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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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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5: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二零 北上

茫茫大海上看似怎麼都能行船,然而航路卻終究有限。有些地方礙於洋流,有些則是因為風帶,所以航線雖寬,卻也不難遇到。

安氏的承運人是個大海盜時代遺留的海商,麵帶橫『肉』,顯然不是善茬。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比新興的海商更謹慎,更凶殘,更貪婪。他們可以為了銀子瞬間從合法的海商變成活該砍頭的海盜。

這位海商遇到了安氏的引導船,找到了前往金山島的航路,順利與康彭祖的船接幫。

“你們還真能找,這麼小的島都叫你們發現了。”海商到了金山島,頗有些意外,不過十分滿意。這裏遠離大陸,若是有官兵來了,有足夠的時間逃離。

“這裏眼下隻是個小島,『日』後會變成一個不下雙嶼的海港。”康彭祖一旁信心滿滿。

海商沒有跟他頂嘴,因為他現在隻有兩艘大船,而康彭祖有三艘,陣型也更加穩固。但是他仍舊在心中默默啐道:不吹牛會死?

康彭祖其實並沒有見過雙嶼,隻是覺得這麼大的島正合做些違法勾當,即隱蔽又狹小,頗有趣味。

那老海商卻是見過世麵的人,親眼經曆過雙嶼港內停泊千帆,島上居民數千,人口動輒過萬的鼎盛時代。那時候無論是紅『毛』、『黃』『毛』、黑皮、馬來、『日』本、朝鮮、閩粵徽浙……各『色』人等匯聚一『處』,不知何等壯闊!

哪裏是這麼個小小孤島能比的?

在海商們泛濫海上的時候,這種孤島就算給人加個柴水,都未必有人肯去。

康彭祖得意之餘,道:“不過島上屋舍尚未建起來,咱們晚上隻有先睡在船上。”

“無妨。”海商努力顯得客氣一些,心中暗道:真有屋舍我也不敢去住!

康彭祖繼續道:“消息這就送過去,明『日』就可以安排人卸貨了。”

海商對這年輕士子保持了最大的耐心。道:“好。”這個字一經吐出,他的耐心也就耗盡了,轉身往船艙裏去了。

康彭祖自己又看了一會兒,等下麵驗貨的安掌櫃帶著學徒上來,方才回到自己船上。他們不曾發現。因為康家的水師實在太過缺乏警惕。以至於海商很辛苦才忍住自己黑吃黑的衝動。

徐元佐在拓林接到了島上的消息,基本也就放心了。接下去的事就是陳翼直安排船,運人上島,將倭銅卸下來,然後再運回大陸。這個流程有康彭祖跟著,金山衛的水師看在眼裏,就跟沒看到一樣。這或許會讓人以為衛所真是崩壞到了極限。然而必須要替這些軍官們辯解一句:他們真不是因為拿了錢才這般鬆懈的。

一家人吶。走的是心!

徐元佐無須跟衛所打『交』道,在拓林為陳翼直規劃了一下這個小鎮該如何發展,城牆是否需要修繕,然後便回了華亭。因為隨消息而來的還有一張訂單,海商覺得既然已經到了鬆江,看能否進一批布或者瓷器。

鬆江布是南海的暢銷貨,總是不愁賣的。瓷器用來壓倉,所以也不強求要景德鎮的高端瓷。各地小窯燒出來的陶瓷都能賣出去。

徐元佐回到華亭,一邊安排布行往拓林送貨。一邊從華亭做瓷器生意的老板手中采買各類瓷碗。他對運貨到拓林完全沒有遮掩,讓人不解之餘,也給人一種拓林必然興起的錯覺。

許多嗅覺靈敏的商人都紛紛亂猜,或是暗說金山衛可能在走『私』,或是猜想舟山鎮的水師在撈快錢,更有人大膽揣測朝廷又要開一個港口設立市舶司了。

徐元佐在紛紛擾擾之中不受影響,隻是排摸著鬆江大戶的家底,羅列名單,尋找『日』後拓林奉賢堂和金山港的潛在合夥人。

在等待之中,春『日』將盡,暑熱漸起,江南百姓或是在農耕、蠶桑之中煎熬,或是在商賈販賣之間的遊走,滿是一片繁忙景象。

徐氏布行唯一的動作就是將布櫃與絲櫃分開了,但仍舊在一棟屋舍裏,對於客戶而言毫無區別。內中卻是絲行和布行兩本賬目,已然分夥了。

因為徐氏最終放款減少,蠶農能借到的款子也就少了。借的款子少,蠶就不敢多養,生怕買不起桑葉。這對於來年的絲價是個利好消息,真正是幾家歡樂幾家愁——能養蠶的人家終究是要歡樂一些的,反之難免愁苦。

不過從市場上聽來的反饋倒是還好。許多人都覺得這是因為高閣老要公報『私』仇整治徐閣老,徐家不景氣自然隻能怨那個河南佬。

四月初,朝中消息終於傳到了華亭。

趙貞吉敗北,黯然離去。

如今朝中隻有高拱、張居正、陳以勤三位閣老,於是又廷推殷士儋入閣。說起來殷士儋也是隆慶天子在裕邸的老師,卻與高拱不合。如此一來,朝中仍舊是二比二的局麵,不過徐階和徐元佐卻是知道,陳以勤肯定呆不下去了。

不管怎麼說,陳以勤和殷士儋都不是徐『黨』,不會下死力氣保護徐階。高拱終於可以對徐階展開報複了。

……

“蔡『國』熙竟然調任湖廣按察使司任兵備副使去了,正管著蘇鬆道。”

得知徐元佐回到了華亭,蘇州沈紹棠也亟亟趕去,麵見徐元佐。

沈家是『洞』庭西山『黨』的中堅,與東山翁氏幾乎撕破了臉皮。如今蔡『國』熙遷為湖廣兵憲,尤其管著蘇鬆道,真是成了沈家的眼中釘,『肉』中刺。沈家主要的生意就在湖廣啊!

因為南直的特殊政治環境,蘇鬆這邊的科舉是由浙江分管的,兵備又是由湖廣分管。所以蔡『國』熙丟了蘇州知府的帽子,卻得了蘇鬆兵備道的頭銜,這是赤『裸』『裸』的升官升職,走向人生巔峰吶!

“高肅卿的指鹿為馬。”徐元佐如今也喜歡上了泡功夫茶,一邊為沈紹棠斟茶,一邊道:“他如此重用蔡『國』熙,正是要看看朝中還有哪個風憲官不開眼。不與他一條心。”

沈紹棠無語。

趙高『欲』作亂之前,先來一次指鹿為馬,檢驗百官的立場。這個手段在後世被廣泛使用,遂成經典。

沈紹棠沉默了一會兒,見徐元佐猶自品茶。終於忍不住道:“敬璉何以智珠在握?”

徐元佐笑道:“高肅清以為得計。卻不想想,玩弄這一手的,哪個不是權臣?僅此一條,『日』後就洗不幹淨。”

沈紹棠轉憂為喜:“然也!敬璉所見,果然不俗。”

徐元佐笑了笑,換了水泡茶。他聽說水不一樣泡出來的味道也不一樣,但是自己喝了幾天。並沒有喝出異樣來。若是做個雙盲測試。他是絕對分不清江心水和虎跑泉水的。

沈紹棠又問道:“敬璉打算如何應對?”

徐元佐從容道:“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是蘇鬆兵憲,難道就能一手遮天了?”

沈紹棠想到自家的要害被蔡『國』熙威脅,愁道 :“我蘇商在荊楚之地本是客居,就怕他從中作梗。”

“這個其實很好解決。”徐元佐直了直身:“翁少山雖然野心太大,但是腦子卻清楚得很。實話實說,我們這些商賈純粹是一團散沙。再看看那些七篇出身的進士們,不是鄉『黨』則是同年。要麼就是同門,相互勾結。『黨』同伐異,正是如此人家才能讓天子都退縮三分吶。”

“敬璉的意思是……”沈紹棠似有所悟。

“既然都是同鄉,身在客地,為何不立個會館,大家有事時互相幫襯,無事時『交』流所得,尋覓商機?這事花費不了多少吧。”徐元佐道。

“是了,年前家中也說要在嶽『陽』、長沙、襄『陽』等地置地蓋屋,方便族中子弟落腳。”沈紹棠猛然一擊掌:“隻要把沈家招牌換成『洞』庭兩字,豈不正好!”

“『洞』庭不好,叫人以為是『洞』庭湖邊人呢。”徐元佐搖頭。

沈紹棠因問道:“敬璉可有高見?”

“金庭,金庭會館。這個如何?富麗堂皇,口采也好。”徐元佐道。

沈紹棠麵露訝『色』:“咦,我家就在金庭呀!”

“哦?不是西山麼?”

“西山是對著東山的島,島上也有五六個市鎮,我家便在金庭鎮。”沈紹棠道:“原來敬璉不知道啊,如此卻是冥冥中自有緣法了!”

徐元佐笑道:“果然有緣。”

沈紹棠道:“若是我姑蘇商人能夠共同進退,一個蘇鬆道兵備副使卻也奈何不得我們。多謝敬璉一語道破!”

“客氣。”徐元佐淡淡笑著,頗得茶意。

沈紹棠又問道:“那敬璉打算如何應對這位蔡兵憲呢?”

“我?何必應付他?我又從未見過他。”徐元佐笑道。

“閉門不見?”

“出門去玩。”

“哪裏?”

“京師。”

……

徐元佐的確要去北京。

工部部議已經出來了,非但決定改漕走海,而且以民運為主。

漕運本來就是半軍半民,民間運輸可以頂掉稅賦。這回要改海運,工部略一排查,立刻就知道不是運軍能夠承擔的。別說風險問題,就是船隻都未必能湊夠。

不過考慮到『國』家因此支付的費用,以及民間的承運能力,具『體』數額卻還在討論之中。

徐元佐很好奇工部的思路,不知道的事『情』光是討論就能討論出名堂了麼?最終還不是拍腦袋亂來?好在明朝的官員膽子小,拍腦袋往往比較保守,不至於逼得民間上吊,但這也是資源浪費啊!

所以徐元佐溝通了幾家船多的鬆江大戶,準備聯袂北上,向工部的老爺們好好匯報一下江南的『情』況,然後看看大家怎麼個分法。

徐階很支持徐元佐現在離開鬆江,這在兵法上是避敵鋒芒。仁壽堂樹大招風,很容易引人覬覦。若是徐元佐在鬆江,非但擋不住,還容易一起折進去。然而徐元佐到了北京,這對那些心懷叵測之人也是一種威懾。

——惹『毛』了老子,老子敲登聞鼓告禦狀!

徐階相信徐元佐是能做出這種事的。

徐元佐帶著徐階和徐璠寫的厚厚一疊拜帖,點起了新舊五十名護衛。羅振權、甘成澤兩員大將統領隨行,羅老爹看家留守。市場、客服、總務、賬房各部抽調五七人不等,由梅成功管著。又有棋妙和茶茶分管的男『女』仆役十餘人,就連馬桶都從家裏帶過去。

徐元佐看著紙麵上就有八九十人的規模,再想想其他人家所帶隨從,以及沿途肯定有人會附庸過來,妥妥過百啊!

一百作為整數,也是許多人心理的一道坎。

好像人一過百,就是大數目了。

“真有必要這麼多人跟著?”徐元佐不知道該問誰,隻能仰天自問。

羅振權就在左近,順口答道:“你也是要做海主的人,沒人跟著怎麼行?”

“其實這些人還不萬全呢。”甘成澤道:“要是真的在異鄉有歹人窺測,五十人未必就能擋得住。”

“別嚇我……再多就是攻城拔寨了。”徐元佐一頭冷汗。

“佐哥兒,出門在外,隻帶這麼點人,就是打掃個庭院也不夠啊。”茶茶在一旁吹風道:“衣裳洗起來也慢得很。”

徐元佐重重拍在紙上,道:“這事就這麼定了。”

若是再討論下去,恐怕又得加人。

即便如此,徐元佐還是被沈『玉』君嘲笑了。

“你出個門要帶這麼多人!以前沒覺得你有這『毛』病呀。”沈『玉』君看著徐元佐身前身後簇擁隊伍,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她自己隻在船上安排了五六個侍『女』照顧生活,其他都是能征善戰的沙兵,根本沒有出門還要帶個賬房先生的事。

徐元佐也有種被同學抓到父母幫著背書包的羞愧感,臉上繃得緊緊的:“這回去北京,還要點視徐家的產業呢。不帶這麼多人,難道叫我一頁頁翻賬簿?”

沈『玉』君被徐元佐提醒,道:“對了,咱們的賬簿我都讓人抄了一份放在船上,你隨時可以查查。”她原本以為徐元佐要推托兩句,互表信任。

哪知道徐元佐早就憋著想查賬了。商人把銀子『交』給別人,就像是將軍把兵權借給別人一樣,不會有人真正放心的。

“上去就看。”徐元佐利索答應道:“華亭上海那些客人上船了麼?”

“都在另條船上。”沈『玉』君順便給了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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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6: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零三 肺腑之言

“對了,蘇州有些人找過來,想一起去。”沈『玉』君裝作無所謂道:“我沒答應下來,你看呢?”

“是你家以前的商場夥伴?”

“算是吧。”

“呵呵,我當然不樂意多一夥人分潤。”徐元佐幹笑一聲:“不過看在你的麵子上,便帶上他們吧。”

北京是誰都能去的,部堂的門卻未必誰都能進。即便你官再大,管不著人家,人家就可以不看你臉『色』。而這回主攻的工部是個清水衙門,就像久曠的寡婦,誰都不知道他們會開多大的口。這等『情』形之下,徐元佐手裏的帖子恐怕是最過『硬』的,尤其徐璠當年督修大工,在工部還是頗有人脈。

沈『玉』君故意將這些合作夥伴說得好像不太往來的生人,正是不想欠徐元佐的人『情』。見徐元佐說破,自己也知道解釋是無力地——誰會讓不可靠的人參與進來呢?這可是上萬兩銀子的生意,大明天下能有幾家人家不動容。

且不說別人,沈家積累幾代人才存下了十萬兩身家,年入數千金就已經算是大豐收了。若是真能在海運上分到一杯羹,哪怕淨利在兩千兩也值得用心去做了。

徐元佐上了船,自有人安排洗漱,收拾艙室。羅振權和甘成澤也掏出了佩刀、武器,叫手下子弟換上,好像隻要到了船上,就不受大明王法管製了一般。

徐元佐稍稍吃了些東西,船便開了。

“賬簿給你。”沈『玉』君沒好氣叫道,將厚厚一本賬簿扔在徐元佐麵前。

徐元佐也不惱她,拿起翻了翻,原來還是三角賬。他隨手遞給身邊的梅成功:“叫小朋友翻錄成我們的賬法,寫成報表給我。”梅成功接過賬簿。小步快走出去了。

沈『玉』君看著梅成功的模樣,道:“小朋友?”

徐元佐以前在公司對於新入職的應屆畢業生都叫“小朋友”,已經成了習慣。不過在當下,小朋友卻又有另一層身份指代:士大夫稱呼進學的生員為朋友,哪怕徐元佐這樣十幾歲的少年,隻要進學就是“老友”。沒有進學的童生。哪怕八十歲也叫“小友”。

“年紀小的朋友,不過也算童生吧。”徐元佐道:“我這邊帶出來的,論學問恐怕不如那些儒生,但是做事辦差,珠心口算,絕非那些做時文的儒生可比。”

沈『玉』君麵露羨慕:“你哪裏找來這麼多人才?剛才那個看起來也頗為儒雅,許是書香門第,怎會甘作你的僚屬?”

“這就是人格魅力了。”徐元佐認真道。

沈『玉』君雖然頭次聽說這個“魅力”,不過大意是能領會的。不由嗤笑道:“你也真有臉自誇!”

“事實如此。”徐元佐當然不會說自己對梅成功又騙又哄的事,旋即又道:“對了,他姓梅,諱成功,字振之,的確是書香門第,祖父還做過布政使。”

沈『玉』君心中一動:這人書香門第,隻是沒有進學。現在落魄得給人做工,不知能否引了入贅呢?

“他已經成親了。”徐元佐嘿嘿一笑。

沈『玉』君幹咳一聲:“與我何幹。說這些沒著落的話。”

徐元佐自顧自端茶喝一口:“本就是打發光『陰』,隨口閑聊,要說什麼有著落的話?”

沈『玉』君道:“你若是一時不查賬,索『性』就去那邊船上,該見的人見一見,打個招呼。人家對你可是神『交』已久了。”

徐元佐微微搖頭:“這個不急。我還有個問題。我在商行裏派了賬房的,為何拿過來的是這種賬?這分明是不把我的『交』代當回事嘛。”說話間,徐元佐自然流露出了威懾之意,沈『玉』君坐在一旁,竟然像是手下聽訓一般。

沈『玉』君幹咳道:“你家賬房做的那賬我們看不懂。自然要重做一份。這回我隻帶了這本,你若要看那稀奇古怪的賬法,便等回去了再找來。”

徐元佐端著茶也不喝,道:“這事之前沒說好,咱們今『日』敲定一下:每季做份報表出來給我,中間我雖然能查賬,卻也不會沒事就來翻看,耽誤大家時間。”

沈『玉』君見這要求並不算過分,隻好道:“反正你的人總是聽你的,你叫他每『日』抄份給你都無妨。”

徐元佐這才又喝了口茶:“今年新茶?”

“享福的確是你會享福。”沈『玉』君撇過頭去,還在為剛才自己落在下風生了些小『性』子。

徐元佐恍若無知,道:“這些少年,從進了經濟書院就吃我的用我的學我的,就如我兄弟一般,焉能不聽我的?”

——這說的跟你兒子似的,哪裏像兄弟!

沈『玉』君心中暗道,卻不吭聲。

徐元佐繼續道:“當『日』我向你提議建學堂,你若是聽我的,現在第一茬人才都已經收割可用了。”

沈『玉』君終於垂下了驕傲的頭顱。當『日』徐元佐給她分析得很是透徹,要想家門更上一步,關鍵就在人才。人才的關鍵又在於從小培養。要是以往的那種學徒、夥計一步步來,收獲實在太慢,所以徐元佐才提出了建學校。先把該教的都教了,然後再出來打磨,如此分兩步走,要比邊學邊磨快得多。

傳統學徒所謂的邊學邊磨,絕大部分時間都是被浪費掉了。

“我這次帶出來的少年之中,有些還是去年六月之後才進的書院,如今已經可以出來做事了。”徐元佐道。

“有什麼了不起……”沈『玉』君嘟囔一聲。

“的確沒什麼了不起的。”徐元佐道:“不過五年之後,我就可以退股了。”

沈『玉』君耳朵一豎:“退股?”

“是啊,五年之後,我自己的船隊都能起來了,何必還入股你家分紅呢?”徐元佐冷笑道:“尤其這回事成之後,想跟我合股的大戶,不知會有多少。”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道:“咱們這就過去看看吧。”

船尚未駛過海口,沈『玉』君卻已經感受到了風暴將至的動蕩。

這個時代的勢家都擔心別人謀奪他們的產業,所以等閑不會叫外姓入股。然而人人又都有逐利之心,頗想入股別家。這就跟小男生不舍得自己『女』朋友著裝『性』感被人看,卻又喜歡緊盯著別人的火妹看。

徐元佐卻沒有這種保守心態:你們不讓我入股沒關係,我請你們入股總行了吧?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徐元佐既然已經借沈家外戚這重身份『插』足航運業,要結識圈內商業夥伴,建立自己的航運班底不過是兩三格台階,邁步就上去了。

沈『玉』君原本不願徐元佐入股,擔心家業被奪,此刻聽徐元佐流露出自己開辦航運的念頭,又覺得受到了威脅,皺眉道:“你這人能否定定心思?既然說好了要合股做生意,哪有三天兩頭換的。”

徐元佐笑道:“這合股做生意又不是結婚生孩子。求個一輩子長久。在商言商,你若是跟不上我的步速往上走,就隻有被離棄掉。同理也是,若是我走得不如你快,你會帶著我個累贅麼?墨子說得好: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君臣父子尚且如此,你我合夥豈能例外?”

沈『玉』君憋了半晌。隻覺得『胸』口發悶,良久才捋順了氣。道:“這話也就隻有你說得出口。”

徐元佐道:“誰讓你是我表姐呢?若不是這層親戚關係,我豈會與你說這麼許多肺腑之言。”

沈『玉』君別過臉去:“聽你這般說,倒是在為我好了。”

“天下廣大得很,我不是個吃『獨』食的人,自然希望你家能夠跟上我,不至於被甩得太遠。”徐元佐道:“你若是不肯聽。我也是無可奈何,隻能各走各的。”

沈『玉』君吸了口氣,昂了昂脖頸:“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不過你也別小看我家。”

徐元佐搖了搖頭:“我不是小看你。你家其實挺有潛力的。底蘊雖然差了些許,但是在未來二三十年間,順著大流走下來,富至五六十萬金總是能夠達成的。”

沈『玉』君頗感茫然。剛才徐元佐說得沈家好像敝履一般,隨時可棄。現在又好像沈家大有前景,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對我而言,一個隨大流的大戶卻一錢不值。”徐元佐語調鏗鏘起來:“我的合作夥伴要想站在我身邊,就不能像個鄉下老財主一樣盯著銀子。他得看到『潮』流,走在『潮』流之前,引領『潮』流!他得跟我一起,砸碎擋在麵前的城牆,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來,而不能等著大流流出,然後吃些殘羹冷炙。”

沈『玉』君微微側了側身子,雙腿有些發軟,突然不自信起來。

“你不要不服氣,話說在高『處』,手落在低『處』。我看得遠是事實,而這一路上也都是手腳並用爬過來的。”徐元佐道:“你若是隻能聽我說話,卻不能俯身去做,根本不可能站我身邊。”

沈『玉』君重重咬了咬臼齒。

徐元佐看到她頜間起伏,顯然是心中『交』戰,順手又推了一把:“我若是你,學堂久久不能運營,便親自帶人去挨家挨戶問個清楚,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裏。找到問題,解決問題,哪怕手段差些,效果弱些,總比誇誇其談,毫無進益的好。”

沈『玉』君被表弟說得幾乎無地自容,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好。”

徐元佐爽朗一笑,之前沉重氣氛登時一掃而空,道:“走吧,咱們去見見那些客人,有些人我發了帖子,卻還沒見過本尊呢。”

沈『玉』君叫人去打旗語移船相近,拋錨之後再搭跳板過去,隨口又問徐元佐要帶多少人過去。徐元佐這回帶來的人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鍛煉隊伍,另有一部分原因是撐足場麵。真正要說缺一不可,那就有些糊弄人了。

在這個隻敬羅衣不敬人的金銀社會裏,扮豬吃虎說不定真被人當成了豬。虎沒吃到,還惹得一身惡臭,何苦來哉?第一時間把形象樹立起來,底蘊放在那裏,自然叫人折服。這也是徐元佐很難理解為何有人隻以打臉為樂事,渾然不知道這浪費的都是自家資源。

哪怕再不堪的人,他手裏的銀子總是好的吧。而作為朋友叫他掏銀子,總比作為仇人叫他掏銀子要好看且方便得多。

徐元佐正了衣冠,仍舊是儒生的襴衫方巾,直接告訴別人:我是讀書人。

讀書人總是會享受優待的。

兩艘大船在旗語中漸漸靠攏,落帆拋錨。

徐元佐和沈『玉』君帶著隨從護衛,走跳板上了客人雲集的那艘大船。另外一邊,蘇州商人——主要是太倉嘉定兩州縣的商人,也登上了這艘船。

“原來是陸公親來,久聞不如一見吶!”

徐元佐一登船,就看到一群鬆江商人從艙樓中出來,齊聚甲板迎接。

“唐世兄,又見麵了,看您氣『色』好了許多。”

徐元佐一一打著招呼,熱『情』洋溢轉了一圈。

這邊蘇商也紛紛站定在甲板上,眉開眼笑地看著眾星拱月一般的徐元佐。

太倉和嘉定都在唐行的西北麵,徐元佐去蘇州主要是吳縣、長興這樣的東部州縣,並沒有去到那邊。彼此既然沒有糾葛,見麵便是朋友,此刻船上一團和氣,令人心醉。

徐元佐到蘇州商賈一側,也團團作禮,絲毫不慢待了客人。之前這些蘇州人聽說徐元佐跟翁少山有些過節,還有些忐忑。加上又是自己有求於人,早就做好了受氣的準備。誰知道徐元佐這般客氣,不由大感輕鬆。

“外麵風大,咱們進去坐著慢慢聊。”徐元佐見了一圈禮,像是主人一般對眾人道。

沈『玉』君再驕傲自負,也終究是個『女』子,內心中總有些怯讓。見徐元佐搶了她東主的風頭,非但沒有見怪,反倒暗自鬆了口氣,躲在徐元佐身後,仿佛有了依靠一般。

眾人自然無不應允,讓出一條路來,紛紛道:“敬璉,請!”

“請,請!”徐元佐虛讓兩下,見沒人肯動,昂首邁步從這條夾道中走了進去。

其他商人方才跟在後麵,進去一一落座,自然是講究非常,不會隨意瞎坐。

徐元佐與兩位舉人謙讓了一番,人家卻是真心實意不肯淩駕其上,他隻好坐了首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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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
發表於 2021-8-31 00:16:26 |只看該作者
第322 堂會

眾人落座之後,徐元佐掃視一圈,腦中自然浮現出三十二家這個數字。坐在座椅上的都是掌事人,背後侍立的仆從又有兩倍之多——徐元佐顯然超標了。再算上船上的水手,也幸虧這艘船沒有載貨,否則還真就超載了。

徐元佐既然坐了主座,當然不能光出風頭不說話。他等眾人靜下來,清了清嗓子,中氣十足道:“雜曲裏有句唱詞,叫做十年修得同船渡。咱們能夠同船渡海,恐怕還得多修十年。”

眾人大笑,場麵頓時融洽起來。

“在座諸位有老『交』『情』的,有神『交』已久的,不管是否頭回見麵,就衝著這二十年苦修得來的緣分,徐某便要以茶代酒敬諸位一杯。”徐元佐說罷舉起茶盞,拱手一圈,輕輕飲了一口。

眾人自然也跟著喝了一口,隻等徐元佐繼續說下去。

沈『玉』君坐在鬆江人與蘇州人之間的位置,算是過渡,此刻距離徐元佐隔了四五張椅子,心中暗道:這小子倒是能夠鎮住場麵,哼!

徐元佐控製了節奏,笑道:“咱們無論來自哪裏,此番進京無非一根心思:便是要朝廷將漕運之事『交』給我等舶主,走北海,省漕費。這事說起來咱們是逐利而去,平心而論的話,咱們同樣也是憂『國』憂民啊!”

眾人一聽,知道這是徐元佐要拔高升華,將末業逐利之事抬舉到大義的層麵上來。這工作並不是那麼好做的,萬一玩得不溜,反叫人罵『奸』商虛偽,賺了銀子還要賣好。

徐元佐是什麼人,所有數字在腦中一個翻滾,隨口吐道:“成化年以來。漕額定為四百萬石。若是走漕運,在這四百萬石漕糧之上,更要支付五倍之費!這是徐某臆測的麼?非也。朝廷邸報與工部文卷,曆曆可查。我且報些名目來。大家聽聽便知:

“沿途雇傭車船的費用裏,便有過江米、腳價米、腳用米、船錢米、變易米、車夫銀、腳價銀、腳費銀、水腳銀、車盤銀、過壩旱腳銀、輕齋銀、淺貢銀;助役貼補的又有貼夫米、貼役米、加貼米、盤用米、貼役銀、纜銀、使費銀、挖貼銀、堤夫銀、椿木銀之屬。”

徐元佐一口氣說下來,眾人卻沒個叫好的。因為徐元佐每說一個名目出來,就意味著一筆成本。而這還隻是兩個大類,另外還有鋪墊包裝費用,如蘆蓆米、折蓆米、蓆木銀、鬆板楞木銀、鋪墊銀;又有防耗防濕的費用,比如尖米、兩尖米、鼠耗米、免曬米、篩揚米、免篩揚米、濕潤米、蒸潤米、潤耗米、截銀;還要支付運軍運夫沿途生活費用,如行糧、行糧折本『色』銀、本『色』月折銀、食米折銀等等。

如此重複繁雜的加派累加下來。為了運送一石漕糧到京師,就得花費三到五石的運費。如果按照徐元佐所取的最高額算,『國』家在運費上每年就要支出兩千萬石。即便按照成本最低的省份算,運費也在一千二百萬石以上。

“那麼海運的成本是多少呢?”徐元佐緩聲道:“以『國』朝初年所行海運耗費存檔來看,運費與正糧持平。也就是『國』家花一石米,就能運抵一石漕糧。這一年就能為朝廷省下千萬石米,因此受益的百姓不知凡幾!”

眾人原本擔心徐元佐玩弄嘴皮子“『操』兩可之辭”,一旦遇到個『精』明人恐怕要被戳穿。然而聽徐元佐這裏一一報出名目,又列出了加派數目,最終匯集起來竟然如此驚人。順理成章地推導出海運的利『國』利民。這就完全不用擔心被人攻訐了。

唯一需要確定的問題,這些數據是否確實。

徐元佐是個有良好證明習慣的人,當下叫梅成功去取了《通漕類編》的草稿。這是書坊收集的各府縣誌中關於田賦的章節。以及一部分實錄中有關的內容。因為還沒有定稿,所以看起來還頗為散亂。

“這是我找人收集的漕運花費,還隻是草稿。”徐元佐讓眾人翻閱。

眾人隨便翻了翻,但見裏麵不是縣誌、府誌,便是實錄、邸報,都有書、卷、章號,果然是“曆曆可查”。他們不是做學問的人,不會真的去查,反正隻要有這些東西在。說話腰杆子也就足夠『硬』了。

徐元佐喝著茶,從容道:“大家隻有確立了這個心思。咱們才好繼續往下說。”

眾人紛紛應道:“正是為了『國』家朝廷效力!漕運苦民久矣,早該走海!”唱高調誰都會。何況這高調唱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據。

徐元佐麵露笑意,道:“大家齊心,大事定成!”

“還要仰仗徐君。”有人捧道。

“非也。”徐元佐搖頭擺手:“這事恐怕隻有大家齊心協力才行。上至閣輔,下至書吏,咱們都得一一攻關。務必要叫朝中有個共識:隻有走海有利於『國』朝,隻有走海才能富『國』富民。此番徐某入京之後要去拜見張相,也會求見大司空,至於其他,恐怕力所不逮。”

徐元佐自己報了門路,其他人也知道該有所表示。

被徐元佐稱作世兄的唐公子坐在徐元佐下手,屬於第二尊位,自覺接口道:“我當遊走兵部,拜見本兵霍思齋,請他溝通運軍之事。”運軍是衛所編製,隸屬於五軍都督府,專門有一個提督漕運總兵官管轄。

明朝士人隻能進入廣義上的文官『體』係。五軍都督府與衛所卻主要是靠世襲,其中流官也有,但同樣出自世職軍戶。比如今年正月新任命的提督漕運總兵官,便是總督京營戎政、鎮遠侯顧寰。

對於士林的延伸——商賈而言,要公關流官還有各種關係網可用。要經營勳貴圈子,難免力所不逮。

徐元佐走張居正、工部尚書朱衡的路子,這是提綱挈領,堂堂皇皇列陣對敵。唐公子自告奮勇走兵部尚書的路線,謀取兵部支持,這是出奇製勝。釜底抽薪。眾人知道徐元佐的來曆,自然不會懷疑他能否見到張居正。然而這位唐公子卻是名不見經傳,難免有人會心生疑竇。

“聽聞本兵乃是山西人。與我江南實在相隔甚遠,不知這位唐世兄……”有人猶疑道。

徐元佐呵呵一笑。替唐世兄接過這招,笑道:“是徐某無禮了。這位便是上海唐副憲的長孫,諱明誠,號文鏡。唐副憲當年奉敕總理山西鹽政,蜚聲天闕,想來是那時候便結下的善緣。”

這些話唐明誠正不好對外誇獎,有徐元佐代勞,隻是微笑頜首。顯得謙遜儒雅。

眾人一聽這位也是三品高官之後,更添了一層信心,順著次序將自家在京師的渠道門路都報了出來。

鬆江府華亭、上海兩縣在嘉靖早年著實出了不少進士,莫不是位居高位之後致仕的。嘉靖中晚期雖然也有進士及第,可惜現在要麼是外任,要麼是賦閑,頗有些青『黃』不接的感覺。各種關係轉下來,基本還是能夠找到點門路的。

鬆江這邊說完,輪到蘇州那邊就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了。

這些太倉嘉定的商賈,實在是沒有路子。才來抱徐元佐的大腿。

“說來慚愧,鄉『黨』中但凡在京師有門路的,都已經自己去了。”一位蘇商道。

鬆江這邊不少人臉『色』頓時就『陰』沉下來。

——你們自己人都不帶同鄉玩。卻來找鬆江人尋分潤,當鬆江人是傻子麼?

沈『玉』君坐在兩幫人之間,本著『女』『性』的敏感,瞬息之間就感覺到了異樣。剛才還其樂融融的氣氛,登時變得詭異起來。鬆江那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冷漠和鄙視,蘇州客商卻都垂頭喪氣,一副任人鄙視的模樣。

同為蘇州人,沈『玉』君豈能看著同鄉受人欺負?何況這些人都還是尋到沈家的門路而來,若是她一言不發。更是墜了沈家的名聲。沈『玉』君幹咳一聲正要說話,卻見徐元佐朝她搖了搖頭。已經到了口頭的話,又被她咽了回去。

“諸位且聽我一言。”徐元佐道。

眾人紛紛望向主座上的徐元佐。目光中各有分說。

“搭順風船,曆來是被人不齒的。”徐元佐輕笑一聲:“不是我們鬆江人勢利,隻是在商言商,天下都沒有白送好『處』的事。”

鬆江人這邊紛紛點頭:憑什麼我們消耗了人脈資源,你們可以隨便沾光呢?

蘇州人麵『色』不好看,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大家都是商賈,將心比心,若是自己手握資源,可能隨便給人分潤好『處』麼?

沈『玉』君突然想到了徐元佐之前跟她引用的墨子名言,再看看這些人,果然是隻有站在一個層麵才有合作的基礎。

“進京溝通此事的人家,斷然不會隻有我們這些。”徐元佐道:“有些人家是『獨』自進京的,有些是三五人結伴進京的,咱們這麼三五條船一同攜手進京,也算罕見。不管怎麼說,我看江南這邊民聲傳達到部閣,海運無非就是時間、地點、額度上有待商定了。”

鬆江眾人不解徐元佐揭過一頁的用意,隻是聽著。

徐元佐望向那些蘇州商人,道:“朝廷海運額度必然有限,同鄉之間未必就肯分潤,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終於有人忍不住道:“那我等就要分潤給他們麼?”

徐元佐朝那人笑了笑:“何必如此?隻要他們一樣出力便是了。”

那些蘇州商人連忙道:“我等願意出力,隻是不知該如何出力。”

徐元佐笑笑:“銀錢也是力。”

蘇州商人心中一寒:這就是要我們出錢買漕額了。

鬆江商人卻都麵露微笑,都說散財童子最會抓錢,果然三兩句話就轉到錢上來了。

“錢或是船,都可以。”徐元佐道:“我近來一直在想,鬆江蘇州有海船的人家不少,為何大家要一盤散沙似的任人劃撥呢?為何不能組建一個堂會,有船出船,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最後利潤按貢獻大小再分配呢?”

沈『玉』君聽得心理砰砰直跳,暗道:你怎麼現在就提出來啦?不是說要等五年之後,自己有了船才踢開我們沈家麼……

唐文鏡突然撫掌笑道:“何必搞什麼堂會,直接組建個公司豈不是更好?”

鬆江許多人家都聽說了公司的事,主要是仁壽堂涵蓋的人家頗廣,親戚朋友之間互相一說,也就眾而皆知了。

徐元佐呵呵笑道:“公司這個東西,主要在‘營運’兩字。運漕糧這事,一年兩次,額度也大不到哪裏去,組成了公司恐怕大半時候都沒事可做呢。仁壽堂主營在牙行和貨棧,那個是一年四季都有生意要做的,所以可以開成公司。”

唐文鏡略有失望,道:“原來如此。”

蘇州商人對公司之說還有些蒙昧,故而沒有發言,更上心的是徐元佐要他們出多少銀子。

徐元佐拉回正題,道:“首先,咱們都是有船的,共同承擔的漕額得論家來分。”

要想從工部和戶部摳出銀子,實在千難萬難,主要盈利點在於走『私』貨。漕額分得越多,利潤就越小。如果全船都是運送漕額,沒有倉位存『私』貨,那麼幾乎沒有銀子可賺,說不定還得賠本呢。漕運如此,海運也不例外。

徐元佐說得很婉轉,是“論家”來分。事實上貢獻大的人家,能拿出來的船肯定就多。同樣承擔一萬石的漕額,徐沈能拿出十條大船,平均下來一條船千石漕額,還能裝三千石『私』貨。若是被人鄙視的小商賈,舉家也就是兩三條船的實力,還如何運『私』貨賺錢。

“當然這個比重咱們可以慢慢算來,總是不會叫大家吃虧的。”徐元佐道:“其次是始發港。我看最好是在上海。”

“敬璉兄,寶山不好麼?”嘉定商人終於忍不住問道。

徐元佐當然知道寶山有天然良港,哪怕四百年後也是如此,最大的問題在於——“諸位能叫嘉定縣或是寶山千戶所服服帖帖麼?”徐元佐問道。

嘉定商人立刻就不說話了。他們若是能夠擺平地方官,也不至於沒人帶他們玩。

將始發港設在上海卻不一樣,雖然要走一截『黃』浦江才能入海,但是上海知縣隻是個舉人的規製,比進士好對付多了。更別說唐家、康家都是上海的地頭蛇,即便要翻雲覆雨也不是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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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三 航海

堂會大概是華夏“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思想淵源,古老得無從考證。在民間廣泛流傳,說白了就是湊份子。隨著時代的前行,“起個會”變成了“發起眾籌”,名目不同,實質沒有絲毫變化。

按照徐元佐的提議,大家紛紛報了自己的各種資源,對於實在沒有資源可言的人家,就負責出錢負擔『日』常開銷,或是安排住宿,乃至於跑腿。

“咱們既然起了會,那就得有個會首。”有人倡議道:“我推舉徐相公當咱們的會首。”

此議一出,蘇州人最是積極附議。這些人『精』哪裏會看不出來,那幫上座的鬆江人裏真正肯接納他們的也就隻有徐相公徐元佐了。

其他鬆江人也沒想過跟徐閣老家一爭長短。別說徐閣老還健在,哪怕他不在了,“徐階”兩個字代表了鬆江的高度。

“多謝諸位抬『愛』。徐某有自知之明,做不得這個會首。”徐元佐坐在首座,從容婉拒,他道:“會首還得選個德高望重,能夠服人的長者出任。”這麼一群人到了京師,除了『私』下走門路,官麵上的送往迎來也是不少,徐元佐豈肯將自己陷入那等俗務之中。

尤其是這個會首更像是吉祥物,又沒有事權,拿了實在無用。

徐元佐知道很多人還把會首頭銜當個寶,轉向右手邊陸舉人,道:“陸公德高望重,素能服人,此番也要多多仰仗,還請勉為我等會首。”

陸舉人雖然姓陸,但是跟朱裏林巷的陸樹聲陸家沒有親族關係。他幾次想與林巷陸家聯宗續譜,便也是豪門勢家了,可惜人家看不上他這麼個小舉人,隻是維持著表麵上的鄉梓『情』誼。

有徐元佐推舉,其他人終究知道該如何不動聲『色』地推動,最終還是請陸舉人當了這個會首。

隻是會首坐不得首座,場麵上略嫌尷尬。

陸舉人裝模作樣說了幾句場麵話。這次的會晤便算圓滿成功了。徐元佐趕在散場前又提議大家將會議內容一一記下,免得『日』後扯皮當然,話是不會說得這麼難聽的。

等該有的都有了,會議自然散了。

“唐世兄。前年得蒙廉憲公錯『愛』,隻是俗務纏身,不能聆聽教訓,實乃徐某心中憾事。若蒙不棄,且請移步過船。正好與君把酒漫談。”徐元佐臨走前順路邀請唐明誠。

唐明誠也不扭捏,帶了自己的小奚便隨徐元佐過去了。

沈『玉』君跟在後麵倒像是個跟班,不知道這兩人到底有多麼好的關係。

唐明誠是唐繼祿的長孫,照理說應該和徐元春差不多年紀。然而唐家都是早生早育,徐家卻因為徐階出仕早,耽誤了兩年,所以唐明誠倒比徐元春長了七歲,如今看著已經快三十了。他雖然是個舉人,卻沒有舉人的架子,也已經懶得再往上考了。甘做一個鄉紳。

此等『情』形之下,唐明誠對生意更加上心,所以許多人家隻是派出個管事,他卻親自前往北京。一方麵是要不作聲『色』地接觸一下名聲遠揚的徐元佐,另一方麵也是有心在北京開些店鋪,做做南北生意。

本心如此,豈會拒絕徐元佐的誠邀?何況唐明誠和沈『玉』君都認為徐元佐會在『私』下場合說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話題,否則豈能對得起他那個“散財童子”的名號。

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徐元佐真的隻是請唐明誠喝酒閑聊,就連八股時文都聊了。卻沒談及生意。唐明誠旁敲側擊問了幾句,也被徐元佐“到時候再看”“慢慢來”之類的話敷衍過去。

等唐明誠走了,沈『玉』君忍不住問道:“你把人請來,卻又不說正事。是何道理?”

徐元佐一副懵懂的模樣:“正事就是請他喝酒啊。”

沈『玉』君怒目相視。

徐元佐笑道:“他不是想跟我開公司麼,所以我先看看此人人品格局是否配得上跟我合夥。”

沈『玉』君眼睛一翻,諷刺道:“真是多謝徐相公抬舉我家了。”

徐元佐權當沒有聽出來,大度地揮了揮手:“自家人,不用客氣。”

“你”

“我跟你說過的,隻有同類人能夠站在一個層麵。”徐元佐正『色』道:“江南不缺銀子。以後銀子還會越來越多。關鍵得看合夥人是否有眼光有心『胸』。你想啊,你『胸』懷大誌,要成為富甲天下的豪商巨賈。合作夥伴卻隻想『日』進十文,穿衣吃飯,這能過到一起去麼?”

沈『玉』君默認,這也是她長久沒有找到合適男子入贅的原因。

“唐文鏡此人,開拓之心是有的,不過能力一般般。”徐元佐一席酒筵已經看出了很多東西。他道:“關鍵就是看他是否有毅力,目光長遠了。”

“怎麼說?”沈『玉』君好奇問道。

徐元佐微微皺眉,道:“你這反應雖然正常,但是卻讓我覺得有些遲鈍。”

沈『玉』君正要反怒,徐元佐手掌虛按:“咱們花了大把力氣推動漕糧海運,為的什麼?難道真的隻是為了給朝廷省錢?”

沈『玉』君一愣,『脫』口而出:“當然是為了盈利。”

“對啊這個盈利從哪裏來?”

“工部各地加派所收的運費。還有便是夾帶的『私』貨了吧。”沈『玉』君想了想。

徐元佐重重搖了搖頭,道:“不是我嘲諷你,這就是你目光不夠犀利的緣故了,也就跟那幫商人一個水準。”

沈『玉』君冷笑道:“願聞高見。”

徐元佐要茶水潤了潤喉,道:“運費所得,不過千百金而已,不值一提。”

“好大口氣……”

“你既然知道『私』貨有利可圖,為何不直接走『私』呢?因為有海防衛所和巡海禦史,即便打出徐閣老的旗號,人家也未必買賬。所以才要朝廷給的令旗,總不見得有人敢對漕糧下手,對不?”徐元佐解釋道。

沈『玉』君眼珠微微斜瞟,想了想,道:“對,說穿了就是要拿到漕糧令旗。所以剛才咱們要討論漕額分配。”

徐元佐點頭表示這題算是答對了,循循善『誘』道:“大方向明白了。那麼我且問你:『私』貨是什麼?”

“自然是江南各種特產,絲絹棉布,上好的蘇工刺繡……無非這些吧。”沈『玉』君道。

“這是南貨北賣,可以獲利兩倍。那麼回來呢?”

“回來?”

“回來難道是空船麼?”徐元佐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

沈『玉』君想來想去。道:“我家也不是沒想過做北貨,但是北貨無非就是皮革牲畜……並沒甚麼獲利大的特產。”

徐元佐呵呵一笑,將桌前杯盞攏了兩個到自己麵前,排成一條豎線,道:“能看到漕運運費之利的。是看到了這裏。”他拿筷子輕敲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杯子,發出叮叮響聲。

“能看走『私』南貨之利的,是在這裏。”徐元佐敲了敲次遠的杯子。

“能看到北貨南賣之利的,是在這裏。”徐元佐敲了敲最遠的杯子。

沈『玉』君眉『毛』一挑:“多謝。”

徐元佐笑道:“你可知道我看到哪裏?”

“哪裏?”

徐元佐手指一甩,夾著的筷子嗖地一聲飛了出去,啪地打在窗格上。

“那裏。”

“那裏?”

“然也。”徐元佐站起身:“我不指望誰能跟我看得一樣遠,其實我還慶幸你們沒看到那裏,否則我賺什麼去?關鍵就是誰能把握機會,跟上我的腳步。如果能跟得上,大把的銀子可以賺。如果跟不上,大家也就僅限於喝酒聊天了。”

沈『玉』君看著地上的筷子,又看了看意氣風發的徐元佐,道:“具『體』是什麼?說來聽聽?”

徐元佐微微搖頭:“走完這圈你就知道了。”

沈『玉』君垂了垂眸,心中不自覺中已經信了徐元佐的話,開始尋思還有什麼北貨可以開發。然而閱曆的局限,讓沈『玉』君無論如何都看不到冰天雪地的遼東。

甚至可以說,如果問江南人“建州左衛”在哪裏,十個有八個不知道不是不知道地理位置何在,而是壓根不知道大明還有這麼個地方。

徐元佐不是第一次乘船。卻是第一次遠航。雖然曆史書上說此時的航海都是近海航行,然而近海航行也不等於貼著海岸線走。站在海船的艙樓上,極目遠眺也看不到陸地。即便是同行的海船,也在數百米開外。雖然能夠看到,大小卻如模型。

因為此時南風未起,北風勢盡,風力並不很足。經驗老道的火長估算船隊將要十五天左右才能到達天津衛。徐元佐倒是不急,反正這船上吃用都很不錯,閑暇時看看海。吹吹風,過著難得的恣意生活。

就像是辛苦一段時間的休假。

不過才工作兩年時間,就要休這麼久的假,這讓徐元佐有些心中不安。

船隊沒有帶貨,相應的補給就帶得多了,可是也架不住船上商賈們的耗用。到了東海中所,船隊第一次登陸補給。

這裏個港口不大,用作中轉港不足,但是補給卻是夠了。

徐元佐不太清楚東海中所的位置,就問州縣,結果人說是“海州”。

海州也有些陌生……港口一漁夫道:“咱們這裏是連雲港。”

徐元佐一下子就明白了。

船隊第二次靠岸的時候,梅成功有了經驗,先去問當地人這裏是什麼港口。

當地人一臉茫然:“港口也得有個名字?”

梅成功道:“那是自然,否則怎麼知道人在哪裏呢”

“北門港。”碼頭人說。

徐元佐對這個“北門港”頗為無語。學過漢語的人都能從構詞上看出來,這就是“北門外的港口”的意思啊

“你好歹得問一下衛所州府吧?”徐元佐看得梅成功一陣慌亂。

在海州的時候,你聽到連雲港才能明白。現在倒要知道州府衛所了?

梅成功腹誹歸腹誹,問還是去問了。

“佐哥兒,咱們這是在威海衛了。”回來之後,梅成功報道。

“哦已經到威海衛了啊。”徐元佐腦中畫了一下圖,這是馬上要過渤海海峽了。

說得好像你知道似的。

梅成功不相信徐元佐不知道海州,卻知道威海衛。這兩者對江南人而言都是陌生地方,不過海州明顯近得多,還能碰到海州出來的災民呢。

徐元佐乘著停船休息,走到甲板上,看到個五十來歲的粗壯漢子正在給船員們分派工作,正是這艘船的火長,負責針路領航,乃是僅次於船長的人物。有些船東不出海,也會直接雇他們作船長。

徐元佐等火長暫停下來,上前道:“老範。”

“噯,徐相公您吩咐。”

“下麵打算怎麼走?”

老範愣了愣,心中暗道:這相公莫非是走過海路的?

徐元佐直接道:“是從諸島之間穿過去,還是走海峽過去?”

老範登時明白過來,道:“徐相公,咱們這回船多,熟手卻少,肯定是貼邊從沙門島穿過去。您說的海峽,是書上的名字吧?咱們這裏喚作老鐵山水道。那條水道真是凶險,冬夏兩季要麼有霧,要麼大風大浪,等閑不能走。現在雖然沒有冬夏時候凶險,但也是浪高風急。船上都是貴人,何必犯險呢。”

徐元佐微微點頭,問道:“為何叫做老鐵山水道?”

老範指著西北方水天一『色』,好像真能看見一般:“海那邊就是遼東都司的金州衛和金州中左所……”

“旅順。”徐元佐輕聲道。

“對對,旅順口就在金州衛的尖尖上,更尖尖上有座老鐵山,所以那條水道就叫老鐵山水道了。”老範解釋道。

徐元佐微微點頭:“你倒是清楚得很。”

老範笑道:“小的早年間也走過這邊,家裏世世代代都要背北海水路的針譜。”

“你家祖上跟朱清有淵源?”

老範笑道:“朱清張瑄名氣雖大,但是我們卻不走他們的海路,難走,又慢。『國』朝洪武永樂年間,海運走的都是殷明略開辟的新路。從崇明放洋進黑水洋,然後或是停成山衛,或是停威海衛,過沙門島,走萊州大洋,放北直行,就到天津衛的大直沽了。”

徐元佐笑道:“原來如此。你東家還特意去找朱清遺書,不如直接問你就知道了。”

老範呵呵笑道:“東家哪懂這個?再說,那時候他不是也沒找到我嘛。”

徐元佐知道沈『玉』君必在左近,轉頭一找,果然看到她正扶欄遠眺,假意看海,實則氣得七竅生煙,肯定是聽到兩人的這番對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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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四 海事教育

老範這樣有手藝護身的人,並不介意東家對他的感觀如何。反正能走這條航路的人不多,你不找我未必能找到別人。我不吃你的飯,卻肯定有別家的飯吃。手裏掌握著市場,你無論是有錢也好有權也罷,終究得給三分顏麵。

站在沈『玉』君的立場上來說,這固然令人不快,可她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此刻她看到徐元佐跟老範說得熱絡,沒有尊卑上下,越發想起了徐元佐說的辦學校,成批地培養能讀針譜的水手來。

徐元佐是個喜歡將想法付諸實踐的人。他與老範聊了一會兒,切入正題,道:“老範,這手藝你家代代相傳,照理說應該能存了不少銀錢吧?”

老範道:“錢是能存下,不過這手藝都是傳長不傳幼的。等長房的賺夠銀子,洗腳上岸,才會往下傳給其兄弟。我就是從大伯手裏學來的。我那堂哥是個聰明種子,如今一門心思進學,不走海了,這才傳給我。”

徐元佐哦了一聲,又問道:“那你們家這曆代傳下來,總共積攢了多大的家業?”

老範嘴角一咧:“這怎麼算得過來?”

“怎麼算不過來?都是一族的人家。”徐元佐道。

老範耐心道:“相公,你有所不知了。有時候上岸了,未必能存下家業。比如我那堂兄,已經四十的人了,若是一輩子不進學,家業不得敗了?還有出了五服的族親,誰還認誰呢?所以這也不好算。”

徐元佐長長哦了一聲,道:“那不對啊……”

“怎麼不對?”老範手掌一船人的生死,職業病就是“言出法隨”,他說啥都不容下麵船工水手質疑。否則『日』後遇到險『情』誰說了算?

“這買賣不對。”徐元佐帶著一臉疑惑:“你家祖輩把這吃飯的手藝看得這麼緊,無非就是想讓子子孫孫都過上好『日』子,但是就你本人來看。好像也一般得很吶。”徐元佐上下打量著老範的衣著和身形,忍不住地搖頭:“老範,你老實說,你存了有三千兩銀子沒有?”

“嚇!三千兩!”老範急得蹦起一尺來高:“我要是有三千兩,自己就買艘大船辦貨出海了!還給人做工?”

“三千兩都沒有!”徐元佐更加誇張地叫了起來:“三、千、兩、都、沒、有?”

“老子見都沒見過三千兩!”老範被徐元佐逼得連粗話都帶了出來。叫道:“老子是正經人。世世代代沒有進過公門的!更沒做過傷天害理的齷齪事!怎麼會有那麼許多銀子!”

——你這是說我們都做了傷天害理的齷齪事麼!

沈『玉』君在那邊聽了臉上火燒,怒氣上揚。

徐元佐卻毫無感觸,叫道:“我真是服了,服了。好罷,閑話不多說了,我隻祝你老範早『日』攢夠三千兩。”

老範麵孔都扭曲起來了,道:“你這是相公說的話。不知人事艱苦。人生三大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我們走海的風裏來浪裏去。把命都要搭上,一輩子下來能有個二三百兩銀子,買百來畝地,雇個長工,一家人打理打理,就已經算是過上大好的『日』子了!”

“你是火長,有著針譜,還隻是如此?”徐元佐隻是不信。

“自然如此!若是那幫子人。幹三輩子都翻不得身吶!”老範指著往來的船工水手。

那些船工水手聽了,也不反駁。就是兩個嘴閑不住的要諷刺老範,叫老範又罵了回去。

徐元佐大大搖頭道:“別幹了,老範,這買賣劃不著。”

“不幹吃什麼?”

“你找一幫小子學著看針譜認針路,等這些小子能領船出海了,我按人頭給你銀子。一人就十兩。”徐元佐道。

“十兩就買我家的手藝?”老範嗤笑道:“相公的銀子還真是銀子。”

徐元佐不為所動:“十個人一百兩,一百人就是一千兩。我起碼要五百人,那就是五千兩。你航一輩子船能賺到五千兩麼?”

“我一輩子也教不出十個徒弟。”老範冷聲道:“相公,您是文曲星下凡,可我們手藝人也不見得就是傻子呀。”

徐元佐揚聲笑道:“那是你不會教。你若是照我說的教,三年教出一百個都很尋常。”

老範嘴角一抽:“當年我學這手藝,跟著大伯跑了十年的海……”

徐元佐道:“你若是不信,也可以換個法子:我給你三千兩,你給我帶徒弟。”

老範眼皮子不住地跳,話都說不清了:“不、不是……這怎麼說著說著就成了我要賣手藝了呢?這是我們祖傳下來的……”

“你兒子讀書的事我也包了。”徐元佐昂著『胸』膛。

“這、這、這……這可對不住祖宗啊!”老範急道。

“我再送你三畝祭田,你猜你祖宗怎麼說?”徐元佐道。

老範噎了一下,小心翼翼伸出三隻手指:“三千兩?”

“然也。”徐元佐爽快道:“不過有言在先。三畝祭田等我回到華亭就跟你去衙門做成紅契,簽押銀什麼的都我出。三千兩我每年給你三百兩,你給我教滿十年。這十年中,你若是反悔,或是藏手不教,帶出來的徒弟不能給我幹活,那後麵的銀子你就拿不到了。”

老範想了想,道:“我怎麼知道照你說的教,肯定能教出來?又若是徒弟太笨呢?”

“徒弟你去挑,我不管。頭三年你照我說的教,若是我的要求都達到了,人卻不能用,那算我的,後麵的你說怎麼教就怎麼教。我一文錢都不少你的。”徐元佐道。

老範又遲疑了一陣,道:“相公能白紙黑字寫下來否?”

“你跟我來,咱們邊寫邊說,斷然不會糊弄你的。”徐元佐道。

老範道:“我信得過相公。您是做大買賣的人,斷然不會跟我玩什麼手段。”

徐元佐笑了:“你倒是聰明。實話說,我要玩手段也是為了掙大錢,跟你在這兒為了三千兩玩手段。本錢都回不來吶!”

老範聽出這是徐元佐的玩笑,跟著樂呵。

沈『玉』君眼看著徐元佐帶著老範進了船艙,心中頗為訝異:這就騙到一個了?當初我找人去教,怎麼沒人肯教呢!哦,是了。我也沒有出三千兩這麼大數目……一年三百兩。這是學開船還是學點石成金啊!也不知道是誰騙誰!我得去看看,這沒長心眼的表弟別又敗家……

她剛走出兩步,心中又是一顫:他若是沒長心眼,這全天下也就沒幾個有心眼了。

——不過還是得去看看!

沈『玉』君總覺得徐元佐這個表弟太不叫人省心,從來不把銀子當回事似的。徐家雖然家大業大,可為何能順著他胡鬧呢?徐家老爺都跟銀子又仇麼?

帶著重重思索,沈『玉』君追上了徐元佐。親眼看到小徐和老範兩人坐在桌邊。如同朋友一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具『體』細節。一旁替徐元佐執筆的梅成功隻是聽著,對這種『情』形已經木然了。

“三千兩實在太多了!”沈『玉』君上前大聲吼道。

老範心中一顫:來了個頭腦清楚的……我就說天上怎麼會掉銀子下來。

“我自己辦學,跟你無關。”徐元佐淡定地擋了回去。

沈『玉』君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這才發現自己果然無法當徐元佐的家。她強道:“你是我表弟,當然有關!”

徐元佐呵呵一聲:“在商言商,若是家事回家再說。”

沈『玉』君被氣得直想扯頭發:“你銀子是大風刮來的啊!”

徐元佐還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差不多。”

黑吃黑嘛,跟的確大風刮來的差不多。

老範戰戰兢兢看了看怒氣衝衝的沈『玉』君,又看了看徐元佐。輕聲道:“相公要不再跟家裏合計合計?”

“我的銀子我做主。”徐元佐一把扯過墨跡未幹的契書:“你找人看看,沒問題就簽字畫押。”

老範連忙道:“我識字的。識字的。”說罷竟是看也不看,直接簽了花押,按了手印。

梅成功被沈『玉』君的氣勢所迫,不敢抬頭,飛快地抄寫第二份。

徐元佐也在這一式兩份的契書上簽了名,蓋了指印。他一直很好奇,沒聽說過古人對指紋有專門研究和統計,但是他們怎麼知道人和人的指紋都不一樣呢。

沈『玉』君見木已成舟,隻能恨恨離去。

徐元佐對老範道:“你看,這事果然惹人非議。咱們現在就把這教學大綱定下來。”

“什麼教學大綱……”老範一臉茫然。

“凡事綱舉目張,總要有個綱領。”徐元佐道:“來,你先說說,從一個啥都不懂甚至沒見過船,沒下過水的傻小子,到成為火長,乃至船長,要學點什麼。”

老範微微仰起頭:“唔,這要學的可就多啦!”

按照老傳統,師父教徒弟並不是理論先行。譬如老範,十三歲那年上船,先是跟他大伯身後服侍,端茶倒水送飯。等船上呆熟了,大概三五個月,就可以去夥房裏幫忙了。因為年紀小,其他活他也幹不了。

等再大一些,就可以跟著水手理纜繩,刷甲板。一直到十七八歲,力氣上來了,才能學『操』帆,學牽纜,學掌舵。若是一般水手,基本也就止步於此。老範因為血緣關係,是內定的針譜繼承人,中間還要自己學會識字、畫圖、跑板算船節航速。

等到了二十五六歲,船上已經混得熟透了,站在大伯身邊學著觀星,背熟針譜上的口訣,並用這些口訣算出應該采取的措施。他所謂跟著大伯跑海十年學得本領,是從二十歲五六歲開始算,直到三十五六,方才『獨』自管一船的航路,當了火長。又過了兩年,他自己拉起了一支班底,方才算有了當船長的本錢。

嚴格算來,少不到二十年打磨。

如今他已經年過不惑,常年的風浪生涯落下了一身的病,看起來五十歲都不止。作為一個航海“世家”子弟,他也知道一般水手到了四十歲這個年紀,基本就上不得船了。即便作為火長可以多跑幾年,終究還是希望能夠早點上岸享福,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年。

徐元佐在老範自傳式的敘述中,將他所從事航海業的曆程一一提煉出來。

海船發展到明代,效率要比宋朝時提高了兩到三成。這種效率的提高,自然也會帶來船員專業『性』的提高。越是簡陋的航海技術,其水手通用『性』就越高,反之則通用『性』就越低。現在已經不可能隨便拉個廚子就能去管帆了。

西方航海士往往專『精』一門,所以早前的民主實踐誕生在海盜船上。因為即便是首領,也不能無視下麵專業分管的小嘍囉——拿他喂了鯊魚可就沒人能那份活了。當然,那些劃槳的奴工並不在此列。

大明對於人才的要求卻比較高,要想成為船長,必須一步步經曆所有的崗位。這樣出來的船長專業技能過『硬』,可是培養周期也長。

按照徐元佐的想法,船長是在實踐中『脫』穎而出的。在船長以下,從火長到帆手,都可以進行專業培訓。也就是說讓學習航海術看針譜的火長,去學習『操』帆,完全屬於浪費時間。即便『日』後這火長成為了船長,也隻需要知道帆手該幹什麼,出了問題找誰就夠了。

這會導致船長的權威削弱,但是能大大加快人才培養速度。

老範對於這種想法嗤之以鼻,覺得這樣培養出來的半成品根本沒法應對所有的海上『情』況。徐元佐當然知道像老範這樣在每個崗位都幹過,並且有深入『體』驗的人要強於那些批量產品,但是商人不是藝術家,追求最高的『性』價比才是商人的本質。

“分工合作,這就是我的教法,聽我的。”徐元佐一錘定音。

老範雖然還是不服,卻不敢正麵頂撞金主,故意推托道:“那我隻教牽星、羅盤,和針譜。”

“你負責教火長。”徐元佐強調道。

——年輕人好凶的氣勢……

老範點了點頭。

“其他位置的教習也得你負責找。咱們黑紙白字說清楚的,你得給我帶出船長。”徐元佐當然不是冤大頭,既然三千兩買的是全麵型人才,即便拆開了,其他崗位一樣不能少。

老範正要爭執,正好見羅振權進來。他一看羅振權走路的姿勢,就知此人乃是積年老海賊,頓時將一肚子牢『騷』憋了回去,隻是萎萎地說道:“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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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7:06 |只看該作者
三二五 進京

“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徐元佐對這態度十分不滿,一回頭也看到了羅振權,便問道:“有事?”

羅振權兩步上來,拉開凳子在徐元佐麵前坐了,卻流露出一副討好的神『情』:“佐哥兒,聽說你要招人帶學徒?”

徐元佐點了點頭。

“你看我成不?我雖然不懂針路,但是『操』帆掌舵都沒問題。”羅振權興奮道:“我還會開炮放銃跳幫砍人。”

徐元佐拍了老範的肩膀:“這人給你打下手。”

羅振權一愣:哥原本是給你打下手的,現在變成了給你手下打下手,這豈不是遭貶了!

徐元佐看著羅振權,很認真道:“你覺得是教水手砍人簡單,還是教海賊開船簡單。”

海船上不可能備兩套班子,一套負責開船,一套負責搶劫或者反搶劫。這裏麵就有個哲學問題,到底這些人是會開船的海盜,還是會打劫的水手。羅振權想了想,最後還是承認道:“教水手砍人略簡單一些,不過炮手和銃手得專門練。”

徐元佐點了點頭:“所以你還是得配合著老範來。”

羅振權有些失落,但是想到還能有機會出海,而且還是合法地出海,終究讓他點頭應承下來。

老範是靠手藝吃飯的,雖然身在賊窩,還真的輪不著他去做賊。萬一他被砍死了,船上損失就大了。換言之,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決策層,不用上一線親自『操』刀。因此他比羅振權少一份血勇,在氣勢上弱了不少。

“這事就『交』給你們了,要銀子報上來。就叫海事學堂,建在上海。不過我希望也招些北方水手,尤其是山東人,咱們主要以北方航路為主。”徐元佐道。

“相公,要不要招些朝鮮人?”老範問道。

“朝鮮人?他們有什麼用?”徐元佐反問。

老範倒是有些意外:“相公要走北麵的航路,莫非不跟朝鮮人做生意麼?”

“朝鮮這邊我倒是沒有研究。一般海商跟他們做什麼生意?”徐元佐問道。

跟朝鮮做生意很安全。按照朝鮮人的說法,明朝跟他們是父子關係,所以讓“兒子”占點便宜做爹的大明也樂意誰跟大明做生意,都屬於占大明便宜。

從法統而言。朝鮮是個很特別的藩屬。太祖朱元璋為他們欽定『國』名之後,任命李成桂“權知朝鮮『國』事”。其後成祖才封朝鮮『國』王為郡王,享受親王待遇。

朝鮮『國』內使用的法律,就是大明的法律;曆法就是大明的曆法;文字就是大明的文字即便朝鮮世宗發明了朝鮮拚音,中文仍舊是唯一的官方文字。更重要的是。朝鮮『國』王非但要接受大明皇帝冊封才能合法,而且平一旦發生變亂,還要接受明朝官員的管製所以登萊巡撫的官職全稱裏會出現“節製朝鮮”的差遣。

在江南浙江一帶,也經常會有傳聞說某地某人海上遇到災險,漂流到了朝鮮,頗受禮遇而歸。總『體』而言,這應該是朝鮮與華夏關係最好的時代。

“我們這邊賣給朝鮮人棉布、絲綢、瓷器、生『藥』、銅錢和書籍。”老範道:“尤其是書籍,朝鮮人隻要是書就買。”

徐元佐摸了摸下巴:“這些都是大明主要的外貿商品,賣給朝鮮和南洋也沒區別。他們支付能力如何?唔,就是他們給銀子爽快不?”徐元佐換了個說法。好叫老範不至於疑惑。

老範道:“這我卻是不知,不過走朝鮮的南商不少,想來應該是能賺錢的。”

“朝鮮的馬和『女』人都是很賺錢的。”羅振權一旁道。

“唔……馬我能理解,『女』人?我們還從朝鮮買『女』人?”徐元佐大為驚訝。

羅振權理所當然道:“蒙元的時候就有說教,說怎麼才算是富貴人家?要有南曲黑廝高麗婢子,若是三者缺一,就算不得富貴。我朝好像已經不見黑廝了,但是勳戚人家用高麗婢子還很多。”

老範弱弱地一旁補了一句:“天順年間,有聖旨不許掠朝鮮『女』子為奴。海防道是要抓的。”

羅振權在一旁呵呵發笑,顯然不當一回事。

徐元佐想了想。道:“這個不急,順手買賣能做則做,不能做也不強求,我開北方航路本就沒想過跟朝鮮人做生意。”

“那相公是……”老範還想再問。

徐元佐卻不肯說下去了。岔開話題問生源和水手能否在上海招足。老範倒是提了個討巧的主意,建議徐元佐去海州和太倉招人。這兩『處』的百姓多有海戶遺留,對出海毫不陌生。而且淮安徐州一帶的江南水兵不正鬧兵變麼?這些人在大明都已經鋌而走險了,更不會怕出洋做案。

徐元佐有些遲疑,因為康彭祖是不肯用這些亂兵的。

“既然能作亂一次,難保以後不作亂。”徐元佐搖頭道:“戚爺爺當年也說。選兵一定要選忠厚老實的良家子才行。”

老範撓了撓頭,在想怎麼說,羅振權卻道:“朝廷選兵當然是選良家子,聽話嘛。咱們又不是朝廷,關鍵時候還要發發橫財,你盡選良家子誰肯給你那這種活?再說了,那些亂兵無非是為了餉銀,咱們從來不克扣下人,還怕他們鬧事?”

“我正經海商,給你說的跟海賊一樣……”徐元佐啐道:“你真是賊心不死!”

羅振權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不過那些水兵可能基礎要好些吧。”徐元佐試探『性』地問老範。

老範不能否認。那些水兵多是浙江人,家裏大人或是自己都可能出海打過汪直、徐海,即便沒有趕上那個年代的小年輕,耳濡目染也比尋常農夫要強許多。

“那就試著招一些,打散了安排。”徐元佐道。

羅振權哼哼兩聲,分明是在說:我說得沒錯吧!

商議定了之後,老範也就急著出去監工了。這艘船是老範的班底,大部分人都是親戚故舊,必然會在學堂裏受到重用。徐元佐怕羅振權過去了真被孤立,還特意讓他自己去找些個教習,能助他一臂之力。

商議妥當。船也該開了。

從威海衛出海,過沙門島,就進入了渤海海域。

徐元佐前世也來過渤海,並沒有什麼感觸。此番坐在木質帆船上,才真正意識到環境對科技發展方向的影響力。

同樣家門口都有海,華夏輕鬆點出了水密隔艙,而歐洲那邊卻死活想不出來。

為何?

渤海作為內海,竟然是海上無風三尺浪。若是有風,動輒就是大風大浪,航船當然首重抗沉『性』能。地中海那邊卻是真正的風平浪靜,波瀾不驚,歐洲人吃飽了撐死才會去考慮抗沉『性』的問題。

即便是自詡在任何環境下都挺過去的徐元佐,這回都有了嚴重的暈船反應。

老範本想照顧徐元佐,讓船更貼近海岸線航行,卻被徐元佐謝絕了。渤海近海多暗沙淺礁,萬一擱淺了反倒更加麻煩。

徐元佐如此,其他人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甚至還有種沉船的恐慌漸漸彌漫開來。這著實讓沈『玉』君神氣了好幾天,直到船隊靠岸,受不了的人紛紛轉道陸路,她才遺憾地另尋鄙視對象。

徐元佐吐得身『體』發虛,臉上慘白毫無血『色』,心裏卻沒有失去商人的血『性』。他趴在『床』上,叫來同樣飄然『欲』死的梅成功,細細吩咐道:“那些人下船之後,空出來的倉位,一定……要賣掉啊……”

梅成功渾渾噩噩地點了點頭。勉強出去吩咐了。

沈『玉』君很快找了過來,沒好氣道:“你都丟了半條命了,還在乎空倉滿倉?”

“要是、讓船、空著……我剩下的半條命、也沒了……”徐元佐努力撐了起來。

沈『玉』君哭笑不得,給他塞了兩片薄荷:“放嘴裏嚼著。”

徐元佐依言做了。也不知道是薄荷真的治暈船,還是心理作用,竟然覺得舒服多了。他坐起身:“暈船能徹底治好麼?”

“習慣就好了。”沈『玉』君拉了凳子坐徐元佐對麵,道:“我小時候剛上船的時候也暈得厲害,後來再大的風浪都無所謂了。”

徐元佐靠在艙壁上,虛弱但是堅強道:“好。那我就熬著。這薄荷還真有用……你怎麼不早點拿出來。”

沈『玉』君冷哼一聲,起身就走,丟下三個字:“我樂意。”

“……”

徐元佐並沒有遭太久的罪。不數『日』,船隊抵達大直沽,前後正好十五天,也不知道老範是真的經驗老道,還是讓他蒙著了。

徐元佐還在為沈『玉』君沒有充分利用船艙空間而遺憾,不過如果船隊停下來上貨,肯定是要耽擱一兩天時間的。從時間就是金錢這個角度來說,也不能說沈『玉』君做得不對。

天津誕生的時間挺早,然而迅速成為畿輔門戶、河海要衝衛是成祖永樂二年設立衛所之後的事。當時成祖為了紀念自己在此渡河靖難,才給了“天津”這個名號,意味著天子渡津於此。最早的天津衛在小直沽一代,後來又增設天津左、右衛,形成了大都市的規模。

當然,這主要是得益於明初漕糧海運政策。

南方的漕糧和『私』貨通過海船運到了天津,然後再轉運北京、河北、山東、遼東。

大明律規定地方官在任所不能購置產業,包括地產和商鋪,卻沒有禁止京官家眷在京師購地開商鋪。徐家在北京有五家商鋪,經營南貨。徐元佐這回搭乘海船過來,屬於最快的『交』通方式,所以他們此刻還不知道徐元佐已經到了天津。

徐元佐在船上的時候暈船,下了船竟然又開始暈陸,好像整個大地都在起伏旋轉。這也使得他根本沒有機會好好感受一下大明天津衛的風『情』,像個破麻袋一樣被塞進了馬車,往北京疾馳而去。

從天津到北京,還有一天路程。

沈『玉』君來過北京,卻也不熟。眾人緊趕慢趕到了城下,城門已經關了。徐元佐像是打牌一樣,取出兩張名錄,搜索上麵的官名和住址,總算挑了一家在城外置業的人家前去借宿,順便也完成了一個拜訪任務。

……

春天的北京,正是刮沙時節。

這正如雪上加霜,好幾個隨行少年就此病倒,頗有些奄奄一息的模樣。

幸好徐元佐平『日』注重鍛煉,身『體』底子要強得多,第二天就能起『床』走路了。他又催著飽受折磨的梅成功進城,拿了印信與徐家店鋪掌櫃聯絡,總算及時將人轉移到了城裏,又請了大夫開方抓『藥』,這才算真正安定下來。

沈『玉』君不想住在徐家,便在外麵典了一棟上下兩層的大房,不過十數兩銀子,正好合她和幾個侍『女』健婦居住。至於負責保衛的沙兵壯漢,則在左近租了人家屋舍,也算是安營紮寨了。

徐元佐進京的消息很快就通過不同的渠道傳了出去,當天就有人前來看他。

此人卻是個道士。

“李騰李同風?他怎麼知道我來北京了?”徐元佐大為詫異:莫非這個道士真的有卜算之能?

“速速請他進來。”徐元佐吩咐道。

棋妙連忙出去請了李騰進來,一邊忍不住打量這位道人頭上不同尋常的冠巾。

徐元佐自己換了衣裳,半躺在客廳裏羅漢榻上,也沒有刻意虛套。

李騰進來見徐元佐作樣起身,連忙道:“你坐你的,我聽說你害了暈船病,別拘禮那些俗套了。”

徐元佐頗覺得這道人好說話,笑道:“跟你、不用講俗禮。同風兄,你怎知我到了北京?”

“徐閣老的人到了京師,還想瞞得住?”李騰笑道:“恐怕六部九卿都已經知道了吧。”

“我隻是來查賬的。”徐元佐笑了笑,見李騰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隻好又道:“順便拜會幾位老先生,想撈些實惠。”

“你想得什麼實惠?”李騰問道。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同風兄能幫我得什麼實惠?”

李騰哈哈大笑:“我隻是在道錄司當個閑差,混居北京,能幫你得什麼實惠?唔,你若是打算出家修道,我倒是可以給你介紹幾位師父。”

“多謝多謝。”徐元佐擺了擺手:“不過我卻是來拿海運漕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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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六 配方

徐元佐絕非事無不對人言的誠實君子。他之所以告訴李騰自己此行的目的,隻是因為李騰的身份。

李騰這個道士可是首輔李春芳的徒弟。在這個師徒如父子的時代,直接視作李春芳的兒子都不過分。何況兩人都姓李,誰知道是不是本族子侄。在李春芳回鄉之後,李騰仍舊留在京師,而且耳聰目明,並沒有絲毫韜光養晦的意思,這就很值得玩味了。

“海運漕額,這事豈不是該由戶部和工部管麼?”李騰道:“這個實惠我可幫不上了。”

“那你來找我所為何事?”徐元佐問道。

“朋友敘舊呀。”李騰說得理直氣壯。

“你看我蠢麼?”徐元佐是壓根不信。

李騰哈哈笑了一陣,道:“其實我聽說你來了,一則是想見見故舊。二則嘛,也是來找你化緣。”

徐元佐偏了偏頭,朝門外喊道:“棋妙,拿二十兩銀子來。”

李騰笑罵道:“我有恁地賤!”

“棋妙!不要拿了!”徐元佐立刻喊了一聲。

李騰無奈:“好了好了,我直說吧。我真是來化緣的,不過二十兩恐怕不夠,我要兩千兩。”

徐元佐愣愣道:“三萬兩可就能買個首輔了。”

李騰剛剛繃起的麵孔,立刻又叫徐元佐說得忍俊不禁,罵道:“跟你簡直沒法說正事!不過你編排起高新鄭,還真是信手拈來吶。”

“謬讚謬讚。”

——誰在讚你!

李騰啐道:“太無恥!”

徐元佐正『色』道:“兩千兩真不是小數目。你就做些化學實驗,要那麼多銀子幹嘛……”

“化學?”李騰道:“我是想建座廟。”

徐元佐哦了一聲:“那我更不舍得了,我又不信三清四禦,給了你銀子他們也不認我的好。你這緣沒化對地方,該去找那些信眾才對啊。”

李騰道:“我若是空手化緣,那當然去找別家金主就是了。你給我兩千兩,我拿好東西跟你換。”

徐元佐道:“先不說你為何不問李閣老要。咱們就說說這好東西,你確定能值兩千兩?”

“對旁人可能不值,對你卻肯定很值。”李騰道:“就如防治『龜』手之『藥』。在下民,不過是冬天防治手裂,作價三五錢;在軍『國』,則可以強壯水師。非萬金可易。”

徐元佐微微點頭,道:“道理的確如此。我看你是個真有修行的,且信你一回,說來聽聽。”

李騰卻不急著說了,故意打岔道:“你怎麼知道我是有實修真行的?”

“因為你叫我覺得舒服。哪怕明知你有所圖謀,卻不覺得『陰』邪詭異。”徐元佐如實道:“我想修道人的實證,大概就在這兒上。”

李騰沒想到徐元佐能有這般見識,意外道:“看來我還是小看天下英雄了,你雖不曾修行,智慧卻是不遜修士。”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徐元佐雲淡風輕道。

“受教。”李騰正『色』行禮,旋即道:“我手中頗有些古法丹方,或是搜於典藏,或是訪問名山,便想以這些丹方作價給你。”徐元佐靜靜聽著。李騰繼續道:“我聽聞你在唐行用水泥鋪路。可想要個更便宜更便捷的方子?”

“你都知道水泥了?”徐元佐被消息傳播之速震驚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李騰笑道:“唐行徐氏子奢遮浪費的故事,恐怕能夠寫進書裏了。”

徐元佐笑了笑:“是有人說我在拿銀子鋪路,不過也不至於傳得這麼遠吧。”

李騰道:“這要看是哪個圈子了。對普通人而言,這不過是個炫富的小談資。對於道門之中許多人而言,卻是一樁大事。”

“關你們道士何事?”徐元佐不解。

李騰笑了笑:“你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們南人所謂的水泥,在丹鼎門中叫做固濟泥,是丹士用來封爐隔氣的。最有名的六一泥就是『國』初修建南京城,用來砌牆黏磚。俗人無知,以為南京城牆堅固是因為用糯米汁黏的。呵呵,隻有做活的工匠才知道其中乾坤,問道士討了配方去,代代吃用至今。”

徐元佐知道李騰所言不假。道:“即便如此,我也已經有了此泥。”

“那些工匠是不會肯把配方給你的吧。”李騰篤定道。

“我隻要買成品就行了,未必一定要配方。”徐元佐無所謂道。

李騰道:“然而你這個成品也是有限得很。你聽說過三豐祖師在雲南建丹場,一夜之間點泥成石的故事吧?”

“略有耳聞。”

傳說中,道士張三豐在雲南點化被流放的沈萬三,修建煉丹的場所。一夜之間將上千畝泥地變成了石頭地。這其中細節當然不足為信,但是故事總有母本。考慮到張三豐道士的身份,知道六一泥,並且小露一手,讓沒見識的西南蠻驚歎傳唱,倒也不算天方夜譚。

“不說別的固濟泥,光是六一泥的配方我就知道二十個。配方不同,物『性』也不一樣。你所買到的水泥肯定是用於城牆包磚的,價格昂貴,工序複雜,而效果卻未必好。”李騰道:“六一泥本來是道士用來封閉丹鼎的,一次所用不過幾十斤,所以略貴些無妨。城牆包磚是千古大事,往往要集一府一地之力去做,當然也可以不顧成本。你想要用來鋪路,除非你家也有個聚寶盆,否則終究難以推行。”

“所以,你能給我一個物美價廉的配方?”徐元佐確認道。

李騰神秘一笑:“六一泥的配方裏,多的有十種『藥』,少的隻要兩種。我與恩師潛心試製,如今雖然沒找到三豐祖師‘一夜成石’的配方,但是也略有小得。尤其所用之『藥』隻需五種,唾手可得,價格低廉。所耗最多的隻是人工,不過江南本就人多,想來無妨。”

徐元佐聽了微微沉思,道:“這東西在我手中。的確可以作為軍『國』大殺器用。不過僅此來換兩千兩,我覺得還不夠。”

李騰笑眯眯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認真道:“不是我故意殺價。其實我也知道這六一泥的大致配方。除了要碾磨至細之外,其他分量配比,燒煉時間、溫度。我的確不知道。不過我完全可以找人試出來。保持其他『藥』量不便,單一增減『藥』量,找到主『藥』——唔,不用找,孫真人說過:最主要的就是礬石和赤石脂。我若是自己找人試。最終未必需要兩千兩。”

“你拿到就能用了。”李騰不否認徐元佐的說法,他就是這麼試出來的。

“我不急。”徐元佐也不否認李騰說的優勢,但他怎麼可能被這種話術所羈絆。

李騰無奈道:“我終究是個道士,不似你這個『奸』商,跟你討價還價真是班門弄斧了。”他道:“你既然要走海運,那麼想必要用火炮。我這兒還有炮『藥』配方,比神機營、火『藥』局的火『藥』威力大得多。”

“就用市麵上的火『藥』,一年能費幾何?況且我經商之人才用多少炮『藥』?你該賣給薊督才對。”徐元佐不置可否,一方麵是想殺價,另外也有探探李騰老底的意思。

李騰無奈道:“戚都督倒是想要。但他不能自造,隻能『交』給火『藥』局。我不願這配方流出去,索『性』罷了。”

徐元佐哦了一聲,不說話了。

李騰道:“你還想要什麼?不妨直說。”

徐元佐道:“朋友有通財之義,別把徐某看得那般市儈。”

李騰似笑非笑哼了一聲。

“我聽你說了這些,覺得挺有意思的。”徐元佐道:“尤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誤人甚深。你為何不將這些東西普傳出去?”

李騰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方才道:“還是怕所傳非人。諸如六一泥這等雜用,傳出去倒也無妨。若不是祖師爺大方,現在釀酒的怎麼會‘追魂’‘奪魂’之法呢。但要是像炮『藥』這種殺器傳了出去。未必是生民之福。”他頓了頓又道:“我四『處』籌銀子,就是想在偏遠之『處』建個廟,收些弟子,考察秉『性』。好生將祖師們傳下來的丹方整理一番。”

“難怪沒人給你捐銀子。”徐元佐笑道。

李騰道:“京中貴戚也是嫌廟子建得太偏遠,無助於功德。殊不知,就算把廟建到大明門外,也沒甚麼功德。”

徐元佐哈哈笑道:“你這是吃祖師爺飯,砸祖師爺的碗!”

“事實如此。財帛供養重在供養兩字,豈是『交』易功德的買賣?”李騰撇了撇嘴:“所以這事著實頭疼。隻有求到敬璉這兒了。”

徐元佐說了會話,『精』神也好起來了,道:“我挺喜歡煉丹這手藝的。把一樣東西變成另一樣東西,玄乎其玄,卻又切切實實。”李騰點頭表示同意,頗有知音之感。

徐元佐繼續道:“同風剛才說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我有一事要請教同風。若是同風兄能夠指教,那這兩個配方我就出兩千兩買了。若是兄台不能教得我心悅誠服,那咱們再商議。”

李騰道:“我必當知無不言。”

徐元佐道:“是這樣的:我們那邊新房子裏麵要塗一層白,然後緊閉門窗,屋裏生盆火。詭異之『處』就在於,牆上塗的白原本粉渣渣的,烤了之後反倒更加『潮』濕,而過了一夜之後,濕氣盡退,牆麵變得跟石頭一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騰聽了題目,有點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如果隻說物『性』不同,乃物物生化之理,非但怕徐元佐聽不懂,估計徐元佐也不肯心悅誠服——因為所有丹『藥』變化,都是這麼個道理。而且這些話說給徒弟聽還可以,真正自己懂得多了,反倒覺得還蒙著一層紙。

徐元佐雖然是理科渣,但是初中化學裏:氫氧化鈣與二氧化碳反應生成碳酸鈣和水——還是記得的。這個時代所謂的白,其實就是氫氧化鈣,還有個俗稱叫做熟石灰,與真正的碳酸鈣白混稱——主要是因為沒有化學課的緣故。

當然,隆慶年間的地球上,東方人忙著煉丹,西方人忙著煉金,沒人知道未來會有個叫“化學”的小東西孵化出來。

“還有一個問題。”徐元佐等了一會兒沒有答案,又問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到這裏還算清楚,道是本源意誌,生出最初的物質‘一’,然而演化成『陰』『陽』、黑白、正負……也就是二。『陰』『陽』相生,正負相搏,以此有了‘三’。三生萬物,這個是怎麼來的?萬物具『體』又是什麼?”

李騰如同泥塑一樣坐著,良久才道:“這也是道人們想探尋之事。”

徐元佐道:“你若是想將萬物一一分別,定名,總結其相互間的反應,探尋根源。我倒是願意資助。”

李騰訝然:“這事曆來也不乏人在做,的確是大有可為之事。然而,你能從中如何獲利呢?”

要是能獲利,早就有人往裏砸錢了。自古以來豪商巨賈可不是徐元佐一個人,也不是隻有後世的資本家能意識到技術的重要『性』。

徐元佐想了想道:“要說直接獲利,恐怕還真的沒辦法。不過這事是華夏之所以為華夏的根本,其中衍生之物恐怕非但有暴利,還能引發天變呢。譬如說,火『藥』。”

沒有化學就沒有大煉鋼鐵,就沒有高能炸『藥』,就沒有提高糧食產量的農『藥』。

農『藥』可以提高糧產量,使糧食不再成為商業脖頸上的鎖鏈。讓更多的勞動力湧入生產和銷售領域,刺『激』經濟發展。

鋼鐵和炸『藥』則是商人們行走世界的通行證。當遇到緊閉的大門,就得靠這兩樣東西敲門。它們同時又是能帶來高利潤的商品,而且市場很好培養——隻需要挑撥兩個集團的關係,讓他們打架就行了。

這些都得感謝化學。

徐元佐猶記得化學課上老師講過原子、電子之類的東西,現在肯定是沒有辦法進行觀測的。不過先樹立假說,確定物質的名稱,積累總結化學反應,對於科學和技術的推動也不容小覷。若是能夠通過窮舉法進行最優配方的研究,商業價值同樣很高。

“同風兄,你我相『交』莫逆,鹹感於心,我可以給你更多的銀子,海量的銀子。不過你鑽研出來的各種器皿、奇物、配方,都得歸我。”徐元佐道。

李騰皺了皺眉:“歸你?”

“青史仍舊你留名,但是不經我手不能賣給旁人。”徐元佐解釋道。

李騰想了想別人也未必能出得起這筆錢,何況先期投入的銀錢數量極大,卻又沒有收益,誰肯來投錢?世人都指望別人挖井自己喝水,徐元佐卻肯挖井找水,相比之下實在算得上是仗義了。

“好。”李騰點頭應諾。

文中六一泥的具『體』技術參數,以及是否能夠比擬後世矽酸鹽水泥的問題,請參見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黃』琳的《中『國』古代六一泥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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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7:30 |只看該作者
三二七 徐元佐初見張江陵

市麵上常見的假道士,弄個壇壇罐罐就可以“煉製”金丹了。 然而真正的外丹燒煉,起立壇到鼎爐,完全就是一間實驗室徐元佐甚至認出了許多高中時用過的化學實驗器皿,隻是如今用的是陶瓷器,而後世用的是玻璃器。

李騰想選個僻靜點的地方蓋廟,但是偏僻的地方勢必『交』通不便。直接影響『日』常生活和大量『藥』材、工具的運輸。光是各種不同用法的鼎爐就有近一百種,又不是隨便找個窯就能燒。有些曲頸還特別容易燒壞,一窯不行就得砸了重燒。這些才是李騰化緣的大頭,至於廟宇建築,反倒要求不高。

徐元佐既不懂此時的丹爐鼎釜,也不懂後世的實驗器皿。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實驗室得光潔明亮通風好。像李騰這種喜歡玩火『藥』的,還得安全牢固遠離居民區。這裏他不得不吐槽一下大明皇室,竟然將火『藥』局放在紫禁城外兩三裏遠的地方。雖然黑火『藥』威力不算太大,但架不住量大啊這不是開玩笑麼

在器皿上,李騰不能讓步;在場所上,徐元佐不能讓步。所以兩千兩銀子果然不夠。

“你考慮過去遼東麼”徐元佐問道。

李騰道:“那邊是極寒之地,物『性』懶惰,並非妥善之地。”

徐元佐回憶了一下化學反應速率的問題,好像是跟溫度有關係。他道:“主要是你研究炮『藥』這些,似乎在冷的地方更安全吧。”這是常識推導,到也叫徐元佐蒙著了。要在遼東建立暖房技術上並不困難,但是要在江南修個涼房,而且要涼到能夠安全地研究火『藥』,那難度就略大了。

李騰想了想,還是道:“江南人物便利,要去遼東也太過偏僻了。”

徐元佐臉一黑:“你自己說要僻靜之地”

李騰的臉『色』更黑:“那也不能僻靜到人跡罕至吧。我從哪兒招徒弟啊”

“人是有腿的嘛。”徐元佐道:“偷偷跟你說,遼東那邊看起來很偏僻吧,『日』後說不得也會成為一方寶地。”

李騰隻是不信。

也不怪李騰沒見識。即便後世資訊發達,還有很多人都以為東北是落後荒涼之地。直到把各種經濟數據拿出來,他們才會驚訝:原來東北也有城市啊

東北這塊土地,純粹是被人為拋荒的。這裏有世界三大黑土帶之一。一旦成功開發,就能從北大荒變成北大倉,成為中『國』主要的糧食產區。東北還有東寧衛,後世改稱本溪。以低磷低硫低雜質的露天鐵礦聞名,練出來的鐵被稱為“人參鐵”。這種高品質鐵礦在中『國』並不多見。尤其還配有優質焦煤礦,是建立煤鐵複合基地的寶地。

這黑土和煤鐵,以大明此時的技術完全能夠享用。至於大慶油田那種高端貨,徐元佐暫時也用不上。

對了,東北還有金礦

那是晚清時候就能開發的,隻要煽動一番,說不定還能形成東北淘金熱,那就更能夠降低東北的開發難度。

這麼好的地方,竟然還有人嫌棄它

當然,現在東北的確是人跡罕至。『國』朝初年也曾在遼東設立了州縣。但是因為人數實在太少,最終盡數裁撤,將遼東、遼西盡數分與衛所,實行軍屯。這項政策是蒙古人走後,漢人進駐東北的『國』策,隻是礙於生產力,直到隆慶年間,東北的漢人也還隻有數十萬。

數十萬人口,一旦在遼沈撒開,仍舊還是地曠人稀的局麵。又因為東北氣候寒冷。作物一年一收。海運結束之後,土特產運送不出去,東北屯軍的確過著艱苦貧困的生活。外加還要應對韃子的『騷』擾入侵,互有勝負。讓朝中大佬也頗為頭痛。

“既然不願意去東北,那就去唐行吧。”徐元佐道:“我家總櫃就在唐行,給你運銀子也方便點。”

李騰這回點了點頭,道:“聽說你還辦了許多書院,正好可以挑選讀書識字的道童。”

徐元佐有些不好意思:“江南本就盛行讀書,隻要家中能過得去。總是要供一個孩子讀書上進的。我倒沒有辦許多書院,不過各地社學多有接濟,以便能夠招到足夠多的夥計。你現在看我這些夥計,若是剛會寫三百千,都沒臉見人。”

李騰微微點頭道:“煙柳繁華之地,自也有這等好『處』。”

“唐行城外給你找個地方建個廟,這點我還是能做到的。”徐元佐道:“你何時南下”

李騰想了想,道:“我得先辭了道錄司的差事,然後就可以南下了。你何時回程我與你一道走。”

徐元佐道:“這樣也好,不過我在京中可能要待到六月。”

“這麼久”李騰有些不解:“不就是為了漕額的事麼”

“你以為這是小事麼”徐元佐頗有些頭痛。

蘇鬆兩府的勢家都跑來京師活動,顯然是『國』家大事。即便張居正憂心『國』庫收入,想盡辦法開源節流,他也不敢無視運河上下十二萬運軍的生存態勢,更不能無視這些運軍背後牽扯到的諸多利益集團。

“運河沿途諸省,皆有厚利呀。”徐元佐感歎道。

明朝的經濟重鎮都在運河沿岸,而不再單『獨』依靠漕運之後,臨清這種明代人口過百萬的大都會,迅速就泯然眾“市”了。

李騰道:“這事小道無從置喙,隻有靜待佳音了。”

徐元佐表示理解,突然想到李騰的道士身份,問道:“你認識內官麼”

李騰道:“內官中慕道、好樂者倒是認識一些,你想走誰的門路”

“禦馬監太監馮保。”

李騰想了想,道:“此人貪財卻又好慕風雅,不好應付。”

若是貪財,隻要給錢就行了。然而既貪財,又好慕風雅,這就偏偏逼人想出個風雅的行賄之舉。

徐元佐倒是閱曆豐富,大手一揮:“好對付。”

“哦”

“他既然好慕風雅,肯定寫有墨寶吧。我出錢買下幾幅,如何”徐元佐道。

李騰笑道:“馮保的字倒是還行,不過你真要舍得下本錢。就去買他的琴。他所斫之琴,品質尚屬一流,而且頗為自得。關鍵是賣得死貴。”

“明白了。”徐元佐道:“三千兩,等會便付諸同風。一切憑君打點。”

李騰怒道:“我要拿兩千兩都死活說了半『日』,給個閹人卻這般爽快”

“因為他用不了多久就能給我帶來遠超三千兩的回報呀。”徐元佐說得理直氣壯:“要等你給我帶回紅利,說不定得家祭無忘告乃翁了。”

李騰隻好認了。麵對徐元佐這種跌進錢眼裏的『奸』商,再大的道理也大不過利潤。

李騰走的時候,徐元佐已經安排好了現銀。隨車一同帶去了李騰的住『處』。這讓李騰頗為高興,仿佛看到了上古高義之風,真正是毫無保留的信任。他卻不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如此大張旗鼓地運銀子,肯定是會傳出去的,而這正是徐元佐來到京師的第一炮。

徐家子身攜重金上京,他到底想幹什麼

誰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尤其是高拱。

所以高拱試探張居正,張居正正想知道老師是怎麼想的。便故作無知,順著高拱的意思約見了徐元佐。而且還是秘密約見,請徐元佐天黑之後去張府側門,有人接引而入。口信中尤其強調不足為外人道,原話就是“勿聒噪亂聽”不要瞎嗶嗶。

徐元佐休息了一天,總算再踩著地的時候不覺得飄了,這才帶了三五個侍衛,前往張居正相府。論說起來張居正與徐璠是同輩相稱,所以徐元佐的拜帖上應該自稱“世侄”,然而政治人物最重“名”。在不明真相之前亂攀親近很容易導致被動。徐元佐想了又想,終於找到了一個更進退自如的身份。

仰慕者。

一生俯首拜太嶽小的徐某。

徐元佐的拜帖上如此自書。

“太嶽”既是張居正的號,也可以理解為山嶽崇拜。

“一生伏首”,不管是對長輩還是前賢。都是可以用的。

至於“小的某”,正是近年流行。要是覺得過謙有失人格,且看戚繼光、李成梁的拜帖,那姿態遠比徐元佐低了不知道多少倍。“門下沐恩”、“門下走狗”,都是兩人每書必用的,須知這兩人可是帝『國』的北方幹城啊

若是真心仰慕。說得『肉』麻點倒也無妨,可惜徐元佐對張居正的評價不過如此,所以也就適可而止了。

張居正結束了一天的公事,一邊啜飲參湯,一邊翻著下人送來的拜帖。當他看到“一生伏首拜太嶽”的徐某時,忍俊不禁,麵露笑意。在外界都隻以為徐元佐是徐璠的親兒子時,張居正卻是知道徐璠隻有一個兒子徐元春。而且因為一直保持聯係,所以也知道徐家並沒有添丁。這人應該是宗親繼子,或者徹底是外人瞎猜的。

不管怎麼說,能夠如此乖巧地把握分寸,難怪能夠被徐階所器重。

“請進來。”張居正放下參湯,用綢帕輕拭唇邊汁水。

管家遊七連忙出去偏廳請徐元佐,生怕耽誤了老爺的要事。

徐元佐天黑之後過來,等得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一邊觀賞牆上掛著的書畫打發時間,一邊盤算著是否要早點告辭離開。遊七進來時,徐元佐總算鬆了口氣,笑問道:“大人可是『國』事繁忙徐某明『日』再來也是一樣。”

“大人”在明朝還是長輩的意思。皇室稱閣輔大臣為“老先生大人”,表示尊重重臣。徐元佐稱張居正為“大人”,則是因為兩家關係非同尋常,多少有些套近乎的意味。

遊七果然又低了低頭,道:“相爺請徐公子至書房一見。”

徐元佐覺得遊七這個“相爺”用得頗為傳神。正可見他沒少在外人麵前喧囂張居正的權威。同樣都是首輔的管家,徐誠可是從來沒稱呼過徐階“相爺”,隻稱“老爺”。

徐元佐這一走神,緊張之『情』倒是卸去不少。說起來自己經曆非凡,所見最高級的官員也就是即將會麵的張居正了這可是真正的『國』家領導人。

張居正是個很注重儀表的人,即便夜深在家,燕居道袍上也沒有絲毫褶皺。至於冠巾鬢角,更是一絲不苟。

徐元佐進了書房,推金山倒『玉』柱,以子侄禮拜見這位宰執天下的未來權相。

張居正虛抬手臂:“坐。”

徐元佐這才挨著邊坐了,雙眼盯著腳下青磚,不敢直視宰輔。

張居正倒是細細打量了徐元佐一番,心中暗暗讚道:雖不見有恩相之貌,卻實有恩相之神

徐元佐對徐階頗為敬慕,而徐階修身養『性』的功夫也『日』臻化境,走在他身邊難免會不自覺地向他學習,乃至於模仿。隻是尋常人哪裏能學得出宰相那等昂然挺立,不卑不亢的風度也隻有無父無君的徐元佐才能得其一二。

“敬璉。”張居正客氣地稱呼徐元佐的表字:“此番入京舟船勞頓,何不好好休整數『日』”

徐元佐連忙拱手道:“蒙幸見招,元佐恨不能『插』翅而來,焉有心休整更何況鬆江至京,海舟迅捷,隻短短十五『日』便到了,並無勞頓可言。”

張居正撫須微笑:果然是衝著海運漕糧來的。

“瑚璉之器,可有教我”張居正半開玩笑道。

這話也隻有張居正能說出來。他從來不是個甘心人下的人,但總喜歡把自己身份擺低,將別人抬高得過分,讓人尷尬,以此為樂。最有名的惡作劇大概就是他稱沈啟源為“大人”,讓身為下官的沈啟源好不尷尬。

這事被沈啟源的孫子寫進了自己的筆記中。他孫子名叫沈德符,那本筆記叫萬曆野獲編,是所有明史『愛』好者不能不看的明朝野史。

徐元佐道:“小子此來拜見,隻是傳些江南民風,以資宰輔燮理『陰』『陽』。”

張居正沒想到徐元佐繞彎功夫也是不差,頗有些意外,又有些見獵心喜,道:“姑且從容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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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7:42 |只看該作者
三二八出師大捷

徐元佐從來沒有幻想過,自己能夠與張居正這樣級別的高手過招。言『情』任何一個走到領域巔峰的人物都有著遠超常人的『精』神世界。這是境界上的差異,不是知識所能彌補的。

更別說張居正專『精』的領域是“政治”,專門琢“統治”的高深學問。

徐元佐的長『處』在於有著足夠廣闊的信息基礎,以及使用較為開放的思維方式對這些信息進行分析,從而得出一些有用的結論。而在徐階、張居正這個級別的大佬麵前,分析信息得出結論並不會像先知那樣引來“膜拜”。

正常『情』況下,徐元佐都站在被考校的位置上,等待人『精』先生們給他評分。並且根據分數高低,頒發相應的小獎勵。

“小子敢問恩相,世間是銀貴金貴?”徐元佐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張居正對他存有好感的底線。

張居正沒有介意“恩相”的稱呼,也就等於默認了自己願意提攜徐元佐。他道:“自然是金比銀貴。”

徐元佐鬆了口氣:“小子隻是擔心『黃』金於『國』無用。”

張居正笑得很和藹,無聲地告訴徐元佐:你何至於如此天真吶。

徐元佐繼續道:“小子之所以有如此誤解,乃是因為朝廷在『黃』金之事上,既沒有開源,也沒有節流。”他不擔心張居正失去耐心,故意停了停,方才道:“先說開源。小子嚐讀古書,知極北肅慎之地,有河流焉,其中富有金沙。而朝廷卻將奴兒幹都司棄如敝履,不聞不問。又海外婆羅洲等島嶼亦有金山,而朝廷仍舊不加正視。”

張居正輕輕撫須。他不是微末的蟻民,聽到一點詰難便亟亟跳起來反駁;他也並不在意這兩個地方是否真的有『黃』金。他最先考慮的問題是:徐元佐用意何在。

徐元佐又道:“再說節流。小子有心經濟之事,從海客『處』探得消息:『日』本與泰西諸『國』皆用金。若比價於銀,則我大明一金能兌六兩白銀;『日』本一金能兌七至八兩白銀;而遠在泰西的紅夷之『國』,一金能兌十二兩白銀。”

“竟然是倍利!”張居正撫須的手指微微一顫,停了下來。

作為大明經濟改革的推動者。張居正當然知道商業的重要『性』。讓利給小民,與讓利於外夷可是兩個概念。尤其紅夷、弗朗機都表現出了很強的攻擊『性』,與他們『交』往更要提高警惕。

“然也。”徐元佐輕輕道:“他們從極西之地運來白銀,然後在廣州、月港換購『黃』金。六兩買一金。運回『國』便是一倍的利潤。而我『國』白銀『日』多,『黃』金『日』少,此不啻於以貴易賤矣!”

張居正並不讚同徐元佐“以貴易賤”的說法,因為『黃』金雖然貴重,但並不是大明的法定貨幣。如今銀、銅都可以直接用來納稅。所以白銀在社會用途上要比『黃』金更為重要。

然而物以稀為貴,先民以貝殼為通貨,誰能說未來是否會以『黃』金為通貨?若是真有那麼一天,大明的『黃』金卻都流失海外,豈不是白叫紅夷占了便宜?

張居正清了清喉嚨:“敬璉有心了。此事的確該當著意,不能叫外夷『奸』商鬼祟獲利。”

——人家也是合法套匯,誰讓咱們沒有監管呢。

徐元佐微笑垂首,好像十分享受張居正的誇讚。

張居正道:“此事涉及海貿。朝中亦有人提及,月港開海有利太倉,有利民生。該當仿效宋元,在福州、寧波等沿海諸府設立市舶司。敬璉以為如何?”

徐元佐心中打了腹稿,道:“恩相。此事固然好,但不急於一時。”

“哦?”

“設市舶司收海商之稅,的確能夠增益太倉。而沿海百姓轉運商貨,販賣柴米,自然也能改善衣食,以此謀生。隻是市舶一開,漕運怎辦?海運快捷省費,從地方官到納糧戶。誰不想走海運呢?到時候運河沿岸十二萬運軍如何安置?”徐元佐道。

張居正微微頜首:難怪你要先跟我說東北、海外有金沙金礦,這是叫我把人安置到邊塞海外去啊!

徐元佐繼續道:“更何況若是開市舶司,該置於戶部?都司?大內?錦衣?年有萬金之利,想來必有爭執。如今朝局未定。恩相何必亟亟定策。”

張居正道:“看來你是不建議開市舶司的了。”

徐元佐笑道:“小子以為末業亦可興『國』,當然願意看見太倉豐盈。廣開市舶,還是『操』之過急。不如先完善月港,再議其他。”

張居正結束了這個話題,又問道:“海剛峰在江南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民間議論如何?”

徐元佐遲疑了一下,道:“太祖高皇帝不許生員議政,小子故而不敢參與民間議論。僅僅過耳所聞,百姓還是覺得此法雖妙,卻太過繁瑣。”

“繁瑣?”張居正皺了皺眉。

“農家要將米糧絲布賣出去,如此才有了銀子。用銀子完稅,卻又有成『色』之別,要算加耗。大部分地方倒是平安過去了,有些地方之人錙銖必較,故而常惹出爭鬧的局麵。”徐元佐道。

這話裏三分事實七分粉飾。小民還在溫飽線上掙紮,豈能跟稅吏耍大方?自然是要錙銖必較的!而這造成的後果卻不單單是爭鬧,有些時候還要暴力抗稅呢!仁壽堂為什麼能掙包攬稅賦的銀子?正是因為仁壽堂足夠暴力,不怕別人抗稅罷了。

張居正歎聲道:“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徐元佐小心斟酌了一下,道:“恩相,江南閩粵是有銀子的地方。小子見識少,就是不知道山陝等地用什麼完稅?”

張居正自然也頭痛過這個問題,但是『國』家法令必須大一統。現在南北兩之間頗有出入,那就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先顧著南邊這頭。無他,江南承擔了『國』家七成的賦稅,當然更加重要。

“小子失言了。”徐元佐見張居正沉默不語,果斷致歉。

張居正也沒怪他,又問道:“恩相身子可還好?”說罷他發現了笑點:徐元佐叫他恩相,他叫徐階恩相,真有意思……於是在徐元佐的驚訝不解中。自顧自先笑了起來。

徐元佐道:“承蒙皇恩浩蕩,大父身『體』『硬』朗康健,家中卻有些艱難。”

張居正皺了皺眉,懷疑徐元佐是否在暗示自己這個當學生的沒有盡心。

徐元佐道:“大父仗義疏財。將家中土地都捐給了鄉梓,用來賑濟孤苦,資助社學,修繕學宮。又因為牽頭修編《故訓匯纂》,廣納江南賢良博學之士。贈以資財。如今家裏隻有土地千畝,勉強吃用。布行或有盈餘,終究難以維持太大規模。小子此番入京,便是奉命售賣徐家在京中店鋪,換成應手的錢鈔回去。”

張居正忍不住欷歔道:“恩相竟清苦若此!”

徐元佐微微垂頭,麵露戚『色』,好像徐家真的過不下去了一樣。

“你大兄震亨呢?”張居正道:“我記得他蔭了錦衣衛的,為何不入京赴考?”

徐元春蔭有錦衣衛千戶,可以在順天府落籍考試。江南屬於死亡之組,四五千的才子搶一百三十五個舉人名額。頭都要搶破。順天府舉額也是一百三十五,競爭力要比江南小得多。這算是合法的考試移民吧。

徐元佐道:“大兄本不想今年下場,因為與同學互勉,方才決定八月觀場。若是今年不中,下一科或許會赴京來考。”

張居正點了點頭:“你可也想請個蔭職?”

“恐怕不合規矩吧。”徐元佐惶恐道:“小子並非虛套,也是怕給恩相和大父惹來麻煩。”

張居正道:“蔭職本就是為了嘉勉忠臣,你家三代忠良,蔭個錦衣衛千戶並分。”

徐元佐隱約覺得這不是單純的好意,道:“學生答應了恩師石洲公,二十歲前不再下場。考恩師本意:是怕學生少年得誌。應了仲永之傷。若是學生以父祖之功得官,雖不曾下場科舉,卻難免有投機之嫌。”

張居正這才放鬆口吻:“既然如此,某亦不能奪爾誌。”

徐元佐道:“恩相如今深荷聖眷。施展抱負,天下人莫不雲集影從,小子豈能甘落人後?雖一介措大,還請有益於『國』家。”

張居正見徐元佐阿諛奉承得理直氣壯,卻又叫人聽得心『情』爽朗,絲毫不覺得有小人氣味。實在覺得有趣。他麵『色』和緩下來,道:“你想如何有益『國』家?”

徐元佐道:“小子想去遼東探尋極北之地,看看是否真有金沙。”

張居正想了想,道:“你想如何下手?需要多少銀子?”

徐元佐道:“銀兩卻是不缺,隻是需要官府保護。”

遼東雖然大明的地盤,但是各種東夷雜『處』,漢人往往聚居在城中,一旦出城就是『女』真、韃靼的地盤。韃靼是大明的傳統敵人,矛盾幾乎不能調和,直到今年才有冊封招撫俺答的議程。『女』真有生『女』真熟『女』真,生『女』真基本可以視作原始人,沒法溝通。

熟『女』真倒是漁獵民族,還會與大明商人互市,看起來挺乖的。可惜你刀兵在手,他們很乖。你一旦弱了下風,他們就會露出獠牙。

對於一個連族名來曆都能偽造的民族,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張居正輕輕點了點額頭:“『國』朝用兵頗為謹慎啊。”

徐元佐本來就沒指望大明能出兵保護他去遼東。他道:“恩相,萬萬不可讓外人知道此事。金礦之利,得天『獨』厚。若是傳揚出去,貪婪慳吝者蜂擁而至,恨不得一分一厘都據為己有。於『國』家何益?”

張居正眼中流露出讚許之『色』。

徐元佐繼續道:“學生打算自己招募勇士,充當護衛。對外隻說探幽訪古,增長閱曆,不動聲『色』之間,繪下輿圖,勘定道路。若是尋得到金礦,自然是『國』家之利。若是尋不到,那也是一富家子弟心血來『潮』,作耍遊戲罷了。”

張居正道:“你能顧慮周全,果然不愧恩相教導。你要朝廷如何保你?”

徐元佐道:“真勇士恐怕不會因為錢財而動心,所以想求一個把總銜職。一者學生可以因地設寨,轉運補給,有個把總鎮守也免了宵小窺測。二者有個把總跟在身邊,也方便與北地衛所溝通往來。”

“隻要一個邊軍把總?”張居正竟有些擔心徐元佐是否知道自己所求有多麼微小。

明朝武將有兩套官職。

在五軍都督府到都司、衛所『體』係下,武官以都督、都督同知、都督僉事、都衛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正千戶、副千戶、百戶、總旗、小旗排列,這也是平『日』的軍銜和行政官職。

一旦發生戰爭,『國』家就要選將出征。一般任命都督出任總兵官,若是同時再掛個將軍印,那就是實權總兵,權威極大。在總兵官之下,又有副總兵、參將、遊擊、守備、千總、最後到把總,都是根據衛所職銜對應授予。等到戰事結束,這套臨時官銜便會取消,各軍官、士兵回歸衛所,仍舊以衛所『體』係官職行使職權。

把總就是最低級的軍官了,再往下隻能叫做士官。

如果張居正出手,不說一衛指揮,起碼一個指揮同知是信手拈來的。若是走臨時委派那條線,安排個守備乃至遊擊的空銜都沒問題。

徐元佐卻隻要一個把總。

“學生並不打算去跟遼東都司搶地盤,也不打算練兵打仗。請位把總看守寨子,不叫人搶了去,如此就足夠了。”徐元佐道。

張居正微微頜首。

徐元佐有笑道:“還請恩相介紹兩位鎮邊宿將,學生『日』後還要多靠他們相助。”

張居正腦中瞬間閃過兩個人名,道:“這事好辦,我寫兩封『私』信給你帶去。他們自然要護你周全。”

徐元佐咧嘴一笑。

張居正問道:“你何『日』啟程?”

徐元佐答道:“大約六月間吧。”

“京中有事?”

“要搶些漕額,不免各『處』燒香拜佛。”徐元佐笑道。

張居正嘿然,端起了桌案上已經涼透了的參湯。

徐元佐知道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此刻沒有旁人服侍,隻有自覺告辭了。一路出去,他都感歎今晚順風順水,可以算是出師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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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7:56 |只看該作者
三二九 遼人向導

後世史學家稱大明的官僚為地主官僚,所以官員首先是地主。∽↗∽↗,地主最注重的就是鄉『黨』,否則他的立身根本就會受到動搖。

張居正是湖廣軍戶出身。湖廣因為不沿運河,所以在諸省之中頗為超然。無論朝廷廢漕改海,還是繼續花大本錢走漕運,對張居正而言都是籌碼,而不是切身之痛。

如今沿漕諸省,南直、浙江是表明立場要走海的。尤其是南直,推動最為積極。

山東意見還不統一。有要求走海運,好讓運河水灌溉本省田畝的地主派;也有要求盡快疏浚運河,保證運河暢通的商賈派。前者看重的是運河的河水,後者看重的是運河的運量。

再往上到了北直,爭議反倒小了。對北直而言,無論從山東進貨還是從天津進貨,差別並不大。如果漕糧不走運河,那麼運河的水位也就不用常年控製在高位,大可以放開灌溉兩岸農田,這倒是一樁好事。

工部尚書朱衡是江西人,戶部尚書張守直是北直遵化人。前者認為河必須治,但是漕糧未必一定要走河。後者的家鄉遵化在北京東麵偏北,跟運河完全無關。所以張守直更加明確:哪個方案能夠有利於『國』庫收入,有利於皇家金花銀收入,他就支持哪個方案。

大明皇帝的內帑與『國』庫分離,皇帝強勢的時候,就會問『國』庫要錢。皇帝弱勢的時候,戶部尚書就會問皇帝要錢。張守直的前任劉『體』乾之所以去職,正是因為隆慶皇帝問戶部要錢要物戶部死活不肯答應,最終鬧得隻好撕破臉麵,一拍兩散。

工部、戶部兩位部堂大佬既然沒有預設不利蘇鬆商人的立場,那麼下麵主事、郎中的意見就比較重要了。不管他們的意見是否睜眼說瞎話。尚書們總是要看看『情』況說明和優劣分析,這才好寫成奏疏往上報批。

蘇鬆商人們都是走南闖北之人,借著各自的門路,紛紛將好『處』送到這些人手中,附帶給出了統一口徑的各種資料。雖然其中不乏虛數,論述手法也有待商榷。但是看起來卻是有理有據。

郎中、主事報給尚書,尚書疏入內閣,內閣票擬意見無非出自兩人之手:高拱和張居正。

高拱現在正在主持冊封俺答,並在宣大開設馬市的大事。從張居正口中得知徐元佐此番入京隻是為了漕運,他便不再將這事放在心上。相比漕運,西北互市更為重要。

這首先是一個信號:韃靼人終於臣服我皇,百年邊患有待平息。

對於高拱而言,其中意義不啻於後世港澳回歸。

其次這也是一項重要的經濟決策和朝中博弈。山陝商賈可以通過互市,牟取大利。自然有山陝籍官員不遺餘力地推動。而山陝籍官員的『精』神領袖,便是被嚴世藩視作天下三才之一的楊博。

因為楊博身後有團結一致的山陝官員,又在軍中威望極高,是以高拱對楊博也是頗為忌憚。而楊博又與徐階的『交』『情』匪淺。徐階在嘉靖四十二年癸亥之變後,竭力保全時為本兵的楊博,使之非但沒有被貶謫,還調任為吏部尚書。現在徐元佐入京不見楊博還好,若是見了楊博。高拱難免要懷疑自己被人惦記上了。

隆慶四年的春夏之『交』,京師熱火朝天。各方人士四『處』奔走,讓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朝局又變得暗流洶湧。

撇開這些勾心鬥角的朝局爭鋒,徐元佐跟男裝的沈『玉』君帶著跟班仆從,好好逛了逛北京城。

“帝都的確比我鬆江要氣派些。”徐元佐走在青石路上,負手對沈『玉』君說道。

沈『玉』君嗤之以鼻:“說得好像鬆江如何了不得似的。”

徐元佐嘿嘿笑道:“現在或許隻是海內大郡,但『日』後未必不會成為天下都會。”

“那也得排在蘇杭之後。”沈『玉』君不服。

徐元佐突然停了下來。仰頭看著一道門匾,讀了出來:“蕪湖會館?蕪湖那麼個小地方還在京師有會館?”

沈『玉』君嘲諷道:“除了你們大鬆江,別『處』都是小地方。”

徐元佐朝前走了兩步,正要去敲門,卻被沈『玉』君拉住了。

“你要作甚?”沈『玉』君不解道。

徐元佐道:“我去問點蕪湖的事。”

沈『玉』君誤會了徐元佐的意思。以為他不知道什麼是會館,拉著徐元佐就走,道:“你個沒見識的,真是丟人。會館是為了各省舉子參加會試而設的,以前叫做試館。嘉靖時候非但舉子赴考住裏麵,商賈、流官,也都住本省的試館,故而改名叫做會館了。”

徐元佐回頭瞥了一眼,邊走邊道:“那你知道怎麼開個會館麼?”

沈『玉』君哪裏開過會館,支吾道:“你問我?這不是你的老本行麼?會館無非就是像客棧似的地方,大家都捐些錢,照顧照顧在京師的同鄉吧。你想開個?”

徐元佐道:“我家在京師的店鋪要關了,『日』後我大兄入京考試住在哪裏?要麼開個會館,要麼置辦一『處』宅院。然而宅子若是空放,總是不好,所以我還是想開個會館。非但自己能住,也能照顧一下鄉梓。”

沈『玉』君道:“花錢的事,總是你想得周到。”

“蘇鬆一『體』,也難免接待蘇州人嘛。”徐元佐朝前走了兩步:“對了,咱們前天走過的那條大街,叫什麼來著?”

“你說的是宣武門大街?”

“對對,我覺得那邊很不錯。”徐元佐道:“名字就叫雲間會館如何?我鬆江雅稱雲間,聽起來還有些飄然似仙的意思。”

“關我何事!”沈『玉』君別過頭去。

徐元佐的目光飄向身後的棋妙、茶茶、梅成功等人。

“佐哥兒說得好!”羅振權帶頭喊道。

“佐哥兒此言甚善。”梅成功微笑頜首。

“佐哥兒說的總是沒錯的。”茶茶道。

“還能有人比佐哥兒說得更對的?”棋妙道。

徐元佐哈哈大笑,道:“看,果然是人心所向!”

沈『玉』君往自己身後看去,卻是幾個五大三粗的沙兵壯漢,一臉茫然懵懂的模樣。不由一陣氣惱,隻覺得徐元佐身邊盡是諂媚小人。不由快步朝前走了。

羅振權故意壓低了步速,跟徐元佐沈『玉』君拉開了一截,小聲問棋妙:“佐哥兒剛才說什麼?”

“我走神了。”棋妙坦白道。

羅振權望向茶茶。

“我沒聽清……”茶茶低聲道。

梅成功終究比他們強些:“佐哥兒是要在京師開個客棧。”

眾人這才哦了一聲,紛紛道:“這麼一本正經地問咱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呢。”

的確不算什麼大事,真正的大事是徐家店鋪的清算盤賬。

徐家在京師一共有五家店鋪。在徐元佐來之前,兵馬司、錦衣衛已經過來“關照”過了。五家鋪子的掌櫃憂心忡忡,給鬆江方麵寫了書信討要方略。回信未到,徐元佐先到了。到了之後就宣布:店鋪裏的存貨要轉賣出去,鋪子也賣掉。凡是店裏的雇工人,包括掌櫃在內,願意回江南的便回江南任職,工食銀加兩成。不願意去江南的,多結一個月的工錢。自此兩清。

五位掌櫃都是當初跟著徐階入京的老家人,當然是要回鬆江的。其他夥計有順天府人——京師本地人,也有北直其他府縣的,大多選擇留在京師。誰都知道現在徐閣老『日』子不好過,這些店鋪遲早要易主。

徐元佐請所有雇工人聚了個餐,也算是好合好散,一邊緩緩出貨,一邊叫掌櫃的尋覓鋪麵買家。至於實在出不去的貨。他打算帶去遼東,反正船空著也是空著。無論是做見麵禮。還是轉手賣掉,都不會吃虧。

這五位掌櫃之中,徐元佐最為看重的是徐家的一位老仆人,徐平。徐平今年五十有二,人卻『精』神得很。他在五人之中話不多,卻頗有威信。見麵便給人一種很是靠得住的感覺。

徐元佐當『日』跟五位掌櫃見麵,眼睛就總是不自覺地落在徐平身上。用時下的話來說,此人氣質感人,好比赤金在地,令人不能忽視。

因為有心讓徐平主持京師會館。徐元佐便在聚餐之後單『獨』找了他說話。

“徐掌櫃,京師這邊鋪子雖然關了,但是人不能全走。”徐元佐道。

徐平點了點頭:“難免來個人,需要服侍。”

徐元佐道:“現在朝中不利我家的宵小頗多,若是打著徐家的招牌,難免不利。我是想弄個雲間會館,非但招待家裏人,也招待同鄉在京師的士子、商賈。”

徐平微微點頭道:“少爺是想留我在京?”

“正是。”徐元佐道:“京師這邊的賬目清楚明了,幾位掌櫃都是用心做事的人。尤其以您穩妥可靠,最適合開創事業。若是您老『日』後思鄉『情』盛,再叫別人接手也容易些。”

徐平麵『色』平緩,內心中卻是『激』動不已。這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啊!他道:“少爺過譽了。我自幼受徐家的恩惠,自當用心效力。”

徐元佐不多客套,當下將自己要買的屋舍形製、地段價位都跟徐平說了,道:“之前徐家鋪子裏的工人,我是都已經遣散了。您若是覺得誰堪用,就再叫回來,工食銀總是要比過去加一些的。”

徐平剛才還在想,既然徐家還要在京師占塊地皮,怎麼就冒冒失失地將人都遣散呢?此刻聽了徐元佐如此一說,方才知道這位少爺不是冒失,而是幫他開路。若是直接將鋪子夥計轉入會館,誰能保證徐平就各個都喜歡呢?現在先遣散再聘用,正是讓徐平有了餘地,好用他自己順手的人。

“不過要注意,得咬死這會館不是徐家的。”徐元佐道:“銀子是雲間商人湊的,你隻是重金受聘,跟徐家沒什麼關係。”

“我省得。”徐平咧嘴笑了笑。

徐元佐又道:“再有就是要麻煩掌櫃的給我找些可靠的遼人。最好通曉蒙古話,『女』真話的,我要去遼東遊曆開拓眼界,少個當地的向導。”

徐平想了想,道:“這事倒是不麻煩,眼下就有一人,乃是店中大夥計,十年來也算兢兢業業。他就是遼『陽』人氏,眼下族中親人還在遼東。”

徐元佐喜道:“這不正是湊巧了麼?請掌櫃的帶他來見我。”

徐平應諾而出。

翌『日』一早,徐平便帶著剛剛失業就又上崗的大夥計來了。

說是大夥計,其實人卻不大,隻有二十六歲。他父母本是小商賈,從京師販些南貨去關外,因此與徐家的店鋪有了生意往來。時『日』久了,彼此信任,便將十六歲的兒子托付給了徐平,從學徒一步步做到了大夥計的位置。

若非徐家店鋪關門,這夥計很快就能升任二掌櫃了。

“此子姓石名鐵,正是生在遼東的。”徐平帶著石鐵見了徐元佐。

徐元佐頗為禮賢下士,親自走來拍了拍石鐵的手臂,果然筋骨如石,肌『肉』如鐵,不由讚道:“好健碩的壯士!”

石鐵甕聲甕氣道:“見過相公少爺。”

“他們都叫我佐哥兒。”徐元佐笑道。

“佐哥兒。”石鐵順口就跟著叫了一聲,就像是個純真無邪的少年一般。

徐元佐心中已經很是滿意,請徐平和石鐵坐了,問道:“你來京師幾年了?”

“十多年了。”

“可成親了?”

“成了,兒子都有三個了。”石鐵樂呵呵道。

徐元佐也喜歡這種成家立業的人,起碼有顧慮就不會亂來。他道:“我是個讀書人,這回想去遼東增長見聞,請你做個向導。”

石鐵爽朗應道:“遼西遼東我都熟得很,佐哥兒想去哪兒,知會一聲便是了。”

徐平一旁補充道:“店裏要押貨出關,都是他去的。”

徐元佐點頭,道:“如此甚好。聽說你還有親族在關外?”

石鐵道:“正是。我爹娘遷來了京師,不過還有叔伯在遼『陽』當軍,老家親戚仍在建州衛呢,佐哥兒就算要出邊牆都無礙。”

“你家勢力挺大的嘛。”徐元佐笑道:“等京中事了,領我走一圈。”

“成!”石鐵中氣十足地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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