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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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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0:05 |只看該作者
二五零 風雨『欲』來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為了保全名聲,不至於墮落到跟人對簿公堂,不少士紳願意息事寧人,捏著鼻子把『藥』灌下去,然後再將一腔怒火發泄在海瑞頭上。

這多是有錢人家,比如徐家、陸家。然而有些人家並沒有豁達到放棄上百畝的田地,所以他們選擇了當即就將怒火發泄到海瑞頭上。

一時間,針對海瑞“糊塗”、“虐紳”的聲音飛快散播出去。這些人頂著勢家的名頭,大部分隻是勢家的管事、中層管理人員。因為真正的縉紳有官位作保,大明律保障他們的利益,真正被觸動了『奶』酪的,其實是那些人。

寬泛算起來,陸樹聲可是『國』家領導人級別的高幹了,與他的『交』流當然得第一時間告知徐階徐老先生。

徐階聽過之後隻是慶幸自己早早有了準備。如今江南鬧的事,就跟踩了狗屎把鞋扔掉一樣。徐階和陸樹聲雖然同樣丟了鞋赤腳走路,但前者好歹沒被狗屎膈應一回。

“為何不讓他家一起進來?”徐階問徐元佐。

老先生一輩子幹的事『情』就是以弱勝強,暗地裏結『黨』對抗嚴嵩、暗地裏結『黨』對抗景王……在他的思維定式裏,能結成利益共同『體』是最明智的做法。

徐元佐微微沉思了一下,覺得這個問題由徐階問出來,略顯膚淺。確定不是自己審題失誤之後,他道:“大父,若是放外人進來,恐怕會很麻煩。要不要給他們看賬呢?若是讓他們看,那麼……”

徐階輕輕揚了揚手:“老夫忘了,這銀錢都是用在我家產業上的。”

三萬畝田地的收益,數萬金的收入,你說忘就忘了……

徐元佐輕輕吐了口氣:緊抱壕的大腿,我沒錯!

“不過你這般將陸平泉頂了回去,略有不妥。”徐階撫須道:“鄉裏之中,二十年內沒人能媲美陸氏。”

老爺子。您太保守了。在這塊被稱為魔都的地界,徐光啟不出,沒人能跟陸氏爭鋒。

徐元佐是學過上海鄉土曆史的,對這樣的名人多少有些了解。他道:“孫兒在想。雲間公益是不能叫外人入股的,否則麵子裏子都叫人揭穿了。”他見徐階微微頜首,繼續又道:“不過孫兒又想,能否組建一家商社,專門為豪門大戶掌管家產。”

徐階麵無表『情』。思索了一番,道:“就是為他們做雲間公益這種會社?”

“正是。他們摸不清咱們是怎麼運作的,那咱們去幫他,以商社的名義去。等於他們一次『性』雇了一大批夥計。”徐元佐道。

“所以,如何讓他們信得過你呢?”徐階問道。

徐元佐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名人的聲望有擔保作用,然而這種信譽擔保是隨著地位將近而衰減的。譬如大明發行的寶鈔,作為信譽貨幣,對於百姓而言是可信的。然而同樣到了朝廷與朝廷的層麵,彼此沒有高低,所以泰西各『國』朝廷不可能相信大明朝廷。

徐閣老的聲望在鄉裏小民眼裏。簡直是金子打造的。然而在同樣都是『國』家領導人級別的巨宦之家看來,這個聲望並不足以成為擔保。至於小民之上,陸氏之下的中層縉紳,也會因為地位高低,產生不同程度的猶疑不信任。

“所以孫兒想用仁壽堂作為擔保。”徐元佐道。

徐元佐在仁壽堂裏占股份是徐階首肯的。因為除了他沒有其他徐家人合適徐家滿門都是命官,就連徐元春都即將要進入官場了,還有誰能經商呢。

不過同樣道理,徐元佐在仁壽堂的分紅,是要『交』給徐階分配的。嚴格來說,就連他的工資都是得『交』給徐階分配。所以用仁壽堂擔保資產管理商社。徐元佐可以先不跟董事會討論,但得先問過徐階。

徐階也虧得是天生神童、人老成『精』,沒有在這種彎彎繞的關係之中『迷』失,問道:“如何擔保?”

“資產減損百分之十以上的部分。由資產管理商社填補。仁壽堂也是擔保這部分。”徐元佐道:“損失在百分之十以內的部分,是正常折損。取增值部分的五成作為資產管理商社的傭金。”

“這些庶務,你自己『處』置就是了。”徐階道:“不過如今倒是可以將雲間公益的名聲先打出去。”

如今正是繳納秋糧的時候,也到了雲間公益開始轉移資產,逃避賦稅的時候。徐階的意思,便是做個表率給那些勢家豪門看看。我們捐了地,但是家族收益卻絲毫沒有減少。隻是掏錢的口袋換了而已。

雲間公益就是一個榜樣。

……

……

徐元佐從徐階書房出來之後,總覺得有點什麼地方不對。

仁壽堂是主要靠收稅盈利的,雲間公益廣濟會卻是旨在避稅的。這一出一進是相互矛盾的呀!難道真的隻有讓牙行發揮收取商稅的作用,將農業稅轉到商稅頭上?這樣對於農民而言負擔倒是小了很多,不過商人和底層士子的收益就要受到影響了。

尤其是底層士子,他們作為小商販的保護傘收取報酬也是很大一筆財路。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徐元佐終於嗅到了一絲腥風血雨氣味。

“佐哥兒,你臉怎地黑成這樣?”羅振權看到徐元佐的時候不由一驚。

徐元佐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道:“該繳秋糧了,咱們得做好準備。”

“咱們還要繳什麼糧稅啊。”羅振權笑了起來:“仁壽堂不就是咱們家開的麼?”

“咱們不繳,別家就要多繳,你樂意麼?”徐元佐沒好氣道。

羅振權自己的銀子都拿去買了地,臉上頗有些不『情』願:“也罷,一切聽佐哥兒的,該繳多少?”

徐元佐心『情』不佳,此刻不禁有些暴躁:“你這人,能動點腦子麼……仁壽堂是咱們開的,繳什麼稅!”

你這到底是繳還是不繳呢?

羅振權不由無語。

“咱們不繳稅,人家就得多繳,那豈不是很不樂意?”羅振權將剛才徐元佐的話還了回去。

“叫甘成澤擴充隊伍,加強『操』練,凡是不樂意多繳的,打到他們樂意為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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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0:15 |只看該作者
二五一 開征

傳說

有人向他信仰的神靈禱告:“我的神啊,我有七個孩子,房子裏連轉身的都困難,請給我一座大房子吧。”

他的神說:“你先將羊群趕進去一起住七天。”

此人雖然不解,但還是照做了。

那真是地獄一般的七天,總算熬完之後,此人再次禱告:“神啊,我已經照辦了,請給我一座大房子吧。”

神說:“你把羊群趕出去,過兩天再說。”

此人照辦。

兩天後,他喜滋滋地對神禱告說:“神啊一下子就覺得寬敞了呢”

……

……

徐元佐在跟仁壽堂董事們開會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這個故事。他的角『色』正是那個有七個孩子,還跟羊群住了七天的倒黴蛋。

看著一眾董事聽說要納稅的蛋疼嘴臉,徐元佐真想好好跟他們掰扯一下什麼叫百分之三到五最高可以收到二十的企業營業稅。

或者談談法定稅率為百分之二十五的企業所得稅,即便微小企業也要繳百分之二十。

當然,更不能忘記還有城建土地增值教育印花房產等等附加稅和小稅種。

要是再算上員工社保的企業繳納部分,一家企業實際承擔的稅費負擔,著實令老板頭痛心痛『肉』痛。

這樣比較下來,明朝商人實在是太幸福了。

從洪武立『國』開始,數十年間一直在裁撤稅務機關,最終將商稅定在了三十稅一,禁止苛征多收,年經營額度小於四十兩銀子的微小企業免稅。而全『國』收過路費的鈔關,一共隻有十七個。再加上大力打擊牙行,洪武大帝簡直是在不遺餘力地扶持工商業。

從洪武至如今隆慶三年,唯一加征的稅種就是門攤稅和市舶稅。不過這兩個稅的執行之弱,額度之低,置廢不定。基本也是可以忽略不計。

就一個百分之三點三三的營業稅,這幫大商賈還不願意繳納,足以見證人心貪婪了。

“鄉梓公用,我等皆是勞心勞力。毫不吝嗇,如今再議繳稅,讓人有些難以立時接受啊。”胡琛朝徐元佐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努力不叫氣氛過於凝重。

董事會裏的人都知道,袁正淳就是個泥菩薩。廟裏的事都由住持徐元佐說了算。

果不其然,袁正淳目光渙散,好像在沉思,好像在打盹。

徐元佐咧嘴笑了笑,道:“非但如此。平『日』裏扶持義學,接濟貧弱,出錢剿匪防寇,大家都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

胡琛鬆口了氣,卻沒盡數鬆完。

“但是……諸位誰敢說一句:咱們可以用不著朝廷了?”徐元佐臉『色』一正。

雖然大家心裏都覺得朝廷是個累贅,但是無父無君這般顛覆世人價值觀的話。終究不要說出來的好。商人最好是躲在暗『處』悶聲發大財,風口浪尖可不是個妥當位置。

“看,既然咱們還需要朝廷,那多少就得給他們點麵子,繳些稅。”徐元佐頓了頓,又道:“何況咱們其實是繳而不納。諸位請想想看,當初仁壽堂不也收規費麼?收了規費之後,難道還給諸位分紅?如今咱們把規費兩字換成了『國』稅,然後又作為分紅,再回到諸位手裏。其實是連規費都省了呀。”

一位泗涇的董事忍不住出口問道:“敬璉兄,在下越聽越有些奇怪……如果是這樣,那『交』給衙門的稅款從何而來呢?”

“咱們都繳稅了,下麵的人不繳麼?外麵的人不繳麼?”徐元佐輕輕道:“大股東繳九兩。分十兩,還能掙一點。小股東繳稅和分紅差不多持平,等於免了規費。至於外麵的人嘛,自然是單純繳稅了。”

“仁壽堂如何向外人征稅?”又有人問道。

仁壽堂之前作為鬆散的聯盟,包稅隻是包會員名下產業的稅負。如果問無關商家征稅,那就成了打行收保護費。

“仁壽堂當然不收。是縣衙收。”徐元佐道:“隻是咱們的人幫著收羅稅款,填發稅票。唔,諸位把咱們想象成做公的就行了。”

縣衙收稅也是聘用臨時工跟地方裏甲合作,收取稅賦。這些臨時工沒有工資,沒有編製,民間人稱“做公的”,名聲極爛。

不過誰都知道,做公的能夠撈到不小的油水,乃是流氓破落戶的最佳職業。

仁壽堂當然不是敲詐一家一戶的破落戶,而是一個可以算得上頗有『體』量的財團。如今總資產二十萬兩,相當於一戶大戶人家的資產量,而利用率可以接近豪門。至於人脈關係,就連豪門都相形見絀三十二家股東就如須根一樣,深深紮入華亭縣的土壤之中。

在仁壽堂隻是經營牙行的時候,誰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強大。直到徐元佐用仁壽堂打著縣衙的旗號,開始登記造冊,評估資產,收取商稅,世人才發現仁壽堂是一頭沉睡的獅子,而如今獅子已經醒了。

徐元佐花費了兩天時間,做出了一張收稅流程表。其中包括查核賬目,評估資產的一些必要手段和公式。然後便是給經濟學院速成班的少年們補課考試,讓他們學會製作報表。這些在後世根本不需要稅務部門教,各個企業都有會計。然而此時,要想收稅就難免得自備會計。

即便如此,還有很多商家連賬目都沒有。

有些是真的沒有。自家小本買賣,要什麼賬目?牆上畫幾個圈,繩索上打幾個結,並不妨礙做買賣不是?

有些是真的不想『交』出來。不過這些人大多不是仁壽堂的股東,地方上的老人和衙門略一施壓,他們還是不得不將賬簿『交』出來。至於是真是假,徐元佐卻不擔心,因為他還有個『精』銳小分隊進行驗證。

本福特原則現在已經被稱作徐氏驗法,在『精』銳小分隊裏頗受推崇。

最讓徐元佐頭痛的反倒是配套法律。

大明律裏對於隱匿田畝逃稅有明文定法,但是對於逃避商稅卻沒有相應條款。如果沒有公權力作為後盾,那麼仁壽堂可就真的成了黑『色』組織收保護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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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0:26 |只看該作者
二五二 律師團

律師的法律思維跟非專業人士真是大大不同。

徐元佐擔心的合法『性』問題,拿到了律師團手中,根本就像送分題一樣。

“凡送本戶應納稅糧課物,及應入官之物,而隱匿費用不納,或詐作損失,欺妄官司者,並計所虧久物數,準竊盜論。”程宰代表眾多律師說道:“倉庫卷第七,有隱匿費用稅糧課物條款。”

徐元佐看了一眼在座五位知名訟師,他們也都紛紛點頭,顯然意見十分統一。

“這個說的不是農稅麼?我記得下麵的集注中說的課物隻有蠶絲銅鐵。”徐元佐遲疑道。

程宰在仁壽堂總掌櫃與徐元佐的『私』人法律顧問的身份之間,更傾向於後者。因為世人都覺得,在權力核心遠比職權更重要——除非職權本身位於權力核心。

他道:“這條可以拆開逐字解:費、用、稅、糧、課、物。其中稅自然也應該包括商稅。而且後麵字句中有‘應入官之物’,商稅顯然也是應入官的。適用此條絕無問題。若是送到衙門,李文主那邊肯定也是這般給縣尊解釋的。”

徐元佐這才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仁壽堂可以找些人,將條款貼出來,叫人知道。”

“敬璉兄,”程宰微微前傾,“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啊。”

徐元佐搖頭:“不教而誅謂之虐。咱們的目的是叫人乖乖納稅,又不是弄一幫竊盜犯出來!對了,說到以竊盜論,是否有些太重了?”

大明的竊盜罪大致相類於後世盜竊罪,屬於刑律。初犯者在右臂上刺字“竊盜”,二犯刺在左臂。三犯直接絞刑。

如果你以為這個懲罰就很重了,那麼恭喜你,答錯了。

刺字隻是大明的附加刑,還不是主刑。

基於盜竊數額不同,主刑量刑標準也不同。

盜竊一貫以下杖六十。一貫之上至一十貫杖七十。二十貫杖八十。三十貫杖一百。五十貫杖六十徒一年。六十貫杖七十徒一年半。七十貫杖八十徒二年。八十貫杖九十徒二年半。九十貫杖一百徒三年。一百貫杖一百流二千裏。一百一十貫杖一百流二千五百裏。一百二十貫罪止杖一百流三千裏。

一貫折銀一兩。也就是說,偷稅一百二十兩及以上者。除了刺字,還要杖一百,流放三千裏。

從鬆江而論,往西三千裏已經過了重慶府。往北偏一偏,可以領略大西北的廣袤荒漠,往南偏一偏是後世的著名旅遊勝地和豔遇首府。若是往東三千裏,可以在『日』本屯田,東北得在長春一線——如今大明已經放棄了那塊苦寒之地,實在不適合人類生存。

如果往南三千裏。台灣都打不住,得一路流放到菲律賓。

所以說,這對於徐元佐而言有一文錢好『處』麼?

隻是偷稅而已,罰點款,坐個牢,最多做點苦役,這就足夠了吧!

程宰聽徐元佐說罷,略有為難道:“『國』法如此。恐怕縣尊那邊也沒辦法吧。”

鄭嶽的確沒有權力減輕刑罰,尤其是偷稅五十兩以上。主刑之中要並罰徒刑。這就超出了州縣官的司法權限,得呈『交』到府,乃至提刑按察使司進行審判。

“敬璉兄,這些人照理說都是不給您顏麵的,何必如此看顧他們?”程宰道。

徐元佐卻從是商人生態圈考慮。

能夠偷稅五十兩銀子的人,身家起碼在千兩左右。已經算是富戶了。這種人在地方上是重要的消費群『體』;又因為經商,有一定的經濟概念,比農民的思想更加開明;對物質的『欲』求也更大——否則也不會偷稅了。

偷稅固然是挖大明的牆角,然而真要鏟除他們,就是在動搖商業社會的基石了。換言之。這些人才是徐元佐的同類啊!

在如今整個群『體』都不算強勢的『情』況下,同類互保才是明智的做法。

這麼深刻的道理當然沒法跟程宰一一說明,徐元佐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誰不想發家致富?誰不想節省一些是一些?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何必趕盡殺絕?如此對我仁壽堂的名聲也不好聽。”

程宰略一沉吟,道:“莫若這樣,將他們偷稅的證據做得小些。先打幾十杖,若是還執『迷』不悟敏頑不靈的,再挖出一筆打個幾十杖。”

“如此最好,也不能讓衙門把他們家產全都收了,否則咱們收什麼?”徐元佐再看程宰,覺得他還是做法務更加熟練,真要指望他掌管整個仁壽堂的業務發展,怕是有些疲憊。

大企業的掌門人,最重要的還是理解市場,掌握渠道。

仁壽堂主營業務除了查稅收稅,還有牙行。相比較而言,牙行的市場更加成熟,收益更加穩定,所以下一任總掌櫃必須具備兩個條件:其一,對牙行業務十分熟悉;其二,效忠於徐元佐。

程宰的位置可以調整到助理。

徐元佐心中已經默默安排妥當,同時關注了一下沒有資格說話的幾位訟師。程宰陸續為他推薦了十位訟師,在編寫文本上幫了很大的忙。如今在座的五位是徐元佐頗為認可的,另外五位則被『交』代了訴訟任務,遊走衙門和富戶,解決田土爭端。

徐元佐暗中以律師事務所的模式運營,將律師推薦給需要打官司的富戶,收取傭金。然後與訟師四六分成,徐家六,訟師四。這些訟師因為徐家的名聲和關係網才能接到案子,自然要讓大頭給徐元佐。

雖然案子不多,標的也不過幾十兩近百兩,卻是新的運營模式嚐試。

結果不盡如人意,百八十兩的收益如今已經『激』不起徐元佐的食『欲』了。寧可將他們當做清客智囊,總還能幫上不少忙。再不濟,也可以幫著帶一些學徒出來。生員的價值在於在公堂上的種種優待,繁重的書麵文字工作完全可以『交』給學徒去做。

“牙行那邊也要動起來,幫著收取客商的貨稅。”徐元佐頓了頓:“我覺得最好是以『交』易額抽稅,稅率定在二十稅一,買賣兩家平分負擔。”

程宰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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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0:36 |只看該作者
二五三 『精』英小分隊

技術對人類社會的影響實在太大了……沒有計算器,徐元佐可以靠心算、珠算。沒有計算機,徐元佐就差點被擊敗了。後世簡單數據庫就解決了的問題,在如今卻是一屋子青少年,就著油燈,通宵達旦地寫出好幾本簿冊。

全部人力工作,最大限度拉開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在後世,或許智商九十跟一百二差距不大,都屬於正常人,然而現在這種差距卻很明顯。同樣看過一本賬簿,有人記住了百分之六十,有人記住了百分之八十,那麼後者的工作效率就不僅僅是超越前者一些些。

而是足以『脫』穎而出,成為組長,繼而進入徐元佐的目光之中。

經濟學院為這次商稅大作戰提供了四十個畢業人,就如速成林一般,隻是希望能成為人材,而非人才。朱裏少年在大半年的商業實踐之後,也越來越加強了財會方麵的訓練。加上各地新招收的學徒,徐元佐手下查賬的人就有一百二十名。

……

“高強度的工作,就跟戰士浴血奮戰一樣。每完成一個項目,他們就會成為淡定從容的老兵,效率越來越高。”徐元佐捧著手裏的定製的茶缸,如同牛飲水一般喝著茶。

沒有咖啡,沒有功能飲料,濃茶是如今最時髦最實用的飲品。

隆慶三年的九月,注定是要轟轟烈烈的。

蕭安坐在徐元佐對麵,已經不見曾經那般局促。九個月裏,他跟著徐賀、陸鼎元從南走到北,再從北走到南,眼界大開。雖然仍舊不擅長說話,但是成長很快,頗有些老僧入定的氣質。

因為有蕭安的監督,陸鼎元又是歸心似箭,徐賀這回沒有在路上滯留,九月二十三就回到了鬆江。回程時走的仍舊是商榻渡湖到朱裏。所以徐賀和陸鼎元就此停步,蕭安則馬不停蹄地帶著賬簿、押著銀兩趕赴唐行‘『交』’差。

一進入唐行,蕭安就看到了許多昔『日』的同伴,不過他們在朝氣之中。掩不住連『日』來辛勤工作的疲憊。

“佐哥兒,我想去查賬。”蕭安輕聲道。

徐元佐當然不會放過蕭安。當初就是因為覺得他可靠,有能力,是個堪造之才,所以讓他走一趟遠‘門’。開拓眼界增長見聞。

當然也得負責看住自己那個不靠譜的父親。

“不休息幾『日』麼?”徐元佐問道。

蕭安微微搖頭:“佐哥兒,我已經落後許多了吧?”

“其實並沒有。”徐元佐微微沉思:“現在查賬用的那套東西,比你走時也沒發展多少,你無非缺少了一些鍛煉罷了。不過我相信你能很快補回來。”

蕭安凝重地點了點頭:“請佐哥兒吩咐。”

徐元佐輕輕拍了拍桌案上一摞卷宗,道:“九月十三,咱們仁壽堂定下了章程。股東三十二家,總資本二十四萬兩。如今仁壽堂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包稅當然,這是違法的,但朝廷需要咱們違法,懂吧?”

蕭安點了點頭。

“要收稅。首先就得登記各商家資產。衙‘門’對此是自願報名,不過在咱們這裏,是得挨家挨戶敲‘門’查賬,年流水低於三十兩的免稅,但一樣要登記再案,萬一他們哪天做大了呢?對於年流水超過三十兩的,咱們就照著三十稅一收。”

蕭安仍舊點了點頭。

“如果你是開店的,願意繳稅麼?”

蕭安搖了搖頭。

“那你會怎麼做?”

“假賬。”蕭安淡定地吐出兩個字。

“是人都有貪‘『欲』’,都會考慮這個,所以咱們查賬造冊主要是兩個方麵。”徐元佐豎起食指:“第一是我總結出來的秘法。他們叫徐氏驗法。”也就是本福特法則。然而本福特法則近似數學界的靈異現象,所以還需要真憑實據,叫人心服口服。

“其二,”徐元佐豎起中指:“查上下遊。”

某布行大量進布之後。要出售給各個布店。布店的帳目上肯定有一筆進貨記錄。將各個布店從此布行進貨的記錄加起來,就能得出此布行在此地一年內的銷售量。排除漏查的、外銷的,這個銷售量肯定低於真是銷售額。如果進貨量高於布行的銷售量,那麼布行做假賬偷稅就確鑿無疑了。

“這是查下遊。”徐元佐繼續舉例道:“查上遊也是一樣。比如某布行從牙行購進了三萬疋布,在本地銷售了一萬疋,外銷一萬五千疋。庫存五千疋。咱們雖然找不到他們外銷的記錄,但是牙行的出貨賬和他們的庫存相差太多,可見他們必然是偷偷賣出去了。這也能證明他們偷稅。”

蕭安仍舊點了點頭。

徐元佐突然問道:“那麼現在問題來了。在華亭還有一部分人不肯跟咱們合作,而本身又有背景。他們有自己的牙行,有自己的進貨渠道,然後賣給自己的店,或者直接走‘『私』’海客……每個環節他們都可以做假賬,你怎麼查?”

蕭安微微垂下頭,低聲道:“我去查腳夫和船老大。”

就算是完全自成『體』係的大家族,貨運上也要臨時雇傭腳夫的。而打短工的腳夫群『體』相對穩定,已經隱約形成了幫派,所以並非查不到。對於組織‘『性』’更強的船幫而言,同樣有賬簿。雖然這些人不太買衙‘門’的賬,核查的難度略高,但是蕭安的切入點十分‘『精』’準。

這也是他走了數千裏路得來的經驗。親自走一遍客商的商業之路,對各個環節也都了然了,遠勝於坐在辦公室裏看書看文件。

徐元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你可以進審計所了。”

大部隊收羅賬簿數據,‘『精』’銳小分隊進行核查。後者便是徐元佐掛在嘴上的“審計所”,隻是尚未以文件形式進行確認。

蕭安站起身:“佐哥兒,我去找誰報道?”

徐元佐指了指桌上的卷宗:“這些是沒看完的,你抱走整理成報表,然後跟其他人的報表相合,核對審查。”他頓了頓道:“你做我的副手,等會我帶你去見同事。”

蕭安有那麼一個剎那,仿佛聽到心裏咕咚一聲,像是平靜的湖麵被投入了一粒石頭。他很快恢複了平素的淡定,道:“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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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0:47 |只看該作者
二五四 保護傘

徐元佐見到蕭安,自然知道父親回來了。不過他現在身兼徐家布行的總賬房仁壽堂的掌舵人鄭知縣門下行走《故訓匯纂》聯絡人助理……實在是分身乏術。說起來他對這個家也並沒有足夠的親近度。每次想到父母,仍舊是前世數十年的父母麵容。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徐元佐真希望自己能夠沒心沒肺地忘記前世的『情』感,再不用受親人隔離的折磨。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鄭知縣越來越多地催問收稅進度。整個大明的稅收中,糧稅占了百分之七十五,商稅和各類雜稅占了百分之二十五。然而在鬆江,商稅的比例超過了百分之三十,不能不重視。

仁壽堂在唐行的進度還算讓人滿意,在十月之前就粗略登記完了唐行的商鋪商行。然而在地稅幫催和埠外征稅上,仁壽堂就顯現出了一定的局限『性』。

徐元佐用甘成澤的家丁護衛,打破了這些局限『性』。如果不是《曲苑雜譚》取得的話語權,進行了強有力地掩蓋,或許他的惡名還會直達北京呢。

進入了十月,《曲苑雜譚》的鼓吹風向就是:納稅即『精』忠,能捐則利仁。

孟子首倡君子不言利,宋人已經對此解釋為君子不言『私』利,隻要為『國』為民謀利,不失為仁。這些觀念拿出來鼓吹,正好適應當今風『潮』,更可以博取海瑞的好感。

因為海瑞就是君子不言『私』利,而為『國』為民謀利的典型榜樣。

如果說《曲苑雜譚》最先是針對士林,搶奪話語權,如今則已經滲透到了普通民眾之中。茶樓飯肆酒莊,乃至於街頭坊尾,都有人以讀報為生。如今信息奇缺,《曲苑雜譚》裏要什麼有什麼無論是高大上的儒家思『潮』,還是下裏巴人的豔詞小曲,盡皆在內,實在是雅俗共賞。

因為有這樣的思『潮』鋪墊。仁壽堂收稅嚴苛,非但沒有成為反麵典型,更是成了一支造福鄉梓的“仁義之師”。

……

“君子獲利,潤身之餘。必定利群利『國』,濟人濟世,天下好事無逾於此。”

衷貞吉拍了拍手裏的《曲苑雜譚》,道:“此言略有偏頗,然而利群利『國』。濟人濟世八個字卻是說得甚好。我等牧民官對地方縉紳多有謙讓,正是為了讓他們能夠在潤身之餘,利群利『國』而已。”

鄭嶽微微頜首,冠巾微顫。他目前的完稅進度在整個南直都排在前列,即便跟蘇州府幾個縣比起來,也是光彩奪目。海瑞就在鬆江,難免要多加褒揚,叫他的官聲益發好了。要知道海青天以前的屬下,可是沒一個不是活在折磨之中的。

“然則,為何本官收到百姓喊冤。說是仁壽堂組建『私』軍,宛如匪寇,洗劫村落,殺人放火?”衷貞吉臉『色』一變,從袖中取出一封訴狀,擲在桌上。

鄭嶽脖子一僵,沒有動手。

“拿去看”衷貞吉冷聲道。

鄭嶽這才上前,展開信紙,一字字讀罷,人卻輕鬆下來了。

“老『黃』堂息怒。”鄭嶽放下訴狀:“此乃刁民誣告無疑。”

“哦?華亭縣何以如此篤定?”衷貞吉眯著眼睛。回想起苦主那副哭天愴地的悲慘模樣,並不覺得是誣告。

“老『黃』堂容秉。”鄭嶽道:“本縣執法收糧,差役公人下鄉必有信牌。此狀中所列時『日』地點,下官皆有記憶。的確發牌無疑,所以收糧之人乃是公差,哪裏來的仁壽堂『私』軍?而訴狀中所謂殺人放火,既不曾聽聞鄉裏老人上報,也沒有屍首求驗,難以置信。”

衷貞吉一聽。也略有所思:人命關天,若是真有人被打死,屍『體』早就抬到縣衙門口擺著了。而且苦主也沒說是他家誰人遭打死,隻說是被搶了許多糧,這的確不合『情』理。

“至於搶糧……”鄭嶽微微蹙眉:“訴狀中語焉不詳,不報實數,到底是搶糧,還是征稅,這就很難說了。下官這就明人勘察清楚。”

衷貞吉臉『色』稍霽,問道:“律例之中明文定法,不許大戶包稅,為何仁壽堂會隨公差收稅?為何還有呼嘯上千人之說?”

鄭嶽早就有所準備,道:“老『黃』堂,仁壽堂並非是隨公差收稅,而是因為他們素有善名,為了防止下麵差人狐假虎威,魚『肉』鄉裏,這才跟去看著。另一麵,他們也出頭勸鄉中吝嗇之家依法完稅,算是幫忙。南直諸縣多有這等大戶,也算是熱心鄉梓之事吧。”

“至於說呼嘯上千人。”鄭嶽笑了起來:“那更是危言聳聽,地方上若真是有千人呼嘯,而我等牧民官卻一無所知,這豈不荒誕?”

衷貞吉道:“此事也該察訪清楚。”

“下官明白。”鄭嶽道。

衷貞吉和鄭嶽在二堂說話。外麵公事房裏,府衙的書吏已經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李文明。原來是衷貞吉與幾個大戶出城遊冶,碰到了二三十個宛如流民的鄉農,攔轎伸冤,求他做主。

李文明用腳趾頭也知道這肯定是那幾個大戶安排的戲碼,想來衷貞吉未必不會有疑心,而且鄭嶽多半能夠解決,所以並不『操』心。

至於這些書吏跟他說這事,也輪不到他謝,徐元佐早就打點妥當了,正是他們應盡的義務。隻是書吏們直接去找徐元佐有些不合適,這才經他過一道手。

等鄭嶽出來,李文明迎了上去,將事『情』說了。

鄭嶽邊往縣衙走,邊道:“你去與敬璉說一聲,這些事還是不要鬧得太大,該收斂則收斂吧。”

話雖如此,縣衙的六房書吏可都是拿著徐元佐的高薪,怎能讓金主不悅呢?

涉嫌的大戶人家,在短短三天裏便被抓到了縣衙,以抗稅偷稅之罪,死死打了幾十杖,戴著鐐銬遊街示眾,著實羞辱了一番。

徐元佐對此沒有絲毫感觸,隻是覺得自己的銀子終究沒有白花。

“月底給幾位吏目每人送五兩茶水錢。”徐元佐道。

梅成功連忙記下,已經對於秘書的工作十分嫻熟了。他一開始還覺得這樣官商勾結頗為不美,時『日』久了卻也習以為常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尤其是那位一直看不起他的生員姐夫,如今也不會動輒說他沒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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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教做人

轉眼之間,徐元佐已經來到大明整整一年了。雖然至今為止沒有找到來的原因,也看不到回去的希望,可他仍舊對這個世界有種疏離感。就像是在玩一個遊戲、演一部電影、做一場夢。

十月的時候,徐元佐在唐行買的宅子重修一新。那位鹽商當年很舍得下成本,地基、屋座、梁柱、磚石,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老嚴頭原本還想拆了重蓋,好在徐元佐麵前展示一番,實地看了宅子之後隻有佩服的份,再沒提拆了重蓋的話。

建築社按照徐元佐的要求,刷了白堊,又查了蟲蟻,給柱子、大門上了一道漆,很快就將多年沒人住的宅子打整得煥然一新。

徐元佐按照前世的常識,讓這宅子通了半個月的風——雖然並沒有必要,然後才將此生的父母、姐弟,一家人接了進來。

徐賀雖然對於家裏環境改善頗為高興,但想到這是大兒子的功勞,自己什麼力都沒出,多少有些尷尬。他正是年富力強該當養家的時候,卻早早被兒子架空,要說毫無心結,那他的心也實在太寬了。

徐母高興得眼淚都忍不住流了出來,徐姐姐看得目瞪口呆,一連問了七遍:“這麼大的宅子就咱們一家人住?”徐元佐到後麵已經懶得回答這個問題了,站在院子裏看著那株號稱比唐行還老的白果樹。

徐良佐前前後後跑了兩圈,興奮得啊啊直叫,衝到徐元佐身後,一把抱住了高他兩個頭的哥哥:“哥,我有自己的書房了!陸夫子都沒有呢!”

“嗯嗯。”徐元佐敷衍著弟弟,仍舊想自己的事。

徐良佐鬆開手,轉到哥哥麵前:“不過,這兒去上學也有些太遠了吧。”

徐元佐這才回過神:“自然不會叫你再回朱裏上學了。”

徐良佐臉上的表『情』變得頗為微妙。他不太敢離開熟悉的環境,不舍得那些從小玩到大的小夥伴,然而他知道沒辦法拒絕哥哥的安排——從去年這個時候開始。哥哥就越來越強勢。別人家都是長兄如父,自己家這位長兄可是連父親都壓製下去了。

“過幾『日』便帶你去郡城,在升湖書院讀書。”徐元佐道。

徐良佐一聽到書院兩個字,眼睛瞬間就被點亮了。

那可是書院啊!

華夏早在夏商傳說時代就開始修建學校了。徹底將“教育”理念刻印在基因之中。孔子提出有教無類,諸子百家大興『私』學。如此一直傳到了宋朝,官學、『私』學都有了極大的發展。

大明開『國』之初,尤其重視官學,將學校修到了每個州縣。甚至連雲貴、『交』趾都沒有放棄——雖然後來『交』趾叛亂『獨』立了。從對教育的重視而言,大明是絕對不愧於前朝曆代的。

隨著『國』勢『日』益強盛,百姓『日』益富足,『私』學再次興起。『私』塾隻是小兒科,『私』家書院更是遍地開花。各自傳播自家學說,頗有些先秦遺風。因為書院的創始者本身不是單純的學者,多有官員身份,所以書院從創建之初,就有了議政的基因。

張居正去年提出十八字執政綱領,其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省議論”。具『體』如何省呢?就是在萬曆七年正月展開的“毀書院。禁講學”運動。

如今距離省議論運動還有十年,書院仍舊散發著高端大氣的金『色』光暈。

雖然唐行的經濟書院也掛著書院的名號,但是因為沒有宗師大儒撐門麵,所以隻能算是一座大點的『私』塾。

升湖書院可大為不同。首先,它建在郡城,這就要比唐行高出許多。其次,升湖書院的山長陳實是個舉人,絕非生員挑大梁的『私』塾可比。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升湖書院的吉祥物可是徐階啊!

有這麼一塊金子招牌在,這座書院妥妥逃不掉江南王學重鎮的地位。

如果說經濟書院是職業學校。那麼升湖書院可就堪比『國』子監了。

當然,就算升湖書院在高等教育上幾乎碰到了『國』子監的天花板,卻一樣有附小、附中。

誠如當『日』張元忭帶張汝霖來鬆江的初衷:接受更多名師大儒的啟蒙。其他人也有同樣想法。尤其是孫鑛、劉瑊等人,年紀與張元忭相類。膝下也有幼子待教,自然要帶來鬆江長長見識。

見識終究不是天天可長的,關鍵還是要夯實基礎。所以升湖學院的附小就主教這些兒童,授業老師起碼都是學識受到認可的舉人、進士。如徐階、陸樹聲這樣的大宗師,偶爾也會給小朋友們講講概念,種下種子。

至於生員。除非是名聲在外,可以擔當助教。否則隻能在附中當學生,乖乖受教的份。至於大學部分,則是徐階等宿老,對張元忭、孫鑛等後進優秀學子進行授課、講學。

這種規格,就算『國』子監都未必能做到。唔,陸樹聲本人就曾是南京『國』子監祭酒。

徐元佐知道張汝霖那些少年基礎紮實,天資又好,可以說從幼教開始就領先尋常孩童一步。加上自幼營養好,身心發育也要比寒家少年強許多。

這些都是徐良佐的弱項。

“升湖書院的同門之中,多有少年英傑之輩,你即便一時比不過他們,也切切不可自卑自棄啊!”徐元佐先給弟弟打了預防針。

徐良佐卻充滿了鬥誌,道:“正是要一會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徐元佐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胡言亂語什麼?還教育之……你別叫人家教你做人就好了。”

“咦?修身齊家,我不就是去學做人的麼?”徐良佐一愣。

徐元佐咳嗽一聲:“哥的意思是,別被人小瞧、鄙視、欺負、最後變成隻夾著尾巴的喪家犬。”

“怎麼可能!”徐良佐跳了起來:“哥哥也太小瞧我了,也罷,多說無益,且讓我去教他們做人,哥哥自然就知道了。”

徐元佐翻了個白眼,輕輕摩挲著弟弟腦袋:“最好是能跟他們結成朋友。人家家教也都不錯。小朋友之間就算有個爭執,或是你覺得人家瞧你不起,把心放寬些也就是了。誰還能真的結仇不成?”

徐良佐道:“我懂,和氣生財嘛。”

“那叫虛心謙和!”徐元佐深吸兩口氣:“看你這副不懂裝懂的樣子,真想打你。”

徐良佐連忙逃開,生怕哥哥付諸行動。他邊跑邊叫道:“娘!我要去郡城的書院啦!哥哥要送我去郡城的大書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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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自家人

徐賀雖然沒有考出什麼功名,卻是讀過書的。這就像是玩一個等級遊戲,低等級玩家會對高等級玩家產生信任和仰視。現在他看徐元佐就帶著尷尬的仰視。不管怎麼說,長子在突然發力之後,一年內成功進學,而且還是雙案首。

雖然一家人坐在一起時,徐賀還是坐在首座,不過氣場上卻是徐元佐更強一些。

徐元佐因為徐文靜鬧著要回家,心『情』不是很好,話自然也就少了。徐母為了活躍些氣氛,又問起了書院的事,好像能夠進升湖書院讀書,功名就已經成了囊中之物一般。

徐元佐知道買通鄭嶽作弊的事可一不可再,尤其是徐良佐的進度的確太慢趕不上,到底能不能進學還得看運氣。如果良佐三年後能夠下場,那成功率倒是應該挺高——青浦第一年複縣,唐行就是縣城,周圍市鎮的戶籍未必能那麼快移『交』,所以競爭對手會少一些。

“你父親年紀也漸漸大了,明年還是不要叫他去行商了吧。”徐母現在手頭越來越鬆,都是徐元佐按月給的銀子。三五十兩銀子對徐元佐而言隻是指縫裏漏下來的,對徐母而言卻是一年的生活費用都夠了。

“父親有什麼打算麼?”徐元佐問徐賀。

“莫若,我家也開個絲行?”徐賀試探道。

徐元佐微微皺眉,道:“莫若,父親再把書本撿起來讀書?”

他的商業帝『國』是有自己安排的,讓徐賀進來純粹浪費資源。尤其現在徐元佐三個字在唐行十分敏感,若是叫人知道他涉足絲行,難免又是一場風波。

佐哥兒當然不怕風波,隻是現在實在分身乏術。資產管理公司的設想有先天缺陷,如今推廣起來舉步維艱,純粹是在當鍛煉新人積累經驗,已經不指望短時間裏能夠推廣了。

相比之下,徐父如果讀書,那就安穩多了。

徐賀想了想。道:“去年蒙大郎多拿了貨,一路上又順利,銷路也好,跟陸家分了之後還有六百多兩。”

——那是因為我派人監賬。

徐元佐心中暗道。

“莫若明年還是再跑一趟吧。”徐賀訕訕道:“許多年不曾好好讀書。記賬寫信還勉強,博取功名實在指望不上了。”

徐元佐並不介意徐賀的選擇,但是看到母親臉上『陰』沉,還是勸道:“父親,如今家裏不缺銀子。您若是不讀書,實在有些可惜。若說放得久了……其實撿起來也容易,大舅不也在鬆江麼?他讀了那麼多年,跟沒讀差不多。咳咳……”

徐沈氏飛了個白眼給兒子,頗不『愛』聽。

徐元佐用咳嗽掩飾了一下,繼續道:“如今我恩師還是知縣,父親若是要考試,縣試、府試都該是有利的。最後的道試,隻要能夠保持中遊,也就能進學了。”道試黜落的人數不多。一般在三分之一。在鬆江這個特殊的環境下,黜落的就更少了。

能保持中間水準,生員是肯定有的,無非就是生員的級別而已。廩生屬於優等生,增生是擴招,最次的附學生員類似委培生。不過政治特權都是一樣的,廩生無非可以給人作保,再多拿點糊口的廩米罷了。

徐賀想了想,道:“我家已經有你和良佐,為父等你們的封贈吧。”雖然略顯得有些沒出息。不過也能想見當初挫折給他留下的『陰』影。

徐元佐覺得這事不能強求,就要作罷。徐母卻覺得兒子說得實在太對了,不由發動獅吼功,劈頭蓋臉地訓了上去。徐賀已然是夫綱不振。自己又是理虧——有錢不讀書,到哪裏都說不過去。

徐家三個孩子很快就撤出了戰場,靜觀父母對決。

徐文靜知道徐元佐過手的數目之大,埋怨道:“你也真是做得出來。隨便借筆銀子給爹爹,開個絲行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吧。看大人吵的。”

徐良佐眨巴眼睛看著哥哥姐姐,隻覺得離自己好遠。卻又有些迫不及待想加入其中。

“爹那個人,還是沒銀子的好。”徐元佐撇了撇嘴:“家裏不缺銀子,他肯安生讀書其實最好不過了。”

徐文靜知道弟弟說得有理,歎了口氣:“終究是自己爹爹,沒他哪來的你?”

——也是,這個時代也沒隔壁老王什麼事。

徐元佐微微搖頭,突然道:“姐姐,你今年都十七了吧?是不是該嫁人了?”

徐文靜臉上變得古怪起來,終於綻出一團紅暈,羞怒道:“這是弟弟該跟姐姐說的話麼!”

徐元佐揮了揮手:“這有什麼關係?人人都有這麼一遭,羞澀什麼?唔,姐姐有沒有想過找個什麼樣的?”

徐文靜霍然起身,逃也似地跑了。

徐元佐還想追過去,卻被徐良佐拉住了。

“哥,你也問得太直白了。姐姐一個大姑娘家,該怎麼答你?”徐良佐笑道。

徐元佐這才放棄了追上去的念頭,道:“現在家裏缺少幫手,若是姐夫挑得好,咱們家也能輕鬆些。”

“你不會是要賣了姐姐吧?”徐良佐整張臉都團了起來。

徐元佐氣得又糊了他一後腦勺:“關鍵是人品!人品!我還需要賣姐求財麼?!”

——唔,對,沒人知道我還有十萬兩銀子呢。

徐元佐醒悟過來。

這十萬兩銀子正是他頭痛的地方。

這麼大一筆現銀,藏在庫房沒關係,一旦拿出來做事,肯定會鬧得人盡皆知。如果有個姐夫可以擋擋還好,若是以自己的名義,分分鍾叫人捅到徐璠、徐階那邊。雖然徐元佐相信徐階的眼界不至於那麼淺,但任何一個正常人聽說之後都會問一句:這銀子哪裏來的?

到時候如何解釋?我黑吃黑勒索的黑老爺?

轉眼就會被拍死吧!

人家肯拍,說明是真把你當親人看呢!下到地府都沒『處』喊冤。

徐元佐輕輕敲了敲腦袋,聽到母親高亢的聲音刺入耳膜,突然一個人影闖進了自己的腦海:表姐沈『玉』君!

投資沈家的沙船幫!

首先有利可圖;其次身份羈絆,比與外人合作更加安全;最重要的是,沈家本就有三代人打下的底子,自己投資進去是錦上添花,不是一夜暴富引人覬覦。尤其是能夠與金山島開發的事呼應起來,簡直一石數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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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洽談

在徐元佐一門心思建設自己的根基時,崇明沈家正麵臨最為艱苦的時期。

八月底九月初,颶風侵襲台州之後猶不解氣,一路碾壓到了崇明。崇明雖然每年都要抗風,不過今年這颶風實在可怖,摧房拔樹,暴雨如注,許多百姓因此受難。沈家自然也受到了牽連,損失不小,幸好底子厚,隻要有船就能恢複元氣。

然而受難的百姓多有借沈家高利貸的,經此一劫,非但還不上款,還得找沈家周濟。

麵對這種境況,有的人家不管不顧,甚至搶掠人口抵債,這便是所謂的劣紳。不過更多的人家還是要顧忌鄉『黨』『情』誼,顧忌家族幾代人紮根於此的清譽。並不願背上“劣紳”這麼個惡名,所以沈『玉』君早早就離開了崇明,輾轉南京、蘇州等海內大郡,采購糧食、木材,以便重建地方。

這看起來應該是朝廷做的事,但是災害報上去未必能被認可,所以賑災的主力還是地方大戶。朝廷衙門大部分『情』況下是出來組織,叫人拿錢,所謂賣麵孔。就與後世碰到了災害,政府發動社會募捐是一個意思。

徐元佐要見沈『玉』君的事,通過大舅沈本蕪傳遞了消息。沈家人自然知道該去哪裏找她,很快就回信,約了在上海見麵。

徐元佐先回鬆江檢查了一下工作,旋即帶著人趕往上海。他在城中還算膽子大,身後不過跟三五個人,一旦出城,非得帶足二三十人不可。其中還有五匹快馬做前鋒探馬,以免受到伏擊。

他本擔心被人嘲笑膽小,誰知眾人卻是十分理解。羅振權更是直說:“當年最喜歡綁那些輕車簡從的大戶,也好教教他們:這世上不全然是溫文爾雅。也有血雨腥風。”

徐元佐不打算被強盜教做人,自然不會節省人力。當初他千裏迢迢讓羅老爹把人招過來,不正是為了保障自身安全、製造他人危險的麼?

此番跟徐元佐去上海的是羅振權。他已經跟浙兵漢子融在了一『處』,與甘成澤分工,輪流跟著徐元佐。自從徐元佐上次『交』代說要收羅更多的家丁護院,甘成澤就將重心放在了新人培訓上。跟羅老爹推進正宗的戚家軍練兵法。

眾人一路到了上海城廂,尚未進城就見到了沈家的人。

領頭那人見過徐元佐,請他稍等,自己去找沈『玉』君了。

不一時,沈『玉』君帶著一隊沙兵出來,看了看徐元佐身後跟著的浙兵,目光中也是光芒閃爍。

“表弟此番急著找我,所為何事?”

沈『玉』君就在路旁草地裏命人紮了帷幕,擺了酒菜蔬果。一人一個馬紮,就開始談正事了。

徐元佐倒是很欽佩這種工作態度,直截了當道:“聽說舅家受災,特來慰問。”

“有話直接說。”沈『玉』君不耐煩道。

“這還不夠直接?”徐元佐一愣:“你偏要我說自己是來乘火打劫,入股沈家生意才罷休麼?”

沈『玉』君手抖了抖,背在身後:“那麼你就是來乘火打劫的?”

“當然不是。”徐元佐矢口否認:“我要是想乘火打劫,你在南直連糧食都買不到,你信麼?”

沈『玉』君嗤之以鼻:“你有那麼大的本錢麼?”

“我雖然沒有『操』縱南直糧價的本錢。但是我跟南直十府巡撫海部院很熟呀。”徐元佐笑道:“我隻需要說動他,今年秋糧暫不以一條鞭法繳納就行了。”

沈『玉』君臉『色』劇變。

崇明離浙江也將。然而沈『玉』君為何不從浙江買糧呢?浙西的糧食產量可是高過蘇鬆、南京許多。

因為浙江仍舊是傳統稅法,百姓以實物納稅,所以到了稅季,糧價不降反升。然而南直這邊因為海瑞推動一條鞭法,百姓以銀納稅,必然賤賣糧食換取稅銀。所以銀價漲而糧價跌。

這就是沈『玉』君來南直買糧的主要原因。也是許多糧商從南直、江西賤價買入糧食,然後運到納糧省份高價出售的利潤源泉。

徐元佐跟海瑞當然很熟,但是談不上友好,更談不上說服海瑞妥協……他隻是嚇嚇沈『玉』君罷了。

沈『玉』君果然被嚇住了。

對平頭百姓而言,元揆也好。巡撫也罷,都太遙遠了。

“一家人,你說這些傷人心的話。”沈『玉』君目露怨『色』:“好弟弟,有什麼話直接說來,姐姐難道還能不幫著你麼?”

——原來『女』漢子也是會撒嬌的啊!

徐元佐打了個冷顫,緊了緊身上的鬥篷,道:“之前我弄了個仁壽堂的公司。”說著徐元佐將公司的章程、運作方式、盈利點、股東權力、董事會構成,一一與沈『玉』君說了。

如今這個時代,合夥合股做生意的越來越多,徐元佐這套東西無疑就是繁雜、縝密,並不至於讓聽者驚為天人。

沈『玉』君十歲出來跟著父親經商,自己『獨』當一麵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很快就摸清了脈絡,明白了徐元佐的意思。

“我想與沈家合開這樣一個公司,一起賺錢。”徐元佐道。

——如此一來,就怕家產外流。

沈『玉』君心中遲疑,終於還是搖頭道:“若我們兩家合股,到時候聽誰的呢?”

“一般來說,我出錢的地方就得聽我的。”徐元佐道:“這是我爹教我的。若是自己做不了主,寧可不投銀子下去。”

這當然是前世的父親教的。

沈『玉』君偏頭想了想,道:“如何教我信你能夠將這生意做得更好?若是做不得更好,我家如今規模為何要與你合股?”

徐元佐笑道:“上次我為你獻策,要你建工商之學,建武備之學,你建起來了麼?”

沈『玉』君微微臉紅:“雖然你說得有理,然而不是一『日』兩『日』便能做成的。如今雖然尚未建成學校,但也已經安排了十幾個少年在跟人學。”

徐元佐道:“這事若是放在我手上,就不會這麼慢。”說罷,他將唐行經濟書院的規模報了出來,道:“在校人數已經近百人,四十人畢業,盡數收用。這就是我仁壽堂能夠在短短時間裏,攻城略地的主力。是我徐元佐的魄力,也是眼光所在。你捫心自問,能跟我比麼?”

沈『玉』君沉默了。

捫心自問,自己的確沒有將徐元佐的建議放在最高的優先級,拖拖拉拉,也不知道該如何入手。更不像徐元佐,親自審核教材、製定學規,促進學生進步。

然而——

“我還是不樂意與外人合股。”沈『玉』君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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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下) 海瑞相約

大家族的保守不是說說的,沒有充沛的利益驅動,誰都不願將生意讓給別人。徐元佐來到大明之後第一次挫折就應在了沈『玉』君身上。他無法用利益來說服表姐,又不能用親『情』來感化,尤其可惱的是手中武力還未必比得上人家。

不過到底還是親戚,雖然合作不成,臉麵也沒徹底撕破。

兩人又喝了兩盞米酒,『交』換了禮物,方才散會。

徐元佐原本有心去上海拜會唐繼祿和康承嗣。前者在他尚『處』微末之中時便送了帖子,若是這邊沒能抱上徐階的大腿,這位曾經的『操』江總督也是一條極粗的金大腿。路過上海,去拜會一下,送點禮物,乃是應盡的禮數。

至於後者,是康家的掌門人,康彭祖的父親。自己曾受過人家招待,按照禮節也該去一趟,即便現在康彭祖在郡城。

送這兩家人家的禮物其實都帶來了,不過因為沈『玉』君的拒絕,徐元佐真是一點興致都提不起來。於是打發了家人將禮物送去,表示一番心意,自己帶著大部隊連城都懶得進,即刻轉頭回郡城。

沈『玉』君卻又派人追了過來。送了徐元佐兩個人。

一個是廣州人,一個是會說廣州話的崇明人。這兩人都是馴鴿高手,正是特意為徐元佐招募的。徐元佐當『日』想要十個,在沈『玉』君看來實在太不著調,所以隻招了兩個過來。

沈『玉』君本意是想寬慰一下表弟,到底自己絕『情』地拒絕了兩家合股的事。然而徐元佐原本是想在各個要點安排一個鴿場,所以十個人絕對算是少的。如今隻來了兩個人,那就得自己培養子弟,豈不是耽誤進度麼

所以寬慰的效果沒有達成,反倒更心塞了。

徐元佐叫過梅成功:“給這兩位師傅講一講咱們的福利待遇,讓他們再招募一些有水平,能夠『獨』當一麵,辦好鴿場的親朋故舊來。無論是廣州的,或是崇明的。隻要能馴好鴿子,咱們都要。”

梅成功應命而出,先將這命令記在了小本子上,然後又去傳達了佐哥兒對飛鴿的興趣。

徐元佐回到郡城之後。還沒來得及安排鴿場事宜,就被海瑞約見了。

作為徐閣老的家人,被動享受官僚光環,不是官員能夠隨意傳喚的。鄭嶽那邊是因為有師生之宜,呼來喚去屬於天理倫常。沒人能說什麼。然而海瑞這邊卻沒這重關係,所以要見徐元佐,仍舊得低頭遞帖子。

海瑞不希望讓禦史抓住把柄,說他跪『舔』徐階,所以也不登門拜訪。在主持鬆江府三個月後,終於約徐元佐去府衙商談,這難免叫人解讀為退讓和妥協。

徐元佐覺得這不是海瑞的『性』格,一時又缺少資料,分析不出什麼,總之先報給徐階知道。

徐階倒是很了解地方官員的顧慮。他原本是清流。屬於那種在北京編編『國』史寫寫文章講講道德就可以入閣為相的人。後來得罪了張孚敬,一路貶到福建南平當推官。從這個位置上,再升『黃』州府同知浙江按察僉事江西按察副使……當真是一步步殺上首輔之位的。

正因為這樣的人生曆練,使得他對大明官場認識之深刻,恐怕無人能及。

“海剛峰沒有根基,到『處』撲火。”徐階如今專心編書,已經很少關心政局了。

“大父的意思是,蘇州那邊有變?”徐元佐輕聲道。

“為何朝廷要將吳撫治所放在蘇州?”徐階輕笑道:“隻因蘇州比鬆江更為重要。如今鬆江這邊他幾乎用不上力,不回蘇州又能如何?”

徐元佐點頭受教。

“這也是拜你所賜啊。”徐階長歎一聲。

徐元佐有些意外:“孫兒並沒做什麼呀。”

“你叫府縣都去查商稅了,田土訴訟就隻有給海瑞自己解決。他又不是鐵打的。怎能顧得過來?”徐階斜眼看徐元佐:“你這招釜底抽薪,豈不是將他高高架起麼?”

徐元佐故作謙虛,嘿嘿一笑:“真是歪打正著,其實孫兒的本意隻是想豐富『國』稅罷了。”

徐階道:“老夫不明商場。不過商場官場戰場。一理通百理明。海瑞一直在鬆江,蘇州那邊的商賈會作何反應?你若是將眼光放長遠些,蘇鬆到底是何等格局?”

徐元佐被徐階一提點,頓時想到了曆史上聞名遐邇的“『洞』庭商幫”。

商幫以『洞』庭為名,其實跟『洞』庭湖沒有半點關係。

蘇州吳縣太湖之濱,有『洞』庭東山西山。這兩山之人。從宋元至今都『操』持賈業,因此成就了『洞』庭商幫。因為他們影響力太大,所以蘇商都以其為馬首,他們也就成了蘇州商賈的領頭人。

『洞』庭商幫布局全『國』,縱者貫通運河,橫者接連荊湘兩湖,聽說一度在雲南貴州都有三五萬『洞』庭商旅居住。

鬆江商人與之相比,更像是他們的產品供應商。

“他們會湧入鬆江買地置業。”徐元佐一想就想明白了。

海瑞在這邊清量田地,強令豪門大戶退田,告肥狀的得利者之中,自耕農終究是少數,更多的還是樂意賣田自肥,把好『處』放進口袋裏。以當前鬆江而言,沒有大戶會在這個時候引火燒身,那麼蘇州資本湧入就成了必然。

蘇州商人在鬆江買地也不是為了耕種糧食,而是要種植桑麻等經濟作物。這就等於『插』手了鬆江的原料供應。

徐家轉型之後,商業成了主要支柱,田畝已經退居次位。如果明後年的原材料價格發生波動,徐家布行更是首當其衝。

不能

讓那些蘇佬染指我們的原材料定價權啊

徐元佐心中騰起了一股警惕。

商場戰爭,來得似乎比他預估的早了些。

徐元佐從徐階書房出來,方才反應過來:徐階此刻見他,並非因為海瑞,而是已經發現了商戰的苗頭。這讓徐元佐細思極恐:得有什麼樣的嗅覺,才能如此敏銳地意識到這樣的大勢呢?

這難道就是老子說的: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也太玄乎了吧?

不管怎麼說,眼下最直接的應對方式就是將海瑞趕回蘇州,監視蘇商動向,整合鬆江各堂會,爭取早『日』整合出一個以仁壽堂為骨幹的雲間商幫。

鬆江雅稱雲間,在起名上似乎占了很大便宜呢

徐元佐邁步出門,叫著棋妙:“備肩輿,去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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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21:54 |只看該作者
二五九 『硬』碰『硬』

衷貞吉對於海瑞霸占府衙的事實就像是啞巴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隻能憋在心裏。他現在多少了解了鄭嶽的心『情』,有個婆婆在上頭指手畫腳真是不能令人愉快。好在鄭嶽大力整治牙行,也算是給了他一個發泄口,不用成天跟著海瑞耗在茫茫卷宗之中。

不過衷貞吉很反感海瑞隨便見個鄉紳還要拉他作陪。對海瑞而言,這是避嫌。對衷貞吉而言,這簡直是多事。

徐元佐進了府衙,一眼就看出了衷貞吉臉『色』不對,顯然是因為海剛峰的關係。

——原來清官跟清官也會不對付啊!

徐元佐心中暗道,頗有些爽快。作為一個後世過來的企業家,他對官員的態度十分矛盾。隻要有些底子的商人,其實更喜歡清廉的官員,這樣可以節約他們的公關成本。隻有劍走偏鋒白手起家時候的商人,才喜歡貪官,這樣可以彌補他們在某些方麵的不足——就像人民幣戰士一樣。

然而清廉的官員往往固執己見,這就讓人頭痛了。無論政治還是商業,妥協溝通、互利雙贏,這才是長久之道。清官一下子就把妥協溝通的路堵死了,什麼都得聽他的,自己不在乎利益,逼著人家也不能言利,這簡直是道德綁架。

所以往往貪官更可『愛』,還能做更多的事,就是這麼個道理。

“學生拜見部院老爺,府尊老爺。”徐元佐上前深深一躬。

兩位老爺當然不會回禮,海瑞隻是點了點頭,便道:“敬璉,坐。今『日』請你過來,乃是要商量一下退田的事。”

徐元佐在衷貞吉下手坐了,拱手道:“廉憲大老爺容秉,我徐家已經沒什麼田畝了,而且產權明晰,退無可退。”

海瑞案頭上倒是有幾十份告徐家的訴狀——比徐元佐那個時空要少不少。然而這些訴狀追查下去,卻都是徐家下人打著主人旗號侵占的。海瑞本來還擔心徐階護短。結果徐府來了個管事,快刀斬亂麻一般就把事『情』給辦了。

海瑞道:“徐閣老固然立了士則,可是鬆江還是有不少豪門大戶侵占良田,不肯退歸原主。這事恐怕要敬璉幫忙說項了。”

“廉憲。我家為了成全忠義,率先退田,已然見棄於鄉『黨』。學生更是無名之輩,焉能幫得上這麼大的忙?”徐元佐不卑不亢道。

——你個滑頭!當我不知道仁壽堂的事麼!

海瑞心中暗罵,麵『色』冷青。道:“敬璉何必妄自菲薄?你在鄉梓,恐怕還是很能說得上話的。”

“老爺太過抬舉了。”徐元佐咬死不鬆口。

“當真不能?”海瑞麵『色』愈發『陰』沉:“仁壽堂包稅之事,可要本院查一查?”

大明律禁止富戶包稅,就是怕生出魚『肉』鄉裏的『情』弊。

這一條就在隱匿費用稅糧課物條款之下。

徐元佐反倒笑了:“老爺錯了。”

“錯了?”

“大錯特錯!”徐元佐臉上一板,氣場絲毫不弱:“仁壽堂『交』上來的稅款,都是自家的產業。不知包稅之說從何而來?”

“你莫要狡辯,本部這邊大有人證物證!”海瑞見徐元佐狡辯,伸手從案頭取下一個牛皮紙包著的卷宗,翻看一看,旋即扔向徐元佐。嘩啦啦如天『女』散花。

徐元佐出手如電,空中抓了一把,足足有三五張,左右一看,原來這些物證便是仁壽堂查別人賬目總結出來的報表。報表上有立賬人、查賬人、監賬人的三方名章,無論如何賴不掉的。

“這就算物證了?”徐元佐隨手將報表扔在地上:“這是我受本縣鄭老爺之命,派人幫著縣衙書吏做的報表。這些人吃喝用度、工錢支付都在縣裏,乃是人手不足時聘用的‘白役’。”

海瑞一噎:“難道你仁壽堂的人還可以兼做白役?”

“何止!”徐元佐道:“如今秋糧征納之際,乃是『國』家大事,非但他們可以兼做白役。就連我仁壽堂整個都是白役!”

海瑞當然不能理解政府外聘企業單位,不過聽上去卻很有道理:『國』家有事,天下之人都該盡責盡力,仁壽堂這麼做並沒有錯啊。

衷貞吉一向覺得徐元佐溫文爾雅。持禮甚躬,頗有世家子弟的氣度。今『日』卻見到了徐元佐的另一麵,頗有些受到驚嚇的感覺。

——這人可是海瑞啊!官場中赫赫有名的海閻王!人家一句話,你就得背井離鄉三千裏啊!

衷貞吉不由頭皮發麻,咳咳兩聲,道:“秋稅的確不能耽擱。府縣人手實在不足,征調民間堪用之士也是常有的。廉憲,如今富戶視我等如仇讎,若要強壓,恐怕京師那邊又要再起波折啊。”

海瑞冷笑道:“無非一些禦史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海瑞何惜此官?”

“哼哼。原來赫赫大名的海青天,也隻是個自珍羽『毛』的庸官。”徐元佐冷聲嘲諷道。

——你就少說兩句吧!

衷貞吉用力瞪著徐元佐。

海瑞麵『色』更加難看,簡直如同廟裏的鍾馗,恨不得要將徐元佐吞下去。

“江南百姓都盼著青天大老爺來主持公道,造福一方,誰知道大老爺竟然不惜此官……這不就是無所謂百姓的意思咯?”徐元佐絲毫不懼,更是站起身加強語勢。

海瑞又被噎住了,一股氣在『胸』口如論如何順不過來。

徐元佐道:“老爺強求退田,所為者何?”他不等海瑞說話,繼續道:“為民生而已。殊不知,這田畝同樣是富戶的命根子。老爺為了窮貧者能夠安生立命,難道就可以斷了富裕人家的命根?”

徐元佐見海瑞仍舊氣得說不出話,繼續道:“學生當『日』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隻有先定分,所以能止爭。廉憲一味要止爭,卻不先定分,豈非緣木求魚?”

海瑞道:“如今之爭,就在定分上。我要富戶退田,不正是將這‘分’定下來麼!”

“老爺是來救濟刁民來的。如今鬆江多有人喊:種瘦田不如告肥狀。何者?因為老爺看似公平,實則不公!”徐元佐說著,發現衷貞吉的反應比海瑞還大,雙眼都要冒出火來了,不由好奇,暗道:我沒惹到你吧?

“你敢說本官不公!”海瑞這回也要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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