵,準備下兩碗麵條吃。

  「你怎麼老長他人志氣?……不是說做湯圓嗎?」

  「我這是實話實說……找不到水磨粉,就湊合下碗麵吃吧。」

  今夏伏在灶台上,回想起沙修竹倒地的痛苦表情,思量著:「……說不定是他鞋裡藏了什麼玄機?」

  「別想了,趕緊燒火去!」

  楊岳趕她,今夏只得轉過去燒火,腦中仍在想著:「你說,那套生辰綱他準備怎麼處置?難道一路帶到揚州去?」

  楊岳的腦袋從灶台旁邊探過來:「夏爺,跟你商量個事。」

  「說。」

  「把那套生辰綱忘掉,他怎麼處置都與咱們無關。這事咱們沾不得,這人咱們也惹不起,莫給我爹添事。」

  這理今夏不是不懂,只是懂這個理,和做到這個理之間還有些距離罷了。她想起弟弟的夫子常拈著鬍子搖頭晃腦感嘆知易行難,想必就是她眼下這個狀況。

  船上的灶間也找不到什麼好吃的,楊岳下了兩碗陽春麵,兩人草草吃過,便各自回船艙歇息。

  比不得陸繹那間寬敞明亮的船艙,今夏的船艙裡散發著一股子經年不散的霉味,窗子又小又窄。她燈也不點,直接和衣躺下,黑暗中感覺到雙膝處又麻又疼,像是螞蟻在上頭啃咬一般。

  外頭有人敲門,是楊岳的聲音。

  「門閂掉了,你推進來吧。」門閂被昨夜裡那兩氣勢洶洶的軍士弄掉的,今夏懶得撿,想著等明日再弄。

  楊岳推門進來,把一小瓶藥酒給她:「我爹讓我給你,活血化瘀,把雙腿推拿一下,明日就好了。」

  「哦,你用過了?」

  「我自己有,你別偷懶啊,門也得關好。」

  「知道了。」

  她嫌他啰嗦,揮手趕他出去,楊岳替她將門閂撿起來卡好,復掩好門,自己也回去歇息。

  今夏半靠在床上,捲起褲筒,將藥酒倒在手心中,搓得手心發熱,這才覆上傷處。一會功夫後藥酒起了效驗,雙膝處一陣陣發熱,舒服極了。她知道,他們跪了一整日,楊程萬必定是心疼的,只是要做給陸繹看,露不得心軟。

  楊程萬一瘸一拐行走的身影在腦中晃動著,她在沉入夢鄉前睏倦地想,確是不能再給頭兒惹事了。

  河水潺潺,夜還漫長。

  在疼痛之中,沙修竹在昏迷與清醒的邊緣沉沉浮浮著,關押他的這間艙室本就是站船上專為囚徒設計的囚室,用鐵柵欄隔成三小間,便是在日間也透不進光來,他壓根分不清白日與黑夜。傷腿處又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他無意識地哼了哼,把身體更緊地貼靠在拇指粗的冰涼鐵條上,彷彿這樣就能減輕一點苦楚。

  「沙大哥,沙大哥……」有個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飄來。

  「……嗯……嗯……」

  他努力想睜開眼睛。

  「沙大哥!別出聲,是我。」

  一個火摺子在咫尺處被人晃出光亮,照著方寸之地,他身側正半蹲著一名腰纏九節鞭的玄衣蒙面人。

  蒙面人見他目光狐疑,便扯下面罩現出真面目:「是我。」

  沙修竹恍然大悟:「……你怎麼來了?」

  「此事拖累了哥哥,我怎還坐得住,又聽說哥哥要被錦衣衛帶回詔獄,我就馬上趕來了。」蒙面人復把面罩蒙好,說話間,他手中不停,三下兩下便將鐵柵門上的鎖打開,「哥哥快出來!」

  沙修竹卻是有心無力:「俺的腿被打斷了,行走不便,好兄弟,你快走!莫再管俺。」

  蒙面人一驚,火摺子往下移去,照亮沙修竹左腿,自膝蓋以下裹著重重白布,隱有血色透出:「這是何人下得狠手?!待我為哥哥報仇。」

  「你快走,提防有埋伏,被發現就糟了!」沙修竹急道。

  「我已四下查探過,並無埋伏,哥哥我背你走!」他不分由說,探身進去便將沙修竹馱了出來,又熄了火摺子,「哥哥休做聲,我們這就走。」

  沙修竹只得讓他負著,兩人悄悄出了艙室,順著木梯往上爬。最底下這層是船工所住之處,此時夜深人靜,船工們累了一日,都睡得分外沉。雖然負了一人,蒙面人腳步卻甚是輕巧,落地無聲。

  快行至上面甲板時,艙口盡頭處似有人影晃動,蒙面人一驚,他雖不懼,只是身上還負著受傷的沙修竹,斷不能再連累哥哥才是。周圍無處可藏,他只得推開距離最近的艙門,背著沙修竹閃身入內。

  這艙室內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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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2: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噓!」蒙面人搶到床邊,掏出匕首架上床上睡得迷迷瞪瞪的人脖頸,「別出聲,否則我殺了你。」

  沙修竹被放在床上,因碰著傷處,疼痛難忍,禁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藉著小窗透入的月光,床上人看清他的模樣,蒙面人同時也看清了她,未料到竟然是女子。

  「這船上還有婆娘?」把刀架女人脖頸上這種事他還真沒幹過,他當下頗有些猶豫,便想著要把匕首撤回來,同時壓低聲音警告道,「老子不打女人,可你別惹急了我,惹急了就沒準了。」

  身為捕快的職業本能,今夏飛快將蒙面人和沙修竹都打量了一遍,語氣柔和,試探道:「壯士、好漢、大俠……你是來劫牢的吧?上面還有套生辰綱,你不要了?」

  蒙面人楞了一愣。

  沙修竹倒還記得今夏:「她是那錦衣衛的走狗。」

  「錦衣衛的走狗!」

  蒙面人哼了一聲,匕首復挨回她脖頸處。

  今夏瞪圓了雙眼,不滿道:「你這話也忒傷人了,錦衣衛搶了六扇門多少案子你知道嗎?我怎麼能是他的走狗!」

  「別給爺耍花招。」蒙面人將刀又朝她脖頸貼緊了幾分,語帶威脅。

  「句句肺腑之言,大俠,我對錦衣衛早就心懷不滿,沙校尉我也想過要救他,咱們其實想到一塊兒去了。但是沙校尉斷了條腿,要帶他走……」

  說到此處,她忽然有點頓悟了。說起來,她與陸繹相識時間甚短,卻也摸著幾分此人行事的風格,他的眼皮底下,別人大概沒機會順順噹噹幹成什麼事。

  她擔憂地將蒙面人望著,誠懇道:「大俠義薄雲天,我也不願掃您的興,不過,您就不擔心船上有埋伏?」

  蒙面人盯了她一眼,濃黑的眉毛高高挑起:「想嚇唬老子啊?」

  「不敢。」

  今夏默默嘆了一嘆,她當捕快這兩年,打埋伏是家常便飯。沙修竹雖說是斷了腿,可關押之處連個看守都沒有,陸繹故意賣這麼大個破綻,不就是為了請君入甕麼。

  她雖不再言語,而蒙面人想到艙口盡頭一晃而過的人影,眉毛立起。

  「你快走!別再管俺了。」沙修竹傷腿疼痛不已,知道若當真有埋伏,拖著自己這個累贅,到頭來只會兩個人都逃不掉。

  「哥哥莫說,我一定要帶你走。」蒙面人思量片刻,他決斷道:「陸繹在京中頗有盛名,我早就想和他一戰;他若不攔咱們便罷了,算他撿條命;若當真敢攔我們,我就廢了他的腿給哥哥報仇。」

  「大俠真是好膽色!」今夏由衷地誇了他一句。

  沙修竹見識過陸繹的厲害,不免擔心:「兄弟……」

  「哥哥不必擔心,他未必就是我的敵手。便是退一步說,我自幼在水邊長大,只要入了水,他便是八臂哪吒也拿我不得。」

  說罷,他將匕首遞給沙修竹,讓它仍架在今夏脖頸上:「哥哥在此稍候片刻,我到甲板上探探風,少頃回來接哥哥。」

  「你千萬當心!若有埋伏,自己脫身要緊,莫來管我。」沙修竹叮囑道。

  「哥哥安心。」

  艙門被悄然推開,蒙面人探頭出去望了望,四下無人,便接著往艙口處行去,出了艙口,才邁出一小步,便堪堪停住。

  月光如水銀瀉地,流淌在甲板上,陸繹就倚在船舷邊,背對他望著河水,身姿挺拔,錦衣上金線所繡的飛魚泛著淡淡光芒……

  「你的手腳未免太慢了些。」

  他緩緩轉過身來,打量著蒙面人,面上帶著三分不耐。

  回神之後,蒙面人不懼不畏,大步跨向前:「就是你廢了沙大哥的腿?」

  陸繹壓根就沒有理會他的話,目光落在他腰間的九節鞭上,淡淡道:「九節鞭是個易攻難守的,你沒帶別的兵刃嗎?」

  「爺就是空著手,也能廢了你!」

  話音剛落,蒙面人疾奔幾步,凌空飛腿,直逼陸繹面門。

  眼見勁風凜冽,陸繹側首避開,卻不料蒙面人這一飛腿是個虛招,九節鞭自掌中銀蛇般吐信而出,身纏肘撥,鞭刃寒光勝雪,鞭花縱橫交錯,將陸繹三大要穴罩入其中。

  他這九節鞭乃精鋼所制,共分為十三節,又稱為十三連環。此刻舞動起來,響環急響,如疾風驟雨突來,兜頭蒙面地向陸繹撲來。

  陸繹並無兵刃,赤手空拳,面上卻未有絲毫懼色。沿著九節鞭招式的走向,袍袖輕拂,順勢而上——任憑鞭刃將袍袖割裂,布條正好絞纏而上,死死繞在鞭身上。

  頓時,銀芒暴減,褪為一條筆直的線,寒氣逼人,彷彿月華凝結。

  這端握在蒙面人手中,另一端則牢牢地被陸繹衣袖捲住,被他擒在手中。

  兩人對峙而立。

  河面上帶著水汽的夜風掀動衣袍,颯颯作響。

  聽見外間的打鬥聲,沙修竹焦躁不安,著實無法留在船艙內等候,將刀架在今夏脖頸上,低聲命令道:「起來,跟我出去!」

  「這位哥哥,容我提醒一句,小可不過是賤吏一名,我的性命在陸繹眼中不會比阿貓阿狗值錢。」今夏知道他的用意,「挾持我,多半是一點用也沒有。不如你放了我,我出去替你引開陸繹。」

  沙修竹將刀緊了緊,喝道:「閉嘴。」

  今夏暗嘆口氣,只得不再說話。

  沙修竹雖瘸著條腿,但要他倚在女人身上是斷斷不能,一手持匕首架今夏脖頸上,一手撐在她肩上,推搡著她往外走。

  以今夏的身手,並非脫不了身,但她倒也有心讓沙修竹走脫,便由著他挾持自己,再見機行事便是。

  兩人出了艙口,才邁出一小步,便堪堪怔住——陸繹與蒙面人各持九節鞭一端,以內力相拼,兩股大力凝在九節鞭上,震得鞭上響環咯咯直顫。

  眨眼間,啪啪啪幾聲爆裂,精鋼所制的九節鞭竟然斷為幾截,蒙面人踉蹌後退幾步,險些跌倒,口中咒罵著。

  陸繹盯著他,從方才內力比拼,他有所察覺,冷道:「你有傷在身,負隅頑抗,不過是耽誤些功夫罷了。」

  「兄弟,你快走!」沙修竹此時方知蒙面人有傷在身,焦急喊道。

  陸繹緩緩轉過身來,目光淡淡掃過他們,即使看見匕首就架在今夏脖頸上,眸中也未見一絲異常,如往常般冷漠。

  「哥哥,你快從船尾走!我與他來戰。」九節鞭雖然斷了,蒙面人知道對陸繹不能小覷,抖了下九節殘鞭,往右踏出兩步,將沙修竹護在身後。

  沙修竹是吃過陸繹虧的,當下哪裡肯走,朝陸繹喝道:「你敢過來,我就殺了她!」說著,示威般將匕首往今夏脖頸上頂了頂。

  「這位哥哥,你最好冷靜點。」今夏連忙好言勸他,匕首不長眼睛,他一錯手可就不妙。

  陸繹微側了頭,神情間不見絲毫緊張,只看著今夏淡淡道:「我早就猜到,你與他們是同一伙人。難道你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嗎?」

  今夏腦中嗡得一聲,首個反應便是——完了,被他扣上這罪名,肯定會連累頭兒的,這下糟了。

  「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是被他們挾持……」

  陸繹冷冷打斷她:「不必再做戲了,你們不如三個一起上,我還省些功夫。」

  「哼。」

  蒙面人重重一哼,雖然明知陸繹身手,但著實看不慣他這般倨傲,手腕輕抖,九節殘鞭刷刷刷地攻過去。陸繹也以手中半截殘鞭應對。

  只見兩道銀光,如劍如刀,相擊之處,有火星迸發。

  「我若是你,就趁著現在快走!」為了不讓陸繹聽見,今夏從牙縫裡擠出氣音朝沙修竹道。

  匕首死死架在她脖頸上,卻絲毫威脅不到陸繹沙修竹放心不下蒙面人,沙修竹只恨自己幫不上忙,緊張地關注兩人打鬥,生怕自家兄弟吃虧。

  「別看了,你還指著他們倆打出朵花來。」今夏催促他,「小爺算是被你們坑苦了。」

  「閉嘴!」沙修竹朝蒙面人喊道,「好兄弟,這廝厲害得很,你不是他的對手,快走!別管我了!」

  蒙面人倒是氣性足得很:「哥哥休要長他威風,平白滅了自家志氣。他不就是嚴嵩手底下一條狗嘛,打狗老子最在行!」

  他說話分神之時,陸繹手中勁道猛增,招式凌厲,猝不及防地在他胳膊上劃出一道裂縫來,鮮血湧出。

  「卑鄙!」

  蒙面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遮住口鼻的黑巾一起一伏。

  「兄弟快走啊!」

  沙修竹眼見蒙面人受傷,無計可施,眼見陸繹又攻上前,兩人復纏鬥起來,蒙面人雖然氣勢頗盛,卻漸漸落在下風,身上又復被劃出幾道血口子。

  此時,又有一人從艙口急掠出來,正是楊岳。他是聽見打鬥聲之後急忙趕來的,見眼前景象先是吃了一驚,再看見刀刃就架上今夏脖頸上,更是驚上加驚。

  「你,你……你快放了她,有話咱們好好說。」楊岳急道。

  「大楊,我沒事。」今夏用最小的幅度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閃到一旁,「我們要去船尾,你快讓開。」

  「哦哦,好好好。」

  楊岳連忙閃到一旁,給沙修竹讓出路來。

  「快走啊!」

  沙修竹急得不行,只是瞧著蒙面人還在與陸繹交手,他手中匕首一動,原想殺了今夏,而後轉念又想到陸繹方才的態度,這小捕快不過是賤吏,便是當真死了,估摸著陸繹連眼皮都不帶抬的。

  頸部的匕首緊了緊,今夏已經察覺到危險,手肘蓄力,就預備往後撞去。與此同時,楊岳一直在旁等機會,想趁著沙修竹分心之際,撲過來救下今夏。

  同一時刻——

  今夏手肘朝後用力擊去。

  沙修竹將今夏朝著九節鞭交鬥方向猛力一推。

  楊岳朝沙修竹撲過去。

  陸繹手中的九節殘鞭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直奔蒙面人的咽喉。

  場面怎一個亂字了得。

  下一刻,沙修竹腹部遭受重擊,還未及痛呼,緊接著被楊岳撲翻在甲板上。而另一邊,今夏跌入九節鞭的攻擊範圍之內,正擋在蒙面人前面。九節殘鞭已經出手,陸繹目中寒光一閃,來不及收住去勢……

  她眼睜睜地看著銀芒劃過自己的脖頸,冰冷之極。

  那瞬,月華彷彿凍結。

  我命休矣!

  今夏腦中一片空白,這是唯一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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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今夏!」楊岳大驚,厲聲喊道。

  脖頸上風刮般涼嗖嗖的,今夏動作遲緩地將手伸到頸上,觸手濕滑粘稠,再一看,滿手的鮮血……

  「快走!」沙修竹朝蒙面人嘶吼,面目猙獰,猛力掀開楊岳,撲過去死死抱住陸繹雙腿。見蒙面人尚在遲疑中,他又吼道:「快走!別讓我對不住老爺子!」

  似終於下定決心,蒙面人將九節鞭甩射向陸繹,狠聲道:「老子還會回來取你狗命的!」話音未落,他已縱身躍入河水之中。

  陸繹欲上前,卻被沙修竹牢牢抱住雙腿,拖得動憚不得,只聽見河中水花濺起的聲音。

  「今夏今夏……今夏……」楊岳已緊張地衝到今夏面前,見她脖頸上都是血,慌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你……你覺得怎麼樣?」

  傷在脖頸上,今夏自己完全看不見,只能用手去摸,現下也開始察覺到疼了,呲牙咧嘴地看著楊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

  陸繹抬不動腿,又見衣袍被沙修竹弄得滿是血污,揚聲喚楊岳道:「過來,把他拖回去關起來……她只是皮外傷,何必大驚小怪。」

  這種時候,楊岳豈會再聽他的吩咐,朝陸繹怒道:「你差點就要了她的命!」

  陸繹冷道:「其一,她是在驟然間被沙修竹推過來的,替那賊人擋了這鞭;其二,當時我已經撤了內力,她的傷勢不會比被一根樹枝劃到更嚴重;其三,沙修竹是帶傷之人,以她的能力,即便被他挾持也應該有能力逃脫,她為何遲遲不逃?」

  楊岳被陸繹說得呆愣在當地……

  「我若當她是賊人同夥,便是殺了她也不為過,」陸繹語氣已有明顯不善,「她眼下只受這點小傷,已是我手下留情。」

  今夏呆了一瞬,忍不住問道:「你……你之前不是已經說我和他們是一伙人嗎?」

  陸繹像看白痴一樣地看著她,片刻之後,朝楊岳不耐煩道:「還不把他拖回去關起來!」

  這下,楊岳不敢再抗命,上前架住了沙修竹。因見蒙面人已經走脫,沙修竹放心了一大半,腿上傷口開裂,鮮血幾乎浸濕了整條腿,他也無力再反抗,任楊岳將自己拖開。

  厭惡地撣了撣衣袍,陸繹抬腿而行,準備回艙。

  一旁的今夏終於想明白什麼,恍然大悟的同時怒不可遏,道:「你當時這麼說,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不必理會我死活!」

  陸繹停住腳步,微側了頭,淡淡道:「都是官家人,話說得太白,不好。」

  「你……」今夏氣得脖頸上傷口直疼,連忙用手捂著。

  胸口隱隱傳來疼痛,知道是方才內力收得太急所致,陸繹隱忍下痛楚,斜瞥她一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似懶得與她多言,他不再停留,徑直回了船艙去。

  甲板上只剩今夏,歪著脖子捂著傷,憋著一肚子窩囊氣,牙根恨得直癢癢。

  次日,站船依舊一路南行。陽光灑落甲板,船工拿著大刷子,跪在費勁地刷洗著甲板上的血跡。

  今夏所在的狹小艙室被一股濃郁的香甜味兒溢滿,全然取代了原先的霉味。

  小桌上,粗碟內,細細長長晶瑩剔透的糖絲裹著炸得金黃的山芋塊兒,看了就叫人打心眼裡歡喜起來。今夏心花怒放,一筷子一個,滿嘴鼓囊囊,吃的正歡。

  「……晚飯我還要吃這個……說好了啊……」

  她口齒不清地朝楊岳道。

  楊岳扶著頭看著她,無奈道:「這頓還沒吃完呢,你就想著下一頓了?」

  「說明你廚藝好,小爺欣賞。」她又挾了一塊,欣賞地看著亮閃閃的金絲兒,然後一口咬下去,香甜滿口。

  正吃著,有人敲門。

  楊岳起身開了門,恭敬道:「爹爹。」

  今夏見楊程萬,也趕忙站起來,只是筷子還捨不得放下,喚道:「頭兒……吃了沒有?大楊做的拔絲山芋,您也來嘗嘗?」

  楊程萬擺擺手,坐了下來,滿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顯是有話要說。今夏筷子上還戳著塊山芋,見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艙內凳子不夠,楊岳便只得站著。

  「傷口如何?」楊程萬問她。

  「沒事,已經開始收口了。」今夏忙道,「不過這陸繹當真可惡,擺明了是給我們下馬威嘛。」

  楊程萬盯著她,皺眉道:「……既然如此,你們就該收斂些。」

  「頭兒,你怎麼還偏幫著他說話?」今夏不服,一口咬掉筷子上的山芋。

  楊岳在旁也不服道:「爹爹,昨夜裡那情形你沒瞧見,他瞧見今夏跌過去,壓根就沒停手的意思。」

  「別不知好歹了,他若存心,今夏還保得住命麼,也就是嚇唬你們。按你所說,他瞬時撤了內力,那可是極易受內傷的。今日我先告訴你們倆,對陸大人須得恭敬,不管案子怎麼查,禮數都不可缺,記住了?」

  見楊程萬如此,今夏和楊岳也沒敢再說什麼,只得點頭都應了。

  「昨夜裡的蒙面人是何來歷,看出來了嗎?」楊程萬接著問道。

  今夏邊嚼邊回想著:「身量約七尺二寸;雖然說官話,可聽得出有江南口音;那襲玄衣的料子是冰蠶絲,總之,這位爺家境殷實,頗有些來頭。他還與沙修竹說,他若入了水,陸繹便是八臂哪吒也拿他不住,可見此人水性極佳。」

  聽罷,楊程萬沉思不語。

  「爹爹,他會是誰?」楊岳低聲問,江湖上的門幫派別不少,他委實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會與沙修竹以兄弟相交。

  楊程萬不語,一徑想著什麼。

  今夏想著:「沙修竹是曾將軍的手下,說不定這蒙面人也與曾將軍有瓜葛,看他年紀也就二十出頭,那麼多半是他的父輩與曾將軍有故。」

  楊程萬仍不語。

  「曾將軍是被仇鸞所害?莫非當年,仇鸞與曾將軍有仇?」楊岳問道。

  楊程萬搖搖頭:「沒有,仇鸞此舉是受嚴嵩指使。」

  「曾將軍得罪了嚴嵩?」今夏好奇問道。

  「沒有,嚴嵩與曾銑無冤無仇,他真正想害的人並非曾銑。」

  「可他明明就是害了曾銑,」今夏一頭霧水,愈發弄不明白:「頭兒,你把我們弄糊塗了,他到底想害的人是誰?」

  「夏言。」

  楊岳知道此人:「他是在嚴嵩之前的首輔大人。」

  「你們應該知道,邊將結交近臣是什麼罪名。」楊程萬緩緩道,「仇鸞摺子上告的便是曾銑結交首輔夏言。」

  今夏與楊岳靜默了,他們自然知道。邊將結交近臣,是聖上最忌諱的事情之一,因為它意味著圖謀不軌,有犯上作亂之嫌,被按上這樣的罪名,只能說必死無疑。

  夏言,字公瑾,江西貴溪人,正德十二年進士。嘉靖七年,言調吏部,得世宗賞識。嘉靖十年,任禮部左侍郎。嘉靖十五年,擢武英殿大學士,入參機務,不久任首輔。嘉靖二十七年,被誣陷結交邊將,棄市。妻蘇流廣西,從子主事克承、從孫尚寶丞朝慶,削籍為民。言死時年六十有七。

  言起自微寒,豪邁而有俊才,縱橫駁辯,人莫能屈,雖身處宦海,仍心繫天下,胸懷萬民,然終為嚴嵩所害。

  言死,嵩禍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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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2: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當年人未識兵戈,處處青樓夜夜歌。

  花發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風多。

  淮王去後無雞犬,煬帝歸來葬綺羅。

  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

  站船緩緩停靠在揚州官驛碼頭,風已是江南的春風,帶著些許涼意,輕輕拂動衣袍髮絲上。

  今夏掮了行裝,與楊岳跟在楊程萬後頭下船。走在最前頭的自然是此行官階最高的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頭戴烏紗,身穿青綠錦繡圓領袍,袍上綉著白鷳,銀鈒花帶,腳穿皂皮靴,規規矩矩,絕對沒有半分越逾之處。

  陸繹行在其左後,仍舊是一襲飛魚服,神情淡淡地,與天色相得益彰。

  碼頭上,一早就得了信的揚州城內大小官員高高矮矮站了一堆,粗粗數過去估摸著至少有數十人。再一瞇眼,為首者所穿常服上繡孔雀,可知是三品大員。

  今夏撇撇嘴,這些人自然不是來迎她的,而是衝著劉相左和陸繹。劉相左是大理寺左寺丞,也不過五品而已,還沒有能耐讓三品大員親自到碼頭相迎。唯一能有此「殊榮」的自然就是陸繹,雖是七品錦衣衛經歷,但有個錦衣衛最高指揮使的爹,得到待遇當然不一樣。

  看著陸繹既不失禮數又不失倨傲地向揚州大小官員一一見禮,又見他朝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說了幾句什麼。按察使點了點頭,轉頭吩咐了隨行,隨行之人快步上船去,不多時便將那八口黑漆樟木箱抬了下來,又把沙修竹也押了出來。

  他究竟打算如何處置沙修竹?還有這套生辰綱?今夏想不明白,陸繹行事完全無法猜測。

  眼下看著箱子被抬走,更是想不明白,今夏捅捅楊岳,低聲道:「你說,那些箱子會搬哪裡去?」

  楊岳的心思卻完全不在此處,按老規矩接著會有頓接風宴,江南名菜甚多,官員亦是富得流油,他腦中正猜想著待會兒會請他們上哪裡吃去。

  「哪裡去?最好是七分閣,聽說揚州七分閣的菜是原先宮裡御廚所開。這時節的春筍最鮮。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江南的春筍金皮紅斑,拿肥肉放在春筍上,一同入鍋蒸,蒸好之後肥肉棄之不食,筍則飽沾肉汁,滑軟香糯,味道叫一個好……」他叨叨著。

  今夏已經渾然忘了自己之前的問題了,急道:「肥肉就丟了呀,太糟蹋東西了!」

  「那肉給你,我吃筍。」楊岳倒是很好說話。

  「不行,筍我也要吃。我記得你還說過有一種空心肉圓,中間包豬油,一蒸豬油就化了,好吃得不得了。」

  「沒錯、沒錯……」

  兩人說得直咂嘴,越說越興奮。

  而此刻,前頭的陸繹已婉言謝絕了揚州知府的宴請,表示皇命在身,不敢懈怠,希望現在就能開始調查此案。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連日暈船,面青齒白,其實也無甚胃口。

  對於此番接待陸繹,揚州知府所秉持態度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不得罪,別讓陸繹回京后告自己黑狀就成。於是,見劉相左與陸繹皆推辭,他也不勉強,送上車馬轎,又派了兩名司獄來協助他們查案,才率一眾官員離開。

  此刻的劉相左,頭暈腳浮,恨不得立即找張不會晃的床踏踏實實地躺上三天三夜才好。當陸繹與他相商時,忙表示自己願意先去查看卷宗,查驗屍首並勘探案發地點就要勞煩陸繹。陸繹倒無異議,只是為難地表示自己還需要人協助。劉相左當即慷慨表示楊程萬等三人由他任意差遣,粗活臟活都使得,不必有顧慮。

  將楊程萬喚過來,交待他們聽從陸繹的差遣后,劉相左便上了轎子。

  陸繹才施施然上了另一頂轎子。轎夫穩穩噹噹地起轎。楊程萬喚上尚在一旁竊竊私語的兩徒兒,示意他們上馬。

  「頭兒,咱們這是哪吃去?」今夏翻身上馬,興緻勃勃問道。

  「北郊。」素知這兩徒兒的本性,楊程萬直接將她話中的「吃」字忽略掉。

  楊岳思量著嘀咕:「沒聽說北郊有啥好吃的呀。」

  「沒準是新開的。」今夏喜滋滋地夾著壯碩滾圓的馬肚子,「都說江南好,你瞧瞧,連馬都喂得油光發亮。」

  北郊,草芽兒初發,嫩得像玉雕一般精緻,燕兒低飛,在空中往返穿梭。

  近無山莊,遠無村郭,今夏頗惆悵地張望四周,著實不像個吃飯的地方。她捅了捅楊岳,示意他去問問。

  「爹,我怎麼覺得這裏像亂葬崗?」楊岳挨近楊程萬,問道。

  楊程萬點頭淡淡道:「周顯已被葬在這裏,經歷大人要挖墳重新驗屍。」

  「應該有驗屍格目。」

  「經歷大人做事嚴謹,要親自驗屍。」

  「可是……眼看就到吃飯的檔口……頭兒,你該餓了吧?」

  今夏不無失望,就算沒有美酒佳肴,也不用挖墳掘屍吧,落差著實太大了些。

  楊程萬瞥了她一眼:「我不餓,你們倆最好也別餓,挖墳可是力氣活兒。」

  今夏不敢和頭兒頂嘴,扭頭又與楊岳唧唧咕咕:「你說他堂堂一個錦衣衛經歷,怎麼連個隨從都不帶,存心想使喚咱們是不是?」

  楊岳長嘆口氣:「當差這麼久,我學會兩個字,想與夏爺您共勉。」

  「哪兩個字?」

  「認命。」

  今夏聽罷,送給他一個大白眼:「小爺偏不。」

  帷轎在細雨中起伏著,陸繹閉目養神,面上神情淡然,修長的手指一直輕輕搭在轎窗邊緣,轎簾拂動,外頭的動靜聽得分明。

  直行至一株老柳樹旁,引路的司獄翻身下馬,示意轎夫停轎。他朝帷轎恭敬稟道:「經歷大人,周顯已的墳就在此處。」

  一轎夫忙撩開轎簾,另一轎夫已撐好油布傘候著,陸繹緩步出來,看了看那座新墳,一句廢話都沒有:「挖吧。」

  他沒說讓誰去挖,今夏楞了下,指望著沒準是讓本地司獄去挖。而楊程萬就已經抬腳過去,見狀,她和楊岳連忙趕上前。

  「爹,我來。」楊岳忙道。

  「頭兒,這種粗活我們來,您看著就行。」

  她從司獄手中接過鏟子,沒敢耽誤功夫,與楊岳一人一邊,一鏟子一鏟子刨下去,土屑飛濺,弄得旁人都不得不退到一丈外看著。

  能被拖到亂葬崗的,都是胡亂了事,埋得不會深,有棺木的都算是走了運,多半是裹上破席就埋上。瞧這兩人幹活模樣著實蠻得很,陸繹不得不擔心哪一鏟子下去把周顯已腦袋給鏟下半邊來,正欲開口,便聽今夏「啊」了一聲……

  「這有東西!」說話間,她已經將物件撿了起來,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好奇端詳,「是個香袋兒……」

  陸繹大步過去,伸手接過來瞧,見是個藕荷色的香袋兒,上頭用絲線綉著並蒂蓮,嬌艷動人。

  「這針線活做的還真鮮亮。」今夏探著頭嘖嘖道,「拿市面上少說也能賣兩吊錢以上。」

  「你接著挖吧,當心點,別傷著屍首。

  陸繹淡淡吩咐她,然後拿著香袋轉身走開,行到楊程萬身旁,遞給他道:「楊前輩,您看看這個香袋。」

  楊程萬躬著背,恭敬接過香袋,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又嗅了嗅。

  「聞香氣,裏面應該是蘭花瓣,像是女人用的東西……」他抬起頭來,將香袋兒遞還回去,朝陸繹道,「據我所知,周顯已此行並未帶家眷,或許是旁人遺落在此?」

  陸繹頷首,順手將香袋兒揣入袖中,這時候就聽見咚咚咚幾聲悶響,是鐵鏟撞著棺木的動靜。

  「挖著了!要撬開嗎?」今夏拄著鐵鏟喊過來,她餓得緊,巴不得能早點完事回去吃頓熱乎飯。

  陸繹仰頭看了眼天色,點頭:「撬開。」

  棺木中的周顯已葬下去已有數日,屍體必定已經開始腐爛,今夏一面在心裏抱怨著這倒霉差事,一面自懷中取了塊布巾掩口掩鼻地裹好,這才一鏟子頂在棺木蓋上。

  楊岳與她一般,也將鏟子頂上棺木蓋接縫處。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用力,棺木蓋吱吱做響,幾枚棺材釘不情不願地被硬拗了起來,棺材被頂開個豁口,一股惡臭湧出。

  儘管捂了口鼻,今夏還是被這股濃烈的屍臭熏得差點當場嘔吐出來,趕緊手腳敏捷地躍到坑外,苦著臉直皺眉,手揮來揮去的試圖儘可能驅散惡臭。

  「裡頭估計都爛了,還……還要驗嗎?」她問陸繹。

  陸繹冷漠地看著她:「當然,快打開。」

  瞥了眼不遠處的楊程萬,今夏認命地復躍入坑內,與楊岳一鏟接一鏟,將棺材釘盡數撬出,最後將棺木蓋卸到一旁……

  惡臭之中,一具身穿官服的男屍靜靜躺著,鐵青的臉仰對著陰沉沉的天空。

  今夏探頭望去,瞧見蛆蟲在屍首裸露外的手上爬動,那手已經有幾個腐爛的小洞了。

  根據她的經驗,到了這時候,屍首壓根不能動,體內全都爛了,一搬動血水就得突突往外冒,沒準胳膊腿還有眼珠子什麼的全得掉下來。於是她轉頭去看陸繹,後者居高臨下,打量著棺木內的屍首,面上看不出絲毫情緒。

  陸繹曾見過周顯已。

  三年前,在戶部,他與周顯已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周顯已任戶部給事中,正九品,雖為言官,卻是個沉默寡言的小人物,並無起眼之處。

  陸繹還記得他,是因為周顯已的靴子。

  當時是在寒冬臘月,雪後,官員們腳下的靴子或鹿皮靴或羊皮靴,再不濟也有棉靴。周顯已腳上也穿著一雙舊皮靴,邊緣卻是開了口的,估摸著滲進不少雪水,他沉默著在火盆邊烤著。

  京官窮,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大多數官員有法子撈到額外油水,窮成像周顯已這樣的倒真是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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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陸繹看著周顯已因為開始腐爛而腫脹的面容,眸光暗沉,片刻後望向楊岳,吩咐道:「把他的靴子脫下來。」

  楊岳依照命令,上前去脫屍首上的靴子,儘管他已經足夠小心翼翼,但因為屍首已經高度腐爛,靴子連著皮肉被脫下,露出森森白骨,血水咕嘟咕嘟直冒。

  今夏只覺得腸胃一陣翻騰,連忙手腳並用地爬上坑來,扯下蒙面的布巾,連著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

  「前輩,有勞了。」

  陸繹轉向楊程萬有禮道。

  「不敢,楊程萬分內事。」楊程萬忙道,一瘸一拐地行到坑邊。

  楊岳忙伸手將爹爹扶下來,又因惡臭太過,他取了布替爹爹蒙好口鼻。楊程萬皺眉道:「……把夏兒叫下來,她再這麼嬌貴就別當捕快了。」

  楊岳剛張口欲喚,就看見今夏順著坑邊溜下來,忙朝她使眼色,示意爹爹臉色不好。

  「頭兒,我是上去看看這墳頭的風水,哪嬌貴了。」

  今夏陪著笑臉嘿嘿道,用布巾蒙好口鼻,硬忍著惡臭,幫著楊程萬取出全套驗屍的銀具,在旁恭敬候著。令她頗不解的是,陸繹竟然也下到棺邊,一言不發地站在楊程萬對面,看樣子是要看楊程萬如何驗屍。

  莫非他是信不過頭兒?

  若是信不過,他大可喚錦衣衛來驗屍,為何又不帶人來?她想不明白。

  銀制小刀,銀制剪刀,銀制小鏟,銀制密梳,大小銀針數根等等,今夏按照楊程萬的吩咐,一樣一樣遞過去。楊程萬捲起衣袖,有條不紊地從髮絲開始,再到檢查口腔、剖開腹部、查驗屍首內臟,一一驗過。

  屍臭幾乎快要將今夏熏昏過去,腸胃翻湧,但腳始終不敢挪動半步,老老實實地釘在原地。楊岳也是如此,接遞工具,不時擔憂地看著爹爹的那條傷腿,恐它不能久站。

  天色愈來愈陰沉,風再捲過時,已有細雨紛紛而至,撲在衣袍髮絲之上。

  楊程萬的傷腿是舊疾,若是被雨淋濕受了寒氣,疼起來便是十天半月也不得好,今夏擔憂地看向楊岳。楊岳顯然也是擔心,再看驗屍已經接近結束,忍不住開口道:「爹爹,我來吧,您歇會兒。」

  楊程萬沒理會他,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繼續驗屍。

  今夏轉頭望向陸繹,期盼他能說句話,但後者目不轉睛地看著楊程萬的每一個動作,半邊衣袍被雨濡濕都未理會。她佯作假咳,咳咳咳了半晌,陸繹連瞥都未瞥她一眼,卻被楊程萬側頭瞪了一眼,只得收聲。

  「頭兒就是老實,由著這廝擺弄欺負。」今夏暗自惱怒,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稍稍側了身子,盡量地替楊程萬擋些風雨。

  如此又過了近半個時辰,楊程萬連最後靴底也查驗過,方才放下最後一件銀鉗,朝陸繹有禮道:「大人,已查驗完畢。」

  陸繹頷首,有禮道:「前輩辛苦。」

  傷腿耐不得久站,此刻鬆懈下來,楊程萬身體微微一晃,楊岳趕忙上前扶住,將他攙托上來歇息,取了水囊給爹爹喝。此時的楊程萬,疲態倍顯,兩鬢花白,傷腿盡量平伸。楊岳蹲在旁邊,手法輕柔且熟稔地替他按揉著。

  「此地筆墨不便,我回去後便把驗屍格目呈給大人。」楊程萬見陸繹朝他行來,連忙就要起身,被陸繹按住肩膀,只得又坐了下來。

  「不急……前輩的腿,是何時受的傷?」

  聞言,楊程萬有點訝異,他以為陸炳已經將此事告訴過陸繹。

  陸繹留意到了楊程萬的神情,撩袍半蹲下身體,平視楊程萬問道:「前輩?」

  楊程萬笑得風輕雲淡,道:「我已經算走運的人,進了詔獄,還能活著出來,傷條腿就不能算件事兒。」

  棺木那邊,今夏責無旁貸地負責收尾,將屍首衣著復整理好,復蓋上棺木蓋,因沒有沒趁手的傢伙事兒,她便在地上尋了塊青石塊,一下一下地把棺材釘又全都釘了回去,這才躍上坑來,操起鐵鏟把土再給填回去。

  楊程萬進過詔獄?他犯了何事?

  陸繹微怔,爹爹並未提過此事,只說楊程萬在一次任務中受了極為嚴重的傷,從此退出了錦衣衛。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陸繹沉吟片刻,剛想開口,就聽見一人連蹦帶跳竄過來……

  「都完事了!頭兒,咱們哪吃去?」今夏劈劈啪啪地拍著手上的灰土,可憐兮兮道。

  這個小徒兒平素就餓得特別快,再說眼下確是過了飯點快一個時辰,怨不得她喊餓,楊程萬暗嘆口氣,由楊岳扶著站起來,朝今夏道:「急什麼,聽經歷大人的吩咐。」

  今夏看向陸繹,嘿嘿乾笑道:「其實我就是在為經歷大人考慮,大人肯定餓了吧?」

  「還好。」

  陸繹淡淡道。

  今夏貌似恭順地低垂下頭,在心中腹誹道:「你整個人就是冰做的,哪裡還用得著吃東西。」

  陸繹招手喚來司獄,問道:「附近可有用飯的地方?不必講究,能裹腹就行。」

  司獄忙道:「往南不到一里地有個渡口,那裡往來船隻多,飯莊也有幾家,只是……」

  「怎麼?」

  「那處渡口不是官家渡口,往來都是販夫走卒,嘈雜了些,飯菜恐怕也粗糙。」

  「用飯而已,無妨。」

  果然往南行了不到一里地,還未到渡口便可聞人聲嘈雜,加上馬蹄聲、車輪聲作響,熱鬧如集市,與一里之外荒涼寂靜的亂葬崗實在是天壤之別。再往前行,渡口已在眼前,而不遠處便是一大片蘆葦盪,斜風細雨中,葦桿擺動,起伏如波浪一般。

  今夏騎在馬上,極目望去,竟是看不到蘆葦盪的邊際,暗自嘆道此地官役的差事必是不好當,若是賊人往這蘆葦盪裡頭一鑽,幾天幾夜不出來,豈不是把人愁煞了。

  雖過了飯點,但幾處飯莊仍可見炊煙裊裊,司獄撿了處看上去還算乾淨的飯莊,領眾人進去。

  陸繹揀了張桌子坐下。

  「我們只是差役,不敢與大人同桌用飯,還是到旁桌去坐。」楊程萬恭敬道。

  「出來查案,不必拘泥小節,前輩快請坐。」陸繹伸手相請。

  待楊程萬坐下,楊岳與今夏才敢落坐。

  「問他們有沒有空心肉圓,就是裡面裹豬油的那種……」司獄剛把店小二喚過來,今夏就在旁興緻勃勃地插口道。

  剛驗過一具腐爛過半的屍體,難得她還能有這麼好的胃口,陸繹瞥了她一眼。

  「頭兒,您想吃什麼?大楊說江南有種什麼什麼筍,和肥肉一塊兒燉,味道特別好,您肯定喜歡吃,」今夏轉頭去問楊岳,「叫什麼筍來著?」

  楊岳不理她,朝楊程萬道:「爹爹,我去升個火盆來給您烤烤腿。」他擔心爹爹的傷腿被寒氣入侵,又該整夜整夜睡不安穩。

  店小二動作很麻利,一會兒功夫就把飯菜都擺了上來,燉羊肉、魚頭燉豆腐、紅煨肉,確是談不上精緻,但是濃汁重醬香氣撲鼻。

  澆了點魚汁在米飯中,今夏緊扒拉了幾口飯,挑眉瞥見陸繹貌似無甚胃口,悄悄捅了捅旁邊楊岳,示意他看。

  「剛驗過屍,還是爛了半截的,也就你還能有這麼好胃口。」楊岳低聲挪揄她。

  「你和頭兒也沒事啊。」今夏暗瞥陸繹,頑心大起,故意略略提高嗓門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夏天,城南的那所老房子,人死在裡頭一個多月沒人知道,蛆蟲多得都爬到屋子外面。這次和那回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楊程萬抬頭望了今夏一眼,今夏嘻嘻笑道:「頭兒你還記得吧,那具屍體連仵作都不肯驗,最後是您親自驗的,您讓我和大楊把蛆蟲都挑出來,我們挑了整整兩個時辰,事後三天都吃不下飯。」

  陸繹面無表情仍在吃飯,而旁邊的司獄已經有點聽不下去了。

  「那蛆蟲泡在血水裡,個個白白胖胖,拱來拱去,看上去就像……」今夏頓了下,然後指著米飯驚喜道,「就像這泡了湯汁的白米飯。大楊,咱們那時候挑出來的蛆蟲估計四、五個人吃都夠了。」

  估摸著這話實在太狠,桌面上諸人都停了筷,連楊程萬楊岳都不例外。

  周司獄剛扒了口飯,此刻僵望著自己眼前的魚汁泡飯,實在沒有胃口再繼續用飯,臉色難看地緩緩放下筷子,朝陸繹尷尬道:「經歷大人請慢用,我去看看馬的草料夠不夠。」說罷便起身告退。

  勉強喝了兩口鮮魚湯,陸繹看著那碗白米飯,片刻之後,輕嘆口氣,撂筷起身,不忘對楊程萬有禮道:「前輩請慢用。」

  生怕忍不住唇邊的笑意,今夏連忙深埋下頭,做專註吃飯狀,眼角餘光瞥見陸繹已行到飯莊之外去,方才復抬起頭來,迎接她的便是楊岳一記大白眼。

  「看我做什麼,吃飯吃飯……」她笑嘻嘻道。

  「你還吃得下?」楊岳沒好氣道,十分尊重食物的他,最厭這種倒胃口的事情。

  今夏低首望了眼米飯,魚汁濃稠,米飯浸在其中,黏黏糊糊,再想起自己方才的話,她遲疑片刻,終於也覺得難以下咽。

  一桌子的人,就剩下楊程萬依然如故,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吃飯。

  「我就是想噁心噁心他,」今夏只好解釋道,「你想想他在船上怎麼對咱們的,差點要了我的命啊!」脖子上的傷雖早已結痂,只是心中那口氣難平。

  「殺敵一千,自損三千。」楊岳搖頭,他指的是周司獄、他和今夏三人。

  「誤傷誤傷……」今夏嘿嘿笑道,「下次不會了。」

  楊程萬挾了一筷子菜,搖著頭淡淡道:「幾句話就弄得吃不下飯,早知道在京城,就該讓你們一日三餐都跟著仵作一塊吃。」

  今夏吐吐舌頭:「我去找店小二,看有沒有包子吃。」

  她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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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飯莊之外,陸繹貌似不在意地打量這渡口來來往往的人。此處渡口往來船隻不少,載貨卸貨卻是有條不紊,各色人等彼此間似乎還甚是熟悉……

  「大人,此地是烏安幫的地盤,揚州城的民間漕運有一大半都在烏安幫的控制下。」周司獄行到近旁,也望著往來搬貨的人,「他們人多,勢力也大,不過倒還算守規矩。」

  烏安幫,陸繹雖久居京城,卻也曾聽說過這個幫派:「聽說幫主姓謝,使得一手好單刀。」

  「對,幫主謝百里,江湖上人稱謝單刀,從江寧到蘇州的漕運他都插了一腳,江浙兩省的大幫小寨也都賣他面子。近年來,他年歲漸大,不怎麼見出來,此地幫中事務都是兩位堂主在打理。」

  「兩位堂主?」

  「青龍堂主和朱雀堂主,還有白虎堂主在江寧,玄武堂主在蘇州。」

  陸繹點頭,淡淡問道:「烏安幫與官府可有牽扯?」

  「這個……」周司獄似頗有些為難,「卑職可不敢亂說,不過這次周顯已的十萬兩修河款就是請烏安幫押送至揚州的。」

  陸繹一怔,迅速轉頭望向周司獄:「修河款由烏安幫押送?這不合規矩吧。」

  「是不合規矩,不過銀子一兩不少的入了庫,也就沒人追究此事。」

  正說著,泥濘的道路那頭又來了幾匹馬,為首一人水墨披風,月白綾裙,竟是位女子。帷帽長紗及腰,看不清面貌,僅能看見她腰間懸著一柄樸實無華的刀。這女子所過之處,周遭人紛紛放下手中事宜,向她拱手行禮,甚是恭敬。

  「此人便是烏安幫的朱雀堂主,上官曦,聽說師從武當,一手雙刀使得出神入化。」周司獄靠過來,壓低聲音道,「莫看她是個女子,可是個硬茬,三年前獨自一人便挑了江寧董家水寨,將水寨併入烏安幫。」

  與此同時,上官曦也看見了陸繹,在一片鴉青、佛頭青、淺雲盡黯然的色彩中,他那襲大紅飛魚服打眼之極,實在很難令人不注意到。

  她的眸光略略一沉,轉頭問旁側的人:「怎麼會有錦衣衛到此地?誰惹了事嗎?」後半截話語氣已有些重。

  「……應該沒有。屬下馬上去問問。」隨從飛躍下馬,詢問過後回稟道,「他們來飯莊吃飯,並沒有任何異常舉動。」

  「如此。」

  上官曦的眸子隔著帷帽的輕紗,打量這陸繹,同時也留意到了飯莊內今夏等人,她翻身下馬,徑直朝著這方向行來。

  「頭兒,好像有點不對勁兒,我出去看看。」

  今夏敏銳地察覺到外頭比之前靜了許多,叼著包子竄出去,正看見上官曦走過來,周遭販夫走卒無不摒氣噤聲……

  「上官堂主,好久不見,近來可好?」周司獄絲毫不敢怠慢,趕忙邁步上前拱手相迎,笑得一團和氣。

  上官曦亦拱手含笑道:「我們跑江湖的,承官爺大量,肯賞口飯吃,有片瓦遮頂便是好日子了。」

  「老幫主身子骨可還好?我原該去府上問安才對,只是公務繁忙,實在脫不得身。」

  「承司獄大人惦記著,我一定轉告幫主。」上官曦目光投向陸繹,輕柔道,「這位官爺眼生得很……」

  周司獄忙道:「我來引見,這位是從京城來的錦衣衛經歷大人,陸繹陸經歷……大人,上官曦,烏安幫朱雀堂堂主。」

  陸繹目光銳利地打量著輕紗下的面容,片刻之後方才拱手道:「久仰。」

  沾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的光,陸繹官職雖不高,名頭倒是很大,上官曦自然也聽說過他,當下微笑道:「久聞陸經歷文武雙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知此番到江南有何公幹?」

  「陸經歷此番是為周顯已一案而來,那十萬兩修河款至今下落不明,著實令我等憂心得很。」陸繹還未開口,周司獄便搶著替他答道。

  既然話說到此處,陸繹便直接問道:「聽說,是貴幫將修河款押送至揚州的?」

  「不錯,是鄙幫負責押送,不過銀兩已經清點入庫,交接完畢。」說到此處,上官曦伸手撩開帷帽上的輕紗,露出姣好的面容,雙目點漆般注視著陸繹,嘴角微微上揚,透著掩不住的傲然,「陸經歷不會是在疑心我等吧?」

  見陸繹笑而不語,周司獄生怕兩方衝突,連聲道:「當然不會、當然不會……」

  此時,站在陸繹後頭的今夏總算窺見上官曦的模樣,笑嘻嘻地插口讚道:「姐姐你生得這般好模樣,還會耍雙刀,真是才貌雙全!」

  雖然不知道她是誰,上官曦還是朝她微微一笑,氣氛也為之緩和。

  「尚有幫務在身,恕我不能相陪了。」她看向陸繹,笑得溫婉,「希望經歷大人早破此案,還我等草民一個清平天下。告辭!」

  利落地轉身,她行向渡口,輕紗在細雨中翩然。陸繹望著她的背影,自然聽得出她語氣中的嘲諷之意,他淡淡一笑,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微側了頭去瞧方才添亂的今夏,而後者早已連蹦帶竄回到楊程萬桌旁。

  「頭兒,你也看見了那位上官堂主了吧?」今夏歪著頭,透著飯莊的竹窗,不無羨慕地望著上官曦背影,嘆道:「早知道我就不該當什麼捕快,也弄個什麼堂主噹噹,真威風!」

  楊程萬搖頭:「她能單挑江寧董家水寨,你行嗎?」

  「這麼厲害!還真看不出來。」今夏結舌。

  楊岳笑道:「你可以以『德』服人。」

  「小爺德才兼備,你不服啊!」今夏緊戳楊岳腰眼,可惜楊岳天生不怕癢,怎麼戳都是一臉泰然,著實無趣,「大楊,你比我強點,眸正神清的,沒準人家能看上你,要不你留在江南做個入贅女婿?」

  「那怎麼行,我老婆可不能這麼大氣派。」楊岳直搖頭,「我想要個溫柔賢惠,還得能幹活,我做飯的時候她來燒火……」

  「你做飯,她燒火,到時候我就只要坐桌邊等吃就行。」今夏連連點頭,笑瞇了眼,「美得很!美得很!」

  楊岳斜睇她,嫌棄道:「……這裡頭怎麼還有你啊?!」

  「見色忘義了吧,你娶了媳婦,我還不能上你家蹭頓飯了。」今夏白他一眼,接著吃包子,「……羊肉餡的,這餡鼓搗得真嫩,比大楊做的包子強。頭兒,你嘗一個……」

  說話間,她的眼睛不經意掠過竹窗,忽然定住——

  窗外,與飯莊隔著薄薄的雨霧,碼頭上停靠著一艘頗大的夜航船,船頭插著烏安幫的魚鷹旗,頗為顯眼。

  上官曦就站在舢板上,還有個絡腮鬍男子,比她高出一頭,身材頗魁梧厚實。兩人面對面說著什麼。

  半個包子尚叼住嘴裏,今夏連嚼都忘了,遙遙地盯著那個絡腮鬍,一臉的若有所思。

  絡腮鬍子顯然與上官曦十分熟絡,話說到一半,竟然伸手把她的帷帽摘下來,在手中拋著玩,上官曦也不氣不惱。

  楊岳循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還羨慕人家呢?」

  「噓,別吵。」今夏略回過神來,嚼了幾下包子,雙目卻仍舊盯著……

  在上官曦幾句話之後,絡腮鬍子朝飯莊方向轉過來,遙遙望著,下巴微微上抬,竟然徑直就朝著這邊行過來。

  「我以前覺得那身捕快服就夠遭人恨的,現在發現錦衣衛飛魚服比咱們還拉仇恨。大楊,你就不覺得那滿臉鬍子的人特眼熟嗎?」今夏努努嘴。

  楊岳瞇眼細看:「……大高個,絡腮鬍,有點像京城東頭糕點鋪子的大掌案。」

  「你什麼眼神!」今夏嫌棄道。

  此時,絡腮鬍子已經大步行到飯莊前,徑直站到了陸繹面前,語氣不善道:「京城來的錦衣衛經歷,是吧?」

  陸繹不答,轉頭看了周司獄一眼,意思很明白:此人是誰?

  周司獄卻也從未見過此人,一時間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

  「修河款,我幫可是一紋不少的送至銀庫。現下你們自己丟了銀子,難不成想推到我幫頭上?」絡腮鬍子氣勢極盛,連坐在裡頭的楊程萬都停筷側身望過來。

  「少幫主!」上官曦隨後而至,低聲道,「少幫主不必動怒,他們大概只是循例問問,別無他意。」

  少幫主!他竟然是烏安幫少幫主。

  今夏不可思議地盯著絡腮鬍子。

  陸繹微怔片刻,很快恢復如常,微微笑道:「原來是烏安幫少幫主,失敬失敬。」

  「少來這套,爺不喜歡和你們官家打交道!」絡腮鬍似對陸繹有股莫名的怒氣,每字每句都像鐵鎚子砸石板上,硬梆梆的。

  陸繹臉上不見絲毫氣惱,溫和問道:「既然不喜與官家打交道,為何要替周顯已押送修河款?」

  「爺的事用得著向你交代嗎!」絡腮鬍直嚷嚷道,十足蠻橫模樣。

  「……少幫主,」上官曦顯然不願意他與官家起衝突,又需給足少幫主顏面,「陸經歷初來乍到,想必有些誤會,此事稍後我會請趙通判……」

  她話未說完,絡腮鬍將大手一擋,制止她再說下去,又粗又黑的眉毛高高挑起:「他都闖到咱們地頭上來了,還叫誤會!」

  「真是誤會、誤會……」周司獄連忙解釋道,「我們原是去亂葬崗勘察屍首,因過了飯點,就近過來用飯的。」

  絡腮鬍卻是全然沒把周司獄放在眼中,只死盯著陸繹一人:「只怕是假借用飯之名,實則想查探我幫吧!」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周司獄急得舌頭都快打結了,「這事、這事都怪我。」他不明白這位少幫主究竟是打哪裡冒出來的,又為何偏要和他們過不去,眼看周圍幫眾越圍越多,只怕是想到安然脫身都不易。

  上官曦也不明白,為何非要和陸繹過不去,他是少幫主,當眾又不好駁他的面子。她秀眉顰起,婉言道:「少幫主,理字在咱們這邊,有什麼誤會,進屋去煮壺茶,不愁說不清楚。」

  「哼,我跟他有交情嗎,喝不下。」絡腮鬍乾脆道,直盯著陸繹,「這事兒怎麼了?你痛快給句話!」

  陸繹淡淡道:「少幫主想聽什麼話?」

  「爺想聽什麼你就說什麼?」絡腮鬍眉毛挑得高高的,眼中滿是嘲弄,「我讓你叫兩聲給爺聽聽你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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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3:3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老四!」上官曦終於出言喝住他,畢竟得罪錦衣衛不是好玩的,更何況是陸繹。

  與此同時,楊程萬一瘸一拐地自飯莊中走出來,一直走到絡腮鬍跟前,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你,是小霄吧?」

  絡腮鬍呆愣住,莫名其妙地盯著眼前的老頭。

  「你小時候長得像你娘,現下留著鬍子,倒和你爹像得很,」楊程萬笑著,「你爹爹身子骨還好嗎?」

  絡腮鬍,即謝百里的兒子謝霄,一頭霧水地看著他:「你,你怎麼知道我長得像我娘?」

  「前輩,您是?」

  上官曦也忍不住問道。

  楊程萬溫顏道:「我姓楊,你爹還是鏢師的時候就認得他,你們大概已經不記我了。」

  「你是楊叔……替爹爹找回玉佛的楊叔吧!」謝霄再看楊程萬的腿,恍然大悟,鄭重施禮:「請恕侄兒失禮,我記得爹爹曾經帶我去京城拜望過您。小時候常聽爹說起,當年多虧了您,否則爹爹性命不保。楊叔,請受小侄一拜!」

  他身為少幫主,這一拜不要緊,連著旁邊的上官曦,還有周遭的幫眾全都齊刷刷地朝楊程萬施禮。

  陸繹在心中默默思量:不知那玉佛是何事故,楊程萬又是如何救了謝百里,使得謝霄竟會對他如此尊敬?此事是在楊程萬任錦衣衛時候的事?還是他入了六扇門之後的事?

  揚州城內,官驛,後廚。

  一朵朵玉蘭花、梔子花還有玉簪花,花瓣被一片一片撕下,裹上調了甘草水的麵糊,放入油中微炸,最後置於竹盤中,是一道清香沁鼻,酥脆可口的小點。

  另一邊爐子上的明前茶也已煮好,咕嘟咕嘟冒著魚眼水泡。

  楊岳取了托盤,將茶壺與小點放入,端到官驛後院。後院亭中,陸繹正在看楊程萬剛剛寫完的驗屍格目;楊程萬坐在旁候著;而今夏在旁自顧擺弄著那個撿回來的香囊,拿了柄小刀將香囊的線挑開,將它從裡到外翻了個朝天。

  她聞到香味,一躍而起,看盤中金燦燦的,喜道:「這麼快就做好了!」

  「爹爹,經歷大人請用。」楊岳邊說邊踹了一腳今夏,「……小爺,燒火都找不著你人,快倒茶!」

  「莫忘了這些花一多半是我幫著你採的。」今夏回踹過去,這才幫著他給諸人斟茶。

  他們自城郊回來的路上,楊岳見路兩邊開了好些花,嬌嫩白皙,芬芳沁人,便拖著今夏摘了許多,回來做酥炸小點。

  陸繹看畢驗屍格目,舉筷嘗了一片,入口酥脆,細嚼則滿口餘香,微笑道:「令郎好心思,前輩好福氣啊!」

  楊程萬接過今夏遞過來的茶盅:「犬子就好這些不務正業的事,讓大人見笑了……夏兒,說說香囊吧,有線索嗎?」

  「嗯、嗯……」今夏眼巴巴地看了眼酥炸花瓣,只得復坐下來,拿起香囊,正色道:「這香囊針腳細密,針法用到平繡、彩繡、雕繡,其中以雕繡難度最大,也最別緻,其人必定是精於女工。拆開來後,內中除了蘭花瓣,還有這個!」

  一小縷用紅線細細繞好的青絲,拈在她的指尖。

  「上面所用的髮油加了青黛,有染髮之效,這位姑娘,我是說九成是個姑娘家……」她頓了下,頗有些惆悵之意,「恐怕是有恙在身,又不願別人看出來。至於這面料,是丁娘子布,本就出自江南,不稀奇。」

  「這香囊會不會是旁人遺落的?」楊岳問道,「只不過正巧被我們撿到。」

  「從色澤上看,香囊埋入土中不會超過五日;若是之前也下過雨的話,就不會超過三日,而周顯已是在七日前下葬的。更何況,周顯已屍身上所穿的中衣,恰好也是藕荷色丁娘子布,針腳我看了,和這香囊出自同一人之手。」今夏歪著頭,多讚了一句,「……這姑娘的繡工真是不錯,衣裳做得也好。」

  「說不定長得也不錯,」楊岳自飲了口茶:「所以周顯已故意不帶家眷。」

  楊程萬吩咐道:「你們多留意著,一定要找出此人。與周顯已關係如此親近,她身上應該會有線索。」

  「知道了。」

  今夏忙不迭地應了,舉筷去挾酥炸花瓣,連丟了好幾瓣入口。

  陸繹探身取過那一小縷髮絲,細看,髮絲細而泛黃,髮梢多有分叉,確是可以推測其主人身體不太好。他瞥了正大吃大嚼的今夏一眼,驗屍時只覺她百般不情願,未想到連屍首衣著她也觀察地如此詳盡。

  「前輩,恕言淵冒昧,還有一事相詢。」陸繹道。

  「經歷大人請說。」

  「不知前輩與烏安幫幫主謝百里有何淵源?謝霄為何對前輩行此大禮?」

  陸繹尚記得今日那幕,謝霄那等桀驁不馴之人,竟然肯對楊程萬單膝下跪,想必楊程萬對謝家有什麼大恩情。

  楊程萬微微一笑道:「二十多年前,謝百里還只是個小鏢師,替人押送一尊玉佛。那尊玉佛價值不菲,卻不想在京城丟失。當時也是機緣巧合,正好讓我尋回了玉佛,算是解了他的急。」

  「二十多年前……」陸繹接著問道,「前輩當時還是錦衣衛吧?」

  楊程萬頷首,旁邊的今夏和楊岳卻都吃了一驚。

  「頭兒,你還當過錦衣衛呢?那怎麼現下……」

  「爹,你……」

  手微微抬,楊程萬制止兩人再問下去,簡潔道:「閉嘴!」

  兩人只得同時噤聲。

  說實話,陸繹也是有些訝異,他之前並未料到竟然連楊岳都不知道。這位前錦衣衛千百戶,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似乎想將這段往事徹底塵封,從此不願再提起。

  「前輩這些年在京城……謝百里難道不知?」

  謝百里已是一幫之首,而烏安幫在江南一帶頗有聲勢,若知道楊程萬落魄,按理說不會不伸出援手。

  楊程萬淡淡一笑:「他倒是曾相邀過,只是我吃慣了北邊的米麵,不願意動挪。」

  聞言,今夏與楊岳相互交換了下眼神,仍舊沒敢說話。

  想來他自是有他的骨氣,不願投奔謝百里,陸繹便未再問下去,轉開話題道:「此番周顯已請烏安幫來押送修河款,不知用意何在?接下來,少不得要與他們打交道,只是那位少幫主的脾氣著實躁了些,前輩對他可有了解?」

  「我與他們見面甚少,談不上了解。我只聽說三年前,謝百里原是想在謝霄大婚之後就讓他接任幫主之位,可謝霄卻不知為何在大婚前離家出走,把謝百里氣得不輕。」

  「他和誰大婚?」今夏好奇問道。

  「就是今日你們看見的那位上官堂主,上官曦。」楊程萬接著道,「她爹上官元龍與謝百里是拜把兄弟,見她與謝霄師出同門,青梅竹馬,就給兩人訂了親。謝霄離家出走之後,上官曦親自向謝百里退了婚,有人說是她退婚是為了不讓謝霄擔上逃婚的名聲,也有人說她早就另有意中人。」

  「三年前……」陸繹回想起周司獄的話,「就是她挑了江寧董家水寨那年。」

  「挑了董家水寨是退婚後的事兒,再後來她就接任朱雀堂主了。」

  今夏托著腮回想:「我瞧她對謝霄是夠好的,一口一個少幫主。對了,她發急的時候怎麼還管他叫『老四』?」

  「他倆師出同門,論排輩,謝霄排行老四,她是他的二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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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3: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蘆葦盪,浩浩渺渺,小小的青黑的水鳥穿行在細雨中,時而高飛,時而一猛子扎入其間,來來回回忙碌地為窩中的雛鳥餵食。

  「我不,我不回去!」

  一個聲音高聲嚷嚷,驚飛了原本停歇在船蓬的水鳥。

  船艙內,上官曦頗無奈地看著謝霄:「你不回去,這個忙,我就幫不上你。」

  「姐,你……你這也太不仗義了。」

  「不是我不仗義,這事得老爺子點頭才能辦,我做不了主。」

  謝霄狐疑地將她瞧著:「你是堂主,這點事兒會做不了主?……你不是在誆我吧?」

  「你這也叫這點事兒,錦衣衛是好惹得嗎?」上官曦搖著頭地斟了杯茶,朝他推過去,「老爺子年前就放下話了,與官家井水不犯河水。」

  謝霄楞了片刻,端過茶水一飲而盡,粗聲粗氣道:「算了,我自己去辦。總之,人我一定要救出來。」

  上官曦平和道:「裡頭的部署你完全不清楚,現下身上還有傷,如何辦得了?」

  「我……」謝霄煩惱地甩了甩頭,「總是有法子的。」

  雨落在船篷上的聲音漸漸大起來,又急又密。上官曦靜靜地側頭聽著,過了半晌,輕聲道:「自去年冬天起,老爺子身子就不大好……」

  聞言,謝霄疾抬眼盯住她,她的雙目中淡淡的擔憂顯而易見。

  「不可能,我一直打聽著呢,沒聽說他病了。」

  「老爺子要強,在外頭怎麼會顯露一絲半點。」上官曦輕嘆了口氣,「你回來,接不接任幫主,咱們可以再商量。老爺子,他年紀大了,能有幾個三年這樣等著。」

  濃眉緊皺,謝霄煩躁地撓著頭,也不答話。

  上官曦也不催他,也不再勸,聽著雨聲一徑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直過了好半晌,謝霄狠狠起身:「行!我跟你回去!隨他要殺要剮,老子都認了!」

  見他終於應承,上官曦也起身,含笑道:「走吧,去之前你還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把鬍子都颳了,再換身衣裳。你手長腳長,成衣鋪肯定沒有現成的,還得再改。」

  「你這是讓我相親啊還是見我爹啊?」

  掌燈時分,雨不知何時已停了。

  揚州知府設宴為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和錦衣衛經歷陸繹洗塵,傍晚便有官轎來接二人。此番陸繹倒未再推辭,欣然前往。

  這位陰魂不散的瘟神總算能讓人消停會兒了!

  今夏貓在樓上窗縫後,看著轎子行遠,這才輕舒雙臂推開窗子,雨後的夜風清涼舒爽,帶著淡淡花香,著實令人心情舒暢。

  「頭兒!還有件事,姓陸的在這裏我沒敢說。」她轉向楊程萬,「烏安幫的少幫主就是那晚挾持我的蒙面人。」

  「什麼……是他!」

  楊程萬面色驟然凝重。

  聽今夏這麼說,楊岳再一回想,也連連點頭:「個頭是挺像,大高個,手長腳長。」

  「你不是說長得像京城裡頭哪家的大掌案嗎?」今夏故意笑他。

  「去去去!」

  楊程萬沉著臉看今夏:「那晚他矇著臉,你能確定是他?」

  「身量個頭,說話口音,還有,他左眉梢有個不顯眼的小疤。」今夏十分肯定,「除非他有個雙胞胎兄弟,還得眉梢也撞到一模一樣的地方。」

  聞言,楊程萬沉默半晌,起身朝他們倆道:「走,我們去一趟烏安幫。」

  「去烏安幫作什麼?」今夏奇道。

  「拜碼頭。」

  楊程萬踉蹌了下,楊岳連忙伸手扶住他:「爹,你的腿疾是不是又犯了?」

  「不礙事。」楊程萬撐起身子,「我們馬上就得去,此事萬不能拖。」

  今夏與楊岳皆不解。

  「你能認出來,陸繹多半也能認出來;再加上押送修河款一事,陸繹大概很快就會去找烏安幫的麻煩了。謝百里與我相交一場,我得去知會他一聲。」

  「謝霄在陸繹身上吃這麼大虧,估摸著謝百里早就知道了,哪裡還用得著我們去知會。」今夏摸著脖頸上的薄痂,不以為然道。

  「他父子倆罅隙頗深,再說當晚謝霄還矇著面,此事他未必會讓謝百里知曉。」楊程萬疲倦地皺起眉頭,「終歸還需走一遭,他知道便罷了,若不知道,也讓他有所防範。」

  「爹,可是此事萬一讓陸繹得知,會不會找我們的麻煩?」楊岳不放心道。

  今夏連連點頭:「就是,那瘟神可不是省油的燈,陰起人來忒狠。」

  「我探訪故友而已,他尋不出錯處,便是……」楊程萬頓了下,沒再說下去,一瘸一拐往外行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今夏與楊岳費解地對視一眼,連忙雙雙追著楊程萬出去。

  青蓮緯羅直身,如意玉絛鉤,白綾襪,皂皮靴。

  靴子纖塵不染,綾襪皓白如雪,加上價值不菲的玉絛鉤,和那襲嶄嶄新的直身衣袍,最後還有一張刮得乾乾淨淨不留半點鬍茬的臉,若非他身旁還有個上官曦,今夏簡直認不出眼前這個剛剛下轎的人就是謝霄。

  沒想到在謝宅門口又遇見他們,謝霄也是一怔,繼而暗鬆口氣,有外客在場也好,隨即上前見禮道:「楊叔!怎得不進去?」

  楊程萬含笑道:「家人已去通報,讓我等稍侯片刻。」

  「豈有此理,怎能讓楊叔站在門外等候,」謝霄眉毛豎起,不滿道,「待我來教訓他們!」

  楊程萬忙道:「賢侄莫急,我初次登門,原該如此,不能怪他們。」

  今夏笑吟吟在旁插口道:「少幫主換了這身裝扮,真是神采斐然,我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粗聽她的話,謝霄不以為然,只道她指得是自己這身嶄新行頭;略略一怔之後,又發覺她話中有話,目光警惕地移過去,正對上今夏似笑非笑的雙目——

  不會,那日是在夜裡,自己又矇著臉,她應該不可能認出來。

  謝霄心中暗想,心中卻不免忐忑,忍不住多瞥她幾眼。

  上官曦在旁,察覺他的異常,目光也落到今夏身上。謝霄好面子,向她也只是大概地說了下自己上船沒救成沙修竹還受了傷,至於挾持了今夏等等細節,他壓根就沒提。故而,她一時不明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

  門內的腳步聲漸近,而後黑漆大門豁然大開,一名披著沉香叢紵絲貂鼠氅衣的長鬚老者大步迎出來,直奔向楊程萬,聲如洪鐘:「楊兄啊楊兄!等了這些年,你總算是肯來了!」

  楊程萬含笑拱手施禮。

  謝百里上上下下地將他打量了一遍,皺眉道:「當年我邀你來江南,你不肯。我只道你還想東山再起,可你現在……你這是何苦呢。」

  楊程萬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這是我兒子,還有這個女娃兒,楊岳和今夏,有案子都是他們倆在辦。」

  今夏和楊岳連忙規規矩矩地向謝百里施禮。

  「你兒子……」謝百里伸手用力拍了拍楊岳厚實的肩膀,「一晃十幾年,都這麼大了,該和我兒子一般高吧……」他頓了頓,沒再往下說。

  「爹。」謝霄在他身後輕聲道。

  聞聲,謝百里的背脊陡然僵直,一動不動。

  謝霄尷尬地杵著,爹爹的反應,讓他弄不清究竟是沒看見他還是壓根就不想看見他?

  上官曦輕輕捅了捅謝霄,謝霄只得再喚一聲:「爹,我……回來了。」

  謝百里這才緩緩轉過身來,臉上極力保持著平靜,卻難以控制粗重的呼吸,他盯著謝霄,久久說不出話來,似乎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難以自制。

  三年了,足足三年,爺倆沒見過一面。

  儘管謝霄也曾回過揚州,謝百里也有他的訊息,可這兩父子都是生性倔強之人,謝霄不肯服軟,謝百里便生生忍住,硬是對他不理不睬。

  「……沒看見我有貴客在這裏嗎?還不快過來見禮。」良久之後,他終於開口道,轉向楊程萬勉強笑道,「你瞧瞧,這孩子打小就沒規矩……」

  話未說完,聲音已有些哽咽,雙目不受制地渾濁起來。

  楊程萬哈哈一笑,拍了謝百里肩膀:「他就該這樣,像你!你若規規矩矩的,哪裡打得下這份家業來!」

  謝百里略定了心神,又望向今夏,遲疑道:「這個女娃娃,就是……就是……」

  「你不記得了?」楊程萬笑道,「她和霄兒打架,一塊兒掉到河裡,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

  謝百里哈哈大笑。

  「他奶奶的,竟然是你!」恍然大悟的謝霄指著她大叫一聲。

  今夏驚訝之餘也不甘示弱:「你大爺的,怎麼會是你!」

  「咳!」

  楊程萬掩口重重咳了聲,示意今夏要有姑娘家模樣。

  謝百里笑得愈發開懷:「你看看,這些孩子還跟以前一樣,見面一點不生疏。走走走,咱們都進屋去。」

  他拍著楊程萬肩膀往裡頭走。

  今夏和謝霄兩人猶在大眼瞪小眼。

  論起兩人淵源,要追溯到十多年前了。

  謝霄尚在幼年,隨父親走了趟京城,那時節是臘月,雪下得正緊。他在楊叔家的堂屋前看見一個雪白粉嫩的圓球,伸手想揪揪她的小辮,圓球嗷地一下就從他手腕上咬下去。

  「誰想這丫頭是屬王八的,逮著就咬,咬著就不撒嘴。」謝霄朝上官曦沉痛道,「我那會兒,吃了她好些虧。」

  今夏呲著牙,排貝般白閃閃的,搖頭晃腦道:「你那是嫉妒小爺牙口好。」

  上官曦撲哧一笑:「掉河裡是怎麼回事?」

  「都怪他!」

  「都怪她!」

  兩人不約而同地責難對方。

  楊岳向上官曦搖著頭解釋道:「就為了一塊桂花糕,忒慘烈,估計他們倆都沒臉說。」

  說起這事,謝霄其實是難辭其咎的,他錯就錯在不該將那時的今夏當小狗逗弄,故意將桂花糕掂得高高的,引她發急。她豈是肯讓人逗弄的,直接一頭撞過去,壓根沒考量到在河邊上,兩人連人帶糕一塊掉入河中,寒冬臘月的,把大人都嚇出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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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楊程萬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謝百里看在眼中,皺眉道:「你此番來,在我這裏多住些時日,我定要大夫把你這腿治好了。」

  楊程萬淡淡笑道,「我這腿啊,是命,不是病,何必麻煩。」

  「你……」謝百里嘆了口氣,「我已命人在暖閣內設宴,你這腿只怕受不得寒氣,再讓他們給你單備個竹熏籠。」

  日裡受了寒氣,傷腿確是酸痛難忍,楊程萬便未再拒絕。

  「我們都老了。」謝百里嘆了口氣,聽得謝霄心中一陣不好受。

  楊程萬拍拍他,微笑道:「我們都還活著。」

  謝百里苦笑著點點頭,轉向謝霄,粗聲粗氣地命道:「楊叔的公子,還有這位姑娘,你替我好好招待著,不可怠慢。」

  「孩兒知道了。」謝霄老老實實地應了。

  謝百里不放心地朝上官曦叮囑道:「……看好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這兒子好不容易肯回來,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再跑了。

  上官曦含笑頷首。

  暖閣內,兩位老者把盞談舊。

  花廳內,上官曦命家僕同樣整治一桌酒席,好招待楊岳和今夏。謝霄歪在黃花梨木圈椅上,不時地拿眼瞥今夏。

  冷碟先上了桌,今夏撿了幾粒梅子醃過的花生丟入口中,嚼得香甜。仰脖的一瞬,謝霄清晰地看見她脖頸上的那道泛紅的疤痕。

  「你……」謝霄欲言又止,「你,那個……」

  現下再回想,那晚甚是驚險,若再差之毫厘,她便已命喪黃泉。

  「嗯?」今夏偏頭將他望著。

  「你……你一個姑娘家,怎麼會當捕快?」謝霄硬生生轉了個話題,「還跟錦衣衛攪一塊?」

  「怎麼就不能當捕快,你上官師姐還是朱雀堂主呢,多威風!」今夏轉過頭,將上官曦望著,親親熱熱地叫道,「姐姐,聽說你三年前獨自一人挑了董家水寨,我打心裏就羨慕得很,你說給我聽聽好嗎?」

  此時熱菜上桌。

  上官曦替他們布了菜,方才坐下溫柔笑道:「那時董家水寨正在內鬥,我不過是尋了個好時機,湊巧運氣也不錯,並沒什麼可說的。」

  今夏嘖嘖稱讚:「姐姐你人長得美,功夫又好,還這麼謙遜……我真是佩服你得緊。」

  謝霄在旁聽著,嘆道:「果然這入了官家的人,嘴皮子功夫都見長,見面就給人灌迷魂湯。姐,你可不能吃她這套。」

  上官曦溫柔一笑,沒理會他,招呼家僕上前斟酒。

  「酒就免了,我爹不准我們在外頭喝酒。」楊岳以手擋杯,笑道,「還請見諒。」

  今夏只顧拿眼將謝霄瞧著:「什麼叫做見面就給人灌迷魂湯?我句句肺腑之言。」

  謝霄朝她扮了個怪相,不答她的話,轉向上官曦問道:「你不是說我爹病了嗎?我瞧他精神頭尚好。」

  聞言,上官曦微顰了眉,欲語還休,一時間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是為了誆我回來。」見她不答,謝霄只道是她心虛,揮了揮道,「算了,我看見老爺子好端端也安心些,不怪你就是。」

  上官曦望了他一眼,也不說話,不知在想什麼。

  「老幫主應該是憂慮過甚,再則心氣有衰吧?」今夏邊挾菜邊搖頭,插嘴道,「這麼大個幫,也難怪他憂慮過重,真不容易啊。」

  「……你胡說八道什麼?」

  謝霄沒好氣地盯向今夏。

  「一看就看出來了。」今夏理所當然道,「從面相上看,眉間縱紋猶深,是憂慮之相;皮膚暗黃,身上又穿貂鼠氅衣,不勝春日虛風之相;習武之人氣息慢而長,他的呼吸卻是短促,間或胸腔中有哨音,心肺有損之人大多如此。」

  謝霄愣住,連帶著上官曦也有些怔住,未料到她觀察如此詳盡。

  「你怎麼瞎話張口就來?」謝霄回過神來,仍是不信。

  「她沒胡說,大夫說只能慢慢調養著,老爺子已經喝了好幾個月的湯藥。」上官曦輕嘆了口氣,靜靜道,「……我難道會拿這種事情騙你嗎。」

  謝霄呆怔住,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說哥哥,你自己爹爹生著病,你放著不管,卻豁出去救什麼八百里遠的結義哥哥,這事兒可有點說不過去。」今夏挑眉看他。

  「你……」

  「你什麼你啊,以為蒙個面就天下太平嗎?」今夏朝他呲一口白白的牙,「若不是陸繹及時撤了力,在船上我就被你害死了!」

  這事說起來,謝霄確是理虧,當下乾笑兩聲道:「要不說禍害活千年呢,你命還真大。對了,你們是六扇門,怎麼和錦衣衛攪到一塊兒去了?」

  「此番我們隨大理寺左寺丞相劉相左劉大人下江南查案,錦衣衛陸大人為協辦。」楊岳頗沉重地看著謝霄,「這位陸大人是京城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的公子,武功高強,心機更是深沉難測。咱們是自家兄弟,你聽我一句勸,莫要去惹他。」

  謝霄也正色看著他們:「你們放心,我絕不連累你們。我也只問一句,沙大哥現下被關在何處?」

  「他到底是你哪門子的結義兄弟,你非得救他不可?」今夏詫異道,「你可想明白了,烏安幫此番替周顯已押送銀兩,陸繹已頗有疑心,你此時再生出事端來,豈不是火上澆油?」

  謝霄煩躁地擺擺手:「不能說便罷了。」

  「哥哥,你聽我說個理啊。」今夏歪頭望著他,慢悠悠豎起一根手指頭:「一則,沙修竹此番犯事,觸犯律法,理當被囚。」

  謝霄剛欲開口,卻又見今夏豎起第二根手指頭。

  「二則,今夜來此地,是頭兒與你爹爹的情分,他生怕你們吃虧,頂著風險來通告一聲。若是被陸的追究起來,可沒什麼好果子吃。我們當差和你們跑江湖一樣,為得也是混口飯吃,這飯碗誰也不想砸了,是不是?」

  緊接著,她伸出第三根手指頭。

  「三則,陸繹是錦衣衛經歷,我們不過是六扇門的小捕快,他把人關在何處,根本就不會告訴我們!」

  楊岳也連忙道:「我們是真的不知道,下船時揚州此地的提刑按察使司有人來接,把那套生辰綱和沙修竹都帶走了。」

  「提刑按察使司?」

  謝霄看向上官曦。

  上官曦微皺了眉:「提刑按察使司是錦衣衛自己的地盤,牢獄也與揚州大牢分開,他們抓人刑訊,也從不經過司法衙門。」

  謝霄聞言,眉頭皺得更緊了。

  此時有家僕進來。

  「少幫主,老爺讓您過去。」

  謝霄怔了怔,沒多猶豫,起身便往暖閣行去。

  暖閣內。

  謝霄剛進門,就看見謝百里沉著臉坐在暖榻上。

  「跪下!」

  謝霄老老實實地跪下。

  「你楊叔說你上官船劫囚,還與陸繹交了手,可是真的?」

  謝霄望了眼一旁的楊程萬,點頭。

  謝百里面上無甚表情,上前就給了他重重的一記耳光。謝霄半邊臉立時高高腫起來,身子直挺挺地跪著,連晃都未晃一下,更不消說躲避。

  「你可知道陸繹是什麼人?你竟然和他動手!」

  謝霄悶不吭聲。

  三年不見,這孩子還是和從前一般倔強,做錯事也好,被冤枉也好,總是一聲不吭地由他打罵,不屑辯解半句。謝百里原本還想再反手給他一巴掌,看著他紅腫的臉,心下沒由來地一軟,竟下不去手。

  「可受傷了?」他粗聲粗氣問道。

  聽到爹爹的語氣,謝霄詫異地抬眼看向他,片刻后搖頭:「一點皮外傷而已,不礙事。」

  「你楊叔特地走這遭,就是為了你的事。」謝百里復坐下來,「陸繹是當今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之子,他可不是好惹的。如今他就在揚州,我今晚就安排船送你走,先去蘇州白虎堂避一避,等過了這陣風聲,我再讓人接你回來。」

  楊程萬點頭道:「為今之計,也只能先這樣。」

  「我不能走!」謝霄梗著脖子道,「沙大哥還被關在提刑按察使司,他此番是被我連累,我……」

  「你……你居然還想著劫囚?!」

  謝百里原本壓制住的怒氣又起,瞪著他。

  楊程萬也搖頭道:「提刑按察使司裡面的牢獄與尋常牢獄不同,多數在地下,還有水牢,看守嚴密,我勸賢侄你不要冒這個險。」

  「聽見了嗎?你還嫌給我惹的禍不夠多麼!」

  謝霄只是悶不吭聲。

  「聽見了沒有!」謝百里急了。

  「爹!」謝霄也急了,「沙大哥此番劫取生辰綱,全是我的主意,他如今身陷囹圄,我豈能坐視不理!」

  回答他的又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謝兄息怒!」楊程萬連忙攔住,又勸謝霄,「眼下陸繹在查修河款一案,沙修竹應該是暫時無礙,可從長計議。」

  謝百里搖頭嘆氣道:「此番多謝哥哥特地來報訊,否則不知道這個孽子還會闖出什麼禍來。」

  「你我兄弟,這些客套就不必多說了。」楊程萬道,「陸繹雖年少,行事卻城府極深,難以揣測,絕不亞於陸炳,你們絕不可輕舉妄動。」

  謝百里點頭。

  「我不宜在此地久留,就此告辭。若是事情有變化,我會想法子通知你。」

  楊程萬起身告辭,謝百里也知他為難之處,不再相留。

  一行人回到官驛之後,從驛丞處得知陸繹還有劉相左都還未回來,楊岳的神色頓時輕鬆不少。

  「意料之中。」今夏晃著腦袋道,「詩上怎麼說的,揚州城內那可是『處處青樓夜夜歌』。揚州知府今夜宴請他們,必定是美女環繞,香風襲人。劉大人也就罷了,陸大人正值血氣方剛之年。他是錦衣衛,又不是東廠的人,免不了心旌搖曳,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東廠皆是宦官,對於女色自然不能與常人同論。

  「夏兒,姑娘家別淨胡說。」

  楊程萬喝住她。

  今夏迅速做出一臉正色:「啟稟頭兒,我只是根據已知事實,略加推測而已,不是胡說。」

  「這種口舌,不說也罷。」

  楊程萬戳了下她腦袋,今夏乖乖受著,沒敢再回嘴。

  「爹,您回房歇著,我去給您燒洗腳水。」楊岳打岔道。

  楊程萬點點頭,一瘸一拐地往後頭廂房行去;楊岳則快步往灶間去燒水。身為小吏,自然是使喚不動官驛中的驛丞,什麼事都需得自己動手。

  剩下今夏一人在院中,因時候尚早,了無睡意,也不急著回房。

  她信步踱了踱,便繞到官驛後頭的水塘邊,塘中倒映著一彎月亮,月甚亮,連帶著一池水都是閃閃發光的。水面上浮著幾朵嬌小玲瓏的睡蓮,片片花瓣精緻地像是用上好玉石雕琢出來的一般。

  她背著手,自言自語地嘆道:「怪道人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這揚州的月亮還真是比京城的月亮要亮些。」

  話音剛落,便聽見有人在身後淡淡道:

  「這般月色,辜負了豈不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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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4: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清冷的嗓音,熟悉異常,今夏怔了一怔,迅速回過神來,轉身垂目低首做恭敬狀:「經歷大人,您這麼早就回來了。」心中暗暗嘀咕,此人某非是屬貓的,怎得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陸繹注視她片刻,淡淡問道:「早嗎?那麼你以為我此時應該在何處?」

  鼻端已聞到他衣袍上沾染的淡淡酒味,今夏抬頭,恭敬謙卑地乾笑道:「大人行蹤,卑職豈敢妄加揣測。」

  「我未在紅綃帳底,你很失望嗎?」陸繹微微挑眉。

  該死!他果然聽到她前面的話。

  「……大人,您真是愛說笑,哈……哈哈……」今夏僵笑著,微不可見地退後幾步,隨時準備開溜,「天色已晚,卑職就不打擾大人賞月,先行告退。」

  「不急,既然月色正好,就不要浪費。」

  「啊?」

  「隨我去查案。」陸繹轉身就行。

  「大半夜的,查什麼……」今夏深吸口氣,記起頭兒的交代,對陸繹絕不可失恭敬,「陸大人,有句話卑職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

  「卑職身為捕快,但怎麼說也是女兒身,這個……三更半夜,我自然很願意隨大人查案,可畢竟孤男寡女,只怕對大人的清譽有損。」

  陸繹停住腳步,側了身看她,後者雙目飽含誠意地將他望著。

  「也罷。」片刻之後,他出乎意料地讓步了。

  未料到這招這麼好使,今夏倒是楞了下,隨即喜滋滋地拱手道:「那卑職告退。」說罷,她抬腳就走。

  「看來,只好請楊捕頭隨我走一趟。」陸繹也不攔她,只在她身後平和敘述道。

  這下輪到今夏停住腳步:頭兒眼下腿疾發作,走路尚且不便,正是需要休息的時候,如何能大半夜再跟著他查案。可若是他開口,頭兒也沒法子回絕。

  這廝著實可惡!她惱怒地想著。

  她立時轉過身來,低首垂目作恭敬狀:「大人不嫌棄的話,還是卑職去吧。」

  「孤男寡女,不太好吧?」陸繹風輕雲淡道,「有損我清譽啊。」

  「嘿嘿,方才是卑職的頑笑話,大人千萬莫放心上。」今夏咬著牙根,說著口不對心的話,「既是為朝廷辦事,就沒有男女之別。大人正氣凜然,一看便知是坐懷不亂的真君子,絕對沒有人敢說閑話。」

  「我沒記錯的話,一炷香之前,你剛剛說我血氣方剛,免不了心旌搖曳,不知身在何處?」陸繹淡淡道。

  今夏呆楞片刻,只能咬緊牙關,硬撐到底,乾笑道:「……大人您真愛說笑,您怎麼可能是那種人呢,肯定是聽錯了!」

  「我確實不是什麼坐懷不亂之人。」陸繹斜睇她,「只不過像你這樣的,我沒胃口。」

  「……」

  陸繹眼看著她半隱在衣袖中的手緊攥成拳,翩然轉身,語氣冷漠道:「還不走。」

  今夏恨恨跟上。

  出了官驛,向左轉,再拐入一條靜謐的小巷。

  今夏行在陸繹身後,狐疑地看著四周,不明白深夜至此究竟所為何事。

  在一扇斑駁的黑漆木門前,陸繹停住腳步,往四周張望了下:「應該是這裏了。」

  「這是哪家宅院的角門吧?」今夏藉著月光,看門上的銅環,上面附著層薄薄的灰綠銅銹,「……這裡不常有人走動。」

  尚在說話間,便見衣抉輕旋,陸繹已躍上高牆。

  今夏仰頭,看見月光勾勒出他俊挺的側顏,與平日冷冰冰的模樣有些許不同。

  「上來!」

  今夏怔了怔,清清嗓子,仰著頭勸道:「大人,咱們是官家,這等偷偷摸摸私闖宅院的宵小行徑還是不做的好。」

  陸繹有點不耐煩:「這裡是周顯已生前所住之處。」

  「哦……」今夏恍然大悟,卻不動彈,接著道,「那不如等到明日,待朗朗乾坤……」

  「你是不是輕功太差,上不來?」他直截了當地打斷她。

  今夏解釋道:「……卑職輕功其實不差,只是這牆高了那麼一點點而已。」

  他忍無可忍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理會她,轉身悄然無聲地躍入牆內,周圍復被寂靜籠罩。今夏豎起耳朵,等了片刻,除了間或著兩聲蟲鳴,沒再聽到其他動靜,估摸著陸繹嫌她太沒用,乾脆把她撇在這裏了。

  正好,可以回去睡覺!

  「無事的話,卑職先行告退了。」今夏壓著嗓門道,不管裡頭陸繹聽不聽得見,當然最好是沒聽見。

  她前腳剛剛抬起,就聽見旁邊的黑漆木門吱嘎一聲被打開,陸繹面無表情地立在門內。

  「二十年前,楊程萬的輕功在錦衣衛中屈指可數,真沒想到他帶出來的徒兒竟然這般不濟事。」

  今夏張了張口,原想反駁幾句,卻禁不住好奇心,問道:「頭兒以前在錦衣衛中很威風嗎?」

  陸繹掃了她一眼:「從前的事,他從來未和你們提過?」

  對於從前的事,楊程萬向來諱莫如深,眼角眉間的紋路深如刀刻斧劈,彷彿他從不曾年輕過……

  「二十年前,那會兒大人您還小呢,如此說來,這些事兒是令尊告訴您的?」再想到之前陸繹與頭兒說話的模樣,今夏似乎明白了什麼。

  陸繹看著她,眉毛微微挑起:「你好歹也是個捕快,難道從來沒有疑心過?」

  「令尊也認得頭兒?」今夏好奇道。

  「他是只瞞著你?還是連楊岳一起瞞著?」陸繹皺眉接著問。

  「令尊都是怎麼說的?說什麼了?」

  「……」

  陸繹終於停了口,看著今夏不做聲。兩人這番對話,全是問題,卻無一人回答,完全是在各說各話。

  「我在問你話。」他緩緩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跟我說說,令尊是怎麼說頭兒?」今夏滿肚子的好奇心,渾然不覺有何不對勁問道,「頭兒當年是什麼官兒?比你還高嗎?是不是特別威風?」

  不欲再與她說話,陸繹很乾脆地轉身抬腳就走。

  「喂!大人,喂!……不說就算了。」

  今夏嘀咕著跟上去,暗想:準是官階比你還高,你怕失了顏面,所以不肯說。

  此時兩人身處一處小院之中,往前行不過數步,便到了一幢兩層小樓跟前。樓內並無燈火,黑黢黢的。兩株高大的梧桐挨著樓身,枝繁葉茂,夜色中樹影搖曳,如百鬼夜行,給小樓平添幾分陰森之色。

  一陣冷風拂過,今夏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又聽得外間梆子聲響,已是三更。

  「三更,正好。」陸繹仰頭望著樓上緊閉的窗戶,淡淡道:「按驗屍格目上所寫,周顯已就是三更時分在這樓上弔死的。」

  所以,這位錦衣衛大人三更半夜來此地是為了……今夏想都不想就開口道:「大人,您也想試試?」

  陸繹沒理她,繼續淡淡道:「頭七。」

  今夏怔了下,驟然也想起來,沒錯,按照周顯已的死亡日期,今日正是他的頭七。

  頭七,是從死者去世之日算起的第七日,又被稱為回魂日。傳說死者魂魄在死後到處遊盪,于頭七這日歸家,然後方才回天界。

  可今日是頭七又如何?

  總不能指望周顯已魂魄顯靈,說出十萬兩修河款的下落吧?

  默然片刻之後,今夏吞吞吐吐道:「怎麼說咱們也是官家人,這般查案……況且,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不語,非不信也。」陸繹睇她,「你,不會是怕鬼吧?」

  「嘿嘿,怎麼可能……」嗓子發乾,今夏「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卑職身為朝廷捕快,一身浩然正氣,憑他魑魅魍魎,都不敢近前。」

  陸繹瞇眼打量著她:「失敬失敬。」

  「哪裡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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