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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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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9 00:10: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零九章 移民

 科舉,看似是一考定終身,但實際上,遠不單單是一場考試那麼簡單。想獲得更高的錄取率,想取得更高的名次,在考試之前一年,甚至數年,就必須開始行動起來。
  
  陳恪和宋端平他們出川遊歷,拜竭高人名士,又何嘗沒有此中打算呢?如今他們己經是當今文壇盟主、翰林學士歐陽修的門生,自然不需要再費力氣拜謁,只要專心讀書便可以。
  
  陳恪這次回川,一是給小妹定心、二是讓自己收心,三是辦理‘寄應開封府’的手續,四是搬家……。
  
  所謂‘寄應’用後世的話說,便是……高考移民。宋代科舉,分三級,解試、貢試和殿試,其中前一級是後一級的基礎,所以理論上說,只有通過了在本路舉行的解試,才有資格到汴京,去參加下一級的貢試。
  
  比如,蜀中的舉子,都要到成都參加發解試。
  
  但這就牽扯到‘解額’的問起…所謂‘解額”就是錄取人數……地方各州的解額是固定的,所以,大宋的貢試參加人數,總是固定的。
  
  但大宋重視文教,為了鼓勵百姓讀書,真宗皇帝還親自做過廣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恩想,已經深入民心,因此讀書人的數量連年激增,發解的名額卻從不增加,這就導致了發解試時,千軍萬馬爭過獨木橋的殘酷競爭。
  
  一旦過去了,雖然不說是康莊大道,但四取一的貢試,足以讓人幸福到流淚了。
  
  雖然按規定,生員必須在本州本貫應試,但朝廷也有條件的允許在別處應試……,比如在京的官員,原籍離京兩千里,允許其子弟‘寄應開刮府’:又如鄉里遐遠、久住京師者,許於國子監附學,在京城參加考試。
  
  在京城考試有什麼好處呢?想想後世就知道了。而宋代對京城的政策傾斜,甚至還要超過後世。比如在汴京城內,同時會舉行三場發解考試……國子監發解試、開封府鄉試、以及別頭試。
  
  三種考試針對不同人群……前者是為在國立大學念書的監生準備;二者是為開封府的土著市民準備;三者是為那些未經科舉得官,又想參加科舉者,以及權貴子弟準備。加在一起,其錄取率要遠高於地方。
  
  除了減少發解考試難度,士人移民汴梁,還可獲取京師無比優越的教育資源,所謂‘國家用人之法,非進士及第者不得美官;非善為詩賦策者不得及第;非遊學京師者不善為詩賦論策。,此外省試的考官也居於京師,更利於士子考試資訊的把握。
  
  從以往經驗看,通過京師發解考試而登進士的比例最少不低於四成、最高甚至能達到五成……,這遠遠高於地方各州兩成多的登第率,由此可見京師教育品質之高。
  
  陳希亮是京官,眉州距離京城,有好幾個兩千里,因此陳恪兄弟可以辦理京城戶口,合法參加‘別頭試’宋端平本來是沒那個能耐的,但他在昆侖關立了功,刻了個從八品的承奉郎……,雖然是散官虛職,根本就沒地方上班,卻不僅有俸祿拿,還有資格參加‘別頭試’。
  
  只是雖然可以在京城考試,卻仍須本鄉命官委保,判監引驗,還得取得五名一同參加科舉者的互保文書,才可以在京城報名。所以他們才不得不回川這一趟。
  
  到了年底,該辦的手續都辦完了,宋端平便和陳恪商量著,什麼時候好出發了。這時,便聽蘇詢道:“別急,等我我們一起!”
  
  兩人登時就震驚了,心說你們家也有北京戶?這隱藏的也太深了吧?蘇老泉心裡不屑道:‘你以為我白跑京城這多趟?’說起來,前後蘇詢落第四五次,雖然自身一無所獲,卻早把科舉的所有門道給摸透了。
  
  大中祥符七年,朝廷頒佈旨意:‘對於卓然不群、驚才絕豔者,許召有出身京朝官充保,所保不過三人。’即是說,某些夠資格的官員,可以保送三人入京考試,這也是合法的。
  
  蘇詢結好雷知州,就有請他保送的想法,但後來被陳恪攪黃了。不過不要緊,蘇詢已經憑著幾篇巨論,在蜀中聲名鵲起,早搭上了更高的枝兒……益州知州兼兩川安撫使張方平,如果得到他的推薦,兩個兒子就不是去京城考試的問題了,更會名聲大噪,一隻腳踏進京城士林。
  
  秋天的時候,三蘇去成都,見到了張方平,面呈父子三人的作品,張方平看過之後,據說頓時對這爺仁驚為天人,認為他們必當名震天下,不僅把父子三人準備的禮物退回,還給他們封了兩百兩銀子,作為出川應試的路費……。
  
  更重要的是,他寫信給韓琦、歐陽修和梅堯臣,鄭重推薦蜀中的‘王佐之才,……前一位韓相公,又回到京城,任樞密副使,而後兩位是掌管大宋文教的高官,
  
  當時蘇詢還擔心,他聽說張方平與韓琦、歐陽修等人有矛盾,也不知會不會碰一鼻子灰。
  
  張方平是大宋朝最頂尖的大臣,其經歷便是一本書,自然明白蘇詢的顧慮,便微笑道:“這幾封信你可直接到他們府上投交,他們一定會對你以禮相待的。而看到你們的文章後,他們也一定會相信我說的話。”頓一下,他又道:“慶曆年間他們搞新政,目的是使民富國強,我是贊同的,我只是不同意他們的一些做法,對於他們的人品,我還是佩服的,他們一個個都是好人,當然,我也是好人。”他說著便笑了起來,最後正色道:“我舉薦你們,是向朝廷薦才,不存在私人感情。他們也必然如此……。”
  
  慶曆年間的名臣的風度如此,確實是後世難及。
  
  ~~~~~~~~~~~~~~~~~~~~~~~~~~
  
  這次出川不比上次,可能很久都不會回來了,自然要把家事處理好。
  
  這次陳恪回來,陳希亮特地囑咐,把六郎也接到京城,一來全家人團聚,二來也好督促他學業。而四郎也要進京趕考,所以宅子就空出來。宅子久不住人便會塌壞,陳恪便乾脆賣給了潘木匠。
  
  宅子還好說,麻煩的是陳家的債券和股份……雖然沒有刻意去經營,但十多年下來還是越滾越大,關係十分複雜。粗略一算,大柵,得有十萬貫左右。要大費工夫才能理清,更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結清。
  
  他沒耐性緇銖必較,大半年前,便把帳冊收拾收拾,裝了一箱子,丟給了小妹。
  
  等到快走了,才想起來問問,被小妹嬌媚的白了一眼:“你這甩手掌櫃,害人家被笑了一整年的管家婆。”
  
  “本來就是,有什麼好笑的?”陳恪笑眯眯的和她擠在一把椅子上,小妹紅著臉站起來:“門還開著呢……”
  
  “我去關門。”陳恪蹦起來,去把門關上,轉回來道:“這下總可以了親親吧?”
  
  “先老實聽我報帳。”小妹卻兔子一樣跳開,笑道:“可是一文錢都沒貪汙你的!”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陳恪知道這姑娘怕羞,大白天是決計不會亂來的,便怏怏坐下道:“別的我不管,我只問,能帶走多少錢?”
  
  “六萬貫。”小妹道:“這大半年,我一直在給你變現,還有不少時機不合適,或者人家確實有困難的,我明年再接著要。”
  
  “這麼多錢,就算換成銀子,也得好幾車吧?”陳恪撓頭道:“怎麼帶啊?”
  
  “早替你想到了。”小妹道:“我拜託李員外他們,費了好大勁兒,才兌出交子。”
  
  “交子?”陳恪瞪大眼道:“不是不能出川麼?”上次出川,他們就帶的是銀子,到昆侖關便花光了,好在狄青又賞了他們每人一袋金豆子。
  
  “也是李員外他們告訴我的,在京城有‘交子匯兌局”蜀中的商人可以持交子,去兌換出金銀銅錢。”
  
  “這還差不多。”
  
  “另外,我給你兌了二百兩銀子,其中一半鉸成一兩的,一半鉸成一錢的,只要不喝花酒,夠你一路上到京城了。”
  
  “嘿。”陳恪苦笑道:“有你爹盯著呢,你還有啥不放心。”
  
  “沒啥不放心的。”小妹突然掩口笑道:“聽說京裡名妓雲集、才子也雲集,你可不要輸給我哥哦。”
  
  “……”陳恪聞言苦笑起來,我怎麼和那個千古風流人物比泡妞?送他美女、等著借種的外國人,都要排隊預約呢。
  
  許是社會風氣如此,宋代女性對配偶逛青樓、養小妾之類,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把男人管的跟鼻涕一樣的,那不是佳話,是笑柄,比如河東獅吼……
  
  一想到‘河東獅吼”陳恪就笑不出來了。見他面色有異,小妹關切道:“怎麼了?”
  
  “沒事……”陳恪搖頭笑笑,不欲她擔心。心中卻暗歎一聲道。柳家,此次抵京,肯定是要面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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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9 00:10: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一零章 汴梁

    一切搞定之後,赴京趕考的大軍便要上路了。

    這年代,交通之不便,能把人活活折磨死,就算參加考試馬上回來,下次見面也得一年半以後了。小妹雖然不捨,但兩個新婚燕爾的嫂嫂都沒說什麼,她自然也得忍住……

    對將小妹留在蜀中,陳恪深感歉意,無奈沒成親之前,蘇洵堅決會不答應小妹跟他走的,只好寄希望於,到京城能把問題解決了……想到這,他不禁要狠狠鄙視那個無能的老爹,怎麼連這點事都搞不定?

    這次出川,他們沒走三峽,而是從旱路赴京,穿劍閣、越秦嶺,迢迢萬里,為時兩月有餘,方抵達京師地界。

    出川的時候,還是至和三年,抵京時,卻成了嘉佑元年……大宋朝又改年號了。

    算一算,陳恪來到這個世界十年時間,年號已經改了三次:第一次,因為李元昊掛掉,改為了皇佑……感謝皇祖保佑;第二次因為平定了儂智高叛亂,改為現在的至和……期待世界和平;才和平了兩年多一點,又改成嘉佑了。

    這次改年號的原因,是因為當今官家病了……不是小病,而是大病。

    事情發生在一個喜慶的日子、正月初一,大宋朝的新年大朝會上。

    這一天,百官齊集大殿,盛裝排列,準備向敬愛的皇帝陛下拜年。當內侍卷起明黃色的幃簾,一身隆重裝束的大宋官家,便端坐在龍椅上。

    群臣正要參拜,誰知皇帝先拜倒了,片刻的錯愕後,尖叫聲響起……皇帝昏倒了!下麵的畫面,外臣不宜,太監們趕緊閉上帷幕。

    諸位大臣面面相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不一會兒,簾子又拉開,大臣們看到皇帝,又好端端的坐在那裡。

    看來只是虛驚一場,大臣們勉強壓住心裡的恐懼,向皇帝行禮退下。誰知這只是個開始。

    正月初五,朝廷上班第一天,自然又是大朝,而且遼國的使節也會上朝給皇帝拜年。

    開始一直好好的,就在遼國使者上殿時,皇帝突然手舞足蹈,口出涎水,兼語無倫次。驚得遼國使節一愣一愣,好在宰相文彥博反應快,對遼使說,皇帝春節期間,飲酒沒有節制,昨晚喝的宿醉所致……

    得虧遼國人實在,沒忘別處想,大宋朝的臉,這才沒丟到外國去。

    之後幾天,官家的病情愈益加重,天天披頭散髮,在宮裡大呼:‘皇后與張茂則謀大逆’等等。皇后,是曹皇后,開國大將曹彬的孫女,性情慈愛、謹慎守禮。而張茂則,則是她宮裡的總管太監。

    到底怎麼回事兒,誰也不知道,總之可憐的張公公被逼得沒辦法,只好上吊自盡……

    之後,宰相文彥博、富弼等人負責全權處理朝廷內外大事,並組織京城百官在寺院、道觀進行祈禱。總之整個京城,雞飛狗跳折騰了一個月,等陳恪他們進京時,官家的病體逐漸康復,又重新開始處理政事……

    ~~~~~~~~~~~~~~~~~~~~~~~~~~

    嘉佑元年二月,北國大地仍是春寒料峭。

    經過兩個月的長途跋涉,陳家兄弟和蘇家父子,終於抵達了汴梁城。

    其實沒看到城池,便早已到了汴梁,之前在京畿,一路走來,到處是屋舍田園、雞犬相聞。而越是靠近汴梁,道路便越寬闊,道邊有磚石甃砌的排水溝水,據說其中盡植蓮荷。雖然季節不對,沒有看到蓮荷,但近岸的桃李梨杏、雜花相間,便足矣讓人們想像,春夏之間,望之如繡的美景了。

    官道兩旁,則皆是園圃,百里之內,並無閑地,到處粉牆細柳,飛簷重閣,有紅妝按樂於寶榭層樓,有白面行歌近畫橋流水,景色如畫,升平歡樂至極……蘇洵為後輩們指點,粉牆黛瓦的平民百姓家、高牆飛簷的是官紳富商的園林、如宮舍一般的琉璃瓦屋頂的,則是寺廟和道觀……陳恪算是走南闖北了,他所見過的那些所謂大城市,竟沒一個能趕上這汴梁郊區的。

    更別提頭一次出門的蘇軾兄弟了,都跟土包子似的東瞅西瞅,隔一段便發個感慨:“瓜娃子滴,這裡是仙境麼?”弄得蘇老泉老臉發紅,勒令他倆目不斜視閉上嘴,不要給四川人民丟臉。

    寬闊的官道上,足以容納二十輛馬車並駕而馳,熙熙攘攘的全是東來西去的車馬……有馱著圓滾滾糧袋子,成隊絡繹而來的驢隊,有滿載鮮花、木炭的獨輪車、有裝著豬羊的大車。除了這些來自郊區的物產外,還有從蜀中來的布帛清茶、筆墨紙硯;從西北來的羊毛、從洛下來的黃醅、香藥……

    又何止是這條路上,在通往汴京十三座城門的各條水路通道上,都在上演著同樣的畫面。像輸血一樣,將四面八方的薑桂槁穀,絲帛布縷,鮐鯫鮑鯉,釀鹽醯豉,米麥雜糧……無所不有,不可殫紀,一一輸入大宋東京汴梁城,,這才使東京變得無比鮮活。

    就這樣走到中午,看見道左出現一個波光粼粼的大湖,周圍約方圓十裡,湖邊廣植垂柳,殿樓臺亭與古松怪柏、奇石異橋交相輝映……蘇洵告訴他們,這裡便是大名鼎鼎的金明池,皇家四大禁苑之一,每逢節日,會對民間開放,便有無數畫舫遊船,又有賽舟、玩水……百姓爭相前來觀看,絕對熱鬧非凡。

    就在後輩們心之嚮往時,他又一指道南,那是一片紅色的宮牆,牆上黃色的琉璃瓦:“知道那是哪裡呢?”

    “不知道……”

    “瓊林苑,據說裡面瓊花如雪,端得是人間勝景。”蘇洵一臉神往道:“這也是皇家四大禁苑之一,卻不會對等閒人開放,你等只有中了進士,官家賜宴瓊林,才有機會一睹裡面的景觀。”

    把後輩們忽悠地一愣一愣,蘇洵才一指前方道:“汴梁城,到了!”

    眾人抬頭望去,便見在晨靄薄霧中,汴京城那深青色的城牆,仿佛高聳入雲!

    他們從汴梁外城西偏南第一個城門,順天門,俗稱新鄭門進城。

    一進城門,如畫般的園林美景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撲面而來的濃鬱生活氣息。

    街道兩邊的屋宇鱗次櫛比,盡是各色商鋪店面。如針鋪、顏色鋪、牙梳鋪、頭面鋪、刷牙鋪、頭巾鋪、藥鋪、七寶鋪、白衣鋪、腰帶鋪、絨線鋪、冠子鋪、傾錫鋪、光牌鋪、雲梯絲鞋鋪、絛結鋪、花朵鋪、折疊扇鋪、青篦扇子鋪……幾乎是每一類商品,都有專營專賣,品種繁多、任君挑選。

    此外尚有醫藥門診、大車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業,包羅萬象。大的商店門首還紮兩三層樓高的彩樓歡門,懸掛色彩鮮豔、華麗多姿的市招旗幟,奪人眼球招攬生意。

    街市上,歡門下的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牽著駱駝的西域商賈、有搖著摺扇的風流書生、有看街景的士紳、有騎馬的官吏、有叫賣的小販、有乘坐轎子的大家眷屬、有身負背簍的行腳僧人、有問路的外鄉遊客、有聽說書的街巷小兒、有酒樓中狂飲的豪門子弟、有城邊行乞的殘疾老人……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盡彙集於這開封城內的街道上,共同演繹出一副太平盛世的繁華圖畫。

    ~~~~~~~~~~~~~~~~~~~~~~~~~~~~~~~~~~

    別說蘇家兄弟,連陳恪也被這副現實版的清明上河圖,感動到熱淚盈眶,來到、看到,感受到,便覺著不虛此生了。

    就在幾人爭相搜腸刮肚,用最華麗的辭藻來描繪眼前的景象時,煞風景的老蘇咳嗽一聲,對陳恪道:“我們便在此處分開吧?”

    “唉……”陳恪歎口氣道:“伯伯還是到我家去吧,雖然不大,但好歹是個窩。”

    “不去!”蘇洵斷然搖頭,對蘇軾兩個道:“我們走……”只要一想到,那宅子裡有陳希亮,他就恨不得提劍斬了那混帳!

    “看來,不弄利索了,他倆是沒法見面了。”蘇軾歎口氣,拍拍陳恪,嘿然一笑道:“你家地址我知道,改日安頓下去,便去尋你,咱們得把這汴梁城好好玩玩。”

    “嗯。”陳恪笑道:“那是自然。”

    兄弟們便唱個喏,各奔東西了。

    “咱們也走吧。”陳恪看了看宋端平,四郎、五郎和六郎,笑道:“去看看咱們家到底是個啥樣子?”

    “小心……”宋端平話音未落,便聽遠處一陣驚叫聲,一匹無人騎乘的棗紅色烈馬,從人群密集的街市上狂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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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一章 後娘
  
  見過昆侖關之戰的都知道,奔馬之勢絕非血肉之軀可當。
  
  街上行人慌忙丟下手中的籮筐、扔掉肩上的擔子,向道兩邊避去。不知哪個粗心的父母,竟把自己的娃娃也扔在了路當間。
  
  那男娃娃不過兩三歲,正專心捧著片米糕享用,還不知發生了什麼。
  
  而那奔馬,已經距他不足三丈了。
  
  毫不猶豫地,三人一同朝那小孩撲去,終是陳恪離得最近,一個魚躍便將那孩子推了出去,自己也就勢打滾,盡力避開那烈馬。
  
  誰知那馬在他面前兩步之外,突然騰空而起。只聽‘呼,地一聲,陳恪只見一道紅色的影子,從自己頭頂越過。
  
  再看時,那紅馬已經四蹄著地,馬上卻多了身穿勁裝的青衣女子,她緊緊的韁著繩,看也不看陳恪一眼,便揚長而去了。
  
  “混蛋!”弟兄們圍上來,見他已經生龍活虎的蹦起來,指著那人馬消失的方向,跳腳大罵起來。
  
  邊上路人也回過神來,紛紛大聲指責起來:‘虧跑得快,不然非扭去送官不可!’‘記住這匹馬,下次見到就報官!“對,不能就這麼算了!”
  
  陳恪上輩子就最恨這種‘七十碼’的王八蛋,但人家已經沒影了,也只能狠狠的啐一口,這才惡狠狠的回過頭,瞪著已經回到孩子身邊的父母道:“你們怎麼看得孩子?”再看那孩子,除了嚇得哇哇大哭,並沒受什麼傷,他又劈頭蓋臉的訓斥起來:“有你們這樣當爹娘的麼?”
  
  那兩口子又驚又嚇、無地自容,只能抱著孩子,不斷說:“謝謝恩公……”
  
  “謝個屁!以後把孩子看好!”陳恪也是嚇著了,暗罵自己道:‘這衝動的臭毛病,啥時候都改不了!,方才就算那馬不躍起,他感覺也能躲過去,但萬一出現失誤呢……這真是地地道道的死不悔改。
  
  驚魂稍定,他拍拍身上的土,罵道:“他媽的,書箱都摔嘩啦了……”
  
  邊上路人面面相覷,這位義士明明是書生打扮,怎麼說話如此……粗魯呢?
  
  “沒關係,敝店送義士個最好的書箱!”但不要緊,東京人最是激賞義士,邊上一個箱籠店的老闆,馬上拍著胸脯道:“大肚能容、功能齊全、樣式美觀、結實耐用……”
  
  不只是箱籠店老闆。見他身上的衣服破了,邊上有成衣店的老闆,馬上表示,要送他一套最好的錦袍,還有靴子店、帽子店、腰帶店、甚至香店的老闆,也都爭著要送他這個。
  
  弄得陳恪莫名其妙:“你們送我東西幹啥?”
  
  “不賞義士,則義舉愈少矣。”一個商人模樣的傢伙,笑眯眯道:“書生你儘管去,回來我等請你們吃酒。”邊上汴京人,都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陳恪便稀裡糊塗,被上下換了一新,頭上簪了花、身上熏了香,弄得渾身不自在。
  
  然後被那商人,並幾位長者拉著去吃酒了。
  
  他走後不久,街道上恢復了原貌,重又喧鬧起來。大概過了盞茶功夫,便見那匹撒過野的棗紅馬,又從去路返回了。
  
  經歷過方才一幕的人們,頓時緊張起來,好在這次,那馬是走的,而不是跑的。
  
  見那馬牽在一個身材高挑的青衣少女手中,她身後,還跟著幾個垂頭喪氣的勁裝少女,並一眾丫鬟家丁,家丁手裡還牽著另外幾匹小馬。

一看這架勢,就知道是高門大戶出來的……,不說這些僕人女使,單單這匹棗紅馬,放在後世,那就是限量版的法拉利。再加上那些豪僕健奴,實在令小民敢怒不敢言。
  
  當然,大家可以用目光狠狠鄙視他們。
  
  來到方才出事的地方,那女子止住腳步,把韁繩丟給下人,頗為男子氣的朝眾人抱拳道:“方才驚了馬,教諸位受驚了!”聲音卻如珠落玉盤般清脆悅耳。
  
  “……”眾人沉默以對。
  
  女子知道,眾人是在無聲的抗議,她再次抱拳道:“請問方才有沒有人受傷,那孩子去了哪裡?救人的男子又去了哪裡?”
  
  這才有人答話:“算你運氣好,沒有傷到人,孩子已經被家人帶走:那位義士,被員外們請去喝酒了,汴京城這麼多酒樓,誰知道去了哪一家。”
  
  “請務必幫我找到他倆。”女子脆聲道:“必有厚謝!”
  
  這時,她身後一個少女,小聲道:“大姐頭,人都沒事兒,我們回去吧。”被鄙夷的目光注視著,自然不會舒服到哪去。
  
  “是啊,是啊,大姐頭,我們回去吧。”其餘的少女也小聲央求道,誰知那青衣女子,回頭狠狠瞪了她們一眼。她本來高出那些女子接近一頭,又生了一雙丹鳳眼,這一瞪不要緊,竟唬得少女們一起縮起了脖子,再也不敢吭聲。
  
  這時候,負責這一帶的街司過來,請她們到巡鋪去做個筆錄…當街跑馬一事已經報上去,正愁著找不到肇事者呢,她們卻自投羅網了。
  
  “你們先回去吧。”青衣女子看一眼滿眼不情願的眾少女,淡淡道:“我自己去就行。”
  
  那廂間,陳恪幾人,酒足飯飽之後,又有個年青人主動當嚮導,帶他們出朱雀門東壁、過龍津橋南去。過太學,又有橫街。街南五里許,皆是大片的民居口其內街巷縱橫,網羅如織,若沒有這土生土長的汴京青年帶著,怕是真找不到那條藏在深處的老橋巷。
  
  “到了,就是這兒。”帶他們到裡面第二家門口,那青年道:“叫門看看對不,不對咱再找。”
  
  一叫門,開門的是個俏麗的女使,看著這幫不速之客道:“你們找誰?”
  
  “請問這是陳司諫宅麼?”
  
  “是,你們是?”
  
  “我們是他家人,”陳恪這幫活土匪,自然不會當悶葫蘆:“妳又是何人?”
  
  “我,你們稍等。”女使大窘,福一福,轉身便進去,對坐在廳中的一個女子道:“夫人,外面來了幾條漢子,道是官人的家人,是讓他們進來,還是等官人回來再說?”
  
  “你不讓人家也進來了。”那被喚作夫人的女子,是個明眸皓齒、粉面含春的美麗少婦,只見她梳著個楊妃髮髻、鬢撐金鳳發簪,穿一襲織金花紋的荷葉色撒花縐裙。由於怯寒,又披了個紅俏滾邊的雲字披肩,端的是彩繡輝煌,貴而不矜。
  
  女使一回頭,險些撞到五郎胸上,嚇得她往後一竄,瞪大眼望著這幫不速之客。
  
  那女子卻微微一笑道:“想必你們便是三郎、四郎、五郎和六郎?”
  
  “是。”陳恪唱歌喏道:“還沒請教?”
  
  “妾身姓曹,乃是你父親的,朋友,你們便喚我曹姨姨吧。”那女子粉面微蒸,但又得體的笑道:“快進來坐,到自己家了,還不快放下書箱?”
  
  不待吩咐,在屋裡侍立的幾個女使,便去接陳恪幾個的書箱。
  
  “還沒吃飯吧。”女子又吩咐女侍道:“立馬去酒樓叫一上席。”
  
  “不必麻煩,我們吃過了來的。”陳恪幾個人,都快成悶葫蘆了,卻又不好啟齒,只好先坐下再說。
  
  “我們還約摸著,你們怎麼也得下月才來呢……我正叫人來給你們收拾屋子,想不到就來了。”其實那女子,也有些發窘,她沒想到會碰上這些傢伙,不清不楚的算怎麼回事兒?
  
  雙方就這麼尷尬的吃茶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純屬消磨時間,就等陳希亮回來,好各找各媽。
  
  盞茶功夫,接到信兒的陳希亮,騎著毛驢跑回來,朝兒子們呲牙笑道:“來了。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呃,為父的好友,你們叫曹姨姨吧。”
  
  “嗨……”這不等於沒說……。
  
  “雲熙,你先回去。”陳希亮又轉向那女子道:“待我把他們安頓下,再請你過來。”
  
  “一家大男人,不能沒人照顧,我讓蘭佩和蘭蕙留在這裡。”那應該是叫曹雲熙的女子,紅著臉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有什麼事儘管知會一聲。”
  
  “嗯。”陳希亮點點頭。一屋子青年便起身送她出門:“姨姨要常來玩啊……。”
  
  “留步,留步……”按說女子的氣場已經不弱了,無奈這些六七尺的大漢,一個個滿臉怪笑,換了誰都扛不住。
  
  待那曹雲熙一走,陳恪等人便把怪笑轉到陳希亮身上,宋端平笑道:“陳叔叔,這就是你給他們找的後媽麼?”
  
  “別瞎說。”陳希亮瞪他一眼,又老臉一紅道:“就算是吧,本來說是,讓你們見見就成親,但去……總之只能暫時先放放。”
  
  “嘩……”陳恪他們頓時來了勁兒,也不顧旅途疲勞,興致勃勃的問道:“什麼身份,看樣子很貴氣呢?!”
  
  “可是貴氣。”陳希亮苦笑不已,心說,皇帝的小姨子,能不貴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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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章 小亮哥的情事

     在陳恪等人的逼問下,小亮哥吞吞吐吐道出原委:

    事情還要從七年前說起,陳希亮通過省試,成為一名'過省舉子',又叫貢士。因為自從'張元事件'發生後,宋朝的殿試,便不再黜落士子,只排名次。所以他已經是一名預備進士了……

    發榜當天,有宋一代最經典的'榜下捉婿',再次上演。

    汴京城內、只要家有待婚之女的公卿達官、富商縉紳之家,便全家出動,爭相強奪登第士子做女婿……甚至還有從洛陽、從南京來的富紳也加入哄搶。那你爭我搶的激烈場面,簡直就像後世的橄欖球比賽。

    最近幾十年,基本是四年一榜,每榜最多四百名進士。而且以中進士的平均年齡三十二歲而論,未婚的絕對不會超過一半。另一面,卻是汴京,乃至全國大戶,攢了四年的閨女,其狼多肉少、可想而知。這時候,新科進士們的生辰八字、家世背景、體態相貌已經不重要了,甚至結婚與否,都可以先不管……搶回家再慢慢問道。

    想陳希亮這樣成績不錯、長得不賴、沒有配偶、年紀也不算太大的鑽石王老五,自然是搶手的貨色。但他卻對各路老丈人一概拒絕……在人們的追問下,他終於道出原因:'榜下擇婿,是圖的這個進士身份,嫁的是'官'這個身份;何況我還有四個兒子,怎忍心讓人家的掌上明珠,來當後娘呢?’

    其實這話說白了,就是我看不慣你們這操行!

    但就是有不信邪的,而且檔次之高,令人咋舌——乃當今官家的大舅子、曹皇后的弟弟曹國舅……對,就是八仙中的那位……來為他和皇后的妹妹,楚國夫人曹氏提親了。

    說起曹氏,也是個苦命人,新婚不久,丈夫便戰死於西北戰場,之後便孀居八年,一直未婚。不消提曹皇后和曹國舅,就連其公公也很著急……在宋代,是沒有守節一說的,如果女子喪偶後,無子還居住在婆家,這對婆家是極大的壓力。

    一個,會被懷疑貪圖兒媳的嫁妝,另一個,老公公、小叔子也有被說三道四的危險。那位文壇盟主歐陽修,就是因為兒媳寡居一年未嫁,便被人污衊為扒灰,弄得他灰頭土臉,趕緊把兒媳嫁出去,卻還永遠的留下了污點。

    可想而知,曹氏的公公,柳家老太爺,承受著多大的壓力……上一榜科舉,他便想為兒媳擇一可心的繼夫,大家都覺著實乃才貌雙全之良婿,無奈沒過曹氏這關。

    這四年裡,他仔細琢磨,終於明白了,原來兒媳不喜歡那些一旦中第,便飛揚浮躁、滿心攀高枝的男人,所以這一科,選得格外慎重。在聽說了陳希亮的事蹟後,頓覺著非此人莫屬。

    卻又擔心他是欲擒故縱、待價而沽,便把顧慮對曹國舅講了。曹國舅說不要緊,我粗通觀人之術,待我去看看再說。結果見了面,沒交談幾句,就直接升級為提親了……

    陳希亮自然不會答應。柳老太爺有那層顧慮,他也一樣……

    曹國舅笑著說不答應不要緊,咱們交個朋友吧。我請你到我家喝頓酒,難道這也不行?不用擔心別的,我還請了別人,不是只有你一個。

    小亮哥不好再拒絕,那天便去了。

    結果他還是太實在了,當日除了他和曹國舅夫妻外,只有一名女賓……顯然那女子也是被誑來的,曹國舅和他老婆,一人招呼一個,唯恐這兩位跑掉。幾乎是強押著他們,吃完了一頓相親飯。

    有道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吃完這頓飯,小亮哥便動搖了。而曹氏也對這個面冷口拙的書生,有了絲絲好感。但兩人有著這樣那樣的顧慮,直到陳希亮離京外放,也沒有什麼進展。

    之後幾年裡,兩人卻保持著鴻雁傳書……如果一切按部就班,這對悶騷的男女,很可能會將曖昧進行到底。然而西南的戰爭,陳希亮險死還生,極大地刺激了他們。

    巨大的心理波動之下,感情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終於,在迎接大軍凱旋的人群中,出現了曹氏的身影!

    之後,善體人意的官家,將陳希亮留在了京裡,準備在合適的時候賜婚。然而不巧的是,曹皇后的母親突然去世,這門婚事便又拖了兩年。直到去歲臘月服闋,曹皇后和曹國舅,迫不及待的開始操持婚事……結果,正月裡,皇帝暴疾,而且突然衝出宮門,朝著大臣們大喊:'皇后與張茂則謀反! ’

    雖然後來官方的說法是,皇帝病中喊的是瘋話。但宮禁之事、諱莫如深,在宮外看來,自然是真真假假、撲朔迷離。很多人都說,既然是瘋話,那張茂則為何要自殺?可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總之,曹皇后整日以淚洗面,曹家的壓力也大極了,而這樁好事多磨的婚事,只好再次擱置下來……

    ~~~~~~~~~~~~~~~~~~~~~~~~

    “幾年來,為父的生活,都是由你曹姨姨照顧。”回顧了過去七年的光陰,陳希亮不勝感慨道:“不管曹家結局如何,我都是定要娶她的!”

    陳恪等人聽完後熱烈鼓掌,慶賀陳家繼二郎後,又一位情聖誕生了。

    “跟你們說這些,”陳希亮大窘:“是為了讓你們,對她少一些抵觸。”

    陳家兄弟三個一起搖頭:“絕對不抵觸,只要你喜歡……”

    “臭小子……”陳希亮感到鼻頭有些酸,他為了四個兒子,不受後娘的氣,十多年沒續弦,現在連最小的六郎,也已經是十五六的大個子。孩子們對他的體諒和支持,就是最好​​的回報了。

    交代完了八卦,他才想起來:“怎麼沒見老泉兄,三郎不是寫信說,你們一同抵京麼?”

    “咳……”陳恪咳嗽一聲,打個哈哈道:“我們先看看住處吧。”

    “也好。”陳希亮便帶著他們,參觀起在京城的新居來。

    作為世界上唯一的大都市,汴京人提前一千多年,享受到了大都會帶來的各種便利,亦提前一千多年,嚐到了大城市病的痛苦。這鬼地方人太多了。大宋建國初,汴京城的設計容量是三十萬人,但現在,固定加流動,人口已經達到一百五十萬,是設計容量的五倍,其寸土寸金也就可想而知。

    在汴京買房,是想都不要想的,就算是相公們,也主要是靠租賃的……當然,相公們不是買不起,而是他們職務變動太頻繁,誰也不知道能在京裡當幾年官,幾年才能回來。

    房租自然也是高昂的,尋常百姓和低級官員,根本租不起私有住房,但也沒有露宿街頭的現象發生。這是因為汴梁是有廉租房的,只要到一個叫'店宅務'的衙門,繳納一筆租金……根據房子的大小,租金高低不同,平均是一百七十文每月,只有商品房價格的十分之一。便可租到一處,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房子。

    陳希亮之前,便一直租的公房住,這次全家搬來汴京,且還要結婚,這才狠狠心,讓曹氏幫著租一處大些的住宅。曹氏也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自然十分上心,讓人找了很久,才尋到這處四通八達、鬧中取靜,兩進帶後園的四合院。

    陳希亮說,曹氏的意思是,讓他們都住進後宅,但陳恪他們怎會那麼不懂事?堅持住在前院便可……這住處,自然沒法與青神舊居相比,但房間數量一點也不少。前院有正房三間耳房兩間、左右廂房各三間,還有三間倒座房。住下他們幾個綽綽有餘。

    陳恪雖然揣著幾萬貫錢進京,但他沒有享不了的福,也沒有遭不了的罪,不覺著住的緊湊點,有什麼不好的,還熱鬧著哩……

    晚飯後,陳希亮示意陳恪,跟自己到後院走走。沉默了一陣,陳希亮道:“你蘇伯伯,生我的氣呢?”

    “不然嘞?”陳恪聳聳肩道;“要不是我回川一趟,你信不信,第二塊碑又立起來了?”

    “唉……”陳希亮長嘆口氣道:“誰能料到啊……”

    “柳家,是不是就是曹夫人的前夫家?”陳恪問道。

    “嗯,那女娃娃,就是她前夫的大侄女,”陳希亮嘆口氣道:“當時總以為是件好事,誰知弄成這樣子。”

    “這就奇怪了,既然跟你都是一家人了,怎麼就不能商量呢?”陳恪皺眉道。

    “後來才知道,柳家人的性格,頗為……霸氣。”其實這件事,陳希亮究竟向著那邊,還真不好說。他苦笑道:“不過問題已經解決了……也虧你能請動歐陽公,他們不得不給個面子。”

    “那就好。”陳恪鬆口氣道:“早說不就得了……”

    “不過,第一,你得登門道歉。”陳希亮聲音越來越小道:“第二,得讓你兄弟中的一個,頂這門親事。”

    “我靠,還真霸氣……”陳恪大翻白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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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章 一賜樂業人
   

    這件事,陳家畢竟理虧在先,陳恪也不算無辜,所以他登門道歉也是理所應當。只是想一想,要去那家跋扈的人家,先吃下馬威、再吞荷包氣……自己還得低三下四裝孫子,陳恪就一陣陣的頭痛。

    這還好說,畢竟為了小妹,忍一忍就過去了,全當被狗咬了就是。柳家第二個條件,才是真正讓他躑躅的原因……按說兄弟易娶、並非奇聞,對方也算是通情達理。但是,一個困擾他多年的典故,字字如山的亙在他的眼前:

    河、東、獅、吼!

    被蘇東坡那個沒良心的傢伙一宣傳,竟然連千年後的人都知道,陳希亮的兒子怕老婆,陳季常這小子,不許喝花酒、不能養歌姬、動輒被罰跪、有時還挨揍……讓人笑話了一千年啊一千年。

    如果陳季常是受虐型的倒也無妨,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唄,別人管不著。但後來,陳希亮一去世,他就和柳氏分居,一輩子再沒見面……可見這小子,並無一點幸福可言。

    歷史拐了個小彎,似乎又回到正軌……但六郎是陳恪看著長大的,說長兄如父一點也不誇張,試問,做哥哥的怎能忍心,為了自己的幸福,就把弟弟往火坑裡推呢?

    所以此事不能答應,還得再作計較。只是這番心思,又無法對人言,就連陳希亮也沒法說……難道說,你未來的兒媳婦,會把你小兒子,送上怕老婆協會秘書長的位子,被人恥笑一千年啊一千年!信不信陳希亮能把他送去看醫生……

    一夜思量無果,只能暫且把此事一放,等見到曹氏再想辦法。還是先忙正事兒吧。

    ~~~~~~~~~~~~~~~~~~~~~~~~

    夜裡,睡得迷迷糊糊,陳恪便聽到院子裡有動靜,披衣起來查看,見是陳希亮的書童,在給毛驢配鞍具。

    “這是要去哪?”

    “官人上朝啊。”書童早不是陳希亮從四川帶出來的那個……當初那個書童,在小亮哥遭難後,便不知跑去了哪裡。

    “這麼早就上朝?”陳恪看看天,還月明星稀:“這才四更天吧。”

    “你以為當官容易啊。”前廳門打開,已經換好朝服、外罩風衣的陳希亮,從侍女蘭佩的手中,接過一盞白燈籠道:“吵到你們了,趕明兒,看看能不能把驢圈挪到後面。”

    “不用,我們睡起來跟死豬似的。”陳恪搖搖頭,道:“吃飯了麼?”

    “有吃飯的工夫,不如多睡會兒。”陳希亮笑道:“待漏院外,有賣早點的。”

    “那成。”看著那燈籠上的‘左司諫’三個黑字,發笑道:“老爹提著這玩意兒,省得人家不知道你是誰。”

    “外行了吧,就怕別人不知道。”陳希亮笑道:“宰執以下,所有上朝的官員,都得打這樣一盞燈籠,不然黑燈瞎火的,碰上夜巡的士兵,把你當賊人逮起來。”

    “不是說,汴梁城不宵禁麼?”

    “那是外城,內城裡還是要關門的。”陳希亮笑笑道:“別好奇了,快回去睡吧。早晨起來,有蘭佩她們照顧,吃飯不用擔心……今天在家好生歇歇,哪也別去。”

    “哦。”陳恪點點頭,把陳希亮送到門口,心說怪不得吃了晚飯就睡了呢……就沖這點,京官當不得。

    回房睡了個回籠覺,正進到夢想裡,巷陌裡又傳來了鐵牌子的敲打聲了。‘五更不用元戎報,片鐵錚錚自過門’,顯然五更天到了,頭陀們來叫早,順便天氣預報了……這一套,就是發源自汴京,傳遍大江南北的。

    待那報曉的聲音去了,外面漸漸有了聲響,今天是沒法再睡了,只好爬起來,盤腿坐好,呼吸吐納……這是宋端平的父親,傳授的一套青城內功,勤加練習,雖然沒法飛簷走壁,但能耳清目明、百病不侵,已經是極好了。

    說起來,宋輔當初輔佐陳希亮治縣,因為政績斐然,陳希亮提前轉正,他也升為主簿……據說明年大比,也會來京裡考試。

    ~~~~~~~~~~~~~~~~~~~~~~~~~~~~~~~

    吐納之後,果然神清氣爽許多,吃過早點後,陳恪便在兄弟們的護送下出門了。

    他不是有意要跟陳希亮對著幹,只是有件事昨天就該做,一時疏忽、竟然忘記了。

    那便是存錢。他們幾個身上,一共裝著六萬貫的交子……

    小妹心細如髮,早將交子鋪的地址,寫在備忘錄上。陳恪便一路打聽,到了位於大內西角樓大街,與西殿前司相對的‘東都交子鋪’……好麼,跟衛戍司令部做對門,絕對不擔心會被搶劫了。

    東都交子鋪,是一座二層的臨街商鋪,在西角樓大街上的店鋪中並不顯眼,尋常人很難相信,這裡面藏著富可敵國的財富。

    陳恪幾個進去後,只見一樓類似於當鋪的規制,簡單的桌椅擺設,‘和氣生財’的匾額,高高的櫃檯柵欄後,坐著幾個朝奉之類的櫃員,冷漠的望著闖進來的青年……看他們的年齡打扮,肯定是瞎逛進來的。

    店裡有管事的走上來,職業化的笑道:“請問諸位小哥兒,有什麼可以效勞?”

    “……”陳恪沒說話,摸出一枚金幣,金幣上有個翻葉圖案。

    管事一見那金幣,馬上雙手接過來,正反一看。確認無誤後,他臉上的笑容變得真切許多:“貴客樓上請。”

    ‘嘿,這年代就有金卡用戶啊……’陳恪暗暗稱奇,這枚小妹給他弄的金幣,就是用來證明身份的。

    管事揭開青布幕,把他們送上了樓,便見擺設馬上不同了……香桌上擱一個博山古銅香爐,爐內細細噴出香來。兩壁上掛著四幅名人山水畫,下設四把檀木一字交椅。地上鋪著名貴的波斯提花地毯。

    管事的去後面請掌櫃,有窈窕的侍女上了茶。陳恪掀開茶蓋看一眼,依然是又香又稠的那種,頓時沒了興致,把茶碗擱了回去。

    這時候,簾子掀起,一個身穿暗金色萬福圖案褙子,頭上卻扣著一頂頗為可笑的小藍帽,富商打扮的中年人,出現在陳恪他們面前,微笑著唱個喏道:“諸位小官人有禮了。”

    雖然操一口純正的汴梁話,但這人有一頭黑色的卷髮、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漢人。

    不過,汴梁城裡有的是外國人,其中不乏這樣的色目人,所以宋端平幾個只是稍稍錯愕,便唱喏還禮。只有陳恪,依舊出神的望著他頭上扣地小藍帽,半晌才咽口吐沫道:“你是猶太人?”

    “……”那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搖搖頭。

    “以色列人?”陳恪又問道。

    “呃,小官人是說……一賜樂業人?”那人有些不確定道。

    “是吧……”音譯差不多,陳恪點點頭道:“你們故鄉在耶路撒冷。在宰殺動物時,是不是都要把腿筋挑出來?”

    “對。”那人面露吃驚之色道:“想不到小官人,對我們一賜樂業如此瞭解。”

    “我對你們現在瞭解的不多,”陳恪淡淡道:“只是從你帽子,和這枚金錢上的圖案,猜出來的……對了,每一張交子的四邊,都有這樣的‘翻葉’圖形,我記得,這是你們民族特有的標誌。”

    “小官人確實對我們很瞭解。”那人微笑著點頭道:“大宋朝的交子,就是交給我們一賜樂業人來負責的。”

    “你們怎麼來到大宋了?”陳恪早就奇怪交子上的圖案,現在驗證了猜測,自然要問個明白。

    “聽長輩說,太祖開國時,我們族人從海外來歸,向朝廷進貢西洋布。太祖對我們說:‘歸我華夏,遵守祖風,留遺汴梁’。允許我們成為大宋的臣民,在汴梁居住下來。”頓一下道:“因為我們不吃豬肉、亦是色目人,朝廷誤稱呼我們藍帽回回,也叫挑筋回回……實際上,絕對不是一回事,所以我們自稱‘一賜樂業人’。”

    說著他望著陳恪微笑道:“能正確稱呼我們的,一定是真誠的好朋友。自我介紹一下,我姓白,叫白雅銘,字平冉,我的教名叫……本雅明。”對於一賜樂業人來說,告訴對方自己的教名,就是把他當成朋友了。

    陳恪原先工廠的老闆,就是個以色列人,因此對這個民族的忌諱和喜好,還是很瞭解的。這個民族有很頑固的慣性,哪怕隔了一千年,也基本上沒什麼變化。

    所以兩人的交談十分愉快,白雅銘甚至邀請他,改日到他們住的地方做客,陳恪欣然答應下來……不過他也不會太當真,妹的,這些傢伙粘上毛比猴還精。

    把關係談熱了,那白雅銘才扯到正事上道:“不知三郎此來何事?”

    “存錢。”陳恪道:“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剛從蜀中出來,身上帶了些錢,存在你們這放心些。”

    “敝店有此業務,”白雅銘道:“不知三郎存多少錢?”

    “六萬貫。”陳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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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大生意

    “哦……”白雅銘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笑道:“真不少。”

    六萬貫,就是六萬兩銀子,折成人民幣,大概有六千萬。

    這些錢,以汴樑的物價水平,可以買糧十萬石、或絹六萬匹、或布三十萬匹、或豬六萬頭、或牛犢一萬兩千頭、或羊兩萬頭… …或在京城買高尚住宅十棟、或支付給遼國五分之一的歲幣……

    好吧,不說掃興的事……如果用來吃飯、以及婚喪嫁娶、年節應酬、穿衣住房之類,維持普通生活水準的話,足夠他花一千六百四十三年;但要是去逛青樓、喝花酒,要求檔次還得高點的話,只夠他花十六年……當然,誰也不能夜夜笙歌,不然用不了十六年,六年就得變成塚中枯骨了。

    若是嫌貴又想享受的話,可以蓄養婢妾、自娛自樂。宋代禁止拐賣人口,卻又允許合法自願的買賣妾婢。尋常婢女不到一百貫,但問題在於,只能買斷三年……三年之後,要麼再簽一遍,要麼人家回家找媽,你攔著就是犯法。

    妾和婢是同樣簽職業合同的,只是業務範疇不同。與婢女的價格相對固定不同,妾的價格,因相貌差距很大,尋常相貌也得三百貫,稱得上美女的要七八百貫,堪稱絕色的更要成千上萬沒底線。

    不過話又說回來,嬌妾美姬不是買回來就算了的,丫鬟奶媽、衣食用度、住宅車馬……都得給人家配齊了,要是住在政府廉租房,你好意思蓄養姬妾?所以買和嫖到底哪個更費鈔,還真不好說。

    ~~~~~~~~~~~~~~~~~~~~~~~~~~~~~~

    回到正題。

    六萬貫這個數目,確實是巨款。但在貧富懸殊的宋朝,又不算什麼,正一品官的薪餉外,加各種名目的福利補貼,月均三四百貫的收入,不過就是十年工資而已。且汴京城最有錢的,不是高官,而是富商、是王公之家……

    所以對於見慣大場面的白雅銘來說,這點錢雖然多,但絕對不會讓他感嘆。他的意思是,你要是存款的話,花費可就太高了……首先必須將交子匯兌,百中抽一,即是要付六百貫;之後每存一年,不僅沒利息,還得交保管費,年費是千分之三……

    即是說,陳恪存款一年,還得給人家一百八十貫……你妹的,比四大行還黑啊!

    見他面露陰沉之色,白雅銘微笑道:“如果三郎嫌這般壞鈔,還有一種方法。”

    “講。”

    “不存改借。”白雅銘淡淡道:“不僅一切費用全免,我們還倒付利息。”

    “哦……”陳恪一臉沉吟,但心裡卻恍然,原來這夥猶太人,早發現了金匠原理……但不知是這個與上帝締約的民族,深入骨髓的契約觀念所致;還是在千年流亡後,太珍惜在汴京的樂土,他們沒有擅自動用客戶的存款,而是用這種頗費心思的話術,來使客戶自願簽約。

    “不要擔心本金,”白雅銘又給他吃一顆定心丸道:“我們一賜樂業人會提供等額的擔保。”

    “我能問問。”陳恪想一想,緩緩道:“這交子舖到底是官方的,還是你們一賜樂業人的。還有,你們把錢用在什麼地方麼?”

    “對於第一個問題,當然是官方的,但現在,我們是包商。”白雅銘笑笑道:“至於第二個,這屬於商業機密,無可奉告。”

    “哈哈哈……”陳恪卻放聲大笑道:“不說我也知道!”

    “哦……”白雅銘不動聲色道:“不妨說來聽聽?”

    陳恪指一指北邊,又指一指西北,笑而不語。

    “呵呵呵……”白雅銘笑起來,笑完之後,抱拳道:“請三郎,務必在方便的時間,到我們那裡做客,相信我們會言談甚歡的。”

    “沒問題。”陳恪微笑道:“這六萬貫,存一萬,其餘的,便藉給你們吧。”

    “哦?”白雅銘一愣,他以為,陳恪會不見兔子不撒鷹,等談過再說呢。

    “這點錢,有什麼好計較的。”陳恪搖頭笑笑,很有大尾巴狼的樣式道:“我在意的,是富可敵國的財富,希望到時候,你們能做好準備。”

    宋端​​平幾個一起暗嘆,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到時候,一定要洗耳恭聽。”白雅銘一臉激動道。

    約好了見面的時間,白雅銘把陳恪送到街上,一直目送他們離去。這才苦笑一聲,真是年少輕狂啊……

    ~~~~~~~~~~~~~~~~~~~~~~~~~

    接下來幾天,陳恪兄弟幾個,到處逛了逛,但沒有個本地人帶著,似乎總也玩不出感覺來,索性便先在家看書,過兩天再說。

    沒過兩天,吃晚飯時,陳希亮說,明天自己旬休,可以好好陪陪他們,問他們想去哪玩。

    說起來,宋代官員的假日之多,是之後明清朝無法比的……加上十天一休的旬休假,一年有一百年的假期,跟兩千年後差不多。

    “還是去陪陪曹姨姨吧。”陳恪幾個哄笑笑道:“這幾天我們杵在這兒,卻攪了你們的二人生活。”

    “瞎說八道……”陳希亮老臉一紅,但還是問道:“真不用我陪?”

    “真不用,”陳恪道:“我們得去看看老師。”

    “去歐陽學士家啊,就在新鄭門附近……”陳希亮道:“我叫陳實帶你們去。”

    “不用,來的時候,蘇伯伯就指給我們看了。”

    第二天一早,陳恪幾個,便帶上從眉州捎來的土產,往城西南方向行去,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順天門內銀樑橋附近。不用打聽,一下就找到歐陽修家的大門了……

    因為門口的人太多了,把一條巷子都塞得滿滿噹噹。

    不消說,這都是來拜謁文壇盟主的。此次復出之後,歐陽修如日中天的地位再度攀升,他的一句褒貶就可以造就或毀掉一個文人。江湖傳說,現在的文士不怕刑罰,不怕貶官,也不怕皇帝,只怕歐陽修一句評語……

    當然,讀書人都比較自大,沒人認為自己不行,所以打他回到汴梁那天起,這條巷子里便擠滿了,趨之若鶩的讀書人。每逢歐陽老大人休沐在家,大家便拿著文稿,檔次高點的還有推薦信,徹夜在他家門前排隊,有時候,隊伍能排到銀樑橋……

    其盛況,堪比春運買火車票,只是排隊者清一水的儒衫方巾,全都是讀書人。但一點也不單調,因為五六十歲者有之,十五六歲者亦有之,甚至有耄耋老者,也在顫歪歪的排隊。別人勸他回家抱孫子,卻非說自己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生意也應運而生,許多商販挑著酒漿果子、炒肝米粥,以及各種程文選集、名家名篇,在巷子裡兜售……

    陳恪幾個,便在菜市場般的巷子裡艱難穿行,但不多久便被注意上了。一個書生大喊道:“餵,你們怎麼插隊啊!”

    這一聲,陳恪幾個馬上就變成焦點了,書生們鄙夷的目光,就像在看小偷一樣。弄得他們怪不好意思的。宋端​​平笑嘻嘻道:“別誤會,別誤會,我們是來探親的。”

    “是麼?”一個瘦高的書生,面無表情道:“在你們之前,已經有十八個人,用過這理由了。”

    “真的是,”宋端平抓耳撓腮道:“我們是歐陽公的學生……”

    不說不要緊,這句話一出口,巷子裡噓聲四起,不知多少人一齊鄙視道:“這巷子裡面,哪個不是歐陽公的學生?”“快乖乖排隊,不然我們可不客氣了?”“就是,別看你們牛高馬大,要知道,眾怒不可犯!”

    陳恪等人登時頭大無比,已經自報家門了,再動手打人,就是給歐陽公抹黑了。怎麼說他們都不信,擠又擠不進去,退得話太沒面子……這時候真懷念玄玉小和尚啊,一聲獅子吼,保准把裡面人叫出來開門。

    正在窘迫間,巷口處又有人進來。人比人氣死人,人家的待遇,可比陳恪他們強多了,書生們自動讓開一條去路,還熱情的打著招呼。年長些的稱之'子固兄……',年輕人則以'南豐先生'相稱。

    那個瘦高的書生,幸災樂禍的朝陳恪幾個笑道:“廬陵公的正派弟子來了,倒要看看,認不認得你們。”

    “認得又怎樣?”

    “我管你叫爺爺。”

    “我沒你這樣的孫子。”陳恪淡淡瞥他一眼,險些把那書生氣炸了,朝著那'子固兄'大叫道:“南豐先生,這裡有人冒充你的師弟哩。”

    “哦?”那子固兄個子不高,被擋的嚴嚴實實,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人們趕緊讓開個縫,希望他來揭穿這幾個騙子。

    那'子固兄'好容易擠進來,一看到陳恪,便歡喜的一把抱住道:“師弟,這麼快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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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章 千年世家

    一朝成名天下知

    軒名‘碧浪’,位於歐府後園之中。後園不大,亦無池塘,只是軒四周植有數十株柳樹,若滿樹碧絛時,微風一吹,如碧波蕩漾一般。

    時節尚在早春,柳條尚未掛綠,幾杆修竹映在軒窗之上,隨風搖曳,仿佛被軒內的歡笑聲感染一般。

    得知陳恪他們來了,歐陽修便宣佈今日閉門謝客,在這碧琅軒中,為他們擺下了接風宴。

    軒是唐制,無座無椅,木質的地板,鋪著藺草席子,擺著數張案幾,人便席地而坐圍成一圈。

    彼時,歐陽修獨坐上首,笑眯眯的看著一屋子的後輩,除了陳恪兄弟幾個,他的幾個兒子,還有他最中意的門生曾鞏……便是那個‘子固兄’,也許現在要加個‘之一’了……於學問一道,陳恪與曾鞏極類,都是密切關注現實,文風嚴謹周密、不浮誇不空談、腳踏實地,注重實效,這正是歐陽修所提倡的古文運動的精髓。

    但兩人又有所不同,曾鞏的文章,乃純正的儒者風範,對聖人之言,絕不會逾矩一寸,陳恪的文章,卻不信權威,只講實據,以嚴密的推理證明對錯。對於相互矛盾,明顯謬誤的‘聖人之言’,總是毫不留情的批判。

    歐陽修既愛前者之純正端莊,又愛後者之沖決時弊、廓清暮氣的朝氣,倒教他難以排出先後。好在手心手背皆是肉,管他去呢……

    聽了陳恪在外面的遭遇,歐陽修呵呵笑道:“若他們知道,你就是《字典》的作者,保准沒這個麻煩。”

    “說起《字典》,”陳恪有些忐忑道:“在京中推出近一年了,也不知效果如何?”

    “你問問和尚就知道了……”歐陽修有四子,長子發字伯和、十七歲,麼子辯字季默,乳名‘和尚’,今年才八歲。

    “回父親和陳師兄的話,”小和尚聞言站起來,奶聲奶氣道:“我們蒙學中,都不用韻書,改用《字典》教書了。”

    “這麼快?”陳恪不太敢相信道,他本以為,用十餘年時間普及開,就很是不錯了。

    “當然了,你也不看看,是誰在推廣。”歐陽修撚須笑道:“官家親自作序,還有老夫作跋,有這一頭一尾壓陣,哪個敢不學習?!”說著放聲笑起來道:“說笑而已,關口還是這本《字典》,確實有刪繁就簡、化難為易、立竿見影、好學速成之神奇。在學會老夫所授的‘拼音之法’後,官家翻閱《字典》,讚歎連連。良久合上書,長歎一聲道……此乃吾大宋之《河圖》《洛書》!”

    陳恪不雅的張大嘴巴,靠,這評價也太過了吧……《周易》上說,‘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這是把這《字典》往祥瑞上靠了。

    “所以官家才會欣然題寫序章,其‘此乃國朝文教之興哉,亦必將助國朝之文教之盛,越八代、超前唐,獨領風騷於千年……’的評價,並非是溢美;你這字典,確實正對了官家的心意。”

    宋朝偃武修文,極端重視文教。連皇帝都親自做廣告,用高官厚祿、嬌妻豪宅,來誘惑人們讀書,還有什麼法寶,能比拼音方案,更能助推這項國策?

    官家手捧著《字典》,仿佛看到了他的大宋朝,變成了人人知書達理的禮樂之邦、君子之國……歐陽修見他,笑得都露牙花子了。

    官家已迫不及待,要看看是什麼人,編出這樣一本神書。在聽說作者還不到二十歲時,他更是驚呼,莫非天降文曲,輔佐於我?

    對官家的求賢若渴,歐陽修卻持冷靜態度。他力勸官家,陳恪還太年輕,驟然捧得太高,不是什麼好事。還是順其自然,等民間和士林都認可了,呼聲起來了,再順水推舟來得穩妥。

    官家又聽說,陳恪正在遊歷天下,而且會參加下一科的大比,這才沒有急著召見。以至於如今《字典》已在京師大火,卻沒人知道,這個陳恪、還有那蘇小妹……到底是何方神聖。

    ~~~~~~~~~~~~~~~~~~~~~~~~~~~~

    “對於你執意要把蘇家小妹的名字加上去,”歐陽修促狹笑道:“可是說什麼的都有,有說你誠實無欺,不奪婦人之功,可謂君子若水;有說你讓天下男子,去學一本女子編的書,有辱斯文、荒唐之極的。”

    “嗨……”陳恪不以為意的笑道:“管他呢,官家都沒反對。”

    “官家是少有的寬容仁君,”歐陽修笑道:“也是位少有的多情之君,所以才……”覺著這話不太合適,他便打住,換個話題道:“署都署了,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了……別人眼紅你,總能找到藉口的,沒有也會無中生有,置若罔聞便是。”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那是特別有感觸。

    “老師不必擔心,”陳恪笑道:“我只管當他們是在放屁,罵我的,是放臭屁;誇我的是放香屁,理都不會理的。”

    “說得灑脫。”歐陽修搖搖頭道:“到時候就知道,非聖人不能八風不動啊!”他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不說這個。”說著自嘲的笑笑道:“老夫雖然在官場上一塌糊塗,但於文壇之上,還是可以為你遮風擋雨的。”

    “多謝老師……”陳恪真心道謝道。

    於是師徒幾人,便撿些輕鬆愉快的話題說,歐陽修八卦的問道:“那蘇小妹,就是你非娶不可,勞煩老夫硬著頭皮去柳家的那位吧?”

    “是,”陳恪笑道:“誰還敢不給老師面子?”

    “在河東柳氏面前,就算皇家也感覺矮一頭,”歐陽修苦笑道:“我這個所謂的‘文壇盟主’,又算得了什麼。”

    “聽說他們家很霸氣。”宋端平笑問道:“怎麼連天家都會覺著矮一頭?”

    “河東柳氏,那是真正的千年世族啊,”提起柳家,歐陽修肅然起敬道:“雖然沒有登峰造極,但一千年來,能長盛不衰,在每個朝代都堪稱頂級的,除了孔聖人家,怕是只有他們家了。”

    “旁得不說。便說你那岳家……六世祖乃大名鼎鼎的柳少師公權,而我大宋順祖皇帝,曾經是他的僚屬。”趙匡胤當了皇帝,追封五祖,他的曾祖父趙珽也被追尊為順祖皇帝。而趙珽,曾經是柳公權的手下,你讓老趙家怎麼能不氣短?

    “若只靠著祖宗的面子,柳家人也硬起不起來……”畢竟不能逢人便說,我祖宗是老趙家祖宗的領導,那純屬老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歐陽修道:“但人家依然家族興旺,人才輩出,教你不得不佩服……比如當今柳家家長的父親,便是大名鼎鼎、允文允武的柳開柳仲塗,也是我在古文運動上的前輩。”

    對於柳開的大名,陳恪自然是聽過的,知道那是個天字一號蠻霸之人,頓時恍然道:“怪不得柳家這麼橫,原來是他子孫,怪不得、怪不得……”

    “不過老夫倒很好奇……”歐陽修撚須笑道:“那蘇家小妹,是何等人物,竟能讓你舍柳家而不就?”

    “小妹一時是見不到,不過她的父兄,也來京城了,估計不日便會來府上投帖的。”陳恪微笑道:“到時候,老師看看那父子三人,是何等的驚采絕豔……而他們父親不止一次說過,小妹若是男子,肯定比兩個哥哥有出息。”

    “哦?”歐陽修的興致,一下被勾了起來。說真的,好容易放假在家歇一歇,卻要整日見那些不知所謂的拜訪者,看那些狗屁不通的破爛文章,老頭簡直要鬱悶死了。實指望著能有幾篇,讓他眼前一亮的文字提提神,見幾個有趣的人物,也算是辛苦義務勞動的報酬了:“為何不同來呢?”

    “他們有自己的計畫,”宋端平笑答道:“我們只能先來了。”

    “嗯,我記住這父子了。”歐陽修點點頭,吩咐長子道:“日後有姓蘇的父子三人,放進來便是。”

    “是。”歐陽發點頭領命。

    ~~~~~~~~~~~~~~~~~~~~~~~~~~~~~~~~~~

    一頓飯吃到過午,歐陽修又讓人換上茶水果子,叫晚輩們繼續耍樂。卻又對陳恪丟了個眼色,便起身離席,到書房去等著了。

    不一會兒,陳恪敲門進來。

    歐陽修書房的布置十分簡單,除了萬卷藏書外,只有香一爐、琴一張、棋一局、榻一張……此刻歐陽修正坐在竹榻上,面色深沉的望著他。

    “老師,找我有什麼事?”

    “我問你。”歐陽修的臉上,再不見了在碧浪軒裡的輕鬆隨意,只見他一臉凝重道:“你和那小子,還有聯繫麼?”

    “誰?”陳恪先一愣,旋即恍然道:“老師是說,那趙宗績麼?”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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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章 皇帝的苦惱

    在廬陵分手後,陳恪便再也沒見過那小王子趙宗績。不過……書信往來倒很頻繁。

    雖然陳恪他們總是在旅行,但每到一地,必會在驛館中,收到他的來信,詳細詢問他們的旅程、沿途的風土人情、逸聞趣事,對他們能四處遊歷,趙宗績是身不能至、心神嚮往。

    見這小子實在可憐,陳恪他們亦有信必回,將所見所聞、所感所想,繪聲繪色向他描述,還經常無良的誇大其詞,將各種亦真亦幻的傳說神話加進去,把個趙宗績羨慕到撓心撓肺,甚至想翹家去跟他們會合,無奈被看得太嚴,只能想想作罷。

    “我們上次通信是在出川前,”見歐陽修一臉嚴重,陳恪不敢隱瞞,便把事情相告道:“還約好了,來京裡見面呢。”

    “不要見了。”歐陽修斷然道:“你、你們,從今以後,不許和他有任何來往,包括暗通款曲。”

    “為什麼?”陳恪當然要問個原因了。

    “不為什麼……”歐陽修很罕見的疾言厲色道:“如果你想給自己,和你的父親、朋友,帶來禍患的話,可以不聽!”

    “他怎麼了?”陳恪也被搞得緊張起來:“他犯了什麼罪?”

    “他能犯什麼罪?”歐陽修長歎一聲道:“但他的身份,本身就是罪過……”

    “老師,你能不賣關子麼?”陳恪哭笑不得道:“想把我活活憋死?”

    “唉……”歐陽修知道,不把問題的嚴重性講清楚,陳恪是一定不會聽話的:“你可知道,當年官家曾將兩個宗室子接到宮裡,由他和皇后親自撫養?”

    “……”陳恪搖頭,這種宮廷隱秘,他個川娃子哪知道。

    “皇家與民家其實沒什麼區別,這個舉動,都有過繼的意思。當年真宗皇帝便有過同樣的舉動,後來太子……也就是當今官家出生,才重新送出宮去的。”歐陽修壓低聲音道:“那年官家已經三十歲,大婚也有十六年,卻只誕生過一位早夭的皇長子。這才仿效真宗皇帝,從宗室近親中,擇出了兩名孩童撫養;後來皇次子誕生,也把這兩個孩子送回去了。”

    “本來人們以為,這場收養只是像真宗皇帝那樣,不過是皇位傳承中的一個小插曲,但是皇次子長到三歲,竟也夭折了。之後,慶曆元年,皇三子誕生,但是也沒有活過三歲……到如今,官家已經四十七歲聖壽,再無一男降世。”歐陽修不勝唏噓道:“官家仁厚惜福,卻不知為何,在子嗣事上如此艱難。”

    “這麼說,”陳恪自然沒有歐陽修那般感慨,他只是恍然道:“又有人舊事重提了?”

    “嗯,”歐陽修點點頭道:“事實上兩年前,官家登基三十年一過,太常博士張述就秘密上書,勸官家再次從皇室宗親裡,挑選比較上進的宗子,給他的福利待遇和出入禮遇都和別人區分開來,用一些關鍵性的職位讓他鍛煉磨礪,使天下人都知道你打算立誰做接班人,這才是一個負責人的君王所為!”

    “見官家沒有反應,他又上書說:接班人不早定下來,你的聖體一旦有什麼意外,大宋江山就面臨崩潰的危險。不信我們翻開史書,當皇帝突然死亡,沒有早定接班人話,或者皇后皇太后甚至太皇太后發出指令,或由宦官閹人來主謀,或奸臣佞人首先發難,立幾歲幾個月的娃娃做皇帝,自己可以長久掌握政權,甚至直接自立!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你是人人稱頌的聖明之主,怎能明知道危險而不理呢?”

    “張述一年之內上書七次,話一次比一次說得重,到最後,甚至直接指責官家貪權戀位!官家大度,沒有怪罪他,卻也沒有任何回應。”歐陽修道:“去歲,當時還在中書的龐相公,曾暗中上疏, 請求選擇宗室中的賢俊之士為皇太子,言辭十分懇切,卻依然石沉大海。”

    “但官家的態度,其實還是很清楚的,因為在上疏不久,張述和龐相公,都被外放離京了。一時間朝野沒人敢再觸這個霉頭。”歐陽修歎口氣道:“但是上月,官家突患重病,嚴重的時候,完全失去了意識……那段日子,宮裡宮外、朝上朝下,亂成了一鍋粥。趁著官家清醒時,幾位相公苦勸他立一個接班人,官家可能眼看自己不行了,便鬆了口……讓他們推薦合適的人選上來。”

    “相公們便趕緊商議,其實也沒什麼好商議的。官家十幾年前收養的兩個孩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甚至在官家和皇后的主持下,都已經成婚生子。所以大家覺著,做生不如做熟,所以便共同上書,請官家在兩人中選擇一個。奏摺都寫好了,還沒來得及遞上去……不巧的是,官家的病好了。”

    陳恪瞪大眼睛,他想不通,為何那張述和龐籍的秘密上書,還有宰執們與皇帝的機密談話,歐陽修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是他太八卦,還是大宋朝沒有保密措施?

    ~~~~~~~~~~~~~~~~~~~~~~~~~~~~~~~

    信誓旦旦的相公們,全都沒了下文,因為皇帝病危時,請求立太子,於公是宰相保護社稷的職責,於私則是在新君那裡,得到一份擁立之功……君不見陳執中那廝,其資質平平、只因為首倡先帝立儲,因一言而顯貴,終生榮寵不衰?

    但是,皇帝又跟好人一樣了,再不開眼的上書,請立宗室子為太子,純屬給官家添堵,更是給自己添堵。況且夜長夢就多,萬一最後皇帝又生出兒子來,那這份請立從子的奏章,就是給自己和家族埋禍了。

    “雖然立太子流產了。但這次官家病重,不能視朝一月之久,使立儲之事被徹底擺上檯面,成為大宋朝的頭等大事。”歐陽修道:“現在,大臣們已經公開議論此事,京城的賭坊,甚至開出賭局,看是誰第一個捅破這層窗紙。”

    “真有娛樂精神啊……”陳恪倒吸一口氣道。

    “於老百姓,這確實是個茶餘飯後的談資,”歐陽修定定望著陳恪道:“但對每個捲入其中的人來說,卻事關榮辱禍福、身家性命。京城這池水太混、漩渦暗流太多,你這樣的小角色,弄不好就得粉身碎骨。所以必須遠遠的躲開,明白了麼?”

    “明白了。”陳恪點點頭,過一會兒,卻又問道:“依老師看,如果真到那一天,宗績有勝算麼?”

    “怎麼可能,”歐陽修堅決的搖頭道:“一則長幼有序,趙宗實比他大兩歲;二則,趙宗實乃名滿京城的‘宗室第一賢良’,宗績的名聲原也不錯,可這兩年……唉。”說著歎口氣道:“真讓人失望。”

    “那還有啥好擔心?”陳恪一攤手道:“他又沒可能當太子……”

    “但是趙宗實不會這麼看,沒有皇子誕生,宗績就是他唯一的競爭者;還有更重要的,對你和他倆中任一個接觸,官家一定不開心,”歐陽修淡淡道:“你已經簡在帝心,不要讓官家覺著你有二心。”

    “哦……”陳恪隨口應一聲,心裡卻大不以為意,簡在帝心是什麼東東?能吃麼?我又不打算當宰相,幹嘛要跟個小婢一樣,去迎合皇帝的喜怒?

    “你也不要難過,官家春秋正盛,說不定過兩年,就有龍子誕生,”歐陽修是位仁厚長者,以己之心推彼之腹道:“到時候,你們再來往,就無所謂了。”

    “哦……”陳恪心不在焉的應下,才想起自己此來的正事,便轉換話題道:“老師,我看過邸報。”

    “嗯?”

    “關於六塔河之爭。”

    “嗯……”歐陽修頓時神色一黯,自嘲的笑道:“你老師我,這次又成了笑話。”說著長長一歎道:“但是,我變成笑話不要緊,眼看著災難生成不可避免,才是最痛苦的。”

    歐陽修一回到京城,便小試身手,將站著茅坑不拉屎的首相陳執中,給彈到地方去了,再次驗證了大宋第一能戰的超凡實力。然而,在下一場戰役中,他卻遭到了潰敗……那就是六塔河之爭。

    所謂‘六塔河’是個水利方案,其目的,是為了解決,困擾宋朝快八年的黃河水災。

    雖然黃河年年氾濫,但八年前那次,是千年一遇的黃河改道——滔天的洪水幾乎淹沒了汴京城,數百萬流離失所的災民,還有天文數字的損失,都使宋朝的統治者,不得不將治黃,作為國家的頭等大事來抓。

    但就算老百姓蓋間屋,在開工之前,也得先有計劃才行。何況是事關國計民生的水利工程?於是各種各樣的方案出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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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章 帝國之傷

    不誇張的說,北宋滅亡,一半原因是被黃河玩死的。

    在宋以前,從漢至唐,黃河處在長時間的‘安流期’,基本未有大規模的水患發生,黃河流域的百姓,亦享黃河之利多於受其害。

    然而自宋季以來,黃河一反先前之態,從溫柔的母親河,變成了暴虐的黃龍,從建隆元年第一次決口開始,幾乎一年決、甚至數年一決,以至於如果哪年黃河沒有氾濫,史官必定會寫下‘是年河寧’這樣,充滿慶幸之感的記錄。

    黃河每次決堤氾濫,不僅會給百姓的生命財產帶來災難,每次抗洪搶險,還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但如果能這樣年復一年應付過去,也行。無非就是國家吃力點、百姓痛苦點麼,反正近百年來年復一年,大家都習慣了。

    但要命的是,這種消極的修修補補,並不能解決問題,只是在消極的湊合,等到一定程度,湊合不下去了——就會發生恐怖的改道。

    宋朝是不幸的,它要為漢唐五代以來,中華民族對黃河中上游的過度破壞埋單。當今官家趙禎更是不幸,他要為開國以來的得過且過埋單。

    景佑元年,京東的橫隴段決口,決堤而出的洪水席捲人畜,漫過大名府地界,再折向北流,朝廷全力搶修堤壩,可仍然無濟於事,只好任其改道。從此之後,中原大地上河患頻生,近八十餘年裡,再也不得安寧……

    而這只是個開始。十四年後,慶曆八年六月六,一個吉利的日子。黃河又在澶州府商胡決堤,決口寬近一裡,濁浪排空黃水滔天,橫漫中原北部。

    這兩次之後,黃河徹底改道了,它的河水改向北,經河南內黃之東、河北大名之西,橫貫河北平原,匯入御河,再經界河入海。

    這種級別的災難,只需要再來個一兩次,就可滅亡一個國家。

    災難過後,傾全國之力治理黃河,已經成為朝野上下的共識,然而圍繞著‘如何去治理’這一問題,上自皇帝,下至群臣都捲入了無休無止的爭論中。

    沒辦法,這個號稱名臣輩出的年代,經天緯地之才太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意,每個人都堅信,只有自己的主意,才能解決問題,於是吵架開始了,各路神仙據理力爭、反復互爆、吵得面紅耳赤、竭斯底里,整整吵了四年,也沒定下哪套方案。

    改道後,黃河有四年平靜期,也是治水的黃金期,便被這幫蠢材毫無意義的浪費掉了。

    四年後,黃河在大名府館陶縣郭固口又決堤了。用了五個月時間,才重新合攏了大堤,但前去視察的官員回報說,水道內淤泥堆積越來越厚,水面隨時都有漫過堤壩,再次崩潰的危險。

    官家終於失去了耐心,勒令大臣馬上定下一套方案來。而這時,大宋的宰相,已經換成了文彥博和富弼,二人上任之時舉國歡騰,謂之‘賢相在朝矣’。賢相就是不一樣,他們從各種方案中,找出一個認為最合適的,聯名上報給官家——‘河入六塔’方案,就是它了,請立即開工吧!

    這一方案是由河渠司勾當公事李仲昌提出,他提議自商胡決口下鑿六塔渠,引黃河東注橫隴故道。這樣可以使商胡口的決堤處減緩災情,容易堵塞。尤其是一但成功之後,它可以成為黃河的永久性分水道,有了它分洪,主河道便可安然度過洪峰,使黃河永不為患!

    ~~~~~~~~~~~~~~~~~~~~~~~~~~~~~~~~~~~~

    這完美方案一經提出,很快壓倒了之前最有希望中選的方案——前宰相、判大名府的賈昌朝提出的‘回復舊道法’,得到了官家的首肯。

    於是強大的行政機器開始運轉,人力物力向六塔河集結,準備一勞永逸的解決黃河水患。

    就在這時,歐陽修回到了京城,得知這個計畫後,頓時氣炸了肺,這得是怎樣的人頭豬腦,才能想出來的辦法?

    他馬上上書,痛批這個愚不可及的方案——搞清楚,各位同仁,這是要給北方第一大河減水!而承擔這一光榮任務的,卻是不入海的一條州縣級河流,一旦容積不夠,黃河水勢必倒灌回故道,上游的壓力會急劇增加。歐陽修斬釘截鐵的斷言,到時上游必潰!

    同時,歐陽修也提出了自己的方案——黃河決口、乃至改道,是因為下游壅塞,加固河堤也好、恢復河道也罷,都是治標不治本的,真想解決問題,就把黃河入海口修好。水往東流,渠成自暢。這才是根本正路!

    奏章遞上去了,也登上了邸報,自然引起了全國轟動,人們期待著他再次力挽狂瀾。

    然而,歐陽修連上三疏,都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應……

    他被無視了,范文正去後,大宋朝享譽最高的官員,就這樣被赤裸裸的無視了。

    在歐陽修的政治生命中,這種滋味太熟悉了,以至於他沒有多少憤怒,只有滿腹的悲涼……人心,真的壞掉了……

    力爭無果之後,一直鬥志滿滿的歐陽修,都不禁心生消極之態,故而今天與陳恪等人的對話中,多有消沉的語意。

    斜倚在胡床上,望著窗外搖曳的樹影,老歐陽淡淡道:“三郎,你為何提起此事?”

    “學生親去考察過,見黃河足有二百步寬。”陳恪沉聲道:“六塔河卻只有四十餘步,必不能容。且橫隴下流自改道以來,填淤成高陸,東西堤岸或在或亡。已經完全無法勝任河道了。如果朝廷真要用六塔河方案,可以,但必須將六塔河道挖到百步以上,橫隴故道也必須清淤塞、築堤壩,但這個工程……沒有十年,百萬人、億萬錢,怕是做不來的。”

    “三郎,你又讓老夫刮目相看了,”歐陽修激賞的點點頭道:“僅憑這番話,你就可稱為社稷之臣了!”說著撚鬚道:“你判斷的一點沒錯。去歲春,六塔河水微通,分黃河之水不過兩三成,便已淹沒沿河數州縣凡三萬餘戶,若真把商胡口堵上,使全河東注,必橫潰氾濫,乃至倒灌。到時,河東之民,皆為魚鱉食矣!”

    “這不是什麼難事吧?只要實地考察考察,差不多就能得出結論。”陳恪不解道:“為什麼朝中諸公,都不相信呢?”

    “他們不是不相信,是不能相信。”歐陽修滿是諷刺的冷笑道:“三郎,你還沒步入官場,不明白,在政客們眼裡,事情本身的對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不能錯!”

    “黃河水患,是我大宋百年痼疾,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歐陽修面現譏諷之色道:“這樣一件關係根本的大工程,用誰的方案取得成功,誰就擁有了無窮的聲望。比如賈子明的‘恢復故道法’,如果被採用,他就立刻有了東山再起的資本。”

    “說起來也是我不長眼,”歐陽修苦笑一聲道:“文、富二相公和賈子明鬥了半天,好容易才確立了‘河入六塔’之法,他們難免會以為,我是在拆他們的台,幫賈子明的忙。”

    “而且‘河入六塔’之法已經動工一年多,如果叫停更張的話,讓官家和文、富二相公的臉面往哪擱?”說到這,他長長一歎,蒼聲道:“人是會變的,三郎,老夫太不自量力了,所以出醜是應該的。”

    “但老師你沒有變。”陳恪沉聲道:“所以你比他們都強。”

    “別學我,”歐陽修搖頭道:“不然就得像我一樣,一輩子靠邊站。”

    “但我更不會學他們!”陳恪斷然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就不信一個顛倒黑白的國家,能存在多久!”

    “呵呵……”歐陽修的眼裡,再次流露出激賞之色,攏著鬍鬚道:“好小子,跟我年輕時一個樣子。”

    “老師,自誇不好吧?”

    “哦,哈哈哈……”歐陽修放聲大笑,將滿腹惆悵沖淡不少。

    “老師,不能放棄!”待他笑過了,陳恪定定望著他道:“你常教導我們,守護國家、守護百姓、守護正道,這是君子的責任!”

    “不錯,”歐陽修的精神,也振奮起來道:“就算是跳到六塔河裡去,我也一定要阻止他們!”

    “跳河倒不必了。”陳恪笑笑道:“如何讓這快完工的工程停下來,老師可有主意?”

    “有主意的話,我又豈會在這裡長籲短歎?”歐陽修道:“三郎有什麼高招?”

    “我也沒有太好的辦法,”陳恪苦笑道:“但總結老師上次失敗的教訓,不外乎孤軍深入無緣,因此才沒有形成聲勢。反觀六塔河的呼聲之高,幾乎是眾望所歸,又有官家和相公們的全力支持,所以老師敗得一點不冤。”

    “嗯。”歐陽修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所以老師,必須要找到足夠數量和分量的支持者!”陳恪道:“才能有一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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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9 00:12: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一八章 瘋掉的小王爺   

    其實歐陽修的提議,之所以會石沉大海,與他逆潮流而動,有很大關係。

    審視之前賈昌朝的‘恢復故道法’、抑或李仲昌的‘河入六塔法’,其實只是方法之爭,目的卻都十分明確——那就是恢復黃河東流。

    歐陽修卻說,你們都是瞎折騰,黃河之所以改道,是因為原先的河道淤塞太高,水往低處流,才會改為北流的,我們把現在的河道伺候好了,使其以後不至於氾濫才對。

    其實誰都知道,他的話從道理上一點沒錯。問題是,黃河在宋朝,從來不只是個民生問題,而是頂了天的國防問題。

    五代時,兒皇帝石敬瑭,割幽雲十六州給契丹,中原王朝便失去了長城及燕山屏障。導致宋朝立國後,河北平原幾乎無險可守,契丹鐵騎可以來去自如。

    雍熙北伐失敗、開國精銳損失殆盡後,北宋徹底放棄了複幽雲失地的希望,國家戰略由進攻調整為全面防守。

    澶淵之盟後,宋遼兩國以白溝河沿線為宋遼國界,即是所謂的‘界河’,相約罷兵止戈,不再採取任何敵對行為。

    然而誰敢把安危,寄託在一紙盟書上?為了抵禦遼兵再度進犯,除了在河北路囤重兵外,宋朝還利用河北天然塘泊的地形,希望在界河一線,造成一個水深不能行船,淺不能徒涉的防禦陣地。為了隱蔽這個軍事目的,公開的說法是開發水田……

    經過幾十年的苦心經營,在宋遼邊境上,終於出現一片從白溝河往南至滄州,從太行山麓往東至大海,東西三百餘里,南北八十餘里的塘泊防禦帶來。

    有了這條半人造的防禦帶,宋朝便可以集中兵力於西防,感覺實在好極了。

    大自然總是青睞勇敢者,這一徹頭徹尾的烏龜政策,遭到了造化主無情的嘲弄,十幾年間的兩次黃河改道,使得大河東去改為北流,從界河入海。大宋引以為豪的塘泊防線,頓時成了笑話。

    黃河帶來的數億方泥沙,輕易便將那些水深六七尺的塘泊填埋,大軍可如履平地。而在豐水季節,又可行舟船大艦,塘泊之險不復有矣。

    更讓宋朝人焦灼的是,黃河已經從一條內河,變為兩國共有的界河,如果再任其向北改道,變成從遼國境內入海,則宋王朝最後的倚仗——黃河天險,也要徹底失去了,到時候,開封之前再無險阻,大宋朝真要任人宰割了。

    所以皇帝和相公們,明明知道,自己是在逆勢而為,是在與自然鬥,卻依然堅持要把黃河恢復故道。

    這是勇敢麼?不,這正是怯懦的表現。這種把治河讓位於軍事的做法,正是宋朝歷代皇帝重文抑武的惡果,自以為是的文官們,寧肯把國家的安危寄託在一些水塘子上,亦不願去信任自己的武將和軍隊。

    但結果如何呢?歷史早告訴我們答案,倚靠天險做消極防禦的,只能麻痹自己,不能阻隔敵人。幾千里的國境線,敵人哪裡找不到突破點,幹嘛非要踩你的爛泥塘?

    北宋的國力和民心,也在一次次‘逆天回河—失敗—再回河—再失敗’中,被消耗得七七八八,整個河北路也成了無人區,待到金兵入侵長驅直入,繁華一世的北宋王朝,便毫無抵抗的轟然倒塌了……

    而北宋君臣第一次回河嘗試,便始自六塔河。陳恪原先的時空中,就在正式完工的當天夜裡,河水暴漲,不可遏制。商胡決口在剛剛合龍不久,數萬名夫士兵,都沒來得及從堤上撤下來時,就重新崩潰了……

    不僅下游數州被洪水淹沒,就連上游的京畿之地,都被倒灌回來的洪水所害,京師被淹,人物損失不計其數……

    ~~~~~~~~~~~~~~~~~~~~~~

    從噩夢中霍然驚醒,陳恪睜大眼睛,感覺身上黏黏地難受,隨手一摸,發現自己已是滿頭大汗。

    ‘真該死!’陳恪大口喘著粗氣:‘我怎麼會記起這些?’他來這個世界已經十多年了,前世的記憶基本湮沒,也很少去想,歷史本來是什麼樣子的。但是從看到邸報上,歐陽修的《論修河第三狀》後,即將發生的‘六塔河之難’,便如噩夢一般,時常在他腦海中浮現。

    完工日期越來越近,他被噩夢折磨的也就愈發厲害,以至從進京第一天起,便沒有一夜安枕到天亮。

    然而就連歐陽修,都被高高在上的官家和相公們無視了;他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青年,又能有什麼用處呢?

    話雖如此,卻又止不住去想,有沒有辦法,阻止悲劇的發生……最大的難題,在於不到天崩地裂的那一刻,誰也沒法證明是‘河入六塔’是錯的,也就無法從正面戰場上,去擊敗佔據絕對優勢之敵。

    只有劍走偏鋒了……陳恪不禁暗歎一聲,這恰恰是歐陽修最不擅長的。

    大宋吵架王,只在正大光明的戰場上,才能發揮出戰鬥力來,若論陰謀詭計,真能被人家坑得連渣都不剩。

    思來想去、百計無方,他沮喪的躺回床上:‘干我屁事,橫豎又淹不死我,何必皇帝不急太監急……’

    就這樣一夜無眠,第二天自然神情懨懨,兄弟們發現了他的異常,問他最近是怎麼了?

    告訴他們也沒用,只會讓他們也跟著煩惱,所以陳恪只是笑笑道:“許是水土不服,身子不太爽利,適應一段就好了。”

    “那今天你就別出去了,在家好生將養著吧。”宋端平關切道:“橫豎日子長著哩,等身體好了再耍處。”本來約好了,今天歐陽修的幾個兒子,會帶著他們逛一逛汴梁城的玩耍處。

    “也好,”陳恪一腦門子官司,確實卻沒有遊興。

    於是早飯之後,眾人出去與歐陽發幾個會合,五郎本說要留下來陪他,卻被陳恪趕走,正要圖個清靜呢,用你個黑大漢子陪?

    待家裡人走淨了,陳恪便搬了把竹椅,坐在天井裡曬太陽。想了一會兒無解的六塔河,又掛念起那可憐的小王爺……備胎並不可悲,但生為備胎的備胎,確實讓人無語,老天爺這是要把人活活耍死。

    再想想自己,別人不知道未來,活得輕鬆自在,自己也想忘掉前世的記憶,在這世上瀟灑走一遭,誰知事到臨頭,還是沒法忘掉。這種眼看著悲劇將要發生的痛苦,卻偏又無能為力的痛苦,與那小王爺趙宗績真是同病相憐啊……

    ‘我應該去看看他,’陳恪站起身來,暗道:‘來京城這麼多天,連個招呼都不打,他知道了肯定更難受。’至於歐陽修囑咐的那些,他全都拋到了腦後……

    想到就去做,這才是他的性子,便胡亂洗把臉,換上身乾淨衣裳,上街找了個幫閒,讓他帶著去北海郡王府。

    北海郡王府在內城,過了太學,過龍津橋、過朱雀門,大門就在開封御街上,緊挨著景靈西宮。

    打發那幫閒的離去後,陳恪打量著王府門前那對威武雄壯的石獅子,暗暗歎息一聲:‘卻是個樣子貨’,便從懷裡摸出一封信,對那早就注意到自己的衛士道:“你,過來。”

    所謂相府門前七品官,王府門前的衛士,自然也是有範兒的,聽陳恪喚小狗一樣叫自己,登時氣歪了鼻子。卻也摸不清對方的底細,只好板著臉道:“有何貴幹?”

    “把這個,給你們家二公子,”陳恪把那信往衛士懷裡一丟,道:“我在對面茶樓等他。就等一盞茶,喝完我就走。”說完,便大喇喇的走掉了。

    “你誰呀……”衛士被他這副托大的架勢,給氣得夠嗆,望著陳恪的背影,小聲嘟囔道:“以為這是哪兒啊?”他不太識字,把那信遞給邊上人道:“看看寫了什麼?”

    “仲方兄親啟,小弟宗績頓首。”那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念道。

    “要不要聽他的?”衛士睜大眼道。

    “你說呢?”邊上人瞪他一眼道:“落款是咱們家二公子的名諱!”

    ~~~~~~~~~~~~~~~~~~~~~~~~~~~

    陳恪進到那王府對過的茶樓裡,要了個二樓的單間。

    說是單間,也就是用屏風隔著,雖看不見隔壁的客人,但說的話一句也漏不下。

    陳恪隨便要了壺茶、幾樣茶點,又讓茶博士上杯白水,就著白水嚼起了點心……早晨沒正經吃飯,現在卻覺著餓了。

    一邊吃著,一邊聽隔壁人用京都口音說笑,著實適應了好一會兒,陳恪才聽得懂他們說什麼。聽懂之後,他的眉頭卻皺了起來,因為他們所談論的,正是北海郡王二公子趙宗績。

    “原來多好的小夥子啊,這兩年卻犯起瘋病來……”

    “好的時候,跟好人一樣,不好的時候,就癡癡呆呆,在大街上追著姑娘跑,唉……你說這是造得什麼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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