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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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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33: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反制

   差人們被踩掉了靴、擠丟了帽,儀仗也被踩了個稀爛。九月底的天,人人一身白毛汗,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把知縣大人送到黃嬌酒場。

    宋大令所乘的藍絹轎,業已在突圍過程中受損嚴重,弄得破爛不堪、四面透光了。

    坐在這樣的轎子裡,有一種被關在籠中,任人圍觀的新奇體驗。但宋大令一點不覺有趣,轎子一落地,不待轎夫把轎杆卸下,便逃也似的下了轎,然而頓時就有些發懵……

    只見,好傢夥,偌大的一片場院裡,足足擺了二百多張大圓桌;站著的坐著的,到處滿滿都是人頭攢動。

    穿戴一新,比娶媳婦那天都光鮮的酒場老闆李簡,上前恭請知縣大人入席。

    “呵呵……”如果目光能殺人,李簡已經被他千刀萬剮了。只見宋大令臉上堆滿假笑道:“李老闆好大的手筆啊,竟把全縣都動員起來了。”

    “大令冤枉小可了。”李簡一臉局促道:“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鬧出這麼大動靜……”

    但他現在的表現,不管如何窩囊,落在宋大令眼裡,都是在‘扮豬吃老虎’。用句嶺南人的話講,就是‘面帶豬相、心中嘹亮’,這種人最可惡了……所以宋大令壓根不信,皮笑肉不笑道:“做了就要承認,何況也不是什麼壞事。黃嬌美酒能列為貢品,舉縣與有榮焉,本縣亦與有榮焉吶!”

    “酒場能走到今天這步,多虧大人關照。”李簡語帶雙管的作揖道:“請受小民一拜。”

    “哪裡哪裡……”眾目睽睽之下,宋大令連忙將他扶住,兩人相攜入席。

    往首席走的路上,宋大令一面熱情的與民眾打著招呼,一面把李簡的手死命攥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想把自己玩死是吧?”

    “小人只想活下去……”李簡痛得臉都扭曲了,反倒顯出點倔強之色:“大人又何,把我苦往死路上逼呢?”

    “極樂有路你不走……”宋大令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峨冠博帶的老者。

    “黃嬌酒就是我的命,沒了它,草民就是一具行屍走肉。”李簡之前一直前怕狼、後怕虎,將小資產階級軟弱性體現無遺。然而到現在這一步,他已經沒有退路,只能豁出去了。只聽他蒼涼的一笑道:“大人,您就當我是個屁,把我放了吧。”

    “你本來就是個屁……”宋大令冷冷道。

    “這麼說……”李簡狂喜道:“您當真把我放了?”

    “你把王老夫子都請來了,”宋大令像從沒見過他似的,深深望著李簡道:“怕是下一步,就準備告御狀了吧?”

    “小可不敢,小可也沒有證據……”

    “諒你也不敢!”宋大令冷哼一聲,甩開李簡的手,然後臉上堆起孺慕般的笑容,快步朝著那老者走過去。還沒到跟前,他便已經深深作揖了:“老先生,區區紅塵瑣事,竟勞動您的仙駕?敝縣真是蓬蓽生輝!”

    “大令言重了,老朽乃布衣野人,只會給人添亂,不會給人生輝的。”這頗有高人風範的老者,正是中岩書院的山長,蜀中大儒王方。他撚須微笑,側身受了宋大令半記大禮。

    入席時,兩人謙讓了一下,最終還是王方坐了首位,宋大令居次席。

    ~~~~~~~~~~~~~~~~~~~~~~~~~~~~

    坐下後,宋大令還是納悶道:“李老闆是怎麼把老先生請來的?”

    “呵呵,大令有所不知……”王方撚須笑道:“蒙李老闆錯愛,當年‘黃嬌美酒’四個字,就是老朽所書。今日他請我來,是想把‘美’改成‘貢’的……吾,黃嬌貢酒,確實更有氣勢。”

    “原來如此……”宋大令徹底服了李簡,這傢夥竟然能在幾年前,就設法搭上王方這條線……不管有心還是無意,都算是個人物了。收起對李簡手腕的驚詫,他打起精神應付王方道:“真讓那小子賺到了,您的題字,可是千金不換吶!”

    “哎,老夫也不虧,”王方得意笑道:“已經喝了幾年不花錢黃嬌酒,正惴惴好日子是否快頭了呢。李老闆又求上門來,這下老夫又能理直氣壯喝下去了。”

    “老先生放心,只要黃嬌酒場在一天,就會一直免費供您喝酒的。”李簡只是對官府懦弱了點,除此之外,還算個精明的生意人。

    這句話落在宋大令耳中,卻是別有一番意味。他很清楚,只要黃嬌酒場跟王方扯上關係,官府就再也不能用那些明顯的手段對付李簡了——這老傢夥跟禦史台的那幫人,淵源太深了……

    雖然面皮無損,但宋大令已然敗得一塌糊塗了……原先是居高臨下、先發制人的穩贏局面,卻讓對方三下五除二,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扳了回去。還形成外軟內硬、綿裡藏針的反制之勢,讓他不得不拋開邪念,小心翼翼的應付。

    待貴賓入席後,包辦今日酒席,並充當司儀的魯老闆樂魚,便大聲道:“諸位父老鄉親靜一下!今天是李老闆的大日子、是黃嬌酒場的大日子,也是我們全縣父老的大日子!黃嬌酒能躋身貢品,給咱們青神縣老少爺們揚名了,所以咱們必須慶賀一番!”

    “說的太對了……”眾人的喝彩、鼓掌聲,頓時響徹會場:“極度光榮啊!我們驕傲吶!”

    “下面,請知縣大人訓話!”魯樂魚把話語權讓給了宋大令了。

    “……”這種情形,容不得宋大令推辭。待場中安靜下來,他便站起身,先把黃嬌酒誇得沒邊,再把李簡誇得沒邊……但在很多人聽來,這都是屁話,他們只關心,到底和買多少,價格如何!

    席間還有許多遠道而來的酒商,他們除了對李簡表示聲援,更關心和買之外,黃嬌酒場還能剩下多少產量,能否緩解從春天以來嚴重的供給不足。

    “下面本官宣讀益州路文書!”冗長的廢話之後,終於說到了要緊處,此時場院裡針落可聞:“……有宮人以黃嬌進奉,上甚喜之……故而茲領戶部命,令青神縣每年和買黃嬌十桶六千斤,年前押解進京。其每桶之價,當比市價高出三成,不得使百姓吃虧。”頓一下,又念出落款道:“欽命益州路轉運使,提點兩川軍務田況。”

    ~~~~~~~~~~~~~~~~~~~~~~~~~~~~~~~

    聽了宋大令這話,李簡李老闆的淚都下來了,旁人以為他這是激動的。殊不知,李簡最想幹的,是罵娘!罵宋大令他娘!

    他可是親耳聽到、親眼看到,宋大令說是要買一百桶,並出示了相關文書的。現在大庭廣眾之下,有王方這樣的大儒作見證,姓宋的卻又改口說,只要原先的十分之一,而且價格還得高於零售價三成!

    這一改口,不啻天壤之別……無恥,無恥之尤!

    要是按照前者,李簡除了全家上吊自殺,沒有別的辦法。要是按後者,他卻可以在納貢之後,還有餘力打出‘貢酒生產商’的旗號,比那些官營酒商可風光多了。

    想到這,他看了王老夫子身後一眼,那裡立著一位身穿儒袍、英氣勃勃的少年。

    那少年自然是陳恪。毫無疑問,這才是黃嬌酒場真正的大腦。

    其實在七月底,那位老朋友陳通判,便讓家人捎信給他,告訴他京裡的同僚已經打聽清楚……戶部只要求和買十桶。多出來的九十桶,多半是地方官巧立名目,用於打點人情、個人享受……甚至轉賣掉了。

    陳恪當時就恨不得去質問宋大令一番,然後好好賞他幾個大耳瓜子。但是稍一冷靜,便知道萬萬魯莽不得……宋大令雖然有罪,自己手裡卻沒有任何證據。

    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民告官,勝算極低不說,還會被打上‘刁民’的標籤,從此成為官場眼中的異類,給日後的前途蒙上一層陰影。

    好在陳恪點子多,他採取逆向思維——你們不是怕聲張麼?那我就大操大辦,讓滿世界都做個見證。

    為了讓這一天達到轟動效果,他調動了所有的人脈……就連街面上的小混混,也被他抓去舞獅子了。唯恐以量取勝勝算不高,他還請出了眉州地面上,最有分量的在野人氏——王方。

    結果,不用再費口舌,做賊心虛的宋大令,便道出真相,使黃嬌酒場的危機消彌無形。

    其實,能在不撕破臉的情況下,把事情圓滿解決,還多虧了老先生王方點撥的幾句,否則以陳恪的脾氣,肯定要跟這廝對峙的。

    無論如何,黃嬌酒場的生存危機算是過去了,而且還通過這次的隆重慶祝,進一步提高了知名度,也算一舉兩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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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33: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薑還是老的辣

    王方素喜清靜,否則也不會在離城十幾里外辦學。見事端圓滿解決,他略坐了片刻,與宋大令等鄉紳飲了幾杯,便道聲告罪,先行退席了。

    宋大令一肚子的憋屈,自然亦不會久坐,便藉口送王老先生到碼頭,也離開了酒場。

    縣裡的人都往酒場湊去,倒讓道上安靜了許多。因著王方是步行而來,宋大令也不坐轎,只命轎夫抬著轎子跟在後面。

    離開了人前,宋大令也沒必要再演戲,他目光複雜的望著王方道:“老先生卻被刁民利用了。”

    “唔……”王方淡淡笑道:“也許吧。”

    見一拳打在棉花上,宋大令歎口氣道:“其實今天這一場,都是那李簡謀劃出來的,不成想竟然舉縣相應,把官府逼得被動無比。唉……沒上任前,便聽說眉州人‘難治’,現在看來,果然是名不虛傳。”

    “呵呵,說起‘難治’。”王方撚須搖頭,緩緩問道:“老朽倒想問問大令,什麼樣的百姓乃‘好治’之民?”

    “《道德經》上說的那種‘其民淳淳’,應該是好治吧。”宋大令想一想,答道。

    “欲想‘其民淳淳’,大令做到‘其政缺缺’了麼?”王方呵呵笑道:“況且如今天下承平一甲子,蜀中已文教大興,人讀書有了見識;加之物欲橫流,人心不古,怕就再也淳淳不起來了。”

    “是。”宋大令回想一下,上任大半年來,自己確實處處碰壁,何不就此垂詢一下這位前輩,該如何當好此地的親民官呢?

    當他提出這問題,王方捋著鬍子笑道:“眉州之地紫氣東來,正是文教昌盛之像。此地居民,不同于教養落後之地,不易為州縣官所欺。士紳之家,皆置有律法之書,並不像別處,以精通法律條文為‘動機不純’。實乃本地儒生皆力求遵守法律,亦求州官為政不可違法。”頓一下,他似笑非笑的望向宋大令道:“父母官若賢良公正,任期屆滿之時,縣民必會將其畫像,懸於家而日拜之、銘之於心,五十年不能忘。”

    “唉,您說對了,此地人不怕官,敢於抗爭,實在令人棘手。”宋大令苦笑道:“晚生也不求萬家生佛,只求能平平安安度過這一任。”

    “呵呵,眉州人自視高,不容易服人,每每有州縣官到任。他們皆要對其施以考驗。州縣官若內行幹練,他們決不藉故生非,反而會協助官府,將政務處理的井井有條。但新長官若有擾民傲慢、非法無禮之處,民眾自然不忿,以後使他為難棘手之事多矣。”說話間到了碼頭,王方站在江邊,睥了宋大令一眼,意味深長:“都說眉州之民難治,非難治也,實乃長官不知如何治之耳……”

    “請先生教我。”宋大令深深作揖道。

    “方才大令既然說到《道德經》,自然知道,老子曾說:‘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此乃做好官的真諦,無它,只‘設身處地’爾!”王方語帶金石之音道:“只要大令在發佈命令之前,先不欺心地想一想,若自己是一名普通百姓,能接受這樣的法令麼?能,就去做,不能,便罷。如此日久,何愁百姓不以大令為父母,親之敬之呢?”

    “謹受教……”宋大令恭聲道:“送先生……”便目送著王方與那弟子登上小舟,順流而去。

    ~~~~~~~~~~~~~~~~~~~~~~~~~~~~~~~~~~~

    玻璃江上舟楫行,一名船夫在船尾撐船,王方立於船頭,陳恪在其身側。

    開船後王方一直沒做聲,似乎在欣賞大江兩岸的風光。

    行出一段時間,陳恪終於忍不住,從懷中掏出個青瓷酒瓶,奉到王方面前道:“知道老師不愛喝黃嬌,給您帶了一瓶上好的劍南春。”

    “唔,喝酒,還是要夠辣才好,果酒太甜。”王方點點頭,接過酒瓶,似笑非笑的睥他一眼道:“這下你滿意了吧?”

    “滿意了,滿意了。”陳恪滿臉堆笑道:“果然是老將出馬,一個頂倆,那宋大令馬上就沒咒念了。”

    “還道你沒看出來呢。”王方拔掉軟木塞,呷一口甘冽的美酒,悠悠道:“你今天可謂成功造勢,即使我不在,宋大令也沒法當眾發飆,但秋後算帳是少不了的……老話說‘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眼前這關是過了,你日後可怎麼辦?”

    王方本以為,這個早熟的孩子,會說‘到時候再說吧’,或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之類。誰知陳恪劍眉一挑,一臉決然道:“不能再有‘日後’了!”

    “哦?”王方眯眼道:“此話怎講?”

    “老師以為,您今日一番苦口婆心,對他能起多大作用?”陳恪問道。

    “沒什麼作用。”王方搖搖頭,有些索然道:“宋大令出身江卿之家,想讓他們設身處地為百姓著想,實在是太難了……”

    雖然唐代以降,世家門閥已經退出政治舞臺,但任何事物從衰退到消亡,都需要很長很長時間。至少在目前,還有許多傳承已久的世家大族,依然擁有強大的影響力,地位超然。被稱之為‘江卿’。

    江卿之家不與普通人家通婚嫁,只要對方非江卿一等,再富而有勢,亦不通融。在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生而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心態,又如何指望他們,去體會庶民百姓之心呢?

    “現在已經是庶民時代了,這些自以為高貴的江卿,如果不當官,就算把百姓視為芻狗,也是他們的自由。”陳恪憤憤道:“但當了父母官,還這樣看的話,便只能給百姓帶來禍患了!”說著雙拳一碰,決然道:“這樣的官員,還是請他回家自己高貴去吧!”

    “哦……”王方大感有趣,這小子竟然不想著防守,反而一心進攻——一個弱冠書生,竟想把一縣之長挑落馬下!

    ‘有趣、有趣……’王方仰脖飲一大口酒,抹抹嘴道:“你有什麼高招?”

    “我聽說,益州知州兼益州路轉運使田況,幾次三番重申,要各州縣親民官寬政愛民,嚴禁擾民欺民!”陳恪早就有計較道:“如果田大人知道,他的治下有宋大令這樣欺下瞞上、既敗壞朝廷名聲,又把百姓往死路上避的狗官,在頂風作案的話,不知道會不會坐視不理?”不過他也不確定,大宋朝的官官相護,會不會像後世那麼嚴重。

    “田刺史這個人,我有所瞭解。”王方緩緩道:“如果有確鑿的證據,他定會嚴查不殆的……”頓一下,他戲謔的望著陳恪道:“可你手裡有證據麼?而且人家已經照實宣佈了和買的數目,你有理也變成沒道理了吧。”

    “唉,先生這樣說,就太不厚道了……”陳恪鬱悶道:“要不是你攔著,我就給他這一百桶酒,哪怕他還是賴著不給我公文也不怕。我有上千鄉親作證,就不信告不贏他!現在可好,這樣一搞,沒了證據,我又徒之奈何?”

    “你小子……”王方笑著搖搖頭,晃著手中的酒瓶道:“既然覺著委屈,為何還要照我說的做啊?”

    “因為,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陳恪悶悶道。

    “哦……哈哈哈哈……”王方被陳恪這句話,逗得前仰後合道:“橫豎都是你這後生的道理。”笑了一陣,他才直起身子道:“老夫是不會害你的。我讓你適可而止的原因有三,一是尋常百姓可沒有你這麼大氣性,我看那李簡,保護自己的酒場,尚且畏畏縮縮。現在酒場已經保住了,再叫他去告官,你想都不要用。”

    “其二,他不去,只有你自己出面,輸贏暫且不說,你可就在益州官場出名了。民告官可不是什麼好名聲,誰也不會取一個‘以下克上’的秀才,你這輩子都別想考出川去。”王老先生意味深長道:“最後,你就算鬥倒了宋知縣,可也得罪了宋氏。這樣的江卿大族,想要讓你家生死不如,不是什麼難事。”

    “所以,小子,別以為我是專教縮頭烏龜的老烏龜,我不是讓你妥協到底。”剎那間,老先生崢嶸畢露,語帶風雷之聲道:“而是要你學會,在沒有把握贏得全域之前,不要輕舉妄動。動則必勝,否則不動,明白了麼!!”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學生明白了!”陳恪躬身受教,卻比那宋大令要心誠的多。

    “哈哈哈……”王方將瓶中酒一飲而盡,方輕聲笑道:“不過,你雖動不得他。老夫驅逐他,卻可易如反掌,且不惹因果。”

    “真得?”陳恪驚喜道:“您快說!”

    “想讓老夫幫忙,你得先考個魁元出來。”王方笑得鬍子直翹道:“考出來了,老夫自會守諾。”見陳恪直翻白眼,他冷笑道:“怎麼,你還怕老夫賴帳不成?”

    “學生不敢……”陳恪趕緊陪笑道:“學生只是不明白,我一個人的成績,與闔縣百姓的幸福,有什麼必然聯繫麼?”

    “有,因為你得求著我……”王方說完,不管哭笑不得的陳恪,便對著江面引吭高歌起來。

    ~~~~~~~~~~~~~~~~~~~~~~~~~~~~~~~~~

    稍晚的時候,因為感到被羞辱,畢大官人離開了縣衙,住進一家青樓。在聽說黃嬌酒的出場價,已經被酒商們抬到原先的五倍後,畢大官人鬱悶的要吐血。

    當天晚上,喝得爛醉的畢大官人,被窯姐兒扶著上床酣睡。他的隨從也在外面,各自尋歡作樂去了。

    到了四更天,他睡覺的窗戶被人打開,幾個臉上抹了鍋底黑的少年爬進來,先把那窯姐兒堵住嘴,綁起來。然後把睡成死豬的畢大官人,用棉被卷起來,悄然扛了出去……臨走時,還把窯姐的內衣捎帶出去,真是有夠變態。

    待到日上三竿,畢大官人的隨從,才發現自家老爺不見了,一問那窯姐兒,竟然發生了綁架。嚇得他們趕緊跑去縣衙,請表老爺幫忙。

    宋大令帶人找遍了青神縣,最後才在城外的侯家養豬場裡,找到了赤身裸體、跟肥豬擠在一起,睡得又香又甜的畢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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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34: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歲月無痕

  彼時的畢大官人,與五頭大肥豬,親昵地擠在狹窄的豬欄中。他身材五短肥碩、體毛旺盛,渾身上下裹滿又黑又臭的淤泥,竟讓清晨餵食的豬官疏忽了。

    還是上午有人來買豬的時候,才發現豬圈裡竟有這麼個大活人,不禁有驚又奇道:“你們還做人肉生意?”這才找到了知縣大人的大表哥。

    因著全城尋人,驚動了舉縣的百姓,所以當宋大令他們趕到時,臭氣熏天的豬圈裡,至少已經湧進了二百多人,只聽人們紛紛議論道:

    “嘖嘖,睡得真香啊,這麼吵都醒不了……”

    “別說,哥幾個長得還真像……”

    “嘿,快看,他翻身了,那話兒怎麼這麼小……”

    宋大令聽得又惱又羞,他陰著臉命差人驅散了圍觀人群,然後把又髒又臭的畢大官人,用張草席卷了,拖到院子裡打水沖洗。

    差人們捏著鼻子,一瓢瓢涼水潑上去,見效果不佳,乾脆直接提起桶,兜頭澆下去。

    ‘嘩……’

    “哎呦……”畢大官人終於醒了,猛地坐起來,大叫道:“你們幹什麼?”

    “給大官人洗刷洗刷!”差人們每人提個桶,排著隊往他頭上澆:‘嘩、嘩、嘩……’

    “救命啊……”畢大官人一下蹦起來,才發現自己赤條條不著存縷,趕緊又捂著襠蹲下。

    ‘嘩,嘩、嘩……’冰涼的井水又兜頭澆下來。

    ~~~~~~~~~~~~~~~~~~~~~~~~~~~~~~~

    縣衙後堂客房中。

    “咯咯、咯咯……”畢大官人披著毯子坐在炭爐邊,手裡捧著熱騰騰的薑湯,還是臉色發青,牙齒打顫:“遭次奇……奇恥大辱,表弟,於公於私,你都得為我做主啊。”

    “怎麼做主?”宋大令坐在離他盡可能遠的地方,用手帕捂著口鼻……洗刷了這麼多遍,大官人身上還有揮之不去的豬糞味:“你們連對方的影兒都沒看見,讓我如何去查?”

    “我不是喝得爛醉了麼……”畢大官人鬱卒道:“唉,果然是喝酒誤事。”說著恨恨道:“但在青神縣裡,除了李簡之外,我又沒得罪什麼人,除了他還有誰!”

    “誰都看見,李簡昨天被灌的爛醉如泥,到現在還沒醒過來呢。”宋大令搖頭道:“且他現在是縣裡的大紅人,沒有證據,不好貿然傳喚。”

    “表弟,我可是顏面喪盡,生不如死,”畢大官人打個阿嚏,擤一把鼻涕,苦著臉道:“難道就這麼算了?”

    “不算了還能怎地?”宋大令歎口氣道:“好在表哥那也沒傷著,回家去只要不說,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過得一些日子,愚弟自然尋趁那廝的不是。”

    “唉……”畢大官人這個憋火啊,眼淚都掉下來了:“青神縣,我這輩子都沒臉再回來了。”

    ‘不回來就好,你給我惹了多少麻煩。’宋大令暗道。

    當天,畢大官人就坐船回彭山了。回去的最初幾天,還算風平浪靜,就當他暗自慶幸,準備將這段噩夢從記憶中抹去時,他小兒子念書的書院,叫他趕緊過去一趟。

    一路上許是敏感過度,他總覺著別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怪怪的。但急著去書院,他也沒細想,到了才知道,原來兒子跟同學打架來著。大耳瓜子當場就招呼上了:“不好生念書,跟人學打架,我怎麼養出你這麼個熊崽子!”這絕對有遷怒的成分在裡頭。

    “嗚嗚,你罵我是熊崽子,”他兒子捂著臉哭道:“他們罵我是豬崽子。”

    “這幫潑才,怎能如此侮辱我兒?”畢大官人氣憤道:“我兒怎麼就是豬崽了?”

    “他們說,我爹是豬,所以我是豬崽子。”兒子抽泣道。

    “嗚呀呀,氣煞我也,你爹怎麼會是豬呢?”畢大官人要氣炸肺了。

    “他們說,不是豬,你怎麼會光著腚睡豬圈呢?”

    “啊嗷……”畢大官人一聲慘叫,險些背過氣去。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這才幾天啊,就傳到本縣了,教他還有何臉面見人?

    帶著兒子家去之後,畢大官人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一意就等著,表弟那邊能替自己報仇了。

    誰知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來年開春,都沒有動靜。他終於忍不住寫信詢問,不久收到宋大令的回信——黃嬌酒場的股東,青神縣秀才陳希亮,高中皇佑元年龍虎榜,成為青神縣第一位進士老爺!

    之前,因為他有個‘待詔’的虛名,宋大令便投鼠忌器。現在李簡有了進士老爺撐腰,宋大令就更不敢對付黃嬌酒場了……雖然陳希亮剛剛中進士,連官都沒授,但本朝相公,只由進士出;位高權重的官位,也都被進士壟斷。所以一旦白身連中三榜,便會地位飆升,成為士大夫的一員。

    而宋大令這種恩蔭官,沒過科舉那一關,一輩子也成不了士大夫……這就是質的差別。

    ~~~~~~~~~~~~~~~~~~~~~~~~~~~~~~~~~

    沒過多久,宋大令又遭了厄運,他被解除了差事,勒令回家閑住聽參。到最後,他沒弄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竟然有人把狀告到田況那裡。雖然沒有證據,但或許告狀的人分量太重,或許他正犯了田況的忌諱,或許不是正途出身,這官就當不牢靠。總之,這個知縣,連一年都沒當滿,就該家裡蹲了。

    他有所不知,自己之所以會被田況盯上,是起自王方的一封信。在信裡,王老夫子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提,便讓田況對宋大令生厭,尋個機會就發落了他。

    對於此,陳恪只能驚歎,王老夫子果真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不過無論如何,不懷好意的宋大令走了,這是件好事,要不整天提著心,提防他算計,念書都受影響。

    新上任的大令,許是專門打聽了前兩任的不同遭遇,因此還算循規蹈矩,沒怎麼擾民。中國的老百姓,有時候要求就是這麼低,只要能讓他安安生生過日子,他就能給你整出花團錦簇來。

    因為貢酒事件一折騰,慶曆八年黃嬌酒場的收入沒什麼增長。但轉過年來,成為貢酒的廣告效應,加上去歲無心插柳的饑餓行銷,到皇佑元年年底分紅時,陳恪竟然分得了二百萬錢。而塗家醬油也逐漸被主流接受,現在蜀中幾乎家家都要打醬油,這塊的分紅也有飛速增長,達到九十萬錢,一躍從墊底升為第二,而且未來還有很大增長空間。

    蓮花炭方面,銷量也穩步提升,為了滿足市場需求,這兩年,錢炭商收購了本縣的幾家炭場,但沒有石灣村的那家陳氏炭場。

    其實陳恪幫助炭場還陽的初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收購大伯家的炭場,出一口胸中的惡氣。然而隨著與大伯家兩個兄弟越來越親近,他心中的執念動搖了……真是老天不長眼,讓那對狗男女,竟有這麼好的兩個兒子,看在大郎和四郎的份兒上,也只能不再理會當初的恩怨了。

    誰知他不理會恩怨,恩怨自會上門。因為目標市場與蓮花炭高度重合,陳家炭場在競爭中慘敗,產品滯銷、負債累累……完全是當年錢炭商最悲慘時的光景。

    走投無路之際,陳希世只好到縣城,求錢炭商收購陳家炭場。錢炭商知道兩家的恩怨,不敢做主,便讓他去文昌街找陳恪。

    看到陳恪家的大宅子,陳希世還當是哪位鄉紳的居所呢?誰知開門的竟然是小六郎。一見到惡大伯,小六郎二話不說,拿起棍子就把他打出去。

    陳希世這才知道,原來這竟然是自己弟弟家。不禁又羞又愧,也沒臉再上門,轉回了石灣村。

    誰知過了不久,陳希亮中進士的消息傳來。原本就十分後悔的陳老大,徹底悔青了腸子,便遷怒於侯氏。侯氏才不吃他那套,兩人整天打得不可開交。甚至驚動了在外念書的大郎,回來看到家裡被打得一片狼藉,他也沒好臉道:“打出人命來,活著的也得坐牢,過不下去就去官府和離吧。”

    雖然在宋代離婚不稀罕,可侯氏那麼大把年紀,是不可能答應離婚的。但兩人怨恨越積越深,已經不可調和,只能相互折磨對方一輩子……

    ~~~~~~~~~~~~~~~~~~~~~~~~~~~~~~~~~~~~~~~~~

    至於傳富的來福酒樓,利潤增長卻不大,仍在七十萬錢水準。這也沒辦法的,在青神縣這小地方,再高端的酒樓都會遇到瓶頸。另一方面,成都城的貴人們,一直在熱情邀請傳富,到成都去開大飯店,這對夢想著成為天下第一名廚的傳富來說,是個無法拒絕的誘惑。

    雖然傳富早已蛻變為成熟的酒店老闆,但遇到大事件,他還是習慣於,請師傅幫著拿主意。

    於是趁陳恪放假在家的時候,他提著食材找上門去,現炒了幾道拿手菜。然後師徒倆坐在軒敞明亮的飯廳中對桌,回憶其當年的艱苦歲月,都不免唏噓。

    “師傅,”傳富蓄起了整齊的唇鬚,目光也沉穩了許多,他一邊給陳恪斟酒,一邊道:“師傅,咱們認識幾年了?”

    “五年了。”陳恪感慨道:“真快啊……”

    蜀中難得的下起了雪,門外雪落無聲,掩蓋了歲月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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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望江南】

第六十三章 蹴鞠

     花香漫野,草長鶯飛,又是春一載。

    在中岩寺下寺的講經坪上,正要進行一場蹴鞠比賽。

    蹴鞠,是一項先秦時期即流行的古老運動,並演化出許多種比賽形式。在唐代之前,其以對抗性強的雙球門式為主,雙方球員各司其職,在場上絞殺成一片。球到之處人仰馬翻,一場比賽下來,鼻青臉腫,甚至斷腿破頭的也不稀奇。另有一種比較文雅的單球門式,主要供文人和女子玩耍。

    說白了,那時的雙球門蹴鞠,與後世的足球比賽十分相似,但對抗性要超過橄欖球。而單球門比賽,則在規則上類似排球、在技法上類似藤球,在得分上類似籃球……

    到了宋代,蹴鞠發展成為國民第一運動,號稱是‘若論風流、無過踢球’,能踢一腳好球,被認為是最光彩、最有面子的事兒。參加比賽的主體,不再是軍卒和崇尚勇武的貴族,而是上至皇帝王公,下至平民百姓。尤其是文人的熱衷,使比賽的競技性和表演性,漸漸取代了對抗性和軍事性。雙球門比賽不再受寵。取而代之的,是單球門的‘築球’和無球門的‘白打’。

    眼下在中岩書院舉行的,便是一場足球比賽。

    這項運動發展至今,已經有規有矩,十分成熟,比賽之前,人們預先用白灰,在空地上畫出一個長十丈,寬五丈的矩形,再用一道中線一分為二,分成兩個方形的半場。在中線的中點處,立著兩根的兩丈多高的竹竿,竹竿上結一網,網上留直徑約為一尺的洞,美其名曰‘風流眼’。比賽雙方只有踢球洞穿風流眼,才算得分。

    兩個半場名喚左軍、友軍,比賽雙方分列其中,不得越界。左軍中共七人,隊員分工明確,有球頭、蹺球、正挾、頭挾、左竿網、右竿網、散立,皆穿紅色錦襖、著褲、著牛皮軟靴,其中球頭戴長腳襆頭、其餘諸人戴卷腳襆頭。右軍亦如此,只是皆穿青色錦襖,與左軍區別分明。

    在場邊還有三名裁判,曰‘社司’,在場外,各軍還有各自的教練,曰‘部署’、‘校正’。如此正式的比賽,裡外三層的啦啦隊自然少不了。比賽還沒開始,雙方的啦啦隊便開始吶喊助威,給自己的隊伍打氣,與後世的體育比賽,沒有任何區別。

    ~~~~~~~~~~~~~~~~~~~~~~~~~~~~~~~~~~~~~~

    這場比賽,乃是一年一度的‘上三班’與‘下三班’對抗賽,自然毫無疑問的成為書院的焦點之戰,不僅吸引了全院師生,甚至連甚少拋頭露面的山長女公子王弗,和被書院學生視為精靈般的蘇小妹也都前來觀戰。

    王方也來了,這位老先生無恥的利用特權,佔據了最好的觀戰位置,還讓人鋪上席、擺上幾,與幾位年長的教授,品著美酒佳餚,愜意的欣賞比賽。

    辰時一到,擔任社司的杜教授,抱著比賽用鞠來到球門下。只見那鞠褐色渾圓,以充氣豬膀胱為裡,以實料輕裁的十二片熟硝黃革為表,不露線角、密砌縫成,碎湊十分圓,正重十二兩。無論是形狀、重量還是腳感,都與後世的標準足球相差不大。

    他將雙方球頭召集到面前,左軍上三班的球頭,是一名身長六尺開外、有著健康小麥色皮膚,劍眉朗目,英氣勃勃的青年,正是已經十七歲的陳三郎。

    陳恪的身高已是鶴立雞群了,但右軍下三班的球頭,卻愣是比他高出近一尺。這又黑又壯的一座黑鐵塔,一臉苦大仇深,看上去得有三十開外。但他一開口,卻管那陳三郎叫‘哥’:“三哥,比賽場上無父子,咱可不讓你!”不是陳家五郎又是誰?

    “擔心你自己吧!”陳恪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廢話少說,兩位抓鬮、挑邊開球吧。”社司大人不耐煩了,伸出手來,掌上有兩個紙團。

    陳恪讓五郎先抓,五郎便隨手拿起一個,展開一看,上面寫著個‘邊’字,便道:“我們要右軍。”這種踢高球的比賽,風向是有一定影響的,自然要選擇有利己方的一邊。

    下三班挑了邊,自然由上三班開球。

    待山長親手點起線香,一聲鑼響,陳恪便用足弓將球傳給了擔任‘散立’的宋端平,宋端平接住,再用膝蓋傳球與其它隊員。期間球不落地,經過三次觸球,又回到陳恪面前。

    這一系列傳遞,顯然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皮球不疾不徐、穩穩當當,使他踢正部位的難度降到最低。

    只見陳恪氣沉丹田,拿捏好力道,掄起大腳,腳背擊球,那褐色的皮球,便劃一道優美的弧線,堪堪射過了三丈高、一尺左右的球門。

    上三班的啦啦隊,頓時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陳三郎的‘飛虹球’,果然名不虛傳!

    但見那球過風流眼之後,落入右軍陣中,由一名‘散立’高起一腳穩穩接住,皮球像黏在他腳上一樣,被他輕輕推出,不疾不徐的傳給隊友,如是兩次,調整到最佳的方位,以最佳力度,傳給了陳五郎,期間依然球不落地。

    黑五郎飛起一腳,勢大力沉的一腳,踢得那皮球都變了形,沒有絲毫弧線,直接越過兩丈多高的球門,飛到對方球場遠端才下墜。

    按照規則,如果球在對方界內落地,由己方重新開球組織進攻。若是己方踢出界外,則由對方開球組織進攻。重新開球的機會至關重要,因為網的寬度不足二尺,在兩丈多高的球門上,只有窄窄的一道。就算是擺正了踢,也需要熟練的技術,才能踢到網上去,更不要說洞穿風流眼了。

    在這樣雙方對陣的比賽中,就算我無法破門得分,也不能給你舒舒服服調整,洞穿風流眼的機會。逼迫對方接球落地或者踢球出界,使我方得到重新開球的機會,就成了通常的比賽思路。

    黑五郎的這一大腳,是他的獨門絕技,名曰‘沖天炮’,起得有力落得快,令對方很容易誤以為會出界,但在逆風的情況下,十有八九能墜入界內,這也是他挑選右軍的原因。

    “出界,出界,出界!”上三班的啦啦隊大喊道。

    “界內、界內、界內!”下三班的啦啦隊也聒噪起來。

    因此在左軍球員看來,那球急速墜落的線路,看起來很可能會壓線。距離最近的一名球員,趕緊迎上去,一個魚躍,堪堪在邊線內,用頭頂回了皮球。

    在球行將落地之際,宋端平已經拍馬趕到,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挑,又將球上的力道卸去大半,令其重新溫柔的飛翔起來。

    “嗷……”上三班啦啦隊歡呼起來,下三班則喝起倒彩。

    但迫於只能觸球三次,左軍已經無法組織有效進攻,只能將球勉強送到擔任‘右網杆’的蘇軾面前,他使出最大的努力一腳掄射,也只是把球踢高踢遠,甚至沒有觸網,更不要說過眼得分了。

    ~~~~~~~~~~~~~~~~~~~~~~~~~~~~~~~~~~~~~

    下三班裡,多有踢一腳好球的富家子弟,整體水準,要高於上三班。他們可以用身體除手之外的任何部位傳接球,花樣百出,卻又老道精准,幾個回合便掌握了主動。好在上三班的陳恪和宋端平,乃是書院裡球技最高的兩個。宋端平滿場飛奔,總能在不可能處救起球來,陳恪則腳上有眼,只要球喂得正好,就算射不穿球門,也能擊中球網彈回來,再次組織進攻。

    如果喂得位置不好,他也能以勢大力沉、線路刁鑽的大腳球,給對方出個大難題。

    在這兩位的率領下,上三班的球員,使出渾身解數,與對方纏鬥。為了取勝,雙方拿出看家的絕活,什麼‘**’、‘拐子踢’、‘掛金鉤’……動作瀟灑好看,充滿了力的美感。

    皮球飛來飛去,半天都不落地。觀眾們目不暇接,大聲為本方每一次精彩觸球喝彩,為每一個進球喝彩,為每次一射門不中而惋惜,亦為失誤後的隊員打氣。

    場上場下熱烈的氣氛別無二致,令每一個身在其中者如癡如醉。

    不知不覺中,線香燃盡,鑼聲響起,線香燃盡,上半時比賽結束了。

    大家才去看那記分牌,雙方都是兩個‘正’字多兩筆,七比七,竟然戰成平手!

    雖然不是直接對抗,但這樣激烈的比賽,對雙方隊員的消耗,一點也不打折。

    場上十四名隊員,全都汗水淋漓、渾身濕透,雙手叉著腰喘粗氣。但目光仍然殺氣騰騰,只待下半場擊潰對手。

    不過這會兒,還是趕緊下場,抓緊時間休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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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小妹

 作為一項規則完善的運動,自然為雙方選手規定了休息區,除了各自的‘部署’、‘校正’之外,閒雜人等皆不許進入。
     
  下三班的教練組,由他們的教授和助教組成。上三班這邊的‘部署’竟是蘇轍,‘校正’則是蘇小妹……
     
  “哥哥辛苦了!”二七年華的蘇小妹,穿一身蔥綠色的羅裙,膚光勝雪、眉目如畫,周身洋溢著少女的青春與活力。看到陳恪下場,她雙眸閃爍起興奮的光,笑吟吟的站起身。
     
  小妹側身讓出了折凳,叫陳恪坐下。一邊給他打扇子,一邊遞上潔淨的白巾,讓他擦拭著滿頭滿臉的汗水。
     
  待陳恪把毛巾搭在肩上,小妹又取下斜挎在肩上的水囊,拔掉軟木塞子遞給他。那種發乎自然的默契,周邊人縱使習以為常,也每每都要起哄的。蘇軾擠眉弄眼道:“嘿,小妹,哥哥也很累啊!”
     
  “二哥,你踢的一腳臭球,給上三班丟了多少分啊。”小妹雪白的雙頰,隱約透出一抹嫣紅,嘴上卻不讓人道:“下半籌肯定不讓你上,慢慢歇著就是。”
     
  “嗨……”蘇軾怏怏轉回,對給自己遞水的弟弟道:“你看,球踢得不好,連妹妹都不認咱了。”
     
  “你今天踢得確實臭,”蘇轍板著臉道
   
  宋端平一邊擦汗,一邊打趣道:“是不是山長的女公子在邊上,把你的魂兒勾去了?”
     
  蘇軾不自禁往王方那邊望去,便見個嫺靜似嬌花照水的美麗女子,恰好也望向他們這邊。
     
  剎那間,蘇軾像被電擊一樣,緊緊抓住他的手道:“她看我了,她朝我笑了,果真是六宮粉黛無顏色!”
     
  “你卻省省吧,說不準王弗妹妹是朝我笑呢。”宋端平搖著頭,擋住蘇軾的視線道:“同叔說的沒錯,我們要想贏,必須把這心猿意馬的傢伙換下來。”
     
  “說正經的,”陳恪笑著望向蘇小妹道:“女軍師,你看看我們下半場,該怎麼調整。”
     
  “恕小妹直言,”小妹豎起一根白嫩纖細的手指道:“照上半籌那麼踢下去,我們肯定要輸的。”
     
  “嗯。”隊員們紛紛點頭,下半場雙方體力下降,失誤增多、對方的技術優勢便會放大,成為比賽的勝負手。
     
  “所以我們必須要出一些奇招了。”小妹的雙眸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要放慢節奏,爭取讓球多在我們腳上。待對方心浮氣躁之後,主攻程之元,也就是對方散立所在的位置……”
     
  “那可是他們踢球最好的一個!”隊眾們異議道。
     
  “他確實球技最好,但不是對方最好的球員。”小妹搖頭笑道:“看似簡單的五郎哥,才是他們的靈魂人物。但我觀察那程之元,似乎對五郎哥當球頭有些不忿。我見他每球必爭,且要用最漂亮的動作踢出去,這就是想出風頭的表現。而且球只要到他腳上,基本就沒五郎哥什麼事兒了。正是他們自廢武功,我們才能到現在還不落後。”
     
  眾人點頭,覺著她說的很有道理。在賽前,下三班獲勝的呼聲之高,完全壓倒上三班,這讓他們頗有哀兵之勢,所有人心無雜念,只想著取得勝利,讓那些看低自己的人驚掉下巴。
     
  而上三班則不然,就連五郎那樣沉穩的傢伙,都認為自己贏定了,那些公子哥的念頭自然更多。他們不僅想贏,還要贏得漂亮,還想表現自己……這也是他們唯一的破綻。
     
  這破綻說起來簡單,但能在緊張激烈的比賽中看出來、點破它,絕對需要非一般的眼力和智慧。
     
  小妹說完,有球員提出疑問道:“要是這招不靈光怎麼辦?”
     
  小妹還沒開口,預備開始的鑼響了。
     
  陳恪站了起來,挺拔的身姿,映得小妹身形嬌小。陳恪環視眾人道:“若連這招都不靈光,那我們就輸定了,橫豎都是輸,何不一賭到底!”
     
  “我們一定會贏的!”小妹揮舞著粉嫩的拳頭,給哥哥們打氣道:“因為你們有我這麼厲害的校正大人!”
     
  “切……”眾人笑倒。
     
  ~~~~~~~~~~~~~~~~~~~~~~~~~~~~~~~~~~~~
     
  再一聲鑼響,下半籌開始了。
     
  陳恪他們果然放慢了節奏,好容易一腳高球,還總是踢到網上,彈回來繼續倒球,弄得對方半天摸不到球……這時候也沒有消極比賽一說,只有下三班的學生大喝倒彩。
     
  倒來倒去,冷不丁一腳洞穿了風流眼,下三班才搶過球權,黑五郎一腳怒射還以眼色,上三班接下來,又不緊不慢的磨蹭起來。
     
  喝倒彩的聲音越來越大,就連對方球員也開始聒噪了,陳恪才朝宋端平遞個顏色,傳球過去。宋端平心領神會,迎球就是一腳撩射,那皮球劃過球門飛到程之元頭上。
     
  程之元早就等得不耐煩,見好容易來了球,忙擺足了架勢,一招蠍子擺尾,將球卸下來,順勢傳給底角的隊友,那球員當時就傻了,心說,你咋越傳越遠啊這讓我怎麼給球頭?
     
  “傳回來!”只聽程之元大喝一聲,那球員想也沒想,便將球用胸部頂了回去
     
  “呔!”程之元大喝一聲,騰空而起、側身臥射,一腳將皮球踢出道又平又快的弧線,洞穿風流眼!
     
  “嗷……”看到如此精彩的進球,早就憋壞了的下三班觀眾,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
     
  程之元也沒想到這球能進,頓時大喜過望,從地上魚躍而起,雙手高舉,接受眾人的道賀,像已經獲勝似的。
     
  這天外飛仙般的一球,對上三班的打擊非小,竟連球都沒接住。
     
  隊員們面面相覷:‘怎麼辦,碰上這傢伙狀態如火了?’
     
  “他是蒙的。”陳恪跑過去撿起球,拍著每個人的肩膀道:“不要動搖,他要是狀態一直這麼好,咱們就認了。”
     
  對方重新開球,黑五郎又進一個,反超了比分。
     
  這下上三班也沒別的想法了,就是解球、倒球、機會好就射門,機會不好就踢到對方散立頭上。
     
  一時間,程之元成了場上最耀眼的明星。只見他使出十八般武藝,用腳、用頭、用膝、用腹,每次觸球都力求優美,每次出球則盡可能遠離五郎……第一個觸球隊員,肩負著分配球的責任,只要他想使壞,你就愣是接不到球。
     
  也就是從此時開始,基本沒有陳五郎什麼事兒了。最穩定的射手一靠邊站,下三班射門次數不少,但命中寥寥。越踢不中,就越是心浮氣躁,越是互不服氣,誰拿過球來都論起來就射,甚至開始在場上相互指責……
     
  反觀上三班,見計策奏效,自然士氣大振,配合愈發精准,每一球都送得恰到好處。陳恪只管用把握最大的腳法,一次次轟擊球洞。
     
  到一炷香燃盡,結束鑼聲敲響時,比分牌上顯示出懸殊的比分——二十一比十一,為歷年差距最大的一場。
     
  上三班的啦啦隊,歡呼著湧進場中,將他們英雄拋起來慶祝。
     
  下三班的場中鴉雀無聲,黑五郎一臉苦大仇深,死死盯著記分牌,許久才回過神來,盯住已經下場的程之元:“放學別跑,我要揍你!”
     
  ~~~~~~~~~~~~~~~~~~~~~~~~~~~~
     
  夕陽照在放學的路上,小妹騎在小木蘭背上,依然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一邊興奮的誇獎著陳恪每一腳射門,一邊銀鈴般笑個不停。
     
  “多虧了我們的女軍師,”陳恪也是心情大好,他放聲大笑道:“果真是料敵先機,算無遺策啊!”
     
  “那當然了……”小妹興高采烈,她最愛聽三郎的誇讚了。
     
  “你倆已經從一唱一和,發展到相互吹捧了。”蘇軾搖頭歎道:“小妹,你就光知道有個三哥哥,卻讓我這親哥哥,情何以堪啊?”
     
  “二哥,你怎麼總要分個裡外?”夕陽照在小妹的臉上,紅彤彤的:“三哥哥也是親的,他小時候……”
     
  話才說了一半,就聽蘇軾和宋端平一起掐著嗓子道:“救過我的命哩……”
     
  “討厭……”小妹忸怩道:“你們就知道欺負人。”
     
  “不是我們欺負你啊,實在是聽得太多,耳根子都長繭了。”宋端平謔笑道:“每次都拿這個擋箭牌,不能換點新鮮的?”
     
  見小妹臉都成一塊紅布了,陳恪出聲解圍道:“適可而止吧,以後休要再這樣說小妹了……”
     
  “還是三哥好……”小妹的眉眼彎彎如新月一般。
     
  “不然以後小妹躲著我,”誰知該死的陳三郎,接著又道:“你們幫我編字典啊!”
     
  “切……”眾人笑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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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少女與字典

   晚飯後,陳恪房間內笑聲陣陣。

    二郎準備參加下屆科舉,這時節正與大郎他們到處遊歷,以文會友、增長見識,因此這間房就他一個人住。

    不過他也難以落得清靜,每晚上蘇軾和宋端平都會來聒噪好一會兒,才會各自回房溫書。

    這會兒,蘇軾坐在他特製的安樂椅上,愜意的搖來晃去,宋端平則霸佔了他的座位,把他趕到二郎的椅子上。

    蘇轍和四郎也在,他倆就老實很多,坐在桌邊的墩子上,小口呷著茶,聽幾個大嘴巴的傢伙高談闊論。

    蘇軾與陳恪一樣,都不喜歡膩膩的茶,他倆加上宋端平,喝的是自釀的橘酒……比黃嬌更有酒味,關鍵是沒那麼甜。

    今天,他們討論的是近日所習的課程……經過在書院四年的學習,他們已經度過依葫蘆畫瓢的階段,開始要確定自己的文風了。

    雖然老師王方強烈提倡古文、反對時文。但他們已經不是人云亦云的小孩子,而有自己的思想的判斷了。

    “山長反對時文,強調古文的態度鮮明。”宋端平道:“可現在仍是時之體,何以行天下呢?”

    “你還是直說,何以興舉業吧。”蘇軾白他一眼,笑道:“我是堅決不學那些四六駢文的。文章是君子之道,男人寫駢體文,好似往臉上塗脂抹粉,戴著滿頭釵飾,翹蘭花指一樣……”

    “哈哈哈……”他促狹的比喻,引得眾人一陣大笑。宋端平笑一陣道:“你這樣反對駢體體’了。”

    “狗放屁的‘太學體’,反對駢體文過頭,直接走火入魔了。”蘇軾卻大搖其頭道:“其文體怪誕詆訕,流蕩猥瑣,直以斷散拙鄙為高,殊不知人家西昆體好歹還賞心悅目,它卻面目可憎,令人抓狂,我寧肯剁了手去,也堅決不寫這種滅絕人性的東西!”

    “古文真就那麼好?”宋端平存心抬杠道:“我看那韓、柳的文章,也不免刻意追求字句的精煉雄奇,有些作品亦近於生澀如太學體吧。”

    “這就是抬杠了,”陳恪說句公道話道:“古文運動,反對的是五代以來的文風不正,提倡的是昌黎先生的優點,而不是說昌黎就是完美的。孔子曰‘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們要學的,是其‘文以載道’的觀點,是用語平易通順、明白曉暢的優點。而他尚奇好異的作風,克服了他奇崛艱澀的缺點,都是我們需要克服的。”

    “那就不要文字優美了麼?”宋端平問道。

    “識高氣雄,寫出來的文章,自有金石之音!”蘇軾斬釘截鐵道。

    “你說呢?”宋端平又問陳恪。

    “和仲這話,說的有些絕對了。”陳恪搖頭道:“他天生才華橫溢,對他來說,寫出優美的文字,就像家常便飯一樣。我等沒有他的驚采絕豔,還是得用心雕琢,儘量讓文章在平易曉暢的同時,再婉曲多姿一點吧。”

    “此乃正理。”蘇轍和四郎一起點頭道:“切不可矯枉過正。”

    “好吧,既然都打算學古文,”宋端平道:“那各種古文,宗何為是?”

    “《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屋裡眾人還沒回答,先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只見身披翠衫,烏髮斜綰的蘇小妹,抱著足足半尺厚的書冊,俏生生立在門口,俏聲道:“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

    “哈哈,比大蘇還厲害的小妹來了。”宋端平笑著起身道:“是來找你三哥哥的吧?成人之美乃雅事一樁,我等速速退去。”

    “瞎說什麼呢!”蘇軾不情願的從安樂椅上爬起來道:“休要損我妹妹清譽。”他一臉嚴肅的走到小妹身邊時,卻突然擠眉弄眼道:“晚上還是要回家睡的……”

    “哥,你最不正經了……”小妹霞飛雙頰,舉起厚厚的書冊,作勢要打:“人家是稟報了母親才來的!”

    “知道,編字典麼……”一眾無良兄長,才鬼笑著作鳥獸四散。

    ~~~~~~~~~~~~~~~~~~~~~~~~~~~~~~~~~~~

    轉眼間,屋裡只剩下陳恪和小妹兩個,小妹粉面薄嗔道:“怎麼今年開始,他們老拿我們取笑?”

    “別理他們,”陳恪笑道:“十七八的男娃娃,滿腦子都是齷齪思想。”

    “三哥也是十七八哩……”

    “嘿……”陳恪頗感意外:“小丫頭,這是誰惹著你了,說話帶刺哩。”

    “誰也沒惹著我,”小妹一臉無謂,眼圈卻微紅道:“只是來告訴哥哥,你的字典編完了,以後你也不用怕得罪我,盡可跟他們一道欺負我。”

    “哦,編完了……”陳恪大吃一驚道:“這麼快?”

    見他只關心字典,卻沒理會自己後面的話,小妹心裡那叫個委屈,終於忍不住鼻頭一酸,掉下淚來,轉身欲走……

    陳恪卻一步閃到了門口,正堵在她面前:“嘿嘿,小丫頭,讓你哭著跑回去,我卻說不清了。”

    小妹猝不及防,一頭撞在他的胸口上。頓時眼冒金星,抱著腦袋哭起來:“討厭,這麼硬!”

    “我看撞哪兒了?”陳恪反手把門關上,端詳著小妹的螓首道:“沒看哪有烏青啊……”

    “這……”小妹雖然氣他,卻依然輕輕撩開劉海,雪白的額頭,果然被裝出通紅的一片,打著哭腔道:“你看,更高了吧!”

    “嘿……”陳恪忍俊不禁道:“哪有……”

    卻說蘇小妹生得眉彎目秀、顧盼神飛;肌如白雪、腰如束素,端是慧黠秀麗,人見人愛。卻有一樁心事,那就是額頭稍高,而又因為此,便顯得眼窩要深……其實憑良心說,真的只是稍高,連白璧微瑕都算不上,甚至令她別有韻味,十分耐看。

    然而不幸的是,她有個無良兄長。有一次,蘇軾看到小妹剪掉額發,發現她這一特點,便馬上抓住調侃道:“未出堂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幾回拭淚深難到,留得汪汪兩道泉。”

    女孩子最怕別人說她相貌的弱點,小妹登時憋足了勁要找回場子。她一端詳,發現哥哥雖然算是個帥哥,但臉明顯要一般人長、眉間距也寬。當即喜孜孜地反擊道:“天平地闊路三千,遙望雙眉雲漢間;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未到耳腮邊。”

    當時兄妹倆一小了之,小妹也不可能記恨她哥哥。可從那之後,她便不論季節的留起了劉海……還別說,自打換了髮型,再也沒人知道,她還有這樁心中的痛。

    時間一久,小妹也把劉海當成了自己的秘密,也只有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才會做這樣的動作。

    ~~~~~~~~~~~~~~~~~~~~~~~~~

    “真是一片紅咧。”陳恪低頭,嘴巴正好對著小妹的額頭,便吹氣道:“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哎呦……”小妹揉著額頭,躲閃求饒道:“別吹了,癢癢得很。”卻也止住了哭。

    陳恪拉著她纖細的手臂,讓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圓凳上,裝模作樣的抱拳道:“不管今天哪裡得罪了小娘子,總之是我錯了,小生給你賠不是了。”

    “撲哧……”見他滑稽的樣子,小妹忍俊不禁,旋即又板起臉道:“連人家氣什麼都不知道,可見只把這個妹妹掛在嘴上,從沒放心裡。”

    “怎麼沒放心裡?要不你找把刀來,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瞧瞧,保准住著個小人兒叫蘇小妹。”陳恪拍著胸脯道。

    “誰在你心裡住著……”聽他胡言亂語,小妹卻雙頰發燒,捂著粉腮道:“羞死人了。”

    “你這娃娃,好生彆扭。”陳恪不免抓狂道:“不放在心裡不行,放在心裡也不行,你待要讓我怎樣?”

    “你看你,什麼脾氣!”小妹氣苦道:“每次哄不到兩句就不耐煩,再多哄一句,人家就好給你看了。”

    “嘿,你妹……”陳三郎這個脾氣,確實不適合哄女孩子。他恨不得伸手,把她的小臉擰出兩朵花來。但還是一臉嚴肅道:“小妹,我知道,你是氣我把你和字典聯繫起來,但我想向你說明兩件事。”

    “什麼事?”

    “第一,沒有字典,我也不敢讓你生氣。”陳恪繃著臉,抱拳道:“第二,你能幫我把‘字典’編出來,我是又羞又愧又心疼。感謝的話不說了,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親姐……”

    “噗……”小妹絕倒,這是什麼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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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3: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重寶 

    陳恪的話是真心實意,所謂‘又羞又愧又心疼’,亦是充盈於他心中的真情實感……

    編一本《字典》的念頭,濫觴於八年之前,他開始接觸韻書之時。一個習慣了拼音注音的人,乍一回到採用反切注音的時代,必然是百般不適,滿腹牢騷。

    所謂反切,就是將一個漢字的聲母,與另一個漢字的韻母,拼起來給另一個漢字注音。自然而然的,陳恪在切出每個字的字音後,便會順手用拼音標注,以便日後使用。

    待到將一本《廣韻》學完,他也給全部二萬六千一百九十四字注音完畢。但要編字典的話,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工作,還要將原先按五聲二百零六韻分類的漢字,按照音序重新排列……非如此不足以體現拼音注音法的優勢。

    完成這一步後,還得制一份部首檢字表出來,這樣才能組合出一本可堪使用的字典。做之前,陳恪便知道此事繁鉅,但當他開始動手之後,發現自己還是大大低估了這項工作的難度。要把兩萬多個漢字,用音序重排,再以部首筆劃標序,所需傾注心血與時間,實在難以估量。

    反正陳恪只堅持了一個多月,之後便三天打魚兩日曬網,幾年時間還沒完成一半。後來到書院上學,課業一忙,更是直接陷於停頓,完工之日遙遙無期。

    也就在此時,與那山長女公子,一起學習詩詞的蘇小妹,來找他借閱《廣韻》,把書拿回去一看,小妹發現上面注滿了奇怪的符號。而且這些符號似乎含有某種規律,肯定不是畫著玩的。

    不明白,自然找三哥問個明白。得知這是一種漢字注音符號後,小妹大感興趣,央著陳恪教她。陳恪倒也不敝帚自珍,便傾囊相授。

    小妹蘭心蕙質,實非一般的聰明,只一天就學會了整套威氏注音法。再看那韻書上的符號時,頓覺一目了然,如盲者之忽而能視,無字不可讀其音,其欣快幾乎無可名狀!

    翌日上學路上,興奮地一宿沒睡的小妹,纏著陳恪問他,這神奇的法子從何而來?

    “和醫術一樣天生就會,”陳恪只能打馬虎眼,哈哈笑道:“也許我真是天才吧。”

    “不是也許,三哥就是天才!”小妹兩眼直冒金光道:“三哥這‘拼音注音法’,如果讓天下人都學會,功德堪比倉頡造字了!”

    “哪有那麼誇張!”陳恪搖頭大笑道:“不過我倒真想過,用這法子編一本《字典》出來,可惜沒那耐性,幾年了都沒整出來。”

    小妹大感興趣,問他打算如何編寫,編寫了多少云云,等放學回家,便把他未成的書稿抱走了。

    起先陳恪也沒在意,滿以為她也是一時的熱情,過段時間也就放棄了。誰知七八個月後,便看到了小妹編出的初稿……才知道她一直在學業女紅之餘,一直勤編不輟。

    小妹的法子很巧,她先用兩個月的時間,按部首和筆劃做好了‘部首檢字表’,然後開始將字按音序重排,每排定一個字,都編上序號,標注在檢字表中相應的字旁。這樣每日排二三百個,再填進表中,也不算太累.半年不到,便把陳恪一直望而生畏的工作完成了。

    陳恪當時就佩服的五體投地,把小妹抱起來轉了好幾個圈圈,在他看來,這已經是極好極好,可以準備付梓了。小妹卻冷靜指出:“還應該有簡單的注釋,不然效果會大打折扣。”

    “算了,算了,”陳恪搖頭道:“這份艱巨的工作,還是交給那些學者去做吧。”

    小妹卻不同意,她認為最具創造性的工作都完成了,剩下的只是機械的填充……《廣韻》中每字都有注文,直接照搬即可,只是耗費時間而已……如果這件事自己不做,豈不被別人摘了桃子?

    在小妹看來,字典不是其它的書,人們只注重實用性,不會去管這創意源自於誰。誰編的完善、實用,誰的字典就會賣得好,所有的功勞與讚譽就會落到誰身上。

    小妹的遠見,讓陳恪避免了替人做嫁衣的悲劇。但機械性的工作,也依然要耗時日久……好在心思細膩的小妹,在初稿中便給每個字都留了白,只要慢慢填寫就是。

    在陳恪的堅持下,兩人便你一天、我一天的輪流填寫。遇到《廣韻》上明顯有錯或者語焉不詳的地方,還要參照《爾雅》、《十三經注疏》這樣的權威書進行修改。蘇家兄弟和宋端平也會參與進來,不僅給出意見,還時常執筆幾日,讓他們能有休息的時間。

    大出意料的是,這項工作足足用去他們兩年時間,到去年冬裡,才終於完成了浩繁的注釋工作。最後的檢查修訂,小妹便一力承擔起來,她說女孩子心細,正適合做這件事。

    修訂也同樣耗時日久,陳恪原以為,怎麼也得一年時間——卻不成想,才剛剛三月裡,小妹便把終稿擺在了他的面前。

    想到自己這數月來,因為長期作戰產生的厭煩情緒,幾乎對小妹的工作不聞不問,陳恪便感到羞愧難當,心裡滿是對這女娃娃的疼惜。但感謝的話到嘴邊,卻又轉成責備道:“這得少睡多少覺、多費多少心力?怪不得今年以來愈發清減,你不要命了麼?!”

    “人家著急呀……”小妹本來等著誇,誰成想又挨了訓。頓時泫然欲泣道:“三哥又不像我二哥那樣精擅詩賦,我想這本《字典》,同樣能幫你得到那些達官貴人的賞識。”

    剎那間,一種強烈的感動梗在陳恪心間,震撼又溫暖。

    ~~~~~~~~~~~~~~~~~~~~~~~~~~~~~~~~~~~~

    陳恪終於明白,原來小妹是在替自己著急。她最後那句話,可歸結為兩個字——干謁。還得從上次科舉說起,陳希亮及第了,蘇洵卻又一次落第。數度打擊之下,蘇老泉未免心灰意冷,不想再進科場。在外遊歷一番後,他回到青神縣,把全部的熱情,都投入到培養兩個兒子成才上。

    於學業,二蘇已是青勝於藍,不需要他操心。蘇洵的精力,都用在了為他們科舉鋪路上,他採取的辦法,就是拜謁高官名人。

    所謂拜謁,乃是士人積極拜見名公鉅卿,向他們展示自己的才華。一旦獲得大人物的推薦信,一介寒生便可立即揚名立萬,甚至還沒舉行科舉,便已確定被錄取。

    雖然從慶曆元年起,各級科舉考試,全都採取‘糊名謄錄’制,大大遏制拜謁行卷之風。但向名公鉅卿投贄拜謁,仍是下層士人躋身士林的重要途徑。否則,即使滿腹經綸,才華橫溢,也只是‘養在深閨人未識’,難得時人知曉、認可,蘇老泉本身就是最好的例子。

    另一方面,那些高官巨貴也往往兼有‘文宗儒師’的身份,身邊又雲集了眾多‘門人賢士大夫’,能夠與他們常相遊從,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士子學業精進的捷徑。

    蘇洵堅信以兒子們的真才實學,只要拜謁成功,定能獲得名公鉅卿的賞識,繼而譽滿天下,學業也會更進一步。所以這二年,他一直在四處拜謁,果然有所收穫……據他本人說,已經與相鄰的雅州太守雷簡夫結為好友,對方答應,到合適的時候,會代為引薦更高層的官員。

    陳恪知道,蘇洵肯定不會撇下自己,所以也在做著精心準備……只是萬萬沒想到,還有個女孩兒,在默默替自己著急,竭力為自己謀劃。

    “小妹,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陳恪是個心腸很硬的人,但此刻,他卻得強忍著掉淚的衝動。

    “不用謝哦。”雖然他此刻口拙,但小妹能看出,陳恪被感動壞了,便覺得一切都值了。她雙手背在身後,如釋重負道:“比起救命之恩來,這算不了什麼。”

    “小妹……”陳恪深吸口氣,正色道:“以後千萬別幹這種傻事兒了,萬一要是累病了,不得讓我內疚死?”

    “人家也不想這麼累啊,”小妹好看的撇撇嘴道:“可誰讓三哥總也寫不出好詩呢?”

    “小妹,其實……”陳恪沉吟一下,決定向她交個底道:“你以後不用再擔心這個了,我其實是有乾貨的。”

    “乾貨,什麼乾貨?”

    “就是那些,能亮瞎人們狗眼的詩句。”陳恪大言不慚道。“我是深藏不露的,你知道麼?”

    “那為何從沒聽哥哥吟出過佳句?”小妹不信,掩口笑道:“倒是歪詩聽了不少。”

    “那個麼……”陳恪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道:“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我怕以後沒得用。”這是大實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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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4:0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可憐父母心

   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當然要抓住一切可用的資源了,這跟道德無關。

    這是文治巔峰的大宋朝,沒什麼比一首好詩,更能讓人迅速成名了。陳恪既然能記住厚厚的醫書,自然也能記住些膾炙人口的詩詞,雖然不好意思剽大蘇、老王這些同時代的人,但還有老姜、老辛、老衲的可供使用呢。

    但他一直忍著沒走這終南捷徑。因為一者,雖說好詩乃妙手偶得之,卻也要先有妙手才行。在這個作詩填詞乃家常便飯的世界裡,靠剽來的詩詞出名不難,難的是出名之後怎麼辦……到時候這個來求詩,那個請去參加文會,多少騷人等著跟你詩詞唱酬,哪來那麼多應景的乾貨對付?

    單靠剽竊只會得一時虛名,但早晚會露餡的。還是得靠自己本身的水準,所以陳恪一直很認真的學習詩詞,至於那些寶貝,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拿出來的。

    ~~~~~~~~~~~~~~~~~~~~~~~~~~~~~~~~~

    “那可要考考哥哥了。”見陳恪信心滿滿,小妹頓時來了精神:“作詩需要感覺,應景出不了佳作,那就對個對子吧。”

    “咱應著就是。”對對子考驗的是基本功,要比作詩容易多了,陳恪一臉嚴肅道:“你出上聯吧。”

    “好。”小妹眼珠子轉了轉,倏爾羞澀的一笑,便轉身推開窗戶,翹首望著天空皎潔的月亮道:“閉門推出窗前月,月明星稀……”說著看看陳恪,兩眼笑成了兩彎新月道:“今夜斷然不下雨。”

    “這種程度可難不倒我,”陳恪鬆口氣道:“投石衝開水底天,天高氣爽。”

    “還有一句呢。”小妹嬌聲道:“今夜斷然不下雨。”

    “這算什麼對子。”陳恪搖頭道。

    “快對嘛……”小妹搖著他的胳膊撒嬌道。

    “這有何難,”陳恪撇撇嘴道:“今夜對明朝,斷然對一定,不下雨對能成霜。”

    “合起來呢?”小妹的眉眼透著甜膩道。

    “明朝一定能成霜……”陳恪一臉無奈道。

    “回去睡覺了。”小妹的粉臉霞蒸雲燒,小鹿似的退到門口處,回身扮個可愛至極的鬼臉道:“三哥最壞了,占人家便宜哩……”說完便咯咯笑著跑掉了。

    “我占什麼便宜咯?”陳恪一臉莫名其妙道。

    ~~~~~~~~~~~~~~~~~~~~~~~~~~~~~

    一夜無話,轉眼晨起。

    在長輩面前吃飯,畢竟還是拘束,因此陳家兄弟晚飯會在後院,與蘇家一起吃,早飯則在自己的院中解決。

    蘇家兄弟和小妹起床盥洗之後,便到正廳中向父母請安。

    與四年前相比,程夫人眼角的細紋多了起來,眉宇間亦有若有若無的愁雲。但在孩子們面前,她還是儘量若無其事道:“快用早點吧。”

    “是。”孩子們各自坐下,剛要開動,門口響起腳步聲。一看,是陳家的僕婦張嬸。她笑眯眯道:“蘇家官人娘子,我家三哥兒讓我這個過來。”

    “是奶。”蘇軾接過來,好奇的揭開瓷瓶蓋子,不由奇怪道:“怎麼又送一份過來?”陳家兄弟每天早晨是喝牛奶的,自然也少不了蘇家一份。

    “是羊奶。”張嬸笑道。

    “羊奶?”程夫人和蘇小妹下意識去捂鼻子,卻聽那婆娘接著道:“三哥兒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半天才弄回來的。”

    “呃……”母女倆趕緊放下手。

    “三哥兒說,你們母女喝羊奶,不會像喝牛奶那樣難受。”

    因為乳糖不耐受的緣故,有些人不宜喝牛奶,但喝羊奶就沒這個問題,而且羊奶的營養價值,比牛奶還要高不少,也更易於吸收。

    唯一的困擾在於,羊奶太膻了,程夫人和蘇小妹只喝過一次,就再也不想碰第二口。

    不過,就算為了不辜負陳恪的一片心意,捏著鼻子也得喝下去。

    於是母女倆各盛一碗熱騰騰的羊奶,做好被膻得七葷八素的準備,大義凜然的……呷了一小口。大出意外的是,竟只感覺入口香濃,並無任何腥膻味道。

    “這是羊奶麼?”小妹嘴唇上白白的一小片。

    “這不是羊奶麼?”張嬸反問道。

    “那為何不腥?”

    “三哥兒在煮奶的時候,加了杏仁,裝瓶的時候,又全撇出來。”張嬸感慨道:“這些年,可從沒見他心這麼細過。”說著曖昧的朝小妹笑笑,告退。

    待那張氏離去,蘇洵奇怪道:“三郎這是幹啥?”

    “我知道。”蘇軾朝小妹擠眉弄眼道:“這是給編字典的補身子。”

    “……”小妹登時紅了臉,用腳在桌子底下踢他。

    “原來如此。”蘇洵點點頭,望著女兒嬌俏可人的面容半晌,才低頭默不作聲的吃飯。

    待孩子們上學去了,程夫人收拾完碗筷,將一壺熱茶端到書桌邊,見蘇洵正對著書發呆。遂輕聲問道:“夫君在想什麼?”

    “娘子……”蘇洵握住夫人的手,輕歎一聲道:“我在想我們的小女兒,眼看就要十五歲了。”

    “哦……”程夫人稍一錯愕,旋即方感慨道:“總覺著她還是小孩子,不知不覺竟年已及笄。”這年代的女子,滿十五歲即可許嫁,許嫁後則束髮戴上簪子,稱為‘及笄’。

    “該是為小妹定門親事了。”蘇洵緩緩道:“那雅州雷太守有一子雷方,年方十六,一表人才,太守曾幾次提過,兩家結秦晉之好,只是我以小女年幼,一直沒鬆口。”

    “還是先問問小妹吧。”程夫人輕聲道:“說不定,她已有心上人了呢。”

    “婚姻大事,憑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小孩子懂什麼。”蘇洵大搖其頭道:“你這個做母親的,不要太寵溺孩子。”

    “夫君,你又不是不知,小妹和陳家三郎格外親近。”程夫人歎口氣道。

    “我就氣這個!”蘇洵登時露餡了,繃著臉道:“小時候廝混在一起,算是兄妹之情,可兩人眼看就男當婚、女當嫁,還整天膩在一塊,算怎麼回事兒啊!”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越來越大。

    “小聲點,”程夫人趕緊扯一把老公道:“張嬸她們掃院子呢。”

    “我就是讓她聽見!”蘇洵板著臉道:“把話傳給陳家三小子,猴精猴精的一個人,整天在我閨女這兒裝傻充愣。”說著一臉無奈道:“我閨女呢,精靈鬼怪的女娃娃,到了他面前就成傻丫頭了!怎麼就看不透這小子的花腸子呢!”

    “許是三郎情竇未開吧。”程夫人掩口笑道:“我們剛成婚那陣兒,你不也是跟個大馬猴似的,光知道玩鳥遛狗,就不看我一眼啊!”

    “嘿,扯我身上幹啥子……”蘇洵老臉一紅,旋即又氣憤道:“就算他不懂事,他老子也不懂?我看就是他當官之後眼皮子高了,看不起咱們這小門小戶的,一心想攀高枝兒去了!”毋庸諱言,各種不如意加在一起,這二年,蘇洵變得有些偏激。

    “唉,夫君定是錯怪了陳家叔叔,”程夫人堅決否定道:“他不是勢利之人。只是皇佑元年出仕後,陳家叔叔再也沒有回川,哪知道小兒女們的新情?”

    “你不用老替他說話。”蘇洵尤氣不過道:“不就是個芝麻綠豆官麼,人家知州都求著娶我閨女為媳,他擺什麼臭架子!”

    “夫君既然如此生氣,不妨給叔叔寫封信,含蓄告知此事。”程夫人輕聲道。

    “我寫信?”蘇洵瞪大眼睛,一臉‘你真可笑’道:“休想!我女兒嫁的出去,不上杆子求他!”

    “唉……”程夫人搖搖頭,無言以對。

    見她半天不說話,蘇洵才閃閃爍爍道:“你找個合適的機會,點一下那小子,別讓他整天懵懵懂懂的。那小子早慧的很,他知道該怎麼辦。”

    “這才是正理。”程夫人莞爾道:“快喝茶吧,都涼了。”

    “嗯……”蘇洵端起茶盞,輕呷一口,長歎一聲道:“小妹要是跟了三郎,我倒不用再像對八娘那樣牽腸掛肚……”

    “……”聽丈夫提起大女兒,程夫人剛舒展開的眉宇,頓時又凝出陰雲道:“這都成婚一年半了,她還沒有身子。上次省親,我問她什麼原因也不說。”說著忍不住眼圈通紅道:“雖然她一直強顏歡笑,可當娘的能看不出,她心裡的苦麼……”

    “唉,叫你這一說,我更不放心了……”蘇洵陰下臉道:“等清明節我眉州祭祖的時候,也不打招呼,就直去程家一趟,看看八娘到底怎樣!”說著重重一錘書桌道:“他們要是敢薄待八娘,我跟他們沒完!”

    “……”一面是娘家,一面是自己的家,每當丈夫發這種飆時,程夫人都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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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師表

    又過數日,午課後。

    陳恪帶著謄抄出來的半部《字典》稿,找到了王方。

    王方數年前就聽說,他們在搗鼓勞什子‘字典’。何謂‘典’,大冊者!可以作為標準的書籍也!

    即使大儒名家,也不敢輕易用這個‘典’字,幾個半大小子居然大言不慚,說要做什麼《字典》,這讓他哭笑不得,真是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但幾個娃娃能堅持數年不輟,王方倒很欣賞這份毅力。此刻見他們終於成稿,心裡已打好算盤,就算其內容再可笑,也要以表揚為主。誰知將來幾十年後,這些孩子中的一個,會不會編出一本真正的《字典》呢?

    王方帶著優雅的微笑,先簡單翻了翻,詞條都是老調重彈、沒什麼稀奇的,不過用聲部排列的順序,倒是第一次看到;那部首檢字表亦是首見……看著那工整細緻的分類,令人眼花繚亂的編號,王方暗暗咋舌,得下多少年苦功夫,才能把這些字理出來?

    就沖著這份認真持久,他的表情也嚴肅起來,問道:“你在凡例中所說的,漢字注音符號,就是這些古字麼?”

    “是的。”陳恪沒採用拉丁字母做拼音,而是用‘ㄕㄘㄨㄜㄛㄗㄐ’之類的注音符號……這才是後世沿用時間最久的中文拼音,兩者只是換了個長相,本質上無甚區別。

    且注音符號都是來源於古字,也比較容易糊弄讀書人。

    於是,陳恪從最基礎的發音開始,為王方解說拼音注音法。起先王老夫子只是覺著有趣,但聽著聽著,面色就鄭重起來,課也不讓他去上了……這位飽學宿儒,很快就明白陳恪的方法,原理上還是傳統的‘聲、韻、調’,只是將反切法大大的刪繁就簡……卻使學習聲韻的難度大大的降低。這法子完全行得通,但就是從來沒人想到過。

    從此聲韻學不再是一門讓人抓狂的高深學問,而會變成學生入門的基礎知識了……他甚至想到,也許整個世界,都會被這本小小《字典》改變!

    “大道至簡!”良久良久,王方感慨無限道:“可以謂之典!”說罷,他整整衣襟,竟俯身朝陳恪鄭重一拜:“老夫代天下的讀書人,代天下的黎庶拜謝三郎了!”

    “老師,”陳恪趕緊俯身道:“折殺學生了……”

    “這一拜一點不過,將來還不知有多少人,要來拜謝你。”直起身後,王方笑得鬍子直翹道:“我早就知你不是凡品,可幾年來一直不顯山露水,原來是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啊!”

    陳恪不禁汗顏,心說,那都是小妹的功勞。

    ~~~~~~~~~~~~~~~~~~~~~~~~~~~~~~~~~~~~

    “這本字典你編完了麼?”王方慢慢的翻頁道。

    “編完了。”陳恪道:“後半部還沒謄抄出來。”其實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即使他一直敬佩的王老夫子,也不能一下給他所有書稿。

    “嗯,”王方點點頭,又看了小半個時辰,緩緩道:“這本字典,從使用上說,已臻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些釋義……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大都是從韻書上扒下來的。”

    “老師說的是。”陳恪虛心受教道:“別的方面,只要耐心細緻,就能做好。唯獨釋義這一塊……學生們實在是才疏淺薄,力有不及,只能依葫蘆畫瓢了。”

    “我見你們也認真做過考證,按說已經很不錯了。”王方沉吟道:“但還是會令這本巨典失色不少。”

    “請老師代為斧正。”陳恪恭請道。

    “我是不能插筆的。”王方撚須笑道:“老夫雖是野人,但也算稍有名氣,要是我參與了修訂,你小子哭都來不及。”

    “怎麼會呢,我不介意的……”陳恪訕訕道,其實他剛才一直在擔心,老頭子會強插一杠子。甚至早想好了對策。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王方哈哈笑道:“你不介意,老夫還介意呢!”他又神色一正道:“如果你不嫌老夫學識淺薄,就在這兒住一段時間,把這本字典重新修訂一遍吧。”

    “多謝老師厚恩!”陳恪大喜過望,恨不得抱著王方親上兩口。

    跟弟兄們知會一聲,陳恪當天就留在了山上,開始了日以繼夜的修訂工作。

    說是他修訂,但其實主要的工作,都是王方在做。王老夫子將修訂好字條口述出來,他只不過執筆落在之上罷了。

    按老先生的建議,陳恪只修訂了七千多常用字。至於那近兩萬生僻字,依然沿用《廣韻》上的解釋便足矣。王老夫子教學數十年,學問極為扎實,修訂起字條來,有時比陳恪寫字的速度還快。

    老先生靠在躺椅上,一手拿著字典,一手端著茶水,看似輕鬆愜意,實則耗費心力無窮……就這樣直到清明節才宣告竣工。一個月下來,老先生頭上的白髮、面上的皺紋,明顯有所增加,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這一個月,對陳恪也是極大的煎熬。他實指望,小妹能來幫自己頂一陣子,誰知她竟一面都沒露,這叫他好生奇怪。

    但無論如何,在完工一刻,師徒二人都很興奮。恰逢佳節,陳恪下廚燒了幾個拿手菜,又開一瓶上好的劍南春,爺倆便就著斜風細雨,愜意的對酌起來。

    這是王方頭一次嘗到陳恪的手藝,自然讚不絕口,見老頭子興致很高,陳恪趁機提出,想請他為字典寫個序。

    這自然是莫大的榮譽,王方卻斷然拒絕道:“要讓這本字典大行於世,我的分量還不夠。”

    “這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傻小子!”王方呵呵笑道:“《字典》編出來,只是第一步而已,究竟何時能大行於世,到底誰成了享盡殊榮的那一個?一切都是未可知的。”

    “請老師賜教。”陳恪給王方斟酒道。

    “若是在小地方出版,由老夫這種小人物作序,定然一時難得世人的知曉、認可。明珠蒙塵的時間越久,你的字典就越有可能被人仿冒……仿冒並不難,改頭換面而已。”王方謔笑道:“到時候你這小鼻子小眼小模樣,就只能眼看著別人欺世盜名了。”

    “那如何才能避免呢?”陳恪倒吸一口冷氣道。

    “要做很多事情,比如你得去大地方出版,比如得有名人力推,若能一下成為官方指定的書刊,就更好了。”王方笑眯眯道:“但又可以歸結為一句,請一位名人作序,馬上便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得什麼檔次的名人?”陳恪瞪大眼睛問道。

    “當然越大越好了,”王方伸出一個巴掌,收回兩根手指道:“最好最好,能是那三位中的一位。”

    “哪三位?”

    “官家、范公、歐陽永叔。”王方一本正經道。

    “噗……”陳恪差點趴在桌子上,苦笑連連道:“老師,你還真敢想。”

    “連想都不敢想,人跟鹹魚有何區別?”王方微微敞開領口,顯出狂儒本色道:“你的書已念得足夠,再窩在青神這小地方,也沒什麼進益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敢不敢出川去,拜見那些大人物?!”

    “老師,你真能讓我見到官家?”陳恪簡直要崇拜死這老頭了。

    “呃……見官家的話,確實有些不現實,”王方訕訕一笑,又嘿然道:“但范公和歐陽永叔,現在都是謫守地方,想見到他們,並非難事。”

    “我想起來了,”陳恪恍然道:“老師和歐陽公是同科好友!”

    “嘿……”王方面色怪異的一笑,訕訕道:“同科是真的,好友稱不上。”

    “你們不是經常書信往來麼?”陳恪瞪大眼道。

    “只往來了一回,還是他謫守之後,我寫信慰問,他回信表示感謝。”王方大為尷尬,聲音小小道:“辦學不易,不往臉上貼金,這書院早就被官學給頂了。”

    “老師不易啊……”陳恪重重點頭,絲毫不覺王方虛偽,反而更加欽佩老先生的坦率了。

    ~~~~~~~~~~~~~~~~~~~~~~~~~~~

    “不過,一回生、二回熟。我再寫封信,你拿著去找他,怎麼也會見你一面的。”王方望著陳恪道:“但有個麻煩你得知曉,范公也好、歐陽永叔也罷,皆被視為君子黨的首腦,你請哪位元作序,都會被劃為他們一黨。誰也不敢說,這對你的前途是好是壞。”說著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道:“好好考慮考慮吧……”

    “不用考慮了。”陳恪也端起酒盅一飲而盡,用手背擦擦嘴,咧嘴笑道:“能見到范仲淹和歐陽修,想想就讓人激動,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真是個灑脫的小子!”王方拊掌激賞道:“拿筆墨來,我這就給你寫薦信!”

    “是……”陳恪剛應一聲,卻聽院門被急促的敲響,接著是一個惶急的聲音:“山長,學生陳忱求見。”

    “我哥……”陳恪登時一驚。

    “進來,門沒關。”王方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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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8 01:04: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八娘

    陳二郎推門進院。他渾身濕透,也不知是汗還是雨。再一看,手和膝蓋都磕破了,衣袍上染著血,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發生什麼事了?!”陳恪一下跳起來,查看他的傷勢道:“誰欺負你了?”

    “沒事兒,我上山著急,自己磕的。”二郎拍拍他,在院子裡朝王方道聲罪,低聲說:“家裡有重病人,急待三郎回去看病。”

    “哦?”王方微感訝異,心說,這小子還會看病?但事有輕重,他不便多問,頷首溫聲道:“快去吧。”

    “多謝山長。”陳恪只來得及背上沉重的書箱,就被二郎拖下了半山腰。雨雖然不大,但臺階濕滑,險些坐了滑梯。

    “到底誰病了?”陳恪甩開他的手,拭去額頭的雨水,取出油布,把書箱蒙上,裡面有他視若珍寶的書稿:“還有,你不是出去參加文會了麼,怎麼跑回來了?”

    “是你八娘姐姐……”陳忱給陳恪一個淒涼的背影道:“至於我……”

    “靠,你不早說……”話剛出口,便聽陳恪罵一聲,如一陣旋風卷過,已經沖下山好遠了。

    “這傢伙……”憋了一肚子苦情的男子,搖搖頭,趕緊追下山去。

    多年的鍛煉不是白給,十幾里越野,陳恪一口氣,便跑回了家。

    把書箱往五郎懷裡一扔,陳恪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氣。

    “三郎,快去看看八娘吧。”宋端平和四郎都一臉焦急的圍上來:“她病得很重……”

    陳恪抬抬手,示意他們等自己喘勻了再說。

    還是四郎細心,給他拿來毛巾、乾衣,陳恪簡單的擦拭一下,換下身上濕透的衣裳,便往後院去了。

    剛過了月亮門,陳恪就感到後院的氣氛無比沉重。

    知道他回來,小妹迎出來,跑到他面前,還沒說話,便哭成了淚人。陳恪拍拍她微顫的肩膀,輕聲道:“不要淋雨。”

    ~~~~~~~~~~~~~~~~~~~~~~~~~~~~~

    進了內室後,三蘇和程夫人都在。老蘇一臉的鐵青,大蘇一臉的低落,小蘇一臉的悲傷,程夫人則緊緊握著八娘的手,整個人都木了。

    順著那只纖弱的手,陳恪看到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八娘。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忍不住大慟。這哪是記憶中那個如水蓮花般溫柔美麗的蘇八娘,而是一朵行將凋零的殘荷……

    “三郎,快看看你八娘姐姐吧。”見陳恪進來,程夫人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看看她到底是怎麼了!”

    “嬸嬸莫急,我這就看。”陳恪坐在程夫人讓出的墩子上,觀察了一下八娘的面部和舌象,又給她切了脈。

    診脈時,陳恪明顯面色一變,驚得蘇家人連忙道:“怎麼了?”

    “沒什麼。”陳恪搖搖頭,又重新仔細診一遍脈,不禁暗暗稱奇。便起身道:“出去說吧。”

    於是留下小妹和蘇軾兄弟照看姐姐,蘇洵夫婦和陳恪到了正廳。坐下後,蘇洵急切問道:“三郎,八娘得的是什麼病?”

    “八娘姐姐這病,”陳恪沉吟道:“恕小侄直言,怕是內邪所致。”由人體內部產生的致病因素,如不良的情緒、不當的飲食習慣、過度的勞累或安逸等,中醫稱為‘內邪’:“我觀她苔薄膩,脈濡弱,乃脾肺兩傷之症。《內經》說思傷脾,悲傷肺。憂愁使人氣結,悲傷使人氣斷,八娘姐姐的病,就是由憂思悲傷過度引起的。”

    這些年,陳恪與宋輔切磋醫術,不知比當年進步多了多少。

    “三郎這麼說,自然就是了。”聽了陳恪的話,蘇洵哀然點頭道:“那要怎麼治呢?”

    “悲屬肺志,可用甘麥大棗湯宣散清降肺氣。”陳恪道:“憂思傷脾,但凡疏解脾胃鬱滯、清心降火的方子,都有助於緩解憂愁。”

    “那麼說,八娘的病很快就能好?”蘇洵夫婦同時想起,當年陳恪三劑藥就讓小妹痊癒的故事。

    “不行。”陳恪搖頭道:“這類思慮不解而致病者,藥物只能治標,非得情舒願遂,才能治本。”

    “情舒願遂?”

    “說白了,就是心病還須心藥醫,”陳恪緩緩道:“比如悲傷,大哭一場,宣洩出來,是最好的良藥;比如憂愁,如果看開了,放下了,自然也就好了。這時候,再輔以湯藥調養,才能痊癒。”

    “可她現在昏迷不醒……”

    “這無妨,只是急火攻心,血脈不暢引起的,我可以把她灸醒過來,再用湯藥緩解病情,剩下就看伯伯嬸嬸的了。”陳恪望著蘇洵夫婦道。

    “是。”聽陳恪說,八娘昏迷是由‘急火攻心’引起的,蘇洵頓時浮現出自責。使勁捶著腦門道:“都怪我……”

    “這樁事回頭再說……”程夫人讓蘇洵冷靜一下,對陳恪感激道:“麻煩三郎了。”

    ~~~~~~~~~~~~~~~~~~~~~~~~~~~~~~

    回到臥房中,陳恪取來艾灸點燃了。讓程夫人和小妹扶住八娘,撥開她腦頂的頭髮,看准了天靈穴,一灸灸了下去,少頃收回。

    蘇家人全都緊張的盯著八娘的臉,終於看到她的睫毛慢慢翕動,從腹內極深處吐出了一口極重的濁氣,似乎還帶著深深的一歎。

    接著,她兩眼慢慢睜開,漸漸看清了眼前的父親、母親、小妹、弟弟……這些日夜思念的人兒啊,怎麼全都在眼前?

    “莫非是在做夢?”她目光迷離的喃喃道。

    “不是做夢,你是在家啊!”程夫人一把抱住她,淚雨滂沱大哭起‘苦命的兒’來。

    聽到母親的聲音,感受到母親的體溫,八娘一下子放聲大哭起來。

    小妹也在邊上抽抽搭搭哭起來,蘇軾蘇轍兩個大小夥子,眼圈通紅的抹淚,蘇洵那淚更似走珠一般滾了下來……

    這一家子淒淒慘慘戚戚,弄得陳恪都鼻頭直酸,知道他們需要很久才能平復,便輕手輕腳退出來。

    來到院中,仰頭望著天空,綿綿細雨滴在臉上,迷了他的眼眶。陳恪伸手一抹……怎麼這雨熱熱的。

    這時候,二郎才終於上氣不接下氣的出現在月亮門,見陳恪通紅著眼睛,像是在擦淚,他頓時如遭雷擊,竟撕心裂肺的大叫起來:“八娘……”真是聞者落淚,聽者傷心。

    陳恪反應也快,飛撲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喝道:“號喪什麼!八娘沒死呢!”

    “沒死……”二郎兩腿一軟便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八娘,八娘……”淚水如泉湧一般淌下,比三蘇加起來流得都多。

    陳恪不能讓他在這兒丟人現眼,便連拉帶拽,把他弄回前院:“跟我買藥去!”

    ~~~~~~~~~~~~~~~~~~~~~~~~~~~~~~~

    從外面買回藥來,藥罐在炭爐上煎熬。

    陳恪坐在個折凳上,照料著爐火,二郎也坐在個折凳上,望著爐火發呆。

    天色漸昏,屋外是劈裡啪啦的雨聲,屋裡是劈裡啪啦的竹炭聲,卻更顯得四下靜謐。

    “說說吧,這到底怎麼回事兒?”在後院時,陳恪見蘇洵夫婦情緒極不穩定,便強忍著什麼都沒問。這會兒,自然不會跟二郎客氣。

    “啥子咋麼回事兒?”二郎沒回過神來。

    “你不是去遊學了麼,怎麼又跑回來了?”陳恪問道。

    “哦,我要去府衙報名,所以前日到了眉州。”二郎輕聲道:“本打算在同學家看幾日書,哪知心亂如麻,根本看不進去。”

    “嗯,理解。”陳恪點點頭。

    “說上街走走散心吧,誰知鬼使神差,竟轉到程家門前。”在最親的弟弟面前,二郎沒什麼好隱瞞的:“雖然明知羅敷有夫,卻忍不住還想再見她一面。這念頭一生出,我便控制不了自己,之後幾日,我每天都在程家對面的茶鋪裡坐著,等啊等,沒等到八娘出來,卻看到蘇伯伯上門。”

    陳恪往爐灶裡填了一塊柴,示意他繼續說。

    “過了好久,又見蘇伯伯怒氣衝衝的出來,我便有些不好的預感,鬼使神差的走出茶館。”回憶起當日的經過,陳二郎臉上似乎放光,但絕不是幸災樂禍:“蘇伯伯看到我,也沒問我為何會在,便大聲讓我找個滑竿。”

    “於是你就找了?”陳恪摸摸鼻子,似乎有些遺憾,自己當時不在場,否則肯定趁機給程家點把火。

    “找了,我倆便抬著滑竿,進去了程家大院,直奔後宅而去。”二郎面露悲痛之色道:“便看到了瘦成一把骨頭的八娘,我當時就懵了。好像蘇伯伯與程家的人發生爭吵,我當時就一個念頭,要帶八娘走。便趁他們不注意,背上她就跑,一氣跑出程家,跑到碼頭,正見有邱老大的船,我就跳上去,讓他快開。船快開的時候,蘇伯伯也跳上來,就把程家人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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