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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六十九章 男兒到死心如鐵
這些卡者,他們是沖著我來的。向烽淡淡地想道。
流民營中,一眼掃去,身著敵甲的卡者近乎成千上百,在今日之前,世上若有人可以組成這樣一支軍隊,至少也能睥睨一州之地。
倘若在兵法或是史書中得見此事,向烽想來也會在心底暗暗稱讚一聲吧。
然而今日被這支前所未有之奇兵踐踏的,是他向烽的黑甲營。
那些卡者隨時隨地都能衝出流民營,在黑甲大營裡亂殺一氣。
只需半個晚上的時間,混亂、炸營、睡夢中被驚醒的士卒間互相踐踏……種種意外,足以讓黑甲營吃上一個立軍以來前所未有大大虧。
但他們卻始終盤亙在流民營中,只待身披鋼甲的向烽一現身,便停下了手中屠戮的舉動。
就好像……已經有人料準了向烽的一舉一動,特意給他精心編織了一個口袋,只等著向烽心甘情願地往裡鑽似的。
向烽厲目一掃,火光清晰地照亮了半空,供這三千人降世的空間裂縫猶自閃爍著,雪花飄飄,像是一台接收不到訊號的廢舊電視機。
這些人是因為打算原路返回,所以才守著流民營作亂,沒有繼續往大營裡探嗎?
這不是軍中做派,更像是……
零落的念頭在向烽心中一閃即逝。
諸多細節隱約搓起了一根小小的線頭,又在向烽心中歸於靜寂。
將軍的手臂帶出凌厲的破空風聲,銀白的長槍上掛著一條素雪似的纓,在這個鉤戈之月的夜色裡,劃開一條分明的血色。
此刻,向烽胯下無馬,手中也沒有兵符和令旗。
但他望著的數千對手的眼神,卻近乎於睥睨。
場面猛地安靜了一瞬,下一刻,冷箭、火焰、妖藤、短匕、毒煙……無數道攻擊朝著向烽的方向襲身而來。
銀甲將軍橫槍而立,一桿素銀的長槍橫掃千軍,水潑不入。
他整個人化身為一道刀光切入敵陣,決絕而野蠻地用對手的性命,把卡者的佇列給生生豁開了一條口子。
……不是軍陣,沒有受過太多訓練也沒有作戰的默契。向烽暗暗想道:這些卡者,只是臨時拼湊起的隊伍,而不是訓練有素的士卒。
這是個好訊息。
只是殺進殺出兩個來回,那條素淨的白纓便吸飽了鮮血,浸染得赤紅一片。向烽單手摘下槍纓,將那濕漉漉的舊纓彈開,又換上了一條新的。
他腳下猶然踏著敵人的橫屍,四五顆被生生絞裂的頭顱死不瞑目地躺在向烽的皮靴邊緣。
被向烽身上濃厚的殺氣和煞氣所懾,在他更換槍纓的這短短幾秒鐘內,竟然無一人敢搶身上前發動攻擊。
——他們確實只是各為其主,習慣了單打獨鬥的卡者,而不是早有殉身自覺的精兵。
向烽一抖槍桿,新換上的白纓便落雪似的簌簌一動。與此同時,隨著他這一動,不遠處有卡者以為他要出手,竟然嚇得當場後退了一步。
向烽抬手,擦去自己眉骨上不斷湧流的鮮血。
在他背後,三位將軍和千夫長們正在緊急組織著流民營裡的兵卒撤離。
神射營和弩機營尚未佈置完畢,卡者營裡的眾卡者們,也無法一力承擔下眼前這些不速之客的攻擊。
在一切安排妥當以前,向烽寸步也不能退卻。
像是忍受不了這份士氣的消沉,敵陣裡忽然有一個獨眼卡者破列而出。
他帶著些許洋洋自得的惡意和嫉恨,那隻僅剩的眼睛,毒蛇似地隔空朝向烽剜去一眼。
「向將軍。」那人嘲弄而輕佻地喚道,「堂堂滄國上將軍,您如今身陷包圍,上天無路,下地無門,而您的手下全都在撤退逃跑……這滋味好不好過?」
從額頭到眉骨的那道劈斬傷痕,撕裂了一條長長的皮肉,讓白骨森然暴露在外。
血流順著眼皮和睫毛一個勁兒地淌下來,向烽又抬手擦了擦,不讓鮮血遮擋自己的視線。
他用了一點時間,才從記憶裡認出這個看起來有點眼熟的人是誰。
「鞏將軍。」向烽開口,一字一頓地念出了這位昔日手下敗將的名號,「如果你能知道大局的重要,而不是扔下三萬士卒自己逃跑,松定城之戰,或許就不會輸了。」
「……」被當眾戳穿了臉皮,鞏姓將軍頓時惱羞成怒。
他又急又羞地暴喝一聲:「向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此話尚未落定,便聽向烽冷冷一笑,斷然呵斥道:「敗軍之將,還敢言勇?」
素銀的長槍拔地而起,在男人冰霜般凜冽的聲線裡,劃開一道以性命和鮮血點染的雪線。
此時此刻,向烽身中數矢。
他鎧甲零落,皮肉翻捲,臟腑間含著一口不慎吸入的劇痛之毒,小腿上膝關節的連線處,甚至還深深釘進了一把入體便會緊緊勾卷皮肉的龍鬚針。
眼前的卡者軍隊,放到外面足以應戰千軍萬馬。而向烽的諸多親兵,早已在方才的幾輪衝鋒中被斬殺殆盡。
在如此懸殊的差距之下,向烽單人單槍,千百人的包圍圈裡,唯有他煢獨而立。
男人漠然應道:「我的士兵在撤退,這是在奉行本將的軍令。」
話音剛落,眾人只見寒星湧動,一點銀槍槍尖似閃電似游龍般驚鴻一破,眨眼間,那位鞏將軍便被向烽一槍釘透心口。
而他的屍首則被槍桿挑起,在空中畫了個滿圓,重重地掄在地上。
向烽眼皮微睨,將下半闕話冷然補全:「而本將——本將在圍殲你們。」
——————————————
以一人之力,能夠對敵三千卡者嗎?
若是一人不能,再加以神射營和弩機營的輔佐,能將夜侵入營的卡者抹去嗎?
不能,不能,不能。
這大概已經不是人力所及的範疇,而是神明才能企及的領域。
那一夜月戈似鉤,殘營染血,滿地都是零落的屍首,每一具屍首便代表著一次不屈的反抗。
半空之中,那道撕裂的口子仍舊一明一滅地閃爍著,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人的加入,或者退卻。
向烽一貫漆黑似墨的雙瞳都近乎渙散。
銀槍依舊被他緊握手中,血流匯聚成小股,順著已經被染成腥臭紫黑色的槍纓、順著男人的掌心、順著黏膩打滑的槍桿,一路往下流淌,一滴一滴地滲進暗色的土壤。
精鋼打造的護心鏡,方才被人類難以聽到的聲波震出密密麻麻的裂紋,在向烽眼前,敵人似乎已經化作無數影子,藏身在明暗和虛實之間。
……他們當然不可能離得那麼遠,只是向烽失血太多罷了。
槍桿抵地,向烽勉強拄著自己的身體,讓自己不至於發晃、不至於倒下。
眉骨處的傷口不知何時不再流血,可凝結的血痂好像已經糊住了他的半隻眼睛。
但向烽沒有力氣再抬手去擦了。
假如仍然保有銳利如往昔的眼神,向烽便能清楚地看到,尚未死於箭陣、弩雨和自己之手的卡者,一大半都在驚恐地看著他。
——這是個怎樣的怪物,他怎能至今不死?
許多回許多回,對手都以為下一秒鐘向烽便會轟然倒下。但這個男人似乎永遠保有一擊提槍的力氣。他受傷、流血、出槍,然後收割對手的性命,看著屍首倒地。
銀甲已經被血染成邪厲的紫黑,將軍獨自站在那裡,便是一座可以悍守到歲月盡頭的鐵塔。
每個人都在想,向烽究竟還能不能再出一槍。
他們之前也曾這樣想過,十幾次、幾十次。然後向烽用同伴的命告訴他們,他仍然能。
……直到現在,直到此刻。
向烽心知,自己已經難以支撐了。
疼痛和傷勢似乎已經離他很遠,向烽連意識都瀕臨模糊。他連續眨動了幾次眼睛,才接上三秒鐘前忽然斷掉的思路。
對了,之前閃躲過的、那個發動細線的技能。
對方卡者用細線似的韌絲在手掌間扯開一張密網,在接觸的瞬間便可把人體切割做數段。
向烽很早就知道這個卡者,他是寒劍宮下屬的一位堂主,沒人看見過他真實的面孔,但他的卡牌相當有名。
向烽已經注意到,此人在隊伍中的身份,算是一個大頭目。
可是,寒劍宮的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之前向烽殺了鞏將軍,那是楚國的敗將。
他還殺了身上染著合歡花香的歡喜觀道人、殺了一貫獨來獨往的卡者刺客、殺了一個脖子上戴著參星標記的毀面人……
這些人,他們來自於楚國、鄭朝、燕國,或許還有更多的來歷。
就和之前向烽判斷的那樣,他們並沒有接受過軍中的訓練——他們甚至都沒有來自於同一個地方。
而今天,這三千來源於不同國度,出身於數個教派的卡者突兀地出現在此處,就只為了殺他。
難怪他們之前只在流民營盤亙,而不深入黑甲大營。
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互相都在防著彼此,也都怕走得太深,錯過了回去的空間傳送。
向烽想:葉爭流知道嗎,原來有這麼多人在同時對付她?
作為主公,至少應該讓她知道,憤怒之神的人作為頭目,出現在了這支卡者隊伍裡。
但……
向烽胸腔一動,噴咳出半口血箭。
但,他已經沒有力氣誅殺那位堂主,也很難活下去把這個訊息告知葉爭流了。
此時正值夜深,那種透明細線在白天都讓人微不可查,安排在外圍伏擊的弓弩手們更不可能在夜晚看清。
如果沒人能辨認得出堂主的身份,那葉爭流或許就不會得知,憤怒之神竟然也參與了這件事。
這位堂主一向神出鬼沒,世上少有人可以辨認出他的臉。
不過,他卡牌的技能太過獨特,一定有許多人能根據自己的傷痕和死因,分辨出這個堂主的身份。
……那就這樣吧,如果不能留下此人的性命,至少要留下此人的痕跡,作為自己能夠傳遞出的最後訊號。
向烽斷斷續續地想道:就算這些人離開時會收拾戰場,取走所有和他們相關的標記。但為了擊潰黑甲營的軍心,他們至少會留下我的屍身吧。
而向烽屍身上的每一寸傷痕,都像是一個逝去的標記架,一分一分地替葉爭流指明她需要防衛的敵人。
向烽將會以戰鬥的姿態死去,而他戰鬥的意念,在死後仍以另一種形態存在於世。
這樣很好。
他這一生未能善始,卻也有了個善終。
向烽拔起他的銀槍,像是握住了他最後的生命。他燃起炭火中僅剩的餘烈,又一次迎上戰場,將自己的胸膛送向寒劍宮堂主手中的羅網。
向烽主動迎向自己未盡的戰鬥,也同時主動迎向死亡。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在迎來最終那一刻之前,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屬於「向烽」而不是「向將軍」的念頭——
不知師父他老人家何時魂歸?可惜我是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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