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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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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8:58 |只看該作者
二九零 運量

沈『玉』君穿『女』裝來看望姑媽是禮貌之舉。不過讓個『女』孩子跑這麼遠來走親戚,這本身就有些特立『獨』行的味道。

除非這個『女』孩實際上掌控著家裏的生意,跑來唐行是有要事與人相商。

沈『玉』君發現自己的身份有些尷尬。雖然很輕易地見到了徐元佐,但是要跟徐元佐單『獨』說話卻很不方便。

就在沈『玉』君糾結想辦法的時候,徐元佐已經道:“表姐,你見過我姐姐麼?”

徐元佐還有個正牌姐姐徐文靜呢!

沈『玉』君頓時大喜,連剛才被徐元佐調戲都不介意了:“還未見過!是比我大比我小?”

徐母笑呵呵道:“該是比你大。閨名文靜,倒是忘了叫她過來與你說話。”

徐元佐自告奉勇道:“我這就帶你過去。”

徐母瞪了徐元佐一眼,又對沈『玉』君道:“你去了那邊說會兒話,晚上還是過來跟我睡。哪有跑來姑媽家,卻住外麵客棧的?這可是要被人笑話的呀!”

沈『玉』君支吾道:“表弟把那有家客棧誇得花好稻好,我想試試。”

“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草窩呢。”徐母一撇頭:“聽我的!不許住出去。”

沈『玉』君隻好道:“那侄『女』恭敬不如從命了。”

徐元佐呵呵笑道:“你家下人我都已經叫進來。等會叫棋妙去給他們安排住『處』。”徐元佐又對母親道:“娘,咱們也該多找幾個下人了。”

徐母笑道:“傻兒子,花那個銀子幹嘛?茶茶做著也挺好。”

“唔,娘說得的是。”徐元佐暗道:茶茶,不是佐哥兒不仗義,老娘認準的事隻有緩緩圖謀了。

沈『玉』君進來的時候已經見過了茶茶。見徐元佐這般應對,心中暗道:顯然是你心疼自己的收房丫鬟了吧。正好,我還擔心沒有合適的見麵禮呢。

兩人出了門,沈『玉』君便笑道:“表弟啊,要不要表姐我送你幾個使喚人?容貌不會比那個茶茶差呦。”

徐元佐呵呵一笑:“你這回真是單單來走親戚的?不會是逃婚吧!”

“放『屁』!我為何要逃婚!”沈『玉』君惱羞成怒,趁勢偷襲。要討回剛才的場子,卻又被徐元佐躲開了。

徐元佐大笑:“裝呀!怎麼不裝淑『女』了?就你這付『女』海賊的模樣,哪有婚可逃?”

沈『玉』君平了平氣,正『色』道:“別鬧了!有正事跟你說。”

“說。”徐元佐笑著在前頭帶路。

“你上回吹牛說與海巡撫相熟……”

“糾正一下:不是吹牛。繼續說。”

“能讓他幫著提提漕糧海運的事麼?”沈『玉』君壓低了聲音。

“這個恐怕很難。”徐元佐放慢了腳步,不再逗小姑娘:“這事觸動太大。海剛峰摻合進去也隻是徒增喧嘩。話說回來,如果廢漕改海,沈家能承運多少?”

沈『玉』君將幾個數目在心中過了過,方才咬著嘴唇道:“三萬石是肯定可以的。”

“航路呢?”徐元佐問道。

“我們一直在崇明、太倉等地收羅朱清當年的海圖、針路,加上這些年的摸索。走天津衛毫無問題。”沈『玉』君道。

朱清那是宋元時候的人啊!你們這個都可以算是考古了。

徐元佐又問道:“我給你提過的建議,你執行了多少?”

沈『玉』君真心怕了這位表弟,每次見麵都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她臉上一紅,強嘴道:“你懂什麼,哪有那麼容易的事!何況這才多久。”

徐元佐呵呵笑道:“我的經濟書院都已經給我栽培出近百個賬房了。”

沈『玉』君臉上更是滾燙,不肯承認自己比徐元佐差,強行扯回了話題:“你到底幫是不幫?”

“不值得。”徐元佐搖頭道:“要辦成這種事,肯定是要動用我那位大父的勢力。而動用一位前首輔留下的人脈。隻為了區區三萬石的漕糧貨運之利,你不覺得這是用寶石換砂石麼?”

沈『玉』君想了想也有道理。輕輕咬了咬嘴唇:“六萬石呢?”

“你能靠譜一點麼?”徐元佐知道沈『玉』君不肯多報是怕自己從中抽頭,心中暗道:還說是親戚呢,利益麵前果然暴露本『性』了!

不過這種為了利益六親不認的商業動物,倒是我的同類啊。

徐元佐隻覺得兩人之間竟是出奇地投契和諧。

“我家船最多能運十萬石。”沈『玉』君道:“不過恐怕沒有那麼多漕糧能讓我家運。六萬石是我們差不多能夠分到的份額了。”

漕運和工部自己有船上千條,還有其他沿海家族,沈家在蘇州府甚至連號都排不上。

徐元佐想想也有道理。道:“你能再造五十艘大沙船麼?”

沈『玉』君嚇了一跳:“五十艘!呵呵,你知道一艘大沙船多少銀子麼?起碼一千五百兩!十艘就是一萬五千兩!五十艘,光造船就要七萬五千兩!”對於一個總資產在十萬兩上下的家族,這個數額實在太可怕了。

“何況這些銀子要想賺回來,起碼得三五年後。我家還要留出銀子。備作明年五月的貨錢。”沈『玉』君大大搖頭:“在算上家裏開銷,照你說的,真是別過『日』子了。你是有所依據,還是信口胡扯敷衍我?”

“一艘大沙船能載四千石,我記得你說過你家有三十艘遮洋船,差不多也是這個運量吧?”徐元佐見沈『玉』君沒有反對,繼續道:“所以你家一次運載量就是十二萬石。這還是建立在三十艘船都能空出來的基礎上。”

沈『玉』君點了點頭。

“五十艘大沙船的運量是二十萬石,加上你家目前最大的運量十二萬石估算十萬石吧,比較可靠。如此就是三十萬石。三十萬石的漕糧占了多大比重?我報幾組數目給你。”徐元佐清了清喉嚨:“浙江核定漕糧六十三萬石,南直是一百七十九萬四千四百石。”

“其中蘇州府六十九萬七千石,鬆江府二十三萬二千九百五十石,常州府一十七萬五千石,應天府一十二萬八千石。這四府核定漕糧是一百二十三萬二千九百五十石。沈家如果承運三十萬石,隻是相當於蘇鬆常應四府額定漕糧的百分之二十四點三,不到四分之一。如果按照浙江加上南直來算,隻占了百分之十二,也就是一成二。”

徐元佐越算越冷:“你還覺得再添造五十艘大船多麼?”

沈『玉』君傻傻地看著徐元佐,腦中一片空白。

在如今政治動蕩的時代,動用前首輔的官場人脈,左右廢漕改海如此之大的『國』家政策,如果隻是承運區區十二萬石,收入不過一萬五千兩還隻是收入,不是利潤。

而人脈絕非免費使用的,如果別人幫了你卻沒有任何實惠,生意如何做得下去?

折騰整年,最後落個給人打工的結局,讓其勢家坐享其成,大賺特賺,這是什麼樣的『精』神……病?

“你家若是能有三十萬石的運量,勉強還能去活動一下,否則根本別跟人家玩這種遊戲。”徐元佐道。

沈『玉』君挪動步子,終於一咬牙:“若是我家能做到三十萬石的運量,你能保證拿到如此之多的運額麼?”

“嘿嘿,那就得看咱們如何分成了。”徐元佐咧嘴笑道。

沈『玉』君已經看透了這位表弟商業動物的本『性』,根本沒想過用親戚關係讓他幫忙,拿出早就在家中跟父親商量好的方案,道:“人、船我們出,運額你去跑,最後入賬的銀子一家一半。”

徐元佐微微點頭:“這個倒也算是挺公平合理的。”

沈『玉』君正鬆了口氣了,就聽徐元佐又道:“等我聽聽別家開出的條件再答複你。”

“別家?”沈『玉』君的心又提了起來。

“唔,別擔心,同等條件下肯定優先沈家。”徐元佐給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黑夜襯出他閃亮的眸子和一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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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9:15 |只看該作者
二九一 合資

按照徐元佐的想法,高拱三萬金可以活動一個閣輔出來,以徐階的能量難道還活動不出來一個海運?更何況這事不是某一家占便宜,而是蘇鬆兩府所有人家都能占到便宜,或者說是解『脫』。,

這就要從漕糧說起了。

所謂漕糧,是夏秋稅糧走水路漕運的那部分,並非全部稅糧。

各地因為『情』況不同,所以存留比例也不同。比如湖廣是天下糧倉,但是那邊的糧食主要是存留,用以作為宗藩的祿米。剩下的還要養軍,支援三邊。走漕運的漕糧隻有很少一部分。

南直諸府則因為水路便利,漕糧比例較大。其中更有白糧,乃是專門由蘇、鬆、常、嘉、湖五府負擔。要輸運內府白熟粳、糯米十七萬四千餘石,內折『色』八千餘石;各府部糙、粳米四萬四千餘石,內折『色』八千八百餘石。皆由民間承擔運送,謂之白糧船。

走漕運的成本是每石漕糧的三到五倍,即運送一石漕糧,需要耗費三到五石的運輸成本。既然是民間輸運,就要平攤到每個糧戶頭上。這是遠勝糧稅的負擔,如果能夠走成本更低的海運,農民的壓力自然會降低。

即便大明士紳再貪婪,在大量節省成本的『情』況下,也會自覺不自覺地鬆鬆手指,從指縫裏漏些實惠,讓疲憊的百姓緩口氣。

普惠多方的事,何樂而不為?

徐元佐看著滿臉糾結的沈『玉』君,適時地補上一擊:“如果不是顧慮我娘的心『情』,以沈家的資本,我用銀子就能徹底砸趴下你們。收編你們的船隊,收買你們的水手,讓你們徹底依靠幾畝薄田過『日』子。”

沈『玉』君怒目而視。隻是因為內心中相信了徐元佐的威脅,所以才沒有吐出“你敢”兩字。

徐元佐與她對視,讓她充分醞釀恐怖的感覺。

……

在門外柱子後麵,探出一個鬼鬼祟祟的小腦袋,雙眼閃爍著望向宛如木偶的兩人。

正是放假回來的徐良佐。

他看了一會兒。趁著沒被哥哥姐姐發現,繞過屋子,輕車熟路地從後院進了母親的屋子。

徐母滿臉期盼地看著小兒子。

徐良佐壓低了聲音:“哥和『玉』君姐果然在門口說話。”

“說些什麼!”徐母朝前傾斜。

“他們說話聲音低。”徐良佐滿露難『色』,見母親頗為失望。連忙道:“我就聽到沈家、別家……唔,好像是哥說‘別家”啥啥,『玉』君姐就很不開心。”

徐母在心中腦補了一下,暗道:是元佐說要看看別家姑娘?他雖然在這方麵還沒開竅,可也不至於傻到當著『玉』君的麵這麼說吧?

“還有什麼!”徐母緊張問道。

“是了!”徐良佐叫了一聲:“哥哥還提到了娘。還有沈家的船隊什麼的,然後哥哥就笑吟吟地看著『玉』君姐。”

“你『玉』君姐怎麼說?”徐母連忙追問。

“『玉』君姐好像嚇了一跳,啥也沒說,隻是跟哥哥對望。”徐良佐指手畫腳解釋:“『玉』君姐背對我,看不到臉,但是看哥哥那個樣子,可是相當得意。”

徐母微微蹙眉,心中暗道:這兩個孩子是要『私』定終身?!

……

“你我兩家合資開個公司,隻會做大做強,這是合則兩利的事。你有什麼好顧慮的?”徐元佐道:“你讀書少……”

“你才讀書少!”沈『玉』君終於爆發出來,一聲怒吼,鼻孔翕張,吸著冷氣。

……

徐母和良佐在屋裏猛地安靜下來,清楚地聽到了沈『玉』君的聲音。

竟然嫌棄我兒子讀書少?我兒子若是中了舉人,哪裏還輪得到你!

徐母登時怒氣上揚。

徐良佐暗暗咂舌:哥哥竟然被人說讀書少!這什麼世道!

……

徐元佐笑了笑:“我不是嘲笑你。就是想跟你說,蒙元時候海運稅糧最多一年高達三百五十萬石!那時候用的船都是宋朝的技術,成本要比我大明船高出二到三成。如今我們有好船,有更多的漕糧要運,這個市場上能掙多少銀子?你仔細想想這個道理。”

說到銀子。沈『玉』君漸漸冷靜下來,道:“我沈家的家業……”

徐元佐無奈搖頭:“你也別整『日』裏瞎想。明『日』你換上男裝,我帶你去仁壽堂總部,給你講講什麼叫做公司。”

沈『玉』君不服道:“無非就是多弄些契書的事。當我沒有去打聽嗎?我就問一句,你若是不照著契書做,我又能奈你何?”

“你即便不相信大明的王法。”徐元佐頓了頓:“也該相信我的節『操』啊!”

沈『玉』君一時無法理解“節『操』”的具『體』含義,大約就是品『性』之類的意思。她冷笑道:“我八歲走海,前麵山盟海誓,轉頭就紮刀子的事見得多了!”

徐元佐長長歎了口氣:“說你讀書少你不服氣。‘山盟海誓’是這麼用的嗎?”

“你!”

……

“咦,他們好像又和好了。”徐母和良佐趴在窗台上,偷聽外麵的動靜。

隻可恨徐元佐與沈『玉』君已經走出了視界,否則就不用這般抓心撓肺了。

……

徐元佐與沈『玉』君並不知道背後多了一雙耳朵,隻是因為把話說開了,步子也就快了。

臘月裏的空氣清冷,徐元佐拉了拉身上的棉衣,突然想到了皮草,又想到了遼貨。再過幾年或者十幾年,崇明沈家就會依靠宋朝海賊、元朝大官朱清先生定製的航線,販賣北貨,真正踏上發家致富的道路。在原曆史劇本中,沈廷揚能夠拿出自家的一百條大沙船組建『國』家海軍,也是那時候打下的基礎。

從沈家現在的『情』況看,做出這項決策,將家族力量集中在北洋航線的人,多半就是表姐沈『玉』君。

徐元佐從側麵偷看沈『玉』君,筆直的山根撐起了整張麵部輪廓,常年的勞心勞力讓她顯得心事重重。或許自己出現得太早,再過十年,這位『女』強人多半能完成人生積累,綻放出瑰麗的焰火了。

“你看什麼?”沈『玉』君突然扭過頭喝問。

“其實你挺好看的。”徐元佐坦然道。

沈『玉』君幹咳了一聲,垂頭看著地上的月影,心中閃過一絲羞澀,旋即又被蕭索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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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9:32 |只看該作者
二九二 決策

臨近年關,唐行的仁壽堂總部隻有兩個老仆維持『日』常清掃。

賬房裏的賬目已經全都封存,跟銀子一起藏在某『處』地窖裏。徐元佐帶著沈『玉』君簡單參觀了一下小院,讓沈『玉』君大歎鬆江人摳門小氣——碩大無朋的仁壽堂,竟然用這麼小的院子,就像一頭大象蜷縮在螺螄殼裏。

在小會客廳裏,徐元佐搬出全套的法律文件,逐一為沈『玉』君解釋說明。包括條款背後的邏輯推理,也毫無保留地講了出來。誰都能略費小鈔就搞到仁壽堂的全套契書,但是要想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就沒那麼容易了。

沈『玉』君在聽了條款背後的邏輯之後,不得不承認徐元佐果然超越了普羅大眾。或者用演義話本裏的形容,簡直如有神助。一條看起來是多餘的文字,卻從異乎尋常的角度封死了可能存在的漏『洞』。

然而聽完了徐元佐的介紹,沈『玉』君卻是更恐懼了。

這種恐懼如影隨形,讓她一路上都沒有舒開過眉頭。

……

沈本菁坐在書房裏,故作鎮定地喝著茶。他剛剛聽完了『女』兒的回報。雖然此行的目的沒有達成,但是徐元佐指出的路線確實值得考慮。而且聽了沈『玉』君的轉述,沈本菁益發覺得徐元佐開合資公司的建議的確不錯。

“你最後怎麼說的?”沈本菁問『女』兒道。

沈『玉』君輕輕搖了搖頭:“我隻說回來稟報父親知道。他給了個死話,說是願意拿出八萬兩入股。”

“你如何看這個?”沈本菁拍了拍桌上的契書。

沈『玉』君整整想了一路,『脫』口而出道:“若是他真要違約,咱們也拿他沒有法子。不過換到他那邊想想,其實他更該怕我們。”

沈本菁麵無表『情』,手指輕輕摩擦著茶碗邊沿。

“如果兩家合資開了公司。最大的資本就是船和人。”沈『玉』君道:“他投入的八萬兩銀子,以及咱們投進去的銀子,最後也是要變成船的。他又沒有人,所以公司資本其實是在咱們手裏。為何咱們怕他違約,而他不怕咱們違約呢?”

——因為咱們家沒有當官的,而他家背後站著半個朝廷吶。

沈本菁心中暗道。

沈『玉』君當然也看到了這點。她繼續道:“如果他敢有何異動。咱們也能撕破臉皮,到時候大不了魚死網破!以他那般謹慎小氣的『性』子,斷然是不會走這條兩敗俱傷的路子。”

“沈徐兩家並無深仇大恨,無非就是父親與姑父有些間隙,他總不可能砸八萬兩銀子,就為了害得咱們家破人亡。”沈『玉』君緩了緩,又道:“而且我看他與姑父也沒不像是父子『情』深的模樣。”

沈本菁想到這筆陳年舊賬就有些『胸』悶。他自認沒有任何對不起徐賀的地方,當初恩斷義絕乃至十數年不往來,說穿了就是年輕氣盛。不肯相讓。他無奈道:“當年我與你姑父其實也算要好。隻是後來他染上了濫『賭』的『毛』病,我管得太多罷了。”

沈『玉』君多少聽說過這些舊事,道:“如此就更不用擔心了。徐敬璉早睡早起,文武兼資,亦不飲酒尋歡,更沒有『賭』博犬馬之好,想來跟姑父不是一路人。”

沈本菁道:“徐賀能生出這樣的兒子,是他造化。”他本是隨心感歎。卻引來沈『玉』君的心病。

沈『玉』君鼻根有些發酸,強笑道:“父親。此事還要您做決斷。”

沈本菁站起身,在屋裏踱了兩步,道:“若是利害如此清晰,想來你也不用糾結許久。且說說你的顧慮。”

沈『玉』君聲音一沉:“徐敬璉才能過人,眼光深遠,手段果決。宛如林中猛虎,海中蛟龍。孩兒跟他走在一起,總是有些畏懼,好像隨時都會被他吞了一般。”她話一出口,發覺頗有歧義。連忙解釋一句:“是怕家業被他吞了。”

沈本菁輕輕一笑,正待說話,突然聽到外麵傳來熟悉的咳嗽聲,正是自己父親駕到。

沈老太爺拄著拐杖,腳下卻仍舊康健。作為白手起家的老掌櫃,他已經多年不問家務事了,平『日』裏也不涉足兒子的書房。

沈本菁連忙出去迎接,攙著父親手臂進來。

老太爺往太師椅上一坐,問道:“最近可是有甚麼大事?”

沈本菁微微欠身,將沈家麵臨的機遇與徐元佐的提議都簡略說了一遍。最後他道:“若是能夠運送漕糧,年入萬金尚是次等的,首要是與官家往來,『日』後能多條上進之路。”

沈老太爺望向孫『女』,道:“這是好事啊。你在愁些什麼?”

沈『玉』君行了禮,將自己的顧慮又說了一遍。她頭一回認識到自己內心的恐懼時,頗有些恥辱的感覺。現在反複說了幾遍,倒是臉皮厚了,也不覺得有丟臉。

沈老太爺聞言,哈哈一笑,手指顫巍巍地虛點兒子:“就這事?”

沈本菁尷尬笑了笑,承認自己無能。

沈老太爺一隻枯瘦的手摸向懷中。沈本菁和沈『玉』君好奇地看著這位老人,不知他要摸出什麼寶貝來。

沈老太爺抽出手,飛快地將手中之物拍在茶幾上。

隻聽得“啪”地一聲,原來是件不足一尺的小物件。

沈本菁眼睛圓瞪,倒是認識這件物事。

沈『玉』君好奇問道:“大父,這是何物?”

老人將拐杖倚在一旁,雙手握住這條圓柱形、像是擀麵杖的物件兩頭,用力一扯。

一道明晃晃的寒光閃過,沈老太爺手裏已經多了一柄匕首。

沈『玉』君嘴唇翕張,差點失聲叫了出來。

匕首上帶著血槽,血槽中藏著鏽『色』,顯然是飲血奪命的凶器。

“你還認得?”沈老太爺轉向兒子。

沈本菁臉上緊繃繃的。他如何能夠不認得?第一次見到父親殺人的恐怖『情』景,恐怕絕大多數人都忘不了。

“這匕首是我十六歲下海時,族叔常鶴公給我的。”沈老太爺混濁的眼睛射出久違的『精』光,看著容顏不改的匕首,仿佛回到了那個風冷血熱的闖蕩歲月。

“那時候每次跳幫,我都是第一個。”沈老太爺長歎一聲:“就是因為第一個跳上敵船的人可以多得五兩銀子。我是三十八歲上有了第一條船,不用再跳幫打殺了,可是這柄匕首卻沒有一刻離過身吶。”

沈本菁差點哭出來,跪倒在地:“兒子不孝,兒子知錯了。”

沈老太爺將匕首『插』回刀鞘,重新收回懷裏,歎聲而起,道:“現在家裏是富裕了。不會為了五兩銀子就不惜命了。不過啊,我這個老糊塗就說一句:沈家是風浪裏搏殺出來的家業,丟了就丟了,沒甚可惜的。若是丟了膽氣,可比丟了家業更慘吶!”

……

崇明與上海之間的水路要搖三個時辰,再從東趕到西,這一路上就得花三天時間。

徐元佐送走了沈『玉』君之後,不過七天就收到了回信,足以說明沈家還是頗為上心的。

按照原曆史劇本,隆慶年間海運漕糧一共隻走了兩次,定額是十二萬石,工部給出的價碼隻有一萬五千兩。從商業角度而言,隻能算是一場試驗。不過即便後來取消海運,北洋航線也因此誕生了。

如果能借著隆慶海運的契機,徹底打開海路,對徐沈兩家而言是一條『黃』金航線,對於『國』家而言每年可以省費一千五百萬兩以上,同時還有機會刺『激』大明進入海洋世界。

這是江南家族的機會,也是華夏民族的機會。

徐元佐拿著沈家的回信,心中做好了決策,喚來棋妙:“準備車馬、禮物,通知羅振權,帶上人跟我去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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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 護衛船隊

在年關之前走動拜年,都屬於關係很親近的人家。基於工作關係的拜年,都是在年後。當徐元佐高打著“徐”字旗號前往上海康家的時候,幾乎引起了大半個上海縣的震動。人們從來沒有發現,原來康家和徐家竟然走得如此之近。

可以想見,年後上門投帖子的人肯定會達到一個高峰。

康家開中門迎接了徐元佐,康承嗣一路拉著徐元佐的小臂去了內堂,算是通家之好的待遇。

等三人落座,打發了小奚出去,說話再無顧忌。

“賢侄此來,是為了金山島之事吧?”康承嗣出言問道。

徐元佐道:“小侄雖然掛念此事,不過既然托付了世伯,豈有催促之理?今『日』此來,主要是為了拜年。”康承嗣微笑撫須,康彭祖也在一旁含笑不語。徐元佐繼續道:“順便想問問船隊的事。”

康承嗣明顯愣了愣:“賢侄在別『處』還有用船的地方?”

徐元佐點了點頭:“隆慶元年至今,『黃』淮數次決口,運河淤塞,漕船受阻。我冬月裏去了趟蘇州,那邊有風聲想勸朝廷開海運。我看這海運遲早要開,否則太倉沒有錢糧,內庫沒有白米,百官薪俸怎麼發?邊疆將士吃什麼?若是驚動了聖駕,更是天下震動的大事。”

康承嗣微微頜首:“這是必然。內府全靠白糧,寸許光『陰』都耗不起。”

“既然要走海運,最大的關係便在防衛了。”徐元佐道:“白糧本就是民間輸運,改海之後自然不會叫運軍來運。至於其他漕糧,想來走慣運河的運軍,也沒法在茫茫大海上運糧。”

別說走運河的運軍下海,就算是走慣了南海的水手,都未必能走北海。水文環境、天文環境,風向島礁,不小心就是船毀人亡的結局。

“徐家打算涉足這筆買賣?”康彭祖滿臉好奇:“能收益多少?”

徐元佐微微搖頭:“這事是長遠收益,隻論眼前的話。還不如買地種植棉桑呢。”

康彭祖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他還記得三人盟誓的內容,自己隻負責水師,其它事『交』給徐元佐。今『日』徐元佐不提入股分紅的事。他也絕不會多問,這就是誓約。

徐元佐又道:“反對開海者無非以海路叵測,漂沒極大,又有倭寇劫掠作為反對理由。咱們其實都知道,海路未必比運河難走。漂沒也遠沒有運河耗費之大。唯『獨』這海賊倭寇,卻不得不防。”

“若是有人咬死說有倭寇禍亂東海,敬璉又如何反駁呢?”康承嗣問道。

“小侄並不打算反駁。”徐元佐道:“小侄隻會立下軍令狀,漂沒也好,劫掠也罷,所有損耗皆由在下一力承擔——想來以仁壽堂的財力,擔保幾十萬石還是沒問題的。”

康承嗣立刻就明白了。

如果說由承運人擔保,那麼朝廷根本就不用考慮風險問題。既然不用考慮風險,那麼是否有海賊倭寇也就不重要了。然而漕運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大事,就怕這則擔保一出。東海北海上冒出大隊大隊的“海賊倭寇”。

若是沒有一支強力水師護衛,徐家的船隊就是砧板上的魚『肉』,被人吃幹抹淨,還有一大波人等著冷嘲熱諷。

“水師之事本打算過完年去與你說的。”康承嗣道:“如今兵部已經打通了大半的關節,快則春月,緩則三四月,那邊的巡檢司就能設置了。現在南京兵部的文書都已經出來了,叫做『龜』山巡檢司,就等北京兵部出文。”

為了避免兵部駁回,文書中特意回避了“金山”兩字。又在海圖上將三島畫得遠離海岸。再加上“海寇”盤踞,如此便實實在在需要設立一個新巡檢司了。

當然,其中分寸還得把握恰當,若是上頭一步到位設個“海防所”。那可就有些哭笑不得了。

“若此,明年南風起時能調動多少船隻?”徐元佐道。

康承嗣麵露難『色』,道:“如今現成的大船隻有三艘,算上小船能有五十餘艘,載兵員五百人上下。關鍵是沒有炮。”

徐元佐微微皺眉。

後世有很多人鼓吹大明落後於歐洲,其中最主要的說辭就是歐洲船已經進入了火炮時代。而大明船的火炮尚不如歐洲,更多的還是靠水手跳幫作戰,以及大船撞擊。

然而軍隊有時候跟商人很像,往往選擇信價比最高的武器,而不是威力最大的武器。

對於大明而言,造船的成本遠小於造炮的成本。嘉靖時從澳門買的紅夷炮,一門價值一千兩,而一艘大號沙船的造價不過一千五百兩。大明有本土近海優勢,水手資源遠超泰西,所以用船海應對排炮,實乃最優選擇。

抗倭名將俞大猷就曾總結:“海上之戰無它術,大船勝小船,大銃勝小銃,多船勝寡船,多銃勝寡銃而已”。

三艘大船,五百水手,實在太危險了。

甚至很難說是水師保護船隊,還是船隊保護水師。

“還有別的辦法可想嗎?”徐元佐問道:“距離南風起還有小半年……”

“船材、膠、漆都要『陰』幹,半年恐怕不夠。”康承嗣道。

徐元佐微微咬唇,道:“能否偷梁換柱?”

康承嗣一愣。

“就說金山衛的船送進船廠檢修,實則作為咱們的船先用起來。”徐元佐道:“若是上頭有人查問,就讓他們去船廠看尚未修好的船。”

康承嗣尷尬笑了笑:“敬璉還不知道咱們的船廠在哪兒啊?”

“嗯?”徐元佐茫然無知:不在上海麼?上海可是有名的軍港和造船基地啊。

“在湖廣。”康承嗣道。

徐元佐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海船為何放在內陸造啊?”徐元佐幾乎失聲叫了起來。

康承嗣輕撫長須,緩緩道:“敬璉啊,咱們要造的可是戰艦啊。”

徐元佐真想一頭撞在地上。

許多行業都隨著民營資本的發展而從純官營變成了官『私』合營,或是純『私』營。然而造船業和鹽業,卻始終都是徹底的官營廠。鹽有『私』鹽,那是因為監控手段不足。造船可不是隨便開個家庭作坊就能幹的工作。

如今雖然開了海,民船可以下海,但是水師用的製式戰船卻不是誰都能造、誰都敢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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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年尾

徐元佐是個連福船沙船都無法一眼辨別的紙上派。聽了康承嗣的解釋,他才知道民船和戰船還是有區別的。具『體』在技術上,戰船的用料比民船堅『硬』,要加撞角,更注重載人而不是載貨。

最重要一點,民船不裝大炮,不用留炮位。大明水師的戰船雖然不注重大炮,但是船首船尾還是要放兩門重炮的,側弦上放的炮略小,數量也是看艦隊編成和主官的戰鬥風格。

徐元佐腦中首先想到的百年之後的西方海軍,一排炮打過去,命中率不到百分之三。那可是側弦一排火炮,甚至不惜把艦船造得醜陋不堪。如果單論船型,明式船的長相才算正確。

既然人家一排炮都沒什麼用,能指望兩門炮每發必中麼?

至於俞大猷搞的五朵梅花陣,幾乎是炮口頂著船身打,那還不如跳幫呢!打沉的船可是一文不值啊!

“能造一種軍民兩便的船麼?”徐元佐弱弱問道:“同樣的船型,也不裝炮。想載人就載人,想載貨就載貨。船幫高一些,用料稍稍講究一些。”

康承嗣顯然不認同這種急功近利的做法:“這樣的水師,若是碰上真的海賊倭寇,就怕頂不住。”

從大環境來說,倭寇已經幾乎銷聲匿跡了。沒有了海外漢人的船隊,要『日』本人自己渡海打劫,實在太難為他們了。然而『國』內的某些勢家可不是溫文爾雅的小白兔,隻要知道徐元佐的船隊離港,肯定會打著倭寇的旗號出來幹一票。

除非能夠震懾他們!

徐元佐幹咳一聲,心中盤算著還能去哪裏弄點船。

“造蜈蚣船!”康彭祖突然道:“嘉靖時從紅『毛』夷繳獲的蜈蚣船,正可以應急。”

徐元佐隱約記得這個名字,滿眼期待的望向康承嗣。

康承嗣撫須長吟:“蜈蚣船是紅『毛』夷的戰船,兩側劃槳,宛如蜈蚣,那個倒是不用風便能疾行。”

“造得快麼?”徐元佐問道。

康承嗣道:“龍江船廠便能造。快慢與否,就得看是否有現成的船材了。不過膠漆一樣快不得。”

“蜈蚣船比咱們的船小。用人卻多。”康承嗣又道:“還得另外派柴水船跟著,真不如用沙船好用。”

龍江船廠在南京龍江關,也就是後世的下關。隻從地理位置而言,就要比遠在湖廣的船廠靠譜許多。『國』朝之初。臨清、劉家港、龍江關、湖廣、閩粵都有大船廠,龍江船廠更是承建鄭和寶船的大船廠, 從全『國』抽掉了『精』工巧匠,設了造船廂民四百餘戶。

可惜後來沿海勢家想『獨』吞海貿利潤,『硬』要把『國』家擠出局。以至於龍江船廠『日』漸荒廢,至今連戰船和遮洋船都造不了了。如今大明的漕運用船,無論遮洋大船還是淺船,都是在湖廣營造。

“那就造蜈蚣船吧。”徐元佐對於合作夥伴隻能建議:“另外看看閩粵一帶是否有新船或是堪用的舊船。無論民用軍用,先買些回來充充場麵也好。”

嘉靖倭寇作亂的時代,福建廣東有許多黑船廠。汪直、徐海等人坐擁上萬條大小戰船,基本都是靠這些黑船廠建造的。因為官營船廠肩負任務『日』重,匠戶廂民逃亡邊『日』勝一『日』,黑船廠的技術能力也就更強。

十多年沒有大海戰可打,造船業不景氣。黑船廠基本倒閉。不過凡事總有例外,說不定就有一兩家活下來了呢。再不濟還可以收買衛所的戰船,總有辦法可想。

康家既然是合夥人,自然要承擔起更艱巨的任務。

徐元佐知道這種事不是銀子能夠搞定的,所以也隻能寄希望於康家的人脈關係。相比船的問題,買通言官支持海運反倒簡單了——隻需要砸銀子,許以好『處』就行了。

走了一趟上海之後,徐元佐非但沒有放下心,反倒滿心憂慮。就連棋妙都意識到了徐元佐的反常,不敢再開玩笑。

回到唐行之後。節『日』的氣氛已經很濃鬱了。

程宰建議仁壽堂拿出一筆銀子來,挨家挨戶發點喜錢,采買人心。這個方法多少能夠挽回征稅時候的暴戾形象,因為更多的人其實不用納稅。拿了喜錢起碼不會站到仁壽堂對麵去。

“不要挨家挨戶發,沒意義。”徐元佐難得板著臉說話,嚇得程宰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徐元佐又道:“隻發蒙學社學的學生,每人發五十文。”

隻有讀書識字的人才有輿論權利,而且社學畢業的人可能進入經濟學院,成為自己人。理應厚待。若是因此而興起民間的求學熱,那就是一石三鳥的好事了。

程宰很快也能想明白,去各社學發錢。

學生既然要領錢,那就得留個名,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如此一來一去,唐行鎮裏鎮外的讀書人檔案也就成型了。

老天爺似乎是要故意與徐元佐作對,就在他打聽誰家有船可以購買的時候,又傳來了蘇州翁家大肆買船的消息。翁家打算在隆慶四年來一次大手筆,直接壟斷淮北的棉布市場。要靠大量的貨物傾銷打壓競爭對手,那麼對於貨船自然有不小的需求。

買家越多,賣家越有抬價空間,有些人家甚至對徐元佐派去的人避而不見,坐等漲價。

這則消息是顧水生帶回來的。他今年拿到了五十兩的年終獎,恨不得把命都賣給徐家哥哥。接到徐元佐買船的指示之後,顧水生立刻動身跑了一趟劉家港。那裏是鄭和下西洋的始發港,也有船廠,至今仍有許多船戶聚居。

這種官營船廠整『日』裏半死不活,有什麼賣什麼,若是真有船,肯定也能『私』賣出來。可惜他們是真沒船,倒是有不少人『毛』遂自薦,想找個活路。

顧水生知道佐哥兒重視人力,便將這些人的名姓地址一一作冊,在自己權限範圍裏花了一筆銀子,純粹收買人心,並未有任何條件。等回到唐行之後,這冊子便『交』給陸大有。方便『日』後招人。

他自己卻連夜趕到徐元佐家裏,報告蘇州打探來的要緊消息。

“佐哥兒,我在蘇州打聽得一個消息,是轉了三手傳來的。泄露的源頭是西山許家。”顧水生在徐元佐書房裏,剛一坐定就亟不可待道:“我『私』下又去驗證了一番,發現確有其事。”

徐元佐叫棋妙出去,親自給顧水生倒了杯熱茶。

顧水生連道不敢,又道:“是蘇州知府蔡『國』熙。他本是閣老的門生。如今卻投靠了高拱!”

因為徐元佐的關係,現在仁壽堂的人所謂“閣老”,必然是指徐階。

徐元佐知道蔡『國』熙是高拱刺向徐階的一把尖刀,判徐琨、徐瑛充軍的正是此人。

顧水生見徐元佐麵『色』如常,暗道一聲:佐哥兒好涵養!

有徐元佐做榜樣,他也不著急了,繼續道:“據說吏部已經定了,明年升蔡『國』熙湖廣按察僉事,蘇鬆等地兵備。”

“明年?”徐元佐一愣:“他知府任滿了麼?”

顧水生有些疑惑:“消息是這麼說,我也不很清楚。”

徐元佐點了點頭:“無非是早晚的事。”

蔡『國』熙任蘇鬆兵備道的時候對徐家下的黑手。不過那是隆慶五年的事。看來這消息對了一半,他投靠高拱,升任兵備道是真的;不過時間上恐怕有出入。

“翁家與蔡『國』熙往來頗深。”顧水生道:“不少翁氏子弟都以學生的名義見蔡『國』熙,賄以重禮。”

徐元佐點了點頭:這是人之常『情』。有錢人拜個有權勢的老師,起碼多一條行賄的渠道。自己當『日』不也如此麼?

“還有消息說,海剛峰明年要升任糧儲道。”顧水生道。

徐元佐笑道:“你還真能打聽不少消息出來啊。”

對於海瑞,貶職是沒用的,要想趕他走,就隻有活動著替他升官。

“海瑞若是升去南京戶部負責江南糧儲,對我們也算有利了。”徐元佐笑道。

——他們太天真。真以為海瑞升官就不禍害蘇州商人了?

徐元佐心中暗道。

“還有一些京中來的消息,比如鬆江漕糧要折『色』五成、蘇鬆存留兩萬兩賑災……漕運的事我也不懂,就隻囫圇記下了而已。對了,高拱要開山東膠萊故河。以供漕運,不過還沒定論。”顧水生道。

徐元佐的食指和中指飛快地敲打台麵,道:“這事知道的人多嗎?”

顧水生搖了搖頭:“傳得神神秘秘的,真假難辨,我也說不清。”

“這事應該是真的……”徐元佐道:“堅持漕運符合高拱的立場,能打擊蘇鬆士紳的利益。”

顧水生點頭道:“既然佐哥兒這般說。那就肯定是真的了。”

“你過完年立刻去蘇州,將這消息傳出去。”徐元佐道:“還有,就說翁家資助了蔡『國』熙五萬金,幫他跑官。北京那邊接手的人就是高拱。”

顧水生咧嘴一笑:“我明白,定會扯得跟真的一樣。”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佐哥兒,這消息傳出去有何用意呢?”

“蘇州人就指望著走海運喘口氣,高拱『硬』要開漕運,招人恨對不對?”徐元佐道:“蔡『國』熙身為蘇州知府,跟蘇州人的仇人走一起,是不是更遭人恨?翁籩就是蘇州人,卻資助蘇州人的仇人,誰還肯把銀子放在他哪裏?更何況他還用著銀子去幫人跑官,天知道能不能收回本錢。”

——若是明年蔡『國』熙不能升任,就證明翁籩失敗,資助的銀兩能否回來就成問題,說不定還會有人去擠兌呢。

徐元佐沉悶了多『日』的心鎖總算打開了些許。

顧水生心中暗道:佐哥兒果然環環相扣,這一招真是實用。

商場上從來沒有謠言,隻有小道消息。小道消息的真偽難辨,關鍵是看商人的判斷。如果判斷失誤,那就是自己學藝未『精』,怨不得別人。

徐元佐在蘇州散播朝廷要盡快恢複漕運的消息,間接也刺『激』了那些捂著海船不肯鬆手的人家。

包括崇明沈家。

沈家在答應了徐元佐之後就去訂購了大沙船,花了三千兩銀子。若是朝廷走漕運,那麼海運的事自然也就『黃』了。到時候自己還要不要那麼多船?不要的話,定金就打了水漂,想想『肉』痛;強行要下的話,明年船是有了,可沒錢備貨,收益就要大受打擊。

沈本菁這回真是寢食不安,就等著過完這個糟心的年關,立刻帶著『女』兒去唐行與徐元佐好生聊聊。盡量將合資契書簽下來,讓徐元佐一起跟著負擔大船造價。

徐元佐攪動得一方不安,自己倒是安心了。

小年夜的晚上,他點了三五盞燈,照得書房亮堂堂的,取出自己的秘密小冊子,一邊回顧了隆慶二年、三年的大事記,看了看剛來時候的備忘錄,開始努力回憶隆慶四年將要發生的大事。

從大局而言,朝爭將暫告段落,高拱會有一段舒心的『日』子。從江南而言,這是歉收的一年。今年秋糧收割之後的水患,將影響來年的春耕,所以糧價會有一定幅度上漲。考慮到『黃』淮將進一步泛濫,發生嚴重水災,蘇鬆常鎮多半會受到影響。

——如此說來,可以收羅難民補充低級勞動力。還可以做多糧價,囤積居奇。

徐元佐想了想,又將“做多”兩字劃去,寫上了“做空”兩字。

砰砰砰!

徐良佐重重敲著哥哥書房的門,大聲喊道:“哥!吃飯啦全都是『肉』菜!”

徐元佐在裏麵應了一聲,藏好了自己的神秘小冊子。他開門出去,問道:“怎麼是你來叫我?”

“棋妙在後廚幫忙呢。”徐良佐歡快道。

“啊?他去後廚幫忙?”徐元佐道:“是娘叫他去的?”

“那是自然,否則誰敢指使他呀。”徐良佐撇了撇嘴:“娘叫他他還老大不樂意呢。”

徐元佐微微搖頭:“人有所專,逮著個人就用,這樣不是用人之道。”

“姐姐不也在後廚幫忙?”徐良佐不服氣。

“所以這就不對呀。”徐元佐道:“你的任務是好好讀書,能叫你去碼頭扛包賣苦力麼?”

徐良佐不說話了,生怕自己再頂嘴真的被發配去扛包賣苦力。

“過完年,家裏還是得采買點人口啊。”徐元佐歎了口氣,吐出一道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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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30:12 |只看該作者
二九五 災民

從嘉靖末年開始,『黃』淮水害就進入了高發期。一方麵是自然災害,一方麵也是水利工程到了壽命期限。

隆慶元年,淮安府所屬十一州縣大水。

隆慶二年,淮安、揚州、徐州旱澇災。

隆慶三年,淮、徐大水,壞城垣,毀田舍,漂人畜無算。

在農業社會,一年遭災還能過活;連著兩年遭災,靠朝廷蠲免、鄉梓救濟也能熬過去;一連三年遭災,就連朝廷都無能為力了。這可不是新聞剛剛播報,救災物資就從海陸空全方位投放的時代。

年關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存糧吃完,新糧未長,連種子都沒了,除了逃荒還能怎麼辦?

尚未出十五,蘇鬆就零零星星見到了淮、徐方向來的災民。

徐元佐知道去年閏六月的時候雨下得大,蘇鬆二府都報了水災,還蠲免了工部料銀,增加了折『色』比重。不過蘇鬆的商業比重略高,糧食除了自給之外,還可以從江西、湖廣糴買,所以並不沒有災年的恐慌。

直到有人帶著孩子上了徐家的門,徐元佐才算是真正見識了什麼叫荒年賣子。

“求老爺發發善心,這孩子看著病懨懨的,真的隻是餓了,他吃飽了什麼都能幹!”一張刻滿了皺紋的老臉恨不得要貼在徐元佐麵前說話。若不是護院的壯漢『體』型堪比五個他抱起來,徐元佐還真是覺得有些尷尬。

這是個賣自己兒子的父親。看上去六七十歲,頭發花白,皺紋深刻,其實不過三十多歲。身『體』在繁重的勞動之下,透支著生命的長度,讓他看起來更像是那小孩的祖父。小孩微微張著嘴,手緊緊抓著父親幾乎不能蔽『體』的衣服,仰視著徐元佐。

徐元佐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懼、渴求、『迷』茫、呆滯……不合比例的大腦袋就像是動畫片裏走出來的人物,卻沒有絲毫“可『愛』”的意味。因為這是嚴重營養不良導致的病態反應。頗有經驗的人牙子斷定這個小孩活不了幾天,就算喂了糧食也未必能幹活。所以他父親才挨家挨戶自己推銷。

從他身上的腳印和棒痕來看,徐元佐的鄰居之中也隱藏著為富不仁的冷血鄉紳。

“茶茶,給他們盛點米湯。”徐元佐吩咐道。

茶茶隻覺得鼻根有些發酸,飛一般地跑向後廚。去翻找能吃喝的東西。

棋妙眉頭緊鎖,好像在思索社會人生的大問題。

徐文靜已經不忍心看了,轉身回了自己的閨房。徐良佐則貼著哥哥的後背,強迫自己看下去。

徐元佐搖了搖背,對良佐道:“叫上姐。燒些熱水,給他們擦洗一下。”

徐良佐這才緩緩退後,跑去找姐姐了。

“老爺,您是大好人,大善人,是佛菩薩轉世。”瘦弱的老男人跪在地上,邊哭邊磕頭,仍舊不忘初衷:“小的生生世世記著您的好。”

徐元佐想擺出一個慣用的微笑——那是他對著鏡子反複練習過的,讓人覺得舒適卻又有矜持,尊重而控製著距離。這付麵具曾經無往不利。即便再難溝通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感受到“真誠”兩字。不過今天卻失敗了。

徐元佐覺得整張臉發木,嘴角提不起,眉眼展不開,五官徹底不肯配合,『硬』擺出來的模樣恐怕比哭還難看。

好在沒人看到這張臉。

“我要出去……”徐元佐剛說了一半,門又被敲響了。剛才就是有人敲門,他毫無戒備地打開,看到了這對父子。此刻再聽到門板作響,竟然讓徐元佐腳下凝滯。仿佛站在泥淖之中,一時不敢過去開門。

棋妙看了一眼佐哥兒。

徐元佐點了點頭。

棋妙這才過去開門,還好,來的是熟人——程宰。

“敬璉。”

程宰一進門。剛急急忙忙打了個招呼,頭一低,就看到地上跪了一個流民,身邊還有個骨瘦如柴的蘿卜頭。他幹咳一聲,暗道不好:徐元佐如今可是唐行真正可以翻雲覆雨的人物,若是他發起怒來。不知道如何收拾。

徐元佐麵無表『情』地望向程宰。

“這個,家裏護院不在?怎麼叫他們進來了?”程宰故作輕鬆,目光在徐元佐和棋妙之間徘徊。

“大部分回家過年去了,剩下的幾個去街上玩了。”徐元佐伸手搓了搓,燙在臉上,緊繃的皮膚頓時鬆懈下來。他這回終於成功笑了出來:“伯析今『日』不是來串門的吧?”

——當然是來匯報請示的。

程宰心中不免幽怨:從最初的程先生,到熟絡之後的程兄,再到後麵表字稱呼伯析兄,如今隻剩下“伯析”了。自己本還想超然一些,卻最早成了徐敬璉的跟班。這人到底使了什麼妖術?

“敬璉,城外災民越來越多,據說後麵還有烏泱泱一片呢!”程宰道:“你看是不是要關下城門?”

唐行是鎮不是縣,雖然有城牆城門,但是沒有朝廷機構。遇到兵災匪患,全靠城裏縉紳決策。否則等跑一趟華亭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徐元佐現在已經是當仁不讓的唐行掌門人,他說關自然就能關,他說不關,那就肯定沒人能關得上。這主要是看身家資產,還要看誰能扛得住上百個健碩的老浙兵。

徐元佐微微沉吟了一下,道:“仁壽堂的董事能召集多少?我想開個會。”

程宰道:“這事你自己一言以決便是了,反正後麵都是衙門的事。”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現在衝進城裏的已經不少了,要不然先關門吧?”

徐元佐略一低頭:“你們是哪裏來的?”

“淮安府,泗口,就在淮河北邊。”那男人連忙道。

“淮北過來,你們走了幾天?”徐元佐又問道。

“我們是去年冬月就出來了,走走停停,能吃一口是一口……”那男人說到辛酸『處』,抱著兒子泣不成聲。

徐元佐指了指這對父子,對程宰道:“這些人有多少能夠走到唐行,有多少還能繼續往南走到華亭?若是華亭也不接納他們,他們還能往哪兒走?金山衛?東海?”

程宰嘴唇發顫。一縷熱氣從口中偷偷逃逸出來。

徐元佐緊盯著程宰,好像『硬』要一個答案。

程宰受不住這樣的凝視,終於道:“敬璉,這是朝廷的事。”他想到了徐元佐之前的點滴言行。此刻越看越可疑,很可能眼前這個徐元佐就是個深藏不露的衛道士!

動輒以天下為己任,這或許也是年輕人的通病。真的上點年紀,有了閱曆,就知道這世上許多事都非人力可為。

“敬璉。要賑濟災民,那可是隨便動動手指頭就幾萬、幾十萬兩銀子出去了,真不是咱們這些人能做的。”程宰道。

徐元佐仰起頭,天上『陰』沉沉一片。

“我覺得朝廷做不來。”徐元佐歎道。

程宰喉結滾動,發出“咕咕”又像是“呵呵”的聲音,顯然也是想裝笑沒裝成。

“朝廷諸公……”徐元佐撇過頭,從牙縫裏吐出一句:“真是『肉』食者鄙!”

程宰無奈道:“咱們即便知道又能如何?當家的是他們那些七篇出身的『肉』食鄙夫,咱們就算不服,也隻能受著不是?”

——就像在唐行是你當家,我們就算想不通。也隻能咬著牙『賭』一把,對不?

程宰暗暗補了一句。

“他們除了蠲免、存留、折兌……就不會一點別的了!”徐元佐突然爆了一句粗口,嚇得眾人呆滯地看著他。

茶茶剛好捧著米湯和大餅過來,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徐元佐放緩了口吻對茶茶道:“先給他們喝米湯,喝了米湯過半個時辰再吃粥,明『日』再吃米飯和餅。”見茶茶疑惑,他又道:“否則腸胃受不住,會撐死人的。”

茶茶連忙將大餅藏在身後,讓父子二人去牆根喝米湯。

徐元佐和程宰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跟著那對父子,等意識到的時候。方才收了回來。

“這些人必須要進行安置,賑濟。”徐元佐道:“咱們這裏已經遠了,總還能救許多人命。”

程宰歎了口氣:“也罷,我去跑跑腿。勸大戶人家拿點米糧出來,設個粥廠。”他又道:“還好去年仁壽堂的分紅底子好……”

徐元佐搖了搖頭:“那就跟朝堂鄙夫沒有區別了。”

程宰一噎:怪我咯?

“關鍵是以工代賑,給他們活路,更要給他們活計。”徐元佐道:“『黃』淮一『日』不治,沿河百姓就一『日』不安,難道全靠粥廠一代代養著?”

程宰搖頭道:“水患哪有那麼容易治的?咱們也不懂那個呀。依我看。敬璉,還是先設粥廠,後麵的事還是『交』給衙門吧。”見徐元佐還是不以為然,程宰隻好『硬』著頭皮問道:“那你說怎麼辦?”這句話就像是妖言,一旦說出口,對方隻要不獅子大開口,自己總是捏著鼻子認了。

就像是投降認輸一樣。

“甄選。農戶歸農戶,工匠歸工匠,分類挑出來。”徐元佐道:“然後工匠可以給人做工,農夫可以耕地,這才是安置。”

程宰連連搖頭:“鄉梓這關就過不了。土地終究有限,他們來耕地,鄉裏佃農做什麼?他們搶了工匠的活計,咱們鬆江的工匠吃什麼?不妥,不妥啊!更何況他們未必真能幹。”程宰覺得自己口吻太『硬』,連忙軟和下來:“徐淮稼穡多以五穀,我們鬆江卻是以棉麻桑竹為主,物『性』不一,又不是逮個人就能做的。”

“伯析說得不錯,但是眼界隻局限在了鬆江,太狹隘了。”徐元佐昂首負手:“天下之大,何止鬆江一府?活人豈能叫尿憋死。”

——咦,聽這意思,好像還要去禍害別的州縣?

程宰靜靜等著徐元佐說下去,漸漸有了些安心:這才是真正的徐敬璉嘛!

徐元佐在院子裏左右踱步,終於抬起頭道:“這事咱們不能等衙門了,得先把規矩立起來,『日』後叫朝廷去學。”他站定道:“伯析,城門是無論如何不能關的。一旦關上大門,就是斷了流民的活命之路!困獸猶鬥,何況人呢?到時候鬧出民變來,咱們最吃虧。”

程宰一想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如果城門一關,城裏是安全了,城外的產業怎麼辦?然而換個思路再想,城裏若是鬧起了民變,那連家人『性』命都保不住,還要產業有何用『處』!

“就怕……流民衝擊宅舍。”程宰道。

現在距離流民變成“流寇”的時代還有幾十年,絕大部分人並沒有造反意識。當然,他們也不會拒絕小小劫個財。

徐元佐對棋妙道:“你速去找羅振權,叫他召集所有老浙兵都來唐行。每人每『日』多加五十文津貼。再召集仁壽堂和夏圩的夥計、學徒,凡是願意與我徐元佐共進退的,自備幹糧鋪蓋來唐行聽用。”

棋妙飛快地重複了一遍,見徐元佐沒有改口的意思,奪門而出,跑去傳話了。

程宰心中發『癢』:這弄得跟打仗似的。

“這不遜於倭寇犯界,萬萬要群策群力,共度難關才行。”徐元佐道。

程宰是真正經曆過倭寇之患的人,打了個哆嗦,道:“還是別提倭寇為好。你弄如此之大的陣仗,想來百姓已經夠緊張的了。”

“伯析,還要麻煩你召集仁壽堂的董事,最好連股東一起找來。”徐元佐道:“他們都是地方上深孚眾望之人,當此時節肯定得出人出錢。咱們雖然是認錢不認人,但這個時候誰若是背後做出冷血凶殘的事來,別怪我徐元佐不留『情』麵。”

程宰頭回見徐元佐如此鄭重,不敢再有所抵觸。別人都是有產業的人家,若是撕破臉還能跟徐元佐對抗一陣,自己卻隻是個為人做事的身份。去年因為身為仁壽堂總掌櫃而人前人後頗受尊崇,今年若是沒了徐元佐的支持,豈不是一落千丈?

清楚認識了自己的位置之後,程宰迅速動了起來。他很清楚仁壽堂董事會諸公的地位,位高者如袁正淳,那是得親自跑一趟;位低的如胡琛,隻要派個手下熟麵孔跑一趟就行了。其他人大多相類,都不需要親自去跑。

仁壽堂一動起來,整個唐行也都動了起來。

徐元佐坐鎮唐行,另外派人快馬加鞭飛馳華亭,從徐府和廣濟會調動人手和錢糧,準備在唐行設立第一個收容所,幫助那些背井離鄉的災民渡過最艱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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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 賑災

消息如風,在互聯網時代如此,在一群人毗鄰而居的時代也是如此。●︵,.

一群十來歲大的小朋友,每人分得幾個銅錢,欣喜地沿著長街挨家挨戶敲門。稚嫩的童聲如同唱歌一般高聲叫道:“徐家哥哥有令,都去唐行救災啦!記得帶上口糧和鋪蓋呦!”

門窗一扇扇打開,有人想抓住他們問個清楚。這些孩童卻像是泥鰍一般,扭動著身『體』逃開了,繼續把消息傳遍整個朱裏小鎮。

陸大有剛從陸夫子家裏出來。他是靠陸夫子舉薦才跟了徐元佐,又有親戚關係,比別人更深一層。每年過年他都要親自上門拜年,三節禮敬也不敢輕忽。遠遠聽到童謠響起,他首先想到的是:這不會是惡作劇吧?

到底徐元佐不是皇帝,假傳他的口令並不至於被人抓了殺頭。不過徐家元佐哥哥的號召力在朱裏可是無人能敵,隻要誰家有孩子在仁壽堂或是其他徐氏產業幹活,這一家人就鐵定是徐家哥哥的追隨者。

無他,徐家哥哥實在太慷慨了。工錢給得高,訣竅說得透,年底還有高額獎金。早兩年,朱裏過年能置辦全『肉』席麵的人家屈指可數,如今隻要有孩子跟著徐元佐,連吃三天全『肉』席麵都不成問題。

今年過年,許多外地人都帶著豬羊『雞』鴨來朱裏販賣,誰都知道朱裏人闊綽有錢。

陸大有加快了腳步,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家門,站在街上左顧右盼。

是薑百裏。

“老薑,”陸大有學著徐元佐的叫法,“看什麼呢!”

“小陸,還不快點回去收拾東西。”薑百裏回敬道。

“真的假的?佐哥兒怎麼不派個熟人過來傳信?”陸大有坐辦公室時間最多,下麵的人都將他視作徐元佐培養的大管家。沒有什麼機會出頭,隻能長年累月積攢信任度。這樣人沒有威脅『性』,他的優勢也不是其他人能夠比的,所以人緣往往不壞。

薑百裏抽了兩口冷氣。道:“不知道真假,不過這幫小子要真敢玩火,回頭難免要被打死。”

這可不是明擺著的麼!誰聽了不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若是大冬天的十幾二十裏路跑到唐行。結果發現自己被騙了,回來非得打死這幫小兔崽子。

一想到那個『情』形,陸大有也忍不住嘿嘿直笑。

“你快走吧。”薑百裏道:“這事就算是假的,你也得去。白跑一趟隻是吃點勞累,不跑可就是態度不端正了。”

陸大有點點頭。覺得有道理。他與薑百裏告別,剛走出幾步,覺得有點不對味,轉頭問道:“你呢?”

薑百裏好整以暇:“我一個人過去有什麼用?等兄弟們到了一塊走。”

陸大有被氣得七竅冒煙:“好呀你個老薑啊,我要是不問,你就準備看我笑話不成?”

薑百裏哈哈大笑:“快安排去吧,以你的頭腦哪能不問!”

陸大有愣了愣神,反應過來,大聲喊道:“我不問也能想到。”

薑百裏頗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快去。幾個客服部的小夥子已經出現在了街麵上。渾身上下套了不知幾層衣服,都背著包裹,一眼可知是響應號召去唐行救災的。

以訛傳訛之下,唐行遭災的謠言就此散開。

陸大有快步跑回家,看到門口已經有人等著了。他心中暗道:這幫兔崽子倒是巴結得很吶!

許多人不滿足於坐鎮中樞整『日』裏寫寫算算,看上去就像是在為他人做嫁衣一般。隻有等他們年紀再大點,生活閱曆再上去一些,才能知道京官之所以比外官吃香的原因。

陸大有則有陸夫子開小灶,知道自己的位置和前景,並不急著幹出什麼成績。更關心不要惹出什麼么蛾子。不犯錯,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狀態。

陸大有點了點人頭,減去了賬房混進來的,還差幾個動作慢的。想想唐行距離朱裏就十幾裏路。要是落後太多就顯得不上心了。他道:“不等了,咱們先走。”說完這話,正好又來了兩個,於是二三十人浩浩蕩蕩就往唐行走去。

一路走著還不忘借馬車放行李。因為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家,既然帶了鋪蓋,肯定是要過夜的。

“騾車嘍!要個騾車咯!來回一兩銀子!”有人拉著騾車出來。大聲吆喝著。

陸大有身邊的少年高聲罵道:“你怎不去劫道!”

那人喜笑顏開:“劫道哪有做買賣賺得多?要不要騾車啊?第一個趕到唐行的,肯定得徐家佐哥兒重用啊!”不得不說此人無師自通,深諳供求關係,又能攻心為上。

陸大有盤算著今年拿到的三十兩年終獎,對一兩銀子的高價還是有些『肉』痛。

“走!”又是薑百裏冒了出來,話音未落就就招呼弟兄們把包裹扔在車上。他道:“銀子我出了,大家輕裝走快些,莫叫哥哥久等!”

那人收了薑百裏的銀子,仍舊不肯讓陸大有那邊的人放行李:“騾子再賤也是一條命吶!哪能拉得了這麼許多東西?”

陸大有看了一眼薑百裏,又感受到了身邊兄弟們的殷切期盼,隻好摸出銀子,從牙縫裏基礎一個字:“給!”

那騾子頓時就賤得連“一條命”都算不上了,悲憤地吼了一聲,邁步拉車。

兩隊人匯聚成了一隊人,後麵跟著騾車、馬車。又有不少零零星星的的人追上來加入隊伍,路程過了一半,就匯聚起了上百人的隊伍。

因為地域的封閉『性』,徐元佐手下的事務工作基本都是朱裏子弟擔任,賬目、法律之類的技術工作,基本都是唐行子弟。這在極端重視鄉梓『情』誼的時代,倒是無意間有了約束和製衡。內部競爭也由此展開,誰都想表現得更好一些。

陸大有走得氣喘,問薑百裏:“唐行怎麼會遭災?”

“唐行能遭什麼災?”薑百裏反問道:“水災火厄都輪不上啊。”

江南水係發達,地下水更加發達。隨便點個地方,下挖丈許必然有水,火災總能夠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被撲滅。而來自諸多湖泊的河水,平靜得像是閨房千金。怎麼可能施暴?

“那這回……”陸大有反應過來:“是因為別『處』遭災了?”

薑百裏撇了撇嘴,看在同一期的麵子上,方才道:“你平『日』也該多讀讀《曲苑雜譚》。去年徐淮水災的事,報上登過的。”

陸大有一拍腦袋:“我看過。就是忘了!”

看過就忘,跟沒看過有什麼區別?難怪至今隻能循著章程在辦公室裏端茶倒水。

薑百裏當然不會把心裏話說出來。何況他也知道“端茶倒水”其實很重要,真的惹惱了陸大有,工作上也就沒那麼舒心了。萬一哪天連筆墨都領不到,那可就真的悲劇了。

陸大有隱約覺察到了薑百裏在動什麼心思。不過他本來就不如顧水生和薑百裏那樣有頭腦。初時自己還不肯承認,但『日』子久了,漸漸也能看出來了。因為佐哥兒是個喜歡“快馬加鞭”的人,如果他給某人分配越來越多的工作,壓上越來越多的擔子,就說明此人頗有能力,值得栽培。當然,從年終獎的分量上也能看出來。

顧水生現在專心市場開拓,都已經混到蘇州去了。薑百裏的客服工作越來越『精』細,『交』織出一道大網。甚至能夠將本縣有名號的人家都串聯起來。

這廝還誇口,他隻需要通過最多三個人,就能跟華亭縣任何一個大老爺吃上飯。

陸大有想起薑百裏某次不經意間的嘚瑟,心中泛酸。

“那是什麼人?”薑百裏突然道。

空曠的田野上,兩隊人馬步伐一致,快步朝大路跑來。

陸大有負責後勤總務,倒是見過領頭的那個漢子,故作不經意道:“那是夏圩徐園的護院,領頭的叫甘成澤。”

甘成澤顯然也看到了官道上的人,待跑近些。方才認出了陸大有,叫道:“你們這是去唐行?”

“正是,你們也是?”陸大有回道。

甘成澤應了一聲,腳下不停。道:“佐哥兒有令,得火速趕過去,不多說了!”說罷,排成兩列的浙江兵從眾人身邊跑過,留下揚起半身高的土塵。

徐元佐吃掉黑舉人之後,浙兵都分到了不少銀子。基本都在朱裏和唐行之間購買土地。住得較為緊湊。地雖不多,不過他們也不靠土地吃飯,關鍵得要方便串聯。相比需要向別人伸手的戚繼光,徐元佐可是真正的大金主,給錢給糧十分痛快,浙兵也沒有發生過不肯聽用的『情』形。

這回聽說每人每『日』另有津貼,這幫浙兵跑得飛快,恨不得立刻出現在徐元佐麵前。

“咱們也跟上!”薑百裏大喊一聲,跟著浙兵們跑向唐行。

陸大有還在踟躕,薑百裏已經跑了出去。

等陸大有終於決定跟著跑起來的時候,薑百裏已經停下了。

這個從來不怎麼鍛煉的少年,這些月來出入豪門大戶,養尊『處』優,根本跑不動。

陸大有低頭看著手扶膝蓋,弓成了蝦子似的薑百裏,笑嘻嘻道:“該跟佐哥兒說一聲,『日』後在冊的夥計、掌櫃,都得『操』練,以免不堪用。”

薑百裏口水止不住地往外湧,肺裏就像是火燒一樣,翻了翻白眼,沒有理會。

眼看著甘成澤等人跑遠,大隊人馬繼續前行。

唐行就在前麵。

大半個時辰之後,陸大有和薑百裏終於到了唐行鎮的大門之外。緊貼著大門邊上,已經豎起了七八根鬆木樁,正有人架著梯子往上鋪氈子。未完工的粥棚旁邊,堆了幾張粗木長條桌,像是寺廟裏和尚吃飯用的。

陸大有和薑百裏進了城,街上行人匆匆,並沒有焦躁和不安,反倒像是趕上了吉慶事一般,帶著喜氣。

隊伍裏所醞釀的救人於水火之中的悲壯氣氛,頓時被吹得煙消雲散。

薑百裏劈手抓住一個過路的同事曾經做過他的下屬,問道:“佐哥兒呢?”

那人連忙打了招呼,舉起手裏的牌子:“佐哥兒坐鎮有家客棧賑災呢。直接去那邊。”

薑百裏一掃那塊牌子,上麵果然寫著:誌願者請移步有家客棧,統一調配。

那人說完,欠身而去。

這是徐氏風格,有時候讓人覺得十分無禮,但是工作效率卻明顯高於別人一截。

陸大有這回沒跟薑百裏客氣,飛快朝有家客棧跑去。

在客棧裏人生鼎沸,有正在忙碌的自己人,也有湊熱鬧的外人。不管怎麼說,總算有了賑災的緊張氣氛。

徐元佐已經征用了兩塊大木板,上麵覆蓋宣紙,寫著各家認捐的順序和金額。此刻他正跟人說話,見到了陸大有,當即停了下來,轉向陸大有叫道:“大有,來得正好。快帶人去將災民的人數登記成冊,按照男『女』分開。”

“佐哥兒,姓名年齡籍貫之外還要知道什麼?”陸大有連忙問道。

“職業技能、家庭『情』況。”徐元佐想了想,又道:“再問他們一句:若是別『處』有地可種,能吃飽飯,是否願意遷徙過去。凡是願意的,做個標記。”

陸大有連忙應諾,轉身而出,差點撞上了追進來的薑百裏。

徐元佐見兩大幹將接踵而至,頗有些兵強馬壯的感覺,連聲道:“老薑,帶上人,挨家挨戶去買熱水。”

“是!”薑百裏應聲就要走。

“慢著,”徐元佐連忙叫住他,“這熱水不光是給人喝的,更主要是讓他們梳洗一下。”

“梳洗?”薑百裏愣住了。

“嗯,別弄得一身髒兮兮的,看著心煩。”徐元佐道。

佐哥兒就是『愛』幹淨!不過好歹看看『情』形吧,現在人家可是逃難吶!

薑百裏心中感歎。

若是照著徐元佐的本意,何止燒點熱水讓人梳洗?簡直要把頭發剃光,統統趕進浴室用蒸汽消『毒』才好。否則這些災民就是跳蚤、臭蟲的天然載『體』,等到天氣一轉暖,就會爆發時疫。

要說研發青黴素,徐元佐自認沒本事。不過要展開『愛』『國』衛生運動,這對於生長在紅旗下的徐元佐卻是再熟悉不過的事了。而且隻要衛生條件抓上去,勤洗手勤洗澡,有意識地殺滅寄生蟲,能夠避免許多疾病和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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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30:39 |只看該作者
二九七 安置

“婆婆,家裏灶台空著麼?能燒水麼?”

“雲間公益廣濟會大量收購開水,一桶開水三十文!城門口錢水兩訖!”

“廣濟會收購成衣,棉衣!”

“收購鋪蓋!”

“收稀粥咯!”

“收熬好的皂角咯!”

……

背著廣濟會牌子的年輕人在街上大聲吆喝著,恨不得挨家挨戶敲門。如果是索捐當然會被人憎惡,可下訂單卻是江南百姓最為喜聞樂見之事。

此刻剛過了午飯時間,家家戶戶爐灶都空著,後院裏打一桶水,燒開,成本不過是三五文的柴火錢,送到城門口就能收益十倍,這買賣做不做得來?

至於棉衣、成衣、鋪蓋,價格雖然沒有明說,得看具『體』品相和用料,但是一桶水三十文的價格放在前麵,誰都不擔心廣濟會壓價。甚至於有人將這種廣撒訂單的行為,視作接濟鄉裏,盤算著是否有必要賣了家的舊物,換上新的。

哐!哐!哐!

三聲鑼響,頭戴紅帽身穿紅襖的閑人扯開嗓子喊道:“仁壽堂袁老爺仁心義膽,捐三千兩銀子賑濟災民咯!”

他走了兩步,又用力敲響銅鑼:哐!哐!哐!

“仁壽堂袁老爺仁心義膽,捐三千兩銀子賑濟災民咯!”他一路喊了下去。

哐哐哐!

“仁壽堂袁老爺仁心義膽,捐……”

……

袁正淳站在家裏前院,聽著外麵的傳報聲漸漸遠去,良久方才歎了口氣。

袁文成走到父親身後,親聲勸道:“父親,外麵寒,進去吧。”

袁正淳拉了拉身上的暖袍:“外麵涼快。”他吐出一道白霧,又道:“你們兄弟幾個,有出去救濟災民的麼?”

袁文成麵上有些尷尬,道:“父親,這不過是徐敬璉邀買人心的偽善之舉。我們參合什麼。”

袁正淳又長出一口氣,化作水霧消散空中。他道:“我以前隻以為你們是欠缺做生意的手段和頭腦,現在才知道,你們根本沒有認清楚什麼才是商賈。”

袁文成嘴上沒說話。心中卻是不滿:商賈不就是低買高賣,經營致富麼?難道還要為『國』為民?

袁正淳看看兒子這副神態,後麵的話也懶得再說了。這回仁壽堂開會,徐元佐有句話讓他頗受觸動,甚至重新審視自己數十年來的人生曆程。這也是他帶頭認捐三千兩的主要原因——其實這回徐元佐重點在借人借物。對銀子真沒多大需求。

——真正決定我們生死富貴的,並非朝廷官府,而是那些對咱們有需求的人。

徐元佐在會上如是說。

對商人而言,最恐怖的故事大概是太祖皇帝殺沈萬三的事。當然,也有傳說沈萬三跟著張三豐修道飛升了。總之這都是傳說故事,事實上沈萬三並沒有捐建南京城牆,也沒有提出要替朱元璋犒勞軍隊,很大可能上他早在大明建立之前就已經身故了。

所以這則恐怖故事建立在“傳說”的基礎上,自然不能當做前輩經驗頂禮膜拜。然而仍舊很多人都誤以為商人的存亡興衰決定於官府朝廷。

徐元佐卻提出了另一個思路:商人興起於民,本就是萬民之中肯吃苦、有腦力、壯膽略、願拚搏之人。如果按照“民如水。君如舟”的說法,商人自然也是水。既然是水,就有載覆舟船的能力。

那麼為何還要懼怕舟船呢?

因為商人是“水之皮”,最容易被舟船上的人舀起來。一旦離開了江河湖海,無論是被拿來煮開泡茶,或是洗滌衣物,都再無反抗之力。所以危險雖然來自舟船,但根源是因為離開了人民的汪洋。

隻有將平鋪的“水之皮”,變成有縱深的“水之骨”,才能不怕朝廷官府。要成為“水之骨”。那就必須讓其他百姓——水之血『肉』,緊緊依附其上。

如今天災人禍就像是血『肉』受到了創傷,若是不將爛『肉』剜去,修養肌『肉』。使其結痂痊愈,那麼等爛到骨頭上,就算大羅天仙來了也難起沉屙了。

這是個很大的道理,也是個很小的道理。

流民流寇並非隻有明末才有,往前看看簡直數不勝數,根本不用提前知道李自成、張獻忠。就算深信大明鐵打的江山不會亂。那麼看看倭寇之亂呢?多少大戶被劫匪搶劫、綁架?若是大家收入富裕,合法掙錢,肯如此鋌而走險、泯滅良知的人決不至於那麼多。

“現在拉他們一把,總好過『日』後被他們拉下馬。”徐元佐說完就知道這次的會議並沒有多少成效。因為與會眾人都是江南人『精』,心裏算盤打得啪啪作響。他們不願看道理,隻肯盯著最後的銀兩數目看。

任由徐元佐說得再動聽,在他們耳中,最終隻是匯聚成了一句話:要多少銀子?

徐元佐本來也不抱著尋求同誌的想法,雖然有些悲哀,但是自己這張嫩臉還有些麵積,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並沒有人與他做對。這當然也是托了銀子的福,若是去年包稅沒有賺到那麼大的利潤,誰肯買這個賬?

袁正淳雖然聽進去了,終究隔得略遠,而且年紀大了,真正能做的也就是帶個頭,給人給銀罷了。

……

冬天『日』頭短,過了申時天就漸漸黑了。

城外的難民還是排了長長的隊。

徐元佐在客棧裏安排了大略方針之後,也到了城外。這回動員的“誌願者”不少,各家的夥計、奴仆都加起來,將近三百人。有浙江老兵幫忙維持秩序,開始有幾個想鬧事的,被狠狠打了一頓之後也就太平了。

老兵們都是上過戰陣的人,知道什麼樣的人要死,什麼樣的人死不了,下手可謂快準狠。徐元佐脾氣一向不算好,這種時候捋他虎須,真要被打死了也是活該。

解決了刺頭,其他人原就半死不活的,自然更好管理了。

反倒是唐行本鎮有些人不好弄。比如有人將水燒得半開,隻是微微冒熱氣就提了出來。接收的人沒辦法。但凡的確燒過的,就給了銅錢。這種偷『奸』耍滑之事一旦發生,就會像是瘟疫一樣蔓延開去,甚至會讓人認為不偷『奸』耍滑簡直是頭腦有問題。

發生了幾次之後。薑百裏便報到了徐元佐麵前,深感羞愧。

徐元佐到了城外之後,親眼所見的爭執也有好幾起。

有個客棧的夥計一向好說話,卻終於忍不住有人做得太過分,直接將手刺入水桶之中。一陣撥撩,很快手掌就紅了,大聲喊道:“我這手都凍紅了,你跟我說這是開水?!”

那人這才悻悻而退,嘴裏猶自不幹不淨地嘟囔辱罵:“真是狗才,用的又不是你家銀錢……”

那夥計隻能怒目而視。

徐元佐上前,握住了那夥計的手,果然是凍的。

夥計猛然間被人握住手,正要用力抽出來,卻見自家店長丁俊明對他擠眉弄眼。再定睛一看。嚇得肝顫:“佐哥兒……您來了。”他生怕徐元佐追究他剛才的“違規”,不敢多言。

“那人太過分。”徐元佐幫他把手焐熱:“今『日』也差不多了,好歹熬過去。”

夥計千言萬語堵在喉頭,隻說了一個字:“隻聽佐哥兒吩咐。”

丁俊明走到徐元佐身側,道:“佐哥兒,後麵還有八十六個。”說話間,又有兩個災民洗了手臉,留下一盆汙水,去粥棚那邊排隊登記,等著領粥了。“八十四個。”丁俊明修正道。

災民來了之後先排隊洗手洗臉、登記、領粥。然後集滿十幾二十人就被帶走安置。

徐元佐很滿意這個流程。看上去簡簡單單,但是能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將『日』常的職業訓練融入具『體』事務之中,沒有發生亂哄哄一窩蜂的『情』況。足以證明此子頗有頭腦,能夠加加擔子了。

“做得不做。”徐元佐對丁俊明道。

丁俊明心花怒放,臉上還控製著矜持的笑容:“全靠佐哥兒『日』常教導的好,我就是拿來用了而已。”他頓了頓又道:“而且若不是家裏護院幫著維持秩序,這些災民也不肯排隊。”

人淪落逃難的境地,已經悲愴到了極限。即便往『日』是個講求秩序的人,也容易失去理智。負麵『情』緒會在難民之中彌漫,懷疑、憂慮、恐懼、憤怒會滋生出來,更加抹去文明的痕跡。

陸大有小跑著找到了徐元佐,頭上冒著熱氣,就像是武林高手發功一般。

“佐哥兒,貨棧都落實了,這些人肯定都能住下了。”陸大有興奮道。

徐元佐尋求仁壽堂各股東的幫助,從貨棧、客棧劃分一些屋舍出來,讓難民居住。如今正是淡季,庫存也不多,空間有的事。反正不需要增添什麼成本,大家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若是等客人、貨物來了,也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將難民趕出去。

徐元佐問道:“凍不死人吧?”

陸大有道:“我每『處』都看過,都是屋頂嚴密,四壁完好的好房子。就是地上有些『潮』,稻草略有不足,鋪得有點薄。”江南的冬天雖然也冷,但是隻要在屋舍之中,要凍死也不容易。徐元佐點了點頭,又道:“為免不測,還是十人發個炭盆,燒一晚上能燒多少。”

陸大有心裏一揪,道:“那得多少銀子!”

徐元佐瞪了他一眼。

陸大有隻好改口道:“問了店家就知道了!”

“一共多少災民?”徐元佐問道。

“如果算上他們。”陸大有指了指還沒有登記完的,道:“一共是五百七十八人。”

徐元佐略略估算了一下人均花費時間,還是頗為滿意的。他做過管理工作,很多時候明明一人一分鍾足以解決的問題,真的執行的時候就會冒出各種么蛾子。

一天時間之內能夠安置五百七十八人,對後世誌願者而言是羞恥,但對於教育程度基本是零的人群,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們之中很多人在回憶自己到底幾歲的問題上,就要浪費大量時間。

徐元佐道:“可以估算明『日』還有多少人來麼?”

——這誰能說得準?

陸大有搖了搖頭,道:“我問下來,這些災民剛出徐淮的時候,大約有幾十萬。”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沒有發表意見。他知道陸大有也是從災民口中聽得的消息,但是災民本身不具備調查能力,沒有數字概念更是常有的事。所謂人一上萬,無邊無涯,沒見過世麵的人要想直觀判斷出幾萬人還是幾十萬人,基本職能靠猜。

“非但有南下的,也有北上的。南下這波更多些,不過到了泰州、南京就已經分散了。常州、蘇州那邊富庶一些,留下的人更多。”陸大有道:“凡是想著還要回家的,大多不願跑得太遠,有口飯吃就停了。跑到這邊來的人,很多都是想找個活計做,許多人都說隻要有活做,有地種,就不回家了。”

徐元佐鬆了口氣。這樣說起來,集中解決了這些災民的安置問題,最困難的一部分也就解決了。接下去就是按部就班的工作分配,在後世大概是比安置更惱火的事,但是在沒有人權概念的大明,找個穿公服的捕快就能讓他們聽話了。

這點徐元佐和他的團隊已經很有經驗了。

關鍵是讓他們做什麼。

人力是最難量化的資源,同時也是危險品。一旦『處』置不好,可能引發罷工、暴動、混亂、戰爭等危險事件。

以唐行區區五六百人,當然很難產生那麼嚴重的後果。然而鬥米恩石米仇的古老智慧告訴人們,以工代賑,讓他們能夠自養自榮才是王道。

“大有,”徐元佐道:“先把災民裏的工匠,尤其是做過木工、鐵匠的人找出來,明『日』一早帶他們去各工坊見工。”

“有人肯收麼?”陸大有擔憂道。

“今晚就叫老薑去下訂單。”徐元佐的思路還是很清晰的。

要想拿訂單,就必須收留等比例的災民做雇工。雖然增加了人力成本,可是訂單帶去的利潤肯定更大,相信聰明的江南手工業主肯定能做出理智的選擇。

至於需要訂購的產品,徐元佐腦中也已經形成了一個清單,現在最令人擔心的問題是:鬆江能否提供足夠的原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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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八 開工

如今工是工,商是商,不像後世工商合流,商人掌握著資本掌握著工業生產。現在的手工業主本身就是工匠,雖然從事經營活動,但無論是法律確認還是社會認知,他們都不是商人。

這些人靠自己手藝吃飯,頗有些自傲。純粹是仁壽堂的名頭太響,加上給出的訂單著實令人不忍拒絕,他們才勉為其難連同災民一起接受下來。即便如此,他們還怕災民偷偷學手藝,隻讓他們幹些粗重的活,除非災民原本就有手藝,那倒算是意外之喜。

這筆訂單上大部分都是木工活,少部分是鐵件打造。因為災民裏也就隻有農民、木工、鐵匠、石匠四個職業,安排起來倒是輕鬆。隻有等木匠和鐵匠生產出了足夠的工具之後,石匠才有機會去開山取石。

頭一批訂單,就是各類基本工具。

“跟那些要出去運貨的人說,雇兩個災民一起走,否則別想拿訂單。”徐元佐『交』代薑百裏。

薑百裏一直做看人臉『色』的工作,這回突然手握厚利,人人都看他臉『色』,乍然間還有些不習慣。不過他倒也善於平衡心態,將這訂單看作是維護關係的禮物,所以送的時候仍舊是有商有量,叫別人拿了也舒服。

反饋很快到了徐元佐麵前,商旅不擔心到鬆江那麼幾十裏路有匪患,隻是怕災民偷東西跑了,無從捉拿。於是雇傭條件裏多了一條,隻用拖家帶口的男子。妻兒因為留在唐行,就算他跑了,還有妻兒抵賬呢。

徐元佐心中固然不悅,但也沒有表現出來。那些為了求一口飯吃的男人,更加不會反對本來也沒有做賊的念頭,怕什麼呢?何況男『女』分開安置,也不用擔心自己離開之後,妻兒被人欺負。

“不能做活的『女』子、幼童,開始幫忙燒水、煮粥。”徐元佐道:“唔。磚廠的訂單多下一些,沒手藝的人都過去搬磚。明天開始所有的東西都要計費,不再免費發放了。”

經曆了昨天的不愉快,徐元佐今天不打算再買高價熱水了。而且工作必須分配下去。免費救助兩『日』,解決了食宿和基本保暖,已經可以算是仁至義盡了。從明天開始,不想幹活的人隻配活活餓死。

徐元佐說這些話的時候,薑百裏、陸大有和程宰都在跟前。薑百裏已經有了自己的任務。覺得這事應該不是給自己的。程宰則是在看陸大有,不管怎麼說,那是徐元佐最早帶出來的屬下。

陸大有略一遲疑,想起長輩的諄諄教誨:有活要搶著幹!

“是!”陸大有連忙出頭。

在徐元佐看來,程宰是最適合管理災民的人選,不過也可以讓陸大有試試。關鍵是看誰更主動要做這事。既然陸大有自告奉勇,他便朝陸大有點了點頭,一拍手:“好了,都速度開始做事吧。統共也就五六百個災民,鬧得事『情』這麼大。”

人來時亂哄哄一片。看著當然駭人。一旦分了住宿,進出列隊,整整齊齊井井有條,五六百人也就不顯得多了。事實上後世許多學校一個年級就不止這麼多人,趕上出去春遊秋遊,也沒聽說惹出什麼大亂子,可見關鍵就是兩點:人心安定,遵守紀律。

現在說人心安定還為時過早,最多隻是免於饑寒而死,所以遵守紀律就更加重要了。

羅振權和甘成澤分別帶人在唐行巡行。原本一百人編製的隊伍,因為招收學徒,招募護院,如今已經有了三百人規模。這回為了保證唐行的社會、經濟秩序。又兌入了各家支援出來的仆役,超過了六百人,各個手提棒子,通宵巡夜。

如此一來,治安甚至要比災民到來之前還要好些。

李文明昨『日』收到徐元佐的求援,今『日』一早天還沒亮就帶著壯班民壯。外加幾個“做公的”趕往唐行。

這些人都知道唐行是仁壽堂的總舵所在,而仁壽堂的徐元佐江湖人稱“佐哥兒”,還有個『私』底下的諢號叫做“散財童子”,大約是天底下最會做人的人了。隻要跟他沾上點關係,陪上點小心,絕不會少了賞錢。

衙門的三班捕快,站班皂隸是給知縣老爺撐麵子的;捕班快手是用來破案的。這二者都算是胥吏,有編製,但被人歧視,甚至於子弟無法參加科舉。壯班卻是民壯,屬於有事招募,事畢則散,從法律上是“凡人”,但是子弟能否參加科舉,就看能否找到人肯為他們擔保了。

這回因為唐行的事,誰都想得這個美差,最後還是因為壯班負責守城門,第一個知道消息,這才攬了下來。其他兩班也隻好罷了,等著下回好事。

這一行十來人,臨近中午到了唐行鎮,就見城外有粥棚,又有人在搭建屋舍,也不知道是幹嘛用的。

徐元佐就站在工地之外,時不時還要指揮兩句。

李文明風塵仆仆上前叫道:“敬璉。”

徐元佐轉身笑道:“李先生,何來之遲耶!”

李文明沒好氣抹了抹額頭上的油汗,道:“看你這兒也沒甚麼要緊事嘛。還叫東翁一夜擔心。”

“哈哈,是學生的過錯。”徐元佐假裝賠禮,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李文明也不是真要埋怨徐元佐,又問道:“這回一共來了多少災民?要縣裏撥多少銀子?”

“災民一共五百八十六人。”徐元佐道:“昨天是五百七十八,今早又來了八個。”

李文明四『處』一看,眉頭緊鎖:“敬璉,你不至於啊!”

“嗯?”徐元佐沒反應過來,什麼叫“不至於”?

“五百八十六人,近六百人,要說也能撥個百來兩銀子。”李文明好奇之中帶著不解,道:“可你又不是缺這點銀子的人。”

徐元佐這才反應過來,笑道:“先生是懷疑我虛報災民人數騙賑濟?”

“你好歹弄點人在這兒裝個場麵吧。”李文明伸手虛點,心中暗道:連場麵都不裝,吃相也太難看了!而且人多口雜,天知道誰就把實『情』說出去了,『日』後應景『處』就得吃虧。少年人啊,真不小心。

徐元佐呵呵一聲。道:“先生能帶人來就行了,主要是借官威震懾些沒腦子的夯貨。銀子是不用的,唐行士紳捐了不少,用也用不完。”他看著李文明眉『毛』一起一落。嘴都合不攏,更是覺得滑稽,又道:“至於災民,已經分散安置了,該上工的已經上工。該幫忙的正在幫忙。先生且看,那些幹活沒力氣的都是災民。”

李文明細細分辨,果然發現同樣是做工的人,有人疾步如風,肩扛手挑不怕有百斤之力!有些人卻是虛弱得隻能一塊一塊搬磚,還有些走幾步就要倒斃的模樣。

“這……你動作倒是快,但這些人還能幹活?”李文明咧嘴道。

“他們其實幹不了活,主要還是雇的本地勞力。”徐元佐道:“不過讓他們閑散在屋裏並不妥當。他們身『體』虛耗太甚,傷了脾胃,血氣瘀滯。若隻臥『床』靜養,怕是十天半月都難以恢複。出來走動走動,『激』揚血氣,再輔以流食營養,恢複起來要快許多。”

李文明道:“敬璉所言深契醫理。”

“再者來說,他們背井離鄉,有些人還是家破人亡,若是不找些事做,沉溺悲苦之中,非但自己好不起來。還會連累其他人都消沉不起。積蓄狠了,說不得還要營嘯呢。”徐元佐對心理幹預也隻懂點皮『毛』,反正轉移一下災民的注意力總好過讓他們聚在一起哭。

李文明對“營嘯”的概念來自書本,並不當真。不過對於前麵那些話頗為信服。再仔細看看那些上工的人,雖然『體』力不支,但『精』神還算好。

“昨『日』有人搶粥,被我叫人訓斥了一頓。今『日』倒是沒有人偷懶耍『奸』,看來是我小人之心了。”徐元佐笑道。

李文明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道:“災民最難救濟的就是‘生無可戀’。除了吃的,什麼都不勾不起他們的興致。敬璉能叫他們幹活,的確很是難得。”

其實也沒甚麼,不肯幹的人直接打一頓就行了。

徐元佐頜首道:“大概是因為能走到這裏的人,多少還是生有可戀。”

李文明這才想起來大局,問道:“敬璉可知道這回一共有多少災民?”

“沒個準數。”徐元佐可不肯張口亂說,又道:“不過從徐淮出來的人,有小半往北走了,大約是去河南、山東等富裕的府縣。往南走的人又有大半都在常州、蘇州、應天諸府各縣停了下來。真正走到唐行的差不多也就這五六百人。”

李文明負手而立,走到工地跟前,左右看著。

徐元佐叫棋妙招呼那些民壯和“做公的”去客棧休息,中午還要多上『肉』菜,好好招待他們。一眾壯班衙役喜笑顏開,更是感歎此番事『情』不多,油水不小,真是來值了。

“敬璉,這屋舍是幹嘛用的?”李文明見裏麵挖得深,都過頭頂了也沒見開窗,看起來不像是住人的。

“公共浴室。”徐元佐道:“天下疾病許多都是生於齷齪。隻要勤加清洗,能避免疾病,還能預防瘟疫。”

“就是澡堂……”李文明嘟囔一句:“可澡堂也不是這樣啊?”

公共澡堂的起源古老不可考證。廣義而言,一群人聚在一座建築物內洗澡,就應該可以算是澡堂了。大明開『國』之後,建都南京,為了解決二十萬役夫洗澡的問題,在劉伯溫的建議下,修建了大量澡堂。因為外形看著像是倒扣的甕,所以又叫甕堂。其中有一座甕堂營業到了二零一三年才悄然關閉。

如果徐元佐有什麼話想留給後世,讓那個甕堂的人代代相傳,大概是最靠譜的。

“你這下麵挖的坑,也不像是火道啊。”李文明比劃著暗渠的流向,疑惑更甚:“而且這麼淺,怎麼泡?”

明朝澡堂的標準造型是頭頂兩個“包”,四麵不開窗,水池分左右,池底燒柴火。

因為頭上是圓頂,容易儲蓄熱氣,而且凝結的水滴會順著光滑的牆壁流下來,不會滴落在人身上。不開窗也是為了保溫。“甕”裏兩個澡池,池底是空的,可以燒火,保持水溫。

人泡在澡池裏,下麵燒著火,就跟被食人部落輕煮慢燉一般。

李文明看這澡堂下麵隻挖這麼淺,怎麼都想不到徐元佐打算如何燒火。

“真要泡得舒服隻有去別家了。”徐元佐笑道:“我這是給災民清洗用的,講究的是個‘快’字,所以隻有淋浴。”說罷,徐元佐取出一張圖紙,給李文明看了他對淋蓬頭的『獨』家設計。

不過因為他這個可憐的文科生想不出如何抽取熱水,隻好討巧地將供水放在樓頂,利用高低差供水。這就要求房子的質量過『硬』,要是因為上麵蓄水過多導致坍塌,那可就真是悲劇了。

聽了徐元佐的解釋,李文明陷入了沉思,嘴唇一張一合,『欲』言又止。

徐元佐笑道:“先生有什麼不明了的,大可直言相問。”

到底涉及了初中物理學原理,不懂也是正常的,不用不好意思,哈哈哈!

徐元佐心中大笑:這可是他穿越以來做出的最滿意的設計。

“既然是以水勢就低之理,借高低落差供水,為何不選城東那邊山地呢?”李文明來過唐行幾次,周遭地形印在腦中,此刻『脫』口而出:“以那邊小山為依托,爐鼎在上,浴室在下,工程能省費不少啊。”

竟然被人嘲笑了,何其我勒個去!

徐元佐宛若雷擊。

李文明嚴格來說是徐元佐的朋友,又不是吃他的飯,毫無知覺,猶自道:“敬璉,你若要急著投用,還是得挪到那邊去。再有,這澡堂若是放在城門口,進水出水都不方便。在山那邊,開槽引水更方便。哦,對,伐木取柴也是靠山更方便吧。”

徐元佐輕輕抹了一把臉,道:“先生還有何要教我的。”

李文明想了想,問道:“敬璉莫非還是要用鐵管道?”

“這個……先生怎麼看?”徐元佐道。

“鐵管固然耐用,不過花費太大。”李文明道:“若是急著投用,竹管最方便,又最省錢。壞了就換,毫不心疼。若要更好些,就燒些陶管用。這不是家裏頭,哪又那般講究,非得鐵的。”

徐元佐輕籲口氣:“先生說得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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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31:04 |只看該作者
二九九 突如其來

地理學者對鬆江府的描述是:位於長江三角洲平原,太湖流域碟形窪地底部。

即便沒有學過地理的人,隻要見過碟子,大約也能想象出鬆江的地勢特點。

李文明所指的“山地”,距離唐行鎮不過二三裏路,就像是平滑的皮膚上長了一粒青春痘,最高點超出地麵的垂直高度恐怕還沒有十米。如果是在後世,這裏很可能被圈起來當個公園,挖個人工湖,弄些兒童樂園,或許很多人都不會意識到這裏算是“山”。

徐元佐從善如流,同時還發現這裏有進一步擴展的空間,不像聚集在城門口那麼憋屈。

唐行的城門外是什麼?是農田麼?不,那是鄉下的小縣城。

在商濟繁華的唐行,城門外是個廣場,目測橫縱四車道,銜接起城池和城廂兩個部分。如果人口規模繼續增長,這裏將成為市中心最為繁華區域,價格用寸土寸金來說都不為過。

徐元佐想想自己也真是闊氣了,隻是為了方便,就下了之大的成本。這回幸好是李文明建言,否則『日』後還不心疼死?

浴室雖然遷到了東城外,這邊的部分工程也不能浪費,徐元佐將地圈得更大一些,準備建成形、三層高的樓組,用來作為有家客棧的旗艦店。在旗艦店裏,要套入更符合徐元佐口味的後現代——後世現代化衛浴係統,讓尊貴的客人享受到別『處』享受不到的新鮮感。

李文明作為幕僚,本是學刑名出身。後來聽前輩的言傳身教,覺得刑名師爺實在有些太喪盡天良,所以又拜師學了錢糧,對外隻說自己是錢糧師爺。直到後來真正給人做了文主,才知道錢糧師爺手上也是罪孽不輕,不過……那時候的李文明已經成熟了,睜隻眼閉隻眼就讓它過去吧。

因為一直看到的都是爾虞我詐,敲骨吸髓。貪得無厭……李文明才會以為徐元佐大張旗鼓的賑濟災民是一種牟利行徑。等他親自去各安置點查看之後,才相信徐元佐真的是在做善事。

一種罕見的暖流在李文明心中奔騰,甚至免費給徐元佐提出了不少建議。

徐元佐的座右銘就是“降本增效”。很多時候他不是出手闊綽,而是不知道“本”可以降到何種程度。在他看來公平的『交』易。或是生活的最底限,在許多底層人士眼中卻是慷慨大方和奢遮豪華。

李文明卻很清楚人的底限在在哪裏。

“貨棧的空房終究不是久住之地。”李文明道:“『日』後人家要用,往外趕人的時候,那些災民隻會罵你冷血殘酷,不會記得你的恩『情』。敬璉啊。你別笑,鬥米恩石米仇啊!”老書生說得苦口婆心。

徐元佐並非嘲笑李文明,而是因為心生同感罷了。

“那先生以為呢?”徐元佐問道。

李文明道:“敬璉之前說的有償救濟,以工代賑,大可以一樣用於住宿。現在沒活幹的沒關係,可以賒賬,先欠著嘛,但是不能叫人白吃白住成了理所當然之事。”

徐元佐點了點頭。

“至於借用人家的貨棧,這成本就高了。大可以在公共澡堂那邊劃塊地出來,用布和『毛』氈做成帳篷。比用貨棧要便宜得多,一樣凍不死。”

徐元佐當然是了解行『情』的。貨棧之所以收益極高,就是因為庫房成本低,收費高。稍微『精』貴些的貨,就無法露天堆放,必須要借人貨棧存放。而人比許多貨都更加耐受惡劣環境,春天裏用帳篷居住的確死不了。

就在徐元佐要點頭的時候,李文明突然自己搖起頭來:“用布還是太奢侈了些。”他微微沉吟,突然道:“有了!不用布,用竹木做棟梁。圍以棕片、蓑草、蘆葦,照製式一丈六尺長寬可住十人,這下花費就不高了。”

徐元佐在心中一算:一丈六尺差不多是五米三上下,如果是正方形。那麼建築麵積就是二十八平米左右,不到三十平米。如果往裏塞十個人,差不多也就是睡個覺的空間。

“住得下麼?是哪裏的製式?”徐元佐有些擔心。

“一頂軍帳就是一丈六尺長寬,住十人。”李文明道:“反正也就是睡個覺的事,白天了都得趕出去做工。”

既然人家一直都這麼做,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徐元佐又道:“可以考慮。不過現在來的人不多。又是冬天,索『性』等天氣轉暖一些再讓他們動手營建災民窩棚。”

李文明也覺得這事不著急,反正貨棧也是免費在用。

然而讓人想不到的是,徐元佐此言一出口,就像是樹立起了一杆大旗,所有看到旗的人都有種過來拔旗斬將的衝動。

正月十三,也就是徐元佐介入賑濟災民的第三天,隻有兩戶人家一共五個人找到唐行。他們本是往嘉定去的,聽說了徐元佐的義舉,所以就轉道來了唐行。

正月十四一直到二十『日』上,接連六天都沒有新的災民來了,可見在這個時代,消息傳遞的範圍和速度都十分有限。

正月二十一,蘇州方向卻傳來消息:有上萬災民拖家帶口地朝唐行湧來。

此時因為衙門已經開印,李文明回華亭繼續當鄭嶽的左膀右臂。留下的一幹民壯仍舊過著清閑而油水豐足的『日』子。徐元佐幾乎都要忍不住趕人了,卻得知這個消息,第一反應就是:真的假的!

雖然名義上賑災的是雲間公益廣濟會,不過誰都知道那不過是徐家的一件馬甲。真正幹活的人是仁壽堂——當然,那也隻是徐家的提線木偶。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徐元佐首先派人前去核實,同時召開董事會。

在不起眼的仁壽堂總部,長桌『交』椅,眾人按座次入座。

徐元佐坐在袁正淳下手,算是穩坐第二把『交』椅。袁正淳微微眯起眼睛,像是打盹一般的神態,無疑佐證著徐元佐才是真正掌舵者的事實。

“這沒道理啊。”程宰率先道:“唐行附近的幾個小鎮本來也沒什麼人去,偶爾十幾個人,也就地安置了。哪裏冒出來上萬人?”

“據說是蘇州過來的。”有人小聲嘀咕道。因為是風聞的小道消息。所以誰都不敢當事實來說。

徐元佐看了看袁正淳,低聲問道:“袁公,您覺得的呢?”

袁正淳好像這才醒來似的,拉扯了一番。終於道:“這些人是不是聽了什麼謠言?”

徐元佐心中暗道:果然是久經商海的老狐狸,真是一針見血。

被袁正淳這麼一說,在座諸人都想到了一個詞:禍水東引。

將災民視作禍水,這當然是普羅大眾的覺悟不夠。

在後世人們因為宗教、人種、『國』籍進行結盟對抗,相黑相粉的時候。完全借助於全球化的眼光。而如今這個時代,絕大部分人都沒有去過本縣的縣城,讓他們為了千裏之外的外鄉人犧牲自我利益,當然是不現實的。

可以說,絕大部分的蘇州人,甚至連淮安府在哪裏都不知道。

唐行之所以成為另類,純粹是因為徐元佐拋出了階級論的萌芽,那是『日』常可以觀察到的社會現象,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主流的鄉『黨』論,才得以被人接受。

“看來是咱們樂善好施的名聲傳出去了。”說這話的董事不無惡意。

徐元佐並不介意。打蛇上棍道:“那銀子就沒有白花。得道多助,『日』後咱們仁壽堂更得人心。”

那位董事一噎,不說話了。

“敬璉,關鍵還是如何安置這一萬多災民。”胡琛以副董事長的職位居於秘書之下,一向不服徐元佐。隻是去年分紅之後,這種不服隻能收藏起來,否則別人更不服他——敢不服佐哥兒?真是沒眼力的老東西!

徐元佐伸出食指,道:“首先,上萬人這個說法需要勘察。大家不要聽了就慌。上萬人是什麼概念?咱們唐行五個人裏抽一個,那是多大一群人?”

唐行城裏城廂加起來保守估計有五萬人。這就是整個繁榮大鎮的人口了。這回光是聞風而來的人就有五分之一個唐行?顯然有誇張之嫌。

眾人一聽,的確是這個道理,心下也都漸漸安定下來。

徐元佐見效果達到,繼續道:“其次是這些人怎麼來。從蘇州來唐行。有水路有陸路,水路是要花錢的。陸路也要走兩天——這還是走得足夠快,否則恐怕得要三天。這些花銷誰來承擔?災民有這麼多閑錢還來唐行幹嘛?”

眾人微微皺眉,這的確是個極大的漏『洞』。窮家富路,都已經逃荒了,哪來的銀錢趕路?隻能邊走邊乞討。哪裏有吃的往哪裏去。如果指向『性』如此明確要來唐行,沿途補給如何解決?光是沿途鎮市鄉村的負荷能力,也是很難說的。

“所以首先人數未定,其次目的地也未定。”徐元佐道:“咱們應該有所準備,卻沒必要慌張,對吧?”

眾人已經徹底安定下來了,臉上浮現出輕鬆的笑容。

徐元佐話鋒一轉,卻道:“然而若是真有人暗中散播謠言,收攏災民,蠱惑人心,運送糧草,讓這些災民前來鬆江……甚至是唐行,直指我等,那又該如何?”此言一出,剛剛輕鬆下來的會場再次緊張起來。

眾人臉上一陣寒霜,良久方才有人道:“我仁壽堂與人無冤無仇,何人如此『處』心積慮暗中下黑手?豈非損人不利已麼?”

徐元佐站起身,繞著諸公緩緩踱步,臉上笑容益發叫人覺得詭異。

“先生真是宅心仁厚的君子,看不出其中暗藏的鬼蜮伎倆。”徐元佐壓抑著嗓子:“我且問你,十兩銀子的貨,賣給蘇州人十二兩銀子,你賺二兩。肯不肯少賺一兩?”

剛才那人『脫』口而出:“自然不肯,我還恨不得賣他十三兩呢!”

“那便是了。”徐元佐道:“誰都不肯少賺,誰都又想多賺,所以這商場之上,真有‘無冤無仇’這四個字麼!恐怕不知覺中,早就恨得深入骨髓了!”

眾人都是成功商人,人生閱曆早就告訴了他們這些事實。不過此刻被徐元佐揭開來說,還是渾身發冷。就像是大冬天被人掀了被子,露出裏麵的光身子來。

徐元佐繼續道:“讓咱們手忙腳亂,也絕不是損人不利己,而是損人肥己。”他輕聲道:“這時候一旦亂起來,就要影響春耕。春耕受了影響,來年米價波動就大。米價無論是漲是跌,一旦波動就是抓心撓肺的大事,尤其是產量往下走,糧價往上走。到時候他們手裏有銀有糧,過來予取予奪,咱們的商貨價錢多少都是他們說了算,明明公價是十二兩的,他能壓你一成半!你還覺得這是‘損人不利己’?”

眾人噤聲,聽徐元佐繼續往下說。

徐元佐繞了一圈,回到自己『交』椅後麵,道:“之前我三番五次反對賣地給蘇州人,並且要官府徹查外鄉人在鬆江,尤其是我華亭縣的土地,就是怕發生這種事!到時候咱們要買他們的棉絲桑竹,他們隻需要手指在算盤上撥個珠子,咱們這邊就是成千上萬兩的銀子出去了。”

“敬璉說得有理!”之前沒說話的董事們紛紛開口支持徐元佐,在利益的問題上,大家出奇地一致。而且因為仁壽堂去年的收益率實在太高,也讓人對徐元佐格外信任。

“那咱們現在該如何應對?”胡琛問道。

“第一,核查清楚災民人數、前往何方。”徐元佐伸出兩個手指:“第二,諸君要廣開人脈,咱們要為自己、為災民、為蘇州百姓討個說法:知府蔡『國』熙到底有沒有能耐治理蘇州?海內大郡,天下首富的蘇州,為何會逃出來如此之多的災民?”

眾人眼睛一亮:有道理!如此之多的災民湧上官道,地方官府難辭其咎!或許蘇州知府跟幕後黑手已經結成盟友,但多半也隻是個從屬配合的盟友。徐元佐直指蔡『國』熙,正是攻敵之所必救,既不會冤枉蔡『國』熙無辜受累,也能迫使他們的官商之盟產生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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