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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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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4:4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男兒不該做備胎

  陰雨綿綿,爐火紅紅。

  “當初你要聽我的,把八娘搶過來,”對二郎倏然迸發出的男子氣概,陳恪卻嗤之以鼻:“又何必現在逞英雄?”

  “說得輕巧,當年我如何下手?”二郎鬱悶道:“那時怎麼看都像在破壞她的幸福。”

  “有後遺症怕什麼?慢慢處理就是!這話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全都被你當成耳旁風,現在好了吧!”陳恪怒其不爭道。

  “唉……”其實陳恪說得沒道理,以那時的情形看,二郎確實沒有插足的道理。怕也只有他這個衝動起來,就不管不顧的傢伙,才會幹出那種橫刀奪親的事。但現在說起來,二郎自然要後悔當年的理智了。

  “算了,世上沒有後悔藥,還得往前看。”陳恪畢竟還是心疼自己的哥哥,拍拍他的肩膀道:“怎麼會鬧成這樣?”

  “誰能知道?”二郎緩緩搖頭道:“蘇伯伯亦不明所以,他說過年時見八娘,還好端端的,不知道這幾個月發生了什麼。”

  “這問題,只有八娘自己能回答。”藥煎好了,陳恪小心的撇去藥渣,將黑亮的藥湯倒入白淨瓷瓶中。然後蓋上蓋,用下巴瞥瞥二郎道:“送去吧。”

  “我……”二郎躑躅起來,早先那一嗓子‘八娘’,蘇家人肯定聽到了,他哪還好意思再露面。

  “廢話!”陳恪臉一板道:“你把人搶回來,就不管了!”

  “怎麼會呢?”二郎頭搖的像撥浪鼓,臉變成塊紅布道:“我,我自是要管她到底的。”

  “到底?”陳恪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笑,一把攬住二郎的脖子,把他扯到近前:“到底有多底?”

  “這個……”二郎使勁掙扎起來,一臉大便不暢道:“只要她需要,自然是永遠了。”

  “你看你看又來了!”陳恪登時火大,恨不得把二郎腦袋塞到爐子裡:“你個苦情男!活該一輩子當備胎!”說著臉皺成一團菊花道:“什麼叫‘只要她需要’?你還盼著再去程家搶一次人?就不能男人點,說句——‘我要把她留下來’!”

  “我自然一百個願意!”二郎道:“可是他們家現在這種情況,我出現合適麼?”

  “真是人頭豬腦,”陳恪無奈道:“背也背了,喊也喊了,人家就是傻子也明瞭了,你還有啥放不開的?”
“這話怎麼這麼難聽……”二郎苦笑道:“還有什麼叫備胎?”

  “你就是備胎,但現在人家前胎撒氣了,正是備胎上位的好機會!”陳恪比二郎還激動道:“放心大膽的乘虛而入吧,展現出你的溫柔體貼,讓他們換上你這個備胎吧!”

  “嗯,”二郎被忽悠的也熱血了,緊緊攥拳道:“我不要當備胎!我要把她留下來!”

  “對對對,就是這個勁兒!”陳恪終於開心起來:“大膽往前走,不要往兩邊看,你只一心抱得美人歸,擦屁股的事情交給我!”

  “好好的話,非要說得這麼難聽。”二郎端起瓷瓶,朝陳恪重重點頭道:“三郎,你放心,這次我不會再錯過了!”

  “嗯,這才像話!”陳恪欣慰道。二郎轉身便走,快到門口時,卻聽陳恪道:“等等。”

  二郎回頭看著弟弟:“什麼事?”

  “我問你,在乎八娘嫁過人麼?”陳恪目光怪異的望著他,雖然宋代離婚再醮十分普遍,但二郎這樣各方面都堪稱優秀的精品一手貨,總是會希望初次結婚的另一半,也同他一樣。

  “當然不在乎,”二郎想都不想,便堅定道:“誰讓我在她的生命中遲到了呢……”

  “這一句真讓人高山仰止,以後難免要借鑒一下!”陳恪怪笑起來道:“不過你也不吃虧,等你抱得美人歸的時候,會有意外的獎勵!”

  “我盼著了。”陳恪急著去送藥,只以為陳恪是說,要送自己什麼結婚禮物,也沒在意,便匆匆出去了。

  ~~~~~~~~~~~~~~~~~~~~~~~~~~~~~~~~~~~~~~

  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晨,陳家院中靜悄悄的。清明小長假,並不是後世才有,宋代的官府和學校,都會在清明節放假三天。

  假期,自然要睡懶覺的。陳恪也是倦極了,昨晚煎了藥,洗了個澡,連飯都沒吃,倒頭便睡得昏天黑地,中間似乎有什麼人來過,他都一點沒反應。

  不知何時,他被隱約的怒喝聲吵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披衣穿鞋便出去。

  循聲來到月亮門,見宋端平和和幾個兄弟都在,幾人躲在影壁後,不敢露頭,只是豎耳聽院子裡的動靜。

  見陳恪過來,眾人一起比劃噤聲的動作,然後讓出個地方,讓他一起聽牆根。

  “誰和誰?”陳恪小聲問道。

  “蘇伯伯和程之才……”宋端平輕聲道。

  “岳父,您是讓我把八娘接回去吧。”聽到這個聲音,陳恪腦海中,立馬浮現出那個花樣的俊男。他們只做了一年的同學,程之才對王老夫子提倡古文、不教時文十分不滿,勉強待滿三百天,便以要結婚為由,離開了學校。

  “你休想!”蘇洵那怒氣衝衝的聲音響起:“我還沒找你算帳呢,程之才!你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他越說越氣憤:“我好好的閨女交給你,你把她折磨得奄奄一息。我,我怎麼就瞎了眼,找了你這麼個狼心狗肺的女婿!我打死你個畜生!”

  “岳父你冷靜!哎呦媽呀,痛死我了……”便聽到程之才惶急的叫聲:“愣著幹什麼,快把他拉住!”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院子裡,似乎已經追打開了。滿是蘇洵的怒吼、程之才的慘叫聲、乒乒乓乓的破碎聲,還有幾個陌生的聲音:“住手,別打我家少爺!”“老東西說你呢,再不住手,看打!”

  “你們住手!”蘇軾兄弟憤怒的聲音也響起。

  陳恪幾個不能再藏著了,一起沖進院中。只見天井裡,滿地破碎的花盆,蘇洵狀若瘋虎,被幾個家丁模樣的按在地上。蘇家兄弟則使勁扯那幾個家丁,想讓他們放開老爹。

  還站著的只有程之才,他頭上的冠歪了,發亂了,月白色繡暗花的儒衫也被弄髒了,正形狀狼狽的用一塊紫色的手帕,按住腮上的傷口,目光陰沉不知在想什麼。

  “程之才,你還是不是人!”陳恪幾個跑出來,小妹怒氣衝衝的從屋裡出來,玉面發白,目光冰冷,陳恪還從沒見她那樣生氣:“就算沒有夫妻之恩,你和我姐姐也是表兄妹。現在我姐姐就剩一口氣了,你到門上不僅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還要這就把她接回去。你卻看不出,她回去就是個死?還是你存心就想把她害死?!”

  “姑姑……”程之才被小妹堵得無話可說,臉色更加陰沉了,轉而對程夫人道:“我是為你們好,他們不曉事,姑姑你也不曉得?”

  “之才,你先回去吧……”方才程夫人一直在屋裡,事情鬧大了才不得不露面。她聲音低沉道:“我懂你的意思。但八娘病得太重。你回去對你母親好好說說,讓八娘再在娘家住一段時間,身體一好些就回去。”

  “姑姑,回去也可調養身體。我與八娘從小感情最好,自會保證她一路上不受到顛簸。”程之才有些焦躁道:“我娘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還是趕緊回去,以免不可收拾。”

  “什麼不可收拾?”這時,壓住蘇洵的那幾個家丁,已經被五郎一手一個,丟到花池子裡去了。蘇老泉從地上彈起來,怒不可遏道:“你程家是豪門大戶不錯,但要仗勢欺人卻是找錯了對象!”說著重重一扯自己的頭巾,登時披頭散髮下來,語帶決絕道:“你回去告訴你那‘江卿’的娘,就算不能和離,八娘也永遠住在蘇家了!”

  語罷。他把頭巾扔到地上,決絕道:“從此蘇程兩家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

  “既然如此,我就告辭了。”程之才看看地上的頭巾,這是割袍斷義的意思。他輕歎一聲道:“家母那邊,我會儘量說和,但姑父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滾!”蘇洵抬起手來,重重指著門口。

  目光掃過院中人,程之才又歎口氣,轉身離去。他的那些家丁也趕緊爬起來跟上。

  院子裡,程夫人的面色,變得慘白慘白,搖搖欲墜。小妹趕緊扶住道:“娘,你沒事兒吧……”

  “沒事。”程夫人搖搖頭,強笑道。

  誰都知道,方才蘇洵的那番話說得太重,完全忽略了她的感受——她,可是程家的女兒啊!

  “唉……”蘇洵長長歎一聲,背著手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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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4:5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擅闖民宅

    陳恪的書房中,坐滿了一眾男丁。

    事到如今,蘇軾和蘇轍,只好把蘇程兩家過往的恩怨講出來。

    在度過最初的蜜月期後,這樁'江卿'與平民的聯姻,便顯出其先天的缺陷來。程家人隨時隨地的優越感,使兩家無法像尋常姻親那樣交往,但總算還能維持基本的禮節。

    然而隨著蘇洵一次次落第,程家連表面文章也沒耐心去做了。飽受打擊的蘇洵,敏感而自尊,哪怕是家境每況愈下,他也堅決反對程氏向娘家求援,兩家關係跌到了冰點。

    一年半前,八娘與程之才完婚。兩家親上加親後,關係有所回暖。然而好景不長,大半年後,八娘還沒有身孕,程家就開始不高興了。再過半年,宋氏見她的肚子還是沒動靜​​,便做主給程之才納了兩個妾。這讓蘇洵很不滿意,但傳宗接代是人家的大事,程之才又是嫡長孫,實在說不出什麼。

    隨後一年裡,與八娘見面極少,每次見她強顏歡笑,身子益發清減,有時與弟妹詩詞唱和,亦多是淒冷調子,家人自然十分擔心。清明節,蘇洵藉著回鄉祭祖的機會,突然造訪程家,竟看到女兒成了現在這番模樣……至於她在程家遇到了什麼,八娘緘口不說,但想必是各種非人虐待無疑。

    “兩家都這樣了。”陳恪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娘怎麼還說,等八娘好了再送回去,難道讓程家再折磨一遭?”

    “這……”蘇家兄弟面現尷尬之色,蘇轍憤憤道:“三哥有所不知,程家那樣的江卿大族,嫁進去的女人,只有被他們趕出家門的份兒,從沒有能主動離開的!”

    “好霸氣的江卿世家!”陳恪冷笑道:“八娘這不就主動走了,又待如何?!”

    “唉……”蘇轍鬱悶的嘆口氣道:“多少年的慣例,官府不接江卿家的離婚呈訴……”

    “這麼霸道?”眾人驚得合不攏嘴:“為什麼?”

    在這個年代,夫妻離婚有四種情況,一是女子犯'七出',男子可一紙休書,解除婚姻關係;二是'義絕',在夫妻一方或雙方犯法後,官府會強制判定離婚;三是'和離',就是雙方協議,自願離婚;第四是'呈訴',就是雙方打離婚官司。

    很顯然,如果男方不配合,女方想要解除婚姻,就只能走訴訟一途。但官府不接江卿家的離婚呈送,這是唐及五代遺風,當時世家大族高高在上,士族之間都是採取和離,至於和庶民間的通婚,不僅極少,而且絕對強勢。就像蘇轍說的,只有被他們趕出門的份兒,沒有能主動離開的。

    所以蘇洵才會發狠說,就算不能和離,八娘也絕對不回去!

    “還有更麻煩的。”蘇轍不無憂慮道:“今天程之才說,全眉山人都看見,我姐姐被個男人背出程家,一直跑到碼頭。程家必然覺得顏面掃地,一定會找回來的。”

    “他們想怎樣?”陳恪眉毛一挑,冷聲道:“把她再搶回?”

    “不無可能……”蘇軾抬起頭道。

    “做夢去吧!”陳恪大笑一聲。

    ~~~~~~~~~~~~~~~~~~~~~~~~~~~

    過午時分,陳恪吃過飯,讓張嬸找了幾丈白布,鋪開了在桌上,似乎準備寫點什麼。

    還沒找到趁手的筆,就聽門響了。

    “進來。”他把布一卷,隨手丟到床上。

    “三哥……”門開了,是含著淚水、輕咬下唇的小妹。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裙,像雨後的小白花一樣惹人憐惜。

    “這是怎麼了?”陳恪用袖子給她擦擦淚,溫聲道。

    “三哥,我們得搬走了,我爹說,不能給你家惹麻煩。”小妹緊緊抓著他的手道。

    “搬哪去?”陳恪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臉,冷面冷聲道:“回眉山?程家正等著呢,純屬自投羅網!”

    “這是我們和程家的事。”小妹緊咬著下唇,滾著淚珠子搖頭道:“萬不能讓三哥牽扯進來……”

    “閉嘴!”陳恪一把攬住她的纖腰,極具壓迫感的居高臨下,不容置辯道:“該怎麼辦是男人的事情!這種時候,婦孺的任務是保持安靜!”

    “可是……”小妹輕聲道。

    “嗯……”陳恪板著臉,用鼻音。

    “真霸道……”小妹小聲嘟囔一句,螓首卻緊緊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再也不說一句話。

    ~~~~~~~~~~~~~~~~~~~~~~~~~~~

    在二郎和陳恪堅決挽留之下,加之八娘還病重著,蘇洵沒法再堅持,但堅決要陳恪保證,若真有事端,絕對不許插手。

    陳恪自然滿口答應,暗中卻讓幾個小哥兒到碼頭輪流蹲守。一欸有情況,便立即來報。但所有人都沒把擔憂傳遞給八娘,而是為她營造出了平靜、舒心的生活氛圍。弟弟妹妹們隨時圍在她身邊,沒有人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陪她說話作詩解悶,使她感到無比的安慰,人也漸漸有了生氣。雖然她知道程家人不會善罷甘休,但她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樣快……

    這天上午,程家的大船在東門碼頭靠岸。下來了二十多個家丁,為首的是程家的管家程發和宋夫人的親信婆子賴氏。這一大隊人馬,立刻引起的青神民眾的注目,竟有不少人放下手裡的活兒,他們走到哪兒就跟到哪。

    程家人根本不把這些庶民放在眼裡,徑直到了文興街上,找到蘇洵家。

    剛要敲門,就見門上掛著塊木牌子'程家人及猧玀不得入內'……

    “這倆什麼字?”賴氏僅粗識文字,指著那'猧玀'二字問道。

    “就是狗……”程家的管家卻是讀過書的,臉色登時烏黑道:“竟敢羞辱我程家!”

    “砸門吧!”率領家丁的洪教頭,這幾日被罵得人不人鬼不鬼,此刻憋足了勁兒要找回場子。

    “不得魯莽,”程發搖頭道:“這家也算官宦之家,還是先禮後兵吧。”強龍不壓地頭蛇,能不跟當地人發生衝突最好了。

    於是一行人把牌子摘了,繞到文昌街的陳府正門。這次倒沒再見到個木牌子,但叫了半天門無人回應。用手一推,大門卻吱呀一聲敞開了。

    “進去再說。”程發和賴氏,帶著洪教頭和幾個家丁,進了大門、轉過照壁,就見一面白布所製的大旗獵獵招展,上疏銀鉤鐵畫的八個大字'擅闖民宅、格殺勿論'!

    旗下一張交椅,椅上坐著個冷面青年,青年的身後,還立著個鐵塔般的漢子,一手拿一根五尺長的鑌鐵棒。

    “二位小官人請了,”見這陣勢,程發硬著頭皮抱拳道:“老朽眉山程家外院管事……”

    “誰讓你進來的。”那冷面青年說話了,一開口就能嗆死人。

    “叫了半天門,沒聽到應聲,就進來看看。”

    “不應聲就是不想讓你們進來。”冷面青年沈聲道:“未經我同意便進來,這是擅闖民宅!”

    “對不住小官人,給你賠不是了。”程發無奈作揖道。

    “不用你對得住,三個數之內立即離開。”冷面青年面無表情道:“否則按照《宋刑統》,擅闖民宅者,殺之無罪!”

    “這個……”程發有種秀才遇見兵的無力感。那洪教頭知道該自己表現的時候了,便放聲笑道:“好大的口氣,以為我們是被嚇大的麼!”

    “一,”青年根本不理他:“二!”

    “爺爺就在這兒立著。”洪教頭感到被蔑視了,直放狠話道:“你們放馬過來呀!”

    “三。”伴著冷面青年報出最後一個數,他身後那黑塔般的漢子,擎著兩根鑌鐵棒,便衝了過去。他步子大,一轉眼就到了洪教頭眼前。

    “來得好!”洪教頭卻是不怕的,他有真功夫在身,否則也當不了教頭。一翻手,亮出一根鐵棒……宋代對兵刃管制很嚴,除了官兵,別說弓弩這種殺器,就連佩戴刀劍也不能招搖過市,所以只能帶根棍子。

    挾著呼呼的風雷之聲,五郎單手力劈下來。謹慎起見,洪教頭雙手舉棒格擋。

    只聽'砰'地一聲巨響,兩根鐵棒對砸在一起,都濺出了火花。巨大的反震力從棒上傳到手上。洪教頭的虎口頓時迸血,雙臂霎時失去知覺。還沒來得及慘叫,五郎的左手,又擎著另一根鐵棒砸下來。

    洪教頭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將,在千鈞一發之際,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他撒手棄棍,一個懶驢打滾,堪堪避過了那雷霆萬鈞的一棒。

    程發和賴氏,難以置信的看著洪教頭,被人家兩棒子砸趴下。兩人未及表示驚訝,就各見一根鑌鐵棒子,重重落在自己肩胛骨上。人家沒有發力,兩人卻有骨頭斷掉的痛感。

    “快出去吧。”洪教頭已經爬起來,退到影壁後,這才想起提醒兩人道:“這小子真是下死手啊!”

    ~~~~~~~~~~~~~~~~~~~~~~~~~~~~~

    陳府門外,人已經越聚越多,程府家丁還當是在眉山,滿不在乎的驅趕道:“散了散了,有什麼好看的!”

    話音未落,便聽人群一陣哄笑聲。回頭一看,只見自家洪教頭,和進去的幾個兄弟,抱頭鼠竄出來。

    還沒弄清狀況,就見一個一臉苦大仇深,黑鐵塔似的漢子,一手拎著程管家,一手拎著賴婆子,出現在門口。

    那人把兩人丟垃圾似的扔到外面,然後將一面大旗插在腳下——'擅闖民宅、格殺勿論'!

    做完這件事,他輕蔑的看看那些家丁,轉身沉著退了回去。

    偌大的大門洞內,沒有一個陳家人,只有那面觸目驚心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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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5: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人,要分清敵我

    程家還有二十多號人,領頭程管家和賴婆子又雙雙昏迷不醒,家丁們都望向洪教頭。

    洪教頭雖然嚇破了膽,胳膊也完全不聽使喚,但他清楚,如果這麼回去,飯碗肯定要丟,以後也別想在眉州混了。想清楚這茬,他只好強大精神道:“這家主人既然不講理,我等也不必再廢話,進去蘇家拿人就是!”

    眾家丁看著那面'格殺勿論'的大旗,就從心底直冒寒氣,無人敢上前一步。

    幸而洪教頭更不敢,只聽他很是變通道:“直接去後街,我們抓自家逃婦,不算擅闖民宅!”於是率眾呼呼啦啦轉到後街。令人感到不快的是,那些看熱鬧的竟也跟了過來。

    “砸門!”這麼多人看著,更不能墜了程家的威名,洪教頭低喝一聲,便有兩個家丁助跑一段,用肩膀狠狠撞向蘇家大門。誰知那門竟然只是虛掩……兩個家丁猝不及防,便一頭栽進院去,摔了個大馬趴。

    “進去!”洪教頭氣勢洶洶的率眾而入,下一刻卻全都呆若木雞,好傢伙,只見院子滿滿噹噹,足足站了近百十個漢子,全都懷抱棍棒,冷冷望著闖進來的程家人。

    洪教頭一陣陣頭皮發麻,心中慘叫道:'不是說,這是一家勢單力孤的書生麼? '趕緊大叫道:“別誤會,別誤會,我們不是擅闖民宅!”他先把這一茬撇清,才接著道:“是眉山程家的,與蘇家乃是姻親,前來接少奶奶回家……”'少奶奶'這個稱呼,始自唐朝天寶年間,一直沿用了千年,可見其招人喜愛。

    '哼哼哼……'眾人只管冷笑,開始紛紛活動筋骨,像是要揍人的樣兒。

    “不信你們請我家少奶奶出來,”洪教頭趕緊大叫道:“少奶奶,少奶奶你出來呀!”這賤人卻也有幾分急智,還知道給自己佔理。

    “別叫了!”一聲嬌叱響起。眾人循聲望去,便見蘇家小妹扶著面色蒼白的八娘,出現在屋門口。

    “少奶奶,看來你是好了,那就跟小人回去吧。”洪教頭詭笑道:“夫人和大郎都很擔心你呢。”

    “我是不會回去的。”眾人正待聒噪,卻聽八娘出聲了,雖然聲音雖然不大,卻透著決絕:“我已經寫好了訴狀,回去告訴婆母和大郎,公堂上見吧。”

    “少奶奶講笑話呢,”這時程管家已經醒過來,捂著快裂開的腦袋道:“哪個官府敢接江卿家的訴狀!”

    “哈哈哈哈……”蘇洵帶著兒子,排眾而出,放聲大笑道:“江卿是什麼玩意兒,好大的口氣?”

    “稟告父親,江卿是世家豪門。”蘇轍溫柔道:“江卿是世家豪門。”

    “大宋開國一甲子,哪裡還有什麼世家豪門?”蘇洵不吝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道:“全都是自封的冒牌貨罷了!”

    “原來如此。”蘇軾輕嘆一聲道:“那確實很是可笑。”

    “你,你們……”眾人哄笑起來,程管家頭痛欲裂,知道不能再丟人現眼了,一面捂著頭,一面放下句狠話道:“倒要看哪個衙門會接你們的狀紙!等著撞得頭破血流,你就們知道什麼叫'江卿'了!”說完便在家丁的攙扶下,退出了蘇家。

    大街上,圍觀的百姓用更熱烈的哄笑聲歡迎他們,程家人這才知道,原來這些該死的傢伙跟著自己,就是為了看自家笑話的……

    在一路哄笑,或還有番茄、臭雞蛋招呼下,程家人狼狽萬狀的退到碼頭,趕緊上了船,就見自家三位少爺也在。

    “蠢貨,到了青神縣,不先去我那報導,”程之元劈頭就罵道:“但凡早打聲招呼,也不會丟盡我們程家的臉!”

    “我大哥沒告訴你們,”程之儀道:“陳家是這青神縣一霸?就連我們都得……呃,那個,保持客氣。”他實在不好意思坦白,在青神縣的悲慘生活。

    卻說當年被陳家兄弟收拾之後,驕橫慣了的程家兄弟,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便大撒銀錢,找了當地的混混頭目幫忙。混混頭頭收了錢,滿口答應下來,讓他們按時到山上看熱鬧。三人興沖衝的上了山,便被人打暈過去。

    等天亮時家人找上山來,就見兄弟三個,被扒光了捆在樹上,身上起碼被蚊子咬了上千口……後來才知道,當地的混混早八輩子,就讓陳家那倆凶神收服了。找他們幫忙,不是自投羅網麼?

    程家兄弟又花重金從青城山請了高手,誰知看到宋端平後,人家甩頭就走,又把可憐的兄弟倆撂了。那次,兄弟三個被陳恪倒吊在水裡,灌灌吐吐、起碼喝了上百斤水。

    程家兄弟知道了,自己沒法跟陳家的凶神鬥,人家之所以留著他們,純屬為了解悶……打那之後,哥兒幾個老老實實,再也沒騎過一回馬。

    ~~~~~~~~~~~~~~~~~~~~~~~~~~~~~~~~~

    文興街上,陳恪和蘇家父子送那些抱拳的鄉鄰出門,陳恪抱拳笑道:“來福​​樓的大堂早定好桌,諸位徑直過去,我們稍後就到!”

    “又讓三郎破費了,”眾人笑逐顏開,一邊說些客氣話,一邊徑直往酒樓去了。

    陳恪則與蘇家父子轉回宅中,進了正堂,便見八娘仍撐著坐在那裡,小妹在邊上為她擦汗。

    “你怎麼讓你姐出去了?”蘇洵嗔怪的看一眼小妹。

    “爹爹別怪小妹,是我堅持要出來的。”八娘輕聲道:“我不能看你們為了我操心勞神,還要冒被程家人打的危險……自己卻像截木頭一樣躲在後面。”

    “不要多想,保護你,是為父的義務。”蘇洵嘆口氣道:“女兒,你安心養病,為父自有計較。”

    “也是我……我們的義務!”陳二郎又緊接上一句,別人還沒怎麼著,他的臉先成了一塊紅布。

    “這些事,還得我自己出面才能講得清。”八娘輕輕搖頭道:“對簿公堂的那天,不還得我本人過堂麼?”

    “姐,你終於想通了?”蘇家兄妹振奮道。

    “嗯,還有什麼想不通?”八娘一手拉著妹妹,一手拉著蘇軾,望著一屋子的人,淚光閃閃道:“你們才是我的親人,程家人甚麼都不是……”說著輕輕吸下氣,微微欠身道:“之前讓你們擔心了,以後八娘會堅強的。”

    “太好了,早就該這樣!”陳恪有一種渾身舒暢的感覺,開心道:“之前看你還把自己當成程家媳婦,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那樣實在是太、太那個了……”

    “還要多謝三郎你們。”八娘掩口笑道:“是你們給了我勇氣。”

    “不是我,”陳恪大搖其頭道:“我可沒跟你說過什麼話。”

    二郎剛剛恢復顏色的臉,又成一塊紅布。好在這時沒人注意他,因為陳恪又道:“不過,我前日去找大令問過,他說此事確實麻煩……雖然律條上並無規定,不能接受江卿家的離婚呈送。但因為蘇家和程家都是眉山人,所以只能由眉山縣衙或眉州府衙來裁定,而眉山的荀大令和劉知府,都與程家淵源頗深,怕是會以慣例推諉過去。”

    “嗯。這個我知道。”蘇洵的一大把年紀,自然沒有活到狗身上,他頷首道:“就此我諮詢過雅州的雷大人,他給我支了一招。”

    “什麼招數?”眾人驚喜道。

    “呵呵……”蘇洵捻鬚一笑,卻岔開話題道:“後日,是我'蘇氏族譜'編成大禮,我還受託為此事刻了塊碑,你們都要去觀禮哦。 ”

    ~~~~~~~~~~~~~~~~~~~~~~~~~~~~

    讓小妹在家照顧姐姐,蘇程兩家的男丁,往來福樓去開宴。

    酒席自然熱鬧非凡,陳恪被灌了不知多少,到後院上茅房的時候,李簡跟了出來。

    如今的李老闆,已經是今非昔比了,青神縣的橘園擴大了五倍,黃嬌酒的銷量也提升了五倍,他已經被稱為眉州第一富商了。

    “三郎,”但光鮮的背後,李簡深知個中艱辛,因此從未在陳恪面前擺過首富的架子……但有可能是被訓慣了,一見著陳家三郎,就不由自主的矮上三分:“咱們今天可是把程家徹底得罪了,這下後年的鬼門關,就徹底過不去嘍。”

    “這話說的,你以為原先沒得罪?”陳恪滿不在乎的提上褲帶道:“那宋大令和畢大官人,一個是宋夫人的親弟,一個是宋夫人的表哥,兩人在咱們這兒吃了大虧,他們能不找回來?”

    李簡所說的鬼門關,是酒廠買撲的執照……兩年後就到期了,到時候如果官府不給續期,或者要改為官營,你是一點脾氣都沒有。川蜀境內的名酒,不就是這麼一家家被吞掉的麼?

    以程家的操行,眼見黃嬌酒場一日千里,不用畢大官人他們攛掇,定也要下手的。

    李簡趕緊舀一瓢水,讓陳恪洗手道:“是啊,要不今天我也沒含糊,帶著人就來了。”說著嘿然一笑道:“我是真準備揍程家人一頓,出出鳥氣的。”財壯慫人膽,這幾年生意大了、眼界開了,李簡也今非昔比了。

    “哈哈,”陳恪點頭笑道:“誰說不是,可惜蘇家人太文了,這脾氣,不吃虧才怪呢。”

    “是啊,人善被人欺,這話我是太有體會了。”李簡笑道:“對了三郎,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陳恪冷笑道:“當然是涼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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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千萬不要得罪讀書人

   眉山蘇家,據說是唐朝時眉州刺史蘇味道之後,但當時只有士族才有族譜……程家為什麼稱‘江卿’,就是因為人家有家譜……蘇家沒有族譜,所以沒有實據。就這麼一直稀裡糊塗到了蘇洵這一輩,他的哥哥蘇渙中進士了,整個蘇氏都與有榮焉,後來老爺子蘇序去世,下葬立碑時,便有人提議,咱們也整本族譜吧。

    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就落在公認全族學問第二的蘇洵身上,他經過多年不懈考證,終於把蘇家從蘇味道到蘇序的九代源流整明白,讓眉山三百多戶姓蘇的,一下找到了祖宗……

    不要小看這小小的一本族譜,卻可以使具有血緣關係的同族人,凝聚而成為宗族。果不其然,自從看到這本族譜,蘇氏族人便生出血脈相連的感覺。他們一致決定,將其刻在碑上,立在祖墳旁,以供子孫瞻仰拜祭。

    為了保護族譜不受風霜侵襲,蘇氏族人還湊錢,建了一座族譜亭。至於刻碑的差事,便又交給尤擅此道的蘇洵。今天,乃是族譜立碑的日子,全族男丁近千人,都聚集到祖墳,以慶祝這一盛事。

    陳恪和宋端平,也作為嘉賓,被蘇洵請來觀禮,兩人自然提不起興趣,只是出於禮貌,才肅然站在亭邊,看滿眼的蘇家人,在那裡被司儀指揮著幹這幹那。

    宋端平兩眼發直,聲如蚊鳴道:“你說蘇老伯叫我們來幹啥?”

    陳恪搖搖頭,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我感覺,他所圖非淺。”宋端平小聲道:“來路上,你看他整個人,那就是要拼命的架勢。”

    “嗯。”陳恪點點頭,他也覺著,蘇洵肯定要放大招了。

    兩人正說著話,見蘇洵站在了碑亭前,便都住了嘴。

    只見蘇老泉今天穿一身藍黑色的祭服,目光深沉的掃過眾人,聲音震耳道:“我蘇氏自遠祖遷至眉山已累十世,僅眉山一地,蘇姓者便不下千人,然關係親近的不超過百人,每逢年節亦不能一起歡樂相聚。關係稍遠的,更至於不相互走動,這樣就沒有辦法向鄉里表明我們是一族人,我等也就時常被豪族欺負。因此不肖受族老所托,作此《蘇氏族譜》,在高祖墳塋的西南立亭,並且刻石紀念。”

    “我之所以不辭辛苦的整理族譜,是為了告訴全族人,血濃於水,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希望凡是在現場的人,從今以後,家裡老人去世了,大家都去出喪;家裡有人結婚了,大家都去參加婚禮;若祖宗有鰥寡孤獨,那麼族中富人就要收養扶住。如果哪個族人遇到欺辱,大家都要鼎力支持!如果有人不這樣做,族人一起來唾棄他!”

    蘇洵的這段開場白講得確實夠深情重義,聽得族人眼淚嘩嘩的、連陳恪也以為,自己是來觀看,宗族社會是怎樣形成的……在這之前,人們並沒有宗族觀念,都是以小家庭為單位生活,但看蘇洵這架勢,似乎正是後世大宗族時代的濫觴。

    但當他聽到‘如果哪個族人遇到欺辱、大家都要鼎力支持’時,表情不禁有些怪異,這蘇老泉,不會吧……

    果然,鋪墊完成,蘇洵的真實目的暴露出來。他話鋒即轉:“為什麼要強調這個,因為鄉里的風俗已經敗壞了。猶記我小時候,鄉人們尤知道棄惡揚善,見到有行不義者,大家都會一起唾棄他,讓他無法立足。可現在呢?卻將那些不義之舉視為尋常,與那些不義之徒相安無事。這一切,都是從鄉中某人開始的!”

    眾族人頓時面面相覷,蘇老泉這是要罵誰啊?

    只聽蘇洵的聲調陡然升高,厲聲:“這人家,是鄉里號稱‘江卿’的望族。也正因為此,他對鄉里的風氣敗壞極大,遠超等閒!”

    “自此人逐其兄之遺孤子不恤,而鄉里骨肉之恩薄!”

    “自此人奪其先人之貲田而欺其諸孤子,而鄉里孝悌之行缺!”

    “自此人之為其諸孤子之所告訴,而鄉里禮義之節廢!”

    “自此人以子之妾加其妻也,而鄉里嫡庶之別混!”

    “自此人篤于聲色而父子雜處不嚴也,而閨門之政亂!”

    “自此人之瀆財無厭,惟富者之為賢也,而廉恥之路塞!”

    陳恪、宋端平、蘇軾兄弟、以及在場所有的蘇氏族人,下巴全都驚到地上。傻子都能聽出,他是罵得誰,還罵得如此狗血噴頭!

    還沒完,又聽蘇洵接著批判道:“此六種惡行,便是我年少時,大家極力唾棄的不義之舉。現在卻有一些無知的人說:他是何等人啊,尚且這麼做,我們自然亦無不可。殊不知他的車馬顯赫、婢妾靚麗,足以蕩惑裡巷之小人!其官爵貨力足以搖動府縣!其矯詐修飾言語足以欺罔君子,實乃州裡之大盜也!”

    頓一下,蘇洵最後放緩了語氣道:“我不敢把這告訴鄉里人,只能寫入《族譜亭記》,私下告誡我的族人莫受他的影響,二來讓他自己聽說了面熱內慚,汗出而食不下也!”

    這得多大仇啊,不僅罵個狗血噴頭,還得刻在碑上。蘇老泉發起狠來這股子刻毒勁兒,真叫人不寒而慄。

    ‘不過,我喜歡……’陳恪卻暗暗贊道,就像孔夫子教導我們的——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

    回去青神的船上,蘇洵一掃陰霾,抱著一壇酒,邊飲邊笑,仿佛做了件極快意之事一般。

    陳恪四個坐在船尾,小聲說話。

    “你老子這手太狠了,竟然在族譜碑上如此詈罵程浚,把程家直接逼到牆角了。”宋端平挑起大拇指道:“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何止老辣,簡直是毒辣!”陳恪也服氣道:“蘇老伯這一手,比我的主意高過了,可謂一招定乾坤!”

    “……”蘇家兄弟卻有些尷尬,畢竟是家醜,現在卻被老爹外揚了,他倆自然無法像陳宋二人那樣輕鬆,更不好評價。但兄弟倆都是極聰慧之人,自然知道,讓老爹這樣一鬧,局面徹底逆轉了。

    蘇洵的作法看似魯莽,卻是兵法中的‘先下手為強’。知道衝突不可避免,我便搶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的問題大做文章,務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讓兩家的矛盾舉世皆知。

    更何況,程浚還是省級幹部,這樣兩家接下來再有什麼官司衝突,必然是眾所矚目。

    只要眾所矚目了,事情就好辦了。因為若是府縣官偏袒的話,勢必會被人說成是‘官官相護’。這在別的朝代,不算什麼大事兒。但在宋代例外,且不說有磨勘司、御史台如何,單說本朝疊床架屋的官職設定,就要了老命。

    宋代極品的任官制度暫不贅述,只要知道,‘知州’也好,‘知縣’也罷,都不是正式的官職名,而是一種‘差遣’,全名分別叫‘知州事’、‘知縣事’。而其本官,可能是京城某個衙門裡的主事、員外郎之類,只是從來沒去上過班罷了。

    不是大人們故意曠工,而是那裡本來就沒他們的位子。真正坐在他們位子上的,本官卻是別的衙門,也都是被‘差遣’過來的。

    別說外人看的暈頭轉向,就連官員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屬於哪個衙門。

    不知道就對了,此乃太祖皇帝玄妙的帝王之術,你不用知道自己屬於哪裡,只要知道自己的‘差遣’,把自己當成大宋王朝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就行了。

    至於那些沒有‘差遣’的官員,就不幸成為傳說中‘冗官’之一。多而無用謂之‘冗’,而大宋朝多而無用的官員,幾乎占了官員隊伍的一半之數。便造成狼多肉少的局面,尤其是那些搶手的官職,都是好幾人皆覬覦一旁,就等著現任犯錯,好接過他的‘差遣’了。

    沒有固定任期的差事,還有那麼多等著接班的,讓官員們不得不小心謹慎,‘四平八穩、不惹是非’,就成了絕大多數官員的當官經。

    所以事情一旦鬧大,官府只能秉公處理,什麼‘慣例’就都是浮雲了……

    而蘇洵將炮打程家的大字報,刻在族譜碑上,讓程家人想要匯蹤滅跡、消除影響都不可能……除非他們把蘇氏的族譜碑砸了,但那無異於挖人祖墳,事情就更大了。

    所以程家人非但不能毀掉這塊碑,還得派人守著,以免有人栽贓陷害。

    但程家又不敢告蘇洵誹謗,因為他所指控的每件事,都是有根有據的。若是倒查開來,丟人的只能是程家。

    這就像兩人打架一個道理,任你力氣再大,倘被我捏住了卵子,就一點咒念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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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5:4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傲嬌的江卿

    蘇老泉好大的耳刮子抽在程家臉上,把他們的矜持與驕傲拍了個菊花滿地殘。

    程府自然震怒無比!

    正廳中,珠光寶氣的宋夫人,摔碎了手邊所有的物件,自幼驕縱的高貴女子,還從未受過此等侮辱。

    堂下,站著程管家、賴婆子,以及若干伴當婦女。她的長子、弟弟、堂兄,雖然坐著,也都不敢言語,唯恐成為她的出氣筒。

    宋夫人是個身段風流、眉目標緻的大美人,否則也生不出程之才那樣的美男子。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牙齒有些外齙,導致嘴唇有些外鼓,尤其是生氣的時候,這一點就更明顯了,看起來就像人平常吹火時候的口型。

    這在相學上叫‘吹火口’,主愚鈍或者奸猾百變,舉止輕佻俗不可耐,乃混淆黑白之相。

    此刻見她粉面鐵青,咬牙切齒道:“當初結這門親事,我就一百個反對!江卿之家,怎麼能與庶民通婚呢?現在知道了吧,不僅女兒是不下蛋的母雞,當爹的更是亂咬人的瘋狗!”

    “現在看來,確實是奶奶英明。”

    “那蘇家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真是壞透了。”賴婆子等一眾伴當婦女,趕緊爭相附和道。

    幾個男人聽她們要把沒營養的車軲轆話說到天黑,終於忍不住了,互相看了看,還是由宋夫人的弟弟,前任青神知縣宋安之,開口提醒道:“姐姐消消氣,咱們還是合計一下,該如何應對吧。”

    “對,那塊碑給咱們程家抹黑不少。”程管家附和道:“老爺知道後定會震怒的,得趕緊想辦法,將鄉議平復下來。”

    “嗯……”宋氏終是點點頭,收起話匣道:“現在該怎麼辦,你們幾個倒是拿主意啊。”

    “先連夜把那塊碑藏了是正辦,這兩天,聞訊去看的人源源不斷,不能讓它再立在那兒了。”畢大官人明俊道。

    “不行,”宋安之搖頭道:“那塊碑一旦丟了,不管是何人所為,別人都會認為是程家所為。到時候,不僅得罪了眉山全部姓蘇的,而且他們一旦告程家‘掘其祖墳’,麻煩就大了。”他不愧是當過知縣的,分析起來頭頭是道。

    “難道就讓那塊碑立在那兒,每天讓人看程家笑話?!”宋氏怒視著弟弟道。

    “當然不是。”宋安之苦笑道:“我的意思是,別人都不能動那塊碑,只有讓蘇姓人自己動手。”

    “好主意,蘇姓人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可見蘇老泉之狂犬吠日、不得人心,他污蔑我們的話,便都不攻自破了。”程管家撫掌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眉山那麼多姓蘇的,不信找不到願掙這個錢的。”

    於是眾人議定,由畢大官人、宋安之和程管家,分頭去找相熟的蘇姓人,希望讓他們出面,拆掉那塊碑。

    誰知找到誰家,誰家都大搖其頭:“那可是俺們的族譜碑,給多少錢也不能幹啊!”

    倒也有見錢眼開的,小聲說,這事兒我可以幹,不過得趁天黑,沒人看見才行。你們還得立個字據,保證事後不把我供出來才行。程管家等人哭笑不得,那還用你幹啊?!

    一天下來,不僅沒人答應此事,還有那脾氣火爆,便直接翻臉攆人,破口大駡道:“我給你錢,你去把你爺爺的碑刨了,開個價吧!”自然,他們也不會替程家隱瞞,還要到處警告族人,千萬不要一時財迷心竅,幹出那種親者痛、仇者快,祖宗哭、後代罵的事兒來。

    結果程家非但沒遂願,其想要毀掉蘇氏族譜碑的想法,卻鬧得盡人皆知。這下程家更被動了,不得不連夜派了人,去守著蘇家的碑亭,以免被人栽贓陷害。

    蘇老泉的高招便在此,他先給族人們灌輸榮辱與共的宗族觀念、又把大字報寫進族譜碑記裡,與族譜融為一體,讓每個族人都不敢成為程家的幫兇!

    程家人固然可以仗著勢大,通過各種施壓,迫使蘇氏族人改變主意,然而那需要時間。而時間一長,碑文傳得舉世皆知,這塊碑便完成了使命,就算毀掉它,又有什麼意義?

    程家人何嘗不知,只要取得蘇洵的諒解,其實是最佳解決之道。但江卿之家的驕傲,讓他們只是動一動這念頭,都覺著恥辱難當。

    他們有自己的行事準則。

    於是第二日,程管家懷揣重鈔,造訪了知州衙門。眉山知州賀新元,曾與程家老爺程浚有同僚之誼,平日裡也對程家多有照拂,程家希望通過他,來逼迫蘇洵就範。

    程家的面子在那裡,程管家暢行無阻,便進了二堂。差人說,令尹在簽押房與本縣周大令談話,請他在偏廳稍坐。

    “好說,好說……”程管家在偏廳候了盞茶功夫,差人便把他請去簽押房。他趕緊整整衣冠,進去拜見令尹大人。再一看,周大令仍在,不禁暗暗吃驚,心說這是唱得哪一出?

    請他坐下後,賀知州便道:“程先生來的正好,這裡有個告訴,周大令本要親自送去貴府,這下倒讓他省事兒了。”

    “告訴……”程管家眼皮一跳。

    “呵呵,是這樣的,”周大令將幾上一張傳票推到他面前道:“有本縣女子蘇八娘,呈送告訴一份,被告是你家大郎。”

    “……”一聽八娘的名字,程管家的臉上登時沒了笑容,不看那傳票道:“大令,她告我家大郎什麼?”

    “夫妻義絕,要求判離。”

    “這……”程管家把那傳票退回去,沉聲道:“這種狀子,大令怎麼能接?還把傳票簽了呢!”

    “本官這個小小知縣,倒要請教程大管家,什麼樣的狀子才能接,什麼樣的狀子不能接……”周大令明顯不悅道。

    “這!”見平日裡稱兄道弟的周大令翻臉,程管家心裡頓時沒了計較:“按照習慣,江卿之家的離婚案子,官府都是不接手的。”

    “在大宋律例中哪條哪款上,你給我找出來,我立馬把狀子退回去。”周大令冷冷道。

    “這……”程管家有些懵了,只好放低姿態道:“請大令看在我家老爺的份兒上,給程家留一些顏面吧。”

    “我要是給你家留了這顏面,”周大令冷笑道:“明天就留不住這頂烏紗了!”

    “這……”程管家可憐兮兮的望向賀知州。一直在邊上看戲的賀知州,這才對周大令道:“建仁,你火氣太大了,先回去消消氣吧……”

    “好。”周大令起身抱拳道:“下官告退。”說完便抓起烏紗出去,看也不看程管家。

    ~~~~~~~~~~~~~~~~~~~~~~~~~~~~~~~~~~~~

    “老程別生氣,”賀知州這才讓人給程管家上茶,又起身坐到他旁邊道:“他就是這麼個人。”

    “小老兒不敢生氣。”程管家定定神,從袖中掏出個厚厚的信封,不動聲色的擱在桌上道:“只是還請令尹周全我家顏面。”

    “那是自然了。”賀知州笑眯眯道:“我和你家老爺多少年同僚了。”

    “那,這傳票可以收回麼。”

    “這怕是不行,你們兩家的恩怨,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官府不受理的話,是要被罵的。”賀知州一臉愛莫能助道:“如今之計,只能讓那蘇家小娘撤訴。”

    “如何撤訴?”

    “讓你家大郎寫一份‘放妻書’吧。”賀知州道:“鬧到公堂上,對蘇家小娘也沒好處,她定會撤訴的。”

    “……”程管家不做聲了,其實他五十多的人了,什麼沒見過?賀知州和周大令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不就是想逼著自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麼。想到這,他一臉為難道:“這種事,不是小老兒能置啄的,還得回家請問夫人。”

    “好說好說。”賀知州笑道:“我讓周大令,把過堂日期拖上幾日,足夠你們請示程大人了。”

    “多謝令尹美意……”程管家心情沉重的應道。

    ~~~~~~~~~~~~~~~~~~~~~~~~~~~~~~

    “和離?做夢去吧!”聽了程管家的回報,宋氏斷然否決道:“她蘇八娘生是我程家的人,死是我程家的鬼!想讓我兒寫放妻書!下輩子吧!”

    “如果不寫,”程管家小意道:“就要對簿公堂了,鬧到這一步的夫妻,官府還是會判離的……”

    “我家人不去過堂!”宋氏來了潑婦精神:“待若我何?”

    “我們缺席的話,官府就會按棄權論,直接同意蘇家的主張。”宋安之無奈給家姐普法。

    “我不管,你們必須給我想出辦法來!”宋氏怒不可遏道:“堂堂江卿之家,豈能讓庶民這麼欺負了!”

    眾人面面相覷,被宋氏逼得沒法,宋安之方緩緩道:“那就反訴吧。”

    “反訴?”宋氏瞪大眼道:“何意?”

    “比如訴她不守婦德、無後之類。”宋安之道:“這在官場上叫‘反制’,只要官府判我們贏,蘇八娘要吃班子,蘇家也就不再被同情。人們反而會覺著,被他們愚弄了,自然也不再信蘇老泉說的話。”

    “好主意!”宋氏頓時興奮道:“快寫狀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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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過堂  

    程家的訴狀也呈上去,官府隨即合併兩案,宣佈本月廿日過堂。

    轉眼到了十九日,明天就是過堂的日子。事關江卿榮譽的一戰,程家絲毫不敢大意。為此,宋夫人讓人請來了蜀中有名的訟師,並讓弟弟和程之才與他們整日商討對策。她自己則與賴婆子幾個伴當婦女,在後堂中玩牌耍錢,一面消遣光陰,一面等前面給出丁卯。

    等到了天黑掌燈,丫鬟端上吃食,方撤了牌局,幾個婆子伺候宋氏用膳。她正細品著府上大廚從來福樓學來的金玉銀魚羹,丫鬟報大郎來了。

    “我兒,還沒吃吧?”宋氏看到俊美無儔的兒子,不禁煩惱全去,叫婆子給他添副碗筷,坐下一起用膳。

    程之才卻無甚食欲,只勉強用了小半碗粥,見他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宋氏揮手斥退一干伴當,問道:“我兒,可為明日的官司傷神?”

    “嗯……”程之才俊美的臉上,有著濃濃的憂傷。

    “放心吧,有你舅舅和幾位訟師合計,必可萬無一失。”宋氏安慰他道:“到時候,你站在那不說話就是了。”

    “娘娘,我和八娘就算不做夫妻,還是姑表兄妹……”程之才終是下定決心,小聲道:“我便寫了那放妻書吧……”

    “荒謬!”宋氏笑容頓斂道:“她爹來我們家搶人、刻碑我們家的時候,可把我們當成親戚!”

    “那畢竟是我們先對不住八娘。”程之才低聲道。

    “我有什麼對不住她的?”宋氏柳眉倒豎道:“自打她嫁入程家門那天,是缺她吃、少她用,還是沒把她當成少奶奶伺候?她卻好,進門兩年肚子沒動靜不說,我給你納兩房妾,就裝病給我看。我這個做婆婆的,就活該受她氣麼?說她兩句怎麼了,就絕食尋死?她當時倒是死了清靜,省得現在讓我家丟人現眼!”

    “母親,你誤會八娘了,”程之才歎口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麼樣子?”宋氏盯著兒子。。

    在母親的逼視下,程之才目光閃爍起來,嘴唇翕動了良久,最終低下頭道:“我也不知為什麼。 ”

    “不要再放不下那賤人了。”宋氏以為兒子舊情未了,笑道:“蜀中幾多江卿之家,早就盯著我家才貌無雙的大郎,一欸把那賤人休掉後,咱家的門檻要被媒人踏破嘍。”

    “母親,我,”程之才神色黯淡道:“我不想再成親了。”

    “傻話,我還等著抱孫子呢。”宋氏不以為意的笑道:“對了,那兩個丫頭有動靜了麼,那可我專門找人看的,都是好生養的宜男之相!”

    “還沒有……”提到這個話題,程之才如坐針氈,道:“母親,沒別的事,我先回去看書了。”

    “回去吧,今晚就別看書了,早點休息。”宋氏道:“為明天養足精神。”

    “是。”程之才輕聲道。

    ~~~~~~~~~~~~~~~~~~~~~~~~~~~~~~~~~~~

    翌日是個難得的大晴天,卯時剛過,縣衙外就滿是看熱鬧的眉山百姓。在經過一系列的紛爭之後,這場普通的離婚官司,已經上升到程蘇兩家的恩怨、庶民和江卿之間的較量的高度,全城矚目不說,賭坊甚至開出了賭局——賭今日的訴訟結果,是休妻還是判離。

    雖然都是離婚,但這兩種方式,對當時雙方來說,卻有天壤之別。

    在孔夫子的教導下,女子只有犯有‘七出’之罪,才能被休掉。何謂七出?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也。。背上這等惡名的女子,誰還敢再娶回家?

    說休妻就等於宣告了女方的死刑!雖然有些誇張,卻也描述出此舉對女方的傷害。

    反觀判離,因為是女方所主張,如果官府最終判定離婚,無疑是認定男方有不得不被判離的大過錯,這對男方又是很大的傷害。

    眉山的百姓都在翹首以待,看看最終是誰傷害了誰……

    從情感上說,支持蘇家的人要多,畢竟人都是希望以弱勝強,以庶民挑戰江卿成功的。這從蘇家人出現後,人們的歡呼聲和鼓勵聲,遠比程家人出現時更響亮上,也可以看出。

    蘇家的陣勢真不小,除了三蘇之外,還有四個身強力壯的大青年,將頭上帶著白紗罩面的蘇八娘,嚴嚴實實護在中間。

    但比起程家的排場來,又小巫見大巫了——二十多名家丁,前呼後擁、抬著五頂轎子,其中一頂翠幄青帷的女轎,周圍還緊跟著數名丫鬟婆子,浩浩蕩蕩直接開進縣衙去。

    人們看到程家的煊赫聲勢,各種羨慕嫉妒之餘,也不禁為蘇家捏一把汗……能鬥得過這龐然大物麼?

    縣衙審理案件,都是在二堂進行中。除了主審、書記、三班衙役外,往往還會放一些百姓,在堂外旁聽,以示主審官公正無私。

    待爭訟雙方到齊,場外觀眾就位,身穿綠綢官袍、腰束角帶、頭帶直腳襆頭的周大令,出現在堂上。

    “拜見大令……”除了站班的衙役,所有人都向周大令作揖行禮,女性行萬福禮。

    “諸位平身。”宋大令在‘明鏡高懸’匾下坐定,命人給有誥命在身的宋氏、和有官身的宋安之設坐。而後望一屏門上方正對著自己的‘清慎勤’匾額,沉聲道:“現有本縣民女蘇八娘,與本縣生員程之才互訴案,按照大宋刑律,茲將兩案合併一案,於今日審理。”說著一拍驚堂木道:“升堂!”

    ‘威武……’站班衙役們一起將水火棍往地上戳,口中還發出低沉的聲音,提醒訴訟雙方,要注意公堂秩序。

    “宣,原告兼被告蘇八娘上堂。”便有班頭大聲問道:“哪一個是蘇八娘?”

    “民女便是。”這時,八娘已經摘下了罩面,露出一張消瘦憔悴的俏臉,她穿著素白的衣裙,以藍布包頭,有種令人憐惜的顰顰之美。只見她款款步入堂中。站定後雙手交疊放在小腹,目視下微屈膝,再行一記萬福禮,可憐楚楚的樣子,令人不自覺的升起同情。

    “你是自訴,還是請人代訴。”周大令問道,他見蘇八娘一個弱女子,那麼多親友團,心說肯定是找別人幫忙。

    “民女自訴。”誰知蘇八娘神態堅定道。

    “好。”周大令又將程之才宣進來,一問,男方這邊卻請了訟師,於是也放進來。

    ~~~~~~~~~~~~~~~~~~~~~~~~~~~~~

        而後原被告雙方,分別當堂宣讀狀紙。

    聽兩方人的狀紙,其激烈程度簡直判若雲泥。蘇八娘在狀子上,只說‘夫妻結合本是前世之緣,但如果已反目生嫌,如同貓鼠相憎,狼犬一處,那麼就不如各還本遂,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這樣文雅的語言,以蘇八娘溫和的語調讀出來,令人絲毫不覺戾氣,反倒覺著,合則聚、不合則散,夫妻本該如此。

    反觀那程家訟師所念之訴狀,卻對她言辭激烈的貶損,鋪陳了她八條罪狀,其中七出之罪,便有不順公婆、無子、不守婦德、嫉妒……四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對蘇洵指控程家那六條的反擊。

    只是如此比較之下,未免讓人覺著更高貴的,不是身為江卿的程家,而是身為庶民的蘇家。

    待雙方陳述完畢,周大令對蘇八娘道:“程家的訴狀言之有據,你卻只以‘反目生嫌’為由,要求判離……”頓一下道:“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麼?”

    “沒有了……”蘇八娘搖搖頭。

    “那本官只好以程家的訴狀為主了。”周大令沉聲道:“程家對你的控訴,其中四條符合‘七出’,如果你不能反證自己的清白,本官只好任其休妻了。”

    “大令明鑒,”蘇八娘慘然一笑道:“民女生在書香門第,母親又以婦德教我,自幼耳提面命,令我孝順公婆、謹守本分。而民女嫁入程家二載,除最後兩月臥床不起外,無一日不小心侍奉公婆,謹言慎行。從無驕縱無禮之言行,更不曾有椒房爭寵之舉止。是以除‘無子’之外,其餘都是污蔑。”

    “哦,”周大令望向那訟師道:“蘇氏說你家污蔑,可有反證?”

    “自然是有的。”那訟師冷笑道:“我們也不舉家門之內的例子,因為人證都是程家人,不易令人信服。我單說一樁,今年清明節那天,半個眉山的百姓,都看見這婦人,被一個男子背著,搶出了程家大門,跑過半個眉山城,一直到碼頭上船而去。”說著他一指門口道:“大令明鑒,那姦夫,就在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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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清白

       ‘嘩……’人群爆發出一陣聒噪,民眾紛紛大搖其頭。不說還真忘了,在場便有許多人見過那一幕。想不到啊想不到,老蘇家知書達理的一家人,竟幹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

    宋承唐制,對通姦罪的懲罰,雖遠不如漢代以前那樣酷烈……在漢代以前,基本上是宮刑伺候,且捉姦者殺之無罪;但在唐宋兩朝,最多就是有期徒刑兩年……不過,這終究是令人唾棄的背德之事。

    何況,蘇洵所立的族譜碑,已是滿城皆知,若他的女兒與人通姦,那碑上所刻的經文,就是打他自己的臉了。

    到底有沒有此事?人們的目光,紛紛投向那狀師所指的男子——一個面容清秀的弱冠書生。

    那書生一臉錯愕,似乎有些懵了。他邊上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卻一下擋在他前面,戟指著那訟師道:“怪不得人說‘嘩鬼訟師、皆可殺之’呢!我用項上人頭跟你賭他倆是清白的,你敢是不敢!”

    “何人喧嘩公堂!”周大令拍響驚堂木道。

    “學生是被他污蔑之人的弟弟……”陳恪就要昂然入堂,卻被二郎死死拉住。

    “二哥……”陳恪不悅的回頭。就見往日裡溫吞如水的陳二郎,一臉罕見的絕然。只聽他沉聲道:“三郎,你已經為我做了太多,剩下的就讓我自己來吧。”

    說完他越過陳恪,大步走入堂中,朝周大令深深作揖道:“學生青神縣生員陳忱,拜見大令。”

    “且平身說話。”周大令道:“方才對程家訟師的指控,你可承認?”

    “斷無此事!”陳忱搖頭道:“學生亦可用項上人頭,與他關撲一局!”

    “咱家卻不怕你,”那訟師嘿嘿一笑道:“只是刑律有規定,不得以人命為注……”

    ‘啪……’周大令低喝一聲道:“本官未叫開口,須得保持肅靜!”說著望向陳忱道:“你與那蘇家八娘是何關係?”

    陳忱看一眼面色蒼白、搖搖欲墜的八娘,深吸口氣道:“兄妹關係。”

    “你倆並非同姓。”

    “我兩家乃是世交,”陳忱鎮定道:“有通家之好。”

    “清明節那日,你可是背著蘇家八娘從程家出來?”

    “是。”陳恪點點頭。

    堂下一陣竊竊私語。指控通姦這種事兒,除了捉姦在床外,大多靠些捕風捉影的間接證據來佐證。很難做到證據確鑿,卻足以讓人們相信……不信你問歐陽修,他肯定流著淚說,三人成虎、積毀銷骨啊,兄台。

    這也正是程家的如意算盤……就算不能給你定罪,我把你抹黑嘍,讓你甩不掉淫婦的帽子,效果也是一樣一樣的。

    ~~~~~~~~~~~~~~~~~~~~~~~~~~~~

    ‘啪……’周大令又拍響驚堂木,質問二郎道:“你既然是書生,為何不知,男女授受不親,禮也?”

    “聖人之言,學生自然謹記。”二郎淡淡一笑道:“只是大人為何只把話說一半?”

    “不錯,下半句是‘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宋代的官員,兼具文人的身份,喜歡打這種鋒機,因此絲毫不覺冒犯道:“但八娘當時溺了麼?”

    “雖未溺,卻垂危矣。”這個在八娘面前張口結舌、動不動就臉紅的傢伙,終於展現出自己的另一面:“當是時,學生正在眉山遊學,被蘇伯伯叫去程家接人。”

    “接人?”

    “八娘已經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二郎沉聲道:“程家人卻阻撓蘇伯伯接她回去,竟說什麼‘生是我們的人,死是我們的鬼’,於是我們商量著,由他吸引程家人,我則趁他們不注意,將八娘背出去!”

    “果有此事?”周大令望向程家人。

    “一派胡言!”宋氏自然不會承認:“那日在場的人很多,大令不妨叫他們來問問。”

    周大令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便道:“雙方各執一詞,此條暫且擱置,待爾等有明確證據提出,再開堂不遲。”頓一下,看看那陳忱道:“陳秀才,只是這樣一來,今年大比你就不能參加了。”宋代只要參加過鄉試,不管考沒考中的,都稱為秀才,後來便泛指一切讀書人。

    而科舉考試,不僅是普通的考試,更是國家官員的選拔考試,因此有嚴格的資格審查……像陳忱這樣的‘通姦疑犯’,若不能證明清白的話,定然不會放入考場。

    “……”陳忱登時愣住了,方垂首道:“學生知道了……”

    “大令……”男女聲一起響起,卻是八娘和陳恪同時說話。

    “何事?”周大令望望陳恪,又看看八娘。

    “學生有證據,可證明我二哥清白……”

    “民女可以自證清白……”兩人又同時出聲。

    “一個一個說,”周大令道:“蘇八娘,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與這秀才之間是清白的?”

    “大人,民女自身就是證據。”八娘慘然一笑,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道:“民女至今仍未破身!”

    ‘轟……’大堂內外,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就連周大令,也不顧儀態的張大嘴巴。半晌才緊盯著八娘道:“你,不是說笑吧?”

    “請縣裡的穩婆,帶我到後堂檢查便知。”

    “可以。”周大令便命衙門裡,負責檢查女身的女役,帶蘇八娘到後堂驗身。

    ~~~~~~~~~~~~~~~~~~~~~~~~~~~~~~~~~~~~~~

    不一時,穩婆帶著八娘回來,朝大令回稟道:“這小娘子,確實還是處子。”

    堂下又是一片譁然,表情各個精彩,三蘇父子一臉不可思議,陳二郎難言狂喜之色,程之才眼裡放出怨毒的光,宋氏則難以置信的盯著自己的兒子。

    ‘啪……’周大令重重一拍桌案道:“呔,此中究竟是何情由,還不從速道來?”

    “回稟大令,”八娘面如火燒、聲若蚊鳴道:“成婚兩載,程家大郎一直未與民女圓房。”

    ‘嘿……’眾人全都目光怪異的望向程之才,正是血氣壯盛的年紀,怎麼就把如花似玉的嬌妻當成擺設,從來不碰一下?

    “程秀才,你有什麼話說?”周大令轉向程之才。

    程之才收回怨毒的目光,深吸口氣,朝周大令施禮道:“回稟大令,學生是應屆的生員,家嚴教導我,當以學業為重,不可耽於閨房。因此學生曾立誓,不待金榜題名時,就絕不近女色。”

    “既然要戒女色,那你為何又連納兩房妾室?”周大令皺眉道:“還狀告人家蘇家小娘‘無後’,此乃何等用心,豈非污蔑乎?”

    “這,學生專心學業,兩耳不聞窗外事,都是他們搗鼓出來的。”程之才連忙推卸責任道。

    宋氏從聽說八娘還是完璧之身,便呆若木雞了,這時才回過神來,不管不顧的大包大攬道:“是,他什麼也不知道,都是我讓訟師這麼寫的。包括納妾,也是我的主張,誰讓我兒從小靦腆,讓我這當娘的還蒙在鼓裡呢!”

    “這狀紙上,可是署了程秀才之名……”周大令搖搖頭道:“你即使把責任攬過去,他也一樣要受刑罰的。”說著一臉同情的望向八娘,溫聲道:“蘇八娘,你在程家還受到什麼委屈,可一併說出來,本官為你做主!”

    好歹一方父母,豈是那麼容易被糊弄的?周大令已經看出,程之才定有難言之隱,而蘇八娘則是地地道道的受害者。現在害人者反誣受害者,得虧女孩子還是處子之身,否則她和那書生百口莫辯,亦連累自己成了糊塗官。

    回想起往日程家仗勢欺人、劣跡斑斑,更不把自己這個一縣之長放在眼裡,周大令終是下定決心,要新仇舊賬一起算,讓這個不可一世的江卿之家,知道當今大宋是誰的天下。

    然而八娘卻搖頭了。

    其實以她的修養情操、通情達理,程之才搬出那套‘要專心用功’的說法,別說兩年,十年八年她也等的。更不會被婆婆的冷言冷語,委屈到奄奄一息……

    她實在是看到了不該看的場景。

    直到現在,只要一閉上眼,她腦海中便浮現出,那無意中撞見的一幕……書房、翻滾的胴體、程大郎和他的書童……謊言剎那間被拆穿,整個世界轟然破碎,她的人也垮了。若不是父親、若不是家人、若沒有陳三郎、若沒有陳二郎,她相信自己早已經化作黃土一抔,離開這荒誕的人世了。

    八娘終究是善良的,儘管程之才,是個自私、冷漠、完全不顧別人死活的傢伙,她也不願意把他往死路上逼。既然已經自證了清白,陳二郎也不會受到牽連,她便打算把這個秘密,永遠埋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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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君欲東去

   最後,周大令判定程之才犯誣陷罪,杖四十,徒兩年。 另外,那訟師也以挑唆誣告罪,要吃雙倍的刑罰。但宋代,有錢人是可以罰金抵罪的……這也是程家有恃無恐的原因。在允諾繳納巨額罰金後,程之才被帶到耳房,當場寫出放妻書。
     
  蘇家這邊,也要出一個人去拿,陳恪便主動接下了這差事。
     
  一進屋子,他便把門關上,拉了把椅子,朝這位昔日的同窗冷笑。
     
  程之才擱下筆,一臉鐵青道:“你想幹什麼?”
     
  “你現在肯定很慶幸吧?”陳恪一臉玩味道。
     
  “我慶幸什麼?”程之才皺眉道。
     
  “善良的八娘以德報怨,讓你保全了顏面,”陳恪冷冷一笑道:“可是我這個人,從來都看不得人以德報怨!”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程之才重新提筆,不理他。卻被陳恪欺身近前,一把揪住領口,硬生生從椅子上提了起來:“你放開我,我要喊人了!”
     
  “喊啊,你個比娘們還娘們的兔爺!”陳恪根本不受他的威脅,緊緊捏住他細嫩的脖頸,聲音冰冷道:“我其實斷袖之癖無甚惡感,但你這傢伙的操行,實在太讓人不快了!你說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自私的傢伙呢?我必須要讓你臭名遠揚,才能對得起自己!”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程之才嘶聲道:“我沒有龍陽之癖……”話雖如此,他的聲音卻壓了下來,顯然怕被別人聽到。
     
  “你以為我這些日子,是在吃乾飯麼?”陳恪冷冷笑道:“你在青神縣那個相好的,已經被我找到了,本來是要弄上堂來,跟你好好敘敘舊情的!”頓一下道:“不過現在也不遲,也不知你娘,會不會認這個‘賢婿’。”
     
  “你……”程之才徹底泄了氣道:“你到底想怎樣?”他不是笨人,知道對方要真想給自己曝光,便沒必要廢話了。
     
  “聰明。”陳恪放開他,用手帕擦擦手道:“我知道你家對黃嬌酒念念不忘,你那表舅正在上躥下跳,想把它收歸官營。”
     
  “生意上的事,我從不過問。”程之才整整衣襟,他對陳恪擦手的動作十分不快。
     
  “那好,我這就把你的前男友請出來。”陳恪點點頭,轉身便走。
     
  “等等……”被人捏住短,程之才只能就範道:“你想讓我幹什麼?”
     
  “這才對麼,”陳恪轉過頭來,面無表情道:“我要下一個十年的買撲權,只要你能做到,那個人,我可以讓他永遠離開蜀中……”
     
  “我盡力吧……”
     
  “還有兩年時間,你一定能做到的。”陳恪燦爛的笑了:“不然,就有好戲看了!”
     
  其實對於程之才這樣的渣男,陳恪是沒必要給他留面子的。但把柄之所以是把柄,是因為沒有示眾,其威脅在於含而未露,若是宣揚開來,只會遭到對方瘋狂的報復。
     
  程家這樣的龐然大物,根本不是現階段的自己能對付得了。如若讓他們徹底顏面掃地,必然會遭到瘋狂的報復。到時候,蘇家也好、陳家也好、黃嬌酒場也罷,全都要遭殃的。自己眼看要出川了,不能惹這麼大麻煩。
     
  還是捏著這個把柄,讓程家投鼠忌器吧。
     
  ~~~~~~~~~~~~~~~~~~~~~~~~~~
     
  自古至今,這種官司向來沒有贏家。蘇家固然成為勝訴的一方,八娘也得以恢復自由身,然而全家人遭受的心靈創傷,卻不知多久才能撫平。
     
  要說這件事,對蘇家還有什麼好處。那就是極大的刺激了蘇洵的上進心,他深深體會到了‘貧之不如富,賤之不如貴,在野之不如在朝,食菜之不如食肉’的硬道理。要想不受豪門氣,只有自家成豪門;要想不被人欺負,自己必須有欺負人的能力。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他一面全力督促兩個兒子的學業,一面四處奔走,投書干謁,希望能迅速出名,儘早躋身士大夫的圈子。
     
  當然這是後話,眼下這官司最直接的影響,便是蘇家準備從青神搬回眉山去。雖然說是蘇洵要負責蘇氏的年節祭祀,在青神住著不方便云云,但誰都知道,蘇家這是在避嫌。
     
  二郎自然不舍,但他也知道,現在這種狀況下,確實還是分開一段時間好,一來讓輿論冷卻下來,二來讓八娘走出陰影,能重新接受一段感情;三來,大比在即,自己也得專心學業了。
     
  至於陳恪,許是二世為人的緣故,他對聚散之事看得很淡。從眉山回來,便去中岩書院,向老師王方辭別。
     
  對於他在山下的所作所為,王方只評價了兩個字:“胡鬧。”便把話題轉到范仲淹身上,聲音有些低沉道:“我找來最近的邸報細看過,今年正月,范公移知潁州,不過行至徐州,病重不起,官家數度遣使賜藥存問,不知近況如何。”
     
  “不知是巧合還是怎地,”王方接著提起歐陽修道:“上月,歐陽太夫人逝于南京官舍,歐陽永叔上表歸穎州守制。朝廷欲奪情起復,被他固辭了,想來現在就算沒到潁州,也該在路上了。”
     
  “這樣說,我的目的地,應該是潁州了。”陳恪輕聲問道。
     
  “嗯。”王方點點頭道:“我另寫了一份祭文,你我弔唁一下太夫人。”
     
  “是。”陳恪恭聲道。
     
  “去吧,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尤其是對我們蜀人來說。”王方目光深邃道:“‘少不入川’這句話,不是說著玩的。川中雖好,卻與世隔絕,你只有到了外面,方知道真正的大宋,是什麼樣子的。”
     
  “是。”陳恪又點點頭。
     
  “你打算自己上路?”
     
  “宋端平也想與我一起。”陳恪答道:“他應該已經向袁執事遞交長假申請了。”在升入率性堂後,書院能教的就很少了,學生主要以自學為主。書院亦鼓勵遊學,以增廣見聞,避免閉門造車……其實也是給學生,以交遊拜謁的時間,只是不明說罷了。
     
  “很好。”王方撚須道:“你們兩個結伴而行,天下大可去得。”頓一下,笑道:“我本來還不放心你一人上路,給你找了個保鏢呢……”
     
  “哦,”陳恪笑道:“不瞞老師說,我也正有此意……我們倆畢竟是頭一回出川,能有個江湖經驗豐富的保鏢帶著,心裡踏實。”
     
  “呵呵……”王方的笑容有些尷尬,輕摸一下眉頭道:“那人是峨眉弟子,武功十分高強,不過江湖經驗麼,比你們還要不足。”
     
  “呃……”陳恪奇怪的盯著老先生道:“那人不是老師的親戚吧?”
     
  “比親戚還親,”王方嘿然一笑道:“是我兒子……”
     
  “早聽說老師有一子一女,卻從沒見過令公子,”陳恪恍然道:“原來在峨眉山啊。”
     
  “是。”王方點點頭道:“他自幼體弱多病,險些養不活,不得不在峨眉山出家,跟隨白雲禪師修行,如今已滿十年,按例要雲遊天下。”說著苦笑一聲道:“我實在不放心他,便想讓他跟著你……”
     
  “老師,您真是……”陳恪苦笑道:“好吧,我帶著他就是。”
     
  ~~~~~~~~~~~~~~~~~~~~~~~~~~~~~~~~~~~
     
  順利的請了假,陳恪回去上了最後半天課,便把書具全都收拾到書箱裡,宋端平也是如此。
     
  知道他倆要去遊學,同窗也躍躍欲試,但家裡是不會同意他們出川的,所以只能致以各種羨慕,要他們常寫信回來,把在外面見到的、經歷到的都告訴他們。
     
  兩人自然滿口答應,收拾好書箱,便與蘇軾兄弟下山去了。
     
  山路上,溪水潺潺,林蔭茂盛。蘇軾兄弟卻十分沮喪,他們本來說好了,要一起出川的,誰知老爹受了刺激,堅決不同意他們‘四處嬉游、荒廢學業’……因為蘇洵當年就是熱愛到處旅遊,才耽誤了學業的,為避免下一代重蹈覆轍,望子成龍的蘇老泉,當然不會放行。
     
  蘇家出了那種事後,兩兄弟一夜長大不少,蘇軾也不會再像當年那樣翹家,蘇洵就更不會了。但不論多懂事,看到夥伴已經準備出發,兄弟倆還是滿心的失落。
     
  陳恪和宋端平一路安慰,到了下山,兩人心情才轉好些。走在壩上時,蘇轍給陳恪個眼色,兩人便落在了後頭。
     
  “什麼事?”陳恪問道。
     
  “有件事,”蘇轍看看遠處的夕陽,緩緩道:“那位雷知州,上門向我妹妹提親了。”
     
  “……”陳恪一下沉默了,過一會兒才看著他道:“這話是蘇伯伯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都是。瞎子也能看出,小妹傾心於你。我爹爹原本的意思是,你家不主動提親,他絕對不會提。”蘇轍輕歎一聲道:“但是我姐姐的遭遇,讓我爹爹不再那麼重面子……要是以前,萬萬不會還讓我來旁敲側擊的。”
     
  “我知道了。”陳恪點點頭,深吸口氣道:“我這次出川,還有個目的,是探望一下我爹爹,到時候我跟他說,讓他請媒人上門提親吧。”
     
  “喂。”對他的態度,蘇轍罕見的表示出不滿道:“和我妹子結親,就這麼讓你低落?”
     
  “拜託,”陳恪搭上他的後頸,苦笑道:“小妹才十五歲,要胸沒胸、搖屁股沒屁股的黃毛丫頭。而且說實話,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看,你認為娶一個小妹妹,會很快樂麼?”
     
  “委屈就算了。”蘇轍使勁想甩開他的胳膊。
     
  卻被陳恪緊緊箍住道:”哪能呢,感情可以慢慢轉化,但看著別人娶了小妹,我會受不了的。”
     
  “你這傢伙,”蘇轍苦笑道:“還是那副臭德行,不吃也要先占下!”
     
  “對,我就是這麼個人。”陳恪嘿嘿笑道:“不過這話,你可別跟小妹說,不然有我好受的。”
     
  蘇轍猛然甩脫了陳恪的胳膊,大笑道:“你覺著,我跟她近,還是跟你近?”
     
  “小舅子,哪裡跑!”陳恪怪叫一聲,大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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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出川

    陳恪幾個兄弟,大郎二郎適逢大比,自然要留在蜀中;六郎才十二歲,還不夠身強體壯,安敢帶他出遠門?陳恪讓四郎五郎看著弟弟別闖禍……在青神縣,有李、潘、塗、錢等大戶,誰人敢欺負陳六郎?陳恪只是擔心他欺負別人罷了。

    但當他把這個決定,向六郎一說,小傢伙登時造了反,哭著喊著要跟著一起去。自然招來陳恪毫不留情的鎮壓……出發那天,他把六郎直接鎖在屋裡,然後把鑰匙給了四郎,讓五郎看好門,約莫著開船之後,再放他出來。

    碼頭上,聽聞陳恪要出川,鄉親們都來相送。這個送他盤纏、那個送他路上吃的點心、還有衣物用度、五花八門,堆成了小山。陳恪苦笑道:“出門在外,有道是財不露白,你們這樣奉承我,就不怕我被歹人盯上?”

    鄉親們一起搖頭道:“歹人見著三郎,也得躲著走。”

    “嘿……”陳恪哭笑不得道:“此乃贊我乎?損我乎?”

    說笑了好一陣,陳恪上了船,鄉親們都知趣的沒跟上來,讓他和特意從眉山趕來的蘇家姐弟話別。

    “三郎真是好人緣,光鞋帽就收了幾十套。”溫馨的家庭是最養人的地方,八娘的身子,已經復原了七七八八,掩口微笑道:“倒讓姐姐的一點薄禮拿不出手呢。”

    “怎麼會呢,八娘姐在我心中,那是可以‘比母’的。”陳恪嘿嘿笑道。所謂‘長嫂比母’,這傢伙無時無刻不在暗示她。

    “淨瞎說。”八娘粉臉微蒸,將一個包袱遞到他手裡道:“是按你舊衣服的大小裁的,也不知又長了沒?”說著掩口笑道:“對了,裡面的香囊,可是小妹親手做的。”

    “哦。”陳恪頓時大感興趣,伸手去包袱裡摸。卻被小妹一把按住,紅著臉道:“不許看!”頓一下,又聲如蚊鳴道:“不許給別人看……”

    “不看就不看……”陳恪收回手,笑道:“得要一年見不到了,還不給三哥笑一個?”

    “去你的。”從一見面,小妹的嘴巴就撅得老高……四年來,兩人朝夕相對,小妹也從單純漸漸走向懵懂,陳恪在她心中的地位,早就不亞於父兄。想到馬上要一別經年,讓她如何笑得出來?

    只見她白皙的小手抓住陳恪包袱的邊兒,一下一下的揪著,揪一下,便說一句道:

    “出門外頭,不要像在家裡那麼張揚,有時候忍一忍、讓一讓,也就過去了,別總是想要壓人一頭。”

    “哦,我知道,”陳恪點頭笑道:“強龍不壓地頭蛇麼。”

    “出門在外,千萬別露財,身上帶些日常花銷的散碎銀錢,其餘的都藏好了,別讓人看到。”

    “嗯,財不露白麼。”

    “不要走小道、不要坐小船,不要去人少的地方。要是遭到搶劫,還是保命第一,錢給他們就是。”

    “嗯,錢財乃身外之物。”

    “要注意飲食,能吃熱的不吃冷的,三餐要按時,不要喝生水。萬一病倒了,一定要好生將養,身體好利索了再上路,萬萬不可逞強。”

    “嗯……”

    “出門在外,不要過量飲酒,過飲會誤事,還會生病的。”

    “哦……”

    “出門在外,可不要被那些自稱‘賣身葬父’、‘孤苦無依’的女子的騙了,她們多是騙錢,還有給強人摸底細的……”

    “嘿……”陳恪耐著性子聽她一條條囑咐,終是有些不耐煩了。

    “小妹,這樣擔心三哥,”邊上蘇軾也起哄笑道:“索性就跟他一起去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以後別指望我給王弗傳信了。”小妹白了自家二哥一眼,蘇軾登時面色一變,話鋒頓改道:“啊,三哥啊,我妹妹的話,你可得記好了。我知道你過目成誦,就不讓你寫下來了,每日裡早起、睡前都要重溫一遍,可千萬別忘了……”話沒說完,就被陳恪和小妹同時起腳,踹下船去。

    “好了,我要走了!”陳恪是快刀斬亂麻的性子,最不耐這種溫情戲碼,他信手將一支頭簪插到小妹的頭上,笑道:“你們回去吧,回去好吃飯,把該長的地方長起來!”

    “什麼地方?”小妹一愣,旋即醒悟過來,雙手抱住前胸,羞惱道:“三哥最壞了,再也不理你了!”說完便拉著姐姐下船,走一半又回頭,扮個鬼臉道:“但你每天都得想著我!”

    “去吧,忘不了。”陳恪笑著捶蘇轍一拳道:“後會有期。”

    “嗯,後會有期,”蘇轍向來嚴肅的臉上,突然掛起一絲笑意道:“小妹夫!”這是在報復那天的‘小舅子’呢。

    “看打!”陳恪作勢要打,蘇轍忙逃下船去。

    船夫們把纜繩收起,撤回了踏板,陳恪和宋端平站在船舷邊,朝岸上的人們揮手作別。

    岸上的人也在朝他揮手,小妹再沒了方才潑辣模樣,緊緊靠在姐姐身上。

    八娘感到肩膀又熱又濕,側首一看,只見她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心中不禁輕歎一聲……但當她稍稍抬頭,看到小妹頭上的發簪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一支鑲寶珠花金釵,金絲編制的葉形金托,中心鑲白玉花,玉花的四周有金葉形飾,下部及兩側各有一隻金制的小蜜蜂,在花心處還鑲嵌著一顆渾圓的走盤珠,金釵裝飾華麗,巧奪天工,實乃難得的佳品。卻又不失可愛,極適合少女佩戴,就為罕見了。

    她清楚記得,那位前婆婆宋氏,曾經向自己炫耀過類似的一支金簪,據說是娘家的陪嫁,光這一支就得十幾萬錢……

    雖然八娘對錢財無愛,但至少能表明在三郎心裡,小妹還是頂頂重要的。

    只是一想到,這傢伙把這麼貴重的物件,用那麼隨意的方式插在妹妹頭上,連聲招呼都不打,八娘便哭笑不得,這是什麼人啊?

    ~~~~~~~~~~~~~~~~~~~~~~~~~~~~~~~~~~~~~~~~~

    船開出老遠,已經見不到碼頭,和碼頭上的人們了。

    陳恪和宋端平,才收回目光,把船上掃視一圈,最後定格在船尾,那裡有個頭戴竹編大斗笠,身穿褐色僧衣、眉清目秀的和尚,正盤膝坐在甲板上,心無旁騖的念佛。他身前擺著一雙木屐、一個陶制飯缽,還有一根禪杖。正是一名‘雲水僧’的標配。

    但是看著一位令人賞心悅目的雲遊僧人,陳恪和宋端平卻是一臉的苦惱。因為這位法號玄玉的年輕僧人,就是中岩書院山長王方,自幼在峨眉出家的獨子……自從昨日匯合後,統共只聽他說了三句話:

    “阿彌陀佛,貧僧玄玉,見過陳檀越。”

    “阿彌陀佛,貧僧有一衣一缽足矣。”

    “阿彌陀佛,多謝陳檀越……”

    自從上船後,甭管別人多熱鬧,這小和尚都在船尾打坐念經,一副佛祖心中坐、萬事不縈懷的架勢……絕對是被宗教洗腦成功的典範。

    “我怎麼覺著,山長是不放心兒子,讓我們給他做保鏢呢?”宋端平小聲道。

    “山長豈是那等淺薄之人,”陳恪拍拍他的肩膀,小聲道:“他還有更深的意思。”

    “什麼意思?”

    “山長年過花甲,就這一個兒子,卻還出家當了和尚……”陳恪嘴角掛起怪笑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

    “啊……”宋端平瞪大眼,剛要說話,卻感到腳下一顫,他低頭一看,原來自己踩在了艙蓋上。

    他一跳開,那艙蓋便被人猛地掀開,,一個赤條條的黑大漢,從裡面蹦出來,滿身大汗淋漓的叫道:“憋死我了……”

    一看到此人,陳恪登時張大嘴道:“你,你怎麼冒出來了?”

    “哥啊……”不是五郎又是誰?他撓撓頭,苦大仇深的臉上,滿是小心道:“你們一出門,咱就偷偷跟著出來了……”原來他趁眾人碼頭說話,從江裡遊上船,藏在這儲物的艙底,本想過一天才露頭,誰知才一個時辰,就險些被憋死,只好趕緊蹦出來。

    “我早念夠了書,就是想跟哥哥出去轉轉。”只見這麼高的黑大個,雙手交錯的哀求道:“你可千萬別讓我回去啊。”

    “熊玩意兒,”陳恪掏出汗巾,給他抹抹臉,沒好氣道:“出來就出來了唄。”

    “多謝哥哥……”五郎的臉上,罕見的綻出笑容,憨憨道:“有我跟著,哥哥,就能空著手了。”

    “唉……”陳恪歎口氣道:“怎麼不說你一人頂幾個吃飯呢?”

    “咱少吃就是了……”五郎可憐兮兮道。

    ~~~~~~~~~~~~~~~~~~~~~~~~~~~~

    無論如何,這個奇怪的四人組,都踏上了出川的道路。他們先坐船走了半個月,兩千里的水路,才抵達長江三峽……從這一刻,終於算是踏出省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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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6: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岳陽樓

    李白有詩云,‘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極言順流而下之酣暢。此乃這個年代,人類所能體會到的極速了。

    陳恪站在船頭,望著眼前倏然而過的壯美風景,只見黑黢黢的山壁迎面而來。江船急速沖向山壁,就像要撞上去一樣,讓他忍不住閉上眼睛。但當再睜開眼時,卻早將那段山壁甩在身後,又向另一面山壁撲去。

    這種刺激體驗,乃是他今生從未有過,高處的猿猴放聲長叫,他也跟著一起長嘯起來。引得宋端平也一起發出嘯聲,聲音傳向峭壁,又引起猿猴們的應和,聲聲不絕於耳。

    船上被暈船折磨的有氣無力的旅客紛紛側目,不禁驚訝於這兩個青年的旺盛生機。聽到人們的讚歎,船老大笑道:“現在的好漢不叫英雄,待到了瞿塘峽,進了湘瀕堆,還能這樣的話,才叫真好漢。”感情現在還沒到真正的三峽……

    如船老大所言,真正的驚險處自翟塘峽開始。入峽之前,船老大神色鄭重的囑咐眾人,入峽後不許發出任何聲音,更不得對神靈有何不敬。然後在船頭擺上美酒、豬頭,虔誠焚香禱告,這才起身開船駛入峽谷。

    一進瞿塘峽,便見若干巨大的礁石隱現於江水之中。這些巨石就叫‘湘瀕堆’,是因為驚濤駭浪向巨大岩石上衝擊,水花飛散起來,猶如美女頭上的雲鬟霧鬢而得名。這些名稱令人遐想的怪石,卻造出若干可怕的漩渦。船速又被急流裹挾的飛快。波濤洶湧,稍有不慎,就會撞到巨石上,船碎人亡,斷無生還之理。

    全船人的生死,都操在船老大一人手裡,他以極高的技巧、極豐富的經驗,使行船有驚無險的快穿過瞿塘峽,很快又進入了巫峽。巫峽長達百里,兩岸高山連綿不絕,重崖峭壁夾出一條湍急的水道。船行江上,抬頭只見得蜿蜒的青天。若非正午時分,即使天空湛藍,也從來都見不到太陽。

    巫峽之險在於雲霧,常年不散的濃重水汽,似雨如霧,如膠似漆,生性浪漫的楚人,為其創造了一個曖昧的詞語‘巫山雲雨情’,然而它卻嚴重阻擋了船老大的視線,給行船帶來了極大的危險。。

    到此時,陳恪尚且面不改色,但當行至一處名為‘人鮮甕’的地方時……這裡有一塊特別巨大的圓石頭,亙在水道中央,佔據了八成的寬度。水道因之變窄,水流無比湍急。逼得船隻經過此處時,必須急轉直下,船身被打擊拋擲,就像一片乾枯的樹葉,在漩渦中掙扎,隨時都可能翻入水底,讓滿船人變成江裡的‘人鮮’。

    陳恪只覺著目眩耳鳴,緊緊抓著艙壁,一陣陣天旋地轉,都不知道船是怎麼過去的。待到顛簸放緩,艙裡已被人吐得到處都是,他猛地奔出艙去,扶著船舷也哇哇直吐起來。

    出了巫峽,不久到了秭歸,如今只是小小的村莊,讓人實在無法將其,與嫘祖、屈原、王昭君、孟浩然聯繫起來。從秭歸再往下走是蝦蟆培。過了蝦蟆培不遠,眼前豁然開朗,江流也漸漸變緩,那讓人窒息的天威怒氣,終於被拋在了身後。

    只聽漁歌唱晚、但見沙鷗翱翔、遠處村舍炊煙嫋嫋。

    望著眼前的旖旎的江上風光,船上人知道,這一遭三峽之行,終是活著走下來了。不管相識與否,所有人都生出共歷劫難後的親熱感。他們以美酒、銀錢犒勞船老大和他的弟子們,也相互敬酒,慶祝重回人間。

    陳恪回顧這一天的歷程,真像是做了場噩夢。他終於知道,為何蜀中歷來可以在天下大亂中獨善其身……因為進出一趟,實在是太恐怖了。

    定下心神,他嚼了兩片川薑片,又給暈船厲害的五郎幾片,然後走到船尾,遞給那玄玉小和尚幾片。

    “阿彌陀佛,多謝陳檀越。”玄玉依然在打坐,但他也暈船,臉色蒼白,一口東西都沒吃,但仍拒絕道:“小僧不餓。。”

    “這是上好的川薑片。”陳恪笑道:“佛家不禁吃薑吧。”

    “阿彌陀佛!薑並非‘五葷’之一,且是禪宗養生上品。”玄玉很認真道:“只是小僧持十二誓行,過午不食。”

    虧得陳恪這幾年學問大漲,不然非得一頭霧水不可。他記得苦行僧有十二誓行之說,什麼‘但坐不臥’、‘但三衣’、‘塚間住’之類。只是這年代,雲遊的頭陀,大都是酒肉和尚,像小和尚這樣認真持戒的,卻是稀罕的很。

    也正因為此,王方才會計無可施,只得將‘讓小和尚還俗’,這個艱巨的任務,推給了陳恪。只見他微微一笑,又遞出那兩片薑道:“這是治暈船的藥,吃了才好靜心打坐……戒律沒說,過午不准吃藥吧?”

    “那倒沒說……”玄玉還是太單純了,雙手接過來道:“多謝陳檀越。”

    “能換個稱呼不?”陳恪苦笑道:“你川音這麼重,‘檀越’聽起來跟‘痰盂’差不多,我倒是無妨,只怕人家川外人聽了揍你。”

    “阿彌陀佛!”玄玉宣一聲佛號道:“那依陳檀越之見呢?”

    “這個麼……”陳恪很嚴肅的想一想,正色道:“這樣吧,以後,你管男的叫‘哥’,女的叫‘姐’吧。”

    “阿彌陀佛,”玄玉合十道:“就依哥的主意,多謝哥的指點……”

    “好說好說……”陳恪把一包川薑片都塞到他手裡,強忍著笑轉過身去。

    玄玉小和尚拿起一片薑,嘗了一塊,頓覺口味純甜清香、略帶辛辣,心說這個藥,味道還真不錯……

    ~~~~~~~~~~~~~~~~~~~~~~~~~~~~~~~~~~~~

    翌日上午,船到此行的終點——岳州巴陵城。不錯,就是那個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的巴陵郡。

    而那傳說中的岳陽樓,就是巴陵城的西門——水城門。船還離碼頭老遠,就能清楚看到這座樓高三層、青瓦素牆、飛簷塔頂的千古名樓。

    這時,距離滕子京重修岳陽樓,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年。八年過去了,名樓依舊,滕太守卻早在蘇州病逝了。

    陳恪等人遠遠便看見,岳陽樓上素白一片,待到近前,便看出那是挽幛和白幡,又聽到哀樂陣陣、摧人肺腑。待船靠碼頭,竟聽到岳陽樓前傳來震天的哭聲。

    船一停穩,宋端平便躍到碼頭上,抓住一個腰纏白布的男子道:“得罪,莫非是哪家大官人去世了?”

    “那不是我們巴陵人。”那男子搖頭道:“他老人家甚至沒來過巴陵……”

    “那是?”

    “是范公啊……”男子說著歎口氣道:“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川中出來的吧,也難怪,那裡消息閉塞,還不知道范公已於上月歿了。”

    “啊……”宋端平大吃一驚道:“不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朝廷已經定下諡號了。”男子說著竟掉下淚來:“今天是我們岳州士紳主持的公祭大會,你也去拜一拜吧。”

    宋端平鬆開手,回望著一臉吃驚的陳恪:“怎麼會去世了呢?”

    “阿彌陀佛……”玄玉雙掌合十。

    “去看看吧。”陳恪的心情頓時沉重下來。

    一行人來到岳陽樓下,便被廣場上萬人慟哭的場面驚呆了。只見無論耋老士紳還是平民百姓,都跪在紮起的祭台前垂胸痛哭,如喪考妣……哭聲震天,摧人肺腑,即使是幾十年後,陳恪也依然清晰記得這震撼心靈的一幕。

    萬人慟哭的場面他不是沒見過,但那是為帝王而哭,是強權壓力下的假哭。但現在死的不是皇帝,也不是在位的權臣,而是一個四處謫守近十年的貶官。這些百姓士紳,假惺惺的悼念一下也就罷了,完全沒道理如此痛哭啊……

    陳恪愣愣的望著這一幕,目光越過痛哭的人群,投在岳陽樓門前的楹聯上,只見那兩行遒勁有力的大字: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

    大宋皇佑四年五月,范仲淹去世了,死在赴任潁州的路上。在去世之前,他便已經成為大宋百姓心中的神,救苦救難的慈悲菩薩。在去世之後,官家悲傷,舉國慟哭,哀榮極盡,更是被尊為三百年來第一人,本朝第一聖賢!

    然而這樣的一位當世聖賢,為何在生命的最後八年裡,不斷的貶謫、貶謫、貶謫……被遠遠的排斥在原本屬於他的舞臺外呢?

    這是目前陳恪,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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