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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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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3:40 |只看該作者
三百十 車『床』

一個健碩的少年將一根扭曲的木料壓入鐵槽,肩膀上的肌『肉』一鼓,木料卻仍舊有一截在外麵,沒有被按進去。他麵無表『情』地將木料扯了出來:“不行,回去重做。”說罷,隨手就將這根五七斤重的料子扔給了一旁的木匠學徒。

年紀不大的小學徒退了一步,方才站穩。

一個渾身帶著木屑的老木匠上前,賠笑道:“小哥,這也差了沒多少啊。”

“那就留下。”少年仍舊是沒有一絲表『情』。

那木匠沒想到少年如此好說話,頓時眉開眼笑:“噯,好嘞!”

“給一個銅錢。”

老木匠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帶上了三分戾氣:“莫非小哥是在消遣我!”

少年濃眉大眼,絲毫不怵:“反正也沒差了多少。”

老木匠一噎。

身後排著隊的木匠紛紛笑了起來。

老木匠臉上脹紅,脖頸上青筋如同蚯蚓一般爬了出來。店裏兩個凶神惡煞一樣的壯漢走了過來,立在主事少年身後,『硬』生生用目光將這老木匠嚇退了。

誰能不怕呢?這兩個壯漢『胸』前穿戴藤條編出來的護『胸』,護『胸』上用紅漆寫了“保安”兩字。手裏哨棒一人多高,頂上帶著黑黑的尖,顯然是燒過的。這身打扮並不會觸犯王法,因為無論是護『胸』還是燒過的尖頂哨棒,都不算兵械鎧甲,但是村與村搶地搶水的時候,它們便會大放異彩。

少年看了看左右的驗收櫃,朗聲道:“都仔細些,若是要費力才能通止的,便不要他!我家佐哥兒給你們加了一成的價,還敢過來唬弄人的。真該叫老天爺收了去。”

這店裏橫著一排矮櫃,都由一名少年主持。拿到料子就往身前的鐵槽模具裏放。這東西有個名目,喚作通止規。該通就通,該止就止,如此選出來的各種模樣的料子都幾乎一模一樣。

“嚴哥兒,我又來了。”

正在訓話的少年聽人叫他。臉上的嚴峻鬆緩下來。他道:“你手腳倒快。”

送料子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學徒,他已經來過了五六次,送來的料子都嚴絲合縫,顯然做的時候頗為用心。作為一名木匠學徒,平『日』裏隻能幹幹粗使活,要學手藝就得多看。可是沒有哪個師傅敢讓徒弟練手,務必要保證他真正看會了才肯上工,否則連料錢都賠不起。

今年徐家卻意外地收購了一批配件。

這批配件都不難做,有大有小。隻是為了防止拿回去配不上,所以尺寸卡得極嚴。來送料子必須得通過那個通止規,然後才肯付錢。

雖然要墊工墊料,但是徐家給的銀子也多。活簡單還可以讓學徒們練手,真要是通過了,學徒也算創造了不小的收益。

因此上,不光唐行的木匠師傅都樂意接這個活,就連外地的師傅們也都來了。木匠裏麵有大工有小工。有粗活有細活,那種能做出名頭的大工並不多。會點基本功的小工倒是不少。徐家這可算是做了大善事,原本找不到活計的木匠都來討要尺寸,擇其可做者動手製作。

有能力的做大件,沒能力的就做小件,誰都不敢問:徐家為啥要這麼多配件。

難道徐家的織機全都壞了?

他們生怕問了之後,徐家醒悟過來。不收了!那時候又得到『處』扒食去了。

嚴哥兒將少年手裏的料子放進鐵槽,眉頭頓時舒緩開來:“看,這才是真正照著尺碼做的。”

少年被誇得臉上冒出兩團紅潤。他上前一步,小聲道:“嚴哥兒,這個是我練手做的。等會中午請你吃酒。”

嚴宇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叫道:“下一個。”

少年興高采烈地跑了出去,卻沒跑遠,在店門對麵的屋簷下蹲了下來,就看著來送木料的木匠和學徒。

他記得最早的時候是徐家拿了工件的模樣、尺寸找的木匠。後來開了個店,不管誰,隻要照樣子做出來了,過了通止規就給錢。他聽師傅說:徐家這是要把各個配件都做出來,然後找幾個大工就能拚出來,價錢肯定比直接找大工做紡車織機要便宜的多,還不耽誤事。

“這真真是連財神爺都算不過他!”

喝飽了老酒的師傅如此感歎。

少年等得『日』影漸短,終於看到嚴宇出來了。裏麵收件的事卻沒停,看來是換了班。

嚴宇埋頭往外走,心裏還在盤算著:直杠的模子該多配一個,飛梭的模子倒是顯得有點多。到底直杠好做,許多人都挑簡單的來。

“嚴哥兒,我在這兒。”少年跳了起來:“走,咱們吃酒去。”

嚴宇站著沒動,道:“下午還要點貨盤庫,不能吃酒。就這兒隨便找個地方吃些炒菜吧。”

少年隻好依了嚴宇,反正不吃酒還能給師父省點銀子。

嚴宇倒是不想讓這孩子結賬。徐氏給的待遇極高,除了拿來買地,也就是『日』常的開銷了。可惜江南這邊地價頗高,不像江北那邊許多地都沒人要,所以他存了銀子買不到地,漸漸的也就不想著買地的事了。

反正家裏曆代都是手藝人,不管年景好壞,手藝人總是餓不死的。

現在的唐行幾乎每條街上都開滿了鋪麵。有渠道的,賣些南北東西的商貨;沒渠道的,自己開個飯莊、酒肆、綢布鋪子,一樣能賺到銀子。就算再不濟的人家,也會自己買些邊角餘料,編織些『日』用雜貨出來賣。

嚴宇在這邊呆的不久,倒是熟門熟路地找了家不錯的飯莊,也有自釀的甜米酒,是單身漢解決夥食的好地方。

“梁家嫂嫂,一『肉』兩素,一壺甜米酒。”嚴宇叫道。甜米酒不算酒,隻能算是略帶酒味的飲料。

兩人坐定,一個衣著樸素包著頭的婦人便拿了就和時蔬上來。不一時,『肉』菜也好了。是盆放足了料的燒『肉』,紅彤彤的煞是引人垂涎。

嚴宇端了飯,一對筷頭:“吃吧。”

少年可不是來吃飯的,他輕輕夾了一根青菜放在碗裏,道:“嚴哥兒,我就是想問問。徐家還要招大工麼?”

嚴宇咀嚼的速度慢了下來,道:“這個在之前就招滿了。”

徐元佐大肆訂製配件之前,肯定得找幾個大工把織機細細拆分,然後才能定下各零件的尺寸,找鐵匠打造通止規。這些大工也是最後的組裝者,是人力成本中最大的一塊。

少年道:“當時我們也不知道這事啊。我師父的手藝在唐行可是出了名的『精』細,不知怎地不雇他。”

嚴宇然心中暗道:佐哥兒找工匠從來都不找最好的,隻找最牢靠的。

“佐哥兒從朱裏帶出來的那幫小子,都傲氣得很。”嚴宇道:“或許是你家沒給人好臉看?”

少年滿臉苦澀。道:“人壓根就沒上門啊。”

“那也沒辦法,破罐子打水,總有漏的。”嚴宇飛快地吃著飯菜,卻不影響說話。

“嚴哥兒,這事還能進去麼?”少年眨巴著眼。

嚴宇是真心喜歡這個機靈的小子,想了想,道:“你要是想進建築社,我還能幫你說說話。不過這機械廠嘛。現在還沒定下管事的,有些不方便。”

機械廠……

少年在心中過了一遍:“這個廠。是做紡車的?”

嚴宇左右看了一眼,道:“這個廠還沒建起來,真要建起來了,紡車怕隻是其中之一。”

“既然台子都沒搭起來,嚴哥兒,算上我們唄!”少年整個人都靠在飯桌上。好生求道。

嚴宇吃了兩口飯,喝了口酒,方才道:“這個廠主要是從建築社裏抽木工,另外還要雇些鐵匠。我看上頭的意思,用人還是很謹慎的。”

“那是、那是。”少年眼中狂熱的期冀漸漸冷卻下來。

“不過也有個討巧的路子可以走。”嚴宇轉動著舌頭。剔出牙縫裏黏米。

“嚴哥兒,給指條路吧。”少年懇求道。

嚴宇放下碗,示意少年坐到自己身邊來,左右一看,店裏其他客人都自顧自吃飯、聊天,沒人注意他們。他這才低聲道:“你聽說過物理或是格致麼?”

少年茫然地看著嚴宇:“那都是什麼?”

嚴宇倒轉筷子,在桌上比劃著:“就是在紙上把紡車、繅車的圖畫出來。哪個部件用力,哪個軸導力,一一畫清楚。”

少年仍舊頗為『迷』茫:“這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嚴宇道:“這樣就能改了,把紡車改得更加好用,出布更多。佐哥兒在這上頭頗舍得花錢,曾放下賞格,隻要能讓紡車、織車各種車加倍出布,減少人力,賞金五百兩。到時候不說進徐家機械廠了,就算自己開個廠子都夠了。”

少年想了想,道:“嚴哥兒,要這麼說來,我師父還真是弄了個好玩意呢。”

“哦?”

“嚴哥兒不覺得我出貨又快又好麼?”少年得意起來:“其實全虧了我師父做了個架子。”

嚴宇愣了一下,道:“帶我去看看。”

少年踟躕了一番:“那你得保證讓徐家雇我師父,最好連我也雇上。”

嚴宇哪敢打這個包票?隻是反問道:“你師父有那般名頭,為何總是想進徐家的工坊?”

少年扭捏道:“聽說,徐家,沒活幹的時候,也給開工錢。”

嚴宇哦了一聲,吃完了碗裏的飯,道:“那我這麼說吧,如果真的有用,起碼徐氏建築社能收你們,一樣是不論開不開工都給工錢。”

“真噠!”少年雀躍起來。

“我爹是總工,他說了算。”嚴宇淡淡道。

少年不知道什麼是總工,但是看嚴哥兒這副高入雲霄的風範,想來地位肯定很高,眼中充滿了憧憬。

“他在建築社,一言九鼎。”嚴宇說罷,又補了一句:“隻少佐哥兒一鼎。”

“我去問過我師父就來!”少年連飯都顧不上吃,雀躍而去。

……

徐元佐並不是一個發明狂。

非不願,實不能也。

在嘲笑別的穿越眾不懂大明律的同時,他也是個連三大運動定律都背不全的廢渣。在當地畫師的幫助下,能夠畫出下水道的布局圖,知道坐便器裏是鑄鐵胚,這已經差不多到了他的極限。

在機械廠的問題上,徐元佐完全沒有親自『插』手,隻是強調了一個工作方法,然後委托給別人。至於管理人員,一方麵從建築社抽調木工,一方麵也外聘有點名聲的木匠。讓他意外的是,機械廠要生產配件、組裝器具,對木匠的要求反倒比建築設更低。

於是老嚴頭的三兒子嚴宇就被調過來管這事了。

嚴宇雖然在手藝上不能跟兩個哥哥以及一幫師兄相比,但是為人認真,不苟言笑,『性』子沉穩得有些沉悶,所以才會被徐元佐選中。事實也證明,機械廠的工作更需要認真,至於活有多『精』巧卻談不上。

而且沒有大料要『處』理,難度更低了許多。對許多建築木工而言,紡車這東西更像是玩具。拆開看看,再重新拚裝回去,完全一點難度都沒有。更別說有專門市麵上造紡車的木匠在旁邊,偶爾有滯礙的地方,點一點也就通了。有這樣的專業人士,徐元佐也就理所當然可以爆發『性』地製造紡車、織車之類了。

每架紡車的成本因此被壓縮到了二兩以下,生產速度增加到了『日』產六架。隨著工人的增加,流水線的鋪設,重要配件的自給化,鬆江的紡織盛世必然會提前十數年到來。對徐元佐而言,這是另一個大勝利。

不過取得了這麼大的成就,徐元佐卻連真正的生產都沒見過。

“反正我看了也看不懂。”徐元佐誠懇道。

嚴宇仍舊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道:“佐哥兒,我覺得那車架挺有意思的,若是能將它推廣出來,許多配件都可以自己做了,更加省錢。”

徐元佐見嚴宇如此堅持,也動了心思,道:“那,先去看看吧。”

等到了城外的木匠小工坊,徐元佐總算看到了嚴宇大為驚歎的“車架”。

一個學徒將木料從前頭送進去,另一個學徒踩動踏板,刀箱裏便傳來刀輪轉動的聲音。從流暢的聲響上看,這刀切木頭真是如同切豆腐一樣,很快就能送出一根粗胚。有兩個學徒抱著粗胚,拿砂打磨,不一會功夫便做成了一件許多人都畏懼如虎、返工率最高的曲軸。

“這個車『床』有點意思,連人帶東西全收了。”

徐元佐叫人打開刀箱,看到了排列複雜的各式刀片。有割有切有刨,全靠『精』巧的杠杆設計達成工作任務。

一旁的老木匠欣喜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患了眼疾,徒弟們又沒帶出師,不找個可靠的東家『日』後恐怕就沒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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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3:53 |只看該作者
三一一 不信任

“這東西的確好用隻是一個方麵。我要的是這種思路。咱們既然要辦機械廠,以後就要辦成一個‘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廠。大道理是這樣,具『體』執行的時候就得靠這個了。”徐元佐拍了拍手邊的車『床』。

這車『床』實在是簡陋得可以,因為老木匠沒有學過物理,純靠經驗和設想製造出來,所以效率也並不很高,要說半自動化都很難算得上。不過任何事不都是起於微末麼?如果因為這車『床』簡陋得算不上車『床』,以後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車『床』了。

“機械廠,是個製造器械的廠,隻要咱們在這上頭站穩了腳跟,『日』後誰都有求咱們。”徐元佐繼續道:“這老師傅怎麼稱呼?”

老木匠抹著眼淚:“不敢不敢,小老姓魯,相公您叫我老魯便是了。”

徐元佐道:“魯先生實乃人中之寶,這樣,你報個價,這個工坊就由我徐家買下來了。你和你這些徒弟,都可以進徐氏機械廠。一應福利由小嚴跟你說。我雖然不管機械廠的事,不過還是說一聲:我看魯先生當個副總工是沒問題的。”

老魯張著嘴,發出呵呵聲,也不知道是在笑還是驚喜過甚。

嚴宇知道總工的地位,那麼副總工也就差總工一級。雖然十九歲的年輕人沒指望過當總工,但是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被指定為副總工,仍舊叫他有些羨慕嫉妒。他輕輕問身邊欣喜若狂的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我跟師父姓,叫天明。”少年咧嘴笑道:“嚴哥兒叫我小明也成。”

嚴宇扯了扯嘴角,算是正式認識了。

徐元佐分開人群,走到了嚴宇跟前,先掃了一眼魯天明,一眼就覺得這孩子頗有靈氣。他那兩隻眼睛水汪汪的。轉得飛快,是個標準的聰明麵孔。而且長得也不醜,抬頭看人的時候就像是在賣萌。

“小嚴。我跟你說句話。”徐元佐道。

嚴宇連忙輕拍魯天明的後背,叫他離開。

徐元佐等魯天明跑開了。方才道:“機械廠活都已經幹起來了,我卻還沒搭班子,你覺得奇怪不?”

嚴宇連忙道:“小的就知道跟著佐哥兒幹活,沒想那麼多。”

徐元佐笑了笑:“那可不行。你得想。”走開兩步,耳邊嘈雜之聲頓時輕了下來:“我想讓你執掌這個機械廠。”

嚴宇雙腿一酸,仿佛站在萬丈懸崖邊,連忙道:“我不行的,我不行……佐哥兒這是太抬舉小的了。”

徐元佐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誰是生而知之的。孔聖人進了太廟還要請教人家呢。”見嚴宇還是一臉惶恐,他又道:“你看,你從小跟著你爹做活計,搭班子,雇人手,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嚴宇略微鎮定了些:“這個倒是知道……”

“建築社和機械廠其實差不多,隻不過那邊活大,這邊活小。加上許多木匠都是建築社轉過來的,你來當這個掌櫃,他們也安心。”徐元佐道。

嚴宇垂下頭:“這些師哥們就算看在我爹的麵子上。也不會叫我難做。”

徐元佐笑道:“看,他們彼此之間有不服,叫誰當這個掌櫃都不好。你跟他們有香火『情』誼。又不跟他們比手藝,居中調和是不是更合適?”

嚴宇微微頜首:“佐哥兒這般說起來,我也安心不少。不過我手藝不『精』……”

“沒關係。”徐元佐堅定道:“你知道劉邦吧。漢高祖。”

“聽過《斬白蛇》的戲文。”

“漢高祖劉邦奪取天下靠的是三個人。蕭何、張良、韓信。”徐元佐道:“他當了皇帝之後,說: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我不如張良張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我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我不如韓信。但是我能用好這三個人傑。這就是我最終能得天下的道理。”

“你現在當機械廠的廠長,關鍵在於用好手下的師兄弟,用好有才能有手藝的師傅,而不是要你自己擼袖子上陣。你能明白這個道理麼?”

嚴宇隻覺得佐哥兒真是什麼都懂,學問『精』深。聽了幾百遍的戲文,同樣的故事,給佐哥兒說起來就變得極有道理。他點了點頭:“那小的必盡全力。”

徐元佐點點頭:“你既然叫我佐哥兒,你我便兄弟相稱,『日』後不用太客套。”

“是,佐哥兒。”嚴宇心中一鬆。雖然誰都叫徐元佐“佐哥兒”,但是能得到承認的人卻不多。

“自己人,說話尤其不能繞圈子。你在機械廠有什麼難『處』,直接與我說。我有什麼要求,也直接讓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互相猜心思。”徐元佐道。

“是,正要請問哥哥策略。”嚴宇道。

“第一,機械廠是用來做機械的。一把斧頭一根哨棒算機械麼?當然不算,那個隻能叫工具。”徐元佐指了指身後的車『床』:“那種才能算。”

嚴宇點了點頭,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們要做的是織機紡車之類,尋常匠人做不出來的東西。”

“對,就是要搶那些大工的活計。”徐元佐壓低聲音:“那些大工,一個月造一台織機,連工帶料要五兩銀子本錢,賣出去要六七兩。咱們外麵收配件,一天能裝兩三台,成本不過二兩,對外賣四兩,逼死那些匠人都做不出來。”

“那他們……”嚴宇有些吃不準。

“他們可以來給咱們打工啊。”徐元佐笑道:“他們來給咱們幹,每天裝的織機就更多了,

賺的利潤也就更高。『日』後改進了機器,還可以提價。市麵上除了買咱們的機器,還能買誰的呢?”

嚴宇重重點了點頭:“我懂了,佐哥兒。非但織機如此,其他複雜寫的軋棉、紡線、繅絲,都可以這般做起來。”

徐元佐欣慰道:“你能舉一反三。很好。那麼你掌握到關鍵了麼?除了用通止規收零配件,要想更快更好地製造機械,需要什麼。”

嚴宇的目光落在了那架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車『床』上。

“人力有時盡。要善於用物。”徐元佐道:“你在機械廠挑選些機靈好學的苗子,送進經濟書院先讀書學算。『日』後學習物理,當能事半功倍。”

“是,佐哥兒。”嚴宇應道。

徐元佐又勉勵幾句,叫棋妙拿了些銀子,請上上下下眾人吃個席麵。他自己不能久留,又要趕去別『處』見人,說話,吃飯。『交』際。

這個時代沒有電話和電郵,工作節奏慢了許多,更不需要飛來飛去。然而路上花費的時間卻增加了數倍,活動範圍小了,人際關係更加『精』細,『交』流時間更長,社會活動更多。此消彼長,工作量其實並沒有減低多少。

“去郡城。”徐元佐道。

棋妙叫老『黃』駕了車,一路朝南去了。

後世幾十分鍾的車程,如今就要三四個小時。人受罪也就罷了,關鍵還是浪費時間。

徐元佐在車裏閉目養神,不一時就聽到了棋妙的輕鼾。春困襲來,少年人是有些吃不住。如果不是今『日』趕去鬆江有事,他也會在車上打個小盹的。

今『日』去鬆江的事實在非同小可。

從小說,是族中長輩要找他聊聊人生聊聊工作。

從大說,是有人要對他進行不信任案投票,彈劾他在徐家產業布局方麵的各種舉措。

所謂長輩,便是二叔徐琨和三叔徐瑛。

“父親,您看那小子做的都叫什麼事?布行今年說是不放錢,不放錢哪裏來錢?!還有他搞的建築社、客棧、書院、刻書坊。哪個是掙錢的?我是看不到賬目,大哥應該知道吧?他給那些泥腿子多少好『處』?這都是在用咱們家的錢財收買人心吶!最要緊的是。竟然把家裏的地白白捐出去,這不是要斷咱們家的根基嘛!”徐琨出去了一趟。口才倒是比以往好了,落在徐璠眼裏卻是懷疑他背後另有人出主意。

徐瑛本是負責家裏田產的,算是幼子得寵的典型。如今三萬畝地都給了廣濟會,就留了那麼幾千畝好田自家吃用,他的收益直線下滑,幾乎要靠月例銀子在外花銷了。就連曾經巴結他的縣裏書吏、各地鄉紳,也很多跟他不往來了。

聽了二哥的話,徐瑛憤憤在後麵加了一句:“就是!那麼多地,白白給了別人,他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買來的名聲都歸他了!”

徐階坐在太師椅上,雙目空靈,明顯睜著,卻沒有焦距,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徐璠幹咳一聲,道:“田地捐給了廣濟會,用還是用在咱們自己家的。今年家裏仆役的工食銀,清客先生們的聘金,書房刻書刊報的銀子,《故訓匯纂》籌備所用的銀子,安置災民的銀子,升湖書院裏麵的各種開銷,這些全都是地裏的收益。”

“這些銀子說破天去,五千兩總是打住了吧?剩下的呢?”徐琨追問道。

徐璠心道:你心真小。五千兩哪裏打得住?

光徐璠和徐元春兩人掛名的薪金就有一萬兩!再加上打賞府縣衙門各級書吏、衙役、白差……加起來也有七八百兩。

當然,這些不足為“外人”道也。

“不止。不過餘了有銀子也是事實,父親大人是知道的。”

徐階知道多出來的不是一點點銀子,而是上萬兩的銀子。這也是徐元佐向他報備過的,如今還沒法將這筆錢洗出來,所以隻是賬麵上掩蓋。不管怎麼說,銀子肯定是沒流出去,都在徐家銀窖裏藏著。

若是換個人,肯定做不到徐元佐這般心細謹慎。

徐璠扯開話題,道:“書院本就不是為了掙錢的,那是為了造福鄉梓,振興文教才開的。至於建築社、客棧今年給掌櫃夥計銀子分得多,但那些人都是咱們家的種子。『日』後要靠他們開枝散葉的,少掙一些算得了什麼?又沒虧了銀子。”

徐璠說著,看了一眼父親大人。

徐階仍舊一言不發。

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了。

徐琨渾然不覺,道:“開辦產業不就為了掙銀子麼?現在不把銀子摟到手裏,『日』後歸誰還說不準呢!”

“說什麼混賬話!”徐階突然目射『精』光,拍著扶手大聲喝道:“是要咒老夫早死麼!”

徐琨一愣,將剛才『脫』口而出的話一嚼,冷汗就下來了。那個“『日』後”還真容易叫人想歪,好像自己在暗示父親去世之後的家產分配。他急急辯解道:“父親大人息怒!孩兒豈敢有那種意思!隻是如今朝堂風起雲湧,萬一叫那高新鄭當『國』,要整治我家怎生是好?”

“我還沒死!”徐階怒道。

徐璠連忙出來打圓場:“二弟你也真是杞人憂天。高新鄭就算要對咱們家下手,咱們難道就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徐琨垂著頭,不敢再多說話,以免越描越黑。

徐璠繼續道:“當『日』父親大人成立廣濟會,將家產捐出去,正是金蟬『脫』殼之計。如今我家有什麼?書坊和書院是振興地

方文教,這是做善事;建築社負責鋪橋修路疏浚河道,也是做善事;地就千來畝,全靠客棧和布行掙些十一之利。這些拿到金殿上去說,咱們也不怕。”

他見徐琨又要開口,又道:“我們連自家園子都拿出來給鄉『黨』們用了,家境清貧若此,高拱若是再不依不饒,天下禦史都看不過去。”

徐琨看了看父親,沒想到父親竟然默認了大哥的說辭。他也是這才反應過來,小小一個徐元佐,那是大哥的義子,有什麼資格決策徐家的事?還不都是徐階徐閣老拍板的麼?這時候攻擊徐元佐,那跟指桑罵槐有什麼區別?

一念及此,徐琨登時氣焰消散,再不敢說話了。

書房裏一片寂靜。

過了片刻,徐誠的聲音傳了進來:“老爺,佐哥兒來了。”

徐琨聽到“佐哥”兩字,頓時頭皮發麻。應天府也有人談論這個異軍突起的“佐哥兒”,幾乎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

徐元佐緩步進來,先給徐階行禮,再給徐璠行禮,然後站在徐璠身邊給兩位族叔行禮,挑不出半點『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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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4:06 |只看該作者
三一二 盤問

徐琨看到徐元佐,又來了『精』神,道:“敬璉,你很好。”

徐元佐麵帶微笑,沒有答複。

這時候若是說“謝謝”的話,難免要給人留下一個虛偽腹黑的印象。

既然已經扯破了麵皮,那就隻有正麵拿賊、平地摳餅了!

“花了我家大把大把的銀子,你倒是成了鬆江財神爺了啊。人人家裏都要供著你,指望你送銀子呢。”徐琨也不來虛的,夾『槍』帶棒上來就是一套。

徐元佐臉上笑容消散,道:“所以才能賺來更多的銀子。”

徐琨一噎:“說得你好像賺到了似的。”

徐元佐看了看徐階老大人,然後又瞟了一眼徐琨。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在徐琨心頭,卻響起一個冷漠高傲的聲音:“當然是賺到了,隻是你沒資格知道罷了。”這個聲音如此真實,就像是有人貼著他耳朵說的,一字一頓烙在心頭。

徐琨隻覺得『胸』口發悶,一時間竟然忘了之前準備好的說辭。

徐階開口道:“敬璉這一年來『操』持家業,大功無過,你們幫不上忙的就乖乖站一旁學著。莫非還有人想查查公家的賬?”

所謂公家,是整個家族的公共收益,不屬於某一房。然而隻要徐階一『日』掌家,公家也就是他徐階家,誰敢要查?徐琨要想查賬倒也不是絕不可能,隻要徐階駕鶴西去,他作為徐家二房的老爺,當然有資格要求大哥公布公中賬目。

“大父息怒,二叔也隻是沒有見識,不知道有哪些生財的門道罷了。”徐元佐勸道。

徐琨更是火冒三丈,『陰』『陽』怪氣道:“我是沒有見識,卻不知道你的見識是哪裏來的!父親,這小子頗為可疑!他傍上我徐家之前,在朱裏是出了名的癡肥蠢笨!先生考問,十有是答不出來的。讀了多年的書,一部《論語》都背不全。突然之間他就什麼都懂了。這豈不可疑!”

徐元佐靜靜看著徐琨:“二叔是說我冒充人家的兒子?我父母在朱裏十幾年,街坊鄰舍看我長大,既然二叔查探得如此『精』細,莫非不知道麼?”

別說徐琨查探。徐階要徐璠收下徐元佐做義子。『日』後過繼過來,這般大事,焉有不查問之理?這個查問工作正是『交』給徐誠的,徐誠從小跟著徐階,會為一個外人蒙騙徐階麼?更何況徐賀參加縣試。也報過三代譜係,也有本縣生員作保,獲子以來街坊『日』『日』都看著,證人可靠,更從未有一人說徐元佐是冒充徐家子。

非但徐元佐的底細很清白,就連徐賀不清白的底細都被察訪得清清楚楚。

“我是說……”徐琨突然舌頭打結,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人確實不是頂替冒充的,那麼這又說明什麼呢?

“是懷疑我是妖『精』變化的?老鬼奪舍的?”徐元佐笑道:“侄兒『日』光下走得,學宮裏進得,徐家浩然正氣。未嚐有絲毫衝犯,可是要我拿黑狗血洗把臉?”

徐階微微別過臉去,不想讓兒子們看到自己忍俊不禁的模樣。

徐璠爽朗笑出聲來:“二弟難道還真信這些無稽之談?”

徐琨麵『色』窘迫,失態叫道:“那你倒是說說,你怎地一『日』之間就從個癡肥蠢笨的人,成了個博學多才的神童!”

徐元佐啞然失笑,幾乎直不起腰來。

徐璠都看不下去了,對弟弟道:“這你叫他怎麼說?無非就是開竅了唄。難道你要說他生而知之?”甚至連聖人都未必是生而知之者,這問題豈不是逼著人家承認自己比“聖人”更“聖”一籌?

徐元佐笑夠了,起身道:“二叔。您想聽什麼?聽我被神仙點化?還是我撿了金丹妙『藥』?”

徐琨臉『色』脹紅,宛如豬肝。

“那你為何能突然開竅呢?”徐瑛饒有興致問道,態度出奇地友善。他一直被徐階說是七竅已通六竅,還是一竅不通。如今碰到個突然開竅的徐元佐,當然要討一份秘籍。

徐元佐倒沒嘲笑他,道:“子曰十五而誌於學。男子十四五歲總有立誌的契機。一旦立誌,也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渾渾噩噩隻顧貪玩了。小侄便是這個年紀上,覺得每『日』裏敷衍母親去聽先生說些膚淺至極的東西實在浪費光『陰』,索『性』棄學做工。也為家中減輕些負擔。

“至於說我一夜之間開竅成了神童,卻也不是。隻因為以前小侄的天賦不能顯現,就如明珠暗投,俗人隻以為我是魚目。一旦有了用武之地,又恰逢好風憑借力,自然可登青雲之上,熠熠生輝。”

徐階和徐璠聽了也頗為高興。不管怎麼說,這孩子知道感恩,沒有因為有些功勞就驕傲自大,心底裏認著徐家這股“好風”。說起來兩家雖然聯宗續譜認了族親,到底血脈遠了,徐元佐能這麼想,才是真正一家人。

“你博覽的群書,知道的朝廷典故,就連尋常生員都未必知道,你又是從何得知的?”徐琨手筆劍指,就差喊一聲:妖孽速現原形!

徐元佐好整以暇,靜靜看著徐琨:“二叔以為我是從何得知的?”

徐琨再次被噎到了。他可以說一個人偷了東西,但不可能說有人能偷學問啊!何況財物有歸屬,學問卻是沒歸屬的,書肆裏看的,書院裏聽的,誰得了就是誰的。

“你莫非是誰家暗中養的,打入我徐家探聽機密?”徐瑛斜著頭,眯著眼睛,頗有些掌握了真相的感覺。

徐元佐笑了:“三叔說的這人家對徐家才是真心『愛』慕。栽培個男兒出來,卻為徐家賣力掙錢。”

徐璠冷笑道:“父親大人幼年時也是神童,你們覺得有何不妥麼?”

徐階可不止是幼年神童,還說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呢。據說他每次路過城隍廟去上學,裏麵的城隍老爺就要出來迎送,以至於無法辦公,隻得托夢給徐階之父,開了一條小道專給兒子上學,免得驚擾了城隍。

這些故事能當真事聽麼?

徐階不想看兒子再出醜露乖,輕輕扶了扶額,出聲道:“夠了!”

徐元佐抿著嘴。眼睛盯著徐琨,心中暗道:徐琨這回回來之後有些古怪,為何想起來探我的底細?我這種身家清白的子弟,怎麼可能讓你探到破綻?而且話題總是在我的才學上轉。莫非是有人要剝我雙案首的皮?

徐元佐又回憶了一下兩個案首的各個環節。縣試案首是老師點的,大明律又沒說縣試要師徒回避,文章好自然點案首,這是必然之事。就算有人要從中下手,也是攻擊鄭嶽以權徇『私』……鄭嶽這個級別還不夠政爭的資格呢。

至於院試案首。林大春給的是隨意了些,考的也是古文而非時文,或許會授人以柄,認為他不顧朝廷『體』例。不過林大春早在高拱入閣當月就被排擠回鄉了,誰還無聊到翻他的舊案?

——看來目標還是在我身上。

徐元佐靜靜站著,心中排摸這個藏在『陰』影之中的人來。

徐階遣散了徐琨徐瑛,留下徐璠和徐元佐說話。他很清楚徐元佐的學問底子,駁雜不『精』,明顯是那種東看西聽學來的。但凡有個好些的老師,能夠給他講通一本經典。這孩子就絕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那真是可以嚐試一下衝擊三元六首的英才。

然而師緣也是天定,非人力可以攀附。他能跟鄭嶽結緣,掙個生員,恐怕終身成就也就止步於此了。

等心靜下來,徐階方才再次開口道:“今『日』急急將你叫來,是有緣故的。”

徐元佐也猜到徐琨發作隻是幌子,當然徐琨自己是不知道的。如果從智慧上看,徐琨和徐階簡直就是兩種生物,根本不像是父子。

“趙石洲要去了。”徐階道。

徐元佐並不意外微微點了點頭:“看來這回高新鄭真是要大肆報複了。”

徐璠聞言。心中暗道:敬璉從未見過高拱,無非一些風聞軼事,竟然也能推導得七九不離十。看來真有天才之人,非凡俗可及。

徐階自己就是天才。又見慣了天才,徐元佐的天才在張居正、林燫等人對比之下,也不過是有點特『色』罷了,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他絲毫沒有在意,繼續道:“這回林燫和趙貞吉結兩『黨』之力,還是不足以扳倒高拱啊。”

徐元佐微微皺眉。道:“是小子孟浪了。”

“老夫何嚐不想放手一試呢。”徐階自嘲道:“反正咱們已然是困獸猶鬥,就算坐看趙石洲離去,高新鄭就會放過我家?”

“唯一的好『處』,大約就是堅定了張江陵反高之心。”徐元佐道:“高新鄭能從這樣的波折中平安無事,可見其當『國』一『日』,就一『日』受聖上重信,絕沒有張江陵出頭之『日』。”

徐階默然。到底牽扯到了他政治上“親兒子”,無論怎麼表態都不愉快。其實致仕這兩年,他也仔細回憶了嘉隆之『交』時的政局,張居正就像是個鬼影一樣四『處』飄忽。

此子似乎沒做什麼決定『性』的大事,但是每個重大決策背後都有他的影子。甚至在林燫突然不合慣例地調任南京吏部,都透著一些『陰』謀的味道。當時在徐『黨』之內,林燫可是張居正的競爭對手。

徐階不想說自己看走了眼,不過要是讓他再做一次決定,張居正還是個適合大明的首輔。

在徐階的名利良知三維中,顯然更偏重於良知。

徐元佐看出了徐階對張居正的重視,但是並不認同徐階為了保張居正,甚至因此對高拱投鼠忌器。這就好像人家盡了全力,自己卻留了一手,而這一手卻是出於聖母心態——為了大明。

“大父,張江陵當『國』,真是一樁好事麼?”徐元佐試探道:“他太過看重一條鞭法,恐怕一旦當權,就要推行全『國』了。”

“你對此法有何異議?”徐階問道。

一條鞭法『脫』胎於提編法,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物,如今爭議最大的不過是各省督撫布政強調稅收上的技術問題,諸如火耗、虛耗、成『色』等等。

徐元佐看的卻不是技術。

“南方銀子多,所以白銀納稅有利於勢家豪門消耗銀窖裏的銀子。”徐元佐道:“可是北方沒有銀子。到了稅季,百姓就要賣糧換銀,銀貴糧賤,糧價自然暴跌。等到稅季一過,百姓又要借貸銀子換糧食,此時又是糧貴銀賤了。百姓辛苦一年,收益就此抹平。若是再加上利息翻滾,恐怕用不了幾年,就算是豐收之年也得賣兒鬻『女』。”

這非但是原曆史劇本中的走向,更是商品經濟的必然規律。沒有任何『國』家公權力的控製,地主和商人們根本沒有節『操』可言,極盡壓榨剝削之能事,實乃必然之舉。

天下稅賦七分取自江南,而江南未亂;北人賦稅少卻先一步活不下去,組成了流民大軍呼嘯府縣。

“我朝以南方賦稅養北方兵馬,北方原本也沒多少稅額。”徐階不以為然道。

徐元佐無法駁斥。從他探知的數據來看,整個陝西布政使司——此時的陝西還要包括後世的寧夏、甘肅、部分新疆——它的稅賦額度還沒浙江湖州一個府高。

因為這些地方絕大部分土地人口歸於衛所,而衛所的土地收益直接用於軍餉,人口和土地都是受都司、五軍都督府管轄,就連兵部尚書都不知道具『體』數字。

“但是……”徐元佐突然覺得有某些環節缺失了。

軍屯土地出產沒有用於改善軍戶生活。大量軍戶逃亡成為將領家丁,剩下的軍戶成為佃農,還要承擔繁重的兵役。這直接導致衛所製度的崩潰,使得募兵製大行其道。衛所軍官則成為大地主,占據了大部分的資源。

不過這些話跟徐階說,並沒有任何用『處』。徐階已經致仕了,即便當『國』時候,對西北的感觀也隻是“兵馬備禦之地”,隻要韃靼人不打過來,就什麼都不用管它。

徐元佐並不是真正的心懷天下。即便他不是學經濟出身,最簡單的通貨膨脹和通貨緊縮會造成何等危害,他還是略知一二的。

如果北方崩了,南方還能『獨』善其身麼?

當然不能。

這甚至不能用唇亡齒寒來形容,而應該說是一個人患了心髒病,就算其他髒器功能良好,也不免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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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4:18 |只看該作者
三一三 主義之爭

“北方,尤其是西北,財貨不足,民生凋零,『日』用商貨全仰仗南方。他們手中即便有白銀,也會被南方吸光。”徐元佐道。

如果將大明的南北方看做是兩個經濟『體』,南方肯定是『處』於絕對的出超地位。山陝要購買江南的棉布和湖廣的糧食,這是生活必需品,量大且價高。而他們能夠提供的皮革、畜牧、少量礦產,根本不足以扭轉他們的入超地位。因此他們手中為數不多的白銀必然會流入南方。

“江南、兩廣、閩浙,這些地方可是從整個天下——包括『日』本、西洋、乃至更西麵的泰西吸取白銀。物以稀為貴,以濫大街為賤,江南白銀『日』益增多,恐怕一兩就隻能當半兩用。百姓辛苦積存的銀子,等若貶值一半。”徐元佐看到徐璠臉上的『迷』茫,直截了當道:“咱們家一萬兩銀子,就成了五千兩。”

“還有五千兩呢?”

“噗,就這麼沒了!”徐元佐比了個泡泡爆裂的手勢:“就跟寶鈔一樣。”

隻要祭出寶鈔,就算是徐璠也能明白。那個是極端的信用貨幣,完全沒有儲備金,更『操』蛋的是朝廷關閉了兌換渠道,寶鈔不能兌換白。m銀和銅錢。更更『操』蛋的是,寶鈔還不能用來繳稅——當時大明收的是實物稅。更更更『操』蛋的是,寶鈔還會折舊。

想想看,如果你拿著一張一百塊錢的人民幣去購物,營業員說:“這張紙幣太舊了,隻能當七十塊錢用。”你是給他一拳,還是給他兩拳?

白銀因為是天然貨幣,可以窖藏,所以貶值速度不會像寶鈔那樣快。但終究是不可避免的。而北方沒有貨幣流通,進入通貨緊縮,商業無法發展,一旦遭遇氣候轉冷,農耕線南縮,糧食產量降低。就會造成餓殍遍野的慘狀。

更不要說大明朝廷的財富再分配職能幾乎為零,大量糧食囤積在藩王、勢家、地主、巨賈手中,百姓除了造反就隻有乖乖餓死。

“這個過程可能很長,比如五六十年,但是禍根埋下了,要想再鏟除它就難了。”徐元佐道。

徐階常常歎了口氣:“『國』家以文學取士,其人不通商道,焉能治政?敬璉能眼見於此,非天授耶!”

徐元佐沒有謙虛。隻是微微欠了欠身。

“隻是首輔,還是得張江陵來做。”徐階道。

徐元佐頗有些意外,為何話說到了這一步,徐階還是鐵了心要支持張居正呢?

徐階朝徐璠揮了揮手:“你且先去。”

徐璠身子僵了僵,差點走出同手同腳一順邊來。他心中頗為好奇:什麼事能跟徐元佐說,卻不能對自己這個長子說。

徐階並沒有答疑的想法,等徐璠出了書房,方才對徐元佐招了招手:“你來。”

徐元佐依言上前。垂手侍立一邊。

“這話我隻跟你說,你不可再跟任何人提起。也不能寫入筆記之中。”徐階鄭重道:“事關徐氏滿門『性』命,你可答應?”

徐元佐麵『色』凝重,點頭道:“大父且放心,小子不是不明道理之人。”

徐階微微垂下了眼簾,道:“從『國』朝開創以來,你可知道朝堂上是誰在跟誰爭?又爭些什麼?”

徐元佐感覺到皮膚上寒『毛』盡豎。差點將高中曆史書裏的內容『脫』口喊了出來。

——是相權與皇權的矛盾!甚至可以說,是官僚集團對政權的奪取!

徐元佐不知道徐階是怎麼看的,但這是後世學人的一種觀點。

“『國』朝之初也有宰相,而太祖高皇帝興大獄廢止之。其後成祖文皇帝設內閣,以備諮問。以九五之尊攝領六部五軍百官之政。再其後……”徐階說道這裏,似乎有些疲倦,微微垂下眼瞼,直接跳到了關鍵:“內閣事權『日』重,與帝威相進退……”

徐元佐已經明白了徐階意思:“大父是否覺得,皇帝垂拱而治,而百官行政,各司其職,才是最好的?”

徐階不用回答這個問題。在他登上首輔高位的時候,他就已經將答案寫在了值房裏。

——以威福還主上;

——以政務還諸司;

——以用舍刑賞還諸公論!

皇帝應當受萬民膜拜,也因此可以享受天下子民的供養。前者是威,後者是福。這便是威福還於主上,也是對嚴嵩的總結:竊威據福,不當人臣!

而在威福之外呢?

政務要還於諸司,讓六部與諸寺承擔自己的權責,『處』理大明上上下下的大小事件。這原本也是被嚴嵩竊取了,現在要拿回來,拿回來給誰?給諸司,而非給皇帝。

用舍刑賞是人事和司法權,這部分權力要還給公論,也不是還給皇帝。

三句話既清算了嚴嵩,表明了自己與嚴嵩的區別,這叫承上。同時又闡明了自己的立場,強調了諸司和公論,這叫啟下。

這是徐階的執政綱領,也是官僚集團對皇權的宣戰檄文。盡管徐階百般掩飾,讓皇帝以為自己仍舊是掌控諸司、公論之人,事實上大明的政權和皇權已經分道揚鑣了。下一位統合政權和皇權的明朝皇帝,要等崇禎皇帝朱由檢繼位,而他最重要的工作卻是謝幕。

“他們說夏文湣公是權相,說嚴分宜是『奸』相,說我是權『奸』,呵呵。”徐階輕笑一聲,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夏文湣公就是徐階的恩師夏言,當『國』時因為做事雷厲風行,豪邁強直,被稱為權相。嚴嵩的『奸』相之名就不必說了,簡直可以跟秦檜媲美——雖然真正能夠曆數他罪責的人並不多。而稱徐階為權『奸』,則已經有了風聲,恐怕徐階一死,此風便會盛行。

說徐階“權”,因為他說一不二;說他“『奸』”,主要是假借眾議。

反對者如高拱郭樸。指責徐階不與其他閣輔商議,就發表了先帝的遺詔,而且還將遺詔寫成了罪己詔。這眼裏是有公論麼?隻此一點,足以證明徐階之“『奸』”,絲毫不遜嚴嵩。

“那些蠅營狗苟之徒,是看不透的。”徐階長歎了一口氣。

徐元佐突然明白徐階為何要執著地倒嚴了。

如果隻是為了給他老師報仇。這個動力恐怕還不夠。因為徐階內心中已經站在了官僚集團一邊,他的政治抱負是像老師夏言、前賢楊廷和那樣,讓皇帝成為一尊隻負責吃香火的神,而不是一個指手畫腳的『國』家領導者。

嚴嵩卻是皇帝的一條狗。

這種信念上的衝突,根本不是任何利益『交』換能夠彌合的。

徐階若是等不到倒嚴的機會,恐怕會一輩子熬下去,但他不會放棄這種信念。

高拱以為自己是與徐階爭權,在徐階看來卻是高拱在為皇帝爭權。兩位名垂明史的閣輔老先生,在『國』家的政治心髒撕破臉皮。公然吵架,正是因為這種信念上的衝突。

徐階選定張居正不放鬆,也是因為徐階相信大明朝堂之上,唯『獨』張居正與他有同樣的信念。

至今為止,誰要是反對忠君,那絕對是離經叛道,被天下所唾棄。

保皇派的力量如此之大,徐階隻能穿戴偽裝。偷偷地埋下種子。他年紀已經很大了,而張居正還年輕。如果張居正能夠當二十年首輔。天下將會變成何等模樣?皇帝還能隨心所『欲』地下發中旨麼?

“趙石洲也已經六十八了。”徐階歎了口氣了。

趙石洲的思想比張居正更為『激』進。徐階與趙貞吉的分歧在於手段,而非根本。然而年紀上來說,趙貞吉再過兩年也該致仕了,並不是一個好種子。

徐元佐歎了口氣:“大父肯定是覺得,隻要這股涓涓細流能夠匯聚更多的力量,變成長江『黃』河。天下其他所有事,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徐階靠回椅背:“敬璉不以為然?”

徐元佐想到了階級論,想到了經濟是上層建築的基礎,不過最終隻是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沒有一個形成真正的階級。即便接連幾代首輔都能自覺地維護政權,對抗皇權,但這個『國』家終究不可能發生質變。

徐階道:“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收買民心?”

徐元佐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答話,這話說出來真是要人命的。

徐階繼續道:“夫山隻是非君非父,你是真正的無君無父。時人將‘無君無父’視作洪水猛獸。老夫真正看到你這個無君無父之徒,反倒覺得有些意思。”徐階輕笑一聲。

徐元佐想了想,堅定道:“大父,我隻是想自己過上好『日』子,身邊的人過上好『日』子,越多人過上好『日』子,我就越高興。若是官府不讓人過好『日』子,我就不要官府;要是朝廷不讓人過好『日』子,我就不要朝廷;要是皇帝不讓人過好『日』子,我就不要皇帝。”

徐階晃了晃身子:“你怎麼知道百姓要過哪種好『日』子?”

“網開一麵。”徐元佐道。

成湯在野外散步,看到有人張四麵網捕鳥。他拆掉了三麵,表示走獸飛禽願意去哪去哪,願意自投羅網的就進來。徐元佐以此典故表明心跡:願意對皇帝頂禮膜拜也好,願意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握也好,隨心所『欲』吧。

徐階笑了笑:“今『日』已經說得太多了。”

徐元佐知道自己該走了,還沒走到門口,就覺得腳步沉重,停下轉身問道:“大父,假若北方絕收,餓殍遍野,亂兵與流民相媾和,破城奪糧,呼嘯於山陝湖廣河南之間,直逼京師。而各鎮總兵心懷叵測,不思勤王……如何是好?”

徐階皺了皺眉頭,道:“敬璉,這是你對『國』朝『體』製尚不明了之惑。我朝各府縣都有公倉,米糧存留極多。三年災荒,也不過如淮徐如今這樣,略有小亂罷了。若是亂兵參與,則先安兵心,再賑濟災民,就如南京振武營之亂,並非難解之事。至於各鎮總兵,呵呵,嘉靖以來,總兵連遊擊守備都不能委任,一切事權皆在提督文官手中,何足道哉?”

“若是……”

“若是真的大廈將傾,聖天子遷都南京,以長江為天塹,不失南宋故事。隻要有英才輔『國』,數十年積蓄,銳意北伐,我大明還能再開盛世。”徐階道。

徐元佐朝徐階拜了拜,悄然退了出去。

還能說什麼呢?

這種認知正是徐階無視一條鞭法的巨大缺陷,『硬』要將張居正送上首輔之位的基礎。他根本不能相信六十年後,大明天下就烽火四起、岌岌可危。等到了甲申之變,皇帝殉『國』,士林喪節,非但改朝換代,還亡了天下,連華夏衣冠都不複有。

徐元佐走到外麵,天『色』已經全黑了。一旁棋妙過來說徐元春請他過去吃飯的事,徐元佐也隻是木然挪動步子,腦子裏卻是在想別的事。要說一個朝代的興亡,總有其規律。對於封建王朝而言,似乎又有些無解。然而現在可能推翻封建製度麼?

徐元佐理所當然想到了資本主義,然而他自己卻根本不相信資本主義能在短短數十年內從萌芽變成小樹。無論經濟學家如何定義資本主義,作為一種經濟社會製度和社會意識形態,首先得有資產階級。

資產階級並等於商人或是手工業主。

他們首先得是生產資料的擁有者,其次是願意將利潤投入擴大再生產的資本控製者。然而在大明的現狀卻是,掌握了生產資料和資本的商人、手工業主,紛紛跑去當地主了。隻有進化成官僚地主階級,他們才覺得人生無憾。

且先不說官僚在政治上的優勢,光是地主在經濟上的優勢都讓人心生向往。隻需要看看仁壽堂去年包稅的主要利潤點就知道了,土地仍舊是主要收益來源。

徐元佐無法想象自己帶著一幫官僚地主奔向資本主義是何等『情』形。他反而要糾結,自己是否要向利潤和傳統妥協,多多買地,從小商人變成了大地主。

——果然穿越之後當個軍閥更省心。

徐元佐心中暗道,已經看到了徐元春園子裏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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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四 移民策

眼前明滅的燈火讓徐元佐有種看老式電影的感覺。而且這種鏡頭語言總是讓人覺得絕望和壓抑,好在徐元佐心理承受能力較強,仍舊能夠保持臉上的笑容,去麵對自己的盟友,也是義兄,更是將來很重要的政治代言人。

徐元春之前見了兩位叔父垂頭喪氣出來,又見了父親一臉鐵青出來,對書房裏的事頗為擔憂。他生怕大父發怒。若是叱罵徐元佐倒說明沒什麼事,可偏偏這麼久還不出來,要是將徐元佐逐出徐家怎麼辦?

誌同道合而又能幹的弟弟實在是太難得了。

“大父罵你了?”徐元春看出了徐元佐強顏歡笑,低聲道:“隻要他肯罵,說明對你期許高。”

徐元佐搖了搖頭:“大父『交』代了一些事要我做,略感傷神罷了。”有差事總是好事,徐元春徹底放心下來。徐元佐又道:“你課業溫習得如何了?今年秋闈想必能夠高中吧。”

徐元春微微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道:“他們《故訓匯纂》沒有編出來,倒是省了我許多路上的時間,這回鄉試大可一搏。”

徐元佐笑道:“無心『插』柳柳成蔭。”

徐元春也笑了。

生員資格考試並不是『國』家掄才大典,所以各種環節都不很嚴格。甚至有些人卷子不好看,但是麵試下來考官很滿意,同樣會給個生員身份。徐元佐也是屬於此列。然而到了鄉試,那就是真正的『國』家掄才大典了,一旦發現舞弊,從考官到考生,沒有一個逃得掉,甚至會連累本縣生員『日』後的中舉率。

想那些考官都是朝中清貴,大有可能入閣執政的人物,誰肯為了個小小生員拿自己前途開冒險?更何況鄉試開始卷麵要謄真,考官也看不到考生的筆跡。若是玩那些暗藏字頭的把戲,等中舉試卷送到禮部。大家都是文學出身,文氣行筆是否滯澀,一眼可知。若是通篇流暢,突然到了某一句上用了晦澀的字眼。立刻就會被人懷疑。

隻要風聲傳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興風作浪。想當年唐寅唐伯虎就是卷入這種子虛烏有的舞弊案,被革除功名,落寞回鄉,孤苦終老。唔。當時在他身邊還有一位同學,姓徐名經,也受到牽連革了功名,回家後發奮經營,成為一方豪強,但是因為舞弊案的刺『激』,不許子孫參加科舉——他就是徐霞客的高祖。

總而言之,鄉試隻有靠真才實學加上考場氣運才能出頭。真才實學和考場氣運,卻不單單靠讀書。除了會讀書,還得會考試。這就要求學生們到『處』去遊學。訪問科場前輩,請他們傳授經驗,探問考官的偏好,政治立場和意識形態。

在『交』通不便的『情』況下,這事十分耗費時間,固然可以遊山玩水,卻也耽誤功課。

因為徐階主持《故訓》的編纂工作,把江南的博學鴻儒一網打盡,統統請到家裏來。這些人訓詁辭典還沒做出個樣子,詩集散文已經搞出兩三部了。正因為如此。江南學子紛紛前往華亭求教,一時間將華亭縣堆積成了文學高地。

徐元春近水樓台先得月,本身才學人品又是頗為不俗,加上徐階的有意照拂。很快就被眾多鴻儒所青睞,有問必答,言無不盡。

“之前很長時間,都覺得自己今是而昨非,學業上簡直有一『日』千裏之感。”徐元春欣喜地說著。他旋即想到徐元佐二十歲前不能下場,強作自然地將話題轉到別的方向去。

“小弟最近也頗有所得。在主持機械廠。”徐元佐道:“這廠子做出來之後,織機和紡車的成本能夠降到三兩左右,小康人家都能購置了。”

“似乎的確不貴。”徐元春道:“今年過年,大父給了我一百兩銀子,現在銀子不值錢了麼?”

徐元佐啞然失笑:“因為去年家裏入賬二十四萬兩,而出賬全都被廣濟會涵蓋了。”

“這一出一進,家中竟然有如此大筆款子!”徐元春雖然不好財物,但還是被嚇了一跳:“敬璉真是……真是當世陶朱!”

“其實也沒什麼。”徐元佐笑了笑,心中暗道:我都把手伸進稅收這一塊了,若是這樣都還賺不到錢,豈不是太無能了?

徐元春還是忍不住讚歎了兩句,方才拉著徐元佐開席吃飯。家中喝酒是有定量的,兩人也分了二兩『黃』酒,互相又聊了些學校裏的事。正好徐元佐需要徐元春幫著想想,是否有人會對他的生員資格產生威脅。

“若說有人惦記你,那是必然的。”徐元春想了想,道:“你名聲既大,且又如此極端,難免給人談資。不過這些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真要革你功名,隻有知縣上報提學才行。即便提學來華亭巡考,或是吊考我華亭生員,也要聽聽知縣的說法。”

徐元佐總算放了心,心中暗道:明『日』走之前還是要去拜訪一下鄭老師,大的禮物不好帶,值錢又清雅的東西總是要帶點。

『國』朝為了防止地方官以權謀『私』,不許地方官在本轄區內置辦產業,包括重禮也會被巡按禦史所彈劾。有這樣的三尺法高懸,膽小的官員其實都能乖乖站在紅線之外。

徐元佐問元春要了兩幅徐階的字,既清雅,又實惠,而且鄭老師絕對不會不要。前首輔的墨寶,就算鄭嶽『日』後高位致仕,也值得傳給子孫珍藏。

鄭嶽這回見到徐元佐,麵『色』紅潤,氣『色』極好。並非單純因為心『情』好,更是因為生活改善了許多。

『玉』玲瓏已經不再是拿百字百文錢稿費的自由撰稿人了。徐氏書坊與她訂了合同,以每月五兩銀子的費用買斷了她的筆名,而且稿費加倍。

『玉』玲瓏是鄭嶽的小妾,她的收入就是鄭嶽的收入。有了收入,鄭嶽自然知道該如何改善生活,再不需要『精』心計算朝廷那點祿米,以及學生的饋贈。

徐元佐與鄭嶽聊了一會兒,便要告辭,卻見李文明進來了。

自從李文明給徐元佐從紹興找了十來個師爺,兩人之間的關係和紐帶就更緊密了。他見了徐元佐。頜首示意,徑自上前對鄭嶽道:“東翁,蘇州那邊來了公函,發在府衙。是漕糧轉運之事。”

鄭嶽也不避諱徐元佐,問這師爺:“怎麼說?”

李文明答道:“部院的意思是蘇鬆漕糧都運到淮安,由淮安出海。”

鄭嶽道:“本來鬆江糧稅就要入淮安倉的,但是漕糧直接從太倉、劉家港出海不是更便捷?”他知道自己學生是支持海運的,而海運的確有利於『國』家朝廷。他支持起來也是理直氣壯。

“海剛峰的意思,大概也是指望這批漕糧有些別的用『處』。”李文明看著徐元佐,低聲答複鄭嶽。

徐淮兵變民亂,海瑞首當其衝。朝廷給他加了“總理糧儲、提督軍務”八個字,現在他等於軍政一手抓,什麼都要管。說起來災民的事也好辦,給他們吃的,安置住『處』就行了。亂兵也簡單,剿撫並用,許諾既往不咎。招安回來繼續吃糧。然後殺兩個領頭的,上下就都滿意了。

可是這些舉措關鍵在於兩個字——錢糧!

沒錢沒糧能幹什麼呢?

海瑞思來想去,首先開倉濟民,這是必然之事。然而肯定不夠,所以就隻有動動腦筋了,看往來錢糧之中能否先支借一部分出來應急。正好朝廷要開海運,那麼叫蘇鬆漕糧運到淮安出海也是可以理解的,至於到時候能否全額運抵天津衛,那就很難說了。

“海剛峰不怕聖天子降罪麼!”鄭嶽聽得心驚膽戰:“邸報上可是說了,京中官員俸祿、內宮開銷。全都指著漕糧呢!”

“他要是怕,就不是海剛峰了。”徐元佐笑了:“他大概還覺得,這天下子民都是聖上的,那麼用聖上的糧食救聖上的子民。有何不妥?”他又將海瑞的難『處』一一道給鄭嶽。

鄭嶽自己也是牧民官,聽得眉頭發緊,但是又能如何呢?這種大事可不是一個小小知縣能夠決策的。

李文明打破冷場:“敬璉肯定是有主意的吧。”

徐元佐見老師也望向自己,隻好道:“現在手工業不夠發達,要消化災民亂兵還是得靠土地。”

“這地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哪裏去找?”鄭嶽道。

“其實有一個地方。未必不能試試。”徐元佐道。

“哪裏?”

“山東。”

鄭嶽搖了搖頭:“若是在江南還好說,要將災民送到山東去,人家怎麼肯收?”

李文明也道:“徐淮水災,山東也不會好過。恐怕他們比蘇鬆更難呢。一邊是水災,一邊又要保證運河水量,不能開水灌田。”

徐元佐道:“那是海這邊的山東,學生說的是海那邊的山東。”

鄭嶽一頭霧水。

李文明眼珠子轉了幾轉,不很自信道:“敬璉所指的是……金複蓋海?”

徐元佐微笑頜首,暗含讚揚。

李文明也頗有些得意,暗道:幸好老夫讀書不少,雜學頗多,要不還真讓你難住了!他當下對鄭嶽道:“東翁,『國』朝初年,遼東也是設有府州縣的,歸山東布政使司統領。在洪武十年的時候,才將全遼府縣罷撤,盡數改成衛所。當時的金複蓋海四州,便是現在的遼南四衛。”

鄭嶽道:“衛所聽命於都司,都司聽命於五軍都督府。五軍都督府聽命於聖天子,連兵部尚書都不能置言。如何讓他們收納淮安災民?”

“人是有腿的,災民跑過去了,開墾荒地,一樣納糧,誰能說什麼?”徐元佐道:“關鍵就是要看那邊是否有能力接納災民。我讀古書,在宋金之時,遼東人口高達百萬。而『國』朝之初,遼東人口不過十數萬,即便如今休養生息,人口有所恢複,想來還是應該有空地的。起碼不會比江南更擠。”

江南是寸土寸金之地,肯定是北方地闊人稀,然而災民遷徙卻沒法充實三邊。因為淮安這地方要往北走到邊鎮,勢必要穿過山東、河南、山陝、北直諸省。大規模的遷徙,如果派衛所監視,徒增成本消耗;若是不監視,萬一被人煽動作亂如何是好?這些可都是大明的腹心之地啊。

所以徐元佐提出的移民遼東,在地理上大占優勢。徐淮災民直接從淮安出海,到金州衛登陸,中間不會發生動蕩。即便有人在海船上作亂,也不會殃及廣泛。

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金州那邊是否有足夠的土地安置了。

“敬璉啊,你提出這策略,可要什麼好『處』麼?”鄭嶽笑著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頗有些受了侮辱的意思:“學生隻為老師分憂,卻為何見疑!若說好『處』,這些災民統統都來鬆江,才是學生最大的好『處』:正好可以廉價雇傭織婦,不說『日』進鬥金,總也是一本萬利。”

鄭嶽一想也是,哈哈大笑,指著徐元佐對李文明道:“這孩子真是經不起逗!”

李文明冷汗都下來了:您老不知道“這孩子”一口能吞掉大半個華亭吧!

徐元佐隻是無奈。師徒父子,能說什麼呢?而且要說他沒有『私』心,那絕對是假的。萬曆年間的北貨生意,經濟總量數以百萬計。現在北方航線還沒有開通,江南根本看不到北貨,若是自己能夠把持北貨渠道,這可又是一大筆收益。

現在南方冬天『日』益寒冷,皮草是肯定會大受歡迎的。撇開皮草之外,遼東可還有人參這個特產呢。

如今江南吃參正當風『潮』,隻是吃的是上『黨』人參,簡稱『黨』參。這種上『黨』人參不同於後世的桔梗科『黨』參,完全是兩種植物。

因為從宋朝開始就知道『黨』參的『藥』用價值,以至於後來官商相侵,使得參農苦不堪言,放棄了『黨』參的種植。再加上上『黨』又是北方重要的林區,木材需求量頗大,使得『黨』參失去了適合的生長環境,最終絕種。

如果能在現在這個時間段大量引入遼參,肯定獲利頗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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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4:47 |只看該作者
三一五 生意上門

隆慶年間就像是揭開了蓋子的聚寶盆,隨便『插』一手都是滿滿的金銀珠寶。

徐元佐從鄭嶽那邊出來,心裏已經將北貨生意列入了議程。他現在事物雖然繁雜,但是歸攏成線就很清晰了。

海運漕糧、北貨買賣,以及災民移居金州衛,這是一條線上的事,是自己直接入股的『私』有產業;

並購絲行,發展布行,購買織機雇傭織婦,這是徐家的主營生意;

仁壽堂的包稅和牙行碼頭,這是徐家的新興生意;

廣濟會和徐家土地,這是徐家的傳統生意;

連鎖客棧、夏圩徐園、《曲苑雜譚》、書坊、書院,這些主要是刷聲望,有待於進一步發展的種子業務。

至於建築社和機械廠,既是種子,也是未來發展的方向,暫時能夠保證自給自足不虧錢就已經很不錯了。

如此一分,徐元佐腦子裏就像是有多個文檔櫃,任何消息來了,都能飛快入檔,自然不容易搞錯了。他甚至還有餘力考慮資產管理行、車馬行,以及銀行的設想,然後放入專門的腦『洞』櫃,在碎片時間拿出來完善潤『色』。

這些生意放在旁人眼裏,已經龐雜得毫無頭緒,偏偏徐元佐還能『處』理得井井有條。

人來如織的華亭縣街頭,徐元佐負手而行,身後跟著棋妙和梅成功。梅成功剛剛謹遵徐元佐的吩咐,給府縣兩個衙門的書辦送了一筆銀子,數額不大,沒有任何名頭,就是遇到了請吃茶,走動人『情』。

李文明和知府衷貞吉的幕友班子,自然也有一份,乃是徐元佐親自給發的。

梅成功從一個破落的窮措大。一舉成為了府縣衙門裏的座上客,隨手出去就是幾十上百兩銀子,自己還有些轉不過彎,時常怔怔出神。走在這熱鬧的郡城城廂,他總有些不真切的感覺。隻有看著前麵寬厚的背影才知道自己不是做夢。

背影越來越大。

咚。梅成功撞了上去。

徐元佐不解地回頭看了一眼梅成功,隔開這麼遠都能追尾?後者羞愧地垂下了頭。

徐元佐並不是突然立定,而是碰到了熟人,已經施施然行了禮。

這位熟人正是安記銷銀鋪的安掌櫃。

安掌櫃紅著眼睛,與徐元佐答禮的姿勢有些僵『硬』。徐元佐知道這位老掌櫃技藝高超,雖然常幹作『奸』犯科違法犯罪的勾當,卻還存有一絲絲良知和信義。所以兩廂雖不怎麼往來。但有銀錢業務還是會命人走安記的渠道。

“徐相公步步高升,好久不見了。”安掌櫃客套道。

徐元佐呵呵憨笑“安掌櫃別來無恙。”

“無恙無恙。去年多虧了相公點撥,著實賺了一筆。多謝多謝。”安掌櫃沒話找話。

徐元佐知道安掌櫃說的是銅錢的事。去年他自己也想做銀錢匯兌,可惜資本不夠,人手不夠,技術也不夠。於是就把“以銀兌錢,囤錢出銀”的良策送給了安記,換他的好感度。不至於用假銀糊弄他。

說起來這個買賣隻要有人有資本,又有識別銀和錢的技術。賺頭還是挺大的。在隆慶三年之前,『國』家有“錢禁”,也就是說『國』家收稅不收銅錢。既然不能用來納稅,銅錢的價值就低,一兩白銀根據成『色』不同,可以換到一千四百乃至一千八百個銅錢。

等隆慶三年朝廷馳錢禁,銅錢可以拿來納稅,價值立刻飛漲上去。時至今『日』,一兩白銀隻能兌得八百到一千銅錢。

安掌櫃當『日』將信將疑地囤了些銅錢,如今以將近半價換成了白銀。什麼都沒幹就賺了一倍,難免感歎“散財童子”真是名不虛傳,不得不佩服。也就是他不善與人『交』際,否則換個掌櫃哪有不巴結上來的道理。

徐元佐不介意安掌櫃的不通人『情』,反倒還謝謝他這兩年沒用假銀子坑他,所以頗為客氣。見安掌櫃守在這裏假裝邂逅,徐元佐貼心道:“小事何足掛齒?安掌櫃若是有暇,咱們去望月樓飲一杯可好?”

安掌櫃鬆了口氣,道:“如此甚好,正有事與相公說。”

徐元佐臉上笑著,心中已經在分析安掌櫃要說的事。多半不離銀錢『交』易,隻是不知道具『體』什麼業務。說起來銷銀鋪有金融機構的意思,但是真正經營的金融業務,恐怕比徐氏布行差多了。

安掌櫃身後也跟了兩個徒弟,前邊開路。

徐元佐打破沉默:“安掌櫃似乎滿腹心事啊。”

安掌櫃麵露難『色』,終於直接道:“我愧對徐相公啊。”

徐元佐扯了扯嘴角,道:“掌櫃的何出此言?”

“前幾『日』上有人來鋪子裏借銀子,因為有熟人作保,我便借了。”安掌櫃道:“誰知後來才聽說,是因為貴號要抬高利錢,所以這些人才轉而找旁人借貸。我這豈不是拖了徐相公的腿腳?”

徐元佐麵無表『情』,心中卻是暗喜:難道徐氏布行的威望如此之重?我說利息多少,整個市麵上的利息就有多少?

“就是這事?”徐元佐確認道。

“正是此事。你我兩家本有往來,若是為了此事傷了和氣,我如何能夠安寢?”安掌櫃道。

徐元佐笑道:“若是這事倒也無妨。我今年正想攏攏銀子,不怎麼想放出去。”

安掌櫃順水推舟問道:“哦?徐相公可是另有生意要做?”

徐元佐知道自己有“散財童子”的美名,許多人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他的投資項目。然而真正敢跟著做的人卻是極為罕見。這就像是一幫人在看熱鬧,嘴上起勁,卻毫無動作。

除了仁壽堂的胡琛。

這位舉人老爺學了有家客棧的套路,卻發現非但沒有賺到銀子,反倒還虧了本錢。徐元佐一眼可知他是將銀錢用在了『硬』件設施上,卻不舍得給掌櫃夥計等下麵人加工錢,而服務產業關鍵在於服務人員而非『硬』件,這般本末倒置如何可能不賠錢?

因為根本思路和認識不同,所以徐元佐也不指望別人能夠跟他學。孤『獨』地做起了商界傳奇。

“現在這市麵上,能做的買賣不過這些。”徐元佐道。

安掌櫃呵呵笑了笑,不再說話了。兩人一直到了望月樓的雅間,讓隨從自己去吃飯,方才關起門說正事。

安掌櫃生怕隔牆有耳。壓低聲音道:“正有一事要求徐相公出手。”

“何事?”

“想請徐相公出麵。買一批倭銅。”安掌櫃道:“自然另有重謝。”

隆慶開海放開了東西洋貿易,但是東洋指的是台灣、琉球。『日』本作為倭亂淵藪,被懲罰『性』經濟封鎖。海外商賈,不許與『日』本往來,否則仍舊要入重罪。

徐元佐帶著審視的眼光望向安掌櫃:“為何要多一手呢?” 雖然『國』家法令不許與倭『國』進行貿易,但是可以做轉手買賣。比如從西洋人手裏買的倭貨就是合法的,這也是市麵上開俵物店沒人查禁的原因。安記完全可以自己買了。就說是西洋人手裏買進來的。誰能去查?

徐元佐可不相信安記沒有收買縣衙的那些差人。

安掌櫃無奈道:“我家臉麵不夠,船貨進不來,隻有請徐相公出麵。”

徐元佐不信:“安掌櫃是老做這買賣的,以前怎生走的?”

“以前沒走過這麼大的貨。”安掌櫃道:“恐怕動靜太大,又入不得港。”

“多少?”

“二十四……萬斤。”

徐元佐愣了愣,腦中不自覺地換算成自己更加熟悉的公製單位。

這就是一百二十噸了。

“你們哪裏買得這般多的倭銅?”徐元佐『脫』口問道。

安掌櫃麵露尷尬,隻是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道:“我不是有心要打探你們的貨源。我就是擔心你們惹出麻煩來。”

“放心,絕對可靠。”安掌櫃打包票道:“隻要徐相公借到巡撫令旗。更是萬無一失。”

徐元佐站起身,走到窗前。俯瞰外麵街道上的行人。安掌櫃知道他正在評估風險,也不催促,端起桌上的茶盞,送到嘴邊卻發現是空的。正要叫小二添茶,外麵的飯菜倒是送來了。小二手腳麻利地上菜、報名、請好、討賞又是一陣忙活方才出去。

等雅間裏重歸靜謐,徐元佐也已經做定了思量:“這麼多倭銅,肯定來路不正。沒有去月港走一回,定然贓物無疑。”

月港是明廷唯一合法的對外貿易港口,所有海外商貨必然要從月港過,方才算是正路貨。然而商人逐利,隻要自己有走『私』渠道,誰肯走海關。更何況真要是從月港上岸,這一路運到江南的路費得多少?誰沒事給自己增加這麼大的成本。

徐元佐相信這麼大一批倭銅肯定是從『日』本直接運出來的,那麼就更不可能運到福建去轉一圈。

安掌櫃知道這事成了,不過聽徐元佐的意思肯定是要加價的。

“你開價。”安掌櫃道。

徐元佐算了一下:“收你一成,不貴吧?”

安掌櫃頗有些『肉』痛,道:“各種環節花費,皆由我們來,隻是請徐家出麵。”

徐元佐立刻判定出安掌櫃其實沒做過這種大買賣,多半是安六爺故意找他這個不懂行的人過來探自己的底線。他道:“安掌櫃,銀子事小,人『情』事大。巡撫老爺那邊『日』後若是有事,我徐家還不是得貼錢貼人苦心幫襯?說句實話,這種官麵上的人『情』,最好是不要用。”

安掌櫃有些懵懂,道:“聽徐相公這麼說,是不答應了?”

“隻是不去求巡撫。”徐元佐道:“我收一成也不是獅子大開口。安掌櫃,隻要你那邊的貨船運到金山衛洋麵上,我這邊就給你卸好了運到華亭貨倉裏。若是中途有甚意外,咱們兩家風險共擔。這樣收貴號一成,不算多吧?”

安掌櫃有些懷疑:“運到華亭?”

“郡城。”徐元佐確認道。

“唔,讓我好生想想。”安掌櫃一時做不了決策。

徐元佐道:“以二十四萬斤來算,現在倭銅市麵上能夠賣到百斤十兩到十二兩,我就從低而論,也就是收你百斤一兩,不過兩千四百兩銀子。安掌櫃不妨回去好生與家人商議商議,絕對不算多了。”

安掌櫃默默點頭。

徐元佐補了一句:“何況我也知道,安掌櫃收了這批倭銅,一者可以從中練出兩千兩的銀子來。再用鉛與銅對開,又能鑄錢賺得錢息。這收益豈能按照百斤十兩算?”

安掌櫃死死盯著徐元佐,道:“人常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有徐相公在前,我真是該換副眼珠子才對。”

徐元佐呵呵一笑,繼續道:“此事可一不可再,還要請安掌櫃守秘。”

安掌櫃自然應承下來。大家都是做殺頭生意的,哪有口風不嚴的道理?兩人當下吃用了飯菜,安掌櫃『硬』要會鈔做東,徐元佐也不搶他,和氣而散。

『日』本銅顏『色』泛紅,含銀量高。工匠會用鉛將銀子置換出來,然後銅鉛合金正好鑄幣。大明的銅錢數量實在太少,根本不夠民間使用。朝廷不想著鑄錢,民間自然會替補上,於是銅鉛對半的銅錢就成了主流,更黑一些的甚至銅三鉛七。至於鐵錢在市麵上也不少見,已經成了另一種輔幣。

徐元佐也想自己鑄錢,可惜他沒有大筆買銅的渠道。而且也缺乏技術支持,最後還沒有銷售渠道。故而隻能看著人家吃『肉』,偶爾分口湯嚐嚐。

徐元佐出了望月樓,就派棋妙乘車去上海給康彭祖送了一封信,說自己這些『日』子恐怕要用金山島下一些貨,需要有所準備。

回到唐行之後,他又找來羅振權和甘成澤,要他們帶上五十來個護衛,雇傭百來個壯勞力,隨他前往金山島卸貨。

“這是咱們的買賣。”徐元佐道:“雖然銀子不多,但是短頻快,隨手撈一把吧。”

羅振權連忙問道:“多少銀子?”

甘成澤也是十分上心,等徐元佐報數。

“真不多。”徐元佐見兩人這般模樣,怕報出來數目讓人失望,著力壓低他們的期望值,道:“咱們三人平分,一人三百兩。剩下一百兩給護衛、運夫,他們每人也就六錢。”

“幾天功夫就三百兩,還不多!”羅振權怪叫一聲:“佐哥兒,你還真是胃口撐大了。”

徐元佐不置可否。

甘成澤更老道一些,連忙表態:“怎麼能跟佐哥兒平分?我拿一百兩就夠了,另外二百兩甘願給哥哥吃酒。”

羅振權狠狠瞪了甘成澤一眼。

徐元佐指著二人笑道:“看看,這就是兵與賊的不同了。”他又道:“咱們兄弟相稱,有福該當同享。你們既然聽我拿主意,旁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甘成澤見徐元佐如此堅持平分,也不好再推辭,心中琢磨著帶誰去更加可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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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六 招工上路

徐元佐回到自己辦公室,取出花名冊,從行政管理人員的冊子裏掃到一個名字。

陳翼直。

這少年出身朱裏,比徐元佐小一歲。當初是商榻店的店長,因為表現出『色』被調到了總部,在市場部擔任經理助理職位。說起來他並沒有特別出彩的商業頭腦,但是勝在能夠不折不扣執行徐元佐定下的規矩,而且為人和善,善於『交』際。

五位店長之中,他升職最快,更主要是因為他能培養手下接手。

徐元佐正當用人之際,對人力資源抓得極緊,商榻店既然能夠很好運行起來,又有後備梯隊接手,這個店長肯定是要升職去發揮更大作用的。

於是組織勞工的任務就落在了陳翼直身上。

無論是顧水生、陸大有、薑百裏還是陳翼直,乃至其他朱裏少年。他們從跟著徐元佐開始,就有部門分配,崗位要求,但是時代的局限『性』讓他們並不重視職位,反而更注重職務。

就跟朝廷任用官員一樣,有本官有差遣,差遣往往比本官更受重視。

陳翼直從有差遣到回總部變成沒有差遣的“閑職”,。m有些低落,正努力四方『交』遊,尋找機會怒刷存在感,好謀個好差事。

這回機會終於來了。

身為市場部經理助理,陳翼直並沒有直係下屬。這回任務落在他頭上,他隻能找顧水生調派了五六個小兵,以及十來個學徒。最先要做的工作,就是兵分兩路,一路在唐行城外的木頭橋招納扛活的短工;另一路則前往城東的災民安置區,樹個白布旗就能招到沒有固定工作的淮安勞力。

這些短工工資因為實在太低,已經無法用銀子來支付了。然而現在夏收還早。正是青『黃』不接的頭裏,米價頗高,若是直接給米就有些吃虧的感覺。然而徐元佐是什麼人?散財童子啊!別人家不舍得給米,斤斤計較三文五文的工錢,徐元佐可不計較。

“六天活,拓林鎮運貨回來。包食宿,另給一鬥米。”

這是徐氏布行給出的工錢。

陳翼直覺得招本地人比較簡單,大家知根知底,該給多少米糧都很熟悉,簽字畫押找個保人就完事了。那些淮安來的災民卻未必人人都懂鬆江的規矩,加上言語不通,容易產生誤會,所以親自前去坐鎮。

他帶著屬下學徒到了城東的災民安置地,天『色』方才蒙蒙發亮。男『女』營裏都有人起來的動靜。為今天的勞動做準備。夫妻營都是收入穩定的人家,否則也住不起一天十文的房子,仍舊還在睡夢之中。然

“不等了,敲鑼招人。”陳翼直看看天『色』,生怕耽誤了佐哥兒的正事。

哐哐哐地銅鑼生將這片安置區驚醒,有高亢的咒罵,也有低聲呢喃。

“徐氏布行招工,六天一鬥米。包食宿!員額有限,『欲』報從速!”學徒們高聲喊著。蹩腳的鬆江官話令淮安口音瞬間啞然。

“我去!”有人喊著,披著短衣就往外跑。

學徒們連忙叫道:“外麵白旗下麵,要去排好隊!”

陳翼直就站在白旗下,遠遠聽到男營那邊呼嘯漸起,心中暗道:這些小家夥就是不會做事。幸好自己從夫妻營裏找了幾個淮安人當幫手,否則等會一擁而上。誰受得了?

夫妻營一天要十文錢,折合成米也不少了。能住得起這麼“高價”安置房的,多半是有一技傍身,或是認識幾個字,被廣濟會聘用安頓其他災民。少數甚至是帶著細軟逃荒出來的,本就有家底。總而言之,這些人要比分住男『女』營的災民生活條件更好。財大自然氣粗,頗能拿出管事人的派頭。

不一時,男營裏動作快的勞力已經衝了過來,一眼望去竟然有種浩浩蕩蕩的感覺。

陳翼直總算是見過世麵的,站在人牆之後。前麵有淮安人衝他們大嚷,讓他們照規矩一排排站好,以備東主挨個挑選。同樣的工錢,肯定要選力氣大、身『體』壯的人去幹活,這就跟市場上挑貨是一個道理。

若是由鬆江人這麼喊,難免叫人生出寄人籬下被人欺淩的感覺。現在卻是同鄉人維持秩序,就連罵人的土話都是鄉音,眾人反倒更能接受。

陳翼直小時候也見慣了各種罵仗,並沒有覺得什麼不對,然而跟了佐哥兒之後,卻覺得那些人實在太過粗鄙。

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該跟佐哥兒一樣,平『日』裏溫文爾雅,會議上侃侃而談,臨事奮勇直前,獲利大家分享。

做一個佐哥兒這般仁義智勇兼備的『體』麵人,這成了陳翼直的人生目標。

天『色』漸漸亮了些許,白旗之下匯聚了上百人。

陳翼直站在條凳上,揚聲道:“這回招五十人,六天一鬥米,包食宿。若是要延長時『日』,肯定補你們工錢。”這些剛才眾人都聽到了,所以才會如此踴躍,隻等著陳翼直快些挑人。

陳翼直從條凳上跳下來,走到勞力麵前,比對著自己的身高,微微抬著胳膊,拍在個頭比自己高大的男人肩上,口中飛快道:“你。你。你。你……”他邊走邊拍,但凡被拍到的,各個麵露喜『色』,站到了白旗後麵,算是這幾『日』有活幹了。

那些跑得慢的,排在了後麵,各個麵露憂『色』,生怕前麵選夠了五十人,自己沒有活計。

陳翼直當然能夠看到這些人踮著腳,滿臉期待,但是仍舊在前排從容選擇。在他看來,跑在前麵的人總是比後麵的人要果斷、反應快,而且『體』力也好——否則怎麼能跑得快呢。

曾阿水也站在後排之中,他是被兒子拖累的。

這小子睡得太死,等銅鑼都敲到門口了,方才被老曾搖醒。父子兩人拚了命地跑,也沒能趕進前排,隻能巴巴指望前麵空兩個名額出來。他倒是不需要墊腳。因為他本就有一雙長腿,村裏人都叫他“長子”。

曾阿水看著『迷』『迷』瞪瞪的兒子,心中一聲歎息:孩子終究還是太小,不懂得生計難尋的苦惱。現在唐行還在大量招工的就是各『處』火窯。幹的都是搬磚挑柴、挖土磨灰的活計。每天能吃個半飽,掙回宿資就得累得半死不活。

徐家給的這活,實在是太優厚了。

曾阿水掰著指頭默默算著:如今一升米要五文錢。六天給一鬥米,那就是五十文錢。平攤到每天上就是八文錢!這還包吃住。徐家在鬆江府的名氣可是天一樣高,他家包吃是管飽的,絕不是那些苦窯裏的米糠稀湯,一泡尿就去了一大半。

——唉,可惜輪不上了。

曾阿水暗中歎息。

前麵的人已經選了三十多,待選的還是烏泱泱一片,曾阿水看著旗後的人歡天喜地,又是羨慕又是失落。

陳翼直卻在拐彎的時候看到了曾阿水。

——這人好高!

他心中暗道。

曾阿水站在人群之中。明顯要高出一個腦袋來。

陳翼直徑直走了過去,抬高胳膊方才拍在曾阿水的肩膀上。

“你!”

曾阿水被嚇了一跳:“我?”

陳翼直撇了撇嘴:“站過去。”

身大力不虧,苦力活就得挑人高馬大的。隻有『精』細活才要挑身矮『精』悍的。這是陳翼直在接到任命之後現補的知識。

曾阿水喜出望外,剛要邁步,又躬身對陳翼直道:“小官人,能不能連我兒子一塊選上?他也能幹!力氣大!”他拽了兒子的胳膊,推到陳翼直麵前。

其他人就要喧嘩起來:你自己占了個名額,還要連兒子都帶上?哪有這般好事!

那些幫忙管事的淮安人也紛紛擠了過去。一邊保護陳翼直不受到衝撞冒犯,一邊也準備說句公道話。誰都要養家糊口。就算是單身漢子,也得存錢準備明年回家種地啊。

陳翼直看著這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孩子,有些不忍,卻還是道:“這個不行,都沒我高。去了白吃飯麼!”

曾阿水心頭一涼,道:“小官人。這孩子命苦……從小沒了娘……”

“誰命不苦?”

“在這裏有一個算一個,誰的命不苦!”

其他人紛紛嚷了起來。

陳翼直搖了搖頭,繼續開始拍人。其他人見這長子的“壞心眼”沒有得逞,也便安靜下來,各個挺起『胸』膛抻起脖子。好顯得自己高一些。

曾阿水也不敢犯眾怒,見陳翼直走開了,隻好拉著兒子道:“你隻有去城裏找活了,自己好生機靈些,要多學鬆江話。”

兒子擰著眉頭,點了點頭,道:“爹,我省得了。”

曾阿水在褡褳裏掏了掏,掏出三枚銅錢,塞在兒子手裏:“省著些用,等學會了鬆江話,你就能跟他們一樣了。”說著,他朝那些維持秩序的淮安人望了一眼,羨慕之餘又覺得這些人比鬆江人真是差多了,絲毫沒有鄉梓之『情』。

兒子收起銅錢,落寞地看著父親,有些膽怯。營地裏曾經發生過拐賣人口的事,後來還是鬆江人出錢雇人修了籬笆,又開了坊門,這才不讓那些人牙子混進來。平心而論,要『誘』拐他們實在太簡單了,隻要說招工,十之七八會跟著去。

剩下的兩三個,恐怕還會回去招呼朋友一起走。

活著真是不易。

“你幫我跑趟腿。”陳翼直又回來了,對正要離開的曾家小子說道:“去木頭橋,看看那邊招了多少人。”

這也是差事,而且不算搶人家的飯碗。

曾家小子看到父親眼裏流露出的欣喜,拔腿便跑。

“那邊若是招的不多,我這兒便多招幾個。”陳翼直對左右幫忙的淮安人說道。

這是個大好消息,說明落選的人裏還有希望能找上活。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曾家小子身上,直到他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過了一頓飯的光『陰』,天已經亮了。

曾家小子終於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小官人,木頭橋那邊招了二十八個。正往這邊來吶!”

陳翼直點了點頭,掏出一吊銅錢,足足有十文錢,扔在曾家小子懷裏。

曾家小子喜出望外,連忙給他爹送過去。

曾阿水與兒子分了那吊銅錢,站到了白旗下麵。他看著衣衫光鮮的陳翼直,隻覺得光芒萬丈。

陳翼直隨手又拍了幾個人,表明自己並不食言。然後便等著木頭橋那邊的隊伍趕過來,啟程出發。

從唐行到拓林,這條路雖然極其平坦,又沒有艱難險阻,但是仍舊得走一天半。

陳翼直曾經設想了一下這樣規模販運貨物的流程,總覺得分段從沿途各鎮雇人最是節省。不過他也知道,佐哥兒做事從來不單單看成本和利潤,還要看綜合收益。既然選擇了這種略顯鋪張的做法,肯定是有道理的。

這小一百人的隊伍匯合之後開始朝南行進,走了沒多遠,陳翼直果然發現了佐哥兒的用意。

這麼許多人,根本走不齊!

拖拖拉拉,隊伍越拉越長。隨著『日』頭升高,有人要喝水,有人要屙尿,還有人肚子餓了……亂七八糟各種事都冒出來了。

陳翼直自己騎著頭公家的騾子,其他管事也有騎驢的,也有坐在空車上的,誰都沒管那些勞力。相比之下,護衛們要強許多,卻也對此漠然視之。

陳翼直暗道:佐哥兒原來是故意考驗我來著!

“所有人,十人一夥,由護衛帶著。走得又快又齊者,賞一吊錢。”陳翼直高聲宣布。

甘成澤負責帶著侍衛,見那管事的小夥子突然發了賞格,饒有趣味,心說:看來這人做事也挺認真。

陳翼直下了騾子,走到甘成澤身旁:“甘大哥,這事您得幫著安排一下。”

甘成澤是能拿三百兩銀子的人,積極『性』當然極高。他隻是沒有意識到這算什麼事,被陳翼直點出來之後,立刻板著臉開始分人監管,就跟押送俘虜一樣。如果不是陳翼直反對,他還想用麻繩將勞力綁起來走。

不管怎麼說,勞力分夥之後隻認著自己帶隊的護衛,整個隊伍整齊了許多,行進速度也快了不少。

陳翼直鬆了口氣,突然聽到腹中傳來一聲腸鳴。他這才發現,更嚴峻的考驗還在前頭。

這麼多人吃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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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 壓力測試

隆慶四年的早春,寒氣中已經帶來了生氣,並不叫人覺得刺骨。

曾阿水走在人群中,正應了鶴立『雞』群這話,看得到周圍工友的頭頂,還能看到更遠方的農夫正在早耕。他吸了吸鼻子。空氣中似乎隻有土腥氣,卻讓他渾身『癢』『癢』的,隻覺得自己齷齪不堪,忍不住伸手進懷裏搓了兩下。

——鬆江果然是要比淮安府闊氣多了。

曾阿水看著連綿的田地,修整齊備的水渠裏淌著用不盡的清水,心生羨慕。他原本看不起江南人的懶惰,他們把大好的肥地都用來種麻棉桑樹,簡直敗家。後來他知道這些東西竟然要比糧食還貴,詫異之餘多了一份欽羨,同時還不忘替蘇鬆人『操』心:不種糧食吃什麼呢?

不過這邊又像是根本不缺糧食,即便一條街的小市,都開著飯莊食肆,顆粒飽滿入口生津的香米飯似乎永遠賣不完。

“繼續走!繼續走!前麵吃飯!”有淮安人站在路邊,一邊撥著人,一邊大聲喊著。

後麵的人聽到聲音,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不是一路都在走麼?於是反而放慢了腳步,探頭探腦想看個清楚。

曾阿水站得高,看到前麵其實是在安排吃飯了。

有錢一『日』三餐,沒錢一『日』兩餐,窮苦人家一『日』一餐,甚至沒餐……從這個時間點上開飯來說,明明白白是奔著一『日』三餐去的啊!

曾阿水有些『激』動,卻不知道為何有人能夠去吃飯,其他人卻還得往前走。直到他走近了,方才一拍腦袋:飯莊招待不了這麼多人。

“為啥他們能吃飯……”有人果然叫了出來。

這話咋聽並沒有什麼錯,然而後果卻極其嚴重。

離他最近的一個護衛飛起一腳,將那說話之人踹到在地。其他人正要打抱不平,呼吸間已經又有幾個護衛衝了上去,將那人圍成一圈,一頓拳打腳踢,直打得那人躺在地上發出呦呦低喚。

其他人頓時被鎮住了。

甘成澤趕到圈中。示意停手。他聽到人群中有人低語,高聲叫道:“誰敢再說怪話,立刻就打回去!這世道要扛活的人還少嗎!叫你走就走,叫你吃就吃。誰敢給爺爺我惹事,煽動人心,就一個下場:往死裏打,打完趕走,分文沒有!”

地上那人連忙滾著身跪倒在地。對著甘成澤磕頭:“小的知錯了,小的就是嘴賤,求爺爺別趕我走!我一家老小都指著我帶米回去呢,求爺爺您大發慈悲。”

苦主都如此反應,那麼旁人就更不會出頭了。否則苦主說不得還要怨你多管閑事。眾人雖然氣憤,卻隻能在心頭怒罵:你們這幫浙狗!真是仗了勢了!

這個小『插』曲就像是石子落入池塘,很快就又恢複了平靜,隊伍行進之中倒比之前更加整齊了些。所有人路過飯莊的時候,都垂涎羨慕,卻沒人敢說一句怪話。

陳翼直冷眼旁觀了這一幕。他看到甘成澤麵帶微笑回來。忍不住道:“佐哥兒的名頭都叫你們給敗壞了。”

甘成澤看著這個嘴上沒『毛』的小子,不屑道:“你以為這是小事?”

“不然呢?”陳翼直反問

“你雖然這個年紀,大概也聽說過戚爺爺軍紀嚴明吧。”甘成澤『操』著浙江口音的官話,『胸』膛不由抬高了寸許,道:“可你知道有回戚爺爺下令出兵,將士卻坐在地上不肯動麼?”

陳翼直是聽著戚爺爺抗倭故事長大的人,不由眼睛瞪得老大:“還有這事?”

甘成澤點了點頭:“我當『日』也是其中一個哩。”

“為什麼……”陳翼直忍不住問道。

“因為說好了要先開飯,再開拔。戚爺爺說軍『情』緊急,哪裏哪裏又被倭寇圍了城,要先開拔。打了吃飯。兄弟們自然不肯答應。”甘成澤不以為然道:“這是戚爺爺帶的兵。更近些的還有振武營嘩變,說穿了不都是因為沒飯吃,給幾個說怪話的煽風點火惹出來的事?”

陳翼直麵『色』緩和了些:“可是我們不是沒飯吃,隻是這裏坐不下。前麵已經安排了飯點,更前麵我還派人去買了炊餅醬菜,誰都能吃飽。”

徐元佐核定的人工成本是平均每人六錢銀子。實際上護衛每人要拿八錢,勞力人略多些,平均下來隻能拿五錢。最近的米價是一兩銀子兩石米,五錢就是一石米。夠勞工吃三、四個月了。

這個待遇因為高得離譜,所以市場部內部做了一些變通。先以市價雇人,保證食宿質量,確保勞工的工作效率,最後若是還有剩下的,用來發獎金,刷名望,固結人心。

“別跟人講道理。”甘成澤不屑道:“沒人聽你那麼多道理。你也跟著佐哥兒吃飯,難道學不來佐哥兒麼?”

陳翼直臉上難看起來,他可是想把佐哥兒一舉一動都學到骨子裏的人。

“你見佐哥兒跟誰長篇大論苦口婆心講過道理?啪!銀子拍下來,什麼事擺不平?”甘成澤顯然十分爽氣。自從吃了黑舉人之後,他也是個小地主,家裏雇了佃農長工幹活,整『日』拉著一幹弟兄『操』練陣法,訓練新人,氣勢不下當年那些遊擊、參將。

“再者說,我雖然是個大老粗,大字不識幾個,但是有個道理我懂。”甘成澤道:“名聲誰都要,隻是不同的人要的名聲卻不一樣。你說戚爺爺,他要個慈眉善目的名聲有什麼用?那是罵他!他要就得要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名聲,叫倭寇一看到戚字大旗就腿軟!佐哥兒是什麼人?那是商場上的驍將,他要仁義的名聲有『屁』用!要就得要一個字:‘言必信’!”

——你非但不識字,還不識數吶。

陳翼直覺得甘成澤這人話糙理不糙,還是說到點子上的。反正這些短工大多數是一錘子買賣,隻要照約定給了他們足夠的工錢,這個“信”字立起來也就是了。至於他們回頭說什麼,誰又能管得了?

甘成澤從喉嚨發出咯咯一聲怪笑:“而且你還嫩著呢。”

陳翼直別過臉去,不動聲『色』夾了夾騾子的肚子,往前頭走去。

市場部的幹將和學徒趕在前麵,包了飯莊酒肆,還不夠的就借用民居。柴米錢多給兩文。大家都樂呵呵地幹活出力。

勞工隊伍先到先吃,後麵的再一隊隊追趕上來,隨著大部分人都吃了飯,士氣也漸漸高亢起來。有人忍不住就要前後亂竄。被狗『日』的浙佬抓住了狠打一頓,再沒人敢亂來了。

陳翼直知道自己不能『插』手,『硬』忍了下來,找了個機會問甘成澤:“戚爺軍紀得有多嚴?”

甘成澤想了想:“從眼睛睜開到閉上,拉屎放『屁』都有規矩。”

陳翼直微微皺眉:“管這麼嚴。沒人鬧麼?”

“嚇!”甘成澤誇張地朝後仰了仰:“當兵吃糧,敢鬧?軍法是玩笑麼?那是真的要砍頭的呀!”

陳翼直不禁打了個哆嗦:佐哥兒規矩多也對,但是最多也就是罰錢趕出去……唔,不過這恐怕比砍頭還叫人難受。

“我們那時候,刀兵練砍,『槍』兵練刺,火銃手打樁子。我是拿『槍』的,每天要刺銅錢眼五百下,不好好練,出大『操』的時候就要丟人現眼。輕則軍棍,重則就是砍頭。誰敢不練?”甘成澤說著撇了撇嘴:“現在新招進來的這幫小青年,吃用比我們那時候好了不知多少,卻不肯下苦功夫,也就隻能當個護衛了。說實話,我都不放心他們護著佐哥兒。打打蟊賊還則罷了,碰上悍匪海寇,恐怕根本不夠看的。”甘成澤一通抱怨。

陳翼直心中想著:佐哥兒豈會犯險?哪裏擔心遇到悍匪海寇!

甘成澤回憶起當年的連戰連捷,賊人首級換得美酒,灌入口中格外醇美。心中不免一腔熱血。他總是想著,若不是年紀大了,能跟戚爺胡爺去北疆打韃子總是好的。聽說前年戚爺在薊鎮以八千破了韃子三萬人馬,嘖嘖。真是了得。

可惜英雄遲暮,如今隻能當當豪門勢家的護衛了。

甘成澤想到自己的田宅老婆、兒子,又忍俊不禁泛起笑意。打仗固然爽快,哪裏有天倫之樂舒心呢。

陳翼直見甘成澤不說話,卻突然想到了另一樁事:為何要去拓林運貨呢?雖然拓林鎮在去年年底被列入了二等市場的名錄,但在配置上卻還是三等市場的規格:一個店長帶三個學徒。店鋪一間,客棧籌備了三個月都沒個準信。為何突然間要帶這麼多人去運貨?

要說拓林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開門見海吧。

從拓林再往南不到十裏,就是大海了。

——莫非是海貨?

陳翼直從小生長在朱裏這個商業小鎮,合法違法的買賣多少聽說過一些。老人們常常說起上海那邊的貨來路不正,是海客走『私』到嘉定、太倉的『私』港,然後轉運到鬆江來的。

難道佐哥兒也要下海麼?還是自己開個碼頭?

陳翼直光是想想,人就『激』動起來。『硬』生生按捺住這份衝動,他告訴自己:或許隻是尋常的貨物,自己想多了。然而這個理智的聲音卻怎麼聽著都不可信,使得陳翼直有些焦躁。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後麵有馬追來,帶來了唐行那邊的密信。

陳翼直收了信,『獨』自展開,原來是告訴他:佐哥兒已經在沿途調派了馬車,論程分運,要他在過路的時候記得聯絡。

陳翼直將信件的內容記在心裏,又將『迷』信藏好,前後跑動起來,催促眾人快走。

誠如相信徐元佐的人們所堅信的:佐哥兒不會做出任何愚蠢無謂的決策。

這次之所以要招募上百人進行長達一『日』之遙的“遠征”,正是要對沿途進行布點,實際測試商路的承載能力。

無論紙麵上如何『精』確,考慮多少因素,到了實踐中總是會出現各種么蛾子。讓百來人這麼走一趟,基本上就跟彩排一樣,哪些地方需要增加供給點,哪些地方需要修建休息區,基本上也就搞清楚了。

陳翼直的速度讓徐元佐有些意外,不過也加深了對這人的印象。他雖然記憶力極好,但是僅限於數字和數字化的文字,記人全靠努力。如果本身沒有讓人能夠記住的特『色』,徐元佐也是會拋之腦後的。

唐行仁壽堂總部,徐元佐的辦公室之中,顧水生報告了最新事項,等著聆聽徐元佐安排工作。

“船隊那邊如何了?”徐元佐問他。

顧水生道:“已經付了十六艘船的定金,派人跟著,保證明天能到龍泉港。”

龍泉港位於拓林鎮和金山衛之間,原本有個『私』港,在嘉靖抗倭時候廢棄了。雖然港口沒有了,但是當年挖掘的河道還在,聯通澱山湖水係,是唐行經華亭直達東海的水上道路。

“重中之重是要確保水路暢通,若是這條路能走,『日』後就走這裏了。”徐元佐道。

顧水生因問道:“佐哥兒,那咱們自己是不是要置辦一些運船?”

“這個不急,這次隻是投石問路。”徐元佐道。

金山島的『私』港沒有建起來,過早投入輔助建設就是打草驚蛇。隻要金山島一飛衝天,江南一帶的海運走『私』就會發生地震——誠如真實的地震一樣,人類是無法抵禦的。

顧水生已經大致猜到了徐元佐的開港計劃,遲疑道:“佐哥兒,我願意去主持港口,若是您信得過……”

徐元佐搖了搖頭:“這不是信不信得過的問題。照你這麼說,難道我還信得過那個徐盛?”他豎起一隻手:“開個港口招納船舶看似很簡單,首先,咱們有沒有保護港口的能力。”

顧水生會意:海上不是那麼太平的,孤懸海外的小島,若是沒有自衛能力,遲早成為別人的魚『肉』。

徐元佐繼續道:“如今走東海之人,可以走太倉、舟山、台灣,福州,為何要走我們金山衛?”

“因為上下貨更方便。”

“所以我們得實實在在讓人覺得上下貨方便。”徐元佐道:“這就需要水陸運輸便捷,貨物堆放安全,柴水補給充沛。這些東西背後是什麼?是鬆江乃至周邊府縣的基礎建設。咱們現在隻是測試了陸路和水路,『日』後還要建倉儲,囤水糧。而這些又要求大批量的水泥、石料。你看城門口那片水泥地,才多大地方就把庫存用完了。咱們要改建一個島,用量得多少?”

顧水生恍然大悟,原本一樁樁看似孤立的事,此刻非但成了一條條鏈鎖,還結成了一張網。光是看看這張網就讓他心生敬畏,那這位織網的徐家哥哥,得有多麼深邃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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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5:23 |只看該作者
三一八 拓林計劃

上海康家接到了徐元佐的口信,立刻組織人手前往金山島護航,同時邀請徐元佐前往未來的『龜』山巡檢司一遊。

徐元佐幹脆利落地帶著羅振權和一幹護衛前往上海。隨從之中,顧水生、安掌櫃赫然在列,梅成功卻被留在了唐行,負責溝通程宰和安家。

康彭祖等在上海城外,見徐元佐下車便快步過來,道:“咱們不進城了,直接上船。”

上海本身也有港口,但是受限於航道的水深和寬窄並不受海客待見。而過去將來都大大有名的吳淞港、洋山港,前者如今屬於嘉定縣和吳淞、寶山守禦千戶所管轄,後者則屬於寧波府定海縣和定海衛管轄。

安掌櫃心裏掛念著那麼大筆貨,心中早就忐忑不安。現在船在海上,誰知道是否會夜長夢多?他甚至不知道派出去的小船是否聯絡到了貨船。

徐元佐也不多說,邀康彭祖上了車,往港口疾馳而去。

港口中停泊著幾艘柴水船,正是要靠這些船擺渡,方能上停在外洋的大船。康家為康彭祖準備的座駕是一艘有傳統的大福船。這種船適合走遠洋,而且船身高大,居高臨。m往往能夠碾碎小船,唯一的問題就是隻有首尾兩門炮,顯然康家的海軍思想還停留在人多銃多的階段。

徐元佐對海戰並不了解,從能夠接觸到的信息來看,大明海商並非故步自封,實在是現在歐洲海船的弦炮戰術實在太渣。命中率非但低得令人發指,還隻有貼近才能起作用,但是大明水師和東方海盜誰會傻傻跟你玩抵近射擊遊戲?人家遠遠就放火船了。等到兩船靠近,直接放火銃,跳幫『肉』搏。

這就是泰西船在亞洲海域隻能欺負落單海船的原因。也是大明海客主流思想中不能接受多炮的原因。當然,如果加上那麼多弦炮,更會影響海船的載貨量,降低利潤,顯然是更不可取的。

徐元佐站在船頭,額頭上裹著厚厚的棉布抹額。腦後的飄帶被風扯得呼啦啦直響。

康彭祖走到徐元佐身邊,被海風一吹,縮了縮脖子,道:“敬璉頗『愛』看海?”

徐元佐已經站了小半個時辰了。

徐元佐抿著嘴,生怕一開口就灌進腥鹹的海風。

“萇生兄。”徐元佐伸手擋了嘴:“你可知道地有多寬,海有多廣?”

康彭祖一愣,搖了搖頭。

“這大海,要比天下所有的土地合起來還要大啊。”徐元佐感歎一聲:“若說控製商路能夠獲利十倍,那麼控製海路就能獲利百倍。”他抬頭望向蔚藍如洗的天空:“若是有人能夠造出飛天之舟。控製了天路,那更是千萬倍的利潤。”

康彭祖笑道:“聽說唐時有飛梭,不過近古卻再沒有人見過。”

徐元佐伸手指向海麵:“我們隻看這片海。你說要多少船,能夠成就海上霸業?”

康彭祖認真起來,道:“當年汪直、徐海等輩,擁船過萬,便能海外稱王了。”

汪直是徽州府人,並非出身海客大族。然而他的確走到了海客的巔峰。占據『日』本薩摩洲鬆津浦,僭號曰宋。自稱曰徽王,部署官屬,鹹有名號,即便戰『國』大名都要看他臉『色』。

“擁船過萬,那麼手下恐怕要十數萬乃至上百萬人了。”徐元佐歎道:“即便在中『國』也是一方諸侯啊。”

康彭祖沒有說話。在江南沒有人不恨倭寇的,然而仇恨卻隨著階層向上漸漸減弱。因為像康彭祖這樣的勢家。住在城裏是不會直接受到倭寇屠戮的。也因為他們知道的更多,所以對汪直、徐海等輩,難免懷了一絲欽羨。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要五鼎烹!

“可惜汪直終究還是格局太小。”徐元佐笑道。

“願聞敬璉高見。”

“我若是汪五峰。就揮師那霸,取個琉球官職,遙控『日』本,向大明稱臣。『日』後或是過繼,或是禪讓,奪琉球『國』祚易如反掌。請使封貢,豈非千秋萬代之局麵?”徐元佐微微搖頭:“何必偏要以海商之身,與朝廷『硬』碰,最終落個身死業滅的結果。”

“汪直伏誅不過十年,而如今朝廷已然開海了。”康彭祖語帶惋惜:“他若是真如敬璉所言,蟄伏琉球,謀『國』固本,現在或許已是真正的東海霸王了。”

他看了徐元佐一眼,突然道:“敬璉莫非有琉球稱王的打算?”

“即便有,我也不選在琉球。”徐元佐道:“我不是汪直,沒那麼多人手船銃。”

康彭祖哦了一聲,又道:“我倒是聽說許多海賊謀官職於南洋小『國』,或是將軍,或是都督,不一而足。”

徐元佐嗤之以鼻:“兒戲。”

康彭祖見徐元佐目光飄移,扭頭一看,原來是安掌櫃走了過來。

徐元佐毫不在意道:“若是我,我就立足濟州島並北海諸島,以四兩撥千斤,時機一來,照樣能夠翻雲覆雨。”

安掌櫃走來,一聽這兩個少年郎原來是在做萬裏覓封侯的青春熱血夢,不由覺得好笑。不過他卻忍不住問了一聲:“濟州島在何『處』?”

徐元佐道:“在朝鮮南界的海外,是朝鮮流放罪人之地。”

安掌櫃道:“那種地方,能容納多少人口?”不自覺地,他也開始參與到了這個幻想遊戲之中。

徐元佐想了想,道:“上古之時那裏自立一『國』,後來並入高麗乃成一郡。如今聽說朝鮮在濟州島上設了兩個縣,想來撫養三五萬人口是沒有問題的。”

“濟州本有噴火山。其地氣候溫潤,水源豐沛,東『國』人於彼『處』牧馬。若是推行農耕,三五萬人口肯定能夠支撐。”康彭祖進一步闡釋道。

安掌櫃應了一聲,微微皺起眉頭似乎在考慮什麼問題。

徐元佐解惑道:“占據了濟州島,也方便商貨流轉。”

“隻是上麵既然有兩個縣。恐怕不好占據。”安掌櫃道。

——以朝鮮人的戰鬥力,我現在未必就拿不下那兩個縣,隻是怕守不住罷了。

徐元佐呵呵笑了笑:“反正玩笑消遣嘛。”

安掌櫃失笑,對自己過分認真表示羞愧。

船上的時間終究些無聊,三人又回樓中飲酒,然後各回艙室休息。

康彭祖拿出一本時文集子。是準備在路上刻苦用功的。誰知翻了兩頁,竟然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他將書重重拍在桌上,扭頭看著窗外的海波翻湧,想起徐元佐說的“海外稱王”,不由陷入遐思:我若是要在海外稱王,又是一番何等光景?

這個話題竟像有妖法一般,讓康彭祖忍不住越想越細,光『陰』便因此偷偷溜走了。

船行整『日』,停泊在金山衛的軍港水寨。安掌櫃急急忙忙去聯絡家人。取得回饋。徐元佐則帶著康彭祖去了拓林鎮。

此刻的拓林鎮人聲鼎沸,迎來了倭亂後的最高峰。鎮子出於防倭的考量,築有一丈多高的城牆。城牆裏麵是橫豎兩條街,靠近城牆的地方還有幾畦菜地,商貿幾乎為零,少有的幾家商鋪也沒備得貨。與靠近郡城的市鎮完全就是天壤雲泥之別。

陳翼直早到了拓林,將勞工和護衛分散安置在此『處』民居之中。他得知徐元佐來了,連忙趕到徐元佐落腳的寺廟匯報工作。從招工到沿途餐飲,事無巨細。恨不得什麼都叫佐哥兒知道。

“你看這拓林鎮如何?”徐元佐問道。

陳翼直心中一顫,暗道:不會是要我常駐此間吧?雖然心頭發慌,他還是答道:“嘉靖倭亂之前,海商從龍泉港出海貿易,直抵雙嶼,故而此間也是繁榮昌盛的模樣。後來雙嶼被毀。倭亂大起,斷絕了海陸商道,拓林便敗落下來。我聽此間老人說,當年城內非但擠滿了人家,就連城外城廂都是住戶。”

徐元佐一路過來。看到的都是農田,商業蕭索,的確很難想象當『日』的『情』景。不過肯定不是當地人吹牛,因為那時雙嶼是海上明珠,而此地到舟山雙嶼隻有一兩『日』水程,光是賣柴水米『肉』都能富裕。

陳翼直說著,瞟向徐元佐身後的顧水生。兩人雖然談不上要好,但是到底同鄉同學同事這麼久,『交』『情』總是有點的。他見顧水生麵露欽羨,心中又是一顫:莫非佐哥兒是真的要在這兒做起海客生意了?富貴險中求,他家有閣老坐鎮,這般來錢的生意沒道理不做!

陳翼直又想到自己很可能就是佐哥兒看上的管事人,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

果不其然,徐元佐問道:“這個市場若是『交』給你來開拓,可有什麼想法麼?”

陳翼直腦袋一懵,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徐元佐笑了笑:“不要緊張,隨便聊天,瞎扯嘛。”

陳翼直『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道:“佐哥兒若是要我瞎扯,那我就放肆了。”

顧水生一旁玩笑道:“也別太放肆。”

陳翼直笑了,道:“這裏地方是好,可以走貨,就是人口太少。我在城裏轉了兩圈,數了下來不到三百戶人家。有一家社學,但是鎖著門。一問附近住戶,說是早就沒了先生,關了怕有兩三年之久。”

徐元佐嗯了一聲。仁壽堂和徐氏需要的都是商業人才,即便最低級的小夥計也得能夠識字識數,若是某地的教育荒廢了,那就不可能找到足夠的本地員工。

陳翼直繼續道:“拓林若是有海貨流入,勢必需要人手運到華亭、上海、唐行,乃至往西走海州、浙江。所以小弟若是主持此間市場,勢必會多買田地。即便買不到附近好的水田,城廂舊地也要多買過來些,修建屋舍租借給前來做工的人家。至於灘塗之類的廢地,也可以買來建鴨廠。”

徐元佐微微點頭。

陳翼直道:“然後便是牙行、貨棧、客棧。這本是仁壽堂的主營生意,肯定是要優先給自己人紮根的。其次還要在附近采買石料、建材——有家客棧拓林店至今沒有開起來,也有建材不足的緣故。”他一來就去看了拓林店,雖然是佐哥兒親點的開拓之地,可是的確太不給麵子。

原本的老店長一會兒訴苦說買不到材料,一會兒又托詞往來商賈不多,無須擴建。叫陳翼直十分看不上眼。

“再然後,要開蒙學社學鄉塾,叫人在此地休養生息,安家落戶。”陳翼直道:“十年之後,若是沒有大變故,此地必然能重複昔『日』光彩。”

“娛樂方麵呢?”徐元佐問道。

陳翼直有些不好意思。出海在外的商旅,最喜歡的娛樂活動無非『賭』博和花酒了。

“我們是否可以坐收租金,至於經營還是『交』給人家去做?”陳翼直問道。

徐元佐很欣賞陳翼直這樣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秉『性』。什麼錢都想賺的商人,到了最後很可能什麼錢都賺不到,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賠進去。黑舉人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沒想到小白兔一樣的徐元佐竟長了一口獠牙,被他連骨嚼碎吞了下去。

“不錯,你先辛苦點,開始收買地產吧。”徐元佐道:“不用太著急,從城裏開始。”

開港的利益太大,徐家不可能一口氣吃完,搶先一步已經夠了。

康彭祖雖然一早就知道開港之後『日』進鬥金,卻沒想到還能這麼玩,卻又擔心影響徐元佐的布局。

徐元佐又道:“這事不要以徐家的名義辦。我聽說孔門先賢言偃曾經來過此地。我等奉先賢在前,立個奉賢堂,一方麵供奉言偃,一方麵也做仁壽堂的勾當便是了。”

陳翼直頭頂發蒙:這還要包攬賦稅麼!

徐元佐道:“這個奉賢堂就不要找那麼多外人來了。”他轉向康彭祖:“萇生兄,你我兩家作大股東,另外各推薦三家進來,再饒當地有名望的大戶一股,你看如何?”

康彭祖當然不會推辭,道:“敬璉既然有了安排,我遵行便是。”

“總櫃便立在拓林鎮,你早『日』督促他們把店開起來。這麼長時『日』,哪怕從唐行運建材過來,都已經修好了。”徐元佐對工期表示不滿。

陳翼直有了事權,『精』神一振:“哥哥放心,這事我定抓緊去辦。”

“你先去治印才對!”

陳翼直旋即明白過來,滿心不好意思道:“人一高興,把這事忘了。”

——沒有印信,誰能聽你呢?少年人就是充滿了朝氣活力啊!

徐元佐搖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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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5: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一九章 初登金山島

“這都等了三天了,還不開工?”人群中漸漸有人浮躁起來。

“廢話恁地多,是少了你吃少了你穿?不幹活有飯吃有米拿還不好?”周圍人紛紛嘲笑道。

之前說話的大個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皮,扯了扯發巾。

他就是惦記著兒子的曾阿水。

能夠不幹活就吃飯,那當然是許多人的夢想。然而這種夢想往往太過遙遠,即便是家有百畝的小地主,要想過個小康『日』子,還得自己下地呢。能夠在偶然間享受一下大地主的待遇,所有人都挺高興的。

另有一些更需要銀錢的人,已經乘著春忙,在附近找到了一『日』一結的短活。

徐家的管事們對這種兼職短活視而不見,也得到了眾口一聲的“寬厚”之譽。反倒是在勞工內部頗有爭執,有些人認為既然徐家給了銀錢,哪怕沒事幹也不該去挑外麵的活,這叫吃裏扒外。

不過因為時間短,爭議還沒醞釀成矛盾,陳翼直已經給他們找到了活計:開始修路。

開采石頭砸碎堆積路基,修出兩旁的排水溝。

很簡單的一條土路,然而工作量卻是十分巨大。

陳翼直已經安家進行了溝通,海船還要過幾天才能到金山島。一味浪費勞力當然是不可取,讓他們先修路,純粹是免得人過於無聊惹出事端來。至於這些路『日』後能用,是否會被建築社嘲笑,那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徐元佐早康彭祖一步上了金山島。不出他所料,島上人口隻有十來人,除了自己流放上去的,再沒有多出一個人來。

不過沒少人就已經很不錯了。

島上勢力分成兩派。徐盛,以及伏擊未成被抓住的賊人。

徐盛當『日』看到這夥賊人,嚇得腿都軟了。好在他有尚方寶劍徐元佐讓他負責此地。並將這些人管起來。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大陸就不往這小島送糧食和柴水了。

大金山島上的泉水極小。一天下來能積蓄兩桶就已經不錯了。兩三個人或許還能將就著種小片菜地維持生存,十來人就連飲用都遠遠不夠。糧食更是壓根沒有,要是大陸斷糧,島上的人就隻能吃草根和樹皮了。

把持著這道命門,徐盛總算將這夥賊人控製在手,起碼沒讓他們搶班奪權。這些賊人平『日』為農,偶爾兼職強盜,如今到了島上。又沒本事遊回去,隻能乖乖幹活。好在有船定期送些柴米來,餓是餓不死的。

唯一的障礙就是每當夜深人靜之時,想起那張菩薩一樣的麵龐對他們說:我在金山衛城外有些產業……難免會做噩夢。

這裏的確是金山衛城外不過十餘裏,可中間隔著一條深海啊

徐盛再次見到徐元佐,遠遠就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徐元佐幾乎沒認出來,還以為是當『日』賊人之中的一個呢。誰能想到,短短數月間,徐盛已經身臉黧黑。衣不蔽『體』,『裸』露出來的地方能夠看到嶙峋瘦骨。與當『日』養尊『處』優的徐盛相比,根本無法認出是同一個人。

還活著呢。

徐元佐心中一鬆。朝他招了招手:“徐盛,來。”

徐盛跪在地上都沒起來,雙手往地上一撐,四肢並用,朝徐元佐爬了過去。

還爬得挺快。

徐元佐搖頭道:“不至於這樣嘛。”

徐盛跟賊人不同,他曾經『獨』自一人被扔在這個島上呆了很長一段時間。這種與人類社會隔離的刺『激』,甚至超過了餓死的恐懼。別說像條狗,隻要有人肯帶他回大陸,就算是當條真狗都行。

徐元佐拍了拍他的腦袋。示意他站起來。

徐盛這才晃晃悠悠站了起來,佝僂得像是蝦子。眼睛隻敢掃過徐元佐的腳。

羅振權這麼個老海賊都看不過去了,悄悄轉了轉頭。

徐元佐道:“糧食和水不夠麼?怎麼餓成這樣?”

大陸那邊五七天到十天不等送一次給養。

如果五天送一次。還能存下一些。七天送一次,勉強夠吃。若是十天才來一回,存糧又吃完了,那就得餓著,或者啃樹皮草根。不用多,隻要兩次下來,徐盛就不敢再拿到糧食就開吃了,非得餓極了,方才吃一些,以免再去啃草根樹皮那種滿嘴苦水澀得舌頭發麻的滋味,真不比餓死強多少。

“夠。”徐盛含著熱淚答道:“爺爺慈悲,他們送糧送水沒少過。”

徐元佐隻要他沒餓死就行了,道:“我看這小碼頭都沒一個,你們到底幹了些什麼活?”

徐盛雙腿發軟。佐爺讓他們在這兒是幹活來的,難道能白吃飯?可是幹活這種事,首先得吃個半飽,起碼不能餓得頭暈啊……其次還得有工具,整個島上就兩把耙子,還都是竹木的,能幹什麼工程?靠這個修碼頭?

他『硬』著頭皮道:“爺爺,實在是人手不夠,也沒個工具,徒手幹活幹不快……”

徐元佐站在灘塗上,看著這個登陸的海灘。寬度和長度還算不錯,因為是岩基島,不用擔心像沙洲那樣哪天就坍塌了。若是在這兒修成碼頭,同時能夠有八艘大號福船停泊,相比那些隻能停靠兩艘船的港口,天然條件好太多了。

“這裏得平整出來,那條路是通向哪裏的?”徐元佐指著一條若隱若現的小路問道。

徐盛連忙道:“是通往峰頂的路。”

徐元佐仰頭看了看主峰,大約道:“去看看。”

主峰不過百米高,上山的小路卻是徐盛來了之後才走出來的。嘉靖年間雖然曾有軍戶駐守,但是十餘年下來,人類活動痕跡早已不能尋覓,隻有一座烽火台,表示這裏的確有過駐軍。

徐盛就是靠這座廢棄的烽火台,度過了最先的歲月。後來的賊人也在烽火台附近搭了茅棚。附近還有挖出來的淺坑,貌似是用來收集雨水的。

徐元佐掃了一眼,繼續往山頂爬去。作為一個港口。製高點最好能有一座燈塔,可以作為導航標誌。方便夜晚中的海船找到航路。隻是金山島實在太過原始,徐盛這幫人平『日』也不登頂,以至於羅振權一邊開山一邊往上攀登,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

徐元佐終於站到了山頂,四下望去,全是綠『色』植被。有幾『處』山坳倒是看著可以修建屋舍客棧,主要是可以遮擋台風暴雨,是個不錯的地方。隻是要想開發金山島。恐怕投資要比想象中的更大。

“這裏……能有四五百畝吧。”羅振權道。

徐元佐轉了一圈,問道:“雙嶼有多大?”

羅振權回憶了一番當『日』前往雙嶼的見聞,道:“沒法比,恐怕要比這兒大數百倍呢”

徐元佐自己也知道肯定是沒法比的,否則那些海客怎麼會不選這裏而選雙嶼呢。

“唉,真是可惜了。”徐元佐歎道。

“這裏雖小,卻比雙嶼更靠近大陸。”羅振權道:“以前隻要蹈海就是殺頭的罪,現在又不怕官府來查,靠近大陸反倒更方便些。說不定『日』後還能直接在金山開港呢。”

徐元佐暗道:即便『國』家開海了,我們也是走『私』。在大陸上開個『私』港。那得多大的勢力?不說當地衛所州府得徹底打通,還得連帶一省撫按統統收買,又得京師沒人搗亂。除非我能有掌控三省的權勢。否則真是開玩笑了。

這三省還得是南直浙江和山東,連成一片,對朝廷而言舉足輕重,自然能夠隨心所『欲』。

“多大胃口吃多少飯,雙嶼雖好,卻不是我們能夠掌控的。”徐元佐道:“開發這裏,無非就是銀子的事,簡單得很。”

“得用多少銀子?”羅振權問道。

徐元佐搖了搖頭:“現在很難說,先規劃下來再看。”

“反正海港一開。『黃』金萬兩,這買賣總是做得的。”羅振權道。

“我到時候要發股的。你有銀子最好存一點,別都買了田地。”徐元佐提醒道。

羅振權麵露遺憾:“就算想買也得有人賣啊。現在鬆江的地貴得讓人牙酸。”

徐元佐一笑。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土地還是人們心中根深蒂固的投資首選啊。

從山頂下來,徐元佐總算踏進了徐盛住的烽火台。

這個類似小碉堡的建築又有個名字叫煙墩,顧名思義就是放煙示警的地方。按照嘉靖年間朝廷頒布的製式,煙墩要能容留五人居住,存儲五個月的糧食柴草,有火炮火『藥』,墩邊開井,務必高厚,甚至包磚。正是這些規製,讓煙墩在蒙古人的包圍之下還能矗立不倒,直到援軍趕來,或者韃子退去。

在海島上的煙墩就沒這麼高的要求了,除了大小還算合格,厚度和高度都讓人有些擔憂。

徐盛倒是很謹慎,保命的糧食和柴水都存在煙墩裏,不許其他人住進來。久而久之竟把這裏變成了自己的小天地。

徐元佐進來之後環顧四周,道:“修補一下還是可以用的。”

徐盛咧了咧嘴,想笑卻笑不出來。

徐元佐示意左右拿出一張圖紙,鋪在石台上:“你來看,下一步你要把地方給我找好,施工的事我再安排。”

徐盛靠近一看,竟然是一座城池圖樣。不過上麵寫著唐行鎮,顯然不是用在這裏的。

“這個就是讓你有個概念。”徐元佐拿了唐行的地圖道:“看,以這個煙墩為中心,擴散出去,要有兩排屋舍做貨棧,要有人畜排泄堆肥的地方,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看到那些穢物,這事你得給我辦妥。水窖得給我挖出來,要高於居住區,劃出渠道,把水引下來。碼頭港口,不需要你們修建,地方得給我丈量清楚。小路要修成石路。”

徐元佐將城池規劃大致說清楚了,方才道:“你給我用心幹活,我許你每月去拓林待五天。不過你得把做了什麼事,幹了什麼活,都給我寫清楚。若是我不滿意,下回你就去小金山島自己過『日』子吧。”

徐盛打了個寒顫。如果說大金山島的『日』子就跟在地獄受罪一樣,那麼小金山島無疑就是地獄十八層。

“佐爺,您放心,肯定用心,肯定是要用心的。”徐盛一路追著徐元佐出去,又壓低了聲音:“佐爺,我在島上想了好久,有些事得讓您知道。”

徐元佐停下腳步:“什麼事?”

“布行裏有些人貌似忠厚,心如蛇蠍。徐慶那賊鳥,外麵還有很多『私』產……這些事原本我都當忘了呢,誰知道在島上住的久了,偏偏又想起來了。”徐盛說得飛快。

徐元佐繼續往前走,邊走邊道:“想到什麼寫下來給我,我視『情』況給你獎賞。嗯,今『日』你就跟我們船先回去,洗個澡,換身衣裳,人都發臭了。”

徐元佐頭也不回說完這話,突然覺得奇怪:這徐盛怎麼連句感恩的話都沒有?

他回頭一看,卻見徐盛『激』動得熱淚盈眶,嘴唇飛快蠕動,口中喃喃道:“終於能回去了……終於能回去了……”

徐元佐轉過身繼續往前走,沒有破壞徐盛的幸福時光。

貓吃魚,狗吃『肉』,久居孤島能回大陸,有時候幸福就是這麼簡單。

徐元佐在島上視察之後,又去『龜』山島和小金山島看了看,果然毫無人類活動痕跡。如果不是康彭祖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地方,徐元佐還真的挺舍不得破壞這裏的自然環境。

在返航的時候,徐元佐看到了康家準備的戰艦,呈品字形前行。兩邊對了旗號,擦肩而過,徐元佐遙遙朝對麵旗艦上的康彭祖和安掌櫃招了招手。他們是去接應運銅的貨船,在這個沒有無線電,沒有定位衛星的時候,天知道要用什麼黑科技才不至於兩邊錯過。

“其實我在想,如果有個龍門吊,裝卸工作能節約很大一部分勞力。”徐元佐突然想到了碼頭上林立的鋼鐵巨人。

如果是在大陸港口,即便有龍門吊,徐元佐也要考慮一下成本。然而在金山島上,人口容納數量實在有限,所以要想保證效率,把客源從劉家港之類的競爭對手手中搶過來,一些輔助工具就很有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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