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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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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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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4: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這幢小樓木製結構,坐北朝南,他們原是從北面的後院進來,現在繞到南面正門,瞧見門上規規矩矩栓了個銅鎖。

  以往碰見這種事,自然是難不倒今夏,眼下身旁還有位經歷大人,她著實不願太過「勤勉」。

  「既然鎖著,」她恭敬道,「大人,不如明日再來?」

  陸繹貌似全然沒聽見她的話,吩咐道:「打開,別弄出動靜來。」

  今夏無法,只得撈起繫在腰間的三件兒,挑出其中一柄細細長長的銀籤子,彎腰對準鎖眼,輕巧地一捅再一挑,哢嚓輕響之後,銅鎖已開。

  陸繹看在眼中,淡淡問道:「這開鎖的功夫,也是楊程萬所教?」

  「那倒不是,」今夏忙替頭兒撇清,「原先牢裡有個囚犯,沒人來探他,身上也沒銀兩,他又好酒。隔三差五地便托我給他買壺酒,他教我開鎖技藝作為交換,我想著技多不壓身,就給他買了。學了小半年,後來他就被問斬了,也就學不成了。」

  邊說著邊將門推開一條小縫,閃身入內,待陸繹也進來之後,她復將門掩好。

  聽她語氣中頗有些惆悵,卻不知是在可惜那囚犯,還是可惜沒學全,陸繹藉著窗外月光將她望了望,隨即便轉開目光,打量屋中的情景……

  正對門的是一張紅漆束腰馬蹄足挖角牙條桌,上頭擺著個空蕩蕩的大漆盤。條桌後面是繪著宮殿人物的屏風,皆是尋常之物。

  自左側繞過屏風,黑黢黢的木製樓梯直通到二樓。

  今夏一腳踏上去,便聽見腳下木板發出咯吱聲,再一腳,又是咯吱一聲。若在平日裡,有些年頭的木製樓梯規矩是要咯吱咯吱作響的,只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這動靜著實分為刺耳。

  皺了皺眉頭,她只得盡量放輕手腳地往上行,快至二樓時,忽得看見樓梯口處有一雙綠茵茵的眼睛……

  她僵著身子,眼睛乾澀,眨了眨。

  綠茵茵的眼睛也眨了眨,徑直盯著她。

  今夏深吸口氣,鎮定地、冷靜地、一步一步地退下來,正撞到上樓來的陸繹身上。

  「他好像就在上頭,聽說冤魂最凶,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他,快走快走!」她想從他旁邊擠下去,不管陸繹走不走,她反正是要撤的,小命要緊。

  目力比今夏要強出許多,陸繹徑自動也不動,用力拽住她,看著那雙綠眼睛道:「那是一隻貓。」

  「啊?」今夏呆楞了下,轉頭復望回去,仍是看不清楚,口中便學起老鼠叫聲,「吱吱……吱吱……」

  「喵嗚,喵嗚,喵嗚。」

  綠眼睛熱情地回應她,拱起身子,毛茸茸的尾巴在月光中擺動。

  今夏頓鬆了口氣。

  「現下你該鬆手了吧?」陸繹語氣不善。

  今夏回過頭,才發現自己在無意識間緊緊揪住了陸繹的衣領,連忙鬆開,見衣袍被揪得凌亂,遂抱歉地又替他理了理。

  「果然是浩然正氣。」

  陸繹譏諷道,撥開她的手,徑直朝樓上行去。

  那貓從樓梯欄杆上躍下來,也不認生,喵喵叫著,還在陸繹腳下蹭來蹭去。今夏這才看清這是一頭橘黃虎斑貓,長得肥頭肥腦,一身皮毛油光水滑。

  「難道是周顯已養的貓?因為惦念故主,所以一直留在小樓裡不走?」她跟上樓去,胡亂猜測道,「……說不定周顯已的魂就附在它身上?」

  肥貓使勁地拿頭在靴面蹭蹭,陸繹嫌棄地抬腳把它撥到一邊,肥貓意志堅定地又蹭過來,變本加厲地蹭蹭。

  「你看,它想找你伸冤。」

  今夏儼然已經讀懂了肥貓的心聲。

  「你為何認定周顯已之案一定有冤情?」陸繹驟然問道。

  今夏一楞,意識到方才就口稱「冤魂」,現下又說「伸冤」,雖然都是無意識的,但已經透露出自己對此案的看法。

  「我,只是瞎猜的。」她想搪塞過去。

  陸繹點頭:「原來六扇門是如此查案,僅憑瞎猜,就先入為主。」

  「喂!你……」今夏被他一激,惱怒道,「怎麼能叫先入為主呢。這是修河款,又是他全權負責,這世上哪裡這麼傻的人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若是周顯已貪了這十萬兩修河款,他就該攜款潛逃,怎麼會上弔自盡?」

  肥貓在腳下喵喵直叫,似在附和她的話。

  陸繹挑眉道:「你不認為他是畏罪自殺?」

  「我……」

  今夏話才說一半,就聽見樓下有個沙啞的嗓子喝斥道:「誰?什麼人在上面?」

  負責看守此處官驛是位年過六旬的老者,嗓門倒是挺大,走起路來倒慢得很,從今夏聽到他的聲音,再到他提著燈籠顫顫巍巍地上樓出現在她眼前,足足用了一盞茶功夫。

  肥貓喵嗚一聲,粗尾搖曳,照例熱情地蹭過去,老者彎腰費勁地把貓撈起來抱懷裡。

  「老伯,這貓是你養的?」今夏把捕快制牌遞過去,忍不住問道,「它吃什麼長大的,這麼肥?」

  「它早晚都要吃兩頓豬油拌飯。」

  「什麼!早晚兩頓!豬油拌飯!」

  今夏頓時大大地憤慨起來,再看貓的眼神已經是充滿了羨慕妒忌恨。

  「你們兩位是來查案的?」老者把制牌湊近燈籠,看清了上頭的「捕」字,「怎麼也沒人告訴我。你們怎麼進來的?」

  「我查案不喜歡驚動太多人。」陸繹淡淡道,「你是此處的驛丞嗎?」

  燈籠昏暗,老者一時沒看清陸繹那襲飛魚袍,今夏向他解釋道:「這位是錦衣衛經歷陸繹陸大人。」

  聽得錦衣衛經歷五個字,老者連忙把肥貓和燈籠都塞到今夏手中,朝陸繹恭敬行禮道:「卑職王馳,參見陸大人。」

  「此處宅院一直是你負責看守的嗎?」陸繹問道。

  「是。」

  「周顯已是何時住進來的?」

  「您說的是工部郎中周大人吧,去年冬至剛過,他就來了。」老王頭嘆了口氣,「沒想到他竟然會上弔自盡。」

  這貓忒沉了,還特粘人,今夏艱難地撂下燈籠,費勁地把死活不肯下去的肥貓往肩膀上擱。

  「你把事情始末說一遍。」陸繹吩咐道。

  老王頭這幾日就此事已經講過幾遍,但陸繹錦衣衛經歷的身份擺著,說話間又有種不怒而威的儀態,使得他不敢怠慢,仍是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

  「那天晚上,周大人很晚才回來,臉色就不太好看。書童跟我說熏籠不夠暖和,讓我再給升個火盆。後來我就回來睡下了,直到次日清早,見樓上窗子開著,以為周大人已經起身,結果上樓來一看,就發現周大人已經懸在樑上。」

  老王頭指了指今夏頭頂處,後者抬頭望了眼頭頂處的橫樑,忙往旁邊挪了幾步。

  「既然是懸粱自盡,應該有凳子被他踢開,砸落地面的聲音,這樓板都是木頭所制,聲響必然不會小,你沒聽見動靜嗎?」今夏問道。

  老王頭尷尬地指了指肥貓:「阿虎常撞倒東西,我平日裡聽慣了,便是聽見也不在意。」

  阿虎聽見喚它的名字,「喵」了一聲,心情甚好地甩甩尾巴,正巧在今夏脖頸上掃來掃去,弄得她直癢癢。

  「凳子倒在何處?」今夏問。

  「就是那張凳子。」老王頭示意她看旁邊一張束腰鼓腿彭牙帶托泥圓凳,「我記得好像是歪在這裏。」

  被貓毛弄得連打兩噴嚏,今夏不堪重負地把阿虎還給他,然後半蹲下身子藉著燈籠的燭火查看圓凳,果然看到側邊漆面上有一處明顯凹損,然後提著燈籠去查看地面……

  「他的書童也沒聽見動靜?」她奇道。

  「那兩日那小書童染了風寒,夜裡喝了湯藥後倒頭就睡,早起時還是我叫的他。」

  此時陸繹一直在旁靜靜立著,似乎在思索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後問道:「周顯已自從住進來,要你升過幾次火盆?」

  「只有那天晚上一次。」

  「那天特別冷嗎?」

  「那天下著雨,確是有些冷。而且周大人回來的時候,身上衣袍都被雨打濕了,大概是凍得不輕吧。」

  「他沒坐轎?」今夏奇道,「還是沒打傘?」

  老王頭努力回想了下,道:「說來也奇,周大人之前一直是有轎子的,那天不知為什麼沒有轎子送他回來。」

  陸繹轉身看著窗子,問道:「那天早上,是哪幾扇窗子開著?」

  老王頭上前把西北側的兩扇窗子打開:「就是這兩扇。」

  窗子一開,便有股風湧進來,阿虎不滿地「喵喵」兩聲,往人懷裡拱了拱。陸繹走近窗邊,朝外頭望去,即便今夜月色如此之好,也實在無甚景色可看,只有參差不齊的房屋。

  「周大人平常也總是開這邊的窗子。」老王頭對此也很是不解。

  今夏接連把南向的幾扇窗子都打開,朝外探頭,忽地驚喜道:「這邊正好對著官驛的後花園,景緻不錯!」

  老王頭笑道:「是,這處景緻最好,底下還有桃樹,現下正是開花時節。」

  「看來,這周顯已非愛花之人,白白辜負這大好春色。」今夏晃著腦袋去看三屜書案,抽屜拉開來,全都空空如也,不用說,周顯已的來往書信等物肯定都被送到衙門裡去了。書案上頭也空蕩蕩的,只剩下筆架、硯台和水洗。

  「這上面的東西,你可動過?」

  她問老王頭。

  老王頭搖頭:「沒有,衙門的人來過後,就把門給鎖了,我再沒上來過。」

  今夏伸手指在硯台底使勁蹭了蹭,收回手仔細端詳,手指頭只有一點淡淡的墨痕,再看水洗中也是乾乾淨淨。

  「如何?」陸繹問。

  「看起來,周顯已沒有留遺書。」話音剛落,今夏似乎想到什麼,提了燈籠去照亮牆壁,一面牆一面牆地仔細照過去……

  老王頭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麼,陸繹卻瞭然於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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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4: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你以為周顯已會在牆上寫血書嗎?」他冷哼道,「你莫忘了他是言官出身,若是有冤屈,難道會想不到法子上折嗎?」

  對啊!周顯已之前是吏部給事中,正是言官。言官這種職務,品階不高,卻負責監察和言事,上可規諫皇帝,下可彈劾百官,監察地方。身為言官,不僅要介直敢言,且愛惜名節勝於富貴。

  若周顯已是被冤屈的,貪墨十萬兩修河款這麼大黑鍋扣他頭上,沒理由他一聲不吭啊?

  今夏望了眼陸繹,還是不肯放棄,繼續拿燈籠細細地照屋內的各處,疑心原有痕跡被人刮除,除了牆壁,還有各處角落都沒有放過。

  陸繹也不理會她,自顧望著牆上的字畫。

  「咦?」今夏照到素悶戶櫥下有個圓肚瓷壇,伸手就把它拿了出來,上頭封紙是破的,一看便知被啟開過。她湊近嗅了嗅,一股酒香味飄出,另外還有點別的味道……

  把衣袖挽起來,她探手入酒罈,撈了兩把,撈出兩包用絲綿包裹起來的東西。

  老王頭詫異道:「這酒罈子裡頭還藏了東西?!」

  陸繹也看過來。

  將絲綿在燈下一層層解開,裏面的東西慢慢顯露出來,只是一些黑乎乎的東西,有塊狀的,還有碎渣……

  「這、這是什麼?」老王頭看得莫名其妙。

  「靈芝吧?靈芝泡酒,」今夏煞有其事地信口胡說,「能強身健體延年益壽,連飲三月,便能日行八百里。」

  老王頭「喔、喔」地點頭:「周大人瘦得很,身子骨看著也不好,大概是想補補吧。」

  不理今夏的胡言亂語,陸繹拈了點碎屑,放在鼻端輕嗅:「是香料,這應該是藿香,還有……丁香。」他仔細地嗅了幾次,已能確認。

  今夏已經把素悶戶櫥的抽屜拉開來,裡頭放了些青蒿,還有一些硃砂。這些東西不是信函,衙門裡的人大概覺得無甚價值,所以就沒動。

  瞧見這兩物,今夏心念一動,問老王頭道:「周大人可曾問你要過牛髓牛脂?」

  老王頭奇道:「他的確讓周飛,就是書童,來問過我,何處能買到牛髓和牛脂。」

  今夏拍掌笑道:「真看不出來,這位周大人還是個痴情人兒。」

  陸繹望向她:「你如何得知他是痴情?」

  「就是這些東西!」今夏撥弄著青篙,侃侃而談,「這是個制胭脂的方子。把丁香藿香用絲綿包裹了,投在溫酒之中,浸泡一到三夜,再將浸過香的酒以及這兩味香料投到牛髓牛脂當眾,微火煎熬,放入青蒿讓油脂的色澤呈現瑩白色。最後用絲綿過濾油脂,倒在瓷碗或者漆碗裡,讓它冷卻。若是再摻入硃砂,就可做紅色的唇脂用;若不加硃砂也可,則是潤臉的面脂。」

  聽她說得頗有次序,倒不像是隨口編的,陸繹道:「你怎麼知道這方子?」

  「這是《齊民要術》上頭記載的方子,原來我娘在家試過,想自己做了胭脂拿去賣,可惜本錢太高,價錢又賣不上去,只得作罷。」今夏頗為遺憾地感慨道,「這世道,想多賺點錢也忒愁人了。」

  她嘆了又嘆,連帶著老王頭也在旁搖頭嘆氣,陸繹不得不輕咳幾聲,示意她回正題。

  「這制胭脂的種種程序頗為繁瑣,而他卻肯親自動手,可見其用心良苦,對這女子一片深情。」今夏接著嘆,「想不到周顯已還是個情種。」

  陸繹想到那個香囊,問老王頭道:「你可知他有什麼相好?」

  「這個……」老王頭為難道,「卑職就是看院的,周大人從未帶女子回來過,確實不清楚。這些事周飛應該知道,除了病著的那幾天,他都跟在周大人身邊。」

  「周飛現下在哪裡?」今夏問道。

  「周大人出事之後,他就被抓走了。」老王頭嘆了口氣,「他才十三、四歲,根本還是個孩子呀,就關在牢裡頭,可有得罪受了。」

  「沒事,府衙牢房而已,又不是詔獄,那才是有進沒出呢。」

  今夏安慰他。

  陸繹瞥她一眼。後者無知無覺,晃著腦袋,又接著去查看別的地方。

  外間夜風捲過,幾分春寒,幾分暗香,月色正好。

  濕漉漉的青瓦,布著細細密密的苔蘚,縫隙間還有幾株狗尾巴草自在地搖曳著,直到被一隻手狠狠揪下。

  夜行衣,蒙頭,蒙臉,一身行頭穿戴地十分齊整的謝霄正伏在提刑按察使司的屋脊上,緊皺眉頭,咀嚼著草莖,對今夜顯然過於皎潔的月色頗有怨念。

  距離他腳下十幾步遠便是提刑按察使司的牢獄,按楊岳所說,沙修竹被從船上押走後應該就關在此處。

  怎麼進去是個問題。

  如何才能找著沙修竹,並把人帶出來也是個問題。

  謝霄低俯著身子,看著下面行過兩名錦衣衛吏目,皆身穿靛藍長身對襟罩甲,腰束小革帶懸掛銅牌,到牢獄前說了幾句,守衛的差撥便讓他們入內。

  將草莖呸地一吐,他已計上心頭,悄悄翻下屋脊,隱入黑暗之中。

  待他再出現時,原先的夜行衣行頭已經換成了一身錦衣衛吏目的行頭。他的身量本頗為高大,這身盜來的衣袍穿在身上,愈發顯得他長手長腳。

  他就這般大咧咧地徑直行到牢獄門口,朝差撥道:「經歷大人要提審沙修竹,命我帶他過去。」

  大約是看著面生,兩名獄卒打量著他,也不說話。

  謝霄重重地咳了一聲:「京城來的陸經歷陸大人。」

  聽到陸繹的名號,差撥似恍然大悟,彼此交換了下眼神,開了牢門,朝裡頭喊了一嗓子:「陸大人派人來提審沙修竹,你們好生伺候著!」

  裡頭的獄卒應了一聲。

  見計謀得逞一半,謝霄暗暗歡喜,大步往內行去,未行幾步,便聽身後咣當一聲,門已復關上,而緊接著又是一聲沉重的悶響,身前不到三尺,憑空落下一鐵閘,密密實實地阻住去路。

  來路已斷,去路被阻,竟是將他關在其中。

  「無知宵小,也敢冒充錦衣衛!」外間差撥的冷笑聲透進來,「待千戶大人來了,看把你剁成十七八塊。」

  謝霄沒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處露了破綻,讓他們瞧出端倪來,只是眼下也沒功夫想這點,趕緊脫身才是要緊。若是被他們逮住,要殺要剮自己倒是不怕的,可傳到老爺子耳朵里又是一場氣。

  周遭是黑漆漆的一片,他自懷中掏出火摺子晃亮,四下裡尋找機括。

  正在此時,外間驟起兩聲爆響,連帶著地面都震了兩震,其後便聽見差撥們大聲疾呼,似乎是何處走了水,趕著要去救……

  謝霄尚在鐵閘上尋找機括,偏偏這鐵閘整面如刀削般平整,光不溜丟,找不著任何破綻,氣得他連踹了好幾腳,鐵閘門嗡嗡作響,巋然不動。

  「老四,老四!」有人在鐵門外喚他。

  是上官曦!

  「姐?」

  「老四,你讓開些,我把這門炸開。」

  「好。」

  謝霄避身至角落,片刻之後,只聽得耳邊一聲轟然巨響,震得他耳鼓嗡嗡。鐵門鎖眼被炸毀,連帶著旁邊磚牆也被炸損下一大塊,塵屑紛飛,一抹纖細人影出現在眼前。

  「老四?!」

  腦子被震得尚有些蒙,謝霄尚在恍神之中,便被上官曦尋到:「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

  「姐,你使得什麼玩意兒,太靈光了!給我一個,我把這閘門炸開,沙大哥還在裡頭呢。」

  上官曦急急拉著他往外走:「我身上就總共就帶了三個,已經用完了,快走!」

  「可是……」

  白走這遭,謝霄終是不甘心。

  上官曦將他的手一按,沉聲道:「我一定想法子替你救他出來,你信我!」說罷,不等他回答,拉著他衝出牢獄,躍入夜色之中。

  接連這三聲巨響,陸繹自窗口望出去,隔著半個揚州城,瞧著隱約的火光。

  「哪裡是什麼地方?」他問老王頭。

  老王頭瞇著眼瞧了半晌:「城東頭,看位置應該是提刑按察使司的所在。」

  今夏也探頭望過去,嘖嘖嘆道:「和錦衣衛得有多大大仇啊?居然用上雷明霹靂彈,這玩意兒貴著呢,真是不差錢。」

  雷明霹靂彈!

  陸繹皺了下眉頭,轉身疾步離去。

  「喂!大人……」今夏喊了一嗓子,聽著陸繹腳步聲已經到了樓下,才放輕聲音道,「想必無須卑職隨行吧?」

  自然是沒迴音,陸繹腳步聲已出了院。

  今夏甚滿意,準備打道回府睡覺去,笑瞇瞇地伸手摸了摸阿虎,向老王頭拱手作別。

  悠哉悠哉下樓梯時,忽然在電光火石間想到一事,心裡猛地咯噔一下,暗自心道:難道是謝霄?救人也沒必要鬧這麼大動靜吧?

  來不及多想,她蹬蹬蹬衝下樓,追著起火的方向而去。

  陸繹比她先行不過片刻,她足下發力地追了三條街才堪堪趕上他。

  「手腳這麼慢,怎麼抓賊?」陸繹是聽她追得實在費勁才放慢腳步。

  今夏喘勻氣息,毫無自省之心:「好在,大人您不當賊,要不然還真是費勁。」

  陸繹面色沉了沉,復加快腳步,不再理會她。

  兩人趕到提刑按察使司的時候,火光已盡數熄了,僅剩下幾股青煙,裊裊消散在夜色之中。

  看來,火已經救下了。

  此時距離爆炸聲不過一炷香功夫,瞧著火勢也不算小,饒得今夏不待見錦衣衛,也不得不暗暗讚一聲這幫錦衣衛訓練有素,行事效率頗高。想當年刑部起火,從一處別院燒起,直燒了半宿才救下來,囚在大牢的人被煙嗆死了數十名,著實凄涼。

  「陸經歷!」

  此間的正四品按察副使尹顯光未料到陸繹會趕過來,微微吃了一驚。

  「尹大人。」陸繹一絲不苟地按官階施禮,「恕卑職冒昧,適才聽見爆炸聲,又見火光,不知出了何事?忙想趕來幫忙。」

  「是這樣,」對於七品經歷陸繹,尹副使非但不敢擺出半分官威,且不敢有絲毫怠慢,「有賊寇甚是粗野蠻橫,為了劫牢先炸了馬廄,引起騷亂,又炸開牢門,企圖聲東擊西救走囚犯。」

  「牢中囚徒可有逃逸者,是否有需要卑職效力之處?」陸繹問道。

  「那倒沒有,」尹副使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邀功的好時機,笑道,「陸經歷有所不知,為了防止賊寇劫牢,前年我就在牢獄中多加了一道厚達數寸的鐵閘門,尋常炸藥是不可能炸開,且還可將劫牢者封在其中。」

  「大人果然想得周全。」陸繹朝前側微微邁了一步,詢問道,「不知道卑職可否進去看看?」

  「當然當然。」

  尹副使忙讓出身來,引陸繹入內。

  今夏也跟著往裡頭走,卻被守衛擋在門外,忙解釋道:「我是陸大人的屬下,一塊兒的。」她今夜因去謝家,並未穿捕快服飾,腰牌倒是隨身帶著的,當下解下腰牌給守衛瞧。

  守衛瞥了眼腰牌,冷道:「陸大人身為錦衣衛,怎麼會有六扇門的屬下,姑娘是認錯門了吧。」

  這事一時半會兒和守衛也解釋不清,今夏眼看陸繹頭都未回地往裡去,急得喊過去:「陸大人!陸大人!」

  陸繹邊行還邊和尹副使說著話,對她的聲音恍若未聞,就這樣拐過了影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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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陸大人!陸大人!陸大人……」

  今夏提高喉嚨又喊了幾嗓子,終是徒然無功,只得頹然地停了口,焦急地在門口踱來踱去,思量著怎生想個法子進去才行。

  片刻之後,她還未想出法子,卻見楊岳大步流星地趕了過來。

  「你果然在這裡?出什麼事了?」楊岳急急問她。

  今夏斜瞥了眼守衛,先將楊岳拉到一旁,低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聽見爆炸的動靜,我去找你,見你不在,估摸著你已經趕過來了……怎麼回事?」

  「我進不去,詳細情形也不清楚,聽說是有人來劫牢,先炸了馬廄,接著把牢門炸開來。」今夏意有所指地盯著楊岳,「雷明霹靂彈,不差錢的主兒啊!」

  楊岳聽了沒吭聲,顯然明白了她所指之事,眉頭妥妥地打著結,半晌才道:「……這動靜,鬧得也忒大了點。」

  今夏湊近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更糟的是,前年這牢獄中就多加了一道厚達數寸的鐵閘門,不僅尋常炸藥炸不開,且還可將劫牢者封在其中。」

  楊岳吃了一驚:「這麼說……」

  「這裡是錦衣衛的地盤,我們進不去,只能等陸繹出來才能知道。」今夏剛說完這話,就自己敲了下額頭,「不能指望他,他故意不帶我進去,想必也不會對我們說什麼。」

  「陸大人也在?你和陸大人是一塊兒過來的?」楊岳奇道。

  今夏煩躁地揮揮手:「不提這事!眼下既然進不去,在這裏乾耗著也不是個法子。」她跺跺腳,拔腿便走。

  楊岳喚不住她,只得快步跟上。

  兩人繞著提刑按察使司的外牆走,雖然裡頭的布局不清楚,但嗅著雷明霹靂彈的殘留火藥味,還有夜空中剩餘的裊裊青煙,大致能判斷出牢獄的位置來。

  「應該就在這位置。」今夏緊皺眉頭地盯著高牆。

  楊岳靠著牆,嘆道:「別動心思了,橫豎是進不去,錦衣衛咱們惹不起。」

  「我知道。」

  今夏口中說著,藉著月光,雙目毫不放鬆地查看著周圍,看見不遠處有幾支零星散落的羽箭,嘴角微彎,哼笑道:「他們沒抓到人!」

  楊岳撿起一支箭打量著,明白今夏的意思:劫牢者定是從此處越牆而出,錦衣衛追擊不上,便以羽箭射之。

  眼角處,一星微弱的柔和光芒半隱半現,今夏側頭尋去,蹲身在牆角青苔內找到了一枚珍珠,雖然不大,卻是渾圓光滑,上頭尚有半截絞銀絲……

  「今夏。」楊岳喚她。

  「嗯。」

  今夏覺得這珍珠有幾分眼熟,漫不經心地應著,並不回頭。

  「今夏。」楊岳又喚她了一聲,嗓音莫名地有點啞。

  「嗯嗯。」今夏拈著珍珠起身,仍低頭端詳著,驟然間恍然大悟,「我想起了,這是……」

  「……今夏!」楊岳不得已提高了嗓門。

  今夏詫異轉過身,眼前的景象立馬讓她怔住——四名錦衣衛冷凜凜地站著,楊岳已被他們摁地動憚不得,她再一轉身,後頭不知何時也立了兩名錦衣衛。

  「大膽賊寇,居然還敢折回來!統統都帶進去!」

  為首之人的手乾脆利落地一揮,兩名錦衣衛不分由說,上前把今夏雙臂往後一剪,力道之大疼得她齜牙咧嘴。

  「我們也是官差,搞錯了,各位大人!」今夏連聲道,「我們是京城來的捕快,我可以給你看制牌。大楊,你趕緊掏制牌啊。」

  楊岳被摁得頭都抬不起來,一肚子焦急:「出來急,我壓根就沒帶。」

  「我帶了我帶了,各位大人,你稍鬆鬆手,我拿制牌給你們……」今夏話未說完,後背就被狠狠地杵了兩下。

  「你這女賊寇,炸了馬廄和牢房,現在還想耍花樣!」

  原來用雷明霹靂彈的人是她!今夏忍著後背傳來的疼痛,繼續艱難開口道:「各位大人若不信,可以去問陸繹陸大人,我們是和他一路從京城過來的。」

  幾名錦衣衛聽到陸繹的名號,心底存了絲疑惑,手勁上總算稍稍減輕了些。

  今夏與楊岳被他們押著進入提刑按察使司,還未行至牢獄,迎面正碰見陸繹和尹副使。

  「啟稟大人,此二人在牢獄外北面巷中鬼鬼祟祟行蹤可疑,屬下疑心他們是賊寇同黨。」為首錦衣衛向尹副使稟報道。

  「陸大人,一場誤會,煩請您向他們解釋一下。」今夏連忙求助於陸繹。

  陸繹尚未開口,尹副使已認出今夏就是方才與陸繹同行之人,微楞之後將手撣了撣,示意他們先將人鬆了。

  「此二人是京城六扇門的捕快,此番與我同行至揚州辦案。」陸繹開口向尹副使解釋道。

  「早就告訴你們誤會一場,抓錯人了。」

  今夏揉著被別得生疼的胳膊,沒好氣地看向身旁錦衣衛。

  「不過,」陸繹輕輕一頓,接著道,「他二人畢竟並非我的屬下,我對他們也不甚了解,若是有可疑之處,不妨秉公辦理,萬不可誤了正事。」

  「陸大人!你……巨響之時,我與你同在一處,我怎麼可能是賊寇。」

  今夏差點嘔出口血來,他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輕描淡寫兩句話,瞧意思是完全不想顧她和大楊的死活。

  「但你之後做了什麼,我並不清楚。楊岳又怎會突然出現在此地?」陸繹神情淡淡然,與她對視,一副我和你們不是很熟的神情,又問錦衣衛道:「他二人在巷中如何鬼鬼祟祟?」

  「稟大人,他二人……」,錦衣衛吏目也有些為難,弄不清他們關係,要拿捏這個分寸,著實微妙得很,「原來他二人是捕快,那麼方才應是在勘察。因偏巧賊寇中有一女子,而這位也正好是姑娘,大概是誤會了。」

  楊岳的頭點得如雞啄米一般:「誤會,真的是誤會。之前又是巨響,又是火光,故而我們趕了過來,想盡些綿薄之力。」

  「真的真的真的是誤會,雷明霹靂彈味道刺鼻,若我等是賊寇,手上會殘留有火藥味,一嗅便知。」今夏示意楊岳也將手抬起來。

  一名錦衣衛果然近前嗅了嗅,然後朝陸繹與尹副使搖了搖頭:「並無火藥殘留氣味。」

  「你二人怎會到深巷之中?」尹副使問道。

  「我們聽說有賊寇劫牢,就想去四周察看一番,看是否有線索。」楊岳忙道。

  「可有發現?」

  這句話是陸繹所問。

  「……沒有。」楊岳答道。

  「沒有。」今夏作遺憾狀回答。

  陸繹微瞇雙目,打量著她,半晌未語。在他目光下,今夏堅強地保持著臉上的遺憾。

  為首錦衣衛遲疑片刻,還是稟道:「屬下看見他們的時候,她像是在牆角撿了個小物件。」

  「這位哥哥,你……真是心細,前途無量啊。」今夏用乾笑掩飾心虛,「我都差點忘了,是撿了個小東西,以為沒什麼用。」眼下這狀況,她也只能攤開手掌,把那枚珍珠交出來。

  陸繹拈過珍珠,凝目端詳片刻。今夏偷眼瞧他神情,可惜他面上一貫的波瀾不驚,讓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卑職猜想也許只是某位路過的姑娘不慎落下的,故而並未把它當成要緊線索。」她試探地說了一句。

  陸繹未理會她,轉向尹副使道:「沙修竹是我所抓,今夜賊寇為救他而來,言淵冒昧請求,此案可否交給我全權處理?」

  「當然可以。」尹副使忙道,「不知人手是否足夠,不夠的話,我可以再調派些人給你。」

  「多謝大人,我看這位兄弟心頗細,不知是否願意來幫幫忙。」陸繹指著那位錦衣衛頭目問道。

  「豈有不願之理。」尹副使吩咐道,「高慶,從這刻起你就聽候陸經歷的調遣,不得有半點懈怠。」

  「高慶領命。」

  尹副使轉向陸繹道:「他手下也就五、六人,是不是少了點?」

  「足夠了,」陸繹道,「還有這兩個小捕快,此番奉命與我協同辦案,用著還算湊合,暫且不需要更多人手。」

  聽到「湊合」兩個字,今夏已無力腹誹,默默翻了個白眼。

  「如此……」雖然不太明白他為何要用六扇門的人,尹副使也不好多問,「那需要時儘管開口,千萬莫要見外。」

  陸繹再次謝過尹副使,並拱手告辭。

  他行了兩步,停住回頭,朝今夏與楊岳冷道:「兩位不走是想到牢裡去做內應嗎?」

  「你……」

  今夏已經被他擺弄得沒脾氣了,只說了個你字,便頹然閉上嘴,默默跟上他。

  身旁,楊岳尚不忘和氣地與抓他的錦衣衛告辭:「諸位莫送了,留步、留步……」

  壓根沒挪過一步的錦衣衛面無表情看著他。

  回到官驛,時辰已經不早,估摸著再一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大人若無別的吩咐,卑職就先行告退了。」楊岳有禮朝陸繹道。他身後,今夏呵欠連連,場面話都懶得說,睏倦地只想回屋睡覺。

  「袁姑娘!」

  今夏一個哈欠正打到一半,陸繹刻意加重的聲音讓她打了個激靈:「……大人,還有何吩咐?」

  「明日你去查明周顯已的相好,他二人相識於何時何地,如何交往,包括這女子的身世背景、性格脾氣等等,越仔細越好,都需查明。」

  「卑職、卑職……」以陸繹的性格,給他做事肯定是吃力不討好,今夏越想越覺得不能這樣下去,「卑職能力有限,大人實在不必湊合,不如還是請錦衣衛來協助,以免耽擱正事。」

  聽罷這話,陸繹盯著她,也不說什麼。

  楊岳生怕今夏惹惱了陸繹,忙接話道:「明日我來查此事便是,一定不負大人期望。」

  「揚州有一位骨科名醫,姓沈名密,我已派人知會過,明日一早讓他給楊捕頭瞧瞧腿上的舊疾。」陸繹淡淡道,「難道你不該陪著你爹嗎?」

  未料到陸繹竟一直記掛著楊程萬的腿疾,還請了沈密來為他看診,這著實讓今夏與楊岳始料未及。

  「應該,當然應該。」今夏忙道,「大楊陪著頭兒去,我來查那女子。大人放心,老鼠在她家打過幾個洞我都會查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絕不漏過任何蛛絲馬跡。」

  「只要袁姑娘你能做到心無旁騖,全力查案,」陸繹似笑非笑,似乎話中有話,「這等小事,你的能力也能湊合著辦。」

  「……大人過獎了。」

  看在他請名醫給頭兒看病的份上,今夏決定不與他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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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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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惦記著給爹爹瞧病的事情,楊岳只略躺了躺,天才蒙蒙亮,他便起早熬了米粥,又順手做了蔥抓餅,然後才去請爹爹起身。瞧今夏房間還沒動靜,又去敲她的門:

  「今夏,趕緊起來!都什麼時辰了。」

  裡頭靜悄悄地沒動靜。

  「你不餓的話,蔥抓餅我就不給你留了。」楊岳接著道。

  話音剛落,就聽見裡頭悉悉索索趿鞋的聲音,下一刻,門被打開,今夏揉著眼睛出來。

  「哥哥,我剛閉眼,你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她咕噥著朝外走。

  「你都睡了兩個時辰,夠了夠了,拿冷水洗把臉就精神,今天一堆事情呢。」楊岳瞧她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推著她往銅盆的地方走。

  「哎呦……」今夏眼睛都不睜,又被楊岳拖著走,一不留神撞上房中的透欞架格,痛呼一聲。

  未等她開口,楊岳先埋怨她道:「你能不能小心點。」

  今夏扶著額頭,乾瞪他:「大楊,當捕快也要有人性。」

  「所以我做了蔥油餅孝敬你,夠有人性了。」楊岳把她往面盆架前一推,口中嘮嘮叨叨,「我告訴你啊,陸大人要你去查周顯已的相好,你勤快著點,別拖拖拉拉,一定給陸大人留個好印象。」

  今夏掬了把水撲到面上,冷得打了個激靈,轉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腦子被驢踢了?」

  「這凡事,咱們得往長遠著想。你看,這江南名醫又不是只有沈密一人,萬一沈密瞧不好爹爹的腿,我還得求著陸大人再尋幾位名醫來。」

  「果然目光長遠,難怪你跟我娘特談得來。」今夏挪揄他。

  「少扯閒篇,總之你接下來,須得謙卑謹慎,做事勤勉。記著,陸大人吩咐的事,再小都是大事。你可別一不順心就衝人家呲牙,別惹陸大人不高興,別說不敬的話,背後說也不行。」楊岳一臉正氣,緊接著又補上一句,「以免隔牆有耳。」

  小刷沾了鹽在嘴裏使勁努努,今夏不以為然地含糊道:「這會兒他肯定還睡著呢,有耳也聽不見呀。」

  「陸大人一大早就起來了,在後院練功呢。」

  今夏楞住,疑惑道:「這麼早,他昨夜裡就沒睡過覺吧?」

  「對了,我都忘了問你,昨夜你怎麼會和他在一塊兒呢?」

  「別提了……」今夏捏捏后脖頸,邊行邊道,「你知道麼,昨夜是周顯已的頭七,我和陸大人就在他上弔的小樓上待了一宿。」

  楊岳微楞,追上她壓低嗓音道:「膽可夠大的,聽說冤死的魂凶得很,你沒撞見什麼吧?」

  今夏剎住腳步,瞇眼看他:「你也覺得他是冤死的?」

  「你不是一直都這麼說嗎?」

  「我說你就信啊!」

  今夏沒好氣道,拐入用飯的小廳,瞧見桌上做好的蔥抓餅,便先拈了張撕著吃。

  估摸著爹爹過會兒就來,楊岳先把米粥盛出來散熱氣,見今夏抓餅的油手伸過來,啪得打回去,又替她也盛了一碗。

  按理說,他們是小輩,與長輩同桌吃飯須得等長輩入座動筷之後自己方才能開吃。但由於捕快這行當特殊些,辦起案來晨昏顛倒是常事,用飯是沒時沒晌,有的吃時就得趕緊吃,要不然說不定什麼事情一交代下來,就吃不成了。故而楊程萬從來不要他們等著他入座,先填飽肚子是要務。

  小米粥熬得又香又稠,今夏也不怕燙,端起來就吃,看得楊岳直咂舌。

  「再也沒有什麼能比一碗熱乎乎的米粥,更讓人有回魂感覺。」吃了大半碗下去,她忍不住嘆息道。

  楊岳同情地看著她:「你昨晚真見著鬼了?」

  今夏又拿了張蔥抓餅,邊吃邊忿忿道:「三更半夜,翻牆而入,還要我撬鎖,知道的是查案,不知道還以為做賊呢。」

  「看不出陸大人對這案子還挺上心。」

  今夏白了他一眼:「他上心?那我就是兢兢業業廢寢忘食!」

  瞧她塞得鼓囊囊的嘴,楊岳搖頭:「你什麼時候能廢寢忘食,那說不定找著建文帝就有望了。」

  「一邊去!」

  今夏懶得搭理他,接著又吃又嚼,忽聽見門口一聲熟悉的「喵嗚」,轉頭望去,昨夜小樓內的黃毛虎斑貓正熱切地將她望著。

  「你怎麼跑這來了?」她奇道。

  「喵嗚,喵嗚。」肥貓挨挨蹭蹭地進來,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她手中的蔥抓餅,親熱地又叫了兩聲。

  「真識貨,知道這個好吃是吧,」楊岳已經撕下一小片蔥抓餅,餵到貓嘴邊,「最後一片了啊……這貓從我開始烙餅就蹲在灶間門口,吃了快有兩張餅了,怎麼還餓?」

  「你還餵它?!」今夏瞧著胖貓圓鼓鼓的肚子都快拖到地上了,氣就不打一處來,「你知不知道,它每天早晚兩頓豬油拌飯呢,它哪裡能餓著。」

  說話間,楊程萬一瘸一拐地進來,楊岳忙上前去扶。

  「頭兒,你的腿怎麼樣?」今夏問道,「大楊跟您說了沒有?陸大人給您找了個江南骨科的名醫,今兒要給您瞧腿。」

  楊程萬在椅子上坐下:「老毛病了,還折騰什麼。」

  「即是老毛病,那就更得看看了。」說話的是陸繹,剛剛自門外邁進來,「昨日我已打聽過,這位沈密祖上世代行醫,對跌打損傷,尤其是陳年舊患,頗有經驗。待會兒用過飯,我就帶前輩您過去給他看看。」

  肥貓見又來一熟識之人,輕喵慢叫地蹭過去,粗尾在陸繹衣袍下擺上掃來掃去。

  「我的事怎麼好勞煩大人,這個……」楊程萬還要推脫,卻被陸繹以手勢打斷。

  「前輩不必與我見外,你腿腳有疾,不便查案,治好方才是正理。」

  楊岳是見過爹爹舊疾發作之苦的,當下也勸道:「爹,不管怎樣,終歸去看看,便是不一定能治好,肯定也會教些保養法子。」

  「就是啊,頭兒,您一發舊疾,大楊也跟著一宿一宿不敢闔眼,您就算是心疼他,也得去看看。」今夏幫著楊岳勸他。

  見他們這般說,楊程萬只得點頭答應:「那就多謝大人了。」

  陸繹點頭:「不必客氣,用過飯後到東角門等我。」

  他轉身時瞥向今夏,雖未說話,目中卻似乎有一絲不愉之色。後者怔了一瞬,繼而恍然大悟,連撕帶咬把手中蔥油餅一股腦地全塞進嘴裏,跳起來道:「卑職……現在就去……查那個相好。」

  點了點頭,陸繹這才轉身出去了。胖貓猶豫片刻,估摸覺得陸繹那邊肯定更有好吃的,甩動著粗尾,也跟了過去。

  他前腳出門,後腳今夏就因為剛才塞得太急而噎住了,咳得驚天動地,楊岳忙著往她手裡遞水,好不容易才總算順過氣來。

  「得空兒,我一定地查查他的八字。」今夏愁眉苦臉道,「這肯定是犯沖啊!」

  要尋到周顯已的相好,倒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在這之前今夏還想先尋另一人。她找劉相左討了張諭令,先去了揚州的刑部大牢。

  周顯已的書童,周飛,年紀不過十三、四歲,與今夏弟弟袁益差不多大,卻生得甚是瘦小。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若在平日,想來也是個機靈孩子,可惜在牢中囚了些日子,目中滿是惶恐,一見來人便疑心是要將自己拖出去斬首的。

  今夏問了他幾個關於修河款的問題,皆是一問三不知,便轉而問些周顯已起居生活的瑣事,這孩子小心翼翼地謹慎回答著。

  「少爺喜靜,尤其在他看書的時候,不許我進書房,連進去添茶也免了。」周飛小聲回答著。

  「你家少爺一般什麼時辰就寢?」

  「少爺睡得遲,在家都是過了二更天才睡,來了這裡之後就更晚了。我不敢上樓驚動他,看燭光常常是過了三更都還亮著。」

  今夏想了想,又問道:「他這麼晚才睡,吃不吃宵夜呢?」

  周飛連忙搖頭:「少爺是不吃宵夜的,只有在家時老夫人親自煮的,出於孝心,他才會吃一點。」

  「你家少爺對吃食好像也不太講究?」

  「其實少爺他、他……他平日在吃穿上都很節儉,他們說少爺貪了修河款,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周飛抽泣起來,他衣衫單薄,身子冷不禁地瑟瑟發抖。

  畢竟還是個孩子,怪可憐的。今夏用衣袖胡亂替他抹了抹淚,想了想,又自懷中掏出油紙包著的蔥油餅,頗不捨地遞過去:「餓不餓,吃吧,吃完了跟我說說你家少爺的相好。他在此地是有個相好沒錯吧?」

  周飛捧著香氣撲鼻還帶著微溫的蔥油餅,畏縮地點點頭。

  「先吃吧。」

  今夏為他嘆了口氣,眼看著自己的午飯被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沒忍住又嘆了口氣。

  小半晌後,周飛吃完整個餅,自覺身上也暖和了許多,朝今夏道:「她姓翟,閨名蘭葉,少爺是在湖上泛舟時認得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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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揚州有種人肉生意,美其名曰「養瘦馬」。窮人家養下個好女兒,到了七八歲光景,就有富家領去收養,教她們琴棋書畫、廚藝一類技藝,而所受教育皆是如何成人之妾後維持家庭的安寧。

  士人娶妾,最擔心的是妻妒忌,妾爭寵,但取揚州瘦馬為妾,就可以免於此煩惱。

  而這些「瘦馬」又以人物俊秀、聰愚分三等。凡聰明俊秀、人物風流者,養家就教她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技藝上不僅教習梳妝打扮、行立坐臥的風姿外,更有甚者還會專門按照《如意君傳》這本春宮圖,學習枕上風情。

  周飛口中的這位翟蘭葉便是一位「瘦馬」,並且還是此中翹楚。數月前,她泛舟湖上與周顯已相識,一曲琴音,兩杯淡茶,寥寥數語清談,便引得周顯已為之傾心。

  「你家少爺既然對她著迷得很,為何不幹脆把她娶回來,他在外頭納個小妾,也不是什麼大事。」今夏問道。

  周飛唉聲嘆氣:「少爺何嘗不想,可要娶她,就得給養家一千五百兩銀子,少爺又哪裡拿得出這麼多銀兩來。」

  「一千五百兩!」今夏連連咂舌。

  「養家見少爺拿不出銀兩,又開始給翟姑娘物色別家,翟姑娘對少爺也甚是傾心,幾番垂淚,少爺為此心焦得很,不得已書信回家賣地籌錢。」

  「你家少爺手上有足足十萬兩修河款,他卻寧可賣地籌錢?」今夏捏捏眉心,「他當真清廉成這樣?」

  「……少爺說過,」周飛回憶著,「那些錢一分一毫都不能碰,碰了就連立身之本都沒有了。」周顯已說這話時的樣子尚在他眼前晃動,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痛苦,像是一個人邊把自己往死了綁又邊死命地掙脫,活活要把自己折騰死的勁頭。

  「立身之本?」今夏頗費勁地想了想,不解道,「銀子不就是立身之本嗎?」

  周飛搖搖頭,他也不懂。

  出了大牢,按周飛所說地址,今夏繞到揚州城東頭,尋到一處青檐白牆的大宅。紅漆大門緊閉,銅製虎頭銜環,她上前扣了半日,卻無人應門。

  大白日的,直接翻牆進去似乎略顯冒失了些,她慢吞吞地繞著宅子外牆走。這宅子佔地頗大,連帶外頭也收拾得頗整齊,青石小路彎彎曲曲繞牆而行,沿路綠柳成排,又正值仲春,柳絮漫天飛舞,弄得今夏鼻子直癢癢。

  尋到宅子的角門,同樣關得嚴嚴實實,今夏皺皺眉頭,周遭除了不遠處柳樹下坐了個正使勁撓癢癢的老丐,也沒個鄰里能讓她問問話。

  沒法子,今夏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上前敲了敲角門。

  才敲了幾下,便聽見裡頭有動靜,看來是有人,她便又緊著敲了好幾下。

  裡頭門栓吱吱嘎嘎地響,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某種粗重的鼻息,隔著門都讓人不由自主地寒毛直豎。

  出於習武之人對危險的本能,今夏往後退開兩步。

  門自裏面被拉開,兩條通體黝黑的龐然大物撲出來,呲著白森森的牙齒,駭得今夏暴退數步,就差直接竄到樹上去了。

  這樣大得堪比熊的狗,是她平生僅見,只不過眼下著實無暇感嘆。這兩頭怪物低低咆哮著,這麼近的距離,讓人毫不懷疑下一刻會被活撕。

  今夏下意識想去拔刀,卻發現壓根就沒帶,想從旁找件能防身的物件,手忙腳亂之後發現扯了根柳條還有滿手的碎柳葉。她的功夫自然還沒練到飛葉如刀的境地,這把葉子對她一點用處也沒有。

  惡犬唁唁,盯著她就像盯著碗里的肉,穩穩地向她逼近。

  「你閃開。」身後有人說。

  同時,一支東歪西扭骨節倔強的棗枝伸出去,一直伸到大狗前面,朝地上點了兩下,兩隻大狗低低地嗚咽著,竟然低著頭向後退去。

  今夏回頭,看見那名老丐,確切地說他並不老,瞧皮膚也就三、四十歲,只是頭髮花白了大半,連帶著鬍子也是半黑半白,連累他瞧著老相得很。

  「叔,你這招太靈了!教我吧……」

  老丐笑瞇瞇地看了她一眼:「不急,先把眼前事解決了。」

  說著,他持棗枝斜斜往大狗身上點去,只聽大狗嗚咽著,四肢軟綿綿的,片刻之後癱趴於地上。

  正待在另一條狗身上如法炮製,忽聽門內傳來一聲暴喝:「住手!大膽刁民,竟敢傷我家老爺的狗,活得不耐煩了吧!」

  今夏望去,門內一人,家僕模樣,三牙掩口髭鬚,眉目凶煞,正瞪著他們。餘下一條狗,尚能活動,被他喚回門內。

  「在城中養此惡犬,你家老爺姓甚名誰,你報上來!連官差都敢咬,反了你們,想和朝廷作對是不是!」今夏亮出制牌,一開嗓就比他高了幾個調,差點喊劈了,「活得不耐煩了吧!」

  看見制牌,那家僕楞了楞,復從頭到腳打量了她和老丐,狐疑道:「你們,是官差?」

  「誤會,誤會,我就是過路的。」老丐忙道。

  今夏朝那家僕朗聲道:「在下京城六扇門,奉命查案,請你家老爺,還有翟蘭葉協助調查。」她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抬腳就預備往裡闖,有老丐在旁,裡頭再有惡犬倒也不懼。

  家僕眼疾手快,迅速將門掩得就剩一條縫,朝今夏道:「官爺包涵,老爺與小姐出遠門去了,還請官爺改日再來吧。」話剛說罷就把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喂!喂!他們什麼時候回來?開門說清楚啊你!好大的膽子,敢把爺關外頭!」

  今夏趕上前,卻聽見門內上栓的聲響,氣得她對門一陣猛槌。

  「女娃兒,莫白費力氣了,住在此間的翟員外,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你區區一個小捕快,怎動得了他。」老丐在她身後道。

  今夏回頭,見老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軟癱在地的大黑狗,也沒見他使什麼厲害招數,那狗被他制得服服帖帖的。她返身回來,也蹲身瞧狗,奇道:「這是狗嗎?長得跟熊似的?」

  「這狗是西域那邊傳過來的,蒼猊,也有人管它們叫雪山獅子。這狗凶得緊,力大無比,兇狠勁鬥,據說就是和獅虎相鬥也不甘示弱。」老丐嘆道,「不知翟員外從何處買了來,前些日子連傷了我好幾名弟兄。」

  「連傷好幾人,怎得不告官?」今夏奇道,過了一瞬自己明白過來了,「……知府的小舅子……你教教我,你是怎麼降服這狗?」

  「你肯當乞丐嗎?」老丐問她。

  「當然不行了。」

  「那我就不能教你。」

  老丐晃著棗枝杖,就準備走了。今夏低頭看了兩眼地上的蒼猊,又盯了眼緊閉的門,轉身快步追上他。

  「我請你吃飯……不不,吃茶。」

  「怎麼,想拍我馬屁?」

  「你這麼有本事,怎麼會當乞丐?」

  「這世上有種人,正是因為有本事,所以他才當乞丐。」

  「……還未請教您高姓大名?」

  老丐本想捻鬚作高人狀,發現滿身毛,只得作罷:「我本布衣,無奈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顛沛流離至今,姓甚名誰也不必再問。」

  今夏乾瞪著他:「叔,根據大明律,流民需遣送回籍,像你這類沒根沒底的,可以直接送到邊塞築關防。」

  「咳咳,你這女娃兒瞧著面善得很,說起話就不要硬梆梆的,女人老是這麼說話,會把人嚇跑的。」老丐搓掉手上的狗毛,笑呵呵道,「我可不是沒根沒底的,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你知道吧,若當真論起輩分來,他還是我堂侄呢。」

  「……」今夏呆了半晌,轉而笑嘻嘻道,「巧了,你堂孫就在這兒,要不我帶您老去見見。」

  「……」

  醫館內。

  在醫童的引領下,楊岳扶著楊程萬在躺椅上坐下,然後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候著。對面的冰綻紋圍子玫瑰椅上,陸繹斜靠著,目光淡淡,打量著牆上的字畫。

  若說替爹爹尋名醫是他客套關懷,那麼親自陪同看診則可足見他對此事的關心程度非同一般。陸繹這般關心爹爹,背後的原因究竟為何,楊岳不免有些詫異。

  等了好半晌,才見到沈大夫扎著手進來。

  沈密匆匆在銅盆裡凈了手,然後在楊程萬的身旁坐下,也不急著看他的傷腿,而是仔仔細細地先看了他的面色,然後伸手替他號脈……

  也不必楊岳提醒,號過脈後,他自然而然知道楊程萬傷在哪條腿,捲起中衣,仔細查看那處舊患,只用手仔細捏了捏,便皺眉道:「這處骨頭當年就沒接好,如今要治,就得重新打斷再接,這也是小事。只是你已上了年紀,重新接好後,至少三個月不得下地,方能保氣血無阻,掃清寒淤,你可做得到?」

  楊岳心中一緊:打斷骨頭重接,已是巨大的痛楚,這層爹爹若能咬牙挺過,可這三個月不下地……他們畢竟是出公差在外,如何能做到。

  此時,楊程萬已經開口道:「多謝大夫,我如今年紀大了,也不想再受二茬罪,我看還是……」

  「前輩!」陸繹起身打斷他的話,「三個月休養不是問題,我和劉大人打個招呼,讓他給你半年的假。」

  楊程萬還要開口,陸繹已然知道他要說什麼:「若是前輩覺得此舉不妥,我也可以請一張調令,將你調到北鎮撫司,這樣前輩就不必有什麼顧慮了。」

  「不可,不可,千萬不可……」楊程萬忙道。

  陸繹微微一笑:「前輩既不願意,那就安安心心治病。實不相瞞,此事爹爹交代過,只是治病,前輩就當是為言淵著想,莫讓我對爹爹難以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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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5: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楊程萬也不好再拒絕,只得點頭:「如此,多謝大人。」

  此事竟然是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的意思,楊岳暗暗吃驚。

  沈密見他們已經商量好,又對楊程萬道:「三日之後是驚蟄,雷天大狀,這日接骨有陽氣托著,你就這日再來吧。」

  接骨還得看日子?楊岳有點鬧不明白,心道是不是老黃曆上的說法,正想開口問,門簾被猛得掀開,一個小醫童快步進來。

  「大夫,有急診,刀傷,還有中毒症狀。」

  沈密一聽就往外頭趕。

  出於捕快的本能,楊岳也想去看看,詢問地望向爹爹,楊程萬點了點頭。而陸繹早已先他一步,掀簾出去。

  醫館外堂,兩名傷者,其中一重傷者已經昏迷,他傷在腹部,裹在其上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血色發黑,顯然是中毒所致。

  沈密解下布條,觀其色,嗅其味,眉頭緊皺,吩咐醫童道:「把天王解毒丹拿來,再拿外敷的紫草蜜膏。」

  醫童領命而去。

  另一輕傷者,傷在腿部,且未中毒。陸繹詢問他道:「是何人傷了你們?」

  「是東洋人。」傷者目中恐懼未消。

  東洋人!竟然是倭寇!

  楊岳大吃一驚,聽聞近年來東南沿海倭寇猖獗,可未料到倭寇竟然會出現在此地。

  「他們有多少人?」陸繹沉聲問道。

  「他、他們人很多,大概是十幾人……還是三十幾人……我也記不清楚……總之他們人很多,很兇殘……」

  「在何處遇到他們?可報官了?」

  「在城郊小茂山腳下的天王廟裡,我們是給廟裡和尚送菜的,進去之後才發覺不對勁。」傷者似驚魂未定,「廟裡的和尚不知道還在不在……」

  「可曾報官?」陸繹復問了一遍。

  傷者點點頭:「……是嚴捕頭讓人送我們到沈大夫這裏。」

  數十名持械東洋人,恐怕不是幾名捕快能制服得了的。楊岳暗暗心道,倭寇膽子也夠大的,居然竄到這裏,簍子捅大了,江浙巡撫可就難交代。

  陸繹未再問什麼,行到醫館外,向等候在外頭的高慶詢問著什麼。楊岳則回到楊程萬身旁,低聲告訴他外頭的情形。

  「原以為只是沿海不太平,沒想到連這裏都有倭寇。」楊程萬嘆道,讓楊岳扶著自己起身,「既然大夫讓三日後再來,我們就先回去吧。」

  陸繹甚是周到,讓高慶陪著楊程萬回官驛,他自己則往刑部會同劉相左查閱卷宗。

  直至傍晚時分,陸繹未回來,高慶不知他是否還有別的吩咐,也不敢離開,便一直在官驛等著。

  楊岳正給爹爹張羅晚飯,瞧見高慶抱著刀杵在外頭,便招呼道:「大人,不嫌棄的話,和我們一塊兒用飯吧?」

  高慶甚是倨傲地瞥了眼屋內桌上的飯菜,因官驛內提供給普通差役的食材著實有限得很,菜甚是樸素,卻做得頗用心,比如那道拔絲山藥,在燭火下黃金璀璨,絲絲分明。他猶豫了片刻,邁步進來,朝楊程萬一拱手:「偏勞了。」

  「大人客氣,快請坐。」楊程萬溫和笑道。

  楊岳給高慶張羅了碗筷,也笑道:「也不是什麼珍饈,大人莫嫌棄,將就著吃。」

  楊程萬剛要動筷,看見拔絲山藥,忽又停下來問道:「給今夏留飯了嗎?」

  「飯和菜都留了,溫在灶上。」楊岳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暮色沉沉,「餓到這個時辰,估摸著她也該回來了。」

  正說著,有人自門口進來,不是今夏,卻是陸繹。

  高慶忙放下筷子,迅速起身施禮:「大人!」

  楊程萬也趕忙要起身,被陸繹示意坐下。

  席間只有三人,陸繹淡淡掃了眼,詢問道:「袁捕快還未回來?」

  「應該快回來了。」楊岳忙道,怕陸繹不信,又解釋道,「她不經餓,又捨不得在外頭花錢,多半會趕回來吃飯。」

  陸繹微皺了皺眉頭,還未說什麼,就聽見身後有人匆匆進來。

  「總算趕上了!」今夏大喘氣,語氣甚是欣慰,喜滋滋道,「緊趕慢趕,就怕趕不上大楊開飯……頭兒,你的腿怎麼樣?大夫怎麼說?」

  楊程萬不答,楊岳緊朝她打眼色,示意她往旁邊看。

  今夏後知後覺地轉身,然後對上了陸繹的雙目,楞了一瞬,仍是滿臉喜色道:「大人,您在這裏就太好了!我正好有事要稟報。」

  「周顯已的相好,你查得怎麼樣?」陸繹問道。

  「查到了一些,這個……她家養了兩條狗,頗兇悍,聽說是從西域那邊買過來的,叫蒼猊,也叫雪山獅子。您是不知道,這狗長得就跟熊一樣,毛那麼長,牙那麼尖……」今夏連說帶比劃,「就從門裡撲出來……」

  陸繹打斷她:「說那女子。」

  「那女子姓翟,閨名蘭葉……可惜人沒見著,說是出門去了。」今夏老實道,「不過我還打聽了……」

  陸繹皺起眉頭,語氣已是不甚滿意:「你在外頭查了一天案,連人都沒見著?」

  「大人您別急,聽我說呀!我見著另一個人了,」今夏討好地看著他,「大人你猜猜是誰?我提示您一句,對您來說,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說到此處,她自己已是樂得合不攏嘴,與陸繹的面無表情相映成趣。

  「咳咳,」楊程萬清了兩下嗓子,提醒今夏,「向大人稟報事情,豈有讓大人猜的道理。」

  「哦……行,那我就說了。」

  今夏熱誠地把陸繹望著,喜不自禁地湊上前,後者微不可查地退了一小步。

  「陸大人,我今天遇見您爺爺了!」

  此言一出,滿堂寂然,莫說是陸繹,連楊岳、高慶等人也都說不出話來。

  「您是不是歡喜地都說不出話來了?」今夏看著陸繹直樂,「沒想到吧?」

  饒得是見慣了大風大浪,陸繹還是先深吸了口氣,才道:「我爺爺去世二十多年,你能遇見他,我確實想不到。」

  「不是您親爺爺,是堂爺爺。」今夏糾正道。

  陸繹只能乾看著她,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說不出話來還是根本沒話說。

  「堂爺爺?」楊岳湊過來奇道,「到底怎麼回事?關係近不近?」

  「近,太近了,簡直就是一家子。」今夏開始向陸繹詳細說明,「我都幫您問明白了,關係是這樣的。他和您的爺爺,是隔了幾層的堂兄弟……」

  「堂兄弟,還隔了幾層!」高慶懷疑道,「出五服了吧?」

  今夏橫了高慶一眼,繼續道:「他的爺爺,和您爺爺的爺爺是……」

  「是親兄弟?」楊岳猜測。

  「還是堂兄弟。」今夏接著道,「他爺爺的爺爺,和您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

  「是親兄弟?!」高慶忍不住道。

  今夏不理他,朝陸繹激動不已道:「……是同一個人!這下您明白了?」

  楊岳在旁,掰著手指頭算了算:「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得是宋朝那會兒的人吧?出八服了都。」

  陸繹立了半晌,似在呼吸吐納,而後才道:「多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我謝謝你……替我全家謝謝你。」

  「大人您太客氣了!」今夏連連擺手,作謙虛狀,「這些都是卑職應該做的,您爺爺雖然是個乞丐,可人特好,看著特親……」

  沒等她把話說完,陸繹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口中隱約還說了句什麼。

  今夏微怔,問楊岳道:「他說什麼?」

  楊岳也沒聽清。

  「他說,」高慶耳力甚佳,倒是聽清楚了,「——你大爺的!」

  「怎麼是我大爺,明明是他爺爺。」今夏隨即恍然大悟,「他怎麼罵人啊?!……是不是太激動了,以至於語無倫次?」

  高慶頗無奈地看了她一樣,而後快步追著陸繹而去。

  「突然冒出個乞丐爺爺,擱誰身上估摸著都沒法激動,何況陸大人這等身份。」楊岳直搖頭,把今夏按下來吃飯,「夏爺你還是消停會兒吧。」

  「俗話說,皇上還有三門窮親戚呢,他有個乞丐爺爺,有何稀奇。」今夏不服,但被楊程萬責備地盯了一眼,忙換了話,「頭兒,腿治好了?」

  「你以為我們去看的是神仙?大夫說了,裡面骨頭沒接好,得打斷了重接,然後靜養三個月。」楊岳替爹爹答道。

  「打斷重接!」

  聽著就覺得疼,今夏呲呲牙。

  「莫聊閒篇了,」楊程萬正色問道,「夏兒,你真沒見到翟蘭葉?」

  「真的,聽說周顯已出事之後,她就不住那處宅子了。不過多虧了陸大人的爺爺,乞丐的消息就是靈通,她搬得也不遠,聽說就在湖邊上,而且只要天氣晴好,翟員外就會帶著她泛舟湖上,調金龜婿。」

  「金龜婿?」

  「翟蘭葉是翟員外的養女,娶她做妾,需得一千五百兩銀子呢。」

  聽到此處,楊程萬已然明白:「揚州瘦馬。」

  楊岳尚一頭霧水,今夏笑瞇瞇地捅捅他:「等吃完了,咱們也到湖上逛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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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5: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月明星稀,陸繹在燈下翻看所帶回來的卷宗,並不僅僅是周顯已此案,還有關於烏安幫、及其幫主、堂主等等資料。

  高慶侯在陸繹房門外,隨時等候指令。

  院前月牙門外,似有人探頭覬覦,高慶敏銳地緊盯,手已本能地按在鏽春刀柄上,喝道:「誰?!」

  「莫慌莫慌,是我。」今夏笑容滿面地自月牙門現身,腳步輕盈行過來,用手悄悄指了指房內,壓低聲音問他,「陸大人用過飯了?心情如何?」

  不答她的話,高慶硬梆梆問道:「你有事?」

  「這個……查案缺了點經費,我和大楊手頭有限,劉大人又還未回來,所以想請陸大人先下撥些銀兩。」今夏笑眯眯道。

  高慶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驚詫六扇門是怎麼培養出這麼沒臉沒皮的人:「大晚上的,你來要錢?」

  「沒法子,我也是為了查案,租條船的費用可不低。」今夏解釋道。

  門吱呀一聲,被自里推開,陸繹半披著外袍出現在門口,微皺眉頭看著今夏:「你要租船做什麼?」

  「是這樣的,大人……」

  儘管臉笑得有點酸,但畢竟求財心切,今夏還是堅持滿臉堆笑地向陸繹把事由解釋了一遍。

  陸繹聽罷,沉吟片刻,吩咐高慶道:「明日我要游湖,你替我安排一條香船,再把這個消息放出去。你應該知道怎麼做吧?」

  高慶楞了一瞬,即道:「卑職明白。」

  「去吧。」

  「卑職告退。」

  被撂在一旁的今夏莫名其妙地望著陸繹,在後者低頭看向她的那刻,驟然明白過來,喜道:「香餌釣金鰲!」

  「明日你就扮個丫鬟在旁伺候,讓楊岳扮成僕役也跟著。」陸繹吩咐後又盯了她一眼,「希望你的消息準確,莫白費我的功夫。」

  「肯定沒錯,是您爺爺告訴我……」

  她話音未落,陸繹已把門砰地在她眼前關上,差點就撞著她鼻子了。

  今夏毫不氣餒,衝著門縫,提高嗓門誠懇道:「您爺爺人特別好,要不什麼時候我領您去見見?」

  這下,裡頭乾脆連燈都熄了。

  今夏摸摸鼻子,只好轉身走了。

  次日又是陰雨天,湖上籠罩著雨絲織成的煙霧,直漫上岸去。煙雨之中,隱約可見舟船出沒。

  其中一條香船之上,有數人,更兼花香、果香和酒香,縈繞撲鼻,使人迷醉。

  今夏套了身青衣,作丫鬟打扮,兩側頭髮梳成辮子,再用絲帶紮成鬟形,平添了幾分俏皮顏色。此時她雙手規規矩矩攏在袖內,本分地立在外艙窗門旁,獨一雙點漆般的眼珠骨碌碌轉來轉去。

  楊岳在她旁邊,扮成僕役,紅氈笠青綠貼里紅罩甲,瞧著又喜慶又精神,剛穿上就被今夏大大稱讚了一通,說特別適合他。

  錦衣衛千戶高慶不懼細雨,立在船頭,昂然似戟,一襲鮮亮的錦繡服在風中烈烈拂動,加上冷峻面容,很有幾分隨時隨地可將性命逐輕車的架勢。

  「斟酒。」清淡的聲音。

  聞聲,今夏忙上前,持起溫酒銅壺,往天青瓷杯中注入,小心翼翼,一滴未灑地注滿。

  「大人請慢用。」這語氣拿捏得溫良恭謙,低聲慢語,她自認做足了丫鬟戲份,對自己也甚是滿意,面上免不了現出幾分得意,「大人,你瞧我還行吧?」

  陸繹持杯,淡淡瞥了她一眼,道:「煙雨、輕舟、佳釀、美婢,前三樣都可得,獨後一樣……」他偏偏又不把話說完。

  「……卑職姿色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今夏被噎了下,不滿道,「可查案嘛,大人你就不能將就點?」

  唇角隱約彎起弧度,他淡淡道:「湊合用吧。」

  風挾帶著雨絲,打在船窗上沙沙作響。

  今夏聽著,微皺了眉頭,小聲與楊岳耳語道:「這落雨天,那位翟蘭葉會不會就不出來游湖了?」

  楊岳剛欲說話,便聽得近處有波浪聲,似有船近前……

  船頭的高慶進來朝陸繹稟道:「大人,有船靠過來,船頭有烏安幫的旗。」

  烏安幫!

  今夏迅速與楊岳對視了一下。因提刑按察使司被炸一事,她昨日辦過事後特地跑了趟烏安幫總舵,幫眾說少幫主陪著老幫主到城外進香;她又去碼頭想找上官曦,卻發現碼頭上有錦衣衛出沒,只得作罷。

  尚在猜想那船中究竟是何人,外間那船上已有人朗聲道:

  「烏安幫上官堂主求見陸大人。」

  高慶皺眉道:「大人,他們是江湖中人,若不想見,讓卑職回了她。」

  陸繹波瀾不驚,朝高慶點頭:「不妨事,之前我與這位上官堂主有過匆匆一面之緣,也正想再與她敘敘,將她請過來吧。」

  「是。」

  高慶轉身出艙。

  未料到是上官曦,可是她為何要見陸繹?今夏滿肚子疑惑,忍不住問道:「大人,你不是要見翟蘭葉嗎?」

  「不急,皆是佳人,多一個又何妨?」

  陸繹側頭反問她。

  這回答著實有點無恥,今夏嘴角抽了抽,沒話說了。

  船身微微一晃,隔著紗簾,可見一纖細人影翩然躍上船頭,高慶正引著她進來……今日的上官曦與那日在碼頭略略有點不同,藕色羅衫上落了零星雨滴,輕柔飄逸,愈發顯得纖腰盈盈一握,少了幾分身為堂主的幹練,多了幾分女子的嬌柔。

  今夏一直看著她,盼她與自己有個眼神交流,至少要弄明白她的來意。可上官曦卻從始至終未看過她一眼,連帶楊岳也不看。

  陸繹起身相迎,笑道:「上官堂主,未料到這麼快又能見面。」

  上官曦也客氣地很,拱手道:「微雨游湖,經歷大人好雅興。」

  「揚州是個好地界,煙雨成詩,這若在京城,雨若冰刀,讓人再無閒情逸緻。」陸繹往內艙讓去。

  內艙比起外艙布置得更為雅緻,樣樣俱全,小熏籠中的炭是早就點上的,又比外艙要暖和得很。今夏低眉順眼地端著茶盤跟進來,給兩人各自斟上,接著又往熏籠裡灑了把百合香,不小心灑得有點多,先把她自己熏得打了兩噴嚏。

  陸繹瞧她在眼前轉來轉去,不耐道:「行了,你出去候著吧,把門拉上。」

  出去?還把門拉上?原還想聽聽他倆究竟說什麼,今夏怔了怔,看了看陸繹,低眉順眼道:「貴客在此,不如奴婢留下來,端茶遞水也方便些。」

  陸繹微微皺眉,還未說話,便聽上官曦笑道: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聽見了,還不出去!」陸繹朝今夏沉聲道。

  今夏沒法,只得退出去。

  「關門!」裡頭又是一聲。

  她輕手輕腳地掩上門,特地留了條小縫,把眼睛湊到縫上,瞧見陸繹雙目眨也不眨地看著這縫,正對上她……

  沒奈何,她老老實實把門關掩飾了,朝楊岳打了個手勢。楊岳會意,順手從桌上拿了兩個瓷杯,拋給她一個。兩人挨著杯子貼門上,屏息靜氣聽裡頭的動靜。

  「你們怎能……」高慶探手就要把他們扯開。

  「噓!」今夏朝他急打噤聲手勢,壓低聲音道,「裡頭可是烏安幫的上官堂主,你就不擔心陸大人的安危?萬一出意外怎麼辦?」

  高慶總不能說不擔心,可他們這種做法又實在有點不合時宜,正自躊躇,那廂兩人早就繼續貼門上去了。

  這時裡頭傳來陸繹的聲音:「高慶,他二人若有越逾之舉,就替我把他們丟入湖中去餵魚蝦。」

  「卑職遵命!」

  高慶沉聲應道,利目緩緩掃過他二人。

  今夏楊岳亦十分識相,訕笑著挪開幾步,把瓷杯放回桌上。

  碧青的茶水,隨著船身起伏,也微微蕩漾著。

  「我查閱過烏安幫這些年來的卷宗,至少面上做得很乾凈,你這個堂主功不可沒啊。」陸繹風輕雲淡地抿了口茶。

  上官曦微微一笑:「我們本來做的就是正當生意。」

  「不過據我所知,你們從鹽幫那裡還分了一杯羹,加上江寧、揚州、常州三地的地下錢莊,似乎也並不那麼乾淨。」

  「這其中怕是有些誤會吧,烏安幫家大業大,難免招小人妒恨,造謠生事。」上官曦望著陸繹,含笑道,「大人初登揚州地界,莫要聽信小人之言。我幫對朝廷向來忠心耿耿,這種觸犯律法的事情是不會碰的。」

  「這種事情,只要沒人查,總是風平浪靜的……」陸繹溫顏以對,似乎想起一事,「對了,有樣東西要物歸原主。」他自腰帶小囊中掏出一物,放到桌上。

  渾圓光滑的珍珠,上面帶著一小截絞銀絲——見此物,上官曦也不去拿,面色雖還如常,眼風卻瞬間銳利起來。

  「少幫主的功夫不錯,就是脾氣急了些。你與他自小青梅竹馬,又同在一處拜師學藝,感情篤深,這些我都能理解,」陸繹慢條斯理道,「……不過,炸了提刑按察使司,還是有點過了。」

  上官曦眸色暗沉,硬梆梆道:「大人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既然你聽不懂,不如我還是把你們少幫主找來談談吧。」

  陸繹毫無勉強之意,翩然起身,就要出去。

  上官曦背脊僵直,片刻之後,驟然起身,出手自背後探向陸繹肩頭,疾聲道:「且慢!」

  早聞身後動靜,陸繹側身避開她這一探,衣玦翩然,旋身擒向她的手腕,被上官曦反掌推出……在小小斗室之內,兩人你來我往,拳掌交錯,因陸繹存了心要試試她的武功深淺,並未使出全力,反而如放套下陷般,引得她將武功一步步使將出來。

  交手數招,上官曦已知自己絕非他的對手,只是又脫不得身。

  「這套小朴拳使得倒挺俊,可惜你身為堂主,掛心之事太多,這招青鳥紅巾使得還是不夠快。」陸繹右手一翻,赫然就是那招青鳥紅巾,手屈成拳,拳眼如鳳,往她太陽穴處擊去。

  拳風凌厲,上官曦避閃不及,撞翻了桌子,茶杯茶水撞翻了一地。

  陸繹的手堪堪剎在即將觸上她額角的那瞬,另一手及時撈住她的纖腰,免得她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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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聽見裡間杯盤落地的清脆響聲,高慶尚在遲疑,旁邊的今夏已經不管不顧地衝過去,把門砰得撞開,然後急剎住腳步——

  陸繹的手撈著上官曦的腰,使得兩人貼得極近,最要緊的是上官曦面有驚色。

  「這個……陸大人,上官堂主可是良家女子啊!您這樣太不合適了。」今夏皺著眉,正氣凜然。

  高慶和楊岳雖未開口,但從各自眼神看來,顯然也都以為陸繹是意圖對上官曦用強。

  饒得如此,陸繹還是頗平靜地鬆開她,皺眉道:「我不過是試試上官堂主的身手,你們大驚小怪地衝進來作什麼。你,把地上東西收拾乾淨了。」末一句吩咐的是今夏。

  上官曦也已站好,神態迅速恢復如常,道:「早就聽聞陸經歷身手不凡,今日一見,果然不虛,民女甘拜下風,佩服佩服。」

  真是在切磋武功?

  今夏狐疑地將兩隻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兩人身上打了幾個轉,也沒看出些許端倪來。

  「還不快收拾,收拾完了出去!」陸繹看著今夏,語氣已有幾分不善。

  沒奈何,今夏只得把碎瓷片收拾了下,也沒地方擺,便拿衣裳下擺兜著,一股腦全丟進湖裡頭去。

  聽見碎瓷片落水聲,陸繹唇角一勾,不再理會,伸手仍把門關上,轉身看上官曦,含笑輕嘆道:「可惜你家少幫主身上還帶著內傷,不然以他的身手,那夜在船上倒是可以和我好好較量一番。」

  見上官曦不吭聲,他又接著道:「說起來他倒也算是有情有義,在船上救不成沙修竹,傷未好就敢闖提刑按察使司,差點把自己也陷在裡頭,想必你為此也頗頭疼吧。」

  上官曦抬眼看向他,不承認也不否認,道:「既然經歷大人還肯邀我相談,不如就直接開個價吧。」

  「上官堂主果然見慣風雨,爽快!」

  陸繹讚許地微微一笑。

  戴著頂青斗笠,今夏百般無聊地在站在舢板上,打量旁邊那艘烏安幫的船。船頭一年輕船夫穿蓑衣帶斗笠,腰間還別著把鯊魚吞口短刀,見今夏老盯著船看,便冷眼將她瞪著。

  今夏毫不畏懼,索性對上他雙目,連眼都不帶眨,就這麼肆無忌憚地和他對看。

  實在是沒見過這樣的,過不多時,那船夫不甚自在地將目光挪開。今夏晃晃腦袋,又繼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這才算完。

  「好歹也是個姑娘家,這麼盯著人家看,容易讓人誤會。」高慶在旁將此景全落在眼中,忍不住搖頭開口道。

  今夏轉身看向他:「誤會什麼?」

  她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盯著人時連眨都不帶眨,如此近距離高慶被她看得直發毛,連忙轉身走開:「你什麼毛病,眼睛不酸嗎?」

  「是有點酸。」今夏連眨了幾下,放鬆下眼球,「頭兒說,當捕快就要有一身正氣,最起碼的一點,與人對視絕不能閃避退縮,輸人不輸陣。你轉過來,咱倆來試試!」

  「不要!」

  高慶堅決拒絕。

  楊岳在旁也勸道:「別跟她玩這個,她那功夫,都能熬鷹了。」

  熬鷹是馴服野鷹的一個必須步驟,馴鷹人與鷹對視,切切不能有片刻迴避,如此對視一天一夜是基本,三天兩夜也是尋常。

  他們說話間,上官曦已從艙內出來,神色如常,只是眉間微蹙,朝今夏與楊岳含蓄地微微一笑,不待今夏開口相問,一個旋身便躍回了烏安幫的船。年輕船夫得了她的吩咐,將船駛離,一圈圈水波漾開來。

  「你剛才看見那小子沒,他面色發紅,喉骨與尋常人不同,是打開的。」今夏捅捅楊岳,「是個內家拳的高手,腰上所別的刀嶄嶄新,估摸就是個裝飾。」

  「內家拳高手……」楊岳嘖嘖道,「那你還盯著他看?」

  「看看而已,又不會少塊肉,為何不敢。」今夏湊近他的耳畔,「帶這樣的內家拳高手,至少她是有備而來,咱們都替她多操心了。」

  「沒打一場你是不是特遺憾?」楊岳笑道。

  「那倒不是,我猜想,說不定陸大人占不到她便宜特遺憾……」今夏嘿嘿笑著,晃晃腦袋,眼角餘光瞥見的正是陸繹衣擺上精美的刺繡,反應甚快,立時改口,斬釘截鐵道,「但陸大人絕對不是這種人!方才的事情,我仔細思量反省,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太不應該了!」

  楊岳只詫異了片刻,憑著與今夏多年默契,隨即明白過來,高聲教訓她道:「你知道就好,再不可這般猜忌陸大人。」

  今夏頭點得如雞啄米一般:「是是是,你說的太對了。像陸大人這樣的人,風姿卓絕,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

  高慶沒聽懂她滿口念的是什麼,陸繹聽得明白,雙手抱胸,點頭插口道:「九歌的雲中君,想不到你倒也讀過些書。」

  「大人,您怎麼出來了。」今夏此時方才轉過身,看著陸繹,故作驚訝狀。

  陸繹也不拆穿她,悠悠然問道:「雲中君最末兩句是什麼?」

  「思夫君兮……」

  剛念出口,今夏就察覺不對勁,本能地剎住,後兩句是「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仲仲」,形容因如此思念他而悠聲長嘆,且每日憂心百轉神思不安。

  陸繹似笑非笑地望著她:「莫非,你傾慕於我?」

  今夏的臉僵住,現下她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誇他就誇他,還咬文嚼字地念什麼九歌,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依著她的性子,此時衝口而出的應該是「做你的春秋大夢,爺能看上你嗎!」,但楊岳及時地衝她胳膊狠掐下去,疼得她把這話噎在嗓子眼。

  「大人年輕有為,京城之中,傾慕大人的姑娘又豈止她一人。」楊岳笑著替她作答。

  「是嗎?」

  陸繹微微傾過身子,偏偏還要問她。

  今夏乾瞪著他,憋得快吐血:「……就算是吧,您歡喜就好。」

  陸繹作思索狀,片刻後嘆道:「徒增煩惱而已,沒甚可歡喜的。」

  他搖搖頭,施施然轉身進艙,身後留下已然七竅冒煙的今夏。

  香船繼續在煙雨中緩緩前行。

  楊岳身披蓑衣,以手搭棚,極目遠眺,詫異道:「怎麼還沒動靜,翟蘭葉的養家不會是對陸大人沒興趣吧?不能夠呀……夏爺,咱們能不能歇會兒?……你個敗家孩子,再揪下去這蓑衣可就不能穿了。」

  滿腹鬱悶無處發泄的今夏正逮著他,起勁地一根一根地往下揪蓑衣上的棕條,船板上落了一地的棕毛。

  「他不就是投胎時準頭好,替自己找了個好爹麼,憑什麼人家非得看上他?」她嘀咕著。

  「話不能這麼說,平心而論,」眼看蓑衣就快被她揪禿了,楊岳躲開幾步,「且不談家世,陸大人的相貌人品也是不俗,你沒聽衙門裡頭聊閑篇的時候說起來,便是衛階在世,也不過如此。」

  今夏鄙夷道:「那個生生讓人給看死的衛階?男人要麼能文,要麼能武,長成個小白臉有什麼用。」

  「關鍵是人家又能文又能武。」

  今夏一時語塞,低聲嘀咕道:「那又怎樣,小爺我也不差。」

  漸漸的,湖面上隱約有絲竹之音傳來,被風吹得時斷時續,但仍可聽出不止一家。今夏細聽一會兒,分辨方位,估摸出他們這條香船的附近至少有八、九條船。

  「哪條船上才是翟蘭葉呢?」楊岳直張望道。

  今夏慢悠悠道:「我打聽了,翟小姐頗通音律,擅彈古琴。」

  不多時,一艘樓船緩緩自煙雨中駛出來,雕欄畫棟,甚是華麗,內中琴聲清幽,直透過雨霧傳過來。再定睛望去,船上掛的燈籠上書著個「翟」字,想來便是此船了。高慶忙進艙向陸繹通報,又得了吩咐出來,命船夫駛船靠過去。

  船才靠過去,高慶朗聲道:「我家大人聽聞琴聲優雅,甚為賞識,不知可否一見?」

  片刻后,一個圓圓臉的丫鬟探頭出來道:「我家姑娘向來以琴會友,若要見面,請先彈奏一曲如何?」

  不待高慶回答,今夏已忙笑應道:「使得,使得,等著啊!」

  她連竄帶跳地回艙,渾然已經忘了之前的尷尬事,朝陸繹稟道:「大人,這位翟姑娘真不是一般人,她要以琴會友……您趕緊彈一曲,讓她聽聽。」邊說著邊手腳麻利地把旁邊的琴搬了過來,放在他眼跟前。

  素來只聽聞陸繹武功高強,卻從未聽過他習得琴藝,今夏料想他多半是不會,存了心要看他的笑話。

  畢竟年少,還是孩子性情,她這番心思情緒盡皆寫在臉上,又怎瞞得過人。陸繹只瞥了一眼,見她笑盈盈的模樣,便已知曉,也不拆穿她,低首望琴,直過了半晌也未抬手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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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6: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陸大人,翟姑娘可等著呢。」今夏摘了斗笠放在一旁,提醒他。

  陸繹方抬首,非但不撫琴,反倒揚聲朝外間的高慶道:「去告訴翟姑娘,我已一曲奏畢。」

  「……」

  明明沒有任何琴音,怎得說已奏畢,高慶楞了楞,以為自己沒聽清楚,詫異地探頭進來。

  「去啊,說已奏畢,請翟姑娘賞評。」陸繹復道。

  高慶不明其意,仍領命出去。

  「翟姑娘又不是個聾子。」今夏莫名其妙地看向陸繹,奇道:「這樣也行?」

  陸繹支肘偏頭,悠然道:「行不行,待會兒就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便聽見丫鬟朗聲道:「請大人移船小坐。」

  「她真是個聾子不成?」今夏著實費解。

  陸繹瞥她一眼,搖頭嘆道:「白白在六扇門內混了兩年,還是個雛。你怎得不想想,究竟是她更想見我,還是我更想見她?」

  「……」

  今夏剛欲回嘴,卻聽得陸繹吩咐道:

  「待會上船去,你這當丫鬟的做出個丫鬟的樣子,休要毛毛躁躁,露了行藏還是小事,失了我的臉面方是大事。」

  說罷,他轉身出了船艙。

  今夏得罪不起他,只得吐吐舌頭,腹誹兩句,慢吞吞地跟出去。

  上了船,圓臉丫鬟引著他們上樓,剛踏上樓梯,鼻端先嗅到一股清香,今夏望了楊岳一眼。楊岳會意,低聲道:「調了沉星的百合香,不礙事……這種調香法,不僅費事,而且對準確度要求很高,現今已經很少有人會用了。」

  聞香而通體舒暢,他的語調中也禁不住露出幾分稱讚之意。

  今夏笑瞇瞇地小聲調侃他:「未見其人,先醉其香,哥哥,你這是要往裡掉的架勢呀。」

  「去去去……」

  樓上布置得相較樓下更為雅緻,窗子半開著,輕風地吹得香氣若有似無,一幅紅麝珠簾盈盈垂下,半遮半掩間,可見一纖纖女子坐在琴案前。

  「大人一曲琴音,於無聲之處聽有聲,蘭葉很是受教。」她的聲音溫柔婉轉,隔著珠簾透過來,落珠般圓潤,「琴聲雖好,但發一音時,卻失去其他音,唯有一音不發,方才五音俱全,昔日昭文不彈之理,我直至今日方懂。今日得遇大人,是蘭葉三生有幸。」

  如此一席話,將陸繹方才一音未奏的曲子解釋得有理有據,誠心誠意地表示自己深受教誨,恰到好處地表達出對陸繹的欽佩之情。由此,今夏沉痛地意識到,以前認為自己臉皮已經足夠厚,實在是因為自身要求太低,急需深刻自省。

  「姑娘過謙,高山流水,知音難求,言淵之幸也。」陸繹微笑道。

  「大人請坐。」翟蘭葉一面款款起身,一面吩咐圓臉丫鬟,「桂兒,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看茶。」雖是在薄責丫鬟,她的語氣卻十分溫柔嫻雅。

  圓臉丫鬟應聲去了,翟蘭葉則行至珠簾旁,自己伸手來捲起珠簾。

  只見一雙纖纖素手,輕柔細緻地將香珠攏在手中,一點一點捲起,香珠顆顆光滑紅潤,愈發襯得肌膚瑩潤,凝若羊脂。珠簾慢慢捲上,可見腰肢剪剪,再往上,玉頸雪白,最後才是銀盤似的臉,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

  今夏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頭髮上,仍可看出她的頭髮與那枚香袋中的頭髮甚為相似,那枚香袋的主人很有可能是她。她習慣性地看向楊岳,想看看他是否有何發現,卻見楊岳怔怔地望著翟蘭葉,竟是看得痴過去了。

  「大楊?」

  她捅捅他腰眼,見他渾然未覺,便乾脆悄悄伸腿踩了他兩腳。楊岳吃痛,夢囈般地嘟噥了一聲,雙目卻是半分未移,仍痴痴望著翟蘭葉。

  待卷好珠簾,桂兒也端著茶盤上來,翟蘭葉移步落座,朝陸繹嫣然一笑,讓道:「這是我素日常吃的茶,大人莫嫌粗陋才是。」

  這一笑,那般的含羞帶怯,美目流轉,莫說是男人,便是今夏見了也禁不住心軟了好幾分。

  陸繹掀開茶碗蓋,瞥了眼,笑道:「安徽的六安瓜片……我對茶倒是不挑,不知道當日周顯已上船時是否也吃的此茶?」

  周顯已!

  翟蘭葉怔住,一雙美目定定的,彷彿凝固住一般。

  今夏也是微微詫異,原以為他就算未被翟蘭葉迷的七葷八素,也會略略心軟,進而婉轉打探,她未料到陸繹這麼快就挑明了來意,簡直大煞風景。

  「姑娘不會是不記得了吧?」

  陸繹輕抿了口茶,目光毫不放鬆地看著翟蘭葉。

  「我……我自然記得他。」翟蘭葉低垂下雙目,難掩面容上的哀傷,「周大人談吐不俗,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會……」

  「我聽說,在之前幾個月中,姑娘與周顯已往來甚密,不知修河款一事,姑娘可有聽他提起過?」

  翟蘭葉輕輕搖頭:「我只知他此番來揚州是負責翻修河堤。至於『往來甚密』,不知大人是從何處聽來?我前後只見過他三、四次,也只是小坐清談,對他知之甚少。他也從未在我面前提朝中之事。」

  「可是……」陸繹放下茶碗,「我還聽說,他對姑娘你愛慕難捨,正是為了姑娘才不惜鋌而走險,貪墨修河公款。」

  「蘭葉雖非大家出身,但也自小讀過《烈女傳》,大人如此說,是安心讓蘭葉無容身之處嗎?!」翟蘭葉目中毫無怯意,直直地對上陸繹,「我也不必瞞大人,養父教養我多年,立下規矩,需有兩千兩銀子的聘禮才能將我嫁出。這兩千兩銀子固然是不少,可和十萬兩修河款比起來,卻又算不得什麼。我不知羞地說句話,便是周大人當真對我愛慕難捨,拿一千五兩銀子把我娶了就是,又怎麼會毫無必要地去貪這十萬兩紋銀。」

  她這番話說完,臉微微漲紅,拿絹帕捂著嘴,轉頭一陣咳嗽,顯然是被氣得不輕。圓臉丫鬟連忙端茶水,又端漱盂,又拿巾帕,忙得是腳不沾地。

  今夏瞧著丫鬟,暗嘆:她不過是咳幾聲,就得忙活成這樣,當丫鬟真是不易。

  楊岳看著翟蘭葉弱風扶柳般的身子隨著咳聲輕顫,大為心疼,一時間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禁不住開口道:「姑娘千萬別誤會,我們不是那意思……」

  「……」

  陸繹側頭,挑眉看他,重重咳了一聲。

  楊岳楞了楞,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眼下是個僕役,說這話實在是越逾了,忙停了口,低垂下頭。

  此時陸繹方才道:「姑娘說得極是,是言淵魯莽了,因此番來揚州辦此案,幾日來渺無頭緒,甚是煩惱。今日泛舟,原是想散散心,不想又得罪了姑娘,言淵這廂給姑娘陪個不是。」說著邊起身,朝翟蘭葉拱手作揖。

  「大人使不得!蘭葉福薄,如何受得起。」

  翟蘭葉忙上前,說話間她的手已輕托住陸繹的雙手。

  觸手處溫潤細膩,陸繹似微微一怔,低首望去……意識到自己此舉不妥,翟蘭葉面頰飛起紅雲,忙就要抽回手,卻被他反掌牢牢握住。

  「姑娘可是原諒我了?」

  陸繹拉著她不鬆手,注視著她,柔聲問道。

  「果然是風月老手。」高慶心中佩服道。

  「淫賊!」今夏心中不齒道。

  「禽獸!!!」楊岳心中惱怒道。

  翟蘭葉輕輕掙扎著,含羞帶怯地低低道:「蘭葉怎敢,大人言重了……有人看著呢,大人快莫如此。」

  陸繹這才鬆了她的手,轉過頭來吩咐道:「你們都退出去吧,回船上候著。」

  果然是淫賊本色,美色當前,其餘諸事盡被拋到九霄雲外,他大概也混不記得此行原是為了查案,今夏撇撇嘴,懶待看這種風流韻事,拽上楊岳就回船去了。

  外間雨已漸漸歇了,她一頭鑽進艙裡,隨手倒了茶,瞥見桌上的一碟子玫瑰酥餅,便順手拿了來吃。

  高慶掀簾進來,見她正吃著歡,皺眉盯了片刻,忍不住道:「你怎麼能吃?」

  「我餓了呀。」今夏理所當然道。

  「這是給陸大人用的。」

  今夏一手拿著酥餅,一手接著酥餅的碎屑,朝樓船方向努了努嘴,不屑道:「算了吧,翟姑娘生的那般秀色可餐,陸大人美人在懷,哪裡還會想吃這些東西。我不吃就白糟蹋了。你要不要來一塊?」

  高慶自然搖頭。

  今夏不再理他,朝外揚聲喚道:「大楊,大楊!」

  叫了兩聲,沒人回應,她怔了怔:方才明明是和楊岳一塊兒回船來的,怎得他不進來,也不應聲呢?抹抹嘴邊餅屑,她狐疑地起身掀簾出去,見楊岳泥塑木雕般坐在船舷邊,身上衣袍被湖風吹得颯颯作響。

  「大楊,你怎得了?」她俯身詫異地瞧著他。

  楊岳不吭聲,看了看她,復低下頭去看湖水。

  此時,樓船上傳來琴聲,楊岳彷彿被什麼物件猛擊了一下,迅速抬頭看向樓船……今夏細究他神情,片刻之後恍然大悟,道:「大楊,你不會是看上翟姑娘了吧?!」

  楊岳頗愁苦地將望了她一眼,仍不吭聲,眉頭皺成個鐵疙瘩。

  「真的看上她了!」今夏頗同情地看著他,煩惱道,「……你這事可不太好辦。」

  這事又豈止是不太好辦,簡直就是沒指望的事兒。翟蘭葉看不看得上楊岳且另說,想娶她,最起碼就得要有兩千兩銀子;就算天上白掉了銀子下來,還有楊程萬,他絕對不會容許楊岳娶個揚州瘦馬進家門。

  「你不是說想找個溫柔賢惠,還得能幹活的嗎?」今夏乾脆把整盤酥餅都端出來,又拿了頂斗笠蓋他頭上,自己也在旁坐下陪他聊閒篇,「怎得見了她,就連魂都沒了?」

  楊岳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以前不懂,到今日方才明白。」

  「什麼、什麼……」今夏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原先不懂,見著她之前,想那人應該是那般模樣那般性情;見著她之後才明白,之前種種想頭儘是可笑,什麼模樣性情,是她這個人才是最要緊的。」

  今夏聽得糊裡糊塗,可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楊岳見到翟蘭葉不過一盞茶功夫,卻是徹底地為她神魂顛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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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6: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樓船上琴聲響了一陣子,又靜寂了一陣子。有琴聲的時楊岳愁苦,沒琴聲的時他更愁苦,今夏在旁看著他著實可憐。

  估摸著過了半個時辰,雨已漸歇,陸繹方才自樓船返回來,看似心情頗好,瞧見今夏把盤子裡的酥餅吃了大半盤,也沒說什麼,只叫他們都進艙來。

  兩船漸漸分開,楊岳不捨地看著樓船駛離,方才慢吞吞地進艙。

  陸繹撩袍坐下,見人都進來了,便道:「都說說吧,在這位翟姑娘身上可發現了什麼線索嗎?」

  高慶楞了楞,他在樓船上不過才待半盞茶功夫,不曾盤問,不曾四處查看,實在談不上有何線索,再說陸繹對翟蘭葉頗有中意,猶豫片刻才道:「大人恕罪,卑職未有發現,從言談舉止來看,這位翟姑娘似乎對修河款之事並不知情。」

  陸繹點點頭,目光轉向今夏與楊岳:「你們?」

  楊岳搖搖頭,眼下他連話都不想說。

  今夏好意提醒他:「大人,您跟她在一塊兒呆了半個時辰,要說線索,您應該比我們知道得多。」

  「所以……」陸繹挑眉,「你現下是要我向你稟報嗎?」

  「……卑職不敢。」

  陸繹微瞇起眼睛,示意他耐心有限。

  今夏只得慢吞吞道:「線索不多,僅能看出翟姑娘頗為念舊,待丫鬟也甚好。她所住之處距離碼頭很近,應該就靠在湖邊,近日裡她曾冒雨偷偷出過去,還受了點風寒。還有,恕卑職直言,翟姑娘多半是受人牽制,不得不對達官顯貴曲意迎逢,她對大人應該是另有所圖。」

  陸繹倒未著惱,淡淡道:「此話怎講?」

  「她的養家不缺銀子,卻要她帶病游湖,不是對大人別有所圖又是什麼?」今夏反問他。

  高慶哼了一聲,道:「不過是偶感風寒,算不得什麼大事。」

  今夏瞥他:「偶感風寒對尋常人來說自然不算什麼,但她先天心脈有損,這風寒對她而言可就受罪得很。」

  「她先天心脈有損?你怎麼知道?」高慶不解。

  「她每一下咳嗽,都牽動心脈,與尋常風寒咳嗽不同,難道你看不出來?」

  「那她所住之處距離碼頭很近,如何看出來?」高慶又問。

  「……我真羨慕你,腦子不用想太多,只要會刑訊就行。」今夏嘀咕了兩句,才接著解釋道,「翟姑娘的鞋襪很乾淨,而她丫鬟的鞋上卻有泥點,所以她們上船前是坐轎子。若是距離遠的話,她們會乘坐馬車。翟姑娘的鞋幫上有五六道划痕,顯然是丫鬟在刮除大量泥點的時候粗心大意所致。對於她這樣嬌嬌弱弱的姑娘,這樣大量的泥點只有在陰雨天出門才可能沾染上,她沒坐轎也沒乘馬車,所以她是悄悄出門。」

  高慶楞了好半晌,才道:「……娶她要花兩千兩銀子,這明顯是養家想用她撈銀子,你怎說養家不缺銀子。」

  今夏無奈地看著他:「哥哥,樓船上光是那掛紅麝珠簾就不止兩千兩銀子了,更莫說她所彈的那方琴。」

  高慶說不出話來,只得做出了解的模樣,點了點頭。

  陸繹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手指輕輕敲擊了幾下圈椅扶手,開口道:「那麼,你以為她對我有何企圖?」

  今夏聳聳肩:「這就不好說,她的養家是知府的小舅子,在揚州地界上,他應該過得夠安逸的了。大人您是京裡來的,又投了個好胎,沒準他想往京城裡鑽鑽。」

  陸繹看向高慶:「去查查這個小舅子,他何年收養翟姑娘,翟姑娘的親生父母是誰,她接觸過哪些人,還有連同他名下地產都查明白。」

  「卑職明白。」

  船緩緩駛在歸程中,楊岳依舊沒什麼精神,今夏在旁不時試著逗他說話,可惜始終不得其法。她說上十句,他頂多「嗯嗯」兩聲。過了好一會兒,眼看船就要靠岸,她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道:「你這樣子,頭兒見了肯定要起疑心,你好歹也裝個樣子,精神著點。」

  楊岳聽罷,拿手將臉一陣猛搓,力道頗大,把原就粗糙的面皮整個都搓紅了。

  「不想了,想又有什麼用!」他狠狠道。

  口中雖說著不想,但眉宇間仍死死地打著鐵疙瘩,可見他是口不對心。

  今夏不好說破,只順著他道:「就是就是,還是想想正經事吧。咱們待會吃什麼?頭兒過兩天就得傷筋動骨,是不是先給他補補?我這裡銀子雖不夠,不過咱們可以到城外林子裡打個野雞野鴨什麼的,運氣好沒準能打著野兔……」

  船徐徐靠岸,陸繹也未再有其他吩咐,一行人徑直回了官驛。楊岳向楊程萬稟了船上之事,楊程萬是何等樣人,楊岳每次說到「翟姑娘」三個字時不經意流露出的異樣又怎瞞得過他的眼睛。

  「你這神不守舍的模樣,莫不是因為那女子的緣故?」他望著楊岳,淡淡問道。

  楊岳愣神,未料到這麼快就被爹爹看穿,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今夏趕忙插口道:「頭兒,你是沒瞧見,那翟姑娘生得真真是好看,大楊也就是多看了她兩眼。那位陸大人,瞧她瞧得眼都直了,說不了兩句話就去摸她的手,簡直就是個色中餓鬼!」

  「夏兒……」楊程萬皺眉頭。

  「真的,您別瞧他日裡裝得道貌岸然,見著上官姐姐就要關起門來說話,說了還不到半柱香,我們聽見裡頭動靜,一進去,您猜怎麼著……他的手都摟到上官姐姐腰上了!簡直就是個急色鬼。」

  她在裡頭說得熱鬧,卻不知窗外頭正立著陸繹。他原是有事要吩咐,不想聽見這一齣,當下側頭思量了片刻,也不進去訓斥她,反倒轉身走了。今夏只聽外頭有腳步聲行過,想是官驛中的雜役,也未多想。

  過了半盞茶功夫,高慶過來,把今夏叫出來問道:「陸大人有話問,今兒租船共是二兩銀子,加上船上的茶水點心,就算三錢銀子吧,他已暫時替你們墊付著,問你們打算何時還錢兩?」

  今夏立在當地,整個人從頭到腳石化掉,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小聲問道:「今兒這船、這船……不是陸大人自己要租的麼?怎得現下要我們付錢?」

  「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替大人來問話。」

  別的事兒倒罷了,獨獨這銀子一事愁煞人,光租條船就花掉二兩三錢,這不是個小數目,找劉大人報賬都難開口。她焦慮地原地轉了轉,覺得這事有點冤,決定找陸繹說道說道。

  門虛掩著,她猶豫片刻,沒敢推門,而是規規矩矩地立在門外,規規矩矩地敲門,規規矩矩地說話。

  「陸大人,卑職有事想稟報,不知您可否方便?」

  「……進來吧。」裡頭淡淡道。

  今夏用手揉揉腮幫子,活動活動下巴,接著猛得一下扯出個殷勤如春花的笑臉,邁步走進去。

  裡頭,陸繹已換了身家常衣袍,半舊的月白直身,用青絲絛鬆鬆結著,正立於書案前低首看著什麼……

  「陸大人?」今夏試探地問。

  「等等。」

  陸繹連眼都未抬一下,專心致志地盯著案上。

  今夏只得收了口,乖乖等著。屋內靜悄悄的,僅能聽見陸繹的手指在紙張上的摩挲聲,她循聲細看,他正看的似是一副地圖,街道交錯縱橫,應該是某個城鎮地圖才對。

  等了好半晌,也不見陸繹抬眼,今夏干站著,倒是不覺得腿酸,就是臉上堆的笑著實有點撐不住了。

  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陸繹這才抬起頭來,瞥了她一眼,今夏忙以笑臉對上。

  「有何事?」他復低下頭,理了理衣袖,似不經意問道。

  「陸大人,方才高慶來問我租船的二兩三錢銀子何時還,我想租香船是大人的主意,怎麼會要我們還銀子呢,肯定是他聽岔了。」今夏笑瞇瞇道。

  陸繹抬眼,看著她平靜道:「他沒聽錯。」

  「……這個……」今夏的笑臉垮下來一半,另一半仍頑強地堅持著,「大人,這、這不太合適吧……」

  「怎得不合適?」陸繹自書案後轉出來,「是你來尋我借銀子,說想租條船查案的吧?」

  「……是,沒錯,可我沒說要租香船,香船這麼貴,劉大人那裡我不好報賬。」今夏勉強陪著笑臉,「其實論理,香船是您租的,翟姑娘想見的也是您,這船資是不是……」

  她話未說完,就被陸繹打斷:「論理,來江南辦此案,我是協辦。租船也好,見翟姑娘也好,都是協助你們六扇門辦案。現下,船你也坐了,翟姑娘你也見了,案子線索你得了,糕點你吃了有大半,船資卻要我掏,哪裡有這種道理。」

  這下今夏的臉徹底跨下來。

  「……我、我就吃了幾塊而已……」

  陸繹望著她,慢條斯理道:「做人要厚道。」

  到底是誰不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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