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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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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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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7: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得知

  老太太意味深長地瞧著裴徊光仔細給沈茴穿披風,在她眼裡,這儼然就是一對神仙眷侶,天作之合!

  可,她轉瞬一想,這兩個人一個人戴著面具,一個人戴著面紗……都要遮掩自己的身份,並不能正大光明地攜手站在人前。一想到這裡,她心裡就覺得有點遺憾。

  她抬起頭,在天幕中尋到自己放飛的那盞孔明燈,誠心許願自己的子孫後代這些孩子們都能平安順遂,一生喜樂。

  老太太開口:「小光,快,把你那盞孔明燈也放飛,別忘了許願!」

  裴徊光彎腰,提起那盞昏黃的孔明燈,慢慢將其放飛。

  至於許願,還是算了吧。

  他小時候也曾跪在佛前虔誠許願,後來發現佛祖根本不理他。所以他將慈悲的佛像砸碎了。

  從此只信自己,再不信佛陀。

  「許一個願望吧。」沈茴忽然開口。她好像知道從裴徊光手中放飛的這盞孔明燈寄了一個空願望。

  裴徊光笑笑,說:「那就願娘娘剛剛許的願望能成真罷。」

  沈茴驚訝地望著他,一雙眼睛明澈動人。她說:「糟了。我剛剛許的願望也是盼著你的心願能成真呢。」

  她掬了一把鉤子的眼睛裡帶著笑,偏又皺起眉心:「平白浪費了兩個願望呢。」

  這一刻,溫柔的燈光下,向來能一眼看透旁人心思的裴徊光,忽然有些摸不準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老太太彎著眼睛笑。

  意識到姥姥在笑話她,沈茴臉上一紅,趕忙朝裴徊光走了兩步,小聲詢問:「你能不能把天上的孔明燈擺出一個字來?擺一個『安』字!」

  裴徊光想了一下,才明白沈茴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必然是記得他那邪功,有著隔空將她拉到身邊的本事。他瞥著沈茴期待的目光,抬起手來。

  忽然,山上便起了風。

  「怎麼了這是?怎麼忽然就起風了?」老太太詫異地問。

  沈茴趕忙走過去,為姥姥拉了拉衣領,詢問她冷不冷。老太太搖頭,笑著說今天不冷,夜裡的風都是暖和的。她反而因為沈茴懼寒的毛病,關心她冷不冷。

  兩個人互相關切了一番,待沈茴再次抬起頭時,滿天飄著的一盞盞孔明燈竟真的在中間擺出一個「安」字。

  「姥姥你看!」沈茴指著滿天的燈火。

  「哎呦,這是怎麼回事?真神奇吶!」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這是好兆頭!好兆頭!」

  山下河邊的人群似乎也發現了天幕上的「安」字,一個個互相指著看,歡笑驚呼。

  沈茴仰著小臉,歡喜地望著燈火圍繞的「安」字。她又轉過頭,沖裴徊光燦爛地笑起來。

  安,是平安,亦是心安。

  裴徊光瞥著她嫣然眼眸,也跟著隨意笑了笑。

  可……沈茴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裴徊光每一次動用那邪功,都是對他自身的極大消耗。

  ‧

  幾個人在山上又坐了一會兒,老太太開始不停地打哈欠。老人家熬到現在,已經有些不容易了。沈茴也不再耽擱,決定回家去了。

  老太太說:「姥姥走得慢,你讓你身邊那個內宦陪著我就行。你們先下山去,還能在街市逛逛。咱們一會兒在馬車那邊匯合。看看有沒有什麼小孩子玩的東西,買一點回去帶給鳴玉。」

  老太太有心給兩個人製造點單獨相處的機會,後一句話將鳴玉扯出來,也是給沈茴一個不能拒絕的理由。

  沈茴有點猶豫。

  老太太瞪她一眼,催促:「快去。也去看看有沒有賣桂花糕的,給姥姥買一點!」

  「好。」沈茴這才答應了。

  老太太看著兩個人一起離開的背影,再提點一句:「小光啊,我們蔻蔻怕黑。下山路沒燈太黑了,你牽著她走!」

  沈茴哪裡還聽不明白姥姥的用意?她剛垂下眼睛,眼角的餘光便瞥見裴徊光轉身對姥姥說:「姥姥放心,我一定好好牽著蔻蔻。」

  說著,他竟真的來牽沈茴的手。

  沈茴小聲嘟囔一句:「演技越來越好了……」

  裴徊光已經轉過身來,牽著沈茴往山下走,他慢悠悠地說:「娘娘這話有點沒良心。咱家何時沒將娘娘牽好過?不管是牽著娘娘走暗道去私會,還是牽著娘娘去寬衣沐澤,又或者牽著娘娘去床榻上廝磨,咱家可都牽得穩穩當當。」

  沈茴皺皺眉,小聲抱怨:「你這話說得怪怪的……」

  話音剛落,沈茴被一塊小石頭絆了一跤,身子跟著踉蹌了一下。裴徊光伸手一扶,將人拉穩身子。

  沈茴輕哼一聲,輕飄飄地瞥了裴徊光一眼,好似在怪他沒有將她牽穩。

  裴徊光彎腰,手臂探過沈茴膝下,直接將人打橫抱起。

  「你幹嘛呀!」沈茴頓時緊張起來,「姥姥還在後面看著呢!」

  沈茴推了推他。

  裴徊光慢悠悠地說:「姥姥只會誇讚咱家懂事兒。」

  「你胡說!你快放我下來!」

  裴徊光沒理她。

  遠處的山頭上,老太太伸長了脖子,望著裴徊光將沈茴抱起來往山下去。她笑著笑著,眼裡帶著點唏噓的淚花。

  要是她的蔻蔻沒進宮,沒當上皇后,能夠正大光明地嫁給一個喜歡的人,那該多好哇!

  老太太又忍不住在心裡奇思妙想,將她的蔻蔻假死送出宮去的可能性。她再一琢磨,如今除了宮中的齊煜,還有忽然被送回來的大皇子,沒有旁的皇子。若是齊煜登基,她的蔻蔻一定捨不得離開。

  那,若是從今上的幾位兄弟中挑選?

  可如今還活著的皇室,只有鑄王、錕王,和玥王。鑄王和錕王也沒個仁君的模樣,玥王從小是個病秧子,多少年不曾進京了……

  ‧

  一直到山下平坦的道路,裴徊光才將沈茴放下來,也沒讓人自己走,還是將人牽在手中。

  沈茴沿著街市逛了逛,買了幾種糕點。

  兩個人又走了一會兒,看見不遠處人群圍著一個巨大的孔明燈,不停有人在孔明燈上寫著願望。下面的燈面上寫滿了,有人就拿了木梯,踩在木梯上,在高處寫心願。

  「希望阿姆長命百歲。」

  「哥哥要早點平安回來!」

  「今年一定能風調雨順,田裡的麥子棵棵長得好!」

  「囡囡要開心。」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燈面上遍佈密密麻麻的字跡,寫滿尋常百姓最簡單的心願。

  承載著許多人平凡心願的巨大孔明燈慢慢升空,將他們的心願帶給天上的神仙。

  沈茴仰著頭,努力分辨孔明燈上一個又一個心願。她說:「如今不管什麼節日,人們都喜歡許願。把心願寫在河燈上、花燈上、孔明燈上、掛在樹上、飄在紙船上,又或者對著各路神仙來許願。」

  裴徊光側過臉,望向沈茴有些低落的眉眼。

  他知她所想——因生活不圓滿日子過得苦,人們才會想法子借著各種由頭來許願。

  他知道,但是他沒接話。

  「走吧,我們回去了。」沈茴笑了笑,將心裡的低落掃去。

  她與裴徊光一同朝馬車走去,經過之前那個賣孔明燈的攤位。一陣風吹來,將橫桿上懸掛的孔明燈吹起亂晃。最外邊的孔明燈被吹落,卻沒人將其撿起來。

  沈茴好奇地多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攤位,發現賣孔明燈的男人不見了蹤影。

  「還有蓮子糖嗎?」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轉過頭來,將小糖盒推開,捏了一粒蓮子糖遞給裴徊光。她說:「只給你這一塊,剩下的三塊不給你了。真的不給你了。」

  裴徊光笑笑,嚼著蓮子糖。

  雖然兩個人在熱鬧的街市買了些東西耽擱了一點時間,可是他們兩個還是比蕭家老太太先一步趕到馬車停靠的地方。

  裴徊光將沈茴先扶上馬車,然後他才跟著上去。

  車門關合,阿胖在外面坐下,等著老太太過來。

  一進了車廂裡,裴徊光將臉上的面具摘了,隨手一放,然後朝沈茴伸出手。沈茴猶豫了一下,才挪到對面的長凳,在他身邊坐下。

  裴徊光將沈茴臉上遮面的面紗摘下來,然後他望著沈茴,用拇指慢慢壓了壓自己的唇角。

  沈茴一怔,下意識地轉頭,望向已經關上的車門,然後她擰著眉沖裴徊光搖頭。

  裴徊光不說話,只是望著她。

  沈茴抿抿唇,才湊過去,敷衍似的親了親他的唇角。一觸即離,飛快退開。她再去偷偷看裴徊光的神色,撞見他顯然不滿意的眼神。

  沈茴暗示裴徊光阿胖還在外面,偏他不為所動,靜默等候。

  沈茴洩氣,又朝他挪過去一些,勾著他的脖子,在車廂外的人群熱鬧喧囂聲中,去親吻他。

  車外的喧囂,逐漸遠離。

  似有一道屏障,將兩個人罩在其中,外面的喧囂都不再能入耳,不再能打擾。

  直到,裴徊光伸手扯著沈茴的後衣襟,將千嬌百媚的人從懷裡扯下去。

  緊接著,沈茴聽見了姥姥與阿瘦說話的聲音。她趕忙慌亂地挪回對面的長凳上,低著頭,用手背貼在自己發燒的臉頰。

  裴徊光欠身,用微涼的指背蹭蹭她的臉,給她降降溫。

  沈茴抬眼看他,近距離對上他染著幾許溫情的漆眸。

  明明聽見姥姥正被阿瘦扶著登上馬車,沈茴卻在一片雜亂的心跳聲中,忽然湊過去,親了一下裴徊光的眼睛。

  裴徊光微怔,望向沈茴。

  她已端正坐好,沖著推門進來的蕭家老太太,甜甜地喊:「姥姥回來啦!」

  裴徊光笑笑,跟著轉頭,恭敬溫聲:「姥姥。」

  ‧

  馬車將要回到沈家時,沈茴拉著姥姥的手,對她解釋,自己偷偷出宮一日,得回去了。

  「一會兒送姥姥回去,我們回去換身衣服就得走啦。」

  老太太雖然不捨,也知道不能留她。

  「等下次蔻蔻再回來看姥姥!」沈茴甜甜地笑。

  「好好好。」老太太笑著。

  雖然已經很晚了,可是沈家人都沒睡,都在等著老太太和沈茴回來。守在院門的家丁看見馬車遠遠駛過來,趕忙回去稟告。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裴徊光率先下了馬車,朝沈茴伸出手,將她扶下馬車,然後又將連連打瞌睡的老太太扶下來。

  圍在廳中說話的沈家人走出來迎人。

  「這麼快就回來了?還以為母親要多轉轉。」沈元宏笑著說,「不過這麼晚了,也該歇了。下次再逛便是。」

  沈元宏目光不經意一掃,視線掃過裴徊光,再轉回來,凝在裴徊光身上,猛地怔住。

  裴徊光從馬車下來前,忘了戴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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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瘋痴

  蕭家的兩位公子已經歇下了,沈鳴玉也同樣早早睡下。只沈元宏夫妻兩個並兒媳婦駱菀等著老太太和沈茴回家。原本沈霆也在,可忽然有了急事,匆匆出了門。

  沈元宏發現扶老太太下馬車的人是裴徊光時,其他人也都將裴徊光認了出來。

  「裴、裴徊光!」一個年紀不大的婢女驚呼出聲,畏懼地向後退了兩步。夜色裡,搖晃的燈籠照出她眼中的驚恐。

  老太太愣了一下,詫異地望向那個婢女,又順著她的目光慢慢移到裴徊光的身上。緊接著,她又重新望向站在院門外的人。

  女兒、女婿、外孫媳婦兒,臉色都有點奇怪。不僅是他們,就連站在他們身後的家僕們也個個臉色難看。

  馬車停下來,拉車的兩匹馬有一下沒一下地抬蹄踩著地面。

  無人不識裴徊光,除了老太太。

  「你……是裴徊光?」老太太疑惑地問出來,眉頭慢慢皺起來,滄桑的眼中逐漸浮現不敢置信的神色。

  裴徊光沒說話,冷顏漠目。只是他的神情再也不是溫潤守禮的小光,變成了那個人人畏懼又嫌恨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

  老太太怔怔望著裴徊光,神色凝鬱。

  沈茴心裡亂糟糟的,茫然地扶著姥姥。她覺得自己應該想寫對策,完美解決眼下的困境。可是她心裡是亂的,腦子裡是空的,什麼主意都想不出來。與此同時,一道聲音在她心裡告訴自己這一幕是早晚都要經歷的。這世間,本就沒什麼永遠的秘密。

  沈元宏反應過來,他疑惑望向裴徊光,即使不喜,也仍舊勉強拿出恭敬的語氣詢問:「掌印可要進府一坐?夜深露寒,飲杯茶也好。」

  裴徊光沒理沈元宏,他抬抬眼,望向了沈茴。他慢悠悠開口:「娘娘意下如何?」

  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睛,努力從他的眼中搜尋著什麼。沒有意外,沒有慌亂,他眸底沉靜,好像對一切早有所料。沈茴抿了抿唇,臉上慢慢開始泛了白,她木然開口:「夜深了,就不留掌印小坐了。」

  她在趕他走。她在拚命遮掩,本能地做著垂死掙扎。

  「呵。」裴徊光忽然就笑了,「咱家陪著娘娘演了一日的乖孫子,現在倒是毫不留情地要趕咱家走。嘖,娘娘剛剛不是說回去換了衣裳要和咱家一起走嗎?怎麼,娘娘騙姥姥的?」

  他語氣緩慢,是一慣慢條斯理的調子。

  沈茴心口怦怦跳著,睜大了眼睛望著裴徊光,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她心裡只有一個想法——要麼他瘋了,要麼他想把她逼瘋!

  沈夫人和駱菀對視一眼,有些畏然。兩個人快步走到沈茴身邊,神色都有些擔憂。沈夫人低聲詢問:「怎麼回事呀?」

  沈茴抿著唇盯著裴徊光,沒有說話。

  老太太心裡空落落的,只覺得這歡喜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張了張嘴,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沈元宏打量著小女兒蒼白的臉色,心裡有點心疼。他趕忙擺出笑臉來,拄著枴杖,一瘸一拐地朝裴徊光走過去,拿出討好的語氣:「小女頑皮,偷偷溜出宮來,是她的錯。她這就回宮去,再不會亂跑。懇請掌印大人高抬貴手……」

  望著父親卑微的樣子,沈茴心裡一陣酸澀,眼睛裡也慢慢溢出一層水霧。

  「沈老將軍說笑了。咱家怎麼會批娘娘的錯。」裴徊光垂著眼,視線虛無空置,眼睫藏起的漆色眸底浮現一絲猶豫。

  沈元宏不明白裴徊光為什麼這樣說,他也不敢多問,只是陪著笑臉說:「感謝掌印大人。」

  裴徊光的唇角慢慢勾出一道淺薄的弧度。

  一直盯著他的沈茴心裡生出一中不好的預感。

  裴徊光慢慢抬起眼睛,望著眼前這位年邁的老父親,他用無情的語氣說:「沈老將軍客氣了。當初是老將軍來求咱家,又是錦袍鋪地,又是送曇金硯,還要拿出十幾年前贈藥的舊事,就為了讓咱家對皇后娘娘多加照拂。」

  沈元宏一身剛正不阿,從不求人從不送禮,當日相求之事他瞞著所有人,如今被裴徊光當眾提起,他臉色有點難看。他咬著牙,腮線崩得緊緊的。偏偏還要勉強笑臉迎人。

  沈茴抿唇望著父親,淚盈於睫。

  裴徊光轉過頭,望向沈茴。分明已經決定的事情,可是瞧著她傷心的模樣,裴徊光心裡生出幾分不忍來。

  他將這份不忍壓下去。

  他望著沈茴,用最涼薄無恥的語氣:「咱家記得老將軍的囑咐,一直對皇后娘娘好生照拂,一不小心照拂到床榻上去了。」

  「什麼?」沈元宏愣住了,整個人呆在那裡。他臉上勉強擠出來的笑容,也慢慢不見了。

  沈夫人用發顫的手拉住沈茴,聲音也是抖的:「阿茴,他欺負你了?」

  沈茴緊緊抿著唇,她死死盯著裴徊光。盈滿眼眶的淚珠忽然就落下來。

  沈夫人晃神,腦子裡一片空白。下一刻,她下意識地往前邁出一步,本能地擋在沈茴身前。

  沈元宏整個人都在發抖。他盯著面前的裴徊光,想說什麼,卻雙唇顫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滿腔的怒火,快要將他燒盡。理智不再存在,他只是身為一個父親,狠狠地朝裴徊光的臉打下去。

  清脆的巴掌聲,炸裂一般。

  即使理智歸來,沈元宏知道這個人是惡鬼裴徊光,他還是不後悔那一巴掌。相反的,他扔了手裡的枴杖,一手抓住裴徊光的衣襟,抬起另一隻手繼續想要去打他。

  沈茴一瞬間清醒過來。

  「父親!」她衝過去,使出全力去拉拽父親。明明沈元宏瘸了一條腿,本就是老弱之人,可沈茴使出全力,也沒能將人拉開。

  沉默許久的老太太哽聲開口:「快,把他拉開……」

  沈夫人和駱菀這才反應過來,趕忙跑過去,將沈元宏拉開。

  沈茴深吸一口氣,將模糊視線的眼淚飛快蹭去。她慢慢轉過身,望著裴徊光,一字一頓地念他的名字:「裴徊光。」

  裴徊光側著臉,還保持著被沈元宏打偏了臉的姿勢。居然只是被打了一巴掌,裴徊光有點失望。聽見沈茴叫他的名字,他笑了笑,用指腹壓了壓微疼的唇角,重新望向沈茴。

  坦然地望著她。

  沈茴望著裴徊光冷血的眼眸,在這一刻,她心裡生出恐懼來。她懼怕裴徊光會忽然出手,然後她敬愛的父親就那樣悄無聲息地倒下,再也醒不過來。在這一刻,沈茴面前的裴徊光是模糊的,好像變得不認識了,好像又有一道聲音在她心裡告訴自己眼前的他才是裴徊光真正的樣子。

  可是,是這樣的嗎?

  這大半年的相處中,他的溫情與退讓,還有那些細微的改變,難道都是不存在的嗎?

  「你要做什麼?」她問出來。

  裴徊光微微笑著,是沒有人能夠看懂的情緒。

  「你要做什麼?」沈茴望著他被父親打紅的面頰,再問一遍。

  「嘖。」裴徊光移開目光不再望向沈茴,他看著府門前輕晃的燈籠,慢悠悠地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把美好的表面撕裂,讓娘娘瞧瞧裡面的真實。」

  裴徊光朝沈茴走過去,視線越過她,望著她護在身後的沈元宏,他說:「讓開。」

  沈茴心裡忽地一緊。莫名有一道聲音在她心裡告訴她裴徊光不會傷害她的父親,他答應過,他答應過的!

  可是沈茴站在原地沒動。她不敢啊,她不敢拿自己父親的性命做賭注!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抬手,探過沈茴的肩,手掌飛快壓在沈元宏耳後。

  「你這閹……」沈元宏責罵的聲音忽停,身體無力滑落。

  沈夫人尖叫了一聲,緊接著裴徊光的手掌也壓過她的耳後。再然後,是駱菀。兩個人如沈元宏一般,毫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沈家的家丁們驚恐地想要轉身逃,可是府門在他們面前關合。緊接著,他們便感覺到自己的雙腳像是灌了鉛,再也不能挪動半分。再然後,裴徊光的手一次壓過他們的耳後。

  最後一個家僕倒下,裴徊光望向唯一站立的老太太。他朝老太太走過去。

  「小光……」老太太疑惑地皺著眉。

  裴徊光漠然的臉便慢慢浮現幾分清儒的淺笑,他溫聲說:「夜深了,姥姥好好睡一覺。」

  他手掌壓過老太太的耳後,在老太太昏迷之後,及時將人扶著,沒讓她倒地。他面無表情地吩咐阿胖和阿瘦:「將這些人扶進去。」

  「是。」阿胖和阿瘦臉色發白,一句話不敢多說,立刻去辦。

  裴徊光將扶著的老太太交給阿瘦,然後他朝沈茴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從袖中翻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沈茴。他說:「倒入水中,讓他們服下。他們會忘記一個時辰之內發生的事情。」

  沈茴怔怔望著手裡的紙包,沉甸甸的眼淚落下來,落在手中的紙包上,迅速將暗黃的紙染濕暈開。她第三次問:「你要做什麼啊……」

  她聲音輕輕的,不像是在問裴徊光,反倒像是在問自己。

  裴徊光俯下身來,湊到沈茴耳邊,平靜開口:「為了讓娘娘早日認清現實,讓娘娘知道自己喜歡的,到底是人還是鬼。」

  沈茴慢慢轉眸,婆娑的淚目近距離地凝望著他。

  裴徊光任她打量,他望著她淚水漣漣的臉,將心口的悶痛強壓下去。他再度開口,微涼的氣息拂來。他問:「娘娘對咱家的喜歡還是那麼一丁點嗎?」

  沈茴望著他紅腫的臉,緊緊抿著唇。

  「嘖。咱家做見不得的情人太久,煩了。」他用微蜷的指背蹭了蹭沈茴的臉,「不過娘娘可想清楚了,今日娘娘家人的記憶可以消除,改日可就未必了。」

  裴徊光收了手。他含笑望著沈茴,緩緩向後退了幾步,然後轉身離開。轉身的那一刻,裴徊光眼中的笑盡數淡去。他抬手,用掌心壓在心口。

  他要做什麼?他怕小皇后腦子不清楚,他得明白告訴她,他是怎樣的惡鬼。他要逼她,他要她在痛中做抉擇。

  他開始貪。

  他說過,他要她發了瘋一樣地,深愛他。

  若她做不到,那他就,那他就……

  沈茴,這是給你最後的抉擇機會。

  裴徊光將頸上的紅繩扯斷,將黑玉戒緊緊地握在掌中。

  沈茴望著裴徊光逐漸走遠。她低下頭,怔怔望著手中染了淚漬的藥包,喃喃自語:「若你是鬼,我手中就不會有這包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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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奔赴

  拾星慌慌張張地從府裡跑出來,她一直沒睡,等著沈茴回來,聽見響動,立刻從沈茴的小院出來,遠遠看見阿瘦和阿胖將一個個人扛進正廳中。拾星嚇白了臉,趕忙跑出來,見沈茴好好站在院門外發呆,她頓時鬆了口氣,快步跑過去:「娘娘,發生什麼事情了?」

  沈茴回過神來,她將手中的藥包握緊,轉頭望向裴徊光離開的方向。裴徊光已經離開很久了,早已看不見他的身影。

  「娘娘?」拾星焦急地又喚了一遍。

  沈茴望著阿胖和阿瘦將最後兩個家僕扛起來送進廳中,沈茴快步跟著走進去。正廳裡,每個昏迷的人都被扶到了椅子上,身子軟軟靠坐在椅中。

  沈茴的視線從家人蹙眉憂慮的面孔上一一掃過,她握緊手中的小藥包,沉默了好一會兒,在心裡艱難地做著抉擇。

  抉擇,讓她焦慮,讓她痛。

  片刻之後,她吩咐:「拾星,你和阿瘦一起悄悄將他們送回各自房中。」

  阿瘦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沈茴:「可是……」

  只開了一個頭,他立刻閉了嘴,不再多問。

  沈茴轉身,提著裙角,快步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喊正要扛人的阿胖跟她出去。她坐上了馬車,讓阿胖駕車帶她去追裴徊光。

  裴徊光已經走了很久了。

  「快一些。」沈茴幾次催促。

  沈茴猜著裴徊光應當是要回家去,他離開的方向似乎也是那邊。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猜錯,只好先試著朝裴徊光府邸的方向追去。

  已是下半夜,寂靜的夜裡,只有馬車駛過的匆忙聲音,還有阿胖口中時不時蹦出的趕馬聲。

  沈茴挑開車窗旁的垂簾,探頭望出去。

  馬車顛簸,噠噠的馬蹄聲像踩踏在她的心上,將她心裡踩得又亂糟糟的,又隱約拉扯般的疼。

  終於,馬車即將快要到了裴徊光的府邸前面那一大片海棠林時,沈茴望見了裴徊光形單影隻卻又永遠挺拔傲然的身影。

  葳蕤的海棠鬱鬱蔥蔥,道路狹窄,馬車不得過。

  「娘娘,這邊的這條路通不了馬車,要不要換大路去掌印府上?」阿胖詢問。

  「停車。」

  「籲——」阿胖立刻拉緊韁聲。馬聲嘶鳴,前蹄高高抬起,飛奔的步子被猛地制止。

  裴徊光聽見了。他停下腳步,抬抬眼,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開到絢燦的大片或紅或白海棠。沒有轉過身。

  沈茴從馬車上下來,吩咐阿胖:「你回去幫他們兩個,若他們兩個將事情都處理好,接他們回來。」

  「是。」阿胖重新跳上馬車,驅著還在躁的兩匹馬,讓它們又奔跑起來。

  沈茴輕輕舒出一口氣。她望著海棠林裡裴徊光的身影,一步步朝他快步奔過去。她從可通車馬的磚路上逐漸邁進海棠林。夜裡溫柔的涼風吹拂,吹落幾片紅色的海棠,也吹來了一點海棠的雅香。

  沈茴停下腳步,她遙遙望著裴徊光的背影,大聲說:「同我回沈家。」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道:「娘娘說什麼玩笑話。」

  半晌,他沒聽見沈茴再開口。他慢慢轉過身,隔著幾枝斜生的海棠,遙遙望向沈茴。她正低著頭,望著自己攤開的手心。裴徊光視線緩緩下移,落在她手中的小紙包上,慢慢蹙起了眉。

  裝著能夠消除短暫記憶藥粉的小紙包,被沈茴的眼淚打濕了,又被她攥了一路,皺巴巴的。

  沈茴將心裡最後的一絲掙扎剪斷。她將皺巴巴的小紙包拆開,輕輕一揚,裡面褐色的藥粉被揚進了風中,逐漸消失不見了。

  裴徊光漆眸中浮現了錯愕,向來從容的他,竟有一瞬間的茫然無措。他瞥望沈茴,緩緩開口:「娘娘扔了藥當真是愚蠢至極。」

  「既然已經發生的事情,又何必掩耳盜鈴。你說的對,這世間沒有永遠的秘密,他們早晚都會知道。既如此,又何必辛苦地艱難繼續隱瞞。」沈茴說。

  裴徊光沉默地望著沈茴,驚於她將藥扔了,慮於沈茴將藥扔掉的後果,思於現在追去沈家給那些人抹去今晚的記憶是不是還來得及。

  沈茴望著他,大聲說:「同我回沈家,去向我父親道歉。去告訴他,你說的不是真話!」

  道歉?

  裴徊光嗤笑了一聲,他這一生還不知何為道歉。

  「呵,」裴徊光漫不經心地笑,「娘娘想讓咱家陪你回去又演哪一齣戲碼?想讓咱家告訴你父親什麼?」

  然後,裴徊光聽見沈茴明朗的聲音。

  沈茴望著他,大聲說:「去告訴我父親,你並非強迫欺辱我,而是我們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

  裴徊光將這個詞慢慢在心中無聲重復了一遍。他遙遙望著沈茴,透過飄落的紅色海棠,去望她的眼睛,去在心裡慢慢描繪這一刻她的眉眼。

  裴徊光側過臉移開了視線。他垂目,視線落在飄了一地的紅色落英之上。溫柔的風將死氣沉沉的落英又輕輕吹起。

  好半晌,裴徊光再度開口,聲音低沉:「沈茴,咱家給過你逃走的機會了。」

  終於說出來,沈茴心裡頓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遙遙望著裴徊光,慢慢彎起眼睛,長長的眼睫上仍沾著一點濕潤的淚。

  她眉眼間噙著笑,溫柔地問他:「我為什麼要逃?」

  為什麼要逃?

  有腦子的人都明白他不是人,是最卑劣的鬼,怎麼可以不逃呢?有腦子的人都應該逃。

  他知道自己早就瘋了。可是他現在覺得沈茴才是真的瘋了。

  裴徊光慢慢抬眼,一邊將目光凝在沈茴的眉眼之間,一邊用微蜷的指背,緩緩地沿著唇線輕輕壓過。

  像咱家這樣鄙髒的鬼,幾次三番給過你逃走機會。你既天真地不逃,那可就別怪被咱家拽進地獄裡。

  裴徊光朝沈茴大步走過去,踩著滿地的紅色落英。他望著越來越近的她,胸腔裡是多年不曾有過的強烈偏執。

  他清楚地明白——

  沈茴,你沒有機會後悔了。

  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韙,即使毀天滅地,你也逃不掉了。

  裴徊光步子越來越快,大步邁向沈茴。他走到沈茴面前,手掌扶托著沈茴的後頸,偏拇指抵在她的喉間,隱隱有著掐的意味。他逼迫著沈茴向後退了幾步,直到沈茴的後背撞在一株高高的海棠樹上。枝葉晃顫,簌簌飄下紅色的海棠花瓣。

  沈茴睜大眼睛,望向裴徊光,直接望進他眼底的旖色。那是她曾很多次身處至愉中想要尋得,卻見不到的情愫。

  沈茴心裡一酸,忽然有點想哭。

  原來他要的,竟是這樣簡單。

  下一瞬,裴徊光俯下身來,強勢地吻上沈茴。

  沈茴惶惶,怔在那裡。

  ——徊光,你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親吻我。

  很快,沈茴就沒有心力再去胡思亂想。

  她從來不知道他的親吻是這樣的強烈霸道,甚至他永遠微涼的氣息裡也捲進火烤般的炙灼。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在無數次,她主動去親吻他時,又或者他命令她去親吻他時,他都是溫柔的,像是在慢條斯理地品琢。

  沈茴後背緊緊抵在海棠樹上,身前是他的冰堅與壓迫。她覺得自己好像一朵雲,可以被隨意擠壓揉捏,又好像是風雨中飄曳的花,隨時都會被折斷。

  可是雲在天上,花是綻著的。

  紅色的海棠慢悠悠地飄落,沈茴被箍在裴徊光的懷裡,在他越來越強勢的深吻中,她覺得像有什麼東西,要在她的心裡炸裂開。

  雙腿好像沒有力氣站穩,她的身子軟下來。不得不伸手攥著他的衣襟,讓好似虛浮的身子有所憑靠。

  她在他疾風驟雨的深吻間隙裡,喘息著輕輕喚他,帶著點將要呼吸不暢的淺淺央求:「徊光……」

  他便停下來。

  沈茴低著頭,一聲接著一聲地輕喘著,慢慢紓解著胸口的窒感。

  裴徊光俯身垂首,額頭抵在沈茴的眉心,安靜地傾聽懷中帶著微微哽咽的細喘。

  沈茴用臉頰在他胸口蹭了蹭,溫聲問:「你應當有小字吧?我想知道。」

  小字?

  裴徊光當然有小字。老東西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給他起了小字。可他覺得老東西給他起的小字,就像個笑話。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將下巴抵在沈茴的頭頂,沉聲說:「就當沒有吧。」

  就當?

  沈茴在裴徊光的懷裡仰起臉,望著他。

  裴徊光低頭,細細瞧著沈茴緋紅的臉頰,還有嬌豔欲滴的紅唇。她的唇紅得似乎馬上就要破開,滴出血來。這是被他弄的。他用長指指背輕輕壓了壓她的唇,說:「就叫徊光吧。」

  沈茴的視線卻落在裴徊光的臉上。父親打過的痕跡,還沒有消退。她小心翼翼地抬手,用手指頭輕輕碰了碰,蹙著眉問:「疼不疼?」

  「疼。」裴徊光說。

  沈茴輕蹙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她紅著眼睛狠狠瞪他一眼,用帶著點生氣的語氣說:「活該!」

  像是不解氣一般,她又提高了音量,再重復一遍:「活該!」

  然後,她又踮起腳來,用自己柔軟的臉頰與他輕輕貼了貼臉。

  荒謬地企圖將他的疼痛分來一半。

  沈茴將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肩窩,望著遠處黑夜裡的海棠林。厚重的雲遮了一晚的星與月,此時竟然慢慢散開,露出了夜幕中永恆的星與月。柔和的光芒從夜幕灑下來,罩在紅色的海棠林,溫柔慢慢鋪展。

  沈茴輕輕擁著裴徊光,慢慢感受他身上永遠的寒涼。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喜歡上一個惡人。她不知道前路是什麼樣子,會不會像眼前的海棠林一樣,在黑暗裡慢慢明媚起來。

  她也不清楚自己心裡對這人人恨懼的奸宦的喜歡到底有幾分。她量不出,那便暫且不量了。

  她知道他懼什麼。可是她堅信自己不會被他拉進地獄裡。相反,她想試一試,試試將他從地獄裡拽出來,讓他也能做一個人。讓他的身上,不再這樣寒涼,可以逐漸染上人的溫度。

  裴徊光略微鬆開沈茴,側過臉,朝海棠林外的方向望去。

  沈茴愣了一下,疑惑地望向他。裴徊光聽見了遠處的馬蹄聲,可是她什麼都沒聽見。

  裴徊光說:「你哥哥過來了。」

  沈茴驚訝地檀口微張,順著裴徊光的視線,望過去。一想到接下來的麻煩事,她蹙起眉,煩擾地瞪了裴徊光一眼,在心裡軟綿綿地抱怨一句——以後少發瘋吧!

  裴徊光目光忽然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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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7: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三章 勾纏

  沈霆騎著馬,踏進海棠林,遠遠看見了沈茴和裴徊光親暱相擁在一起的身影。他繼續前行,踩著一地的落英,朝沈茴走過去。俊朗的五官緊繃著,帶著幾分他於戰場領兵時的嚴肅冷意。

  從街市趕回家中,得知了發生的事情,沈霆立刻騎馬追來。沈霆原本以為自己會發怒,可是當他望著越來越近的沈茴,竟然發現自己心裡一片平靜。

  沈茴側著臉,抿唇望著哥哥逐漸走近。她將搭在裴徊光腰間的手慢慢垂放下來,她從裴徊光禁錮如牢籠般的懷中走出來。然後,她擋在裴徊光身前,抬起臉望著馬背上的哥哥,乖巧地喊他:「哥哥。」

  沈霆坐在馬背上,審視著主動擋在裴徊光面前的么妹。他的目光落在沈茴沾著淚珠的眼角還有嬌紅的面靨。

  好一會兒,沈霆才沉聲開口:「蔻蔻,哥哥接下來的話不好聽。你要他也在一邊聽著?」

  沈茴目光閃爍,不假思索地拒絕:「不要!」

  她朝沈霆走過去,離得近了,發現哥哥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沈茴心裡頓時生出一絲尷尬來,她低下頭,用手背蹭了蹭唇角。

  沈霆移開了目光。他從馬背上下來,將馬韁纏在手腕上,牽著馬,和沈茴朝一側走去。沈茴回頭望向裴徊光,他站在原地,正在望著她。沈茴抿抿唇,她收回視線,默默跟著沈霆往前走。

  兄妹沉默地走了一段,沈茴主動小聲開口:「哥哥……」

  沈霆停下來。他望著遠處山巒,嘆了口氣。他說:「本來今天晚上哥哥也會在家中等著你回來。可是河邊街市出了人命,出去了。」

  沈茴微怔,不明白哥哥為什麼忽然對她說這個。

  「死的人是一個賣孔明燈的商販,屍體在荒僻的小巷裡找到。這人死於五臟六腑碎裂,在還有一口氣的時候被生生剝了人皮。在他的腳邊擺著一個血淋淋的孔明燈,正是用他的人皮所做。」

  沈茴驚愕地微微張著嘴。眼前浮現的恐怖畫面讓她臉色有些發白。

  沈霆轉過來,深深望著她。他問:「蔻蔻,你覺得是誰做的?」

  沈茴茫然地望著哥哥,不解哥哥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拿這件命案來問她。她開始琢磨哥哥此時此刻說這件事情的目的。

  不知怎麼的,裴徊光手背上那幾滴血,忽然浮現在眼前。緊接著,那個空了的賣孔明燈的攤位也闖進她的腦海,橫木上晃動的孔明燈。還有那盞落地無人拾,代表希望的孔明燈。

  沈茴神色慌張,惶惶向後退了一步。

  沈霆死死盯著沈茴的眼睛,逼問:「蔻蔻,你喜歡他什麼?」

  沈茴緊緊抿起唇,不吭聲,向後再退一步。

  沈霆便朝她邁出一大步,再次逼問:「你的良知當真允許你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沈茴臉色煞白。

  沈霆閉了下眼睛,努力克制一下自己的語氣,盡量用溫和的聲音:「蔻蔻,不要被情愛中的甜蜜陪伴所矇蔽。睜開你的眼睛看一看,扯開情愛華麗的外衣,暫且忘記那些心動。你看一看這個人的品質你是不是真的能接受。他卑劣又殘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你最敬畏的生命,在他眼中不過草芥。」

  沈霆繼續咄咄相逼:

  「如果他做的事情是你所不喜,你要阻止,還是裝作不知道?」

  「如果你拼盡全力追逐一生的夢想,被他嗤之以鼻。你要說服他,還是避而不談孤獨獨行?」

  「原則不同,永遠努力避開互不關注?還是爭吵與爭鬥?又或者互相妥協,一而再再而三的降低自己的原則,將自己變得不再是自己?」

  捲著海棠雅香的風輕輕地吹,將沈茴的披風緩緩吹起。沈霆伸手,將沈茴身上被風吹到身後的披風整理好。

  沈茴垂下眼睛,望著披風胸口的蝴蝶結。

  他為她溫柔繫結扣的手,也曾沾滿無數鮮血。

  沈霆望著妹妹,心裡壓抑著疼痛。他的妹妹本來應該懷著少女心事,溫柔笑著出嫁,慢慢長大,慢慢在被寵愛中嘗得情愛滋味。

  蔻蔻,哥哥怕,怕你年紀小走了歧途,困在情愛的歡愉裡,忘了本我。

  「蔻蔻,人與人是會互相影響的。難道你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變得對生死沒了敬畏,對善惡沒了分辨?」

  沈茴的眼眸慢慢明亮起來。她望著沈霆,認真點頭。她說:「哥哥說的對,人與人是會互相影響的。但是哥哥為什麼篤定變的那個人是我?為什麼不能是他開始對生死有了敬畏,對善惡有了抉擇?」

  沈霆微怔。他沉沉的目光望著沈茴。心裡五味雜陳。他想說沈茴是那樣天真。可偏偏,天真與無畏相伴,就成了生機盎然的樂觀。

  這就是她,不是嗎?

  沈霆悵然。

  他本該知曉,他的么妹一直都是這樣,不管身處怎樣的困境,即使飄搖於生死一線間,也永遠懷著一顆樂觀勇敢的心。

  沈茴朝前邁出一步,伸出手來,攥住沈霆的袖子一角,輕輕搖了搖。她前一刻還明澈的眼眸,慢慢爬上了柔軟。

  「哥哥,我喜歡他。」她說。

  沈茴聲音軟軟的甜甜的,帶著往日裡閨中討糖吃時的撒嬌。又帶著點少女初長成情絲裹纏的柔軟。

  呵,合著他說了這麼多,最後只換來她這樣一句話。沈霆板著臉盯著沈茴,聲音沉沉:「有多喜歡啊?」

  沈茴扁了扁唇角,認真想了一會兒,才說:「可以一輩子都不吃糖了。」

  沈霆一下子笑出聲來。

  那是在沈茴很小的時候,她踩著小凳子在抽屜裡偷糖吃,被沈霆發現了,訓斥她要壞掉所有的牙。他板著臉訓她:「怎麼才能不吃糖?」

  小小的她,將糖塊攥在手心裡,一雙小手死死背在身後。她眨巴著水汪汪的眼睛,用最軟糯的聲音抗議:「怎麼都不可以!」

  沈霆的視線越過沈茴,望著遠處正朝這邊走過來的裴徊光。

  兄妹兩個在這邊說話說了太久,裴徊光顯然等得不耐煩了。

  沈茴還沒有聽見裴徊光的腳步聲,她仍攥著哥哥的袖子輕輕地搖晃,軟軟的聲音裡既是撒嬌又是求助。

  「哥哥你得幫我呀。父親會不會拿枴杖打我的?母親要是罰我怎麼辦?比起被母親罰抄書,我更怕她哭……」沈茴吸了吸鼻子,「哥哥……」

  裴徊光眯起眼睛,凝望著沈茴的背影,在她的聲音裡努力分辨她的情緒。

  裴徊光逐漸走近,沈茴終於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她怔了怔,立馬住了口,不吭聲了。

  沈霆長嘆一聲。

  他重重地冷哼一聲,盯著沈茴:「自己闖的禍自己負責。我來尋你前,母親正哭著要見你。」

  沈茴心裡頓時攪在一起。她有心想說什麼,可是知道裴徊光在身後,她將所有的焦慮和難過強壓下去。她用尋常的語氣開口:「嗯。我知道了。我這就跟哥哥回去見母親。」

  她努力用尋常的語氣,來證明這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她可以解決。

  沈茴轉過身,望向裴徊光。分明原本打算帶他一同回沈家,可是沈茴現在又覺得不該這樣莽撞。若現在帶他回去,她竟猜不準會發生什麼。她不知道父親和母親會不會受到刺激,心裡更加憤怒與傷心。她也不知道憤怒的父親會對他說出怎樣傷人的話。似乎,需要些時間調潤。

  於是,她望著裴徊光笑著說:「我要跟哥哥回家一趟,你先回家吧。」

  裴徊光瞥著她,沒說話。

  三個人間一陣長久的沉默。

  沈茴蹙著眉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朝裴徊光走過去。她拿出藍白色調的小瓷盒,推開蓋子。裡面還剩下三顆蓮子糖。

  她拿出一顆蓮子糖遞給裴徊光。裴徊光望著她的眼睛,慢慢彎下腰,任由她將蓮子糖送進他口中。

  沈霆冷哼一聲,轉過頭,不耐煩地說:「上馬!」

  「這就來!」沈茴將糖盒的蓋子合上,轉身朝哥哥快步走過去,扶著哥哥的手,踩著馬鐙,坐在馬背上。沈霆緊接著翻身上馬,手臂護過沈茴的腰側去拉馬韁,調轉馬頭,回沈家。

  沈茴努力轉過頭,望向站在後面的裴徊光。

  沈霆很快將馬轉了方向,他的身體擋住了沈茴的視線,沈茴只來得及看了一眼裴徊光的身影,連他的臉都沒有看清,更別說分辨出他臉上的情緒。

  裴徊光站在大片大片的紅色海棠林裡,望著兄妹兩個離開的背影。他慢慢將沈茴走前塞給他的蓮子糖咬碎,讓糖塊的甜味一點一點在唇齒間蔓延開。在沈茴和沈霆已經走遠看不見了,裴徊光才抬腳朝著他們離開的方向而去。

  ‧

  黎明前最是黑暗。

  沈府堂廳裡燈火通明。沈元宏拄著枴杖站在門口,朝著遠處張望著。沈夫人和兒媳坐在一起,臉色都有些不好看。

  老太太也沒睡,也在一旁坐著。她低著頭,目光落在地面,無聲輕嘆著。

  遠遠看見沈霆將沈茴帶回來了,沈夫人和駱菀趕忙起身迎出去。沈元宏腮線緊繃,手掌用力握著枴杖,像是不認識了沈茴一樣,仔細打量著她。

  倒是蕭家老太太仍舊坐在椅子裡,沒什麼動作。

  沈霆翻身下馬,再小心翼翼將沈茴扶下來,他將馬韁和馬鞭遞給家僕,目光落在沈茴躊躇的面頰上。

  沈茴小聲說:「哥,一會兒父親要是打我,你幫著攔一攔……」

  沈茴悄悄遞給沈霆一塊蓮子糖。

  沈霆被沈茴的賄賂氣笑了,無語地說:「你自己吃吧!」

  「阿茴!」沈夫人急急忙忙奔出來,心疼地拉著女兒。

  沈茴露出乖巧的笑臉來,小聲問:「姥姥還好不好?」

  她看見父親站在門口,並沒有看見姥姥的身影,有點擔心姥姥得知了裴徊光的身份,接受不了。

  「你姥姥在屋裡呢。」沈夫人哽咽地說。

  沈茴點點頭,跟著母親進了屋。

  沈元宏讓幾個下人都出去,下人退出去之前,將房門關上。

  「阿茴,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別怕,告訴娘啊。」沈夫人滿眼憂慮,聲音裡是強壓的哽咽。

  沈茴急忙打量了一番姥姥,見姥姥低著頭並沒有看她。她將視線收回來,輕輕推開母親拉著自己的手,向後退了兩步,然後低著頭跪下來,誠懇開口:「女兒不貞不賢,與他暗中勾纏多時。」

  裴徊光旁若無人邁進沈家庭院。看見裴徊光的家僕,都被他禁了聲。

  他站在門外,望著沈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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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8: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四章 優點

  「什麼?」沈夫人不敢置信地踉蹌向後退了兩步,懵聲問著:「他不是這樣說的啊。他、他……他說是他欺負了你啊。阿茴,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告訴娘的啊。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受了委屈不要自己扛著好不好?」

  沈元宏呆怔著,不敢置信地望著小女兒。

  駱菀快步朝沈霆走過去,用目光詢問他。沈霆卻沒有說話,而是皺著眉望著跪在那裡的么妹。

  沈茴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緊裙子,又忽然鬆開,她再次堅定開口:「不是他說的那樣。是我不貞主動去找他,是我主動向他自薦枕席。」

  「你再說一遍!」沈元宏用手中的枴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邦邦響著。

  沈茴抖了抖肩,越發大聲地說:「是我主動去勾引他,我們暗中偷情很久了……」

  沈元宏大怒,憤怒地舉起手中的枴杖。

  沈茴身子顫了顫,閉上眼睛。

  沈元宏整個人都在發抖,高舉的枴杖卻怎麼也捨不得落下來。

  沈霆大步走過去,擋在沈茴面前,他望著父親,低聲開口:「父親,蔻蔻還小,您消消氣。」

  老太太終於抬起臉,心疼地望著沈茴,長長地嘆了口氣。

  「不不不……阿茴,你怎麼會……」沈夫人簌簌落著淚不信小女兒的話,「他不是說的,他是不是逼你啊……」

  沈茴慢慢睜開眼睛,努力扯出一絲笑容來,她說:「因為他就是擔心你們責怪我,才將罵名自己擔了。不怪他的……」

  ——這是沈茴能夠想到的,對裴徊光的瘋行最好的辯駁。

  門外,裴徊光的目光從門縫落進去,死死凝在沈茴跪在那裡贖罪的纖細身影。他抬起手,指腹抵在門上,隔空想要撫摸她紅紅的眼角。

  這,是維護嗎?

  呵,原來有朝一日,又有人開始維護他。原來會維護他的人還沒有死光啊……陌生的感覺隔著二十多年,洶湧卷來,壓得他心口窒悶,像是隨時都能逼得他吐出一口鮮血來。

  他想將門推開,大步走進去,將跪在那裡的沈茴拉起來,護在懷裡。他不忍再看她跪在那裡贖罪,等著別人宣判,即使是她的家人。

  可是他不能。

  因為,他是裴徊光。

  他推開房門走進去又能怎樣?只能更澆一把火。只要他還是裴徊光一日,他的存在,於她而言,都是不堪。

  是他,將她逼到了這樣的地步。

  沈元宏紅著眼睛,將手中舉著的枴杖放下來,發洩怒火般用力敲擊著地面。他嘶啞著嗓子大聲質問:「你這是在維護他?為什麼?這狗閹賊身上哪有半分優點值得你如此!」

  駱菀潸然淚下。她蹲在沈茴身邊,心疼地說:「阿茴,宮中險惡,你是逼不得已,不是真的喜歡這惡人,對不對?」

  沈夫人也哭著問:「是啊,你到底喜歡他什麼啊……」

  門外,裴徊光盯著沈茴的眼底漸漸染上了幾分猩紅。

  他們是完全相反的人。她善良正直,勇敢又樂觀,柔軟卻有力量。他痴迷於她不管陷在何樣的困境裡都能笑著站起來反抗的模樣。在她身上,他看見了悄悄生長的柔軟生機。這是他死氣沉沉的生命裡,缺少的東西。

  而他身上哪裡有半分優點值得她喜歡呢?他的身上只有惡,根本沒有優點。

  喜歡裴徊光什麼?沈茴慢慢在心裡默念了一遍。這個問題,剛剛沈霆問過她。在過去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裡,沈茴也問過自己很多次。

  沈茴慢慢彎起唇角,大聲說:「他勇敢、堅韌、執著、頑強。他天資卓絕又異常刻苦。他冷靜、聰穎,又溫柔、周到。他漫讀浩瀚書卷,知用兵善謀權,精於武學通於醫毒。即使被仇恨逼上歧途,他有他的擔當。他重孝重義。又……重情。」

  眼淚輕輕滑過,沈茴抬起眼睛,望著家人,認真地說:「他當然有優點,很多很多的優點。他只是……走錯了路而已……」

  裴徊光的手僵在那裡。

  他猛地閉上眼睛,努力克制著胸腔中漫捲的血腥苦澀。

  他不去分辨沈茴說的話是對還是錯,他不想分辨這些。他只知道,心裡撕裂般的疼痛。

  密封的地方,就這樣被她用力闖進去。

  他向來最厭惡旁人揣摩他的心思,他厭惡一切靠近他的人,享受著高高在上的獨來獨往,用睥睨的視角嘲笑世人的悲歡喜怒。

  現在,有人闖了進來。

  原來,有人闖進來將他看透的滋味,陌生的,奇異的,甚至令他生出那麼一絲恐懼來。可是,他竟然並不想將這種滋味掐斷。

  一直沉默著的蕭家老太太,再次輕輕嘆了口氣,望著沈茴的滄桑眼中溢滿心疼,她顫聲開口:「孩子啊,別說了,別再讓姥姥心疼了……」

  「姥姥……」沈茴趕忙起身跑過去,手足無措地去抱著姥姥。

  沈元宏哈哈大笑了兩聲。

  「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指著沈茴,「你說了這麼多,那你想過以後嗎?你跪在這裡為那狗閹賊說話。對對對……不僅是個十惡不赦的惡人,還是個閹人!你這般替他說話,他在哪裡?啊?你知道嗎!你在這裡替他說話的時候,他會不會正在哪個地方殺人取樂啊!」

  沈元宏手裡的枴杖重重敲在地面上。

  裴徊光將門推開。

  沈茴一怔,轉過身望著出現在門口的裴徊光。

  屋子裡的所有人都望了過來,將目光凝在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身上。屋子裡一片安靜,誰也沒有出聲。就連沈茴也有點懵。她不知道裴徊光為什麼會跟過來。好,就算他會跟過來。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他要做什麼說什麼?難道他不知道這個時候他不該出現嗎?

  沈茴心裡明白家裡人一時接受不了。在她原本的計劃裡,她本就打算將她和裴徊光的事情隱瞞一輩子。

  今日裴徊光的瘋行將她打了個措手不及。她承認,她握著那包藥的時候內心掙扎了很久很久。可是最後,她還是選擇將這一切都坦白。

  她可以向天下人隱瞞,可是她不想再向家人隱瞞。

  一家人,就應該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不是嗎?

  沈茴站起來,用掛著淚珠的眼睛望著裴徊光。

  所有人都望著裴徊光,神色各異。提防、懷疑、嫌恨。裴徊光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任由各種各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這一生,本來就不在意世人的目光。甚至,世人將他的惡行罵得更凶,好似他距離自己的復仇目標就越近一些,心裡就越痛快一些。

  可是現在,他開始在意了。

  裴徊光望著哭紅了眼睛的沈茴。她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可是她的眸子澄澈又明亮,是他最喜歡的樣子。

  裴徊光輕輕扯起一側唇角,遞過去一絲淺淺的笑意。

  然後,裴徊光將目光落在沈元宏身上。他一步步朝沈元宏走過去,最後站在沈元宏面前,抬抬眼,瞧著這位盛怒中的老父親。他開口,慢悠悠的語氣:「怎麼,咱家給沈老將軍做女婿,沈老將軍不滿意?」

  「女婿?」沈元宏握緊手中的枴杖,既想砸下去,又不能砸下去。他望著面前的人,咬牙切齒。

  裴徊光又轉身,朝著蕭家老太太走過去。他蹲在老太太身前,俊朗的面頰慢慢浮現溫潤的淺笑。他問:「姥姥,也對小光不滿意嗎?」

  老太太皺皺眉,望著蹲在面前的裴徊光,還沒開口,沈元宏在後面憤怒地說:「什麼女婿,簡直胡說八道!我的女兒是宮中的皇后!而你,裴徊光!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怎麼做我的女婿!」

  裴徊光低低地輕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等皇帝死了,阿茴就不再是皇后了。」

  他慢慢抬起眼,望向站在身邊的沈茴,剛好撞見盈於沈茴眼中的淚珠從她眼中滾落下來,緩緩滑過她的臉頰,忽地落下來。

  裴徊光伸出手來,用拇指指腹壓了壓自己的唇角。然後他站起來,朝沈茴邁出一步,站在她面前俯下身來,湊到她耳邊,眸色暗下去。他低聲,用只有兩個人能夠聽見的音量說:「別哭。你若再哭,咱家要忍不住發瘋殺人。」

  沈茴怔怔望著他,抬起手來,用手背使勁兒去蹭臉上的淚痕。

  老太太再次嘆了口氣,終於開口:「蔻蔻,你什麼時候回宮去?」

  沈茴轉過頭望著姥姥,不知道姥姥為什麼這樣問,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老太太站了起來,心疼地摸了摸沈茴的頭,緩聲說:「孩子啊,回宮去吧。你出宮這樣久,宮裡頭可都安排妥當了?可別出了什麼意外。」

  沈茴反應過來姥姥是想讓她和裴徊光先離開,給家裡人一點時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所有人都需要緩一緩。

  沈茴努力擺出乖巧的笑臉來,勉強壓下去聲音裡的哽咽,盡量用平緩尋常的語氣說:「原本說著天亮前要回去的。再晚一些,也不知道沉月那邊會不會出什麼紕漏。」

  沈霆說:「那先回去吧。」

  「好。」沈茴偷偷望了父親和母親一眼,再將目光落在姥姥的身上。

  「走吧。過兩日,我和你母親進宮去看你。」老太太慈愛地說著。

  沈茴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老太太重新在椅子裡坐下,陷入沉思中。沈元宏還接受不了陷在震驚裡。沈夫人也失魂落魄地用手絹抹著眼淚,哽咽哭著:「我的阿茴怎麼這樣命苦,竟和一個閹人勾纏起來,還是裴……」

  駱菀坐在一旁,蹙眉揪心地陪著婆婆。

  沈茴從沈府出來,除了沈霆,沒有人送她。

  站在沈府大門外,沈茴回頭,望向哥哥發沉的臉色,她抿抿唇,小聲說:「哥哥這幾日要多留心他們的身體……」

  「我都知道。去吧。」沈霆說。

  沈茴低著頭站了一會兒,才轉身登上馬車。

  裴徊光也跟著沈茴登上了馬車。

  黎明前的黑暗裡,馬蹄聲噠噠。

  車廂裡,沈茴和裴徊光兩個人一路無言。直到穿過海棠林,裴徊光為沈茴打開了暗道的門。

  沈茴垂著眼睛,神色黯然地邁進暗道裡。她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會兒,才緩過來,她抬起眼睛望著將她包圍的溫柔藍色。

  她望著身邊的裴徊光,有些訝然他跟來。

  「後悔嗎?」裴徊光問。

  在夜明珠鋪路的淺藍色暗道裡,沈茴慢慢彎起眼睛。她的眼睫沾著淚,可是她笑著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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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8: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吻我

  「何必呢。」裴徊光喟然。他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睥睨人間世,習慣了將一切掌控在手中。

  這條復仇路,他走得順風順水,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劃行進。

  也,走得死氣沉沉。

  今夜的意外忽然降臨,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咱家自認行事瘋邪,今日才知娘娘瘋起來,才真是不計後果。」

  「掌印才知我瘋嗎?」沈茴彎著眼睛,聲音輕輕的。

  裴徊光的視線凝在沈茴微紅的雙眸。她總是這樣,若是哭過了,眼睛周圍要紅很久很久,尤其是眼角暈開的紅痕。

  瞧著,就讓人在心裡最柔軟的地方開始疼起來。

  裴徊光抬手,用指腹輕輕撫著她殷紅的眼角。是啊,她本就是這樣決然的人。孤注一擲,勇往直前。

  看上去完全相反的兩個人,往往又在某些地方,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裴徊光卻還是覺得惋惜。

  他說:「這就是娘娘要的不破不立?用這樣兇猛的姿態將一切表面的平和扯破,將裡面醜陋不堪的內在揭示人前。娘娘若是聽從咱家的方式,日後用更溫柔的手段,也不至於陷於如今困境。何必這樣驚嚇他們逼迫他們。」

  裴徊光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人,更清楚世人眼中的他是個什麼鄙髒的玩意兒。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沈茴會用這樣決然的方式,將兩個人的關係在家人面前坦白。她的家人不可能認同她的瘋舉。

  若他有女兒,也不會准許她被惡鬼染指。

  他們的關係應該隱瞞。應該永遠隱瞞在不見天日的黑暗裡。他不應該讓世人眼中乾乾淨淨的她,被他染髒。

  「第一,作為一個女兒,向自己的父母說出自己的芳心,這再應當不過,更非醜陋不堪。」

  「第二,破而後立不僅是對我的家人,也是對你。」

  裴徊光略皺眉。

  沈茴溫溫柔柔地笑著,她望著裴徊光,輕聲問他:「今夜過後,掌印有沒有更喜歡蔻蔻一些呢?」

  裴徊光盯著她半晌,失笑一聲,問:「娘娘還想咱家有多喜歡娘娘,嗯?」

  沈茴輕輕搖頭。她說:「不夠呢。」

  裴徊光殷紅著眼角盯著她,聲音低沉地問她:「那娘娘呢?」

  沈茴朝裴徊光邁出一步,更靠近他一些。她輕輕抬手,將手心小心翼翼地壓在他的心口。

  他們的開始,始於她的圖謀。

  在最初隱約得知自己動了心的時候,沈茴也曾茫然過。她曾告訴自己,在這場美人計中,萬萬不可讓自己也陷進去。

  可是後來,在真真假假的情蜜相處中,到底生出了幾分心動。

  沈茴的猶豫很短暫。

  她從小心中所向——是光明磊落行事坦蕩,圖一個問心無愧。承認自己的心,也應當坦然無懼。

  沈茴將視線落在自己的小手指上,說:「是比以前多了一點點吧。嗯,再多短短一小關節吧。」

  「嘖。」裴徊光低笑一聲。

  沈茴抬起眼睛來望著他,沉靜的明眸裡是勇氣,是堅定。她說:「這與多少無關。不管是十分喜歡,還是一分喜歡。只要這份喜歡滋生出來,每一分都應該被尊重,被認真對待。」

  裴徊光審視著她認真的眉眼。

  沈茴壓在裴徊光胸口的手慢慢柔軟下來,纖細的手指蜷起,輕輕攥住他的衣襟,將他衣襟錦滑的料子攥在手心裡。

  她望著他,坦蕩說著自己的野心:「徊光,我比你想的貪心。」

  ——既然我已經動心,那麼我想要的也變得更多。我要你發了瘋地深愛痴戀。為我殺人不夠,我要你為我開始救人。為我瘋魔不夠,我要你為我從地獄裡走出來,開始當一個人。

  ——我既要天下太平繁京非夢,也要所愛在身邊,日夜廝磨。

  裴徊光望著沈茴,她明澈的眸越發明亮,升起一團熾熱火焰。

  沈茴攥著裴徊光衣襟的手鬆開,她的手心輕輕撫著他錦緞衣料上的繡紋,慢慢上移,直到勾著他的脖子。她眼中明燦的火焰漸漸淡下去,逐漸漾出溫柔。

  然後她踮起腳尖,湊到裴徊光唇邊,將柔軟的輕吻淺淺落在他唇角,一觸即分離開他。

  裴徊光手掌搭在她後腰,將人緊緊禁錮在懷中。他深望她,看著懷裡的她慢慢綻出笑顏。

  沈茴微微側首,枕在裴徊光胸膛。她望著他,嫣紅的眼角輕輕挑起。

  她命令他:「吻我。」

  裴徊光微蜷的指背反復摩挲著沈茴柔軟的臉頰。指背觸暖意。他低下頭去親吻她,用他的方式瘋狂親吻她,如她所願。

  沈茴閉上眼睛,勾起的眼尾帶著一點溫柔的笑意。

  未來的路,不會自己變光明。她要自己執燈,照亮前途,謀一個她想要的未來。

  ‧

  沉月這一夜都睡得不安穩。因為沈茴離開前說過今日天亮前會回來,所以她一直沒有睡沉,等著沈茴什麼時候回來了,她好立刻起身過去服侍。

  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睏得昏昏沉沉的,卻也睡不著。沉月聽著從窗縫漏進來的遠處玉檀枝葉間的鳥兒晨起叫聲,決定還是起身。她簡單梳洗過來,來到沈茴的寢屋。走到博古架面前,有些猶豫要不要去迎沈茴。就算是從這暗道下到樓下的庫房裡守著也好呀!

  沉月沒有猶豫多久,就隱約聽見了腳步聲。她再等了等,終於等到博古架後面的機關啟動聲音。

  沈茴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被他扶著從暗門後走出來。

  「娘娘,您終於回來了!」沉月心中頓時鬆了口氣。她目光掃了一眼沈茴身邊的裴徊光,又往沈茴身後望去,發現拾星和阿胖、阿瘦都沒有跟著。

  沈茴點點頭。她垂著眼睛,到底折騰了一夜,一點沒睡,她聲音裡帶著點疲憊和睏頓。她說:「昨夜沒睡好,我想再睡一會兒。你先下去吧。」

  「是。」沉月多看了沈茴一眼,見她紅著眼睛,頓時心裡有些心疼。

  「至少洗個臉。」裴徊光說。

  沈茴身上沒有什麼力氣。她知道自己臉上有淚痕。她點點頭。

  沉月猶豫了一下,才說:「娘娘要不要乾脆泡個熱水澡?那樣睡起來會更舒服些。熱水都有,不用現燒。」

  沈茴點點頭,說:「好。」

  沉月立刻退出去,飛快安排了宮人,將小盥室裡的浴水準備好。她瞧著沈茴精神實在不太好,蹙著眉問:「娘娘要不要奴婢伺候?」

  「不用。」開口的是裴徊光。

  沉月不敢反駁,只是望著沈茴的目光裡仍舊是憂慮。她從小就在沈茴身邊,知道沈茴的身體有多弱,時刻擔心著她會引了舊疾。

  沈茴瞧著沉月的臉色,笑著柔聲:「昨夜去河邊玩,玩得累了而已。你一定守了一夜,下去好好補個眠。」

  沉月這才心裡略鬆了口氣,轉身退出去。退出去之後,沉月又仔細吩咐浩穹樓的宮人們噤聲,莫要喧嘩。

  ‧

  沈茴雙腿一軟,裴徊光立刻扶了她一把。沈茴順勢將頭靠在他胸口,慢慢合上眼睛,說:「我沒有力氣了……」

  裴徊光彎腰,手臂探在沈茴膝下,將人抱起來,朝盥室走過去。

  她抱在懷裡很輕。

  裴徊光垂眼,視線落在沈茴身上。她合著眼睛,臉色有點發白,她乖乖地縮在他懷裡,應當是真的倦累了。

  到了小盥室,裴徊光將沈茴放下來。雙足落了地,沈茴眉心輕輕蹙了蹙。她靠在裴徊光懷裡,仍舊沒有睜開眼睛。

  裴徊光一手撐在她後腰扶著她,一手解開她身上的衣衫,將她抱進浴桶裡。

  身子沒進溫熱的浴水中,沈茴舒服地輕「唔」了一聲,她的唇角滿足地彎了彎。

  裴徊光將寒涼的手探進水中,讓熱水將他的手浸泡著,染上些溫度,才伸出手來,輕輕摸摸她的臉。

  沈茴雖然一直疲憊地閉著眼睛,可是並沒有睡著。她感覺到了裴徊光輕撫的指背,她動作小幅度地用臉頰蹭一蹭他的指背。動作輕輕的,也軟綿綿的。

  裴徊光又拿了棉帕,浸了熱水,再將浸帕上的熱水擰乾,小心翼翼地為她擦著臉上的淚痕。

  沈茴覺得置身在溫柔窩裡,溫暖的感覺讓她覺得很舒服。她在這種包裹的溫暖中,漸漸睡著了。甚至連後來她被裴徊光抱出水中,又給她擦乾身上的水漬、穿上寢衣,她也都一概不知了。

  ‧

  自沈茴離開,沈家人都沒有睡。

  沈夫人擔心母親的身體,畢竟馬上要七十歲的老人家了。她勉強擠出笑臉來,將母親扶到屋中歇下。可當她回到自己的屋子中,卻忍不住捂著臉低低哭起來。

  「母親。」駱菀坐在她身邊,溫聲勸慰著,「您別難受了。也許沒有咱們想得那麼差呢?阿茴她……」

  「母親,祖母?你們怎麼了?」沈鳴玉揉著眼睛走進來。

  她每日清晨起得特別早,因為要練劍。

  她迷迷糊糊地站在門口,看著母親和祖母在垂淚,清晨沒睡醒的睏頓一下子散去了。

  駱菀立刻起身,拉著沈鳴玉的手,帶她走出去。

  女兒年紀還小,駱菀不是很想讓她知道這些事情。她望著女兒,有點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說:「鳴玉長大了,快有母親高了。」

  沈鳴玉扯開嘴角笑。緊接著,她神色一僵,再問:「母親,你和祖母怎麼啦?」

  「沒什麼。別人家的事情。一想到鳴玉長大了,以後也是要嫁人的,也不知道鳴玉將來會喜歡上什麼樣子的人……」

  沈鳴玉一愣,臉上的表情有點不太自然。她紅著臉說:「母親你胡說什麼呢。我還小呢!我才不會喜歡上別人,只喜歡母親!」

  駱菀微笑著搖搖頭:「你呀,可從來都不聽母親的話。」

  她以前從不覺得女兒有主意有什麼不好,現在倒是有了幾分擔憂。

  沈鳴玉皺眉,在心裡合計著莫非母親因別人家孩子不聽話而感慨?她笑著說:「母親放心。鳴玉可聽話啦!以後嫁的人一定會是母親滿意的!」

  駱菀知道女兒哄自己開心,便跟著露出笑顏。她無奈地說:「好了,去吧。練劍之前先吃些東西。」

  「好!」沈鳴玉轉身快步往外走,迎面遇見父親。她眼睛一亮,高聲喊了父親一聲,待離得近了,發現父親的臉色也不大好看。

  沈鳴玉皺皺眉,總覺得家裡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

  邁出院門的沈鳴玉,腳步停下來,狐疑地回望。

  「父親怎麼樣了?」駱菀迎上沈霆,憂慮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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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婿

  沈霆搖搖頭,說道:「我從外面剛回來,還沒有去見父親。先過來問問母親和祖母這邊如何了。」

  駱菀嘆了口氣,憂愁地說:「母親很心疼,一直在落淚。倒是祖母那邊好一些,老人家還吃了些粥,聽說已經回床榻上躺下歇著了。」

  沈霆視線越過駱菀,望向房內的方向。

  駱菀狐疑地打量著面前的沈霆,總覺得他過分冷靜。她將心裡的疑惑問出來:「嘉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情?」

  「算是吧。」沈霆並不隱瞞。他用指腹壓了壓眼尾,壓下心裡的煩躁。他剛從吳往變回沈霆的身份時,沈茴就向他坦白了她與裴徊光的關係。可是這層關係發生了變化。他的妹妹對那閹人生出了感情。

  「所以,你一直在幫她瞞著?」駱菀蹙著眉,眼中浮現不解。

  沈霆不知如何解釋,心中卻生出自責來。在這個家中,他是最早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所以,是不是他應該在更早些的時候主動做些什麼?也不至於今日事情發展到這個樣子。

  「嘉延?」駱菀焦慮地望著他,打量著夫君為難的神色。

  「我能怎麼辦?」沈霆疲憊地長嘆,「她說她喜歡他。她說她喜歡他……她說她喜歡他!」

  沈霆攤了攤手,躊躇地轉了轉身。像有一腔的怒火壓在心裡面,可是他發不出來,堵在胸腔裡難受得要死。

  么妹從小體弱,所有人都說她活不久。她想要什麼東西,他都盡全力滿足她。把她的每一日當成最後一日,把她的每一個心願當成遺願。她喜歡什麼人不好,偏要喜歡這樣一個人?

  駱菀攥了攥手,跟著揪心。

  沈霆長舒一口氣,一家子老弱婦孺,他不能再亂了陣腳。他收了收情緒,轉過身來面對駱菀,放緩了語氣:「你也一夜沒睡,吃些東西,回去歇一歇。」

  駱菀蹙著眉搖頭,說:「母親不吃不睡,我哪裡能歇著。」

  沈霆想了想,點頭說:「好。那你多費心陪陪母親。我去父親那邊看看。」

  駱菀點頭。她站在原地目送沈霆離開,然後去吩咐下人去煮了晨粥,親自端進去,努力勸婆婆用一點。

  ‧

  沈霆在後院涼亭裡找到了父親。

  沈元宏一個人坐在涼亭裡,身軀佝僂著,望著遠處平靜的湖面。枴杖被他隨意一放,跌落在腳邊。

  本就是年邁病弱的老人家,一夜之間又添華髮。

  沈霆走過去,無聲在父親身邊坐下。兩個男人沉默著。

  好半晌,沈元宏長嘆了一聲。

  「是我這個父親,護不住她啊……」話到後面,多了顫音,蒼老的男人忽然就落下淚了。

  到底不願在兒子面前落淚。沈元宏抹一把臉,把臉轉到另一邊。

  知父親用意,沈霆低著頭,也不去望父親傷心的模樣。

  「這幾年,我一直都在後悔年輕時離鄉參軍。若說更後悔的事情,就是太由著你們幾個孩子,讓你們都生出那樣剛烈的性子。」沈元宏將哽咽嚥下去,緩了好大一口氣。「我多希望你是個逃兵,不會死守城中。多希望二郎不要一腔清正,多希望阿荼性子軟一些不要跳下去。又多希望阿菩懂得蟄伏隱忍……」

  沈元宏閉上眼睛垂下頭,雙手摀住自己的臉,聲音低下去:「我以為阿茴最乖順。怎麼也走了這樣一條凶險的路。難道她不說,我就不知道她想做什麼?這腐爛的亂世,哪是那麼容易掰正的。傻孩子……」

  沈霆喉間微哽,他勉強笑笑,說:「因為我們都是您的孩子,繼承了您的風骨。」

  沈元宏搖頭,滄桑道:「我老啦。天下父母心,想要的只是兒女平安。」

  沈霆轉過頭,望向身邊滿鬢華髮的父親。在他少年時,父親很少在家。那時候的父親高大康健,挺拔又驕傲,總是穿著一身盔甲,剿匪迎敵,勇往直前。他教他們勇,教他們剛正良善,教他們無愧於心。

  父親不知道,他一直都是兄妹五個的驕傲,是他們的英雄,和一生效仿的人。

  父親老了,開始有了怕。

  怕孩子們再傷亡,怕再失去他們。

  「嘉延啊……你不知道父親看著她進宮心裡有多難受。她還那樣小,身體又那樣差。我甚至痴想著世子何時能率兵打進京中,或者是別的誰造反成功。曾經為這齊氏江山而征戰,現在卻可笑地盼著龍椅上的皇帝早點駕崩。」沈元宏苦澀地笑了笑,「父親甚至偷偷想過,有沒有什麼法子能把她弄出宮來。不不,也不是偷偷地想。很多次和你母親夜裡說過。她還那樣小。我和你母親忍不住去盼以後,不知道她會不會再遇到對她好的男人,可以好好疼愛她的人。」

  「裴……」沈元宏搓了一把臉,「我的阿茴知道喜歡人了,多好啊。可是怎麼會是裴徊光呢?啊?怎麼會是裴徊光呢?」

  沈元宏去問沈霆,也在問自己。他已經問了無數次。

  ——怎麼就是裴徊光呢?

  只要是他的阿茴喜歡的人,不管是家貧的還是相醜的,哪怕是她身邊那兩個奇形怪狀的內侍,只要她喜歡。

  可是,怎麼就是裴徊光呢?

  「罷了,罷了。」沈元宏彎下腰,努力撿起腳邊的枴杖,支撐著用力站起身,然後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沈霆望著父親逐漸走遠的蒼老背影,心下不忍。他垂下頭,閉上眼睛。

  不久後,沈霆覺察到了異動。他皺皺眉,猛地抬起頭,望向遠處的裴徊光。

  他怎麼來了?

  沈霆一下子站起身,遙遙盯著裴徊光的一舉一動。

  沈元宏手裡拄著枴杖,低著頭,渾渾噩噩地一瘸一拐往前走。就連裴徊光迎面朝他走來,他都渾然不覺。一直待裴徊光站在他面前,擋了他的路,他還以為是什麼家僕。他皺著眉抬起頭,看向這個擋路的家僕。

  沈元宏發現自己的視線裡是一身紅衣。

  太后孝期,誰人會穿一身紅?

  沈元宏愣了一下。緊接著,他的視線裡慢慢出現裴徊光的臉。

  「你!」沈元宏呆怔片刻,向後退了一步。他緊緊抿著唇,腮線緊繃著。他握著枴杖的手用盡了全力一般,蒼老的肌皮上凸著青筋。

  沈元宏長長舒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咬著牙發問:「掌印大人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啊!」

  裴徊光半垂著眼,慢悠悠開口:「阿茴睡著了。小婿左右無事,過來看望岳丈大人。」

  沈元宏緊緊抓著枴杖的手強烈地顫了顫,教養讓他不要罵得太難聽:「草民沒有您這樣了不得的小婿!掌印還是莫要亂喊岳丈!你……」

  「沈元宏。」裴徊光打斷沈元宏的話,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咱家這女婿,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你、你、你……無恥之徒!無恥之徒!」

  沈霆大步追過來,站在父親身側,望向裴徊光:「家父年邁,掌印有什麼事情盡可與我說。」

  裴徊光沒立刻接話,而是將手中的摺扇慢慢展開。

  沈家父子視線不由下移,落在扇面上,看著上面的題詩——微陰翳陽景,清風飄我衣。

  「微陰翳陽景,清風飄我衣。」沈元宏念出來,繼而帶著嘲意地冷笑了一聲。

  就他?

  緊接著,沈元宏神色一僵,視線重新落在扇面上的題詩。認出來這是沈茴的筆跡。

  沈元宏瞪圓了眼睛盯著裴徊光。這人什麼意思?拿著女兒送他的定情信物在這裡瞎炫耀什麼?為了氣死他?

  沈元宏再深吸一口氣,在心裡告誡自己萬不可著了這閹賊的道兒,決不能被他活活氣死。

  「掌印大人到底是來幹什麼的?」沈元宏握著枴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將青磚路敲得梆梆響。

  裴徊光視線下移,落在沈元宏用力敲著地面的枴杖上。他緩聲道:「阿茴每次見了岳丈大人一瘸一拐的狼狽德性,都心疼得揪著眉頭。」

  「怎麼?」沈元宏又用手中的枴杖敲了敲地面,「你這狗閹賊還想把我的腿砍了不准我走路了不成!」

  到底,教養沒攔住,還是罵出來了。

  沈元宏用枴杖敲著地面,枴杖卻在青磚上打了滑,沒了枴杖的支撐,他的身體跟著朝一側趔趄。

  裴徊光扶了一把。

  沈元宏重新站穩身形,發現自己扶著裴徊光的小臂,立刻憤怒地甩開,向後退了一步,用手中的枴杖重新支撐著站穩。

  裴徊光也不介意。他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子上被沈元宏壓出的褶皺,然後才慢悠悠開口:「岳丈大人誤會了,小婿來給您治腿的。」

  ‧

  沈茴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她肚子空空的,還沒睜開眼睛,先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她慢慢睜開眼睛。入眼,是琉璃籠炫目的光影。

  沈茴這才意識到身在何處,她手肘支撐著坐起身,朝身後望去,發現裴徊光並不在身邊。她低下頭,望著身上的寢衣,慢慢回憶昨天晚上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不由地,眼前浮現家人為她心疼和擔憂的模樣。她的心裡慢慢酸澀泛濫起來。

  一滴淚落在手背上,沈茴才發現自己哭了。

  「娘娘醒啦?」沉月走進來,「可終於醒了。睡了一上午呢。都到了用午膳的時候。是不是立刻起來,且讓他們擺了午膳?」

  沈茴匆忙擦乾眼淚,扶著琉璃籠站起身,身子卻晃了晃。

  沉月驚了,立刻走過去扶她,下意識地去摸她的額頭,去探她有沒有發燒。

  沈茴微笑著搖搖頭,說:「沒有事啦。就是睡得太久,肚子好餓。」

  沒有發燒,沉月這才鬆了口氣,扶著沈茴在梳妝台前坐下,一邊為她簡單梳理一下長髮,一邊說:「俞太醫一早過來請平安脈,知道您睡著,一直在樓下候著呢。等會用了膳,正好讓他給娘娘把把脈。」

  說著,沉月已經將沈茴睡亂的長髮整理好。扶著她往樓下去。

  俞湛?

  沈茴恍惚了一下。正好,她也要尋俞湛。

  在很早很早之前,在俞湛還沒有進太醫院的時候,沈茴就盼著他進宮。不僅是需要他調理身體,更需要他手裡的藥。

  不,是毒。

  ‧

  「我想要合歡鳩毒。」沈茴溫聲說。

  俞湛猛地怔住。向來溫潤從容的面容出現震愕,他站起來,盯著面前的沈茴,細細分辨她臉上的表情。半晌,才壓抑著低聲問:「何至於此?」

  沈茴溫柔笑著說:「俞太醫勿多慮,我現在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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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8: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七章 玥王

  合歡鳩毒,以身為餌,糜愉之致,共赴黃泉。

  這毒奇邪,是同歸於盡的法子。沈茴並不意外俞湛的反應,她微笑著,繼續解釋:「深陷宮中,偏又這樣的亂世。日後興許會用得上,不過提前準備著。」

  俞湛慢慢將臉上的震愕收起來,沉默地凝視著沈茴。

  只是以備不時之需?俞湛不太相信沈茴的說辭。他總覺得她現在不用這毒興許是真的,可她心裡應當有了某個計劃的輪廓。

  俞湛重新坐下來,將搭枕從藥匣裡取出來,平靜地說:「世間毒物千萬,若只是以備不時之需,未必要這一味毒。」

  沈茴眉眼間掛著淺淺的笑,並不說話。

  短暫的沉默之後,俞湛抬眼,重新望向坐在對面的沈茴掛著笑的眉眼,他心中已明瞭。

  這世間堅強與柔軟往往不能只看表面。他見多了她從小與病痛抗爭的模樣,知曉她溫柔乖順表面下的毅然。

  他將嘆氣淺藏,頷首道:「臣會給娘娘準備。」

  沈茴笑起來,這才將手腕放在搭枕上,說:「雖然你在太醫院做事,可每日出處宮中也都會有搜查。所以俞太醫還是要謹慎些,莫要給自己惹來麻煩。」

  「娘娘寬心。這合歡鳩毒所需的材料並非罕見,不過是方子繁復些。臣大可在太醫院中悄悄研煉。」俞湛說。

  「那就太好了呀。」沈茴笑。

  這合歡鳩毒的大名,略懂醫毒之人都知。可研煉的過程極為麻煩,藥方更是尋常人不得見,這十分難尋的一種毒。

  偏偏,這合歡鳩毒是俞湛的外祖父研製出來的。

  俞湛聽著沈茴聲音裡噙著的那點淺淺的笑,卻心裡沉沉。待沉月在沈茴的腕上搭了帕子,他恭敬地探手診脈。

  靜聽她淺淺的脈搏。

  俞湛愣了一下。

  他抬眼望向含笑的沈茴,問出來:「娘娘最近覺得身體如何?」

  「沒覺得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沈茴想著今晨回來後的疲憊和睏頓,可那是因為她昨晚一夜沒有睡,不算什麼特殊的狀態。

  可俞湛緊接著就問出來:「可安眠?」

  沈茴彎著眼睛說:「這都被俞太醫診出來了嗎?昨天晚上是貪玩了些,睡得很晚,起得也很遲。」

  「娘娘身體與常人不同,要多注意休息。」俞湛斟酌了言語,「更是勿要憂慮,萬望寬心。」

  「我曉得的。畢竟是從小聽著趙伯伯那句『多笑多開心身體才好』長大的呢。」沈茴頓了頓,又問:「俞太醫,我身體是又出現什麼問題了嗎?」

  「還好。」他說。

  還好?這用詞倒是有些古怪。沈茴有些驚訝地望了他一眼。

  俞湛垂眼收著藥匣,一邊收拾一邊說:「一會兒給娘娘的藥方再改兩味藥。」

  「好。」沈茴點頭。

  她服用的藥,時常會根據她身體的狀況來調整。

  俞湛又告訴沈茴一件事情:「這裡離江南已不遠。外公不日會來關凌。到時候讓外公再給娘娘重新理一理藥方。」

  「趙伯伯要過來?那真是太好啦。」沈茴笑臉上頓時又浮現點不好意思,「我小時候太嬌氣,還凶過趙伯伯呢。」

  憶起沈茴三四歲時一看見他外公就哭著喊「壞人」,俞湛的眉眼間也勾出了幾分笑來。

  俞湛到隔壁寫完新的藥方,又囑咐了宮人幾句,背著藥匣下樓離開。他剛走出閣樓,遠遠看見裴徊光邁過院門,正側著臉,跟浩穹樓裡的小太監說話。

  俞湛略一猶豫,換了條路,從側門離開浩穹樓,避開了正面遇上裴徊光。

  ‧

  俞湛離開之後,沈茴起身回到了寢屋。昨夜到底折騰得傷了身,她身上的懶倦還沒完全散去。倒也不睏睡不著,她在窗下的軟塌懶靠著。

  窗戶開了半扇,溫暖的風輕輕吹進來,溫柔吹拂在她的臉頰上,讓她的幾許髮絲拂在雪色的面頰上。

  她打量著窗檯上的那瓶插花。百花怒放的時節,宮中不乏巧手的人擺弄出一瓶瓶精緻的插花,擺放在各個角落。一眼望去顏色豔麗,且伴著清香,不由讓人心曠神怡,心情大好。

  「這紅膽瓷瓶裡的花是誰插擺的?」沈茴詢問。

  「是奴婢弄的。讓娘娘看笑話了。」燦珠笑著說。

  沈茴有些驚訝地轉過頭,望向燦珠。她視線下移,落在燦珠的肚子上。她不需要再隱瞞身孕,也就不再故意穿過分寬鬆的衣服。如今天氣暖熱,衣衫也單薄。她的肚子就很明顯了。

  沈茴趕忙說:「不是說過讓你好好養身子嗎?怎麼忙起這些事情了?」

  沈茴不僅免了燦珠平日裡各種當值,還派了個十二三歲的伶俐小宮女到她身邊照顧著。

  燦珠大大咧咧地說:「娘娘,奴婢沒那麼嬌貴。被免去夜裡當值已經足夠足夠了。其他的事兒,奴婢還是能做的。就是……若是跟在娘娘身後出入,恐怕惹人眼給娘娘帶來不方便。其他那些事情,奴婢都能做的!」

  沈茴朝她招了招手,讓她到身邊坐。

  「我身邊又不缺人,沒有那麼忙。若是真的閒不住,來與我說說話就好。」沈茴好奇地瞧著燦珠的肚子。她伸出手來,想要摸一摸,可是又有點擔心,怕碰壞了,蹙著眉把手收回來了。

  她忍不住好奇:「會動嗎?我記得我看過一個故事,裡面提過幾筆胎動。說小孩子會在母親肚子裡拳打腳踢?」

  燦珠笑著說:「還早呢!偶爾會感覺到肚子裡的小傢伙在動。可像娘娘說的那種,估摸著還得再等兩個月呢。」

  沈茴點點頭。

  平盛從外面進來。

  「娘娘,出事了!鑄王和錕王死了!」

  沈茴訝然,立刻追問:「怎麼死的?」

  「說來也奇怪。兩位王爺一向交好。咱們先前在宮中時,他們兩位還常常同出同入。等咱們跟著皇帝來關凌,兩位王爺本該各自回封地去。可不知兩位爺產生了什麼過節,竟是同時找了江湖上一等一的刺殺組織,向對方下手。鑄王回封地的路上遇刺,當場斃命。而錕王受了重傷,慌忙逃往封地,深夜悄悄歸家,竟是被他的兒子當成蠻賊,一劍穿了個窟窿!」

  沈茴蹙眉聽著平盛的稟話,細細琢磨著。

  坐在另一邊軟椅裡,跟著姐姐學做針線活的拾星把手裡的針線活一扔,扒拉了一會兒手指頭,說:「先帝一共有十九位皇子。嘶,就沒一個好命長壽的。」

  沉月瞪了她一眼。

  「我說錯了嗎?」拾星向來在沈茴面前說話不避諱,她也知道屋裡幾個人都是可信之人,繼續說下去:「皇帝得了那髒病,誰知道能活到什麼事情。現在鑄王和錕王也死了。算來算去,就只剩下一個玥王。玥王從小就是個病秧子,聽說不過吊著口氣,說不定哪天就走了……」

  沈茴聽著拾星的話,不由想到了玥王。她自然不認識玥王。聽說玥王的生母只是個不受寵的宮女,且生他的時候難產去世,而他也從小體弱,從小不得看重。年少時離京去了封地養身,卻一直不見康健,每年新歲各地進宮覲拜時,他也因病重不能入京。是以,朝間與鄉野提到王侯時,往往會忘記這位小王爺。

  大抵,同為從小病弱的人,沈茴生出幾許感慨來,只希望這位病弱的小王爺能夠一直在封地安分的養病,莫要參與到朝堂的爭鬥中。

  沉月記得沈茴今晨回來時極差的臉色。她柔聲詢問:「娘娘要不要再小睡一會兒?」

  「不用了。上午睡得很好了。」沈茴稍微坐正一些。她瞧著沉月和拾星都在做針線活,而自己沒有事情做,心裡難免慮起家人而心煩。所以她吩咐宮人去給她拿些書來。平盛詢問拿什麼書,沈茴也沒什麼想看的,不過是希望借助讀書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也沒點明什麼書,讓他隨意拿幾本過來就好。

  瞧著沈茴要讀書,身邊的幾個宮婢不想打擾她,都退了下去。

  ‧

  樓梯狹窄,沉月和拾星並肩下樓。燦珠和平盛一起跟在後面。平盛笑嘻嘻地退後一步,打趣玩笑:「燦珠姐姐您先請,小的可不敢磕碰了。」

  燦珠瞪他一眼,跟著笑起來。

  她將手搭在腹部,眼中卻浮現幾許愁緒。明明一切很順利,她也不知道最近幾日為什麼如此心焦。就像她原本打算今晨插擺的海棠,忽然被麻雀叼了一口,莫名讓她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來。燦珠搖搖頭,笑話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竟變得敏感起來。

  「嘖嘖,天大的喜事降臨,咋還愁眉苦臉的啊。」平盛繼續笑嘻嘻地打趣,「我知道了。王來明兒個就要回京。燦珠姐姐是捨不得了吧。」

  「就你話多。」燦珠搪塞。

  走在前面的拾星回過頭來,笑著詢問:「王來什麼時候回京呀?」

  「明天。」燦珠說。

  拾星還想說什麼,聽見樓下裴徊光與內宦說話的聲音,立刻噤了聲,規矩地轉過身去。

  四個人快步走下去,在一側恭敬垂首地候著,給裴徊光讓開路。

  「娘娘可還睡著?」裴徊光詢問。

  「娘娘醒來好些時候了,閒來無事正在屋裡看書。」沉月恭敬稟話。

  裴徊光握了握手中的摺扇,往樓上去。

  沈茴打發去拿書的宮人不認識幾個字,隨便拿了幾本書,竟都是沈茴讀過的。她懶懶靠在軟塌上,隨手拿了卷隨手翻一翻。

  裴徊光一進來,沈茴就聽出了他的腳步聲。

  「娘娘在讀什麼書?」裴徊光走到沈茴身邊,將手中的摺扇放在小几上,順勢坐在她身邊。

  沈茴目光還落在書捲上,身子已軟軟靠過來,倚在他懷中。她沒說話,讓他自己看她手裡的書卷。

  「《離騷》?」裴徊光低笑了一聲。

  本就倒背如流的內容,沈茴還還是一字一句看下去。她再翻一頁,隨口問:「你去哪兒啦?」

  頓了頓,似乎不想讓他誤會她追問他的行蹤。她再添一句:「醒來你不在身邊怪不習慣的。」

  裴徊光側首看她,將暖風吹亂的髮絲一根一根從她臉頰撿起歸攏。他慢悠悠地說:「閒來無事,送上門去讓人罵一頓。」

  沈茴轉首打量了他一番,問:「那掌印被打了嗎?」

  「那倒沒有。」

  「哦……」沈茴拖長腔調,「怪可惜呢。」

  「嘖。咱家怎麼覺得娘娘欠打了。」裴徊光將書卷從沈茴手中拿來,然後捲起來握在掌中,再慢悠悠地去挑她衣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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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雪衣

  腰側的衣帶尚未挑開,捲起的書卷輕磕著腰側的軟肉,沈茴只覺得好癢。她忍不住笑出來,一邊笑著一邊向後去躲。

  沈茴笑著抓住裴徊光的手腕,阻止他慢悠悠的動作。為了岔開他的舉動,她隨口問他:「掌印最喜歡這書中的哪一句?」

  裴徊光瞥了一眼手中的書卷,道:「沒什麼喜歡的。」

  他已將這本《離騷》隨手一扔,手掌沿著沈茴的腰線撫在她後腰上,拇指輕壓在她的腰窩裡,慢悠悠地打著旋兒般地玩弄品味。

  還是有點輕輕淺淺的癢,不至於忍受不住,偏酥麻的一種癢。沈茴伏在他懷裡,繼續岔開他的注意力追問:「那掌印猜猜本宮最喜歡哪一句?」

  裴徊光瞥眼,視線落在沈茴期待的目光上。她的眼中有一汪水,正盈盈望著他。裴徊光想了一下,道:「余亦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沈茴一雙盈盈明眸瞬間亮起來。她驚訝地望著他,驚喜詢問:「掌印怎麼知道?」

  裴徊光輕嗤了一聲。

  他拍開沈茴攥著他的小手,去解她腰側的繫帶。微涼的手掌輕易探進她的心衣中,頓了頓,再沿著細細的腰,繞到她腰後,去解沈茴心衣背後的帶子。隨著他的動作,他俯身靠過來,長指一邊抽解繫帶,一邊慢悠悠地說:「是是是,娘娘心中有著海晏河清天下大治的追求。這些都是娘娘心之所善。只不過咱家可不想聽娘娘的志向,只想和娘娘快活。」

  沈茴望著近在咫尺的裴徊光,慢慢翹起唇角來。她輕輕「嗯」了一聲,點點頭,承認他所說。她又略挺直了脊背,湊到裴徊光的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

  裴徊光解她心衣的動作頓時停下來,碧綠的繫帶仍纏在他修長的白指上。

  裴徊光垂目沉默了一瞬,才開口:「娘娘剛剛說什麼?」

  沈茴抵在他耳邊的軟唇輕輕移走,沿著裴徊光的臉頰,慢慢地移到他唇角。她貼著他的唇,再重復一遍:「掌印也是本宮心之所善。」

  她低軟的聲音好似帶著蠱惑,更別說她貼在他唇角的唇更是香軟至誘人。

  掛在裴徊光長指上的繫帶終於滑下去,連帶著沈茴身上的心衣也緩緩落下去。外面薄薄的春衫衣襟敞垂著,旖色溫柔。

  裴徊光忽然低笑了一聲。

  他撿起落在兩人之間的碧綠色心衣,他將她的心衣展開,細細欣賞了一番上面的海棠繡紋。他又用拇指輕輕摩挲了兩下心衣上胸口處雙層的面料。然後他將這件心衣壓在沈茴的身上,長長的碧綠色繫帶繞過沈茴纖細的腰。他雙手環擁著她,再將剛剛他解下來的繫帶重新繫上。

  沈茴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給她穿衣。她將裴徊光推開一些,又用力將身上繫了一半的心衣扯開。她望著裴徊光,說:「不穿。」

  「嘖。」裴徊光瞥著她,「娘娘要點臉吧。」

  沈茴拉住裴徊光的手貼在胸口。她慢慢勾起眼尾,聲音也低軟下去。她問他:「不好看嗎?」

  「好看。」

  沈茴挪了挪身子,換了個更舒服些的姿勢靠在他的懷裡,隨著她的動作,一雙未著襪履的雪足從裙下探出來。

  團圓在外面敲了敲門,恭敬地稟話:「娘娘,煜殿下寫完了功課,要拿來給您看呢。您見不見呀?還是暫且推脫了?」

  沈茴想起來了,是她給齊煜留了功課。打算將她的功課拿去給蘇大人瞧一瞧。

  沈茴坐直了身子,開始整理衣服。上衣剛整理好,沈茴推了推裴徊光,低聲說:「白日宣淫乃大不善。你快些走吧!」

  裴徊光彎腰,握住沈茴的腳腕。

  沈茴輕輕掙了掙,沒有掙脫開,她便不再掙脫,望著裴徊光,望著他俯下身來,吻了吻她的腳背。

  腳背上傳來酥酥的麻癢,腳趾忍不住微微蜷起來。裴徊光看見了,他的指腹便輕輕撫過她的每一個腳指頭,又在她最小的圓潤小腳趾上輕輕咬了一下。

  異樣的酥麻感覺漸濃。沈茴將另一隻腳從裙中探出,輕輕踢了踢他的腿,暗示他差不多得了!

  裴徊光明了她的用意,他將沈茴的腳放下來,又捉了她另外一隻踢他的腳,將兩隻皙白阮嫩的小腳挨著放在一起,再慢條斯理地理了理沈茴身上的裙子,撫平褶皺,將她的一雙足覆在其內。

  他說好,他說晚上再來宣淫。

  沈茴把臉偏到一邊去,不去看他,假裝也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裴徊光離開前,猶豫了一下,再度開口:「忽然想起今晚有事,這淫宣不得。」

  他俯身,輕輕含了含沈茴的耳朵尖,溫聲:「明晚。」

  ‧

  裴徊光回到府裡,換了身衣服。

  他漠然打開衣櫥,在裡面挑了一套純白的衣衫。長指解開玉帶,緋衣落地,換上這一身雪衣。

  然後,他在對面的櫃子裡翻找著器具。

  這櫃子裡裝著的,都是虐殺的工具,五花八門,能夠給人帶來極大的痛苦。這些新奇的殺人工具,很多人連見都沒有見過。這裡面的東西,不少都是裴徊光自己設計出來的虐殺玩意兒。

  裴徊光冷眼掃過這些冰冷的器具,最後什麼也沒拿,轉身往外走。到了樓下,要了順年手裡的劍。他將長劍從鞘中拔出,冷漠地打量著劍身銀光。

  「掌印,今晚有什麼想吃的?」順歲追出來詢問。

  「不歸。」長劍回鞘。裴徊光握緊這把劍,大步往外走。

  他要殺人。

  這一夜,關凌死了很多人。

  有的人正在家中酣睡,莫名失去了頭顱。有的和家人正在商量明晚的河神節要做什麼美味打牙祭,卻在瞬間被一柄長劍分了身。有的人做工忙碌一天,趁著夜色疲憊歸家,聽得腳步聲,嚇得躲進死胡同,再一轉身,瞳孔猛地睜大,一雙放大的眼珠子被一柄劍一分為二。

  熱鬧的青樓裡,富商一邊左擁右抱,一邊謾罵老鴇不送最美的姑娘過來。

  「盡拿這些劣等貨糊弄……」富商僵住,怔怔望著出現在面前的雪衣人。分明他之前還在抱怨身邊的人不夠美,這一刻卻見到了這樣美的謫仙人。然而,也是生命的最後一刻。

  碩大的人頭滾地,瞪大的眼珠子死不明珠,還噙著驚豔。

  姑娘們驚呼,四處逃竄。更有膽小的直接嚇昏了過去。

  裴徊光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個獠牙面具。這裡剛剛正在跳舞,這個面具也不知道是哪個起舞的美人遺失的。

  裴徊光指腹慢條斯理地撫了撫面具,然後將面具戴在臉上,頭一次遮住他這張作惡的臉。

  鮮血染紅他一身雪衣。

  他從小厭惡鮮血的味道。他學那邪功所為的,甚至也是可以輕巧優雅的殺人,不讓那髒臭的血染滿身。

  可是這一回,他沒用動用邪功,也沒有故意避開那些髒臭的鮮血,任由鮮紅滾燙的血噴濺在他一身雪衣之上。

  下一個地方,是一個山賊窩。

  名單上的四個人如今已經是這座山上的土匪頭子。裴徊光執劍,劍尖滑過石頭地面,發出尖銳的聲響。

  土匪湧上來,企圖頑抗。

  他慢悠悠地念了那四個人的名字,難得慈悲一回,不殺旁的無辜人。

  然而沒人信他的話,那些土匪湧上來,萬眾一心一般想要先將他殺了。

  「嘖。咱家給過你們機會了。」裴徊光面無表情地往前走,一步殺一人,血流成河,腥髒的濃稠鮮血染透他一身雪衣。

  一滴灼燙的血噴濺到裴徊光的眼中,裴徊光略略側首,下意識地抬手,想要去擦。卻發現自己的手上也染滿了鮮血。

  動作停頓在那裡。

  半晌,裴徊光抬眼,漠然望著夜幕中的月亮。他毫無溫度的漆眸裡這才略微染上了些微的溫柔。

  他很快收回視線,握緊手中的劍,朝著名單上的下一個名字奔去。

  快一些把這些人都殺了,用一雙乾淨的手與她廝磨。

  衛珖,快一些,再快一些。

  ‧

  清晨,燦珠站在簷下,擔憂地望著遠處的王來。他正在與伏鴉說話。今日與伏鴉做過交接,他就要離開關凌,回京城去了。

  路途遙遙,再次相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伏鴉笑著拍了拍王來的肩,說:「我就知道你小子將來是有大出息的,幸好沒真把你的手砍了,那可結下樑子了!」

  「督主又提此事了。」王來笑著說,「您是遵從掌印的命令,就算真的剁了我的手,我也不敢怪督主。」

  「別別別,可別再一口一個『您』了,咱們以後算是平起平坐了。」

  王來望向伏鴉。

  他因為燒傷,半邊臉被毀,看上去十分可怖。更何況他為人本就凶狠,整個東廠的人都怕他。可王來仔細去瞧他的另一邊臉,卻發現伏鴉原本也有一張俊朗的面孔。

  他終於忍不住問出多年的疑惑:「督主這臉到底是怎麼毀的?」

  伏鴉隨口說:「年少不懂事,妄圖從火中救人。人沒救下來,反倒把自己的臉還給毀了。」

  他笑笑,神色忽然就凝重下來。不過他轉瞬又收起情緒,笑著說:「行了。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你也去和你的小娘子說話吧。小娘子站在那邊瞅你半天了。」

  王來順著伏鴉的目光望過去,看見簷下的燦珠。遙遙望見她,他的眼中便落了笑。

  別了伏鴉,王來朝燦珠走過去,站在她面前,詢問:「怎麼在這裡站著?不回屋裡歇著去。」

  「我沒有那麼嬌氣的。」燦珠說。

  「嗯。」王來應一聲,從自己的腕上解下紅色的手串套在燦珠的腕上。他說:「你生產的時候我未必能回來,你要自己多注意,多當心。」

  提到此,王來皺了皺,臉上明顯有了自責之意。

  「放心吧。我一個當宮女的,又不是宮裡嬌氣的主子,哪那麼嬌貴了?我會照顧好自己,也會照顧好他的。你都放心!」

  王來卻不讚同燦珠這話。她本是官家女,家中落了難,才淪落到奴籍。

  燦珠又說:「倒是你,要好好保護自己。我還是那句話,多大的能力辦多大的事兒,萬萬不可逞強。」

  「好。」王來答應。

  「王來。你可記著,現在不是以前了。你以前總想著我日後能出宮嫁人。現在你再不能這樣想。你得為了我,還有我們的孩子好好保護自己。聽見了沒有!」燦珠忍不住蹙眉,用手指頭戳了戳王來的頭。

  「好。」王來笑著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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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9: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起

  這是沈茴第一次見到大皇子。

  她清晨醒來沒多久,大皇子過來給她請安。

  沈茴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孩子,五官面貌上沒有多少皇帝的影子,安安靜靜的,不太愛說話,看上去還有些膽小。

  沈茴賞了些禮物,再關懷叮囑幾句,那孩子就想離開。沈茴也沒留人,讓他離開了。

  當初得知皇帝還有個長子忽然被尋回時,沈茴首先是質疑,她總覺得這孩子忽然出現有點蹊蹺。她也詢問過母親,皇帝還未登基時那個外室的消息。可長姊向來有自己的主意,並沒有將這件事情告訴母親,母親一點都不知曉此事。沈茴再想從長姊身邊的人入手。可是幾年過去了,那些人都各自歸鄉。沈茴派人去探查,又因時日還短,派去的人一時之間尚未回來。

  沈茴不是沒有想過輔佐這個孩子登基。至少,他是個男兒身。不像齊煜自小女扮男裝,到底埋了個凶險。

  可到底是來路不明的孩子,背後必有指使之人,目的不純。沈茴想過去詢問表哥,可她總覺得表哥未必會與她說實話。更何況,與他相見也有諸多不便。

  沉月從外面走進來,說道:「娘娘,陛下身邊的小林子遞消息過來。陛下最近兩日有心回京。」

  「回京?」沈茴訝然。

  「是。」沉月點點頭,「陛下沒少抱怨行宮中這裡不好那裡不好,還念叨著幾位京中皇宮裡沒有跟來的妃嬪們。」

  沈茴被氣笑了。

  當初皇帝因擔心惹怒巫茲引戰事,急急忙忙地想要遷都,多少朝臣跪求阻擾,偏他一意孤行。皇室與朝臣走了近三個月才到關凌,如今在行宮中也沒安頓多久。他是見巫茲不聲不響,沒起戰事,又想回去了?

  回京是早晚要回去的。只是折騰來一趟本就勞民傷財。現在就啟程回去,再勞民傷財一番?

  照著皇帝這折騰法,不知道的還以為國庫裡的金山銀山已經塞不下了呢。可事實上國庫虧空,年年增稅來補。

  拾星帶著兩個宮女進來,笑盈盈地說:「娘娘,宮裡送了早葡萄過來。沒想到來了這邊,可以在這麼早的時節吃上葡萄呢。」

  沉月打量著沈茴輕蹙的眉心,溫聲勸著:「娘娘嘗嘗看這早葡萄味道可好?」

  沈茴這才將目光落在宮女捧著的葡萄上。

  ‧

  裴徊光回到府邸時,身上的一身雪衣被鮮血染透。甚至有些地方的血跡已經乾了,衣料都變得硬邦邦的貼在身上,十分不適。

  濃稠的血腥味道讓裴徊光的臉色十分陰沉。

  掃落葉的順歲看見歸來的裴徊光這個樣子,嚇了一跳,握著掃把的手抖了抖。他很快反應過來,將掃把放在一旁,小跑著回去給裴徊光準備浴水。

  順歲在浴桶裡灌滿涼水,又跑去地下抱了些冰塊上樓,將冰塊一並放進浴桶裡。

  裴徊光腳步停下來,死氣的眼眸轉動,逐漸落在院中西南角栽種的荔枝。荔枝長出來一大截,碧綠碧綠的。

  裴徊光望了一會兒,陰惻惻的眸中才漸漸染上那麼一丁點的活人氣息。

  他步履緩慢地往樓上走,將手裡的劍隨手扔給迎上來的順年。他邁進盥室裡,順歲已經將一切準備妥當,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待裴徊光進來,順歲悄聲走出去。關門時,順歲從逐漸關合的房門瞥了一眼掌印的背影。

  他渾身沾滿鮮血,一身煞氣,彷彿從地獄裡走出來。

  門外,順歲和順年對視了一眼,誰也沒說話,立刻拿了帕子跪著去擦地面的血跡。裴徊光回來時,靴底印下的血跡,還有衣襟上滴落下來的鮮血。

  兩個人手腳麻利地將一切收拾妥當,緩緩鬆了口氣。

  「那是不是督主?」順歲眯著眼睛望向遠處。

  順年跟著望了一眼,點頭道:「應當是。他昨兒個晚上到了關凌,今日是該來拜見掌印。」

  順歲瞬間有了個主意,快步朝伏鴉跑過去。

  他覺得掌印今日臉色實在太可怕,縱使貼身伺候了一段時間,早該習慣,還是被裴徊光身上的陰森死氣駭到了。他覺得為了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些,得想法子讓掌印開心起來。顯然,他覺得自己沒這麼大本事。

  可是東廠督主伏鴉一定行!

  他可記得伏鴉總是有很多新奇的殺人法子,能讓掌印開懷大笑!

  順歲跟著伏鴉一起往這邊走,一邊走一邊絮絮說著自己的想法。伏鴉聽了之後哈哈大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咱家最會幫掌印找樂子!」

  「都督厲害!」順歲豎起大拇指來。

  伏鴉聽了順歲的話,又得知裴徊光在沐浴,他也沒留下等著,反而是出去了一趟,抓了個名單上的人過來,打算幫掌印找點樂子。

  裴徊光在盥室裡待了很久,中途喚順歲上來換了四次水。他總覺得鮮血的味道還是沒有洗淨。最後他終於從冰冷的水中起身,水珠從他蒼白的肌膚上滑落下來。長腿從浴桶裡跨出來,他習慣性地走到銅鏡前,對著銅鏡擦拭身上的水漬。

  銅鏡中映出他的蒼白。

  裴徊光總覺得看得不清楚。他走近些,面無表情的臉幾乎貼在銅鏡上。他盯著銅鏡中自己的眼睛,企圖看出點人的生機。

  他再退後一步,扔了手中擦身的棉巾,張開雙臂。讓自己的身體在銅鏡中完全展露,凝視良久。

  裴徊光穿上乾淨的衣裳,服貼地裹在身體上。

  銅鏡中的人,彷彿稍微有了點人樣子。

  他推開盥室的門,一腳邁出去,猶豫了一下,又轉身回了盥室,站在洗手架旁,開始反反復復地洗手。

  ——用力地擦拭根本不存在的血跡。

  一雙玉白的長手被洗得發了紅。

  他這才走出盥室,去了書房。書房的長案上擺著一些雕玉的器具,他雕了一半的剃球安靜地躺在木盒中。

  裴徊光瞥了一眼香爐,長指挑開抽屜的搭鎖,取出一包玫瑰香,慢悠悠地倒進香爐裡。一時間,玫瑰的濃香從銅爐密密麻麻的鏤空孔洞中飄出來,濃香撲鼻。

  裴徊光冷眼抬起雙手,烤烤手。讓這一雙寒冰一樣沒有溫度的手,沾上點玫瑰的鬱香。

  一刻鐘之後,裴徊光收了手,走到書案後坐下,拿起小巧的刻刀,開始專心地雕鑽。

  順歲叩門進來,說:「掌印,粥煮好了。吃一些再忙吧。」

  裴徊光長指捏著細細的圓刻刀,小心翼翼地剮刻著手中玉球上的鏤紋,將這一面的線條打磨圓潤,才將其放下,面無表情地起身,往樓下去。

  裴徊光沒什麼胃口,只吃了一點粥。他剛放下銀箸,伏鴉抓著人回來了。

  伏鴉瞧了一眼裴徊光幾乎沒吃幾口的清粥,笑著說:「掌印,伏鴉最近研究出一種新鮮的玩法!」

  裴徊光瞥他一眼,無所謂地頷首。

  知他默許,伏鴉咧嘴一笑,讓兩個小太監將人帶上來。

  男人雙腳都被綁著沉重的鐵鏈,早就被嚇壞了。兩個小太監將他帶上來,剛剛鬆了手。這男子竟也沒過逃走,而是本能地跌坐在地,瑟瑟發抖。

  伏鴉使了個眼色,那兩個小太監又將準備好的木架子搬進來,將這人擺成一個大字,綁在木架子上,再將他的上衣剝了。

  「你們要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救命……救命啊!誰能來救救我!」男人嚇得說話的聲音都在抖,聲音也跟著變了音,吐字都變得難以辨認。

  伏鴉嫌他吵得難聽,將一塊帕子完全塞進他嘴裡,讓他連嗚嚕嗚嚕的聲音都發得艱難。

  伏鴉這才從小太監手中取來工具。

  那是一個中空的鐵球,鐵條從中穿過,再固定在把手上,所以才能讓這個鐵球滾動起來。鐵球十分不尋常,上面有著密密麻麻的倒刺,銀光森森。

  伏鴉陰森笑著,向掌印獻寶。

  他握著把手,將鐵球貼在男人的胸膛上,就這麼輕飄飄地一滾,立刻將男人的胸膛捲下血肉來,一大片血肉模糊。

  男人尖利地喊叫。可惜他的嘴被堵上了,尖利的聲音撞擊在堵嘴的帕子上,發不出來,再嚥回去。

  伏鴉回頭去看裴徊光的表情,卻見掌印面無表情,似乎往日的痛快神色。伏鴉一愣,立刻又笑著說:「這還沒完呢!掌印接著看!」

  他向身邊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那個小太監立刻將瓶中的蜂蜜倒在鐵球上。伏鴉笑著再次用鐵球滾在男人身上,卷下了皮肉,也蹭上了蜂蜜。

  小太監拿起另外一個瓶子,扯下塞子,將裡面的螞蟻倒在男人的肩上。螞蟻聞到蜂蜜的香甜,一窩蜂爬過去,朝男人血肉模糊的胸膛爬去,鑽進他的血肉中。

  順歲和順年在一旁看得睜大了眼睛。

  伏鴉很是驕傲。他轉頭再去看裴徊光,發現他還是那樣面無表情的懨懨神色,一點興趣都沒有。

  伏鴉不由疑惑了。他很多虐殺的法子都是從掌印那裡學來了。他雖不知那名單上的人都有什麼來頭,可他知道掌印每次虐殺名單上的人時,寒潭似的漆眸裡會染上亮色,是帶著快感愉悅的。

  今日這是怎麼了?

  伏鴉不死心,試探著問:「掌印試試?」

  裴徊光像才回過神來般,抬了抬眼,瞥向極度痛苦的男人。

  這些年,他死氣沉沉的人生裡,好似只有報仇才能給他帶來點令人愉悅的痛快。可是他望著面前鮮血淋淋的男人,心裡已經體會不到那種帶著瘋甜的快感了。

  沒意思。

  許是昨夜殺了太多的人?裴徊光已品不出快活,只剩了義務。

  「給他個痛快罷。」裴徊光轉首,望向窗外盛開的海棠。

  伏鴉正琢磨著哪裡不對勁,忽然發現坐在窗邊的掌印笑了。伏鴉一愣,定睛再看,確定不是自己眼花。掌印真的笑了!不僅眉眼間露了笑,還怪異地有了那麼一絲溫柔。

  「娘娘懷裡抱著什麼?」裴徊光望著院中朝這邊走來的沈茴。

  沈茴抬起頭來,望向二樓窗口的裴徊光。陽光刺眼,她眯著眼睛笑:「宮裡送了早葡萄,好甜的。帶來給你吃。」

  裴徊光視線下移,落在沈茴懷中。一小籃早葡萄,她怕顛了,裡面墊著錦緞。又怕被曬壞了,籃子外面用一大塊綢布裹著,緊緊抱在懷裡。

  裴徊光低笑,說:「娘娘說笑了。咱家這裡怎麼可能缺了這玩意兒。」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吃呀。」沈茴望著他笑,彎著眸。

  暖陽下的她,好像發了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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