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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四十一章 迷夢神
在解讀出自己掌心裡寫下的三個字後,葉爭流只覺自己背後唰地一下滲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白毛汗。
她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在瘋狂之神的大本營裡見到茹娘。
當初在浮生島上,慕搖光任群玉樓主,茹娘則是他的得力下屬。她時常挎著青囊,跟隨在慕搖光身後,偶爾還能離開群玉樓出去辦事。
葉爭流寄住在群玉樓的時候,茹娘還負責過看管她的事宜。
只是茹娘性格恬淡,對葉爭流也一向客氣,兩人間雖然立場有些微妙冷淡,卻沒有起過什麼大的摩擦。
比起島上的另一個姑娘豔娘來說,葉爭流和茹娘的相處,已經算得上得宜。
在後來,不知慕搖光動了什麼手腳,整個群玉樓的姑娘們身上都沾上了一種莫名的邪異氣息。
那時候,所有女人的眉心上都頂著一抹人血一般的硃砂紅……就和茹娘現在的裝扮一樣。
彷彿那道曾經被留在她們額頭上的印記,即使時隔多年,歷經雨打風吹,至今尤未褪去。
葉爭流仍然記得,眉心染了硃砂印記的茹娘變得陰晴不定。當茹娘站在門檻外面的時候,會嬌笑著邀請葉爭流進去坐坐,等她跨進了樓門,就冷冰冰地趕葉爭流離開。
葉爭流也確實依言離開了,她掉頭就走,腳步很快。
那時,葉爭流對於神明之事尚無瞭解。
而今葉爭流再回憶起此事,便意識到茹娘的驅趕,其實是一種好心。
但這並不能解釋,原本應該停留在島上的茹娘,如今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還有,她究竟是怎麼透過面具認出葉爭流的?
以及……
在時隔這麼久的今日,眼前這個親親密密和葉爭流說話的茹娘,她真的還是「茹娘」嗎?
溫香軟玉在懷,葉爭流的第一反應,是往自己身上套了一層公會商店裡兌換的保護膜。
茹娘一邊在葉爭流手心裡反復寫字,另一隻手則沿著葉爭流的手臂來回摩挲。她柔柔地將自己靠在葉爭流的肩窩裡,軟聲道:「沒想到,出了島後,茹娘竟然還能再見到公子。」
葉爭流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她暫時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表演道具,好聽茹娘到底要怎麼往下唱這齣戲。
而在兩人交纏的衣袖底下,葉爭流反客為主地握住茹娘的素手,在她掌心裡依樣描摹回去。
葉爭流問茹娘: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這一回,茹娘的回答就更簡單。
經過剛才的一答一問,茹娘已經察覺到,葉爭流對於掌心寫字的交流方式不是那麼擅長。所以,在回答的時候,她盡可能地言簡意賅。
比如現在,她只回復了葉爭流一個短短的單字——聞。
聞?
葉爭流腦中轉了一轉,當即眉頭輕揚,恍然大悟。
原來茹娘是憑味道識人。
她就說嘛,自己這兩年身量體態都有所改變,面孔也被面具遮住,怎麼會一個照面就被人輕易點破。
茹娘說起味道,葉爭流就明白了。她易容的時候,確實沒想過要對身上的氣味作偽裝。
「氣味」這個詞組,就像是一把關鍵鑰匙,瞬間打開了葉爭流塵封的記憶大門。她又想起來了群玉樓裡彷彿日夜不息,時時刻刻彌漫的那股甜香。
當時,葉爭流以為散發著香味的是慕搖光。
後來重逢慕搖光,葉爭流才發覺,慕搖光平日裡根本不用熏香。
那香氣,大概只是瘋狂之神御使屬下的一種小手段罷了。
茹娘身為瘋狂之神的眷屬,有些分辨氣味的能力,也是情理之中。
葉爭流和茹娘一心兩用,手指一邊在袖子的遮掩下勾勾搭搭,口上還套路地說兩句爛俗的膩人話。
比如茹娘看似自陳心路歷程,實則三言兩語給葉爭流勾勒出了一個新身份——她是當年去過浮生島取樂的豪客,從前點過茹娘的牌子,對茹娘小意體貼,故而讓茹娘唸唸不忘。
葉爭流一邊把自己往這個全新的人設裡帶入,一面旁敲側擊地問道:「說起來,茹娘你現今怎麼來了芳華城?」
茹娘本就清素寡淡的面孔徹底垂了下去,她淡而淒然地說道:
「後來,我和幾個姐妹得了豪客青眼,豪客便替我們贖了身。只是奴品貌不夠,人又無趣,不能討得主人喜歡,天長日久,主人厭倦,便將奴發賣至此。」
稍稍停頓片刻,茹娘幽幽抬起眼來,淺棕色的眸子中竟沒有多少神采。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葉爭流,像是想要確認她是否在聽。
「我們姐妹幾人裡,那豪客最喜歡豔娘。可惜豔娘福薄,沒能等來大爺替她贖身的那一日……我記得公子當時也愛看豔娘跳舞,哪知道今日,竟是賤妾有緣和公子相逢呢。」
茹娘這一席話,說來平平無奇,好像只是對著恩客例行敘舊,自陳過往。
但葉爭流只是隨便一聽,就分揀出了不少信息量。
茹娘嘴上說著,手心裡的筆劃仍然沒停。
她在葉爭流的手心上寫道:你真的是嗎?
葉爭流一時沒明白茹娘的意思。
寫字交流的方法到底太慢,葉爭流隨口便道:「嗨,我未成名君未嫁,咱們落魄人遇落魄人,不知這又是什麼緣分呢?」
在說到「什麼」二字的時候,葉爭流順勢在茹娘掌心上點了兩下。
茹娘果然會意。
這一次,她提起手指,無聲地在葉爭流掌心裡寫了兩筆。
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字,便是稚兒也能輕易分辨,卻讓葉爭流背後未乾的冷汗又平添了一層。
茹娘寫的那個字,是「人」。
把她前後字句連起來,那個問題便是——
「你真的是人嗎?」
倘若這一幕被拍成電影,bgm一定就在此刻急轉直下,把劇情的恐怖氣氛烘托到最高潮。
有那麼一個瞬間,葉爭流渾身繃緊,幾欲把茹娘從懷裡推開。
她手中掐著一個技能,袖中帶著一把短匕,身上也零零散散地藏了不少的小機關。
只要葉爭流意念一動,所有攻擊便會如雨點一樣傾瀉而出,密密麻麻地打在茹娘柔弱無骨的身上,撕破從入門起就一直若隱若現的詭秘氣息,讓對手徹底現形——
然而正在此時,茹娘抬起頭來。葉爭流順勢一掃,便看見了她的眼睛。
常說人眼是心靈之窗,年輕姑娘的眼睛靈動閃亮,本是最好看的。等到上了年紀,眼白不復昔年的清澈乾淨,眼膜微微泛其雜色,這就是人老珠黃的由來了。
然而茹娘的眼珠,卻如同古井之水一般,只剩下一片近乎機械的死寂。
她默然地看著葉爭流。
茹娘正緊貼著葉爭流的身軀,自然能察覺到葉爭流的緊繃是動手的信號。
但她就那麼仰著頭,不做一點防備,像是一個發條走盡了的機械人,木楞楞地呆望著,似是已經決定接受一切難以預料的命運。
又等了等,見葉爭流沒有動手的意思,茹娘便扯動唇角一笑,抬起手來,柔情似水地撫了撫她的臉龐。
「公子呀……」她細聲細氣,調情似地痴痴笑道,「你是個疼我愛我的活人,還是茹娘的又一場夢呢?」
「……」
聽到這話,葉爭流偽造出來的喉結,不由上下滑動了一下。
她想起來了。
極樂神女,只是瘋狂之神的一個馬甲,不太重要的後天神名而已。
而瘋狂之神的先天神名……叫做迷夢女。
顧名思義,瘋狂之神能將任何人拉入她編織的夢境。
那夢境與真實無異,中招者往往也無知無覺。
就以眼下這一幕舉例:倘若瘋狂之神想做,那麼此時此刻,千依百順貼在葉爭流懷裡的茹娘,一念之間就可以被換成一個虛假的夢裡人。
葉爭流的心沉了沉,她大致猜出茹娘身上經歷了什麼事,只是還不敢確認。
她低下頭,把嘴唇向著茹娘單薄的耳朵上貼了帖,近乎親密愛語似地問道:「一別經年……茹娘你還好嗎?」
在這個問題脫口而出的一瞬間,葉爭流就意識到,茹娘不可能過的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鐘,茹娘瀲灩地微笑了起來。
「浮生短,歡夢長。勞煩公子惦念,茹娘過得……好極了。」
與此同時,葉爭流筆走龍蛇,飛快地在茹娘的掌心裡劃了幾個字。
她問:你平時怎麼確定這是夢還是真實?
茹娘漫不經心地抬眼掃了葉爭流一下,同樣以書寫交流道:確定不了。
誰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
誰知道自己的感受是幻是真?
誰又知道,在神明的眷目之下,你究竟是夢是醒?
茹娘咯咯地笑了一聲,任由自己軟軟依靠在葉爭流懷裡,眼睛仍然睜著,茫然無神。
她想:就連眼前這個女人,不僅自己不知道這是被編織出來的夢境,還是真實人物,難道對方就知道自己是個真人,而不是一片幻景了嗎?
「茹娘」是真的嗎?她這個「茹娘」是真實存在的呢,還是特意為了眼前的葉「公子」編織出的一個嶄新夢境?
夢裡一切都真實,喜怒哀樂,視觸聞嘗,連疼痛和畏懼都不會有半分摻假……這樣的夢,和真實又會有什麼差別呢?
茹娘靠著葉爭流的肩膀,慢慢轉過頭去。目光越過矮幾上擺放的鎏金香爐,一直投到靠牆的木格子裡,一欄扯著薄紗遮掩的神龕上。
她的聲音像煙,彌散在無孔不入的香氣裡。
「公子呀,茹娘好像……早就瘋啦。」
話音剛落,茹娘便覺葉爭流握著自己的手忽然一緊。被依靠的人在她掌心裡寫了一個新句子,那句話是——
「如果不在夢裡,我們說話會不會被他聽見?」
茹娘搖搖頭,姿態有點疲憊。
下一刻,她聽到葉爭流很放鬆似地吐出一口氣,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很客氣地把她推出了懷抱。
「那沒事了。」葉爭流看著自己的人物面板說道。
在系統頁面上,「葉爭流」那個ID後面空無一物,並未標上一個「幻境」或者「夢境」的括號。
葉爭流還開玩笑似地問了一句:「你要懷疑這是個夢的話,我掐你一下,你能醒不?」
茹娘愣了愣,顯然沒料到會有這麼不按套路出牌的聊天方式。
但即使如此,在發愣以後,她也只是出神似地縹緲一笑。
「只怕是醒不過來了吧。」
「什麼醒不過來。」葉爭流斷言道,「我跟你說,你這就是坐下病根兒了,得治,治完就沒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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