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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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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6:39 |只看該作者
二八零 東山西山

如果要評選出史上最具有魔『性』的台詞,“莫欺少年窮”多半能夠入選三鼎甲。任何一個少年隻要說出了這句話,似乎就會觸發電閃雷鳴特效,熱血爆頭,事業騰飛。

可惜徐元佐打開方式不對,這麼經典的話愣是沒有感天動地,就連翁籩都沒有被感染。

翁籩老先生走的時候明顯帶著怒意。

徐元佐並不擔心。原曆史劇本上,翁籩死後固然有首輔申時行為他寫墓誌銘,哀榮無限。然而子孫不爭氣,連他墓塋的裝飾都拆下來賣了。這種身亡家敗的家族,有什麼好擔心的?

相反,現在東山商人之中後起之秀倒是更令徐元佐更上心。

萬曆年間,時人以“翁許”並稱,許氏正是翁籩之後執掌『洞』庭商幫的大家族。以翁籩如今的固執和『獨』斷,許氏多半還是附驥之人。

他們彼此之間的聯係是否緊密?是否可以離間?許氏對翁氏的支持到了何種地步?這些都是徐元佐希望知道的。

還有西山商人。

雖然『洞』庭商幫涵蓋了東山西山,但是東山商人與西山商人又有不同。東山商人走的是運河沿線,北京、臨清、揚州、蘇州、杭州是他們的重鎮。而西山商人走的是長江沿線。從蘇州沿著長江西進。南京、蕪湖、安慶、九江、武昌、嶽『陽』、長沙都是西山商人的匯聚之地。

蘇州商人分了南北向和東西向,彼此聯係並不深,涉及到了利益糾葛還會結下梁子。在巨人初生的時代,東西山商賈之間仍舊缺乏信任和默契。這也是徐元佐敢與翁籩宣戰的因素之一。

……

隆慶三年的冬月注定是熱鬧的。

徐元佐在蘇州的第五天,西山的豪商巨賈之家紛紛來獅子林與徐元佐“偶遇”、“邂逅”、“約會”。

隻三兩天功夫,西山沈、秦、鄧三家都派出了家中嫡係前來與徐元佐接觸,一方麵是如何以商人身份統一陣線與海瑞周旋,另一方麵也是尋求擊敗翁百萬的奧援,讓蘇州資本更多地跟著西山商人走向兩湖楚漢之間,而不是隨著東山商人走向北方。

徐元佐並沒有繼續拋售他的社會義務論。反倒是強調賬目的自主權和安全『性』,頗有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意思。這倒不是專門為了製造海瑞和蘇商之間的矛盾焦點,而是防止來年蘇州商賈無事生非,影響他在鬆江的統合工作。

這三家之中。對東山人抵觸最深的就是沈家。

沈氏乃江南大姓,東山沈氏與崇明長洲沈氏並沒有族親關係。不過同姓三分親,徐元佐因為此身生母的關係,對沈家的態度也最為親切。

這次沈家派來『交』涉的是年青一代中的翹楚沈紹棠。此人在西山沈氏的家史上算是承上啟下的人物,說是年青一代。也快三十了。純粹是顧及徐元佐年輕,沈家擔心派個老成人過來有隔閡。若是真的派個十幾歲的少年來,又過於玩笑了。

徐元佐對沈紹棠的感觀倒是不錯,能夠看出他是個踏踏實實做事『情』的人。在原曆史劇本中,沈家從明初一直活躍到了共和『國』,足以證明他們在掌舵人的培養和選擇上『獨』具慧眼。這等家族出來的子弟,即便一時受挫,也不可能把先人墓塋上的東西拿來賣,明顯更加值得『交』往。

沈紹棠在出門前,長輩們還特意叮囑:“這徐敬璉得了雙案首。可謂年少高才;又是徐相的孫子,可謂身居人上;能夠看出仕商並進,而且自己躋身賈業,這絕對是少年英才了。這樣的人物,『性』子若是有些古怪,乃是再平常不過的事,隻需要順著他就是了。”

這話說得還算委婉,歸根到底則是三個字:哄著他。

可是見麵聊天之後,沈紹棠卻有種奇妙的感覺。

好像被哄著點的人是他沈紹棠啊!也並非因為利益場上都緣故,更像是一個溫和兄長對天真純良的弟弟那般。

徐元佐以小他一半的年齡。『硬』生生搶占了兄長的位置。

“我家如今主營做的是西南的藍靛。”沈紹棠正猶豫是不是要解釋一下什麼叫藍靛的時候,就聽徐元佐恰時點頭道:“極好的染料。”

——果然博聞!

沈紹棠心中暗暗一讚,道:“如今也在想著再下些心力,做些生『藥』。”

生『藥』是區別成『藥』而言的『藥』材大類。包括了植物、動物、礦物。利潤一向豐厚。而荊襄兩湖,乃至湘江雲貴,在宋朝時還是煙瘴彌漫的蠻夷之地,目今也是自然環境極好的地方。山林莽莽,生『藥』『藥』材自然儲量極大。

徐元佐讚歎道:“這是極好的買賣。”

沈紹棠麵露得意,正要謙虛。卻聽徐元佐一個轉折:“不過……”

“敢請教?”沈紹棠麵露疑『色』。

“隻是采購運到江南,這個利潤並不夠厚啊。”徐元佐頓了頓:“你們想過沒有:在當地劃出地來,請老農耕種『藥』材;圈山放養麝鹿,飼養其它可以入『藥』的動物。這樣豈不是就有了個源源不斷,又頗為可靠的貨源了麼?”徐元佐道。

沈紹棠眼睛一亮,顯然很是動心。

徐元佐嘴角微微上揚,暗道:若是我做這生意,少不得買通當地王府宗室、府縣官員、土司首領,禁止其他人入山采『藥』,享受壟斷之利。

隻是『交』淺言深,徐元佐也就沒有點破。如果沈紹棠果然如其家史記載得那麼神駿,過個幾年自己也該能悟出來了。

“荊襄九郡自漢末時已是兵家必爭之地,如今的荊襄更是糧倉要害,東西南北四通八達,若是仔細經營,不失為一座金山。”徐元佐又道:“隻看朝廷設鄖『陽』撫治,足可為旁證。”

從成化十二年起,鄖『陽』從一個大山之中的無名小邑,一躍而成為華夏雄藩巨鎮,正是因為明廷設置的鄖『陽』巡撫、提督軍務。飽讀詩書的朝廷重臣,以三品、四品官身,坐鎮鄖『陽』,轄鄂豫川陝毗鄰地區的五道、八府、九州,六十五縣。鉗製漢江三千裏流域。

鄖『陽』巡撫類似應天、順天巡撫,都是省級建製,而不依附於省,單純以地域為轄區。又因為此地民風彪悍。『交』通不便,文教落後,所以巡撫加提督銜,等於政治軍事一手抓,遠非其他巡撫能比。

徐元佐這幾句話卻是說到了沈紹棠心坎上。『激』動得他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敬璉兄真是慧眼如炬!荊襄之地固然不能與江南媲美,卻也是別有風『情』。若是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為第二個江南。”

徐元佐笑道:“正是如此說的。想在唐宋時候,江南是天下糧倉,並非商業要地。如今天下糧倉已經轉到了湖廣,誰說未來漢『陽』、長沙不能成為通衢要害,商賈匯聚之地?”

看著沈紹棠一臉振奮,徐元佐心中又補了一句:可惜你多半是看不到了的。

“說到鄖『陽』巡撫……小弟倒是想到一位老者。”徐元佐道。

“噢?可是歐『陽』太保?”沈紹棠也是聰明人,鄖『陽』巡撫中最為有名的就是太子太保歐『陽』必進了。

徐元佐說的也正是此人。

歐『陽』必進二十二歲時中鄉試,二十六歲就進士及第了。他與嚴嵩是摯『交』好友和兒『女』親家——嚴嵩的次『女』嫁給了歐『陽』必進的長子。他在為官上麵隻能說是平平。甚至因為嚴嵩推舉他當吏部尚書的事,引起了嘉靖帝不悅。

然而他在出任鄖『陽』巡撫的時候,遭遇了罕見的牛瘟疫,使得田間無牛耕種。於是他改進了唐朝王方翼的設計,製造出了“代耕架”。據說這種代耕架大大緩解了牛荒帶來的影響,沒有產生更加嚴重的後果。

徐元佐自從上次考慮到了提高生產力的問題,就恨手邊沒有足以借力的人物。雖然工匠之中臥虎藏龍,但是他哪有時間去搜尋?而曆史上留名的科學家、科學『愛』好者,要麼已經作古——歐『陽』必進逝於隆慶元年,贈官太子太保;要麼就是還沒有登上曆史舞台。

早生十年或者晚生十年。都不會有這種孤『獨』的感覺。

可見上蒼是心要徐元佐做近代科學開山祖師了!

“歐『陽』太保的代耕架真如傳聞中所言那般實用麼?為何卻沒有推廣開來?”徐元佐問道。

沈紹棠作為商人,嗅覺和眼光都讓他對技術更加敏感。這個問題他早就考慮過了。如果真跟傳聞說的“一人一力,可抵兩牛”,那誰還養牛啊!直接用代耕架不就行了?

“呵呵。敬璉有所不知。”沈紹棠道:“代耕架一個人用不起來,必須要左右各有一人相幫。所以舍翁所謂‘一人抵兩牛’,實則隻算了推動之人,沒把旁邊相幫的人算進去。算進去之後,便是三人可抵兩牛了。”

“人的耐力肯定不能跟牛比。”徐元佐補充道。

沈紹棠一撫掌:“是了,如此說來。大約總要有六七人才能抵得上兩牛所耕耘的畝數。這實在是無牛可用時候的變通之法,故而無法推廣。”

徐元佐點了點頭。

在如今已經進入『精』耕細作的時代,農夫可以算是技術人才,並非是個人就能耕地墾殖的。無論土地所有權如何變動,是歸於自耕農還是佃農、是官田還是民田,需要的農夫卻是恒定的。因為即便地主占有了土地,也不可能進行工業、商業開發,勢必是進行農業種植。

大明為何會丟掉安南?為何會放棄海西(黑龍江以東到庫頁島地區)?為何不開發台灣島?正是因為農民不夠的緣故。如果農民足夠多,多到土地無法承載,西南、東北、東南,都將成為人口泄洪區,漢人自然會在安南、台灣紮根。

所以相對於節省的那點耕牛成本,人力反而更貴重。一旦牛瘟災害解除,代耕架這種多占勞動力的工具就被束之高閣了。

“我聽說荊襄苗家多牛,而漢家一樣需要耕牛,卻始終不能與之相比,這是什麼道理?”徐元佐又問道。

沈紹棠想了想,道:“我想大約不離苗家鬥牛之俗。每年決出牛王,用以配種。積年累月下來,家家養牛,牛種又好,所以牛多,好牛也多。至於漢家這邊,本來人也不多,不像是江南這邊連村聚族,多是小門小戶,也養不起太多牛,牛種也不行。”

徐元佐追問道:“如果開牛場,分開培育耕牛、『肉』牛,有利可圖否?”

沈紹棠麵露難『色』,道:“這事倒是沒有想過。不過要把牛從荊襄運到江南,肯定是虧本的。”

一船牛的獲利肯定小於一船藍靛,更別說鹿茸、麝香等名貴生『藥』材了。

徐元佐摸了摸下巴,道:“如果在江南養牛,地的成本就太高了。”

江南基本告別的廢地的概念。上好的田地自然可以種植糧食;次一等土地要種植棉麻;以前所謂的廢地要種植桑樹;就連灘塗都用來養鴨了。這些都極大提高了土地價值,如果將地空出來大規模養牛,土地成本高,風險也無從控製。

來一次牛瘟就血本無歸了。

“敬璉為何對這牛如此上心?可是家中要買麼?”沈紹棠已經準備好虧點本錢,為徐元佐運些好牛回來。

徐元佐道:“我需要讓鬆江的農民幹活更加輕鬆些。”

隻有這樣,農民才能從土地上解『脫』出來,湧入手工業、運輸業、服務業。

徐元佐的鬆江布局,最重要的就是金山島開港。而一旦開港,就需要大量的富餘勞動力提供各環節的支持。就如當『日』他跟康彭祖分析的,從腳夫到船夫,從卸貨的苦力到提供柴米的小販,需要十萬多勞動力。

當年福建的走『私』產業之所以發達,也是因為福建本就八山一水一分田,人多地少,自然有足夠的勞動力為走『私』提供支持。

鬆江到南匯、金山,都是人少地多,大片的桑園和煙田,即便到了明末都沒有大規模的富餘勞動力。這等於扼住了徐元佐的喉嚨,讓他無法實現坐擁金山的目標,也無法對抗『洞』庭商幫托拉斯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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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6:54 |只看該作者
二八一 湖州的絲

徐元佐在蘇州呆了旬『日』,不知道有多少人期盼他早點離去。←,

官方和商賈,商賈和商賈,原本清晰可見的關係,被攪合得一團糟。願意繳稅派,願意有條件繳稅派,死活不願意繳稅派,成了爭論的三大陣營。然而在繳稅之外,他們的表述又會有些矛盾到底有不少社會鐵則是不容褻瀆的。

在徐元佐離開吳縣的時候,《曲苑雜譚》的訪者也聞聲來了蘇州,開始對這些人物進行訪問,雖然“保持客觀”超然的立場,但還是會曝出某些人的自相矛盾,引得鬆江讀者捧腹。

徐元佐是在湖州的時候看到《曲苑雜譚》新一期的。他的社論思想已經被吳承恩發揚,越來越多的評論員文章出現在了靠前的版麵上。吳承恩這位大明報業掌舵人顯然是要轉型,讓娛樂『性』給社會、政治、經濟讓位。

“老吳果然是個有智慧的人吶。”徐元佐闔上了報紙,對棋妙感歎道。

棋妙認識字,自然也是《曲苑雜譚》的讀者,更以這個身份為榮。他道:“是比老梅那時候更有樣子了。”他等了等,又道:“連頁數都多了許多。”

報刊初創的時候,徐元佐很擔心沒有足夠的稿件,所以頁數不多,還要抄《西遊》來撐版麵。吳承恩自己就是一支名筆,又設置了訪者、評論員等常設崗位,稿件數量和質量都像是春天的竹筍一樣往出冒。

“從蘇州人下手,表麵看起來像是看人笑話,實際上卻巧妙地讓商人走到了前台。”徐元佐歎道:“這種手法真是漂亮!”

棋妙想了想,的確是這個道理,又道:“不過這是否會讓人覺得商賈無良呢?”

“商賈無良無行無恥,這還需要咱們說麼?誰不是這麼想的?”徐元佐哈哈一笑:“實際上隻有先走出來,讓人知道有這麼一幫人,然後才能洗白啊。如果一出來就是各種光環,隻會招惹譏笑和敵視。”

棋妙撓了撓頭,道:“佐哥兒說得一定有道理。”

徐元佐收起了報紙。道:“你幫我記著:等回到鬆江,要見見射『陽』公,當麵謝他。”

梅成功沒跟在身邊,棋妙就是個代理的秘書。雖然從學問上而言。棋妙不如梅成功,但是用心程度上卻是棋妙更甚一籌。

隻是棋妙年紀還小,徐元佐還想進一步挖掘他的潛力,這才沒有給他確定的職位。

還可以省一份工資。

在『交』通不便利的時代,遊走各地是件奢侈而有趣的活動。各地都有許多特『色』飲食。因為無法保鮮,運輸成本也過高,所以隻有在當地才能品嚐。

徐元佐雖然不是吃貨,但大明小吃用料實在,純綠『色』無汙染,佐料輕,注重食材的天然味道,讓這位不承認自己是吃貨的外來客變成了旁人眼中的吃貨。真是走到哪裏吃到哪裏,反正足量的運動不用擔心身材走樣。

“湖州還有什麼好吃的?”徐元佐問棋妙。

調查湖州府的美食,是棋妙最近的工作。

在這個時代。徐元佐的考察隻限於郡城,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不會到府下的縣去。這個特殊原因大部分是美食,少部分是有值得一看的特產。雖然徐元佐實質上是在進行商業考察,但是在外人看來的確是出來遊山玩水的。

“郡城都沒有了,下麵哪還有什麼美食。”棋妙已經想回家了,出門在外終究十分不方便。徐元佐並不介意的生活細節,在棋妙看來卻是很嚴重的問題。甚至連用的草紙都不能讓他滿意在鬆江時徐家用的都是杭州特產的“寶鈔”,就連大內用的都是這種草紙。然而在浙江的湖州竟然買不到這種寶鈔,簡直令人抓狂!

徐元佐一眼看穿了這家夥的小心思,隻是懶得揭穿他。道:“既然如此,咱們去見見王四娘。”

“啊?又要去啊?”棋妙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怎麼?”徐元佐笑道:“你不也說她長得漂亮麼?”

王四娘是徐元佐在大街小巷閑逛時發現的絕『色』。就連棋妙這樣還沒到知好『色』慕少艾年齡的少年,都被她的美『色』一震又震。因為她家開的生絲鋪子,隨後兩天裏。徐元佐又去了一回,在店裏問了半天,還問出了人家的丈夫不在家。

這是什麼節奏?

就連棋妙這樣純良沒有開竅的少年,都知道這個套路:正是流行小說中,富家公子勾引有夫之婦的標準套路啊!再下一步可不就是找虔婆通門路,用潘驢鄧小閑五字真言去砸麼?

“佐哥兒……”棋妙麵露難『色』。

“怎麼?”徐元佐斜眼道。

“聽說。王四娘的丈夫回來了。”棋妙支吾道。

徐元佐微微皺眉,道:“那又如何?”

棋妙暗暗吸了口氣:是了,佐哥兒從來不畏艱難,肯下工夫,銀子又多。豈會怕個販絲的小人物?

“我這就去準備肩輿。”棋妙雖然不樂意,仍舊履行了自己的工作。

徐元佐覺得棋妙的『情』緒來得詭異,大約是少年人的想法本就難以捉摸。他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耗『精』神,仍舊想著王四娘的小生絲店。

湖州是天下生絲頭一塊招牌,可謂撐起了整個浙江的生絲美譽。徐元佐若是時間來不及,寧可放棄杭州之行,也要來湖州好好看看。

之所以選中了王家的小店,乃是因為王家生絲店在湖州也算是比較少見的經營模式。

天下流行的經營模式,是鄉村婦『女』養蠶,繅絲,賣給來收絲的商販。這些收絲的商販往往有牙行背景,或者熟悉各牙行的價格,可以把這些絲賣個好價錢。然後牙行會將這些生絲賣給海客,或是各家小店鋪,用以製造絲綢錦緞。

在這種模式之下,經營者和生產者分離,而王家小店卻是合一的。在養蠶季節,王家四娘負責養蠶,丈夫去買桑葉自用,多的還可以轉賣給別人。等收絲之後。王家男人還要從鄉下收絲,然後自己開了這家門臉房賣絲。

王家已經涉足了生絲產業的整個鏈條。

這樣做的人家並非王家一家,而王家卻是做得最成功的。

成功之『處』在四娘的養蠶環節。

養蠶繅絲是『黃』帝時代就有的行當,可以說是華夏服章之美的基礎。時至今『日』。北絲不如南絲,因為蠶種已經發生了變化,南方的養蠶技術積累也更加發達。

南方蠶絲中,鄉村幾乎家家都有人養蠶,少的一張布。多的四五張布。許多人家還選育了適合當地的蠶種,收益更高。

在城市中養蠶的人卻很少。因為城市居民的生活壓力較輕,不需要進行養蠶這種幾乎要『脫』一層皮的辛苦行當。其次是城市中環境難以控製,蠶容易生病,一旦發生蠶病,那可就是血本無歸。所以很多新從鄉村遷往城鎮的婦『女』,雖然曾經也養蠶,但很快就放棄了這個營生,轉而投向安全、收效同樣不低的紡織業。

王四娘在這個時代,簡直屬於勞模『性』質的優秀『女』『性』。因為家傳的養蠶技術過『硬』。她非但在城中養蠶,而且還養得不錯。雖然一年下來收益比人家多得有限,但是足以引起徐元佐的注意。

肩輿穿街過巷,很快就停在了王家生絲鋪前。

幾個老婆子對徐元佐指指點點,顯然對於貿然闖入這個封閉社會的陌生男子頗多揣測。

一個包著抹額的老虔婆更是假意湊了過來,輕飄飄地甩了一句:“王老實回來了。”這言下之意便是:若是王老實不回來,她倒是願意牽線搭橋。

徐元佐撇撇嘴,看到了一個麵相老成的男人,滿臉警惕地望著他。

“這位就是王老實?”徐元佐下了肩輿,也不需要棋妙先去給他搭架子。直接上前問道。

王老實退了一步,對這位相公先生顯然有些敬畏。

“正是我家掌櫃的。”王四娘從後麵出來,見了徐元佐連忙道:“我家掌櫃的不太會說話,相公勿怪。”說罷又轉向王老實。道:“這位便是鬆江來的大豪客,徐相公。”

王老實期期艾艾擋在渾家前麵,像是護崽的母『雞』。以他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向徐元佐行禮的。

徐元佐也不會墮了學校的『體』麵向個小商販行禮,直挺挺地站在門口,道:“我來了兩回。總算等到你回來了。”

王老實一聽徐相公是來找他的,頓時輕鬆了許多,欠身問道:“相公尋我有什麼事『體』?”

徐元佐掃了一眼左右的八婆,護衛連忙上前在彼此之間隔開了一道人牆。

王老實看著那敦實帶著血氣的老浙兵,剛剛送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咱們進去慢慢說話。”徐元佐向前邁出一步。他身材上高出王老實半個腦袋,又充滿了力量,氣勢磅礡,碾壓得王老實無從抵抗,跟著退了進店裏。

徐元佐打量了一番掛在兩麵牆上的生絲,有些都已經泛『黃』了,不過據說海客並不計較生絲的成『色』,所以很有可能賣得出去。他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下,對站在一旁的王家夫婦道:“我是想請教一下生絲這買賣怎麼做的。”

徐家對於生絲買賣隻是兼營,轉個轉手的溢價,並沒有真正設立絲行。否則以徐家的勢力,真要涉足生絲產業,動靜肯定不會小。

王老實連聲道:“不敢不敢。”

王四娘暗暗推了王老實一,大方道:“相公是想從哪裏問?”

“從最下麵的養蠶人家開始說。”徐元佐這個客人坐著問話,兩位主人站著答話,卻顯得合『情』合理。

王四娘笑道:“養蠶人家就是妾身這等人。天下生絲出浙江,浙江生絲出湖州。湖州生絲最好的就是吾鄉的七裏絲。”說話間,頗為自豪。她道:“我們鄉下,家家戶戶,隻要有『女』子的人家,就要養蠶。姑娘出嫁,帶的嫁妝就是蠶種。所以有好種的人家,姑娘就算醜一些,提親的人都要踏破門檻的。”

勞動人民在勞動過程中自發地育種選種,增加收益,這是十分正常的。徐元佐笑道:“你家既有好『女』又有好種,肯定也是被提親的踏破了門檻。”

王家四娘頗有些不好意思,王老實卻挺了挺腰杆。

王四娘也懷疑這位相公看上了她,卻沒想到他竟然敢當著丈夫的麵調戲她,收斂了一些好臉,道:“養蠶結繭了,就有絲客人來收絲。”她推了推丈夫,示意王老實繼續說。

王老實擋在妻子麵前,道:“是是,小的就是做的絲客人。哦,對,要先說繅絲。相公知道吧?蠶結繭了就要抓緊光『陰』了,否則蠶蛾咬了繭,就一文不值了。有些人家不會繅絲的,就得賣到繭行去,不過因為繭行花頭太多,公價又低,所以很少有人賣繭,都是自家繅絲賣絲。”

徐元佐『插』了一句:“繭行有什麼花頭?”

王老實想了想,道:“有說繭太濕要壓分量的,還有的算準時間關門的。”

“關門?”

“啊,因為賣繭的人家怕蠶蛾咬繭呀,所以就隻有降低價錢,指望繭行快些收去。”王老實道。

徐元佐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這個節『操』都碎成粉了!

“我們絲客人是直接收絲。不少絲客人也要壓『日』子,因為蠶家十之是要借貸的。生絲出來的『日』子都是有數的,所以一壓『日』子,蠶家那邊要還債,就得降價。”王老實說到了自己的行當,顯然自信不少,連潛規則在他看來是明麵上的事,也都直言不諱。

果然是個老實人!

徐元佐微微一笑。

王老實覺得徐相公笑得微妙,連忙解釋道:“我是從來不壓價壓『日』子的,我老實得很,所以四娘才看上我,跟嶽丈說……”王四娘那邊臉『色』一紅,用力搡了丈夫一把:“說這些幹嘛,相公又不『愛』聽……”

王老實顯然很寵『愛』妻子,連忙呵呵笑道:“是是是。”簡直活生生地秀恩『愛』。

“收了絲之後呢?”徐元佐又問道。

王老實道:“賣給絲行,或者直接賣給外地的客人。這得看時候,有時候絲行掌事的有手段,一到出絲時候,河關卡得死死的,不許人賣絲出去,隻能照公價賣給絲行。有的掌事管得不緊,就可以賣到外地去。若要織提花綢緞,經線就隻能用我們這邊出的肥絲,所以真能賣出去,價錢都要好許多。”

徐元佐看了看這店,心中暗道:看來你也不是很老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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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7:07 |只看該作者
二八二 王家夫婦

真正的老實人是尊重規則的一類人。他們有時候甚至會極端尊重規則,以至於造成種種令人唏噓的悲劇。而一個知道尋找機會牟取更高利潤的人,絕不會是個老實人——真老實就得乖乖將絲賣給有官方發牌的絲行,一輩子也就是個絲客人,沒機會打下這片小小的江山。

這並不是對王老實的否定,反而是加分。這足以證明王老實外表憨厚,內中有商人的上進心,對利潤有極高的渴望,同時又能恪守自己的道德基準。

徐元佐繼續問道:“你出去販絲,最遠走到哪裏?”

王老實警覺地轉動眼睛,道:“這兩年外地商客來湖州買絲的多,所以我也不想出去了。”

徐元佐瞟了一眼王老實身後的王四娘,知道王老實的答非所問並非無因。這個時代真是不講理,明明很多人在上演勾引人婦的小『黃』片,卻要他這麼個守身如『玉』的謙謙君子來背鍋。

偏偏這種事還沒法解釋,若是直說:我看中你,並非因為你妻子長得貌美如花……這豈不是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徐元佐又問道:“去過鬆江麼?”

王老實微微搖頭,道:“我以往隻渡湖去蘇州。鬆江跟嘉興緊挨著,那邊喜歡用嘉興的細絲。”他說到了絲,忍不住又道:“能當經線的絲,除了我們湖州肥絲,就隻有嘉興細絲了。”

“為什麼?”棋妙忍不住問道。

王老實看了一眼這個秀才相公的身邊人,突然覺得徐元佐並不是那種貪戀美『色』的人。

“因為提花機的力道大呀。尋常的絲,一提就斷,怎麼織?沒法織。”王老實對棋妙說話就不怎麼客氣了。

徐元佐點了點了頭。他看了一眼王四娘,又問王老實道:“你們為什麼不織成綢緞?利潤不是更高麼?”

王四娘輕笑道:“徐相公,綢緞隻有織染局裏的匠人才會織造。不是父子就是師徒,我們這些小門小戶人家哪裏去學?也就是平『日』織幾匹布,貼補家用罷了。”

徐元佐露了怯,心裏卻很高興。他搞清楚了絲織行業的流程,感覺每個環節都大有可為之『處』。再想想現在綢緞織造屬於高尖端技術,而萬曆年間官方匠戶大量流失。無疑可以搶占先機,一舉進入綢緞行業。

如今徐家和仁壽堂的資本收益率低得令人發指,大量白銀純粹占庫房,卻不能帶來收益。等過了春節,又到了存銀的時節,那時候若是找不到合適的投資產業,這種金融萌芽根本無法長大。

現在看下來,絲織行業有自己的『獨』立且較為封閉的係統,可以適當介入。即便不能形成規模,也可以培養經驗。徐家的根本還是在棉紡織業,而且鬆江在棉紡織技術上的確領先了周圍的府縣,具有大下本錢投資的價值。

想想明年還真是一個大展拳腳之年呢!

徐元佐微微笑道:“王老實,你開這鋪子,一年能掙多少銀子?”

王老實不知道徐元佐想幹嘛,想了想還是決定少報一些,所謂財不露白嘛。他道:“相公。我們這些小門小戶的,一年也不過五六十兩的收入。”

徐元佐隻看櫃上的存貨。加上前兩『日』王四娘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某些看似無關的數據——比如王老實跑幾個村子,租用多大的車船,輕而易舉就能知道他所言不實,明顯隱瞞了不少。

“我又不是衙門來收你稅錢的,何必騙我。”徐元佐撇了撇嘴。

王老實尷尬笑了笑,道:“年景極好的時候。也能掙個七八十兩。”

——這就差不多了。

徐元佐道:“我一年給你二百兩銀子,給我做雇工,如何?”

王老實嚇了一跳:“二百兩!一年!”

“對,一年。”徐元佐道:“折合到每月就是十六兩多。若是效益做得好,從淨利裏我值百抽一給你做獎金。”

王老實滿臉畏懼。連連擺手道:“我做不來,我做不來的。”

徐元佐道:“我再出三百兩,買下你這個鋪子。”

王老實更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喉頭打結,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來,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這個有錢有勢的鬆江相公,真是看上了我家娘子,這是不惜血本也要將她拿下啊!

王四娘卻沒有自戀到任誰過來說兩句話就認為是看上了自己——真正的美『女』反而比較清醒。雖然徐元佐的行徑在外人看來可疑且輕浮,但是真正對過話之後,卻會發現這少年的心地很幹淨,沒有那些齷蹉猥瑣的雜質——隻有錢。

四娘朝徐元佐笑了笑,拉著丈夫退了兩步,低聲道:“賣了!”

王老實萬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緊緊抓住渾家的手臂,帶著哭腔道:“你可不能見利忘義棄我而去呀!”

王四娘且羞且恨,重重在丈夫手臂上扭了一把:“這秀才相公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人,跟著他不吃虧的。”

——他到時候把你搶走了,你錦衣『玉』食不吃虧,我卻是虧得什麼都沒有了!

王老實隻是搖頭。

一共就是這麼間鋪麵,兩人退兩步說話,徐元佐一樣聽得清清楚楚——又不是演舞台劇,背個身就算是另一時空了。

“你有什麼顧慮,直說便是了。”徐元佐懶得再兜圈子。

“我、我怕我娘子……”王老實哽咽道。

“胡說什麼!”王四娘怒了,倒是讓她想到了一條隱憂,道:“相公,我們這個不算是賣身為奴吧?鄉下人不懂,還是得問清楚些。”

徐元佐反問道:“你這裏有《大明律》麼?”

王老實和四娘一愣,搖了搖頭。

徐元佐道:“你們可以找個明白人問問,雇工人絕非奴仆。而且我大明限製蓄奴,尋常之家焉能有奴?都是以養子『女』的身份買的。我這裏跟你清清白白簽雇工人的文契,裏麵寫清楚每『日』間上工的時辰,給你的工錢。工時之外。隨你做什麼,我又不來幹涉你。一年幹滿,你若是願意再幹,咱們續約;你若是不願再幹,徑自走人就是了,我焉能拿住你不讓你走?”

王老實這才鎮定下來。出於對讀書人的敬畏,他又道:“那我娘子……能不跟去麼?”

徐元佐前世見過許多小夥子,為了姑娘從北上廣回到自己老家,庸碌度『日』,埋沒才能。他們自詡是為了『愛』『情』,在徐元佐眼裏就是一群腦殘。後世都還有這種腦殘,目今此類腦殘恐怕更多。

若是王老實在鬆江想老婆想得不能自己,豈不是影響了徐元佐的效益。

徐元佐微微欠身,對王老實充滿了蠱惑道:“你看。如今世道不古,許多登徒浪子穿街走巷,就是要尋訪美貌婦人,做那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齷蹉事。我看你家附近多有那種誨『淫』誨盜的老虔婆,你這一去經年,四娘子又青春貌美,難道不怕被人盯上?”

王老實差點咧嘴就哭:這正是前有狼後有虎。『日』子還怎麼過啊!

王四娘聽得雙頰滴血,簡直羞得想一頭撞死。不過看著徐元佐滿臉寫著“銀子”兩字。她總算咬牙道:“掌櫃的,你去哪裏,我便跟你去哪裏。你『日』裏去上工,我便在家嚴守門戶,定不叫人說閑話。”

王老實還是不信,隻怕自己上工的時候這徐相公會去抄他老窩。

徐元佐看了看王四娘。道:“你若是願意一同去鬆江,我便給你在織坊找個班首的活計。白『日』裏也不用悶在家裏,就去織坊上工。織坊全都是『女』子,連個男子的影子都沒有,不怕你家掌櫃的疑心。”

王老實果然心中一動:如果在一堆『女』子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徐相公就算有賊心也是無法下賊手的。

王四娘一想也成,織坊在湖州也有,的確都是『女』工。她笑道:“徐相公,那可有工錢嗎?”

“一個月三兩銀子如何?”徐元佐道:“你非但要自己織布,還要幫我管著其他『女』工,所以比一般織婦多一兩。”

王老實的心又提了起來,這是要收進房裏的節奏啊!

王四娘卻沒往那個方向想,道:“多謝徐相公,不過……可有保人麼?”

徐元佐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王四娘的意思是她是否需要保人,再一想,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很重要的問題:人家看你穿著襴衫方巾,認得你是個秀才相公。不過歹人也能穿啊?難道有人會去查麼?所以人家更擔心這個秀才身份是否可靠!

更何況,徐元佐似乎還沒有正兒八經報過家門吶。

徐元佐道:“我家是華亭徐氏,大父少湖公單諱個‘階’字,聲明顯赫,『日』後你到了鬆江一問就知道了。”

王四娘見徐元佐說得這般有底氣,心中也信了大半,不再追問。

徐元佐想想自己也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帶著人走,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拐賣人口呢,便又道:“我今『日』把契書文本送來,你們去找個本縣的讀書人,讓他逐條給你們講清楚。明『日』有什麼異議,咱們再商討。若是沒有異議,就去衙門辦個紅契,叫個有官身的做中人。你們可有什麼意見?”

如此自然是最最穩妥了,既不用擔心徐相公在契書上動手腳,也不用怕是什麼歪路子的假秀才。不過請相公看契書,少不得三五兩銀子。找衙門裏有官身的人做中人,恐怕沒有十兩銀子下不來!

王老實和王四娘麵麵相覷。

徐元佐緩緩道:“銀子的事你們不用擔心,全部我來,隻要你們安心就好。”

王老實嘿嘿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徐元佐對這拙劣的假客氣真是沒有脾氣,起身道:“棋妙,咱們先回去了。”

王家夫婦兩個將徐元佐送到了門外,目送二三十個壯漢護衛著徐元佐上了肩輿,真是威風凜凜。

王老實難免看著興起了“大丈夫理當如此”的念頭,隻是想想人家是年少多金、風流倜儻的讀書人,自己徹底被比了下去,若他對自己娘子有非分之想,還真是毫無抵抗之力啊。

王四娘目送徐元佐一行出了街坊,拉著丈夫回到店裏,隨手關了門。她本來就生得極美,江南水鄉又將她滋養得皮膚白嫩,二十出頭的年紀還與十幾歲少『女』一般水靈。此刻四娘瞪著丈夫,眉梢上挑,嘴角輕抿,美麗之中又夾雜著一股犀利。

“徐家相公肯提攜咱們,那是天大的福氣,你卻在一旁胡思亂想什麼?”王四娘嚴厲道。

王老實怯怯道:“也沒什麼,就是怕他居心不良。”

“人家幾百兩銀子砸下來還居心不良?你說這鋪子裏一家一當算起來,能值三百兩麼!”王四娘叱道。

“就怕他對你居心不良!”王老實垂了頭,頗有些受了委屈的模樣。

王四娘頓時恨得牙『癢』,眼眶緊繃,一根如蔥似『玉』的手指重重戳在王老實的額頭,恨恨道:“你呀!”

王老實被戳得仰了身,又貼了上去,道:“我這不是心裏緊著娘子麼?”

王四娘仍舊怒道:“你真是不會看人。這徐相公目光清澈,顯然還是童男子。以他的財力,至今都能不破身,顯然不是那種貪『色』之人!退上一萬步說來,我難道就是那種貪戀虛榮,見錢眼開,不顧名節,水『性』楊花的賤『女』人麼!”

王老實見妻子真的動了怒氣,連忙道:“自然不是,自然不是!是為夫錯了!”

“你錯在哪裏!”王四娘瞪道。

“我家娘子剛烈貞潔的好『女』子,能上得烈『女』傳的,豈會被個小白臉拐跑了?我就錯在不該不信我家娘子。”王老實連聲討好。

王四娘見丈夫這付滑稽模樣,方才平息了怒氣,嗔怪道:“我在家當姑娘的時候,多少老爺相公來提親?『獨』『獨』嫁了你這麼個掙不著銀子的絲客人,你如今倒不信我來哉!”

“不敢了,真不敢了。”王老實連連賠罪。

王四娘看中王老實的老實,更看中王老實對她實在極好。加上他這人勤奮肯賣力,成親幾年來除了子息艱難,竟沒一樁事不順心的。此刻氣消了,想想丈夫的小心眼還不是緊張自己麼?還有些小甜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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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7:20 |只看該作者
二八三 阿茂叔

鬆江徐相公果然守信,下午時候就派人送來了厚厚一疊的契書。

王老實粗通文字,卻看不懂這些契書,隻能想著去哪央人請秀才相公來看。

徐元佐知道秀才們的德『性』,終究是樂於助人的少,見錢眼開的多,所以隨著契書,還有五兩銀子的預付款。

王老實捏著小小一錠銀子,心頭砰砰直跳:這相公果然出手闊綽,思慮周到……他真的不是為了我家娘子吧?

王四娘以為丈夫已經想通了,便道:“看來這事果然要成。咱們這也算是高升了!”

王老實愁眉苦臉道:“我就算有了銀子,也沒『處』去請相公呀。”

王四娘眉『毛』一挑:“非得是相公才看得懂麼?絲行裏的老掌櫃、老賬房就看不懂個契書?凡是有往來的,莫非不能請?旁的不說,阿茂叔是帶你入行的,把你當兒子看,找他不就行了?”

王老實連連點頭:“還是娘子明白些。”

王四娘得意道:“聽我的總是沒錯。”

王老實嘿嘿憨笑,出去找阿茂叔了。

阿茂叔雖然不是秀才,但讀過書下過場,算是童生。他也曾興起過拔了胡須去考試的念頭,屢試不第之下,終究還是安心在絲行裏當了個賬房,一心教育三兒兩『女』。

王老實本是絲行的學徒工,阿茂叔看他無父無母,老實憨厚,讓幹啥幹啥,不怕勞苦,又跟自己小兒子差不多年紀,所以閑暇時給他講講做人的道理,教他識字、算術,後來又教他生意經,讓他去鄉下收絲做絲客人。真是當自己兒子一樣看待。

可以說,王老實有今『日』,全靠了貴人相助這貴人就是阿茂叔和妻子王四娘。

王老實一路跑到絲行裏,左右夥計掌櫃都是認識的人,便請他們去請阿茂叔出來。

在許多商行店鋪裏。賬房都是東家的心腹。用來監督掌櫃的。又因為管著銀錢賬簿,手裏的事權頗大,有些賬房甚至能夠淩駕掌櫃之上。阿茂叔雖然沒那般強勢,在這牙行裏的地位也是不低,所以必要客客氣氣相請。

阿茂叔聽說王老實來了,心說前幾『日』剛剛來過,今『日』再來恐怕有事。他快步出來。見王老實氣『色』不錯。也放心了,問道:“你不是要去鄉下老家?何時回來的?”

王老實道:“是前『日』回來的,今『日』來找爺叔正有要緊事。”

阿茂叔點了點頭,道:“隨我進來。”他沒有帶王老實去賬房,而是帶到了後麵廳堂,一般接待貴客都在這裏。

兩廂坐了,王老實先將五兩銀子放在了阿茂叔麵前。

“這是作甚?”阿茂叔眼睛一瞪。他知道王老實『日』子越來越好,每年的收益也不小。隻是貿然拿出五兩銀子卻很意外。

“呵呵,”王老實搓著手。“今『日』來了個鬆江相公,姓徐,出手來得的闊綽。他想雇我做工,拿了契書過來。這五兩銀子是給我找相公看契書的。我想外麵的相公哪有爺叔可靠?所以來勞煩爺叔幫我看看。”

阿茂叔頜首撫須,道:“這本不是什麼大事。你盡管把契書拿來便是了,說什麼銀子。不過啊,你現在也是家有恒產的人了,怎麼還想起去鬆江給人做工?四娘可知道?”

王老實頓時像是霜打了一般,蔫蔫道:“我本不是很想去,就她『硬』說這是發家利室的大好事,定要我去。”

阿茂叔眉頭一緊一鬆,緩聲道:“四娘是個有主見的,當初叫你把家裏的幾分薄田賣了,搬來城裏,可不是『日』子越過越好麼?”王老實連連點頭。阿茂叔又道:“你契書可帶著?拿來我看看。”

王老實道:“契書多了點,抱來也不方便。爺叔晚上若是沒事,便去家裏吃飯吧,順便幫著看看就是了。”

阿茂叔暗道:契書能多到哪裏去?全當這孩子一片孝心請吃飯吧,便道:“也好,我這兒盤了賬就過去。”

“那我先去給爺叔拷兩壺老酒,晚上喝了解乏。”王老實笑道。

阿茂叔頗好杯中物,家中有老伴看著,不敢多喝,頓時撚須笑道:“甚好,快去!喏,這銀子你拿著,再買兩個下酒菜。”

王老實哪裏肯接,一溜煙跑了。

阿茂叔隻好將銀子收了起來,準備晚上過去再還他。

冬『日』裏『日』頭短,絲行也沒什麼事,掌櫃早就回家休息去了。乘著天亮,阿茂叔收了賬,關照大夥計上了門板,早早關門,各回各家。他自己踱步往王老實家走去,想到可以暢飲老酒,腳下更是輕快。

等到了王老實家,四娘正在廚房裏做菜。見爺叔到了,連忙將做好的兩葷兩素四個下酒菜,端上了桌。王老實溫著酒,屋裏已經彌漫開了一股微甜的『黃』酒醇香。

“哎呦,太雕呀!”阿茂叔大為驚喜,頓時年輕了十歲,連忙坐到桌邊。

“我把小紹興鎮店的寶貝買來了。”王老實連忙過來給爺叔斟酒:“果然跟平時大不同。”

阿茂叔看著『色』澤深紅的太雕酒,深深吸了口嫋嫋升起的熱氣,心脾舒暢,整個人都像是要飄起來似的。他憋了一會,方才將酒氣吐了出來,道:“你也真是,花雕嘛就夠了呀。花這麼多錢!”

“爺叔喝得高興就好。”王老實陪笑道:“爺叔快嚐嚐,看味道如何。”

阿茂叔吞了口中饞水,鄭重其事端起酒中,左右看杯中那一汪深紅,就像是一塊瑰麗的寶石。湊到唇邊輕輕一吸,酒漿如泉般湧入口中,香氣彌漫。頓時八萬『毛』孔舒張,四肢百骸輕鬆,五髒六腑盡皆鮮明起來。

溫熱的酒水淌過了食道,如甘霖潤旱土。一落入胃袋,又『激』得臍下三寸騰起一股熱流,直衝百會,人世間真是再沒有比此時此刻更舒暢愜意的了。

“嗯~!”阿茂叔不舍得開口,隻是重重點了點頭。生怕酒氣散了出來,那可真是暴殄天物!

王老實自己並不舍得喝這麼好的酒。看著爺叔這般舒爽,他心裏也是極痛快的。正要再給阿茂叔斟滿,卻見阿茂叔用手一擋:“這好酒得心中沒事才能痛快品嚐。咱們先把正事辦了,你要我看的契書呢?”

王四娘正端著一盤韭菜炒『肉』進來。笑道:“爺叔哎。那個明『日』看也不遲,請先喝酒嘛。”

阿茂叔連連搖頭:“先正事,再喝酒。”

王老實隻好去將厚厚一摞契書抱了出來。

“呦,這麼多?”阿茂叔一愣,還沒見過這麼多契書:“就是雇你做工?”

王老實不知道是好是壞,應了一聲。

阿茂叔接過契書,卻是墨黑圓潤的館閣『體』。拖長聲音道:“噫……光這字就能取個生員呀。”他定睛細看條款。上來是雙方身份、住址。乙方是王老實的學問王實,甲方是“徐氏布行”。

阿茂叔撚須想著:尋常雇工都是東家跟夥計簽契書,這鬆江人倒是奇怪,是店鋪跟夥計定契。這樣一來,人是店鋪的人,肯定不能騙人為奴的。不過店鋪似乎又不如東家牢靠,萬一轉賣他人了呢?

王老實見爺叔臉上『陰』晴不定,第一頁就怔住了。心中暗道:看來這契書果然高深,莫不是真的隻有秀才公才能看懂吧?

阿茂叔腦中設了疑問。再繼續往下看。第二章便是對主『體』的界定。其中言明王老實隻是徐氏布行的雇工,服從布行『交』給的工作任務,不為任何『私』人工作、勞動。

這些都是夥計層麵的潛規則。東家、掌櫃、賬房都可以叫學徒工去幹『私』活,基本和自家奴仆一樣,但是這樣對待夥計就會被人戳脊梁骨。這些內容從來不寫在紙上,隻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看來這鬆江人是打定主意,要將各種事巨細無靡地都寫下來。

阿茂叔覺得這點上對王老實有利,用指甲在紙上輕輕一掐,算是過了。他繼續往下看,果然看到了各種小細節,從工作時間到工作地點,是否需要出差,出差該給多少津貼,可以住什麼樣的客棧房間……一一列明。

阿茂叔才看到一半,便忍不住抬頭對王老實道:“這鬆江相公可真是個仔細人啊。我給你講講。他這裏頭連你『日』後去別的州縣公幹,睡的屋舍都規定好了。看這兒:乙方,也就是你,如前往距離宿舍九十裏之外公幹,無須當『日』返回,其住宿標準為:必有軟『床』、涼席、被褥、桌案、熱水、衣櫥配置的房間;公幹時夥食標準:比照在店時候夥食,酌『情』增加一『肉』菜,或兩素菜。”

王老實張了張嘴,心中暗道:這還真是不錯。

“你在店裏的待遇前麵也說了,店鋪給你安排住宿。不少於三間屋舍,家具齊全。”阿茂叔翻到前麵,讀了一遍提供的各種家具,從大『床』到桌椅,從衣櫥到灶具,一應俱全。

“店裏夥食也不錯,每『日』三餐全包。”爺叔道。

“吃三頓!”王老實臉上有些抽搐:“那不是跟老爺們一樣了?”

阿茂叔也覺得有些好得過分,道:“還有魚、有『肉』。這徐氏布行到底是誰家的產業?那秀才可是大戶人家子弟?”

王四娘在聽到宿舍待遇的時候就湊過來了,答道:“爺叔,他說了他大父有個號,叫少湖。沒說他爹的。”

“叫什麼?”

“徐階。”

阿茂叔驚得手裏契書都落了下來。

“鬆江府,華亭縣,徐、階、徐少湖……”阿茂叔顫聲道。

王老實被爺叔這個反應嚇到了,怯怯點了點頭。

王四娘也是提起了心,道:“他說家門顯赫來著……”

阿茂叔深深吸了口氣,劈手奪過王老實手裏的酒壺,自己斟滿一杯,飛快倒入口中壓驚。

“莫非名聲不好?”王四娘忐忑問道。

“你可知道這是誰家?”阿茂叔喝了酒,方才緩過勁來。

王老實和四娘緩緩搖了搖頭。他們上哪知道鬆江的富貴人家去?

“那是朝廷的首輔元揆啊!”阿茂叔痛心疾首道。他是去年到杭州才聽說了徐階徐華亭,哪裏知道那時候徐階已經是“前”首輔了。

王老實一臉懵懂,王四娘卻眼睛發亮:“那要比咱們知府還大了吧?”

阿茂叔沉重地搖了搖頭:“那就像是戲文裏說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

王四娘輕呼掩口,王老實恍如雷擊。

宰相的孫子,那是何等人物!家裏金山銀山,還說不是看上了我家娘子?

王老實恨不得立刻就要將那些契書統統燒掉。

阿茂叔將手中的契書一拍:“你也別管裏麵寫什麼了,反正人家那般家底,還能圖謀你什麼呢?把你賣了又值幾個錢?”

圖我娘子……

王老實垂著頭,鼻根有些發酸。

阿茂叔沒有發覺王老實的憂傷,又道:“你去做一年工,回來可以買兩個這麼大的鋪子了!還識了人,拓了眼界,再沒比這更劃算的生意了。”

“我就是想著,我不值得這般價錢啊。”王老實五官都擠在了一起,道:“爺叔,你說他是不是想……”說著,他看了一眼自家娘子。

王四娘心中一晃:原來這癡子還沒放下!

阿茂叔轉眼看了看四娘,心中也暗道:若說起來四娘的確是有幾分姿『色』,被人看上也不意外。銀子事小,『性』命事大啊。他問道:“那位公子年紀如何?”

“看起來十六七八歲模樣。”王老實道:“膚白貌美,我也看不出端的。”

勞動人民老得快,富家子弟的年齡對他們而言的確有些難以揣測。

阿茂叔暗道不好:這個年紀還真是血氣方剛,見了美『女』走不動路啊!

“你又多想!”王四娘礙於阿茂叔在,不好發作,隻是恨恨道。

阿茂叔卻道:“你們都是老實人家,還真是得有些防人之心。”

王老實有了支持,連連點頭。

“不過呢,這也真是天上掉下來的『肉』餡大饅頭,豈有拒之門外的道理?”阿茂叔撚著胡須,著實替王老實『操』心。

王老實連忙給阿茂叔滿了酒,道:“憑爺叔給拿個主意。”

阿茂叔左右為難,隻不開口。

正焦灼間,外麵突然有人拍門,又高聲喊道:“老實,老實,我爹在不在你這兒?”

阿茂叔一拍腦門:“我忘了給家裏說了。”

王老實知道是阿茂叔的小兒子,連忙過去開門,一邊慶幸飯菜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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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劉永和

阿茂叔把王老實當兒子看,他自己的兒子自然也就跟王老實像是兄弟一樣相『處』。

“永和哥來了。”王老實讓阿茂叔的小兒子進來。

“老實,我爹在裏麵吧?”永和嘴上這麼問,心裏已經有了八九成把握。

“在在,永和哥也一起吃了夜飯再走。”王老實道。

永和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邊往裏走邊抱怨道:“娘在家做好了飯菜,等等不回來,就猜到是在你這兒了。”

王老實笑道:“哪裏吃都一樣,我正好有事要求爺叔幫忙。”

永和跟王老實進了裏屋,又跟王四娘見禮,叫了“四妹”。小戶人家沒那麼多禮數,又是通家之好,也不用回避。

王四娘去廚房端了一副碗筷出來,就要留永和吃飯。

“不了不了,我馬上就要回去。我娘還等著消息吶。”永和推辭道。

阿茂叔道:“見我沒回去就先吃嘛,還找來找去的。”

永和無奈:“雖然知道多半是在這兒,但是不見人總是不安心。”他見到父親麵前的契書,好奇道:“這麼許多文紙,是什麼?”

“雇工契書。”阿茂叔道。

永和在王老實對麵坐下,王老實也給他斟滿酒。雖然自己嗜酒如命,阿茂叔的幾個兒子倒是都不熱衷於此。永和隻是道了謝,又問起了契書的事。

阿茂叔嫌王老實說話太囉嗦,幹淨利落地將整件事的起承轉合說了一遍。永和跟他父親也有默契,隻言片語加上眉目表意,便基本都領會了。隻是顧及到王四娘的麵子,沒有將徐元佐可能看上王四娘這事捅破。

永和輕輕抿了口酒,道:“這事何其簡單?老實,你當初鄉下祖傳的地都舍得賣掉,如今這鋪子又有什麼舍不得的?去幹上一年,回來什麼都有了。”

“就怕過去容易『脫』身難。”王老實垂著頭。

永和笑道:“真要是風向不對,你偷偷跑了就是了。他還能追到湖州來抓你?若是那般肆無忌憚,何必用契書誑你過去?”

——就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王老實垂著頭,心中沮喪。

“是怕四娘不方便。”阿茂叔輕聲道。

永和一愣,想想也是。豈有夫妻分離經年的道理?王老實一走,四娘肯定得跟過去的。他道:“這也方便,你就跟他說:四妹路上病了,央人送回家養病。你先在那邊看看風頭,若是果然能做得長久。再來接四妹不就行了?”

王老實眼睛一亮:這法子好!就算那姓徐的小白臉有什麼心思,找茬將自己辭退,賣店的三百兩也是拿到手了。

他這房子其實是五十兩買的,裏麵的家什、貨物都可以搬走。三百兩,呵呵,實在是賺得太多了!

永和見王老實臉上生光,知道自己把問題解決了,端起酒笑道:“多大點事,看你剛才愁眉苦臉的。對了,隻說工錢高。有多高?”

“二百兩。”王老實老實道。

“賣身!?”永和嚇了一跳。

“一年。”王老實道。

永和端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過了良久方才放下,道:“能帶上我麼?”

王老實看了看阿茂叔。

阿茂叔兩個『女』兒早已經嫁人生子了,沒什麼需要他惦念的。三個兒子之中,就這老三最不讓人省心,無論成家還是立業,都折騰得人死去活來。成家上挑人家姑娘這不好那不好,立業上又挑東家這個小氣那個心黑。

如今三十好幾的人,一無所成,都快成了街坊笑柄!

“人家為何要你?你憑什麼要人家收你?”阿茂叔不悅道。

永和不服氣:“我比老實如何?我識字比他多。走得比他遠,打架都比他厲害些。”

王老實並不以為忤,點頭道:“永和哥說的是。我不如他多了。”

阿茂叔眼睛一瞪:“老實能踏踏實實做事,你能麼!就這一條。你差他遠了!”

永和仍舊有些不服氣,隻是偏著頭看王老實,等他表態。

王老實剛承人出了主意,若是拒絕豈不顯得卸磨殺驢過河拆橋?他道:“我也不知道那邊徐相公怎麼說。過兩『日』我還要與他談這契書,要不到時候再問他?”

永和連忙道:“甚好甚好!你們談的時候叫上我,你不好意思開口的時候。我便自己求他。”

阿茂叔本有心訓他兩句,隻是想到這或許也是兒子的機緣,『硬』生生忍了下來,道:“老實,你就約他在望湖樓吧。你也是有幾百兩身家的人了,該有些身份。”他頓了頓,又道:“帶上你這不成器的哥哥,銀錢我出。”

王老實其實有些心虛,生怕這銀子打了水漂,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永和沒有回去報信,而是跟阿茂叔一起在王老實家吃了晚飯。阿茂嬸見兒子也不回來,就知道父子兩個不著調的人肯定是在王老實家吃飯了。雖然不再擔心,等他們回來卻是少不得再罵一頓。

王老實終究是求阿茂叔將整本契書講了給他聽。永和也在一旁聽著,比王老實更加興奮。他覺得這種慷慨大方,又思慮周到的東家,才是真正值得他效力的東家。

王老實聽完之後,卻越發『迷』茫了。徐相公給了他極高的待遇,但是要做的工作卻很簡單,就是要他從各地收絲。如果用一年二百兩去雇絲客人,可以找一百個了!甚至更多,因為絲客人並不是指著年金吃飯,而是靠轉手生絲牟利的。隻要抬高一丟丟收購價,自然有人會找上門來出貨。

這片疑雲也是他心中『陰』雲的根源:若是不為了他娘子,為何有人肯做這虧本生意?

徐元佐並不知道自己提供的機會,就像是一塊下了『毒』的『肉』餅:讓人畏懼,又不舍得放手。

……

收到王老實的邀請,徐元佐倒是頗為滿意。他租借的園子就在望湖樓附近,過去十分方便。至於王老實提到的有人求職,自然也並無不可。到時候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扔給王老實當個助手,好叫他安心。

對於一個身家十數萬的富商而言,每個月多支出三四兩銀子真不算什麼大事。

望湖樓望的是太湖。在郡城之外。大約是商榻鎮黑老爺的事沒有傳到湖州,所以百姓的安全感尚高,並覺得出城是件危險的事。

徐元佐的安全感則來源於身邊的甘成澤和他帶領的浙兵。

望雲樓掌櫃莫名發現,在這麼一個平常的『日』子裏。酒樓竟然客滿了。

樓下大堂裏來了二三十個壯漢,將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他們之間還有人帶著家夥,看起來像是江湖遊俠,不過點的飯菜卻是一模一樣,顯然都是一夥人。這讓他滿心忐忑。生怕他們突然暴起,砸了他的酒樓。

徐元佐進門的時候掃視了一眼眾護衛,誠如之前安排的一樣,沒有相認。他偏頭關照甘成澤給每桌多加一份『肉』菜,便徑自上了樓。

王老實和劉永和早就等在上麵雅間了。

“徐相公。”王老實起身見禮,劉永和也立刻跟了起來。

徐元佐看了一眼劉永和,眉頭微蹙:這人身上沒有絲毫沉穩的『性』子,就像是沒有被打磨過的山石。

“都坐吧,不要見外。”徐元佐先坐了下來。

甘成澤下去點菜,棋妙為他涮洗餐具。井然有序。

王老實不知道如何開口,良久方才道:“徐相公,契書倒是沒有問題,隻是……小的心中有個疑惑,問出來有些不敬,不問又實在憋得難受。”

“你說。”徐元佐抬了抬下巴,果然是不見外。

“您給的工錢,實在太多了。”王老實支吾道。

徐元佐微微閉目,緩聲道:“如果隻是找個雇工人,一年二百兩的確高得太多了。”

但實際上王老實不是一個雇工人啊!

他是一個創業者。

並非隻有走上人生巔峰的人才是成功的創業者。像王老實這樣。白手起家給人當學徒,繼而一步步過上小康生活的人,同樣是個成功者。

這樣的人如果跟徐元佐、馬阿裏相比,看似遠遠不如。但是他走的是一力降十會的基礎路子,沒有先進理念,沒有超前思維,難度更高!何況如今社會階層固化得超乎想象,能超越身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群,已經可以算是『精』英了。

現在。這個『精』英穿著洗得發白的棉衣,十指相扣,緊張兮兮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道:“我是要你幫我收絲,可不是雇幾個絲客人事。”他頓了頓,道:“或者說,你可以用你的二百兩去雇絲客人,但是我隻要看到徐氏布行能夠收到足夠的絲。”

王老實恍惚間明白了一些。他們絲客人之中也有這樣的絲頭,介於絲行和絲客人之間。在年初的時候借貸給絲客人銀子,等蠶絲下來了用絲抵。徐相公這就等於是出二百兩,讓他當絲頭。

“若是這樣算的話,二百兩恐怕又有些不夠。”王老實小聲給徐元佐算了一筆賬:“一擔絲收來的價錢在三十兩到四十兩之間,得看年景。二百兩,收不到十擔絲……”

“收絲的銀子另外撥給你。這筆銀子是給你用的,用來招兵買馬,讓你能夠收更多的絲。”徐元佐知道這王老實想左了,解釋道。

王老實還沒反應過來,劉永和已經明白了。他拉了拉王老實,道:“相公的意思是說:絲價該如何就是如何,這二百兩銀子給你,你還要用它去拓寬人脈,廣『交』朋友,讓絲客人、蠶戶在一樣的價錢下把絲賣給你!”

徐元佐第二次用正眼看這個劉永和,貌似此人腦子還算靈光。

“你若是能夠不用那二百兩就『交』到朋友,自然是更好了。”徐元佐強調道:“我隻在意收進來的絲有多少,品相有多好,其他我不管。”

王老實點了點頭,心中暗道:自己當年下鄉收絲,根本連個帶路的人都沒有,不也摸爬滾打學出來了。現在有銀子傍身,哪有反倒辦不成的道理?

劉永和充滿希冀的望著徐元佐,希望徐相公能夠發話留他做工。

徐元佐心目如電,道:“你若是沒有其他疑惑,吃了午飯咱們就去衙門將契書簽了。你若是要用人,我隻給你配個賬房,其他就靠自己去找了。若是有十分能幹的,我也會與他簽份契書,算是徐氏布行的人。”

劉永和心中一沉,知道這是徐元佐要看他本事。他卻不知道,原本徐元佐已經打算多雇一個人了,大不了幾兩銀子的事。可是劉永和剛才故意搶王老實的風頭,卻讓徐元佐看出他內心中的小人來。

不踏實卻又有小聰明的人,往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因為隻有聰明人,才能做出那些清新『脫』俗腦『洞』大開的蠢事……蠢人隻會循著既定軌道走,反倒不容易出岔子。

徐元佐談完事,取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足有二三兩之多:“請你和你朋友吃飯,不必客氣。我先走了,午後府衙外的茶鋪見。”說罷,起身就走。

王老實和劉永和隻好起身相送。

徐元佐吃過一次望湖樓的菜,並不覺得好吃,所以更喜歡湖邊漁家的鮮魚羹湯。尤其是天冷時候,一大碗熬得『奶』白的魚湯灌下去,渾身發熱。棋妙一早就來湖邊看魚下訂,中午過去就能喝。

隻是現在用來增加辣味的佐料是茱萸。

“茱萸就是有些太辛,不過喝多了倒也習慣了。”徐元佐放下湯碗,輕輕抹拭額頭的微汗。

棋妙喝得滿頭大汗,道:“還不如不放呢。”

徐元佐笑了笑:“不放不夠勁!等『日』後有了辣椒,口味更好。”

如今距離辣椒作為觀賞植物進入中『國』還有三十年時間,徐元佐就算本領再大,也沒辦法加快這個進度。唔,或許去澳門能找到幾株,但是那個成本足以讓他辣得出汗了。

“辣椒?”棋妙好奇問道。

“嗯,海外的一種草木。”徐元佐帶過一句,朝漁家喊道:“店家,再來一碗。”

湖鮮和江鮮都是淡水水產。除了對水質要求都極高之外,湖鮮講究“水大”,江鮮講究“水急”。大湖裏的湖鮮,要好於小湖裏的湖鮮;江流湍急『處』的江鮮,要好於平緩『處』的江鮮。

對於會吃的老饕客而言,一個太湖、一條長江,都有百種滋味,離開這段就是另一個味道了。後世的富豪可以從湖州打魚運到鬆江吃,叫做有生活品質。現在徐元佐若是做這種事,可就成腦殘了,所以隻有趕在離開之前徹底過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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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7:57 |只看該作者
二八五 八卦時間

同樣一句“兵貴神速”,不同時代的人理解並不相同。

在其他人的時間概念還停留在一個時辰、一炷香、一碗茶……的時候,徐元佐的時間概念卻是『精』確到十分鍾以內的。所以他即便在蘇常湖一帶遊山玩水,吃喝休閑,在別人看來仍舊是雷厲風行。

等他雷厲風行地回到鬆江,府衙和縣衙已經等著封印放假了。在太祖、成祖時候,吏員必須住在衙署,否則就要挨板子。現在法紀馳廢,提前過年的不在少數,正印官也懶得理會。

徐元佐回來之後,先去見了徐階,了解了一下《故訓匯纂》的進度。打聽之下,頓時覺得這本書將成為“有生之年”係列作品——參與編書的士子們早在臘月之初就紛紛回家過年去了。

徐階倒是對徐元佐的“遊學”頗有興趣,問了不少問題,其它都還算滿意,就是對於徐元佐準備涉足生絲產業有些顧慮。

徐璠知道之後也有些懷疑。

“這行當固然利厚,可是已經被各富家把持。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布行當初幾次想擠進去,卻連絲都收不到。”徐璠道。

徐元佐知道布行不是不想做生絲生意,實在是擠不進去。

好絲都在各家大戶掛了名。這些大戶剛過立春就會借錢給蠶農,約定用絲抵債,外來的絲客人根本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如果說統合牙行要攻略的目標很多,那麼要涉足絲織業,就要從鄉間大大小小的地主縉紳口中奪食了。

“也不急於一時。”徐元佐解釋道:“我剛開始挖人幫忙,真要成氣候,恐怕還要一些『日』子。反倒是養夏蠶的進度會更快些。”

“夏蠶?”徐璠一愣:“夏天養蠶可是容易死。”

消『毒』不過關,蠶就容易染病。一死就死絕了,所以幾次血的教訓之後,百姓終於放棄了養夏蠶,隻收春蠶一季。在北方氣候涼爽的地方倒是偶爾也能見到夏絲,隻是質量與江南的蠶絲相差太遠,隻能混在海貨裏去騙外『國』人。

“孩兒有些想法。可以試試。”徐元佐道。

徐璠聽徐元佐說得這般自信,從斷然不信轉入了將信將疑,隻等看徐元佐辦出來的結果。從過去的曆史來看,徐元佐隻要說“有些想法”,那多半是異想天開,但又值得試試的。

“另外還有一樁事,恐怕要請大父寫封『私』信給海剛峰。”徐元佐道。

徐階抬了抬眼皮:“何事?”

“是想請知府衷貞吉上呈巡撫:在鬆江試行戶籍購地法。唯有鬆江戶籍者能夠買鬆江土地。對於已有鬆江土地的外鄉人,要麼將戶籍轉入鬆江,要麼在鬆江辦理暫住戶籍。土地所產出的糧棉麻桑,必須統統『交』於官府購銷。”徐元佐道。

徐階道:“這是在逼人走。”

“正是。”徐元佐道:“不過這辦法若是推行全府,對查究隱匿人口和田產,辦理土地爭議訟案,都有極大益『處』。”

“若是鬆江人與外人勾結,掛名買地,又如何是好?”徐璠問道。

“用報紙嚇他,用官府罰他。用街坊鄰裏罵他。”徐元佐道:“不『愛』鄉梓之人,人人可得而辱之。”徐元佐說完這話。覺得自己真是深度融入大明世界了。

這種後世聽來不可理喻的發言,在如今這個重視鄉梓『情』誼的時代,乃是天經地義的事。

鑒於本地人掛名買地的確是個漏『洞』,徐元佐更是打上了行政幹預的補丁:一經發現,土地收益全部歸於衙門統購統銷。這自然嚴重侵犯了地主的所有權,但在大明的政治生態中卻又是合『情』合理的事。

對於鄭嶽而言。土地出產統購統銷等於增加了官府控製的土地數量和倉儲保證。他本人肯定不會用超低價剝削農民,但是下麵的胥吏卻立刻看到了超低價采購、低價轉讓、吃回扣的利益鏈。

徐元佐到了衙門,先跟李文明碰了個頭。李文明是鄭嶽的幕僚,隻對鄭嶽負責,能夠意識到這對東翁是樁好事。自然不會阻攔。他又出麵請了縣丞和各房吏目出來吃飯,彼此間輕輕一點,結果自然皆大歡喜。

鄭嶽因此上報給了衷貞吉。

衷貞吉看完足足二十頁的報告書,道:“這豈不是給憲台的投名狀?”跨府購地是隱瞞資產的最好手段,真正的頂級富豪誰沒有府外資產?也就是徐階不在意家務,所以才沒有在臨近諸府買地,但是店鋪卻是開到京師的。

如果南直各府都效仿鬆江,那麼勢家的不動產局限於本府,核查起來就輕鬆多了。

這就好比一群老鼠在整棟樓裏亂竄,想要抓住它們,最麻煩的就是不知道它們在哪間房間。如果能夠各屋封閉,那就隻要挨個清查過去就是了。在後世房地產未能全『國』聯網之前,這個辦法也能發揮作用。關鍵是覆蓋麵得廣。

“如果其他府縣不跟風,咱們這邊可就有些尷尬了。”衷貞吉道。

“清丈田畝倒是能輕鬆些。”沒有外地縉紳的錯綜關係,本府本縣的人終究更好說話。否則人家一個管事就能把人堵死,難不成叫鄭嶽跑蘇州去找人溝通?人家更不會在意一個外縣的知縣。

衷貞吉想了想,又道:“是否會叫禦史說閑話?”

鄭嶽將心比心,道:“最多是往‘苛刻下民’這一條上靠。隻要統購統銷的價格不低於市價便沒甚問題了。”

衷貞吉道:“若此,咱們還是先發文給憲台,看看他的意思。一動不如一靜,此事若是不得巡撫部院的首肯,貿然行之終有不妥。”

鄭嶽應諾。

衷貞吉把鄭嶽提『交』的報告改頭換麵,便成了鬆江府的報告。海瑞拿到報告的時候,也收到了徐階的『私』信,大讚衷貞吉和鄭嶽治理地方有功,尤其是抑製土地為豪門所據,使鬆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實為循吏。

循吏者,重農宣教、清正廉潔、所居民富、所去見思。

對於地方親民官而言,能夠以循吏之名見於史冊乃是無上榮耀,不啻於後世學者拿了諾貝爾獎。

海瑞掩卷長歎:恩相果然是個一心在『國』的慷慨君子啊!

海瑞也不拖拉,當即行文各府縣。要求嚴格控製外鄉人購置土地,同時加快南直十府一州的土地丈量工作。為了防止戶籍紊亂,購地落籍這一條便被抹除了。

蘇州作為南直首府,首當其衝,自然要鬧騰一番。可惜排名第二的鬆江已經開始施行了,排名第三的常州府、第四的應天府,都飽受蘇州人搶地之苦,順勢而起,壓低地價。要將蘇州人在常州、應天的土地買回來。

尤其是應天府,也就是南京城,多勳戚權貴,他們一旦能從中獲利,政策也就可以推行下去了。雖然他們在鬆江、常州也有土地,終究數量不多,就算彼此置換,應天的地價還要略高一些。

隨著土地限購令的發出。蘇州的縉紳地主發現這個年關真是有些不好過。也不知是什麼人,竟然四『處』散播謠言。說是蘇州籍貫的朝官意圖廢漕改海,以此減輕貨運壓力。雖然誰都知道海運的確便宜,但是利益所在,眼睛和舌頭都是可以拐彎的。

於是運河沿岸地區自然大力反對,甚至連漕運總督都上書要求的嚴禁謠言,否則十二萬運軍軍心不穩。

漕運涉及六省。南直是重中之重,蘇州又是南直的重中之重,一鬧起來就是舉『國』大事,立刻成了高拱入閣後的第一大麻煩。

是了,高拱終於還是入閣了。

隆慶帝準了李春芳乞骸骨之後。高拱如願以償進了內閣,一躍位居張居正之上,成了首輔元揆。按照史家的說法,大明進入了“高拱當『國』”的時代。

高拱一入閣,之前站在徐階一邊的禦史們風聲鶴唳。江湖傳聞,徐階的猛犬,有罵神之稱的歐『陽』一敬——罵倒三品顯貴官員多達二十餘位——在高拱入閣當『日』就辭職回鄉了,可惜中道而亡。有人說他是被高拱嚇死的,也有人說是江湖俠客所為,總之頗為傳奇。

麵對高拱的複出,江南仕宦不得不再次團結起來。若是因為漕運等銀錢事影響了彼此感『情』,無疑是給了河南佬坐收漁翁之利的機會。而高拱則希望看到蘇鬆對決,為自己重新掌權減輕壓力。

他一方麵遏製工部,阻礙疏通淮河段的工程速度,另一方麵又通過戶部施壓,要求加快完糧進度。對於鬆江的『黃』浦吳淞疏浚工程,大力支持,批下了不小的留存額度;而對於蘇州縉紳控告海瑞“苛虐”,又大力回護身為“徐『黨』”的海瑞。

隆慶三年的年底,從北京到南京,一片熱鬧。

這一切的幕後推手,自然是貌似純良的徐元佐了。

此刻,這位掀起了大浪的神童生員,正穿著短打棉衣,呵著氣霧,指揮著建築社的工人挖坑。

李文明和程宰站在一旁,生怕翻起的泥土弄髒了身上新作的長袍。

李文明等徐元佐喘口氣的時候,連忙道:“高新鄭為了安撫朝中南官,如今對海剛峰大力支持,允諾不會清算徐『黨』。”

徐元佐眼睛盯著深坑,隨口道:“題中之義。”這個分析早在去年就已經跟徐階做過了,一切發展誠如預言無二。

“徐閣老真不出山?”李文明問道。

徐元佐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是男人的政治八卦時間,隻是過過嘴癮,實際上就連衷貞吉都沒資格參與朝廷高層的博弈遊戲。

“今上當初讓趙貞吉入閣,就已經有了這個意思。”徐元佐避開了徐階,隨口糊弄。現在可以大開馬後炮,隨便亂扯就行了。若是再給點內幕消息,足以讓李文明出去提高壁格了。

“趙貞吉什麼人?敢堵著張江陵罵,還直呼‘張子’,凡是張江陵說東,他必要說西。呵呵,這不是逼著張江陵去請高新鄭麼。”徐元佐爆了兩則內幕。

這些並非是徐階說的,全是後人的筆記,徐元佐此刻拋出來,還真是有些讓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加上他的身份,可信度還頗高。若是李文明回頭寫本稗官野史,說:以上內容親耳聞自徐相之孫。在後世也可以當史料參照了。

李文明和程宰果然一副“竟然如此”的表『情』,暗暗過癮。

徐元佐看著工程進度,開始考慮大小是否合適。好在他頭腦中自帶計算器,勉強還記得容積公式,算起來並不困難。

程宰察言觀『色』,見徐元佐對政治八卦其實興致缺缺,以為自己和李文明的層次太低,人家沒法跟他們說得太多,便將話題轉向了當前的工程。

“敬璉是要挖個池塘麼?”程宰問道:“貌似略深啊?”

徐元佐搖頭,道:“是化糞池。”

“化糞池?”程宰大驚:“敬璉沒找『陰』『陽』先生來看過麼?”

徐元佐一愣:“這也要看風水?”

李文明也道:“這是自然!這可是大事啊!”

程宰道:“五穀化生之所,有神靈所在,豈能妄動。說起來,今『日』適合破土麼?”

徐元佐腦袋一大。家堂諸神,門、灶、井、廁、宅、『床』,都不能輕忽。想想真是麻煩。他笑道:“動土的『日』子是看過的。否則他們也不肯啊。”

“那這方位……不會有礙吧?”程宰擔心道。

徐元佐道:“應該無礙,是我仔細看過的。”化糞池的位置放在後院角落,基本沒有人走動。等挖成之後,這段院牆也要推到重修,好讓出口放在牆外門旁,這樣掏糞的時候連門都不用進,更不用擔心家裏有臭氣。

所謂風水,無非就家居環境。隻要保證廁所不影響生活,很多禁忌其實也沒必要放在心上。

“敬璉既然深明此道倒也無妨,否則還是請人看了為妙。”李文明道。

徐元佐道:“這個自然。”

“不過,為何要在家中挖這個呢?”程宰滿臉疑惑。

——你終於問到點子上了!

徐元佐麵露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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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可以歸去

徐元佐蓄滿一肺氣,道:“你們看,『陽』宅風水最重要的是什麼?向『陽』采光、通風順水。之所以廁衛要仔細謹慎,就在於通風順水。若是用尋常的旱廁,家中總有一『處』臭氣彌漫,就算在下風口,很快能夠吹出去,這臭氣總是在的。各房之內的馬桶,雖然有仆人衝洗,但是一路拎出去,這臭氣不也是彌漫在宅院裏了?”

旱廁是下人用的,臭得無法靠近。隻是因為跟主人住的地方離開遠,所以平時想不起來。馬桶卻是個問題,那個東西就在屋裏,再勤快的人家也隻能是用後拎出去衝洗,即便有蓋子,臭氣也已經彌漫開了。

“我想了個法子,就是挖暗渠,鋪鐵管,從各房內將廢水引入這個化糞池。如此一來,家中再無穢臭之源,也不需要奴仆倒馬桶,熏臭屋子。”徐元佐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圖紙,展開給程宰、李文明二人細看。

兩人從未聽說過如此『精』妙的想法,隻見一條粗線斜斜從化糞池『處』延伸到屋舍之下,像是主幹。略細的線條則如樹枝一般伸出,連接到各房。

徐元佐手指在線條上滑過:“主管道粗大些,其他管道略細。主管道的暗渠挖得略深,其他直管從上端接入,可以略淺。水勢就低,一衝就衝入化糞池了。然後嘛就不關我們的事了,月黑風高之夜,讓他們自己掏去。”

程宰和李文明聽了之後,頻頻頜首:“這倒是真的不會弄臭家裏。不過,這得花多少銀子?”

“鐵價左右不貴。”徐元佐道:“鑄鐵管也不用一『體』成型,用鐵箍拚接起來就行了。這個『交』給各地鐵匠鋪子,定下尺寸,並不算什麼。”

“鐵價就算便宜,百斤也要快五兩銀子了。”程宰給徐元佐算賬:“鋪這麼長的鐵管,恐怕沒五七千斤鐵做不下來。”言下之意,若是這般不惜工本,恐怕光這項工程就頂了房子的價錢。

李文明也覺得跟稍許臭氣相比。這樣的投資顯然是大大不合算的。

嫌馬桶有臭氣就走遠些,叫下人注意著點不就行了?肯花這麼多銀子,徐敬璉的潔癖病還真是不輕。

兩人心中暗道。

對於徐元佐而言,衝水馬桶並不是簡單地提升生活質量其實他讀過大學之後就已經適應了蹲坑。

化糞池和下水管道。更是一種過往生活的『情』懷。

生鐵有價,『情』懷無價。

任何時代,『情』懷都是用銀子堆出來的。

徐元佐知道這兩人不會有他那般『情』懷,便道:“我讀醫書,深感許多病症其實是穢氣所致。用了這下水管之後。病源便沒了,可以防瘟疫。其次嘛,糞水可以做肥呀。”

華夏從周朝就開始有意識地使用有機肥了。隻是當時並不知道發酵,直接將人與動物的糞便扔在地裏就算上肥,效率之低可想而知。隨著時代的推進,經驗的積累,到了徐元佐時候,堆肥、漚肥的方式已經基本與後世無異了。

因此人畜排泄物、生活垃圾,都可以作為肥料,專門有人花錢來買。從骨頭到廢紙。價格有差,絲毫不爽。至於路上行人隨手撿走果蔬垃圾,羊糞狗屎,更是常見。這並不是大明的『國』民素質有多高,純粹是因為這些東西都是錢啊!

明代大都市能夠承載數十萬乃至上百萬人口,卻沒有同時期歐洲城市的惡臭和疫病,幹淨衛生,讓傳教士們大呼不可思議,正是源於農業『國』對肥料的極度渴求。

“我家工小,所以挖暗渠鋪鐵管。若是一個街坊呢?一座城池呢?”徐元佐悠然向往道:“那時候就可以將地底挖空。做成地下運河,廢水汙物都引出城去。集滿城人畜汙物,可以肥多少地?而且這樣還有另一樁好『處』,即便連『日』暴雨也不會有水害了。”

李文明撫須沉思。心中暗道:自古若是修成這樣的下水道,都是可以載入方誌的政績。不過這兩年有吳淞『黃』浦水利大工,東家倒是不需要再刷其他工程了。若是以後有需要,倒是可以列入榜單候選。

“上海就有,不過他們沒有將汙物聚攏起來。”程宰道。

徐元佐一愣:“咦?我知道宋人喜歡做這事。汴京修的地下水道甚至引來劫匪歹人容留,所謂鬼樊樓。上海的那個是何時建的?”

程宰頗為奇怪徐元佐知道宋人汴京的下水道。卻不知道上海下水道。他解釋道:“宋元之際,吾鄉有鄉賢任公,諱仁發,在上海主持水利,挖掘暗河,分流淤泥,設立十『處』地下水閘,大者五七畝,小三五畝,用了十數萬根木樁,乃是十分浩大的工程。吳淞江在『國』朝不曾造害,得益於此良多。”

“唔!可以去看看麼?”徐元佐聽了心『癢』。

程宰嘴角一抽:“那有什麼可看的?不知多麼汙臭呢。”

徐元佐一想也是,轉而道:“所以宋元時候都能建成的工程,我們豈有做不到的?若是『日』後再有新城,預先探址修建下水道,不需要用鐵管鋪設,豈不是還省了成本?”

程宰微微搖頭。

李文明道:“若是那樣算來,石板、磚塊,也不知要用多少呢。”

你們都這麼能算賬,聊天累不累?

徐元佐撇了撇嘴,道:“這本就該是官府做的事,耗費多,百姓獲利也多,總的算來還是好事。”

提到了政府責任和社會財富再分配,程宰和李文明也沒法多說什麼了。如今捐款可以抵稅,說不定還真的能修成。到底繳稅隻能換回一張稅票,但是捐建工程,卻是可以勒石刻功,流芳千古的。

徐元佐因為打算將整個假『日』都放在監工上,所以穿得較厚。李文明和程宰因為出入暖爐,冬天並不習慣穿得很厚,此刻站在寒風中已經覺得有些冷了。正要準備告辭,突然看到徐元佐的小奚棋妙跑了過來。

“何事慌張?”徐元佐問道。

“佐哥兒,大事不好了,剛剛郡城那邊傳來消息,原來您的座師石洲公遭高拱排擠,已經罷官回鄉了。”棋妙急聲道。

徐元佐微微一怔,轉瞬間已經恢複了平常。

林大春是一省學政,官階職位都是極高。別人不知道他跟徐階的關係,高拱卻是很清楚的。在冊立的問題上,他們都是統一戰線的裕王『黨』人。高拱不能大肆報複言路,先將林大春剪除,雖在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

“無可奈何花落去。”徐元佐終究不是『操』盤天下的布衣宰輔,興歎之中冒出一句古人詞句。

程宰和李文明恍惚間覺得自己跟徐元佐站在一起,身份自然就拔高了許多。隨便過來聊聊天,竟然都能聽到這麼高端的消息。再看徐元佐的反應,若不是早早知曉,就是對林大春『日』後起複頗有信心。

既然有“無可奈何花落去”,那麼“似曾相識燕歸來”還會遠麼?

李文明多想了一步:徐敬璉暗藏的“燕歸來”,到底是說林大春會回來,亦或是說高拱入閣乃是“無可奈何”呢?前者是承序之言,後者是互文見義……唉,看來要做高官大佬的幕友文主,還真是一樁傷神的事。

“這事聽誰說的?”徐元佐問棋妙。

棋妙道:“是郡城那邊過來送年貨的家人,現在還在轎廳等著呢。”

徐元佐呶了呶嘴:“收拾一下,咱們得走一趟郡城。”他又對李文明道:“先生是與我同車回去,還是在唐行再遊玩幾『日』?”

李文明的妻兒今年要從紹興過來,所以他也懶得回去過年,放了假就來唐行找徐元佐遊玩。看似人『情』走動,實則也是為兒子來年能入讀升湖書院先打個伏筆。

徐元佐豈會聽不出此等弦外之音,這兩『日』都沒點破,此刻邀他同車,正是一個準確回複:來意盡悉,毫無問題,可以歸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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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方略

內閣的排名從來沒有正式文件加以規定,基本是按照“論資排輩”四個字來的。要看書?不過這個資曆卻不是當官的資曆,而是從進入內閣開始算資曆。哪怕仕宦資曆比其他閣老都要低,但隻要他入閣早一天,在內閣的排名就要高一等。

然而隆慶朝的內閣實在有點亂。

徐階致仕之後,內閣中隻有李春芳陳以勤張居正三人。考慮到閣員一般為雙數,所以補進了趙貞吉。

趙貞吉來得晚,但是官場資曆卻高,脾氣又暴躁。當年俺答入寇,因為與嚴嵩意見不同,他甚至找上門去痛罵嚴嵩。這樣一個火爆脾氣,焉能把李陳張三人放在眼裏?

所以趙貞吉以墊底閣老的身份,對張居正一樣當麵辱罵,譏諷他讀書少,沒文化。

張居正將高拱引為同誌,拉進內閣,多少也有製約趙貞吉的意思。

果不其然,高拱這麼個更火爆的人進了內閣之後,位次在趙貞吉之下,卻立刻跟趙貞吉對上了手。隆慶帝為了幫自己最最親『愛』的老師,破例讓高閣老兼任了吏部尚書。

隆慶之前的皇帝雖然重用內閣,並形成了分管概念,但是閣臣不兼任部堂這個規矩是有道理的。在沒出事的時候,大家看不出這個道理所在,隻能泛泛說一句“權力製衡”。等高拱兼任了天官實職之後,威力頓顯,碾壓一般地將趙貞吉壓了下去,儼然一副輔的姿態。

而高拱的治政綱領也因此出台。

很簡單一句話:盡反徐階所為。

徐階親筆寫的三大綱領從內閣搬到了倉庫,坐在內閣裏的當家人要開始一場大清算。從嘉靖後期的遺詔問題入手,重點包括大禮議諸臣的平反,一直到如今各項政策,凡是徐階說東。必須轉西;凡是徐階說是,必須言非

這就叫撥亂反正。

……

徐元佐回到郡城徐府的時候,來拜訪徐階的馬車擠到了牌坊之外。他隻是粗粗掃了一眼。就看到這些人愁雲慘淡,好像天要塌下來一般。

這些人都是家有官員在朝的縉紳人家。為自己的親友來討個章程。

即便沒看過曆史書的人,也該知道高拱上台之後肯定是要清洗台垣言官的。

高閣老一飯之德未必償,但是睚眥之怨必定報。

徐元佐一進門,就被請入了大書房。

這裏是徐階與一應士子開文會的地方,能夠容納十來人。在場之中自然沒有官員,不過都是跟官員有直接關係的人。他們負責打聽消息,同時也看徐階是否會出頭,以此決定家人朋友在北京的反應。

若是徐階說一聲:我意複出。

不數『日』朝中言官就會再次掀起倒高浪『潮』。

當然。徐階是不可能這麼做的。

徐璠和徐元春也陪坐當場,另有一個麵『色』柔弱的年輕人,乃是不常見的徐瑛。不管怎麼說,徐瑛也是有官身的人,出來鎮鎮場子全當個擺設。從他神遊天外的呆滯模樣來看,他也的確完美詮釋了“擺設”兩字。

眾人看到徐元佐麵帶笑意進來,眼睛漸漸撐圓,各個都想問一聲:你腦袋被驢踢了麼?

徐元佐給諸人見禮,挨著徐元春坐下。

徐階隨口講了當今朝局,表示今天隻是閑聊胡扯。大家切莫外傳這意思就是:今天說的都是真的,諸位回家就照今天的口徑給北京寫信吧。

徐元佐很快就厘清了思路,也知道了這些人果然都是徐『黨』中堅的家屬。不是父子就是兄弟。絕對可靠。他之前隻知道徐階在江南德高望重,現在才算是有了直觀的認識。

等徐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徐元佐方才道:“高新鄭入閣之事,固然令人不樂見,但終究是大勢使然。”眾人聽了更是不爽,隻是礙於身份,沒有表現出來。從徐元佐進來到現在開口說話,傻子都能看出他是徐階安排來做最後陳詞的人物。

“關鍵是這個吏部尚書才是令人惱火的。”徐元佐笑了笑:“咱們惱火,有人更惱火。”

“大洲公?”有人試探問道。

大洲是趙貞吉的號。

“大洲公固然比咱們惱火。但也不是最惱火的。”徐元佐說到這裏就不用說下去了。

誰都能想到那個人是誰:正是引狼入室的張居正。

張居正需要的是盟友,卻不需要說一不二的婆婆。否則他直接請徐階出山不就行了?

“從當前態勢看,隆慶四年必然是腥風血雨的一年。言官必然受挫最重。”徐元佐省略的中間過程,直接報出了答案,又道:“不過高拱真正要想報複到各位身上,還是得等到五年的大計。”

京官六年一考,為京察;外官三年一考,為大計。

這兩個考察都是可以讓五品以下官員直接卷鋪蓋走人的,是『黨』同伐異的利刃。說來也巧,太祖高皇帝將這個考察權給了兩個部門,一個是督察院,另一個就是高拱執掌的吏部。

“那如何是好?”有人失聲驚歎。

這種人意誌不堅定,要是讓他『處』在北京言官的位置上,多半會變節。

徐元佐冷冷看了他一眼:“很簡單,各家都韜光養晦,不結『黨』,不站邊,不叫高新鄭抓住把柄。若是真的倒黴被高新鄭咬了,就安安分分回鄉小住兩年,等到了壬申年下半年,必然有大轉機。”

“什麼轉機?”又有人問道。

徐元佐看了看徐階,見老爺爺沒有任何態度,這足以表明態度了。

“自己想自己悟,很多話沒必要說出來。”徐元佐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並不介意別人是否能夠相信。

隆慶六年下半年皇帝就駕崩了,這事當然也沒法跟你們說。

徐元佐心中暗道。

眾人再看看徐階,知道最終的通關秘籍就在“韜光養晦,回家休假”上了。反正每次朝爭都有人請病假,等形勢明朗之後再複出也好。雖然給人靠不住的感覺,但是總比被貶謫再起複要輕鬆多了。

何況這回是徐老先生默許的戰略撤退,不用背上“怯弱無能”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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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8:33 |只看該作者
二八八分析

這些人散去之後,自然會找到跟自己有關係的人進一步傳授方略。¥f,

大門外等著求見的人,也未必都需要理會。

徐府上下很快就安靜下來,就連徐瑛都被徐階趕了出去。

這點上徐元佐是真的佩服徐階,哪怕是自己親兒子,看著不成器,就絕不讓他參與機密,最大程度上降低了坑爹的風險。

徐階坐在太師椅上,緩緩睜開了眼睛,仍舊能夠看到『精』光閃爍,卻難掩內中的疲倦和蕭索。他承擔了無數罵名,包括“權『奸』”這樣的惡『毒』攻擊,自己心中卻始終秉持著“名、利、良知”三維決策。這從他選擇張居正作為接班人就能證明。

張居正是最適合大明的閣輔,卻不是對徐階最有利的學生。此人隻有抱負,根本沒有人『情』可言,對徐階這位老恩師也是暗中提防,又與高拱眉來眼去隆慶元年的第一次徐高之戰,張居正就沒有站在老師這邊。

徐元佐等這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自覺道:“大父,江陵終究是失之剛愎。他以為高新鄭與他誌同道合,殊不知此人為一禦史尚可,器材遠不堪為宰輔。”

曆朝曆代,沒有一位心『胸』狹隘的宰輔可以當『國』的。宰相肚裏要能撐得開船,才能包容各方勢力,調和矛盾,令帝『國』往前走。

何況明代的首輔權力更高於唐宋時候的宰相。

徐階不悅地看了徐元佐一眼:“少論人之非,多看人之長。”

徐元佐想了想,道:“高新鄭倒是有決斷。”

徐璠一旁問道:“敬璉何以斷言兩年之後大勢扭轉?”他的政治天賦很平庸。若是為官,隻能算是中人之姿,所以徐階不讓他往高『處』走。現在徐璠也想開了:他兒子比父親的兒子強,他父親比兒子的父親強。也算成功人士了。

徐元佐倒是不敢小窺義父,雖然他在政治上缺乏眼光,但是實務上頗有能力。如今吳淞『黃』浦水利工程也多靠他居中調和。

“從明年開始說:陳公肯定是要走的。他與新鄭同為裕邸舊人,又與石洲是同鄉,夾在二人中間,『日』子絕對不好過。何況……他現在才是首輔吧。可誰都視高拱作首輔,好似理所當然。”徐元佐細細分析道。

李春芳走後,陳以勤在內閣的資曆最老,理當成為首輔。想想當次輔的時候沒有機會主持會試,已經很糟心了。結果現在冒出來個高拱,再加上火『藥』脾氣的趙貞吉,這官當得完全一點尊嚴都沒有啊!

“陳公一走,新鄭當『國』,江陵為次輔。石洲多半會尋求兼領督察院。”徐元佐繼續道:“督察院對吏部,看似旗鼓相當,其實已經落在下風了。再加上高新鄭有當今聖上撐腰,石洲必敗。”徐元佐道:“高新鄭因此而得以走上位極人臣的位置。”

“物極必反。”徐璠微微點頭。

“理固如此。”徐元佐道:“細節上說,江陵收割一茬進士之後,斷不會容忍跋扈的高新鄭。”

徐階、徐璠、徐元春三人原本緊繃的麵孔,聽到“收割一茬進士”,頓時忍俊不禁。

進士有時候真跟韭菜一樣一樣的!

徐元佐繼續道:“我懷疑。江陵現在就已經在準備應對高新鄭了。”

“父親不出山,朝中再無人能抗衡新鄭。”徐璠望向徐階。低聲道。

徐階沉默不語。

徐元佐表示讚同:“張江陵有了這回的經曆,也不會再從朝中援引助力。”

“內侍。”徐階輕聲道。

屋裏一片靜寂,隱約中能夠聽到火牆裏的竹炭發出爆裂的悶響。

“宦官對張江陵可沒有威脅。”徐元佐打破靜寂,又道:“讓高新鄭鬧得怨聲載道,然後由他出來救濟天下,差不多也就是兩年時間。”時間短。則不足以準備;時間長,則高拱的勢力過大,人心也會渙散。隻要『處』於某個圈子,獲得足夠的信息,很多事都能推算時間節點。

如果說物極必反是最終答案。那麼這個推導過程就是解題步驟。即便不發生隆慶帝駕崩的事,隆慶六年也是張居正對高拱下手的時間。

“而且這位內侍也可以推導出來。”徐元佐繼續道:“司禮監的大璫已經走到了宦官的巔峰,與次輔『交』好固然可能,但要提供助力,他們卻未必肯。而更低級的宦官,根本無從『插』手閣輔之間的爭端。我想,禦馬監太監,大概是最好的人選了。”

徐階看著徐元佐,點破了徐元佐沒有說出口的名字:“馮保。”他很想知道徐元佐是如何知道的,但是不能否認這個推論很靠譜。

禦馬監看似是皇帝的馬夫,負責皇帝坐騎事宜,兼營養馬、料場、象房、『黃』店。

實際上權力由此延伸,掌管了騰驤、武驤左右四衛的四衛營和勇士營。這支禁兵的兵源是全『國』各衛所中雄壯者,以及從蒙古地區逃回的壯士,不歸五軍都督府掌管,更番上直。

如果禦駕出征,禦馬監就要掌兵符火牌,跟隨出征;平『日』裏監督京營、坐營、監『槍』;出鎮諸邊、各省,出任監軍,兩度提督西廠。這些都是禦馬監的權屬範圍。

如果說司禮監是內廷的內閣,那麼禦馬監就是內廷的兵部。

加上禦馬監要經營牧場、皇莊、皇店,僅此三項每年經禦馬監征入的白銀就有二十三萬兩。

這個數字相當於嘉靖時每年匠班銀的四倍。與嘉靖時所定運河、長江沿岸七大鈔關每年征收的船料鈔總額相當。

又由於各地鎮守中官多由禦馬監宦官出任,而鎮守中官的主要職責之一就是采辦土物貢品,所以禦馬監又有采辦之職,其過手錢鈔銀兩及作為采辦支付手段的鹽引數不勝數。

這就是等於還要加個內廷的戶部!

張江陵作為朝廷次輔,有心登頂;禦馬監太監又希望更進一步,執掌司禮監。這兩人豈不正好攜手共進麼?

“高肅卿的『性』子,是絕不會向宦官示好的。”徐階慨然而歎。

高拱這種敢噴首輔的人,何等驕傲?讓他與個殘缺之人結為盟友,那比殺了他還要難受。這也注定了他的結局,麵對背後捅刀的小夥伴毫無抵抗能力。

“『性』格決定命運。”徐元佐對政治生物毫無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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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8:46 |只看該作者
二八九 來訪

徐璠現在看徐元佐跟看親兒子沒什麼兩樣,卻沒再提過繼的事,隱約也是對家產分配有所顧慮。與元佐相比,元春隻是個會讀書的好孩子。這就好像雲豹和加菲一樣,都是本物種的佼佼者,卻屬於不同的世界。

徐元春頭一回參加這種層次的家庭會議,頗有些受驚的感覺。

他對大父徐階的看法從來都是淳樸的學者勝過狡詐的官僚,至於人『精』、權『奸』、老狐狸……那些肯定都是政敵潑的汙水。聽了徐元佐絲絲入扣的分析,卻讓他發現了自己的天真淺薄。如果同在官場,徐元佐就像是走一步算十步的『國』手,而他就像是剛剛學會辨別氣眼的蒙童。

義弟徐元佐已然如此,大父徐階又是何等段位?

徐元佐對於徐璠和徐元春的反應並不意外,不過他更多的還是以為高拱執政給徐氏帶來了極大的心理壓力。隻有真正身經宦海的人,才會更直觀感受到權力之威。他本想開解徐元春幾句,不過這位義兄卻有些魂不守舍。

“敬璉,請留步。”

徐元佐已經告辭了徐階和徐璠,正要出門登車,聽到了徐誠的聲音。

徐誠是徐元佐的引路人,徐元佐又是徐誠擺『脫』老宅養老的貴人,兩人互為助力,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朋友”這種『交』往模式。

“大掌櫃。”徐元佐轉身微微拱手,仍舊是以前的謙遜態度。

徐誠滿臉微笑回了禮,道:“正要去找你。”

徐元佐會意:“可都摸清了?”

徐誠的嘴角尚未落下,『硬』生生僵了一僵,眼中流露出詫異:“真不知你到底心有幾竅,這麼多事竟然還能捋得如此清爽。”

徐元佐自負地笑了笑。

自己的事的確不少,園管行、音樂會、建築社、書坊報社,這都是小雜務,尤其後者主要是吳承恩在管事。而布行、雲間公益、仁壽堂,這三個差事每個過手的銀錢都是巨量,而事務糾纏繁雜。腦子略微差些的根本『處』理不了。

更別提徐元佐還要經常與鄉紳大戶、衙門官府往來,鬥智鬥勇,相互扯皮。

“雲間公益是我徐氏根底所在,豈能不提著心吶。”徐元佐笑道。

土地在如今。以及未來不短的時間裏都是家族的重要資產。農業社會可不是白叫的。現在這筆資產“流落”在外,豈能不盯緊點?

徐誠往前走了兩步,幾乎與徐元佐貼在了一起。他豎起一隻手掩在嘴前,低聲道:“家裏的地已經都理清了,最後留了五千畝良田。都是上好的水田。”徐元佐微微點頭,這個數字比預計的多了些,不過對於徐家的身份而言並無不妥,還是在“清廉”範圍之內。

“廣濟會那邊,徐慶那幫人塞了不下十萬畝地進去,華亭、鬆江、嘉定、嘉興、昆山諸縣都有。”徐誠說著咬了咬臼齒。

徐家捐給廣濟會的土地才三萬畝。

徐元佐頗為意外:“竟然三倍於雲間的地產!”

“這是查到的,還有沒查到的呢。”徐誠道:“我還打聽得:縣裏有人收了銀子,把別家的地掛在咱們廣濟會之下。”這是胥吏們十分喜歡做的事,收點小錢,讓地主掛名在本鄉達官名下。而被掛的達官連知都不知道。

“唔……果然好算盤。”徐元佐摸了摸下巴,對於自己的這個設計也挺滿意的。

隻要掛在廣濟會名下,土地所得要先減去公益支出和投資款項,然後才開始計稅。今年試行下來的結果就是,扣除公益支出和投資款項之後……就沒有之後了。

三萬畝地產的收益,在涵蓋了徐府的所有開支之後,最後剩下的盈餘全部投資在新紡織機研發上。結果血本無歸,機器沒有發明出來,銀子都用掉了——實則進了銀窖。一切都隻存在於紙麵上。

衙門隻需要乖乖跟著仁壽堂收別家的稅就好了,不用來查廣濟會。所以這件事『情』就算是揭過了。

徐元佐早就料到有人會詭寄在廣濟會,但是沒想到竟然有這麼多。

“徐慶那邊沒關係,終究都是咱們的。”徐元佐微笑道:“至於沒打招呼就借咱們東風的,呵呵。有他們哭的時候。”

徐誠『脫』口而出:“可有對策?”

“等過了春耕,正好省咱們的勞力。”徐元佐道。

徐誠反應過來了:本來就是銀子說話的事,現在徐元佐手裏有的是銀子,要強占田地也容易得很。至於這幫人將田產詭寄在廣濟會名下,簡直是送羊入虎口,不被人知道也就罷了。被發現之後一口吞掉,又能怪誰?

現在不發作,正是讓他們幫著再種一季糧食。

“『日』後得改口大管家了。”徐元佐朝徐誠笑道。

現在徐誠已經掌握了徐府的所有土地清冊,隻等徐慶一倒,就可以正式接手莊田工作。總算也是登上了徐府內奴仆的巔峰。

徐誠笑了笑,拱手作別。

臘月寒冬,徐元佐在門口站了一會就已經覺得寒氣逼人。他自恃身『體』強壯,不肯穿皮草,這樣看起來能夠『精』神些,也算是要風度不要溫度了。辭別了徐誠,徐元佐連忙鑽入車廂,頓時一股暖意緊緊將他裹住。

棋妙早就在車廂裏點了暖爐。

“回唐行。”徐元佐道:“恐怕天要黑了。”

『黃』大爺打響了馬鞭,馬車緩緩轉動。

徐元佐在車廂裏,寒意漸去,暖意滋生。他把棋妙塞在他懷裏的暖爐取了出來,乃是『黃』銅打造,『精』致輕巧。擦得錚亮的銅蓋是仿蔑編式樣,中間留著空隙。手爐裏麵將近一半是香灰,然後放入一段竹炭。香灰既可以隔熱,也會隨著熱氣吐出殘存的淡淡香味。

徐元佐將手覆蓋在銅孔上,不一時就熱了。

“老『黃』在外麵肯定很冷吧。”徐元佐將手爐遞給棋妙:“讓他用這個。”

棋妙愣了愣,接過手爐卻沒有動彈,良久方道:“佐哥兒,哪有這規矩?”

“規矩是因禮而生,禮是本著仁而設,仁者『愛』人,還能有比這個更大的?”徐元佐隨口教育了棋妙。從車壁格子裏抽出一本書,掀開窗簾借光閱讀。

棋妙將車廂裏麵的大暖爐撥了撥,叫火燒得更旺些,以免外麵吹進來的風凍著徐元佐。做完這些。他才將手爐從隔窗裏遞出去,感動得老『黃』的千恩萬謝。

“佐哥兒,雖然是您發的善心,但我也覺得心裏舒服吶。”棋妙膝行到徐元佐跟前,雙眼眯成了月牙。

徐元佐抬眼看了看他。笑道:“所以說,『獨』樂了不如眾樂樂。你要記得,咱們對敵人,可以如嚴寒般冷酷,但是對自己人,總要如春風一般溫潤。”

“是,佐哥兒。”棋妙覺得『胸』膛裏暖暖的。

馬車走出郡城範圍之後,天『色』就漸漸暗了下來。中途又在農家休息,人和馬都需要吃些東西。徐元佐早飯之後就沒有丁點食物入腹,所以原來覺得難以入口的粗麥餅也變得美味起來。

等回到唐行。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不過家門口卻有人點著燈籠,又不像是在迎接他們歸來。

“燈籠上寫著‘沈’字。”棋妙下車看了一眼,回來報到。

徐元佐在車裏扣上鬥篷,換上棉鞋,這才下去。一輛頗為豪華的馬車就在大門外,幾個臉生的奴仆打著燈籠,不住地跺腳,呵氣暖手。燈籠隨之一跳一跳的,就像是鬼火。

“你們是蘇州來的?”徐元佐叫棋妙招呼他們過來,心中首先想到了蘇州東山沈氏。

因為蘇州沈氏經營荊襄。手裏有大量的藍靛,那是染布的重要原材料,而徐家經營棉紡行業,多少會有『交』集。而且徐元佐對沈紹棠的感觀不錯。下意識想到了他。

“小爺,我們是『奶』『奶』娘家來的哈。”那奴仆過來『操』著崇明官話應道。

徐元佐哦了一聲,嘟囔道:“那怎麼不進去?站在這裏吃風?”

“小爺,我家姑娘說馬上就走。”那奴仆冷得發抖,補了一句:“呵呵。”

徐元佐無語搖頭:“你們這稱呼真夠亂的哈。”

“鄉下人不懂禮數,小爺別見怪。”那奴仆倒是爽朗笑了。

沈家下人也不是不懂禮數。隻是崇明與大陸隔離,又受北地影響頗重,與鬆江習慣頗有些出入。

徐元佐挺喜歡這種開得起玩笑能自嘲的人,便道:“天都黑了,『玉』哥兒還能走到哪裏去?多半是要住下的。走吧,一起進去喝些熱茶暖暖身子。”

那人眉開眼笑,連忙鞠躬跟著徐元佐進去了。

外人看不出徐元佐的心理活動,誰都沒想到這位和和氣氣還跟下人說笑的少爺,此刻正在分析著沈『玉』君的來意,同時盤算如何入股沈家。

航運業是海貿的基礎,遲早得入手。與其自己從頭開始,不如控股成熟的航運家族。

徐元佐快步進去,就見茶茶滿臉憔悴地迎了出來。

“爺,您總算回來了。”茶茶強打起笑臉。

“這般殷勤,直說吧。”徐元佐一語道破。

——你能不這麼明察秋毫麼?

茶茶臉上尷尬,道:“奴婢一向殷勤得很。”她又道:“『玉』君姑娘來了,就在『奶』『奶』房裏說話。”

“哦。”徐元佐應了一聲。

“說是您回來請過去坐坐陪著說說話。”茶茶又道。

徐元佐求之不得,便往母親房裏走,見茶茶寸步不離,道:“你若是不爽利說出來,我便不管你了。”

茶茶僵『硬』地抬了抬臉上的肌『肉』,擺出一個跟哭一般的笑容:“爺,能否跟『奶』『奶』說,別叫奴婢去買菜做飯了……”茶茶在青樓雖然地位低下,但也不需要去幹那些粗重的苦活。如今到了徐宅,從買菜到做飯,打掃宅院都成了她的工作了。

徐元佐道:“我不是叫你在編輯部幫忙麼?”

茶茶這回是真的要哭出來了:“那邊的活不能少,家裏的活也不能不幹吶。那可是『奶』『奶』吩咐下來的。”

徐元佐無語:“你不會叫程宰買幾個丫鬟,雇兩個廚下幹活的老媽子?自己蠢怨誰?”

“奴婢哪敢自作主張。”茶茶換上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往徐元佐身邊靠了靠,愁雲已經消散了。

徐元佐嗤之以鼻,醞釀感『情』,進了母親的房間。

房間裏點著兩盞燈,徐母與沈『玉』君都坐在榻上,聊得倒似十分投機。

“母親,孩兒回來了。”徐元佐又朝沈『玉』君笑了笑,道:“表姐,今『日』怎麼想到過來玩?”

徐母隱約還是想親上加親,笑吟吟地看著兒子。

“來看望姑媽,順帶送些土產年貨過來。知道你家什麼都不缺,就是圖它新鮮。”沈『玉』君款款起身回禮。

——你不是沈『玉』君!

徐元佐一時無法將這個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和『女』海賊聯係起來。又覺得眼前光芒亂晃,好似目視烈『陽』,頭暈目眩。定睛一看,原來沈『玉』君竟然換了『女』裝。

一身水藍『色』滾邊『交』織綾的立領長襖袍,襯出纖長的脖頸;檸檬綠提花纏枝寶瓶圖樣的鳳仙裙逶迤拖地,遮住了那雙天足。外罩一件『玉』『色』刺繡的鑲邊薄紗彩暈錦,正是晃了徐元佐雙眼的元凶。再看那烏油油的長發批肩,綰著個百合髻,雲鬢裏又『插』著個『精』致小巧的石榴赤銀篦。一抬手便露出了手腕上戴著的赤金鐲子,垂在腰間,印著撒花緞麵的雲錦宮絛。

那宮絛上還掛著一個銀絲線繡蓮花的緞香袋。

沈『玉』君黛眉米分妝,清爽幹淨,加上身材高挑,甚至超過了許多男子,看上去就像是廟裏供著的玄『女』娘娘。也正是今『日』這般妝扮,顯露出她作為『女』兒家的資本來,才讓徐母更想親上加親。

俏表姐見徐元佐頗受驚嚇的模樣,心中好笑,臉上卻掛著矜持,微微扭頭,用最溫柔的口吻道:“表弟為何這般模樣?”

“真真是被嚇到了。”徐元佐立刻要找回場子:“表姐是要出嫁了?怎麼穿成這副模樣?”

徐母臉上一板:“胡說什麼,你表姐自然就該穿成這樣!”

沈『玉』君嫣然而笑,笑不露齒:“其實這才是小『女』子的本『色』。”

徐元佐眼角抽搐,突然問道:“敢請教這位小娘子:沐浴時是自己搓泥還是叫丫鬟搓?”

徐母和表姐同時一怔。

徐母心中暗道:我兒真是沒有長大開竅。哪有上來就問人家姑娘洗澡的事?

沈『玉』君卻不知道徐元佐問這話的目的,『脫』口而出:“當然自己搓。”

徐元佐仰頭大笑,退開一步:“教姐姐一個乖。小『女』子都是羞答答地說:討厭~!人家家才沒有泥呢!”他捏細了嗓子,故作嬌羞。

沈『玉』君飛腿就踹,卻發現徐元佐早前退的一步正好『脫』離了攻擊範圍,一時糾結是否要追殺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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