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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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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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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8 05:44: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濕透

  岸邊船隊懸掛的燈籠隨風輕晃,將河面照出瀲灩的紅色光影。

  裴徊光趕忙到馬車旁,說:「還要沿著運河往上遊走一段才到娘娘的那隻船。」

  「我想騎馬。」沈茴說。

  她從馬車上下來,搭著裴徊光遞過來的手,上了馬背,坐在裴徊光身前。裴徊光也不握馬韁,雙手環過沈茴纖細的腰身,慢悠悠地擺弄著沈茴胸口垂下來的繫帶。

  兩人一馬,沿著河邊,慢悠悠地往上遊走。

  ‧

  夜已經深了,沈茴那隻船上的宮人竟大多都沒睡。

  沉月瘦了一大圈,愁眉不展地倚靠在窗下的長榻上。這兩個半月,她每日都提心吊膽,吃不好更睡不好。

  拾星年紀小,平時裡愛玩鬧,性子活潑,長了一張圓臉。這兩個半月,她也收了不少玩心,逐漸穩重下來。她和姐姐一樣,每日都擔心著沈茴。她坐在姐姐對面,沒精打采地翻著書,小聲念叨:「娘娘好幾年前就勸我要多讀點書,多認點字。這一路上,我看了好些書呢……」

  沉月心裡想著事情,沒有回話。

  燦珠默默坐在妝台前的繡凳上,低著頭在做針線活。她有些走神,聽見了拾星說話,可是拾星的聲音飄來又飄走,她也不知道拾星說了什麼,沒什麼心情答話,她低著頭,繼續做針線活。

  「唉。」沉月嘆了口氣,「娘娘走前說過,等咱們到關凌的時候,她就回來了。在這裡擔心也是沒什麼用處。這樣晚了,都歇著吧。拾星,別晚上讀書。還有燦珠你也是,晚上燈下做針線活,多傷眼睛啊。」

  沉月話音剛落,三個人都感覺到船身輕晃了一下,緊接著,又聽見了腳步聲。

  「都這樣晚了?怎麼回事?我們去看看。」沉月立刻警惕起來。

  三個人都起身急急往外走。沉月走在最前面,她拉開房門,望著站在門口的人。

  裡面燈火通明,外面光線昏暗。一時間,沉月、拾星和燦珠的眼睛沒有適應,沒能看清站在外面的人的臉。

  沈茴將斗篷上連著的兜帽脫下來,與此同時軟著聲音低低說:「我回來了。」

  還沒看清沈茴的臉,先聽見沈茴的聲音。

  沉月一怔,眼睛迅速紅了。她抬手去拉沈茴,握著沈茴手腕的手都是抖的。

  沈茴走進來,燦珠急忙將門關上。

  屋裡一片明亮,沈茴彎著眼睛,對她們微笑著。

  「娘娘,你可終於回來了!你不知道我們多擔心你啊!」拾星第一個開口,一開口就帶著哭腔。

  沉月沒忍住,眼淚已經掉下來了。她趕忙擦了擦眼淚,忍下酸澀,用尋常的語氣說:「回來了就好,快坐下。」

  「娘娘這兩個多月是不是吃了好些苦啊?我們都說娘娘一定會瘦一圈,說不定還會生病……」拾星吸了吸鼻子,上下打量著沈茴。

  三個人都開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沈茴。

  然後,房間內安靜下來。

  燦珠「噗嗤」一聲笑出來,率先開口:「原來咱們都白擔心了。瞧瞧娘娘哪裡瘦了,分明是胖了一圈。」

  可不是,四個姑娘站在一起,三個瘦了一圈,唯獨沈茴胖了一些。

  沈茴瞧著她們三個這樣,心疼地說:「讓你們擔心了……」

  「回來了就好。」沉月說,「這樣晚了,先不說這些了。該收拾收拾順便歇下了。」

  三個人立刻忙起來,鋪整床鋪、準備盥洗熱水、翻出寢衣,沉月又交代了外面的團圓,把明天的早膳都點好了。

  沈茴走到窗邊,將窗戶推開,望向河岸。

  裴徊光居然還沒離開。

  他站在河邊,半垂著眼,將目光落在瀲灩紅色燈火的水面。馬在他身邊不耐煩地走來走去。

  聽見細微的推窗聲音,裴徊光抬抬眼,望向遠處的沈茴。

  這樣遠,沈茴看不清裴徊光臉上的表情。

  風大了些,高懸的紅燈籠又被吹得亂晃,光影落在裴徊光臉上的一剎那,沈茴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娘娘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宵夜?」拾星小跑著進來,笑盈盈地問。

  沈茴轉過頭沖她搖搖頭,說:「不用了。不餓的。」

  拾星又跑著出去了,沈茴重新望向窗外,只見裴徊光拉著馬韁,牽著那匹馬,慢悠悠地走遠了。

  ‧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晚,沈茴沒睡好。

  沉月問:「娘娘沒歇好嗎?」

  「許是不適應歇在船上吧。」沈茴說。

  「沒事,反正不要多久咱們就到了關凌。哎呦,在船上待了兩個半月,實在是待夠了。」

  沈茴更衣梳妝時,沉月將沈茴不在時發生的事情挑著重要的說給她聽。

  沉月最先說的,正是蕭牧的事情。這事兒,沈茴已經知道了。再就是皇帝染了花柳病,這病反反復復,還未好。

  「荔嬪快要生了。」沉月說。

  拾星在一旁接話:「別的倒也沒什麼了,就是煜殿下時常來找娘娘。他那樣小,咱們也沒辦法對他說實話,只好一直瞞著。對了,俞太醫還是每隔一日過來請平安脈,今日應該會過來。」

  燦珠將自己編來哄齊煜的說辭,告訴了沈茴。

  沈茴一一聽了。別的事兒都沒放在心上,唯覺得齊煜的事情比較要緊。小孩子的心,最簡單乾淨,也極容易受傷。更何況,齊煜磕磕絆絆長大,關愛本就很少。沈茴想著,梳洗過後,立刻親自去找齊煜。

  知俞湛今日會過來請平安脈,沈茴吃過早飯就沒立刻去見齊煜。這次私自離開,俞太醫也幫忙遮掩。沈茴應當謝謝他。

  不多時,俞湛按照往常的時間上了沈茴的船。

  往常他來時,為免別人起疑,會在船上稍待一會兒,再離開。今日,他如常由小太監引路,邁進屋內。進去之後,他將肩上背著的藥匣放下,直接坐下來。只待坐個一刻鐘,離開便是。

  「俞太醫不是來給本宮請平安脈的嗎?」沈茴笑著開口。

  俞湛一怔,猛地抬頭,望向屏風上映出的身影。

  沈茴從裡面走出來。

  俞湛趕忙起身,行了一禮:「娘娘萬福。」

  「快別多禮了。」沈茴笑著在玫瑰椅坐下,將手搭在桌上,等著他來給她診脈。

  俞湛直起身,他將目光落在沈茴的眉眼,仔細分辨她的神色。他又很快收回目光,取出藥匣裡的小枕,讓沈茴搭手,然後認真給她診脈。

  沒有,沒有氣色差,也沒有體虛。她的舊疾漸好,這兩個多月,應當也沒有著涼生病。

  一切都很好。

  俞湛收回手,含笑溫聲:「娘娘身體一日比一日好。舊方子可以減一減用量了。」

  「真的呀?」沈茴的眼眸明亮起來,滿是歡喜。

  病弱的人對健康更加渴望和珍惜,能夠養好身體,本就是沈茴的心願。

  俞湛望著沈茴歡喜的模樣,他含笑的眸子亦多了幾分溫和暖善。

  沈茴又說:「這次多謝俞太醫啦。」

  她說的,自然是在她離開這段時間,俞湛替她遮掩之事。俞湛微笑著輕輕頷首,不多言。他將小枕收回藥匣,視線在藥匣的暗格裡多停留了一瞬,又不動聲色地將藥匣蓋子扣上。

  「臣告退。」

  「俞太醫慢走。」沈茴又讓拾星去送一送俞湛。

  俞湛離開沈茴的船,低頭望著自己的藥匣。在這藥匣的暗格裡,藏了一封信,是蕭牧拜託他送給沈茴的信。彼時他還沒來得及將信送給沈茴,沈茴就已經悄悄離開了船。

  蕭牧追問時,俞湛為了幫沈茴隱瞞她不在船上,撒謊已將信交給了沈茴。

  剛剛,俞湛本該將這封藏在他藥匣暗格裡兩個多月的信交給沈茴。可是他將手搭在藥匣時,忽然想起蕭牧特別自信地說這信上字跡塗了藥,這世間只有他與沈茴可以讓信紙現出字跡。

  俞湛鬼使神差沒有將信交給沈茴。

  下次吧,他想。

  ‧

  俞湛請平安脈離開沒多久,沈茴本該將給大家準備的禮物送出去。可是她昨夜回來時,一個人不方便拿。她準備的禮物都還在裴徊光那裡。她在等裴徊光將東西送過來。

  不多時,兩個小太監抬著個箱子送過來。正是先前沈茴挑選的禮物。她展顏而笑,說:「給你們買了些禮物。不過我得先去煜兒那裡一趟,回來再告訴你們哪個是給誰的。」

  聽說有禮物,小宮女小太監們都很歡喜。

  沈茴在箱子裡翻了翻,找到給齊煜準備的禮物,便起身離船,踩著搭板,往後面齊煜住的船去。

  齊煜身邊的兩個宮女坐在船頭說話,看見沈茴都有些意外,趕忙屈膝行禮。

  「起來吧。這些是給煜殿下的禮物,你們收著。」沈茴詢問,「煜兒在哪兒?」

  「稟娘娘的話,煜殿下和成蕪公主在船後玩陀螺。」

  宮女話音剛落,船後頭立刻響起了水聲,緊接著還有宮人驚呼的聲音。

  沈茴心裡一驚,立刻提裙小跑著趕過去,驚駭地看見齊煜落了水,一雙小手在水面揮舞著。

  成蕪公主臉色煞白地跌坐在地。

  「救人!快救人!」

  宮人陸續跳進水裡,費力朝齊煜游過去。都是北方人,擅水性的人不多。

  沈茴整顆心都揪緊了。看著那些人還沒游過去救下齊煜,沈茴恨不得自己跳進水裡去救人。可是理智阻止了她,她清楚自己不會水,跳下去只能添亂。

  在水中掙扎的齊煜望著船上的成蕪公主,眼中的震驚之後,是咬牙切齒地憤恨。緊接著,他聽見了沈茴的呼救聲。

  齊煜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小姨母已經好久不理他了,已經不喜歡他了不是嗎?居然還會關心他的死活嗎?

  很快,齊煜被宮人救上來。

  沈茴瞧見齊煜沒什麼大事,鬆了口氣。她顧不上別的,直接把齊煜抱在懷裡,急急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吩咐:「快去請太醫,再去燒熱水、準備乾淨衣服!」

  齊煜抿著唇盯著沈茴緊張的眉眼。

  孫嬤嬤說過,人的眼睛不會騙人。看,小姨母是真的擔心他呢!

  沈茴直接將齊煜放回船艙裡的內房,將人放在長凳上,直接去解他身上濕漉漉的衣裳。

  齊煜忽然回過神來,使勁兒去推沈茴:「你別碰我!」

  「別鬧了,會著涼的!」沈茴心裡急,使蠻力將人拉回來,去脫齊煜的褲子。

  齊煜身上只剩了小褲。薄薄的小褲濕透了,覆在身上,和沒穿沒什麼區別。

  沈茴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一心輔佐齊煜。

  可煜兒竟是……女兒身。

  沈茴身子慢慢滑下去,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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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8 05:44:5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秘密

  齊煜呆呆望著沈茴,看著小姨母跌坐在地上。他低下頭,盯著自己濕漉漉黏在腿上的小褲子,好像才明白怎麼回事似的。

  他忽然朝一側跑去,猛地拉開抽屜,翻出裡面的小刀。他一雙小手緊緊攥著小刀,紅著眼睛盯著沈茴。

  沈茴望著他,眉心一點一點蹙起。

  「所、所有知道的人……都、都得死!」齊煜結結巴巴,他聲音在發抖,使勁兒握著小刀的一雙小手也在發抖。

  他,

  她睜大了眼睛,死死瞪著沈茴,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沈茴沒有說話,安靜地望著她。

  「可是……」齊煜的小手一抖,手裡的小刀無力地落在地上。

  可是她不能對小姨母動刀子,她做不到呀。

  「煜兒!」孫嬤嬤慌張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她一路疾跑,畢竟上了年紀,心裡本就急跑得快了,氣喘籲籲。她直接推門進來,震驚地看見屋內的這一幕,還有什麼不明白?她趕忙脫下自己的外衫,將齊煜整個小身子包起來。

  「娘娘,老奴先帶殿下去穿衣。」孫嬤嬤勉強忍著發抖的聲音,抱著齊煜,朝屋子最裡側的床榻跑去。

  齊煜的小手攀著孫嬤嬤的肩,使勁兒伸長了脖子,望向小姨母的背影。

  小姨母還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怎麼辦呢?

  小姨母知道了……

  她小小的手慢慢攥緊小拳頭。她吸了吸鼻子,不想哭,把淚水漣漣的小臉埋在孫嬤嬤的肩上。

  沉月之前按照沈茴吩咐先令小太監去請太醫,沒有第一時間跟進來。她交代完,趕過來時,就看見沈茴坐在地上,像被抽了魂兒似的。

  「娘娘怎麼坐在地上?」沉月趕忙小跑過去,將沈茴扶起來。

  沈茴默默站起來,垂著眼睛。

  孫嬤嬤手腳麻利地擦乾齊煜身上的水,又趕忙顫著手給他穿上乾淨的衣服,將苦守多年的秘密拚命遮掩。

  「阿嚏!」齊煜打了個噴嚏。乍暖還寒,河水還是涼的。

  小小的噴嚏聲,將沈茴回過神。她問沉月:「太醫去請了?」

  沉月點頭:「娘娘放心,都安排妥當了。太醫一會兒就能過來。熱水、薑湯都在準備了。」

  聽見沈茴開口說話,齊煜偷偷抬眼看了沈茴一眼,又飛快地低著頭,耷拉著小腦瓜。

  沈茴走到床榻前,蹙眉審視著低著頭的齊煜。

  孫嬤嬤嘆了口氣,她朝沈茴跪下來,重重磕了個頭,才開口:「皇后娘娘,這件事情,老奴也曾很猶豫要不要對您如實說出來。」

  孫嬤嬤還要再開口,就聽見了腳步聲。

  宮女端著薑湯進來,又稟告太醫馬上就過來了。

  事關重大,眼下這情況人多眼雜,孫嬤嬤張了張嘴,無論如何不能繼續說下去。

  「先起來吧,之後再說。」沈茴聲音裡帶著點疲憊。

  她在床邊坐下,朝齊煜伸出手。齊煜下意識地向後躲,避開了。齊煜低著頭,咬著嘴唇不吭聲。

  沈茴將手收回來。

  她心裡亂糟糟的,腦子裡也亂著。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努力用尋常的語氣問話:「怎麼摔下去的?」

  齊煜愣了一下,這才驚訝地抬起臉,好奇地打量著沈茴。小姨母居然問她這個?緊接著,她亮亮的眼珠子瞬間暗淡下去,嗡聲說:「成蕪姐姐推我……不不,哼,我再也不會喊她姐姐了!」

  她重哼了一聲,緊接著打了個哆嗦,又打了個噴嚏。

  沈茴扯了扯床榻上的被子,將她小小的身子包起來。她欠身,理了理齊煜身後的被角。

  沈茴靠得近了,齊煜聞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眼睛一紅,又吧嗒掉了顆眼淚。她剛剛居然第一時間想殺了小姨母。她怎麼可以那樣混蛋呢?悔意在她心上碾壓過來,她想道歉,可是一張嘴,只發出來一個哭嗝。

  緊接著又是一個哭嗝。

  她開不了口,只低著頭掉眼淚。

  不行,不能哭。她扭過頭去,藏在被子裡的小手緊緊攥著小拳頭。

  太醫本來就在鄰船上為宮妃請平安脈,聽說這邊煜殿下落水,不多時就趕了過來。身後起身,給太醫讓開位置。

  燦珠匆匆趕進來,瞧著沈茴臉色不太好,還是如實稟話:「娘娘,荔嬪早產了。」

  沈茴對宮中的妃子實在接觸不多,努力回憶了一下,才把荔嬪這封號和這人的模樣對上。

  「怎麼就早產了?太醫可趕過去了?」沈茴詢問。

  「本來就臨近產期,太醫一直沒斷過。眼下好幾個太醫在荔嬪那邊。」燦珠瞧著沈茴臉色,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娘娘擔心煜殿下,只是荔嬪那邊還是過去看一眼,才妥當。」

  ——沈茴是皇后。

  沈茴點點頭。她回頭望了一眼床榻上的齊煜,太醫正在給他把脈。沈茴收回目光,走了出去,打算去荔嬪那邊看一眼,再回來。

  出了船艙裡的屋子,踩在船板上,被涼風一吹,一陣涼意襲來,沈茴腦子裡的渾渾噩噩散了散。她說:「若我沒記錯,成蕪公主只有七歲吧?」

  「是。娘娘沒記錯,是七歲。」

  沈茴蹙蹙眉,吩咐:「把她召到我的船上等著。」

  「是。」

  ‧

  沈茴剛踏上荔嬪的船隻,就聽見了荔嬪的喊叫呼痛聲。

  很多宮妃為表關心,都趕了過來,在外面候著。

  沈茴以身體不適為藉口,已兩個半月不曾露面,見了她,宮妃都急忙起身行禮。文嬪和其他妃嬪一起給沈茴行禮,她忍不住偷偷打量著沈茴的氣色,見沈茴氣色還好,不像病重的模樣,這才鬆了口氣。

  「都起來吧。荔嬪如何了?怎會早產?」沈茴詢問。

  「皇后娘娘,我們也是剛到。聽說荔嬪不知道怎麼說腹中,也沒磕著摔著,就忽然早產了。我們擔心龍嗣,都立刻趕了回來。」賢貴妃說。

  沈茴點點頭。

  荔嬪淒厲的喊聲一聲蓋過一聲,聽得令人頭皮發麻。

  沈茴本是惦記著齊煜的事情,聽見這樣淒慘的喊叫,忍不住動容。也不知道太醫們過來了幾個,人手夠不夠用。她進了船艙,打算去看看裡面的情況。

  見皇后進去,其他宮嬪自然也都跟了進去。

  產房之地,不方便進出。皇后和其他妃嬪也都沒進到產房,只進了外間。太醫和宮人看見沈茴和其他宮妃進來,趕忙停下手裡的事情行禮。

  「都免禮,各忙各的事情。」沈茴又問太醫,「荔嬪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的話,臣等必當盡力而為。荔嬪娘娘雖是早產,可產期本就只剩七八日,應該無礙的。」

  當大夫的,向來把話說的模棱兩可。沈茴自小跟各種大夫打交道,這太醫這樣說,那荔嬪應該是不會有事的。沈茴不由鬆了口氣。她剛出去,宮人稟告皇帝到了。

  兩個多月不曾看見皇帝,再次看見皇帝,沈茴發現皇帝瘦了一圈,臉色不太好看,眼底的青色很明顯。

  沈茴與宮妃一起向他行禮。皇帝免了禮,才看見沈茴。皇帝明顯愣了一下,他皺皺眉,也不說其他,大步往產房裡去。

  沈茴看見皇帝經過的地方,宮妃們皆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退。

  裡間與外間的門並不隔音,皇帝進了產房之後說的話輕易傳過來。

  「朕的小皇子出生了沒有?」他問。

  荔嬪還在痛不欲生地喊叫,他這話明顯是廢話。

  「皇上,皇上……」荔嬪淚眼婆娑地望著皇帝。

  「放心,你會沒事的。一定能給朕成功誕下小皇子。」皇帝耐著性子哄了兩句。

  他來時想著要趕過來,用真龍之氣守護,保佑小皇子出生。可是到了產房,濃重的血味兒讓他作嘔,荔嬪不雅觀的樣子和喊聲,更讓他十分厭惡。

  他在產房裡陪了一會兒,對小皇子降臨的期待,讓他忍受待在這裡的不適,逼迫自己繼續待在這裡。

  隨著時間的推移,皇帝望著用力生產的荔嬪,心裡忽然產生了懷疑——這一胎,當真會是皇子嗎?

  他太想要一個皇子了。

  他至今不敢確定齊煜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理論上,應該是的。可是真的是嗎?皇帝又不確定了。這幾年,他一直反復問自己。

  皇帝已經有七十七個女兒了。誠然,他很清楚後宮的醃臢手段,有幾個小皇子的確夭折於後宮的爭鬥中。可是,他也不能忽略他的孩子裡十幾個中才會有一個男孩子的事實。

  難道他真的生不出兒子來?

  皇帝知道自己沒有當皇帝的本事。那個詞叫什麼來著?皇帝坐在那琢磨了好半天,才想起來那個詞叫德不配位。

  這八年,他心裡明白自己不是個好皇帝。

  是不是上天懲罰他?不准許他有後人?

  ——這個想法藏在他心裡很多年,他從未說出來,一次次在心裡反駁,可不管怎麼反駁,這想法仍舊藏在心裡最深處。

  皇帝也說不清是不是潛意識裡認為自己不可能有後人了,所以看著齊煜平安長到四歲,越發覺得他不是自己的骨血。

  身上又開始癢了,皇帝難受地抓了抓胳膊、抓了抓腿。太醫說,他在花柳病初期被發現是可以治癒的。可是要他禁慾。

  他沒有聽話。

  不讓他碰女人實在是太難了。皇帝想著好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他忍不住不去寵幸那些美人。

  身上越癢,心裡越煩。

  不行,他是天子,才不是生不出兒子的窩囊廢!

  皇帝猛地站起身,走向床榻,雙掌壓著荔嬪的肩,咬牙切齒:「快給朕生!快生出來!朕的兒子!要是沒把朕的兒子平安生出來,朕滅你九族!」

  外間的沈茴聽著皇帝的逼迫聲,皺起眉。

  不多時,嬰兒的啼哭傳來。

  產婆顫聲稟話:「恭喜陛下,是、是位小公主……」

  「廢物!廢物!」

  產房裡傳來驚呼聲,有荔嬪絕望的喊叫,還有宮婢壓不住的驚呼。

  沈茴一怔,推門進去。

  皇帝將剛出生的小公主用力摔到地上,一腳一腳踹在自己的親女兒身上。

  他眼睛猩紅,已經不再是人。

  沈茴臉色蒼白,扶著牆,才支撐著沒有倒下。

  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

  沈茴眼前浮現二姐姐的樣子,二姐姐總是對她笑,眉眼溫柔。

  二姐姐產後血流不止,殘喘幾日,流乾身體裡的血而亡。

  她被囚一年,生前受盡凌虐,死前到底又經受了怎樣的恐嚇與威逼?

  沈茴閉了下眼,嚥回淚。再睜開眼,死死盯著皇帝。

  一道聲音在她心裡瘋狂叫囂——

  殺了他!殺了他!

  沈茴,去殺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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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溫柔

  太醫給齊煜開了方子,以防她染了風寒。齊煜吃了煎好的藥沒多久,就睡著了。夢裡,她緊緊皺著眉。一雙小手死死攥著被角,呈現一種保護自己的姿態。

  孫嬤嬤坐在床邊,守著她。宮人都退下了,只她一個人守在齊煜身邊。

  孫嬤嬤望著齊煜酷似沈菩的眉眼,慢慢紅了眼。眼淚落下來,打在她的手背上。孫嬤嬤一愣,趕忙把眼淚擦乾淨。

  眼淚沒有用,她必須堅強起來。

  可是她每次望著齊煜酷似沈菩的眉眼,都忍不住挖心一樣地痛。她是沈菩的奶娘,看著沈菩長大。把沈菩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多好的一個姑娘啊。琴棋書畫詩酒茶,無一不精。既寫的出讓夫子稱讚的文章,也針線巧妙、廚藝上佳。她會跟著長兄讀一點兵書,甚至連淺顯的醫理也知。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會把自己的零花錢拿出來接濟窮人,也會在有人笑話沈茴是個病秧子活不久時,拿著鞭子上門去抽人。

  人長得也漂亮,笑起來溫溫柔柔的。她對你笑時,好像一汪春水潺潺流動,暖人心窩。

  孫嬤嬤伸出手,不由想要摸摸齊煜的眉宇,又擔心吵醒她,將手收回來。孫嬤嬤想起沈菩的眉眼來。沈家三個姑娘都長得天仙似的,各有各的靈韻。齊煜還是個奶娃子,若說起來,沈茴倒是和她二姐姐有五六分相似。

  三個姑娘都貌美,沈菩最看重自己的臉。若是不小心弄髒了臉,她都要不開心好久。偏偏這樣看中自己的臉的她,被皇帝燒了臉。

  孫嬤嬤不太願意回憶那一年夢魘一樣的日子。

  她眼睜睜看著沈菩如何從天上被欺凌進泥裡,那麼愛笑的溫柔姑娘,再也沒了笑臉。她軟軟抱著孫嬤嬤的脖子,委屈地問:「他真的會來救我出去嗎?」

  「能!世子爺一定會來的!」孫嬤嬤重重地說。

  沈菩輕輕搖頭,小聲呢喃:「來不及了,我熬不下去了……」

  每每想起簫起時,沈菩的眉眼會溫柔起來,她蹭蹭孫嬤嬤的肩,軟聲說:「阿嬤,他還是別來了吧。把我忘記,好好地過日子……」

  眼淚落下來,心都碎了,可是她彎著眼睛笑著的,眼淚也是熱的。

  畫面一晃,換到了沈菩生產那一日。

  皇帝醉了酒。

  宮裡人都知道,莫要惹怒醉酒後的皇帝。

  他跌跌撞撞地闖進來,嘴裡嚷著什麼「生不出兒子的窩囊廢」,他用力掐沈菩的脖子,瞪眼了眼睛逼罵:「廢物,你要是不能給朕生出兒子,朕殺了你全家!滅你九族!廢物!你這廢物!」

  他罵罵咧咧,腳步踉蹌。終因醉酒,還沒等到沈菩生產,醉得昏睡過去。

  沒有人會當他說醉話。他什麼荒唐殘忍的事情沒有做過?

  沈菩意識已經渙散了,她淚洗過的臉,蒼白柔弱。她望向孫嬤嬤,已經說不出話了。

  「是、是皇子!」孫嬤嬤聽見自己這樣說。

  假扮皇子這件事情,是孫嬤嬤出的主意。

  她知道這樣冒險。簡直是瘋狂的舉動,隨時都會被揭穿。可是她不忍心啊,不忍心沈菩帶著對家人的擔憂離去!她已經這樣苦了……

  自那一日起,四年來,孫嬤嬤時刻擔心事情敗露,一日不曾沉眠。

  腳步聲將孫嬤嬤從回憶裡拉回來,小宮女走進來小聲稟話:「皇后娘娘過來了,讓嬤嬤到前面說話。」

  孫嬤嬤擦了擦眼角的淚,慈愛地望了齊煜一眼,才輕手輕腳地離去,將房門輕輕關上。

  房門關上好,縮在小被子裡的齊煜濃密的眼睫顫了顫,睜開紅紅的眼睛。她怔怔望著床頂。

  她沒有睡著,知道孫嬤嬤哭了。可是孫嬤嬤平日裡總是板著臉,應該不想她看見吧?她只好閉著眼睛一直裝睡。

  齊煜從有記憶開始,孫嬤嬤就會在她耳邊反反復復地告誡她要穿好自己的褲子,不能讓所有人看見她光著身子的模樣。

  否則,她被拉起殺掉,孫嬤嬤也會和她一起被砍掉腦袋。

  那時候她還不懂事,懵懵懂懂地聽著孫嬤嬤的話,看著她抬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嚇得哇哇大哭。

  孫嬤嬤很凶,可是對她真的很好。她從小就很依賴孫嬤嬤,每日都要黏在孫嬤嬤身邊。

  從她有記憶起,就被孫嬤嬤反復叮嚀,讓她過早懂事知道要隱瞞。

  這個秘密讓她過早地懂事。

  孫嬤嬤說,她是宮中如今唯一的皇子。若是能僥幸平安長大,遠離皇宮去封地做個閒散王爺,便是最大的平安。

  可若真的成了太子,會有更多的眼睛盯著她,會讓她瞞不下去。

  所以,她乖乖聽話,扮演讓皇帝厭惡的皇子,調皮搗蛋,讓宮裡所有人都離她遠遠的,看見她恨不得躲遠一點,這樣沒人和她近親,就不會有人想扒她的褲子。

  齊煜和孫嬤嬤比誰都盼著宮中有皇子降生,最好還要早早被封為太子。她們兩個等呀等,等到蘭妃生下齊熔,她們是那麼高興。孫嬤嬤在皇帝身邊安插的眼線送回消息,說皇帝有意立刻封齊熔當太子,她們是那樣歡喜。

  可是那不合規矩,朝中很多大臣反對。

  怎麼辦呢?

  齊煜爬上樹,狠狠心,勇敢地跳下去。皇帝不會立一個瘸子當太子,說不定會立刻封齊熔為太子!

  誘人的龍椅寶座,於她而言卻是更大的危險。

  可是她好沒用,只是摔得扭傷,委屈地將臉埋在孫嬤嬤胸口。

  齊煜翻了個身,側躺著,睜大了眼睛。她小腦袋裡胡思亂想著好多事情,一點也睡不著。

  拾星見她醒了,走進來問話:「殿下不睡了嗎?要不要先泡個舒服的熱水澡?」

  齊煜搖搖頭,再轉個身,面朝床裡側。

  四年了,她從來沒有好好泡過澡。每次洗澡都是孫嬤嬤幫她,每次動作都很快,生怕發生什麼意外,會有人闖進來撞見。

  見此,拾星以為齊煜還睏,給她蓋了蓋被子,悄聲退出去。

  ‧

  沈茴坐在矮凳上,默默聽完孫嬤嬤的解釋。

  「……娘娘剛進宮的時候,老奴曾想過要不要告訴您。可是您進宮沒幾日就病倒了。您身體不好,老奴不想您擔心,也怕給您添麻煩。」這秘密壓在心裡太多年,孫嬤嬤一股腦對沈茴說出來,聲音裡滿滿是疲憊,「這幾個月,老奴和煜兒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對您說這件事……」

  沈茴沉默著打量房間裡的佈置。

  這間屋子不大,在船上這一路,被收拾出來當成齊煜讀書的地方。這裡的東西都是齊煜平時用的。

  一點小姑娘地盤的影子都沒有。

  見沈茴半晌沒說話,孫嬤嬤皺著眉再開口:「娘娘?」

  沈茴輕輕點頭,說:「我知道了。」

  她這態度,孫嬤嬤反倒是不知所措了。

  宮女在外面敲門,稟話:「煜殿下醒來了,嚷著要見孫嬤嬤。」

  「你去罷。」沈茴說。

  孫嬤嬤重新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這才起身離開,腳步匆匆地去了隔壁齊煜的房間。

  沈茴一個人在這裡呆坐了許久,她起先雜七雜八的想了好些東西,到最後,只變成了對姐姐的想念。

  又過了一會兒,沈茴才起身離開,去了隔壁。她到隔壁時,齊煜正抱著個碗,大口吃著裡面的元宵。

  他的頭髮披散下來,半濕半乾。

  顯然是孫嬤嬤過去之後,匆匆幫她洗了個澡。

  見沈茴過來,齊煜愣了一下,她收回視線重新低下頭,將含在嘴裡的元宵嚥下去。明明是甜糯的元宵,可這一刻卻變得又噎又膩。

  沈茴走過去,在床邊坐下,問:「好吃嗎?」

  齊煜低著頭,沒吭聲。

  「折騰了大半日,我也餓了。」沈茴欠身,握著齊煜捏著勺子的小手,舀了一顆元宵,吃了。

  齊煜的小手抖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來,元宵節那日,她也曾和小姨母一起吃同一碗元宵!

  齊煜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哭著說:「我、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會去拿刀子嗚嗚嗚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沈茴眼睛一酸,趕忙將元宵遞給一旁的孫嬤嬤,將齊煜小小的身子摟在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輩。

  因為,深埋在骨子裡的畏懼。

  沈茴低下頭,輕輕親一親她半濕的頭頂,溫柔地說:「可是煜兒把刀子放下了,沒有關係。」

  沒有說出口的對不起,卻已換來了沒關係。

  齊煜心上築起的堅固城牆瞬間倒塌。她哭得更凶了。將臉使勁埋在沈茴的懷裡,一雙小手亦使勁兒攥著沈茴的衣袖。

  沈茴沒有阻止齊煜,任由小孩子在她懷裡哭個夠。

  「蔻蔻,你若實在身體難受就哭出來,在姐姐面前強撐著,你憋得難受,姐姐也心疼。」——這是二姐姐教她的。

  斯人不在,話猶在耳邊。

  沈茴的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落在齊煜柔軟的頭髮裡。

  孫嬤嬤看著抱在一起哭的兩個人,心中悲慟,她轉過身去,無聲落淚。

  三個人哭了好一陣,才都止了淚。

  孫嬤嬤猶豫開口:「那以後……娘娘,以後怎麼辦?娘娘可有主意?」

  雖說,之前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沈茴,可如今既然沈茴已經知道了。孫嬤嬤不由朝她問主意。

  這個秘密,她強撐了四年,真的太累了。

  她好想沈茴可以靠過來,給與個主心骨的力量。

  齊煜也抬著頭,可憐巴巴望著沈茴,像個等著宣判的小犯人。

  沈茴用纖細的手指慢慢攏著齊煜亂亂的頭髮,她微笑望著齊煜誇讚:「以前瞞得很好,以後也可以繼續瞞下去。等到了行宮,煜兒搬到小姨母身邊,姨母幫你一起瞞。」

  齊煜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抓住了重點——到了瑲卿行宮,她就可以跟小姨母一起住了!

  「那瞞到何時?」孫嬤嬤嘆氣,「皇家至今沒有別的皇子……」

  沈茴莫名其妙地說了句:「不會再有皇子出生了。」

  齊煜仰著小臉,疑惑地望著沈茴。她並不懂小姨母這話是什麼意思?不會有皇子再出生了?那怎麼辦?她不能當太子呀!孫嬤嬤說過,當了太子、皇帝,她假裝男孩子的事情就瞞不住了呀!

  沈茴望著齊煜的眼睛,覺得她的眼睛真好看。

  ——簡直和她記憶裡二姐姐的眼睛一模一樣。

  沈茴彎下腰,視若珍寶般溫柔地吻了吻齊煜的眼睛。

  天色暗下來時,沈茴才離開。她踩在搭板上時,下意識望向岸邊,看見了裴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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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兩圈

  裴徊光身邊還有幾個男子。裴徊光側立在河邊,若所有思地望著正隨風輕晃的燈籠。

  天色太黑了,沈茴看不清站在裴徊光身邊說話的那幾個人是誰。

  沈茴收回視線,默默往回走。

  恨意,讓她開始籌謀如何殺掉皇帝。可是理智告訴她,她不能憑借一腔恨意行事。她必須考慮更多的事情。

  皇帝死了之後該怎麼辦?

  這個爛到根子裡的王朝,要如何從頭治理?她在反思自己有沒有這樣的佐政能力。

  她,會不會成為裴徊光手中下一個傀儡?

  「娘娘,成蕪公主已經等了很久了。」小宮女團圓迎上來。她以為沈茴忘記了,提醒著。

  沈茴並沒有忘記成蕪公主,是故意將小姑娘留在這裡待了一日。

  ‧

  船上的房間,除了主要的幾個,其他房間都不大。

  成蕪在小房間裡呆坐了一整天。期間有宮婢送上來吃的,她也沒什麼胃口。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越發坐立難安,臉色蒼白。

  齊煜落水的那一幕總是浮現在眼前,成蕪低下頭,忍了一天的眼淚,終於忍不住了,一顆接一顆掉下來。

  聽見「吱呀」一聲推門響,成蕪身子一抖,顫顫抬起頭,用蒙了一層淚霧的眼睛,望著走進來的沈茴。

  沈茴走進來,掃了她一眼,在靠窗的長椅坐下。今晚有風,風吹河面,水浪拍打船身的聲音從窗戶縫漏進來。

  「聽說和別的公主比起來,煜兒找你一起玩的次數更多一些。」沈茴緩緩開口,語氣聽上去溫溫柔柔的,沒有什麼怒氣的意思。

  她越是這樣的語氣,成蕪臉色越發蒼白。好半天,她才哽咽地問:「弟弟還好嗎?」

  沈茴的目光落過來,成蕪臉上一紅,瞬間低下頭,不敢看沈茴的眼睛。她小手緊張攥著裙子。分明她在今天早上親手將齊煜推下水,現在再問他好不好,太虛偽了。小姑娘為自己的虛偽臉紅。

  她站起來,朝沈茴跪下來,也不為自己辯解:「皇后娘娘,是我做的。是我推了弟弟。請皇后娘娘降罪。」

  她俯首,額頭抵在地面,眼淚吧嗒吧嗒地砸下來。

  她覺得自己沒有臉哭,使勁兒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來。

  「告訴本宮,為什麼?」

  成蕪不明白皇后娘娘的語氣為什麼聽起來一點都不凶?難道不是應該盛氣凌人地打她,讓人把她抓進牢房裡去,甚至殺了她嗎?

  成蕪小身子抖了抖,抬起頭望向沈茴。

  沈茴靜靜看著她。

  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哪來那樣大的惡呢?這背後定然有人指使。推一個小姑娘出來做這事,說不定拿出怎樣的恐嚇。

  當然了,白日時,沈茴已經派人去調查。去調查的人也已回來,正在隔壁候著。但是沈茴沒有立刻聽人稟告,而是先來了這裡,想先聽聽成蕪公主的解釋。

  成蕪望著沈茴,猶豫了。

  沈茴看了一眼桌上的糕點,移回視線望著成蕪,問:「餓不餓?」

  成蕪怔了怔,小聲抽噎著,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荔嬪!是荔嬪逼我這麼做的。嗚嗚嗚我要是不聽話,她就打我母妃,還要把母妃從船上扔下去嗚嗚嗚……」

  成蕪哭著說了好些話。

  她的母妃原本是荔嬪身邊的宮女,一朝得了皇帝寵幸,被封了靈婕妤。荔嬪本就十分不喜身邊的下人成了妃嬪,平日裡對靈婕妤又打又罵,不盡苛待。

  宮中的公主實在是太多了,除了幾個母妃娘家勢力大的,其他的公主都得不到太多的重視。荔嬪將成蕪放在身邊養著,何況不時對她又打又罵。母女兩個在荔嬪身邊每日都心驚膽戰。

  宮裡人都傳,皇帝快死了。

  馬上要臨盆的荔嬪看了那麼多大夫,有宮裡的太醫,也有她讓家裡人找的民間隱婆子。這些人都說她懷的這一胎定然是個男兒。

  皇帝不喜齊煜,宮裡的人都知道。只要他生下皇子,豈不是很可能繼承大統?可是齊熔和蘭妃的例子擺在眼前。荔嬪忍不住想要先下手為強。

  想要當皇后、太后的執念,讓她近乎瘋狂。本就不是良善人,衝動之下,用靈婕妤的性命逼了成蕪。

  事發?

  事發就事發吧。

  身懷六甲的荔嬪眼中迸出瘋狂。反正她已從太醫口中得知皇帝得了那病,治病的藥,讓他不能再讓宮妃受孕了。

  若齊煜死了,她肚子裡的皇子就是皇帝唯一的繼位人!何況,皇帝本就不喜歡齊煜,只要她生下皇子,皇帝根本不會在意齊煜的死活!

  「吃些東西吧。」沈茴將白瓷碟裡的糕點遞給成蕪。

  成蕪看著沈茴的臉色,小心翼翼接過來,卻也不敢吃。

  沈茴起身離開這裡,去了隔壁。沈茴派去打探的人稟告沈茴的內容,和成蕪公主說的大方向不差,不太一樣的小細節倒也不重要。

  早上眼睜睜看著齊煜掉進水中,沈茴氣得心想若是知道是誰害了齊煜,定然不會放過這人!

  荔嬪……

  沈茴眼前浮現荔嬪絕望看著自己女兒被摔死的一幕。

  沈茴再次進去,成蕪把糕點放下,膽戰心驚地望著沈茴:「娘娘要把我關進大牢裡嗎?」

  沈茴說:「煜兒應該還沒有睡。怎麼責罰你,她說了算。你現在就去問她。」

  成蕪呆住。半晌,低下頭,小聲地哭。

  沈茴回了歇息的寢屋,一整日折騰下來,十分疲憊。剛一進屋,她就軟軟地坐在美人榻上,神情懨懨的模樣,好似筋疲力盡。

  沉月趕忙吩咐宮婢給沈茴準備熱水,想讓她泡個熱水澡,快些歇下。

  伺候沈茴沐浴時,沉月輕嘆了一聲,說:「沒想到荔嬪看上去這樣和善的一個人,竟是蛇蠍心腸。今日之事也算是她的報應了。」

  沈茴沉默了一會兒,說:「等她出了月子,以謀害皇子之罪,賜三尺白綾。」

  沉月愣了一下,抬眼看向沈茴。

  沈茴整個身子泡在氤氳的熱水裡,合著眼睛,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好。我記下了。」沉月說。

  因果報應之說太過玄妙。沈茴相信上天必然堅守正義。可是上天太忙了,上天賜予的因果報應是上天的事情。按照律法獎賞懲治,是人的事情。

  兩不相干。

  ‧

  許是這一日折騰得狠了,沈茴本就身體不太好。這一晚她睡得很沉,第二日日上三竿才睡醒,醒來也不太舒服。

  船隊已經離岸啟程了。

  沈茴覺得身子沉重,腦子裡也暈沉沉的。她坐在船邊,想要吹吹風。涼風拂面,沈茴望著漾動的水面,沉思著。

  因為有點頭疼,她反應有些遲鈍,想事情總不能專心。

  腳步聲,將沈茴從沉思裡拉回來。

  她以為是回去幫她拿薄毯的沉月,一抬頭,看見蕭牧跨過了兩隻船之間的搭木。

  蕭牧這幾日都在皇帝所在的船隻上,他坐在船艙裡,從窗戶遙遙望著沈茴已經好一陣了。他知道不太合適,還是沒忍住,跨過了兩船之間的搭木,走上來。

  猶豫要不要過來見她的每一刻,都是那樣艱難。

  蕭牧站在船頭,含笑望著沈茴,一如曾經。

  沈茴愣了好半晌,才猛地站起來。搭在膝上的輕薄外衣緩緩滑落。沈茴將腦子裡關於皇帝和齊煜的事情暫且趕離,曾對蕭牧的擔心又冒了出來。

  沈茴的視線越過蕭牧,望向前一隻船船艙的一扇窗戶。

  她看見了裴徊光。

  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臉上沒什麼表情。

  慌張一閃而過。沈茴壓下心裡的慌亂,反倒是朝蕭牧走過去,在距離蕭牧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

  她用尋常的音量開口:「表哥,不要做別人的棋子。」

  蕭牧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他望著沈茴,將千言萬語轉成了一道溫柔的笑。他凝望著沈茴,慢慢點頭,用著以前最尋常的語氣,溫聲說:「哥哥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沈茴的眉心蹙起,再展開。

  她的目光再次從蕭牧肩膀飄過去,遙遙望向裴徊光。

  蕭牧有所感,順著沈茴的目光回過頭,也看見了裴徊光。他收回視線,重新將目光落在沈茴的身上。

  蕭牧猶豫了很久,要不要過來跟沈茴說一句話。自小一起長大,他從沈茴蹙眉坐在船邊的樣子,瞧出她又不舒服了。

  他的千言萬語,變成了一句廢話:「不舒服嗎?有沒有讓俞太醫看過?」

  沈茴看見船艙裡的裴徊光站了起來,片刻之後,裴徊光的身影出現在船艙外。沈茴驚愕地看著裴徊光朝這邊走過來,她的心忽然緊張地懸起。

  望著裴徊光逐漸走近,沈茴壓了壓心裡的慌張,說:「沒什麼,只是昨晚沒睡好……」

  蕭牧說:「那還是讓俞太醫過來看一看才好。」

  他怕沈茴又引了舊疾。

  小時候,沈茴每次引了舊疾,都會昏昏沉沉睡過去,他連見都見不到她。不僅見不到她,還要日夜擔心她再也不會醒過來……

  蕭牧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他轉過頭,看見了裴徊光。

  「為什麼沒睡好?」裴徊光語調慢悠悠地問,聽不出情緒。

  裴徊光在蕭牧身邊停下了,他望著沈茴,嘴角噙著一道若有似無的淺笑。沈茴再一深看,又不見了他唇角的那抹笑。

  「因為……」沈茴望著裴徊光,「陌生的床睡不習慣。」

  蕭牧擔憂地皺眉。陌生的床?這一路兩個多月了,她還沒有適應?是不是住在船上讓她很不適應?他想問,卻不能再深問。

  「是嗎?」裴徊光輕笑了一聲,手指慢悠悠地推著個小糖盒推拉式的蓋子。

  沈茴的目光在裴徊光和蕭牧兩個人之間掃過。雖然理智告訴她不可能,可她還是莫名擔心裴徊光會忽然一腳將蕭牧踹進水裡!

  沈茴再開口:「掌印隨本宮來,本宮有事要問你。」

  裴徊光推捻小糖盒蓋子的動作頓了頓,「哦」了一聲,慢悠悠地經過蕭牧身側,踏上沈茴的船。

  「風大船晃,娘娘當心。」裴徊光略欠身,抬起小臂送到沈茴面前。

  沈茴硬著頭皮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由他扶著轉身回船艙。

  剛邁進船艙,沈茴聽見一道水聲,她驚訝地回過頭,看見蕭牧不知為何落了水,船上的宮人正招呼著救人。她猛地轉頭,望向身側的裴徊光。

  「這就是娘娘所說的日後不會再有牽連?」裴徊光笑笑,他從小糖盒裡取出一粒糖,塞進沈茴的嘴裡,然後抽出沈茴臂彎裡的披帛,慢悠悠地在自己的手腕上纏了兩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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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8 05:45: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腰窩

  荔枝的甜味在唇齒間慢慢化開,沈茴嘴裡含著裴徊光塞過來的糖,卻沒有立刻咬了吃。

  「只是說幾句話而已。」沈茴小聲辯駁。她嘴裡含著塊硬糖,吐字有些不清楚,帶著幾分奇異的糯音。

  裴徊光沒說話,而是又慢悠悠地將披帛在手腕上繞了一圈,然後握在掌中。他垂著眼,視線落在掌中的披帛上。

  沈茴的視線越過了裴徊光,看見落水的蕭牧從水中爬上船,小太監給他遞上棉巾擦水。這樣遠的距離,裴徊光是怎麼讓蕭牧落水的?沈茴可不相信蕭牧是自己掉進水裡的。見蕭牧走遠,沈茴收回視線,將目光重新落在裴徊光的身上。

  幾個小宮女端著新鮮的水果魚貫而入。

  沈茴心虛地不想和裴徊光杵在這裡。

  「隨本宮進去說話。」沈茴說完,轉身快步往裡走。

  裴徊光跟了上去。

  沈茴進了房中,裴徊光跟進去之後,倒也沒往裡走,只站在門口,擺弄著掌中柔軟的披帛。鵝黃的顏色,過分鮮豔嬌嫩。

  沈茴讓其他宮人都退出去。房門一關,她快步走到裴徊光面前,語速又快又低:「我與表哥一共說了幾句話說了什麼內容,掌印都聽得清清楚楚。又何必……」

  「不對啊。怎麼能是糖給娘娘吃,披帛綁咱家?」裴徊光抬起眼睛來沖沈茴溫柔地笑,慢悠悠地說:「反了。」

  沈茴一怔,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裴徊光卻忽然抬手,手掌搭在沈茴的後腰,將人往面前一送,讓沈茴柔軟的身子撞在他的胸膛。

  裴徊光用纏著披帛的左手捏住沈茴的下巴,輕易讓她張開了櫻口。然後另一隻手修長的指探進她濕軟的口中,尋到只融了一點的硬糖,取出來,慢悠悠地放進自己口中。他望著沈茴,將硬硬的糖塊一點點嚼碎,吃了。

  「剛熟的荔枝搗碎了弄成漿,昨兒個剛做出來的糖塊。」裴徊光點頭,「還行,挺甜的。」

  他抬抬眼,欣賞著沈茴此時臉上的表情,慢悠悠地說:「可惜是最後一塊了,等明兒個讓宮人送過來一些。」

  沈茴雙手抵在裴徊光的胸口,她輕輕推了推,想掙開。可裴徊光纏著她的披帛的手掌扶在她後腰,亦是將她禁錮在他懷裡。

  裴徊光直到將口中最後的一點荔枝味兒的甜消化殆盡,才拉住沈茴的手,讓她的手雙手交疊放在身後。他用披帛的另一端將沈茴的雙手綁了起來。

  沈茴不服氣:「本宮做錯什麼惹掌印不高興了,要這樣罰我!」

  「罰?」裴徊光笑笑,他低下頭咬住沈茴的耳朵尖輕輕磨了磨,用帶著笑意的聲音不急不緩地說道:「娘娘做事光明磊落,沒有做錯任何事。更何況咱家也沒有生氣。不過是兩日未見娘娘,心生思念。思念……成疾。嘖。」

  他拉著沈茴綁在一起的手,朝床榻走去,讓沈茴在床邊坐下。他一邊環視屋內佈置,一邊語氣隨意地說:「娘娘的這自稱一會兒一變,聽著不大得勁。」

  過了片刻,裴徊光又說:「聽著也沒很不得勁。嘖,也行吧。隨娘娘歡喜。」

  他走到沈茴的妝台,在抽屜裡翻找著。他左手手腕綁著沈茴的披帛,另一端綁在沈茴的手上,幸好妝台離床很近。縱使這樣,沈茴還是不得不被他拉得身子朝一側栽歪。

  裴徊光從梳妝台的抽屜裡翻出一支雀羽簪。孔雀羽毛耀如藍寶石。沈茴覺得太濃豔,並沒有戴過。

  裴徊光拿著這支雀羽簪緩步朝沈茴走過去。

  沈茴蹙蹙眉,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她心裡好奇裴徊光想要做什麼,卻緊緊抿著唇,並不問。她甚至將臉扭到一邊,不去看他。

  直到裴徊光捏著簪子一端,用寶藍色的柔軟雀羽,輕輕掃過沈茴的臉。

  有點癢。

  沈茴縮了縮脖子,身子忍不住向後躲。

  裴徊光彎下腰,去解沈茴胸口的繫帶。他動作斯文,語氣也斯斯文文:「娘娘昨天晚上沒睡好,可是因為咱家不在身邊伺候?」

  齊胸的裙子落下來,堆在沈茴的腰間。

  裴徊光用指背反反復復溫柔磨蹭沈茴的臉頰,感受著指背的細膩,他忍不住湊過去,用鼻尖也蹭了蹭。

  光天化日之下,還是船上,這讓沈茴渾身不自在。她朝一側躲避,匆匆往床上去。

  裴徊光拉住沈茴的腳腕,將人往前拉過來些,一邊脫她的鞋子,一邊說:「娘娘,穿著鞋子到床榻上去,可不是端莊姑娘的所作所為。」

  他把沈茴的鞋子脫了放下,沈茴已經再次往後挪了挪,後背抵在床榻裡側的牆壁。裴徊光拽了拽兩人相連的披帛,略抬下巴,說:「轉過去。」

  沈茴盯著他,沒動。

  「咱家現在不想看娘娘這張臉,轉過去。」

  沈茴猶豫了一下,不情不願地轉過身,面朝雪白的牆壁。

  裴徊光視線下移,落在沈茴纖細的腰身,凝在她後腰的腰窩上。他很早前就注意過沈茴後腰的腰窩,那輕輕陷下去的地方很難不吸引人的注意力。

  也不知道癢不癢。

  這般想著,裴徊光便用手裡的藍寶石色雀羽輕輕掃過沈茴的腰窩。

  沈茴的身子劇烈顫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回過頭來,一臉驚愕地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慢慢勾起了唇角,他像是找到了十分好玩的事情。他又靠近些,一條長腿屈起,膝蓋抵在床上。他纏著披帛的手握住柔軟的鵝黃披帛,一圈又一圈纏握在掌中,逐漸拉近兩個人的距離。

  當裴徊光再一次用雀羽輕掃沈茴的腰窩,沈茴終究是忍不住笑出來。她又急忙咬著唇,不准自己笑出來。

  裴徊光欣賞著她要笑不笑的樣子,滿足地摸了摸她的頭,說:「這就對了,娘娘板著臉做什麼呢?還是笑起來好看。」

  裴徊光逐漸掌握了技巧,知道該如何用手中的雀羽伺候沈茴後腰腰窩的癢肉。

  沈茴耳邊隱隱約約的水聲,提醒她這是在船上。她強忍著不笑出來,免得被外面的人聽見。

  可是……

  可是是太難忍了!

  嗚嗚嗚……

  沈茴忍得都快要哭出來了,眼淚含眼圈。

  裴徊光湊到沈茴的臉前,瞧她濕了的眼角,低聲慢語,帶著誘音:「笑啊,笑出來給咱家聽聽。」

  沈茴口中憋著的笑聲似乎馬上就要憋不住了。

  沈茴無法再忍下去了,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終於張開嘴。然後,發洩一般吻上裴徊光的唇,將忍了半天的笑聲變成低低的哽咽與細喘。

  裴徊光一怔,捏著雀羽簪輕掃的動作微頓。

  她被綁在身後的手摸了摸,找到裴徊光的手,扯了他手裡的寶藍雀羽簪,扔到一旁去,怕他再去撿簪子,使勁兒攥著他的手。

  半晌,裴徊光用指腹擦去沈茴眼角的淚花。

  沈茴離開裴徊光,向後退開一點。她吸了吸鼻子,望著裴徊光的眼睛,認真說:「裴徊光,你就是混賬東西!」

  裴徊光用繞手的披帛擦了擦嘴角的濕,並未因為沈茴這句話臉上露出半分不悅。

  沈茴終於當面罵出來了,心裡升起一陣舒爽。這種舒爽讓沈茴忍不住再重聲重復:「你就是個混賬東西!聽見了嗎?混賬東西!」

  「咱家不聾,自然聽見了。」裴徊光漆色的眸底漸次染上幾分興趣盎然的笑意,「娘娘罵人的樣子真是動人。」

  沈茴咬咬唇,抬起腳來踢在裴徊光的胸口。然而她力氣那樣小,裴徊光紋絲不動,反而是捉了沈茴的腳腕。他的視線下移,落在掌中的小腳上。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頓時有了害怕。

  別呀。

  她的足心可比後腰怕癢多了!

  她使勁掙了掙,終於將自己的腳搶回來。她身子繼續往後挪,她縮著一雙腳到身後,又用亂糟糟的裙子藏起自己的腳。

  裴徊光在床榻上掃視了一圈,沒看見那隻雀羽簪。

  「把簪子拿來。」他說。

  沈茴後輩抵在牆壁上,氣勢洶洶地瞪著裴徊光:「你休想!」

  「咱家保證不拿那東西撓娘娘的腳心。」裴徊光在床邊坐下。

  沈茴懷疑地打量著他。

  莫名地,他說不會,沈茴便是信了。

  裴徊光再次拽連著兩個人的披帛,一邊拽一邊說:「娘娘把坐在屁股下來的雀羽簪拿來。」

  他怎麼知道她趁亂坐在身下了?

  沈茴身後的雙手握著那支簪子,瞪著裴徊光,板起臉來:「你再撓我癢癢,我真的要生氣了!」

  「原來娘娘還沒生氣?」裴徊光挑挑眉。

  「你!」

  裴徊光忽然低笑了一聲,說:「咱家保證不再用羽毛碰娘娘的癢肉。」

  他將沈茴拉過身邊,手臂環過沈茴的腰側,摸到她緊緊攥在手裡的雀羽簪。裴徊光低頭,湊到沈茴的耳邊,低聲說:「碰碰另外一個地方。」

  沈茴怔怔由著裴徊光將手裡的雀羽簪拿走了。她緩慢了眨了下眼睛,忽然就明白了裴徊光在說什麼。

  「混賬東西!」

  裴徊光嘆了口氣,尤其悠閒又無奈:「娘娘怎連罵人都不會。換個詞罷。」

  沈茴吸了吸鼻子,讓自己哭出來。

  「我不舒服,生病了。你不關心人的。嗚嗚嗚……」

  裴徊光垂眼瞥向她,看著沈茴低著頭,眼淚一顆接一顆掉下來。

  委委屈屈。

  「不就是沒睡好?那麼嬌氣的?嘖。」裴徊光一邊嫌棄地說著,一邊手臂環過沈茴的腰,將她綁在身後的一雙手解開。

  沈茴不理他,低著頭,小聲哽咽地哭。一瞬間,因為二姐姐和煜兒的心疼憋著的眼淚,一股腦都跑出來,一顆接著一顆掉下來。

  裴徊光手掌覆在沈茴的額頭,確定人沒發燒,再將指腹搭在沈茴的手腕摸了摸她的脈。然後將沈茴堆在腰周的裙子理了理,給她重新穿好。

  沈茴瞪了他一眼,賭氣似地扯來披帛,將裴徊光的一雙放在一起,一圈又一圈地顫著,最後使勁兒打了個死結。

  裴徊光沒拒絕,由著她發洩,反而問:「不適應睡在船上?晃嗎?還是水聲太吵了?」

  沈茴也不說話,睜大眼睛瞪著裴徊光好半晌,才慢慢軟下身子。她湊過去一些,雙臂軟軟地抬起抱住裴徊光,她將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肩上。

  她用濕漉漉的臉頰在裴徊光的脖側蹭了蹭,在他耳邊軟著聲音地說:「因為掌印不在身邊,所以睡不好。」

  裴徊光慢慢收起嘴角的淺笑,眸底的光影凝了凝。

  不太想去分辨沈茴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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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外室

  裴徊光一動不動。

  他在等。

  在等小皇后軟著嗓子用撒嬌的語調向他討東西。

  耳側安安靜靜的,只有沈茴輕拂的氣息,還有船外不時的水聲。沈茴的沉默,讓裴徊光不由去猜測,去猜她這回想要什麼東西?她這樣久沒有開口,想來胃口不小,想要的東西有點過分。

  裴徊光自然知道沈茴從一開始招惹他時,是打的什麼主意。從始至終,她都想借助他的力量,輔佐齊煜登基。

  所以,她這般撒嬌討好是想要他幫她殺了皇帝?

  沈茴終於開口了。

  「我想跟掌印要一樣東西。」沈茴雙手勾住裴徊光的脖子,小手在他頸後輕輕勾著。她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裴徊光的眼睛。

  裴徊光沒什麼反應。他望著沈茴近在咫尺的臉,視線落在她眼睫上沾著的一點淚珠。

  沈茴欲言又止,眉心輕輕蹙起。

  裴徊光涼薄地看著她。

  沈茴身子挪了挪,由側坐變成跪坐的姿勢,這樣可以讓她更高一點。然後她將額頭抵在裴徊光的眉宇之間,聲音低軟柔糯:「給我一件你的衣服吧……」

  「什麼?」裴徊光愣了一下。

  沈茴撒嬌般嗯哼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她重新抱住裴徊光,將臉埋在他頸窩裡,小聲說:「還要幾日才能到關凌,船上多有不便。就算到了關凌的行宮,也沒有暗道了……」

  沈茴的聲音裡帶著點小小的沮喪。沈茴唇角彎了彎,她輕輕親了下裴徊光脖側,小小的口一半落在他微涼的頸,一半隔著他殷紅緞領。

  「我想把掌印的衣服縫在被子裡。」

  裴徊光手腕微轉,腕上剛剛被沈茴纏了又纏打了死結的披帛瞬間斷裂,他抬手,略用力地捏住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審視。

  掌中巴掌大的小臉,嘴角微微勾著點甜甜的弧度。雪頰亦沾了點少女嬌羞的紅暈,一雙濕漉漉的眼睛,乾淨澄澈裡含著一點零碎的歡喜。

  裴徊光用指腹輕輕磨蹭著沈茴的臉,慢悠悠地說:「若娘娘想,再砸一條暗道便是了。」

  裴徊光的目光凝在沈茴的眼睛上。他在等,等她眼裡一瞬間的黯然,又或者她脫口而出的真實想法。

  然而沈茴只是彎著眼睛對他笑。

  她脫口而出的是,是尾音拉長帶著絲甜味兒的——「好啊。」

  裴徊光忽然呵笑了一聲,鬆開手,與沈茴對視的目光也先一步移開了。他起身,說:「既沒睡好,補補眠。別出去吹風了。」

  裴徊光走了。

  沈茴目送裴徊光走遠,臉上的笑慢慢淡下去。她身子一歪,軟軟地躺在床上。空空的目光虛放了好一會兒,最終被那抹耀眼的寶藍色的雀羽吸引了。

  沈茴拿起那支寶藍的雀羽簪,輕輕晃了晃,嘴角輕輕翹起。

  裴徊光以為她是想求他幫忙殺了皇帝嗎?

  不是的。

  沈茴比裴徊光想的貪心,她想要的東西更多。

  她要裴徊光做她的臣,對他言聽計從。

  沈茴轉了個身,仰躺著。她將那支寶藍色的雀羽簪輕輕放在心口。

  ‧

  蕭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人推下水的。確切地說,他沒看見有人動手。而且當時他周圍根本沒有人。

  他回到房間剛換了身乾淨衣服收拾妥當,皇帝身邊的小太監就過來傳話。皇帝要見他。

  蕭牧皺了皺眉,強壓下心裡的厭惡,才去見皇帝。

  皇帝坐在一張長凳上,心美人和意美人一左一右坐在他兩側。一個給他清唱江南小調,一個剝開荔枝笑盈盈地餵他吃。

  兩位美人雖然青衫輕薄,但還算整齊。皇帝已經衣衫不整,整個屋子裡飄著一股媚味。

  蕭牧負在身後的那隻手慢慢攥緊。他一想到表妹嫁給了這個一個荒唐的皇帝,心裡又恨又苦。

  「你們都下去!都下去!」

  皇帝將所有人都趕下去。他朝蕭牧招了招手,壓低聲音:「愛卿過來說話!」

  蕭牧強忍下心裡的憤怒和仇恨,抬腳走過去。

  皇帝偷偷環過四周,看見東廠的小太監站在窗外。他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用僅能兩個人聽見的聲音詢問:「朕的長子當真還活著?」

  蕭牧點頭,同樣低聲稟話:「臣已派人一路護送大皇子去關凌。過幾日到了關凌的行宮,陛下就可和大皇子父子團聚。」

  皇帝笑了。

  「愛卿,你身上的傷如何了?聽說今日落水了?可影響了傷口恢復?」皇帝笑呵呵地問。

  「多謝陛下關懷,臣無事。」蕭牧垂著眼。

  「好好好。」皇帝一連說了三聲,「下去休息吧。」

  人人都笑話皇帝因蕭牧替他擋刀而直接封了左丞。其實不然。皇帝將左丞這個位子給了蕭牧,是因為蕭牧告訴他,他還有個兒子在世。

  蕭牧離開之後,皇帝在長凳上躺下。他總覺得疲憊,坐久了就會疲憊地想要躺一會兒。

  這些年,皇帝拚命地生孩子。多少人在背地裡笑話他生不出兒子來。他怎麼就生不出兒子了?分明是宮裡這群女人的肚子不爭氣生不出兒子!他拚命地找女人生孩子,換了一個又一個女人,努力尋找一個有用的肚子。

  原來他早就有兒子了!

  他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兒子!

  可是……

  那個孩子真的是兒子嗎?那個孩子還沒有出生,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了,並不知道那個孩子的性別,甚至連那個孩子有沒有出生都不知道。

  因為這些年宮裡的妃嬪幾乎生的都是女兒,皇帝又開始懷疑了。他真的能生出兒子嗎?

  當年他養的那房外室,真的給他生了個兒子?

  一想到那房外室,皇帝就覺得後腰疼。那是被沈荼用鞭子抽的。哎呦喂,那種疼勁兒啊,他現在想想都覺得疼。

  當年,他壯著膽子偷偷養了房外室。最後還是被沈荼發現了。皇帝覺得沈荼若不是因他皇子的身份,就她那個臭脾氣興許真的會活活把他打死。

  皇帝打了個哆嗦。

  當年被沈荼發現的時候,那房外室已經有了身孕,七個多月了。當時皇帝滿心都是被沈荼發現的驚慌,根本顧不得那個女人。沈荼說替他「安置」了,他連連點頭,不敢過問一句。

  皇帝一直覺得,沈荼所說的「安置」,應該不會留下那個女人和她肚子裡的孩子的命。難道沈荼讓那個女人生下來了?

  皇帝愣愣地想著沈荼生氣的樣子。好半晌,嘆了口氣。

  ‧

  接下來幾日,一路順風順水,也沒發生什麼事情。四月初八這一日,船隊十分順利地到了關凌。

  這一行中,很多人都是北方人,極少坐船,甚至有人是第一次坐船。近三個月的水上行程,讓很多人都十分不適。若一路暢行,本不用這樣久,正是因為考慮到很多會不適應,走走停停,沒少在沿岸州城落腳、採買,甚至是觀光。

  到了關凌,才算是徹底結束了這一程。

  船隻都已停靠,不過還沒有安排下船。不管是宮妃還是後面跟著的臣子,甚至是宮人,都對下船十分迫不及待,頻頻往前面詢問何時可以下去。

  最近這幾日齊煜晚上都睡在沈茴身邊,今天船隻停靠後,她也沒回自己的船,乖乖跟在沈茴身邊。她坐在一旁安靜又好奇地望著宮女給沈茴梳妝。

  今日要下船,沈茴自然又要穿鳳服宮裝挽高髻描胭脂。

  因在旅途中,少了很多爭奇鬥豔的機會。今兒個下船,很多宮妃都一早起來精心打扮。女子大多都是愛美的,也喜歡被人誇讚長得美。

  關凌當地的官員和百姓早早趕來,站在河岸邊張望恭迎。

  「皇家的船就是不一樣,真氣派哦。」

  「就是就是……快看,宮裡的妃子下船了。都說皇帝愛美人,將天下美人都網羅到宮中。這麼多美人兒真是豔福啊!可惜了,這些妃子都是講究臉面的,個個戴著面紗,這也看不清啊。」

  「就算戴著面紗也遮不住天家的氣派,那優雅端莊的氣質,就連官家女也是比不上的呦。」

  「她們穿的裙子真好看!」

  「可惜了,皇帝得了那髒病,不知道是不是糟蹋了這群天仙似的美人兒……」

  「咳咳,你小點聲。今兒個可不能亂說話……」

  人群安靜了一會兒,不敢再妄議皇帝的病,至少今日在此地不敢再多說。

  「那個是皇后吧?沈家出了三個皇后,想必一個比一個貌美。可惜了,也遮著臉……」

  岸邊的百姓一雙雙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沈茴。

  沉月從後面快步走上來,在沈茴耳邊低聲稟話:「咱們還沒離京的時候,陛下已經下令張羅選秀之事。奴婢剛剛聽說秀女都已經送進行宮了。」

  沈茴蹙眉:「皇帝得了那病還要選秀糟蹋人?」

  「聽說這次選秀,大臣也不捨得把好好的女兒送進宮裡去,人數比以往少了許多,其中不乏濫竽充數之人。」

  濫竽充數之人也是人。

  沈茴擰眉。

  沉月輕嘆了一聲,又說:「奴婢讓平盛去弄了名單,看見了丁家四姑娘的名字。」

  說著話,到了地方。沈茴率領宮妃停下等候,也不再與沉月詳說了。

  ——皇帝還沒睡醒。

  站在河邊等候時,沈茴不由擔憂起無辜送進宮的秀女們。她原先住在江南的外祖母家時,認識了丁家的幾個女兒。丁家四姑娘是庶出,平常不怎麼出門。沈茴與她相識卻不算很熟,倒是和她姐姐更熟悉一些。

  很快,皇帝睡醒,懶踏踏地下了船。

  其他人這才能跟著一起登上馬車,浩浩蕩蕩,往瑲卿行宮去。

  一路上,百姓駐足觀望。

  瑲卿行宮並不遠。

  到了地方,車隊停下來。車門打開,沈茴扶著沉月的手下了馬車,抬眼打量起面前的瑲卿行宮。

  不由被其華美所吸引了目光。

  關凌被稱作海棠之城,沈茴曾猜想這行宮之中必然種著大量海棠。深處何樣不得知,站在外面望過去,不見海棠,只見大片鬱鬱蔥蔥的玉檀。

  當地官員和百姓跪地叩拜。

  一片安靜裡,忽然響起了幾聲咳嗽。

  皇帝剛要讓人平身的話不由嚥回去,他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裴徊光。

  裴徊光捏著雪白的帕子壓在唇上,一聲接一聲地咳嗽。

  瑲卿行宮大門外,安安靜靜,詭異地只有他的輕咳聲。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望著眼前的行宮,漆色的眸子寒潭深深。

  星星點點的紅逐漸染透裴徊光手中雪白的帕子,又逐漸染濕裴徊光蒼白的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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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喜歡

  裴徊光所修煉的邪功,讓他冷心冷情,不能有大悲大喜,過分濃烈的情緒波動都會引起身體裡五臟六腑的強烈不適。

  裴徊光冷眼望著眼前的行宮。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裡又變成華麗漂亮的地方。彷彿在這裡發現惡是一切只是人的臆想,沒有存在過。

  裴徊光的視線越過行宮紅色的宮牆,望著裡面葳蕤茂盛的玉檀。

  南北相殊。生長在這裡的玉檀比京城的玉檀更加粗壯,顏色也更加翠綠。一眼望過去,一大片綠色鬱鬱蔥蔥,生機盎然。

  胸腔裡炸裂般的悲洶湧而來。裴徊光俯身,一口血吐出來。他的手壓在膝上,緊接著又是一大口鮮紅的血嘔出。

  所有人呆滯地望著這一幕。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沈茴遙遙望著這一幕,捏在手裡的帕子皺了,像她被捏緊的心。她遙遙望著裴徊光,很想跑過去,扶一扶他。

  可是她不能。

  沈茴輕輕咬唇,臉色逐漸發白。

  天地之間一片死寂,不知道多少人盼著裴徊光就這樣吐血而亡。偏偏他面無表情吐血的場景又太過詭異,又惹得不少人莫名驚駭。

  近一刻鐘後,裴徊光直起身。

  隨著他直起身,所有人的心不由跟著一顫。

  而裴徊光只是接過身邊小太監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嘴上和手上的血。血跡難擦,他的唇角與指縫間留下些殷紅的血印子。

  他不疾不徐地開口:「陛下忘了讓他們平身。」

  他的語氣是一慣的冷漠尋常,不帶情緒。

  皇帝這才回過神來,顫聲說:「平、平身,都平身!」

  沈茴隨著人群往行宮走時,回頭望了裴徊光一眼。他微微仰著頭,略眯著眼望著高高的玉檀。他似乎不含情緒地輕笑了一下,然後抬步往行宮裡走。

  裴徊光邁進行宮的大門,腳步頓了頓。

  他低頭,確定自己的褲管沒有被鮮血染透,才抬抬眼,繼續往裡走。

  他本可以阻止這趟南行,或者將目的地改到別的行宮。這對於他來說輕而易舉。他也很清楚重新回到這裡,他的身體會發生什麼。

  可是他自虐般地回來了。

  裴徊光合上眼,嘴角微微上揚,細品自虐帶來的快感。

  ‧

  宮中妃嬪所住的宮殿早已提前安排妥當。

  沈茴的住處是一座四層的閣樓。

  「浩穹月升」四個題字,龍飛鳳舞。

  雖然早已吩咐宮人收拾過了,沈茴身邊的宮人進來之後免不得還要再收拾一遍,也要把這次帶來的行李都收拾妥帖。

  「娘娘,今日必定都亂著。您到寢屋歇著吧。」拾星說。

  沈茴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提裙往樓上走。她踩著一層層的樓梯,不由想起遠在京都的滄青閣。

  上樓到一半的沈茴停下腳步,轉首望向樓下。

  宮人有條不紊的收拾著,身影雜多。

  沒有櫛比的書櫥,沒有那張白玉長案,也沒有面無表情站在長案後面的人。

  沈茴收回視線,抬抬頭,樓梯上面,也沒有那個冷眼瞥她的人。

  沈茴抬手,指尖拂過牆壁。南方溫暖,牆壁之下也不會傳來椒熱。

  裴徊光吐血的場景總是在她眼前晃著,沈茴又想起用他的血要藥引的湯藥。猩紅的血染紅了白瓷碗邊兒。

  「燦珠。」沈茴喊。

  燦珠站在門口,聽見沈茴喚,她快步走進來:「娘娘有什麼吩咐?」

  「他住在哪裡?」沈茴問。

  燦珠想了一下,猜到沈茴問的人是裴徊光。她小聲稟話:「聽說他不住在行宮,在外面有宅院。」

  不住在行宮裡嗎?

  沈茴點點頭,繼續往樓上走。她的寢屋在四層。她上了四層之後,沒有立刻進寢屋,而是走到廊窗前,推開窗戶,望向紅色的宮牆之外。

  她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往寢屋走。

  今日事情繁多,沈茴身邊的宮人都在忙,她也沒用別人陪著,自己進了寢屋。

  進了屋,沈茴不由一怔。

  這間寢屋裡的佈置,竟和她在宮中的昭月宮一般無二。宮人竟然這樣用心?沈茴繼續往裡走,繞過與昭月宮那寢屋中一模一樣的雕花屏,想要去床榻上小躺一會兒。

  可是當她走到床榻前時,不由呆住。

  面前並沒有床,而是一個……用琉璃燒成的巨大籠子。色彩斑斕晶瑩剔透,耀耀光影夢幻炫目。

  沈茴不由朝琉璃籠走去,抬手輕撫滑涼的琉璃。

  她忽地想起裴徊光曾經慢悠悠對她說——「純金的鳥籠貴氣有了,卻有點俗氣。也是沒法子,時間有限。過了正月十五,就要陪著狗皇帝去別宮,來不及做更好的樣式。不過到了關凌,咱家再令人給娘娘燒一個琉璃籠。」

  裴徊光竟然真的給她準備了琉璃燒的籠子!

  沈茴環顧寢屋,確認寢屋裡沒有別的床。她重新打量起面前的琉璃籠,琉璃籠中鋪著厚厚的柔軟毯子。被縟和枕頭也都備齊了。

  沈茴蹲下來,將最上面的一層毯子掀開一點,果然看見兩側毯子之間鋪了一床褥子。

  她曾經對他說過——「有點太軟了。中間夾一面棉褥更好些。」

  沈茴蜷縮著在琉璃籠中躺下來,她聞到一點玉檀的味道。沈茴用臉頰蹭了蹭雪白的柔毯,輕輕合上眼睛。

  如果他不是裴徊光該多好。

  ——沈茴忽然這樣想。

  ‧

  沉月、拾星幾個在下面忙完,上來進了寢屋,看見這流光閃爍的琉璃籠,不由都愣了好一會兒。

  沈茴一直沒睡著,她安靜地躺在籠中,睜著眼睛。

  見她睜著眼睛沒睡著,沉月才問:「娘娘,這擺床的地方怎麼會是個籠子?娘娘當真要睡在這籠子裡?要不要吩咐宮人換個床過來?」

  「不用換,挺好的。」沈茴聲音慢吞吞的。

  聽沈茴這樣說,沉月倒也不好說什麼,只是說:「娘娘晚膳想吃什麼?」

  沈茴沒吭聲。

  沉月帶著幾個人上來本是想看看寢屋有沒有什麼要收拾的,除了這個古怪的琉璃籠,見這裡和皇宮裡住處的寢屋一模一樣,倒是不用收拾了。

  沉月瞧著沈茴情緒不太好,她讓其他宮人都退下去。她打量著這琉璃籠,有點別扭地在開著的籠門前蹲下來,詢問:「娘娘吃不吃糖?」

  沈茴沒說話。

  沉月等了又等,見沈茴始終沒反應,正想著自己也退下,沈茴聲音低低地說:「我想見他……」

  「娘娘想要見誰呀?沉月去給娘娘把人喊來。」沉月不太明白沈茴說的是誰。

  沈茴不吭聲。

  沉月第一個想到的是蕭牧。沉月也想不通蕭牧為什麼會在途中突然出現。可是她知道若沈茴沒有忽然被封為皇后,再過兩年是要嫁給蕭牧的。再次看見蕭牧出現,沉月不由替沈茴唏噓。

  「娘娘想見表公子嗎?」

  沈茴不吭聲。

  沉月蹙著眉,琢磨了一會兒。她有些驚訝地望著沈茴,壓低聲音:「娘娘想見掌印?」

  沈茴還是不吭聲。

  沉月以為自己又猜錯了。

  沈茴才輕輕「嗯」了一聲。

  沉月微微張著嘴,臉上的驚訝一點都藏不住。她望著蜷縮在琉璃籠中神情怏怏的沈茴,心裡有了個可怕的猜測。

  從始至終,沉月一直以為沈茴主動去找裴徊光,都是形勢所迫的逼不得已。那走過長長暗道之後的遭遇,都是屈辱。

  她偷偷為沈茴的屈辱哭了那麼多回。

  在沈茴通過長長的暗道去滄青閣的夜裡,她心疼得整晚睡不著。

  好半晌,沉月小聲問:「娘娘……娘娘是喜歡上掌印了嗎?」

  話一出口,沉月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怎麼可能的?她的主子那樣好,可是裴徊光……

  她太清楚沈茴喜歡什麼樣子的人。不管一個人的容貌與家世,沈茴最看中的是這個人是否正直善良。

  裴徊光……

  怎麼可能呢?裴徊光和「正直善良」哪有半點關係?簡直是笑話啊!

  怕沈茴不高興,沉月趕忙說:「奴婢胡說的!奴婢胡說的!」

  沈茴再次軟軟地「嗯」了一聲。

  「啊?」沉月張大了嘴,一臉的不敢置信。表情誇張極了。

  沈茴抬起左手,五指分開,然後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左手小手指的最前端的關節,悶聲說:「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吧。」

  她擰著眉,盯著自己的手指頭,覺得不太對。右手拇指和食指再往前挪一點,再挪一點,最後捏著小小的一點指甲蓋。

  「就這麼一點點吧。」

  耳畔忽然傳來裴徊光慢悠悠的聲音——「就那麼一點點啊?」

  沈茴怔了怔,一下子坐起來,尋聲望去。

  不遠處擺放了一個博古架,和在皇宮中她的寢屋床榻旁的那個博古架一模一樣。此時,博古架朝一側歪著,露出裡面的暗門。而裴徊光正站在博古架旁邊。

  是了,這裡的佈置既然和昭月宮的寢屋一模一樣。她為什麼沒有試試這一模一樣的博古架之後,也會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暗道?

  沉月嚥下心裡的驚訝,又看了沈茴一眼,她起身,悄聲走出去,將房門輕輕關上。

  沈茴躺了許久,頭髮有點亂糟糟的。她坐在琉璃籠裡雪白的柔毯中,怔怔望著裴徊光。知他換了身衣服,嘴角和手指間都乾乾淨淨的,血跡都已經擦淨了。

  裴徊光「嘖」了一聲,陰陽怪氣:「娘娘這什麼毛病,當真是賊心不改,又盯著咱家的手瞧。」

  沈茴抿了下唇,嗡聲問他:「你怎麼過來了?」

  「想看看娘娘睡在這琉璃籠中好不好看。」裴徊光緩步朝沈茴走過去,最終停在琉璃籠門前。他站在那裡,低下頭,居高臨下地瞧著沈茴。

  他望著她,慢悠悠地說:「倒是沒想到聽見了不該聽的話。」

  沈茴仰著臉,望著他。

  她忽輕哼了一聲,說:「偷聽人說話實在非君子所為。要是早知道掌印偷聽,那本宮一定要說可喜歡可喜歡掌印了。」

  她張開雙臂比量了一下。

  「那麼那麼喜歡。」

  裴徊光的視線跟著沈茴比量的手,落在沈茴剛剛比量的指甲蓋上。他彎腰,走進琉璃籠,在軟毯前蹲下來,握住沈茴的手腕。

  他將沈茴剛剛比量的左手小手指放進口中,咬了咬她喜歡他的那點指甲蓋。

  「嘖,應該把這塊指甲蓋咬下來,慢慢嚼碎了吃。」

  沈茴掙了掙,沒掙開。緊接著,她小手指上果真傳來了隱隱的痛覺。

  沈茴也不掙了,安靜地凝視著裴徊光,問:「你不會死吧?」

  裴徊光沒理她,繼續啃咬。

  她就再問一遍:「不會真的吐血吐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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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罵他

  不僅是這一次,在京城時,已經有了很多流言。那些人不敢大大咧咧明面上議論,都在背地裡嘀咕。他們都說,像裴徊光這樣的人必然要遭報應。他練那逆天的邪功,有違天道,必然會遭到反噬。那些流言裡,認定了沒人能取裴狗性命,可是上天馬上就會來取他的命,讓他不得好死。

  沈茴認真問了兩次,裴徊光這才放開她的手,認真想了下殺人速度,算一算名單上的人還要多久才能殺完。

  他說:「一年內應該死不了。」

  「一年?」沈茴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他,「你隨口胡謅的吧?」

  裴徊光笑笑。

  他是否會死於那邪功的反噬,他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他根本沒考慮過死期。只要在他活著的時候能把名單上所有人虐殺一遍,不漏一個,便就行了。

  裴徊光自然知道這天下太多的人想取他的性命。等他做完想做的事情,誰來取他的性命都無所謂。興許,根本不需要別人來取他的性命。

  裴徊光望著眼前一臉震驚的沈茴,猜測她現在在想什麼呢?震驚之餘,是不是還有歡喜?就連小皇后,也是想讓他死的。

  花言巧語巧言令色,用她那拙劣的美人計一步步利用他。

  她乖巧溫順地躺在他為他準備的琉璃籠中,軟著聲音說著那一丁點的喜歡,都是做給他看的吧?

  裴徊光開始猜測沈茴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他過來了。是她對那婢女訴說著那一點點的喜歡的時候?還是她那個婢女問她是不是想見她表哥的時候?

  因為知道他在這裡,所以她不敢說她想見她的表哥?裴徊光反反復復想起沈茴說過若非陛下的封后聖旨,她在兩年後會嫁給蕭牧的話。她應該也是很想嫁給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表哥吧?

  裴徊光眸光漸漸暗下去。

  回到瑲卿行宮,裴徊光整個人都染上了一種陰沉的戾氣。本就是偏執人,在這過分陰惻惻的情緒裡,想法越發偏執下去。

  沈茴望著裴徊光眸中的神色,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他是不是以為她故意那樣說給他聽的?

  沈茴飛快地心思流轉,琢磨著。對策沒有想出來,她反而是對裴徊光說:「我不相信只有一年。掌印騙人的。」

  語氣篤定。

  在沈茴心裡,裴徊光過分強大,像無法跨越的萬丈深淵。這種強大就算有弱點,也不該是毀滅式的!

  真的是這樣的嗎?

  沈茴心裡又不確定了。那些流言真的是假的嗎?他說的一年也是假的嗎?

  裴徊光沒有回答,他欠身,在琉璃籠中雪白的軟毯坐下,修長的手指為梳,慢條斯理地梳理著沈茴壓亂的長髮。他一邊給沈茴梳理長髮,一邊問:「等咱家死了,娘娘和天下人普天同慶之餘,可會施捨點善心為咱家收屍焚骨?」

  沈茴擰眉。她側過臉來望著裴徊光,說:「掌印是故意在氣我嗎?掌印想聽什麼回答?」

  她推開裴徊光為她理髮的手,在琉璃籠中站起身,垂眼看他。

  「你這死太監簡直是莫名其妙!旁的男子聽見姑娘說喜歡他,斷然不是你這個鬼德行。本宮要收回剛剛的話了!」

  沈茴氣呼呼地轉身往外走,卻忘了琉璃籠的門要矮一些,忘記了低頭,流光溢彩的琉璃橫欄磕在了額頭上。她「唔」了一聲,手心貼在自己的額頭揉了揉,腳步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往外走。

  她直接走到窗下的矮櫃前,蹲下來,在櫃子裡翻了翻,找到剪子。然後她用力一剪,將左手小手指蓄長的指甲剪斷了。

  「沒了!那點喜歡沒了!」

  沈茴「啪」的一聲,將剪子放下,剪子落在矮櫃上,發出不小的動靜。她重新走到琉璃籠前,朝裴徊光的膝蓋上踢了一腳,然後將琉璃籠的門用力關上。

  沈茴轉身往外走,再不看裴徊光一眼。她出了寢屋,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吩咐:「沉月,我晚上要吃紅燒獅子頭、四喜丸子、九珍玲瓏湯、叫花雞、東坡肉、栗酥肉、清蒸鱸魚……還有、還有……再來好大一碗荔枝!不,一盆!」

  坐在琉璃籠中的裴徊光抬抬眼,望著被關上的籠門。

  他抬手推門,籠門卻沒推開。沈茴離開前摔門太用力氣,將上面的橫閂摔下來,籠門從外面鎖上了。

  裴徊光若想出去,倒是可以輕易將琉璃籠的籠門折斷。可是這琉璃籠是他親自設計的,有點捨不得。

  裴徊光在雪白的柔毯上躺下來,他側臉聞了聞柔軟的枕頭。枕上有一點泛著甜味兒的香,是沈茴柔軟烏髮上的味道。他平時用玉枕,可沈茴不喜歡,她總喜歡這樣軟的枕頭。

  裴徊光聞著這點泛著甜味兒的香,忽然笑了。

  ‧

  沈茴在樓下飽餐了一頓,吃得比往常多了很多。吃得太撐了,她下了樓,在院子裡走了一會兒。又惦記齊煜,不知道她剛搬過來身邊的人可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她有心將齊煜放在身邊養。只是今日才搬過來,給齊煜準備的房間還沒收拾好。明日或者後日,就可以讓她過來住了。

  沈茴帶著兩個宮婢,去了齊煜的住處。去看看齊煜那邊的宮人是否安排好了,也要將明日或後日就讓齊煜來她身邊住的事情告訴齊煜。

  到了齊煜的住處,沈茴陪著她玩了好一會兒,天色徹底黑下去之後,她才回自己的浩穹月升。

  回來之後,沈茴要了一大碗荔枝上樓回寢屋。荔枝是她晚膳前要的,只是她晚膳實在是用得太多了,那時候沒有肚子再裝荔枝了。眼下去了齊煜那裡一趟,想起荔枝的甜味兒,她又想吃荔枝了。

  剛搬過來,身邊的宮人都忙。沈茴也沒讓她們跟著伺候,自己抱著一大碗荔枝上來。

  當她繞過雕花屏,看見睡在琉璃籠中的裴徊光時,不由呆住了。

  他沒走?還直接在琉璃籠中睡著了?

  沈茴快步走過去,這才發現原來是自己離開的時候,無意間將籠門鎖上了。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睜開眼,就看著沈茴抱著好大一個碗呆呆站在琉璃籠外,望著他。

  「開門。」他說。

  沈茴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又抱著那一大碗荔枝轉身朝窗下的軟塌走過去。她將那碗荔枝放在軟塌上的小方桌,然後在軟塌上坐下來,慢悠悠地剝著荔枝殼,吃荔枝。

  一顆顆圓潤的荔枝,晶瑩剔透,被她纖細的指捏著。她將荔枝放進口中,將軟肉輕輕咬開。瞬間,荔枝特有的清甜在她唇齒間化開。榴齒咬下阮肉,她抬手,將黑棕色的核取出來,放在一旁空的小白碟上。

  黑棕色的荔枝核被荔枝的甜汁裹著,水漬晶瑩。

  裴徊光躺在琉璃籠的雪白柔毯上,看著沈茴吃了一顆又一顆的荔枝。慢慢的,他的目光凝在沈茴放在白瓷碟裡的荔枝核。

  沈茴一口氣吃了十來顆荔枝,才硬著頭皮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走到琉璃籠前,也不開門,隔著色彩斑斕的琉璃籠望著裡面的裴徊光。

  「我不是故意把你關在這裡的。」沈茴一臉無辜。何況她說的本來就是實話,而且她相信裴徊光也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裴徊光慢悠悠開口:「所以娘娘打算把咱家關多久?」

  「我是想著我剛剛罵了你,你左右又要想點壞事情對我。所以把你再關一會兒也沒什麼。」

  裴徊光坐起來,說:「娘娘怎麼把實話說出來了。」

  「是呀,我總是很喜歡說實話的。」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睛,語氣又輕又慢。

  四目相對片刻,裴徊光緩聲問:「旁的男子聽見姑娘說喜歡他,會是什麼德行?」

  「會開心啊。說不定還要送禮物。」

  「行吧。」裴徊光點點頭,「明日送娘娘禮物。」

  ——不管是真是假,既然你想要個禮物,那咱家送你個禮物便是。

  沈茴將琉璃籠的籠門打開,她向後退,看著裴徊光走出來,這才有點緊張地說:「掌印,我真不是故意關了門。」

  「不早了,洗洗睡吧。」裴徊光說。

  洗澡?

  沈茴小心翼翼地瞥了裴徊光一眼,在心裡猜著他又要玩什麼古怪的把戲。沈茴又多看了裴徊光,而裴徊光卻已走到窗下軟塌去吃荔枝了。

  沈茴這才走出寢屋,去隔壁的盥室沐浴。

  整個身子泡在氤氳的熱水中時,沈茴還在琢磨著一會兒裴徊光又會對她做什麼?裸身讀豔詞?撓癢癢?總不能荔枝的甜汁塗在她身上讓他吃吧?

  沈茴琢磨著,不如先發制人!

  然而當沈茴換上寢衣回到隔壁的寢屋時,裴徊光已經不在那裡了。沈茴蹙蹙眉,在軟塌上坐下。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發現小方桌上那個白瓷小碟裡的荔枝核不見了。

  一顆也不見了。

  沈茴知道宮婢沒有進來過。那這些被她吃了荔枝肉吐出來的核去哪兒了?

  沈茴狐疑地望向博古架的方向。

  ‧

  裴徊光的院落離瑲卿行宮不遠,隔著一道紅色的高高宮牆,再一片茂密的海棠林,便是他的院落。

  裴徊光站在閣樓的窗前,冷眼望著院中。

  有人送了他一份禮物。

  幾輛囚車裡塞滿了人,每個人都露出驚恐的神色。

  「一共四百五十六個人,由掌印盡情享用。」順年稟話。

  四百五十六個名單上的人。

  順年繼續說:「送他們過來的人只帶了這一句話,然後幾個人立刻服毒自盡,沒有活口。」

  裴徊光冷笑。

  看來有人查到他的身份了。這算獻好?

  搞笑,送上門的人頭砍下來還有什麼趣味?

  嘖。

  裴徊光神色莫測地望著囚車裡的人,側身對順年吩咐了幾句。

  順年一愣,立刻下樓去辦。

  裴徊光下令把囚車裡的人都放了。

  順年傳話:「一會兒開了囚車的門,你們就自由了。但是最後一個走出這院子的人會被抓出來做成人彘,再扔進蛇窟。」

  囚車的門打開,裡面的人懷著對生的希望,一窩蜂地衝出去,亂糟糟的。這些人滿心歡喜往外衝,好像跑過院門就獲救了。

  可他們不知道,他們一個個還會再被裴徊光抓到手裡,折磨致死。

  裴徊光只是不屑於別人將他們送上門,他要貓捉老鼠,慢慢享用。

  裴徊光彎腰,手肘搭在窗檯,饒有趣味地欣賞著這一幕。

  隨著他的動作,衣襟裡的黑玉戒滑出。

  他望著逃命的人陰惻惻地笑,又捏著黑玉戒,輕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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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禮物

  裴徊光沉眼看著那些人群惡虎相追般瘋狂逃命。這院落是後院,在朝西開著的院門前,還有一道窄窄的寶葫蘆門。這些人衝到寶葫蘆門前,推搡擁擠著往外逃命。運氣不好的不小心跌了,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後面的人踩著他往前湧。

  裴徊光的視線有些恍惚。

  一個人很難擁有四歲時完整的記憶。可是裴徊光四歲那年發生的所有事情,因為太過印象深刻,牢牢刻在了他的腦子裡。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那些往外逃的人,好像看見了許許多多的衛氏人。

  那一年,那些惡鬼逼著衛氏手足相殘。

  裴徊光永遠都記得兄長從輪椅上爬下來,握著他的手將匕首送進自己的胸膛。那一幕的猩紅,是裴徊光無數個夢魘中的初罪。

  他和許許多多個被逼殘殺親人的衛氏人一起,靈魂裡都染滿鮮血,淌著鮮血濕了褲管,渾渾噩噩地往外走,逃離那個院子。

  然而守在外面的惡鬼哈哈大笑地嘲諷。

  「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活命?哈哈哈哈……」

  假的。

  這些身穿盔甲的人,只不過是想看著衛氏人自相殘殺,看著他們痛哭流涕地犯下罪惡,再看著他們得知就算依言殺了親人也不能活下去時的絕望。

  裴徊光眯起眼睛,盯著下方拚命奔跑的人。

  這些人已經老了。

  被以同樣的方式相待,他們會不會想起曾經犯下的惡?當時,他們可曾也瘋狂地大笑過?

  裴徊光倒是認不出他們的臉。

  因為在他的記憶裡,這些人每一個都長了一張惡鬼相。

  院子裡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三五個人在爭最後的無妄生機。落在最後的幾個人要麼太老了,要麼腿上有疾。

  其中兩個人互相攙扶,一瘸一拐地朝著寶葫蘆門跑去。他們兩個回過頭,發現後面再沒有人,臉上出現了掙扎,最後幾乎是在同時將對方推開,朝著生機奔去。

  裴徊光指腹慢悠悠輕拈頸上黑玉戒,果不其然地笑了笑。

  順年走上樓來,稟話:「掌印,落在最後的一個人已經被扣留下來了。」

  辦完事情的順歲和順年一起上來,站在順年身邊。

  裴徊光站起身,將黑玉戒再轉拈了一圈,才將它放進衣襟裡藏好。他問順歲:「給娘娘送去的禮物可送到了?」

  「已經送去了。」

  裴徊光走向牆角的三足高腳桌。在三足高腳桌上,放了一個紅膽葵口大碗,裡面盛滿清水,浸泡著十來顆荔枝黑褐色的核兒。

  裴徊光修長的手指探入清水,將每一刻荔枝核兒放在指間輕捏了一下,再放回。裴徊光收手,順歲遞上來乾淨的雪帕子,他沒接,而是輕輕甩了下指上的水滴,然後朝另一側牆壁前的櫃子走去。

  這這裡,擺著各種各樣殺人的小玩意兒。

  裴徊光打開拉開櫃門前猶豫了一下,目光在自己濕漉漉的指間停留了一瞬。他抬手,用濕漉漉的指背沿著自己的唇線緩緩蹭過,然後又接了雪帕子,將手指擦乾淨,才拉開櫃門。

  他在櫃子裡掃視了一圈,最後只是拿了一把小刀。

  小刀在他修長的白指間轉成一朵花。他眸色沉冷,似乎在考慮今兒個怎麼殺人才快活。

  ‧

  順歲按裴徊光的吩咐,將東西送到浩穹月升時,沈茴並不在。她去了齊煜那兒,盯著宮婢給齊煜收拾東西。她原以為給齊煜準備的房間不會那麼快收拾好,但是又一想,屋子都是乾淨的,缺的東西可以慢慢佈置。她一想到孫嬤嬤說過她們兩個是如何心驚膽戰地隱瞞四年,就不想再等下去,只想快些將齊煜接到身邊。

  齊煜聽沈茴說現在就要帶她走,她高興地笑起來,拉著沈茴的手使勁兒抱在懷裡。

  「小姨母!」

  「嗯?」沈茴摸摸她的頭。

  「小姨母!小姨母!小姨母!」齊煜抱著沈茴的手,一聲一聲地叫著。

  她在心裡想著,怎麼沒有早點遇到小姨母呀!

  在齊煜這邊用了午膳,沈茴才牽著齊煜的手往回走。地方不遠,天氣也晴朗,沈茴沒坐鳳輿,打算走回去。

  還沒走回浩穹月升,遠遠看見一隊禁軍的人腳步匆匆,護送著一頂軟轎。因為聆疾也在這隊禁軍中,所以沈茴才多看了兩眼。

  實在是當日巫茲人來挑釁,聆疾在擂台上的表現太過顯眼。沈茴遠遠看見了他,才多注意了兩眼。

  拾星在一旁順著沈茴的目光望了一眼,說:「是他呀,聽說已經當上了指揮使。年紀輕輕可真了不得。」

  沈茴卻沒有再看聆疾了,而是望向被禁軍護送的轎子。那轎子灰撲撲的顏色,一看就是宮外的轎子,也不知道裡面坐著什麼人。

  莫不是皇帝又從宮外挑中的姑娘?

  一想到皇帝,沈茴皺眉,心情頓時不大好了。

  自打沈茴停下腳步,齊煜就一直敏感地盯著沈茴的表情,見她皺眉,她問:「小姨母,你怎麼了?」

  「沒什麼,走吧。」沈茴揉揉齊煜的小手,牽著她繼續往回走。

  沈茴想要殺了皇帝的想法一日強過一日,可是她很明白,弒君絕對不能草率。殺一個人容易,可是之後呢?

  她不介意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麼污點罵名,可輔政的太后不能有弒君的「污點」,即使大多數人對皇帝的死拍手稱快,可總會有不軌之人冠冕堂皇地拿出「污點」借機生事。

  如今這亂世,想要謀逆篡位之人太多了,皇帝駕崩,必生大亂。沈茴不覺得朝堂和民間會服一個四歲的帝王和一個十五歲的太后。

  若是盛世便也罷了。可如今整個朝堂的官員,早已爛了大半。朝臣不服,必將怠慢。徇私庸政官官相護。繼而百姓受苦,苦不堪言之後再生反意,然後就是流寇賊匪越來越多……

  沈茴恨不得立刻殺了皇帝,可是皇帝的死,能雪沈家的恨,卻不能免去天下千千萬萬個家族之後會走上沈家的悲。

  皇帝的死,必須擺在恰當的節點。

  沈茴必須盡情所能地將後續鋪展。

  至少,她要等兄長回來。

  沈茴輕嘆了一聲,她任由清風拂面,心裡再生一點猶豫。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可是這點猶豫一閃而過。

  ——左右不會更爛了。

  沈茴牽著齊煜回到浩穹月升,帶她去了給她準備的房間。齊煜趕忙問沈茴的房間在哪,當得知她的房間離沈茴的寢屋很遠時,嘴角立刻耷拉下來,有點失望。

  沈茴剝了一顆荔枝塞在她的嘴裡,說:「接你過來住,可不是要整天陪你玩的。你給姨母乖乖的,好好讀書。」

  齊煜皺眉看她,小聲問:「小姨母,你、你是想讓我當皇帝嗎?」

  「是。」沈茴回答的一點都不猶豫。

  她將齊煜拉到面前,望著她的眼睛,收起臉上的笑容,換上鄭重的語氣:「煜兒,你知道你為什麼沒有母妃嗎?」

  齊煜眨了下眼睛,紅著眼圈點頭:「因為生我……」

  「不。因為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是個無恥之徒。你本來應該出生在一個尋常人家,父母疼愛,平安喜樂。你不必假扮男兒,不必日日夜夜擔驚受怕。你可以穿漂亮的小裙子,戴粉嫩的珠花。」

  齊煜愣愣望著沈茴。

  「如果龍椅上的人不對,這天下就會有很多個像煜兒一樣可憐的孩子。煜兒,去當那個龍椅上的人,努力讓這天下少一些可憐的孩子。」

  齊煜小嘴張著,驚訝地望著沈茴的眼睛。小姨母的聲音那麼溫柔,卻緩緩對她說著這些鄭重的話。這些,齊煜從來沒有從別處聽來的話。

  小小的她仔細琢磨著,有些聽得不太懂。可是她聽懂了如果她努力一點勇敢地坐上那個位置,就可以讓這天下少一些父嫌失母的孩子。

  齊煜想起了孫嬤嬤對她說過的話——如果有人發現了她女扮男裝,就會被掐死。若當了太子、皇帝,更容易被發現!

  齊煜點頭。

  她說好。

  就算被發現了女兒身,就算會死。如果她勇敢一點去當皇帝,可以讓這天下少一些像她這樣的小孩子。她願意。

  齊煜摟著沈茴的脖子,小聲說:「可是煜兒會不會做不好呀?」

  沈茴何嘗沒有自問過這問題?沈茴不想騙小孩子。她用臉頰蹭蹭齊煜的小臉蛋,軟聲說:「小姨母也怕做不好。咱們互相打氣,一起努力好不好?」

  齊煜眼睛亮晶晶的。她眨眨眼,望著小姨母,使勁兒點頭。

  平盛從樓下上來,敲了敲門稟話:「娘娘,年豐從安昌城回來了。」

  沈茴沒讓齊煜避開,直接召見了年豐。

  年豐行禮之後稟話:「已經將信送去給蘇大人了,可是蘇大人還是推脫自己年紀大了,只想告老還鄉。」

  沈茴有點失望。這已經是她送去的第二封信了。

  齊煜好奇地問:「是前一個當左丞的蘇大人嗎?」

  沈茴有點意外:「煜兒知道這人?」

  「聽小宮女嘀咕過。」

  她不太和別的公主玩,沒事的時候就喜歡聽身邊宮人閒聊各種宮裡宮外的事兒。皇帝荒唐地免去蘇大人左丞之職,讓年少的蕭牧補上,宮裡沒人不議論。

  「是。姨母打算讓他做煜兒的先生。」

  沈茴收起失望,才兩次而已。她讓宮人拿了紙筆,打算再寫一封信送去。書信到底不能盡言,可惜她在深宮不能親自去誠心拜見。

  沈茴將書信寫完交給年豐,年豐退下去之後,齊煜到底是個四歲的小孩子,坐不住,在沈茴的屋裡左看看右看看。如今沈茴知道她的女兒身,她可以盡情坐在沈茴的梳妝台前,稀奇地打量沈茴亮晶晶的首飾。

  沈茴也算得了空,讓兩個小太監把她之前在安昌帶回來的禮物箱子搬來,一個個分下去。宮人們得了禮物,開心極了。

  角落裡的《范路傷寒標注》吸引了沈茴的目光,她這才想起忘了將謄抄的書交給俞湛。

  「咦?小姨母。這個盒子裡什麼呀?可以打開看看嗎?」

  她見盒子蓋著,規矩地先問沈茴准不准看。

  沈茴掃了一眼,也沒見過那個檀木長盒子。

  沉月趕忙說:「奴婢給忘了,這是順歲一早送過來的。」

  裴徊光送過來的?

  沈茴一怔,這才想起昨天裴徊光說過今日要送她個禮物。

  得了禮物的宮人們也好奇地望過去。

  「沒什麼。」沈茴預感不太好。

  沈茴有點心虛,起身抱起那個盒子腳步匆匆繞過雕花屏,放進琉璃籠的枕頭下面,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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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玉手

  宮人們分了禮物,開開心心地退下去。一邊走一邊互相詢問自己收到了什麼禮物。他們原本以為收到的東西都是一樣的,見了東西才發現每個人的禮物都不同。

  團圓愛美,得了一對翡翠簪子,是她喜歡的碧綠色。圓滿本名裡有個「梅」字,她得的一對金鐲子上雕著精緻的梅。

  平盛開心地摸著金算盤,驚訝地問民康:「呦呵,你的賞怎麼是套老太太的頭面?」

  民康靦腆笑著沒答話。海晏撇撇嘴:「娘娘知道他是個孝子,給她母親的唄。反正賞了他什麼,他都要想法子變成錢寄給他娘。」

  拾星頭兩年有一對鑲滿銀星星的珍珠華勝,被磕壞了,她心疼了好久。沈茴尋到了一套一模一樣。她好奇地看姐姐手裡的匕首,狐疑問:「姐姐,娘娘賞你一把匕首?」

  「還有幾本書。」沉月摸著手裡的匕首,琢磨著上次被沈茴紅著眼睛抽打時,她對她說過的話。

  燦珠提著一個箱子,一直沒吭聲。旁人都過來問她是什麼,她笑著搪塞,也不說。

  「走吧,聽說栗子煮好了。咱們下去吃栗子!」拾星沖燦珠笑,「燦珠就別去了,咱們趕路幾個月都被折騰得瘦了,偏燦珠姐姐胖了一圈。燦珠再吃那麼多,舊衣裳都要穿不下嘍。」

  燦珠提著箱子的手緊了緊,勉強笑了笑。

  箱子裡,是一套精緻的全繡紅嫁衣。

  ‧

  宮人們歡歡喜喜地得了禮物離開,沈茴坐在軟塌上,終於也要拆她的禮物了。

  沈茴承認,在打開蓋子前,心裡難免生出幾分拆禮物的期待式小忐忑。

  盒子打開,沈茴的神色僵了僵,她皺著眉將躺在盒子裡的雕琢的玉手拿出來,仔細端詳。

  沒錯,盒子裡裝著一隻羊脂白玉雕的人手。

  沈茴撥了撥玉手上的手指頭,驚訝地發現這個玉雕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都是會動的!可以向前可以向後,可以向左向後的分開三指,也可以將三指並在一起。沈茴撥了撥手指前端,玉指的關節也可以微微蜷起。

  沈茴茫然了片刻,還不懂裴徊光為什麼送給她這麼個玩兒。她盯著這隻玉雕手越瞧越熟悉越瞧越眼熟……

  她摸了摸滑膩的玉料,伸直自己的小手比量了一下,頓時發覺這隻玉雕手的大小和裴徊光右手一模一樣!

  裴徊光不是第一次雕刻東西送她。之前不是還雕了個角先生?他這回竟是照著自己的手雕了隻玉手送她!

  這東西……

  沈茴臉上一白,緊接著又慢慢染色一抹醺色。隱約意識到裴徊光送給她的這隻玉手是做什麼用的了……

  沈茴愣愣望著這隻玉雕琢的手,溫涼的玉料握在手中竟莫名覺得有些燙了。博古架發出響動,沈茴竟愣神得沒有聽見。

  裴徊光今天殺了不少人,心裡……又陰沉又快活。

  本來今晚他應該趕去一個地方再殺一個人取樂,可是天色暗下來之後,他忽然疲於騎馬奔波,沿著暗道來到這裡。

  他推開暗門,邁進來時,便看見沈茴紅著小臉捧著他送來的那隻玉雕手,在發怔。瞧上去有點乖乖的,又有點呆。

  裴徊光悄聲走過去,站在沈茴背後。他彎下腰,一縷髮拂過沈茴的耳朵。有點癢,沈茴摸了摸耳朵。她後知後覺地轉過頭,看見裴徊光,她下意識想要將玉雕手收起來。

  然而裴徊光先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貼在沈茴捧著的那隻玉手上。

  「瞧,和咱家的手一模一樣。」

  他開口時望著沈茴捧著的玉手,話音尚未落下,已側首望向沈茴。

  沈茴紅著臉,匆忙將精緻的玉雕手放進盒子裡,又有些慌亂地合上蓋子。裴徊光相攔,長長的指搭在盒沿,盒蓋落下時夾了他的指。

  沈茴「呀」了一聲,趕忙將盒蓋打開,捧著裴徊光的手瞧,指背上果然壓出一道淺淺的紅印子。裴徊光膚色極白,淺淺的一道紅印子襯得那樣明顯。

  他長指撫過盒中照著他的手雕的玉手,慢悠悠地問:「娘娘不試試嗎?」

  「不。」沈茴扭過頭。

  裴徊光在沈茴身後坐下,手掌自然搭在沈茴身側,指端慢條斯理輕叩著,帶著幾分閒適自在。

  沈茴奇怪地瞧著他,問道:「掌印今日心情似乎不錯?」

  「殺了幾個人,是挺痛快。」

  沈茴一怔,眸中閃過黯然,小聲問:「幾個?」

  「七八個?」

  沈茴欲言又止,可是她忍了很久最終還是說了出口:「掌印這般以殺人為樂,就不怕遭報應死後下地獄嗎?」

  「什麼是人間,什麼是地獄?咱家不是一直在地獄嗎?」裴徊光不甚在意地笑笑。

  他長指捏著沈茴胸口繫帶的一端慢悠悠地扯拽。

  「先前親手雕的角先生,娘娘不喜,一次也不肯用。也是,娘娘最喜歡咱家的手。所以咱家投其所好,仿著咱家的手又給娘娘雕了這個東西。娘娘現在試試可否靈活用得可心,咱家在這裡瞧著,哪裡不好用,咱家拿回去給娘娘再改。」

  裴徊光眸色微遠,有點想念沈茴眸色迷荔雪頰上泛紅的模樣。

  「不,我不用!」沈茴拽回自己的繫帶,使勁兒繫好。

  沉月急匆匆上樓,敲敲沈茴的門。

  「在外邊說吧。」沈茴說。

  「娘娘!小秦子急急跑來送消息。咱們今兒個瞧見禁軍護送的轎子裡是大皇子!陛下未登基前,還有個兒子!」

  沈茴驚了。她一下子站起來,疾步走到門口打開門,多詢問了幾句詳情。她轉身回來的時候,還在蹙眉思量著。

  她走到裴徊光面前,見他悠閒地轉著一個空茶盞。

  「掌印很久前就知曉此事?」

  「無關緊要。」

  裴徊光隨口一句,讓沈茴不甚明白他的主意。

  沈茴安靜地望著裴徊光好一會兒,才捏起他臂上的一點衣料,搖了搖。

  裴徊光斜眸瞥著她,說:「咱家今日心情好,娘娘別讓咱家掃興。」

  什麼意思,讓她主動用那隻玉雕手嗎?

  沈茴不願意。

  沈茴垂下眼睛,思量了片刻。她再望裴懷光一眼,在他的一條退上坐下,一點點往前磨蹭上去,將兩個人的距離拉得近得不能更近。

  她拉裴徊光的手,指尖在他的手背輕輕地點啊點。她嬌嬌地說:「真品在這兒呢,本宮不要贋品。」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她來找他,拉著他的手破身時決然的樣子。

  沈茴抱住裴徊光,將下巴搭在他肩窩,又用軟軟的臉頰去蹭他的頸側,低聲軟語:「有掌印在,我為什麼要理那些亂七八糟的?我只要掌印……」

  裴徊光沒說話。

  沈茴抿抿唇,聲音更低,呢喃一樣:「就算要用,那也得掌印來,不喜歡自己來……」

  裴徊光閉了下眼睛,很快又睜開。他捏著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說:「娘娘這是又使美人計了。」

  他看不見沈茴臉上被揭穿的窘迫,反而對上一雙澄澈的眸子。

  「是呀。向掌印使美人計不可以嗎?」她輕輕將眼尾挑起一點,勾出一抹少女調皮的嬌。偏雲膚紅口,唇角微揚,是明目張膽的誘。

  裴徊光忽然扣住沈茴的手腕,轉身將她壓在身下。

  他動作那樣快,沈茴後背抵在軟塌上,才反應過來,怔怔望著裴徊光。以前親近時,他會衣衫齊整地坐在她身邊,偶爾也會讓她坐在他腿上,從未將她這樣壓在身下。

  裴徊光盯著沈茴的眼睛,漆眸中光影爍起,侯結輕輕滾動了一下,漆眸中爍起的光影又湮滅。

  他問:「娘娘喜歡咱家的手?」

  「是、是……是!」

  因為,他只有手了嗎?

  裴徊光用指背蹭了蹭沈茴的臉,他沉著聲音說:「來,來吻咱家。就現在。」

  沈茴敏感地覺察到了裴徊光情緒的不對勁,她雙手環著裴徊光的腰身,主動去吻他。不用那些她學來的技巧,只是溫柔地輕吻他。

  裴徊光准許自己這一次閉上眼睛。

  他撐在沈茴耳側軟塌上的手慢慢攥緊,骨節凸出白色的印子。

  半晌,兩個人分開。

  沈茴睜開眼睛。裴徊光已將所有的情緒收起。

  裴徊光緩聲:「娘娘大可不必如此。咱家說過了,無關緊要。不管龍椅上坐的人是誰都無關緊要。」

  沈茴安靜望著他,沒有說話。可是她沒有鬆手,仍舊保持擁著他的姿勢。

  裴徊光忽又嘖笑了一聲,說:「宮中女人多,宮妃越多,身在其中危機感越重。這群女人為前程地位拼殺。今上登基八年,所出雖絕大部分都是公主,可也生了幾個皇子。只是那幾個皇子都枉死在後宮女人的爭鬥中。」

  裴徊光眼中染上幾分嘲諷,他說:「呵。齊煜,一個沒有母妃庇護的孩子。還是娘娘覺得沒有咱家盯著,他能活下來?」

  一個女扮男裝的皇帝坐上龍椅,接受文武百官跪拜叩首。

  裴徊光倒是對小姑娘當皇帝沒什麼感覺。可他清楚等他當眾揭穿皇帝是女兒身時,那群老臣會如何悲憤,定然覺得受了天大的侮辱。

  啊,只要想起那群臣子得知天大的愚弄時精彩的表情,裴徊光心裡就覺得痛快。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出來。

  可當他撞見沈茴的眸子時,忽覺心裡的痛快消失了。他收了笑,起身朝博古架走去,打算回去了。

  沈茴拉住他的手。

  「這、這麼晚了,別走了……」沈茴緊緊攥著他的手不放。沈茴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執意留下他,大抵是微妙的直覺。

  裴徊光眼裡還噙著瘋痴的笑意,轉頭看她。

  沈茴望著他,只是重復了一遍:「別走了。」

  裴徊光笑笑,問:「缺伺候了?」

  半晌,沈茴點頭。

  裴徊光走過去摸摸她的頭,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娘娘真是個小可憐兒。」

  裴徊光沒走,留在琉璃籠中。

  琉璃疊彩炫目迷醉。沈茴抓著琉璃欄仰起小臉時,不知身在何處的驚愉闖進腦子裡,橫衝肆撞。可她望向裴徊光,卻撞見他眸中的悲憫。

  沈茴眼睫輕顫了顫,紅了的眼角悄悄洇出一點淚。

  夜漸深。

  沈茴背對著裴徊光窩在他懷裡,身下是柔軟的雪白毯,身後是彌漫涼意的他。流光耀耀的琉璃籠,將他們關在溫柔窩。

  慢慢地,沈茴睡著了。

  裴徊光卻睜著眼睛,寒潭般的漆眸虛無,像穿過琉璃的絢麗光影,望到了很遠的地方。他動作小幅度地靠近,用他的殘缺,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貼著她腰下。

  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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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5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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