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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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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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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8 05:42: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落扇

  沿著運河南下的船隻上,沈茴身邊的宮人每日無不心驚膽戰。擔心皇后偷偷離開之事被人發現,更擔心沈茴跟著裴徊光離開的路上會吃不好穿不暖睡不踏實。

  「唉……」這幾日,沉月已不知道嘆息了多少次。

  團圓踩著船板進來稟話:「沉月姐姐,俞太醫過來給皇后娘娘請平安脈了。」

  沉月暫且將對沈茴的擔憂收回來,讓人將俞湛請進來。

  俞湛進了船艙裡間皇后住處,規矩行了禮,他聽著沉月的聲音讓他免禮,暫且不覺得哪裡不對勁,沉月替皇后娘娘開口並非什麼奇怪的事情。可是當他站起身,看著穿著一身鳳服宮裝的沉月時,不由愣住。

  他環視周圍,沈茴身邊的幾個婢女都在這裡,可唯獨不見沈茴的身影。

  沉月站起來,有些無奈地開口:「俞太醫,皇后娘娘沒有跟著我們一起上船。」

  俞湛驚駭。

  這是沈茴離開之前交代過沉月的。

  隨行太醫每隔幾日都會按照規制來給宮妃請平安脈,尤其沈茴身上仍有舊疾,俞湛來給她請平安脈更是比其他宮妃更頻繁。倒也不是不能想法子瞞著俞湛,可讓他知曉,讓他幫著遮掩,更善。

  沈茴猶豫了一番,還是決定冒這個險,願意相信俞湛。

  沉月再開口:「船隊到關凌時,娘娘會回來。這路上的兩個多月,娘娘請求俞太醫幫忙遮掩。」

  好半晌,俞湛慢慢舒出一口氣。

  不該問的,他從來不會多問一句。

  他頷首,道:「謹遵娘娘懿旨。」

  只是,俞湛想到了藥匣裡的那封信。

  那封,蕭牧千辛萬苦遞過來,託他交給沈茴的信。

  「燦珠,送俞太醫。」沉月道。

  坐在船窗邊望著外面的走神的燦珠回過神來,趕忙笑盈盈地起身送俞湛出去。

  俞湛走出了沈茴的船艙。他站在船頭,聽著水浪擊打船身的聲音,眯起眼睛來,望著不斷向後倒退的容陽景色。

  她去哪裡了?

  是……被裴徊光帶走了嗎?

  俞湛望著運河岸邊的人群,眼前浮現很多片段的畫面。總是出現在沈茴身邊的裴徊光,沈茴中了癮藥的毒後,是去找了裴徊光吧?那隻鸚鵡,那隻會喊裴徊光和沈茴名字的鸚鵡,也是裴徊光養的吧?也應當,是裴徊光追到他家中,殺了那隻鸚鵡吧?

  俞湛在船頭立在好一會兒,才踩著搭木,回到自己的船上。他避開同船的人,走進最裡面自己住處,剛一開門,喬裝打扮成內侍的蕭牧從陰影裡走出來,急急問:「可將信帶給她了?」

  俞湛不動聲色地將藥匣放下,說:「帶給她了。」

  「那、那她可有說什麼?」蕭牧忽然緊張起來。

  俞湛低著頭,望著桌子上的藥匣,語氣尋常:「她身邊有人,沒有當場拆信。」

  蕭牧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又立刻說:「應該的。她如今的處境,的確應該謹慎些。」

  「若蕭公子這樣想,又何必費心潛入船隊,再送信給她。」俞湛道。

  蕭牧卻笑笑,眉宇間顯得很自信。他說:「無妨的。那信即使落到了旁人手中也無妨。」

  想到了只有沈茴才能看懂那封信,他眉宇之間難得染上了幾分笑意,說:「若那信落到旁人手中,只會是一張白紙。這世間,只有我和她才能讓那白紙顯出字跡。」

  俞湛心裡忽然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他問:「蕭公子打算何時下船?下次宮人下船採買的時候?」

  蕭牧臉上的表情慢慢凝重。他以為自己會忍住不來見她,卻沒想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們一起長大,從未分開過這樣久。

  「俞大夫,能不能請你再幫我一個忙?」蕭牧懇切相求,「我想見她一面。我保證不會連累你,我在信上沒有告訴她我在船上,在與她這樣近的距離。帶我去見她一面,我不與她說話,只遠遠地看她一眼!」

  俞湛搖頭:「我不能。」

  「俞大夫!」蕭牧掀開衣擺,直接在俞湛面前跪下來,「幫幫我,讓我遠遠看她一眼。讓我知道,她還好好的……」

  俞湛垂在身側的手握了握拳,再鬆開。他垂著眼,仍舊用一慣清儒的聲音說:「我為她診脈,進她的住處必有宮人仔細搜身,只我自己能進去,並沒有帶人進去的法子。就算有,也過於冒險了。」

  俞湛頓了頓,再道:「更何況,蕭公子現在見她一眼,於你有飲鴆之用,於她卻除了危險別無它用。」

  俞湛彎腰,將跪在面前的蕭牧扶起來。

  「蕭公子,若你沒有能力將她從邪魔身邊帶走,就不要靠近他。」

  ‧

  齊煜再一次來找沈茴,再一次被沈茴身邊的宮婢攔下來。

  燦珠蹲下來,拿出哄小孩的語氣:「煜殿下,您知道的,娘娘身體一直不太好,上船之後娘娘有些暈船,又引了舊疾,如今很不舒服,每日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床上睡著的。娘娘吩咐了,她如今得了俞太醫的新藥方,要每日都睡夠了才能真正起藥效,所以不讓旁人進她屋子打擾她。奴婢這樣說,煜殿下聽明白了嗎?」

  齊煜緊緊抿著唇,不吭聲。

  燦珠只好再繼續編下去:「奴婢知道煜殿下想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知道煜殿下的心意。只是娘娘如今的身體狀況,要每日睡得越多才能將身體養得更好。所以煜殿下為了皇后娘娘的身體著想,並不會去進去打擾娘娘對不對?」

  齊煜咬著牙說:「我就進去看看她,不吵她!」

  「不行的。」燦珠搖頭,「娘娘服的這藥呀,睡得越多對娘娘身體越好,偏偏這藥讓人特別精神,很不容易入睡。所以只要有一點響動就能將娘娘吵醒呢。奴婢都兩日沒見到娘娘啦。」

  齊煜悶悶地「哼」了一聲,扭頭就走。

  孫嬤嬤站在齊煜身後,無奈地搖搖頭。她不知道皇后娘娘為什麼不見齊煜,可定然有皇后的理由。她板著臉,朝齊煜說:「好了。回去做功課。」

  齊煜紅著眼睛又悶哼了一聲,然後也不往前走,朝孫嬤嬤伸出一雙小小的短胳膊。孫嬤嬤終究是不忍心,彎腰將齊煜抱在懷裡。

  「別整日黏著皇后娘娘,要真是盼著皇后娘娘好,就聽皇后娘娘的話,回去好好讀書。」孫嬤嬤板著臉訓話。

  齊煜沒吭聲,把垮了的小臉蛋埋進孫嬤嬤的懷裡。

  等孫嬤嬤抱著齊煜走遠了,拾星笑著對燦珠說:「燦珠,真沒看出來,你還挺會哄小孩子的。」

  燦珠剛想說話,胃裡一陣翻滾。她急急跑到船側,望著裹著船身的運河水,一陣乾嘔。

  拾星趕忙端了酸梅汁遞給她,皺眉問:「你最近怎麼總乾嘔啊?」

  燦珠喝了好些酸梅汁,等胃裡的翻滾好受些了,才白著臉說:「有點暈船。」

  「那給你的暈船藥,你怎麼不吃啊?」拾星嘟囔一句,見婢女端著東西進船,她趕忙也跑過去幫忙了。

  燦珠轉過身來,望著波痕蕩漾的水面,微微走神。

  涼風拂面,將她的頭髮吹亂了一些,挽起的一縷髮垂落下來,在她眼前輕輕地飄。好半晌,她才將這縷頭髮掖到耳後。她低下頭,用手指頭在船側的扶欄上,一筆一劃地寫——王來。

  一筆一劃,反反復復,將他的名字寫了一遍又一遍。

  千回百轉。

  ‧

  沈茴仔細翻看著包袱裡的東西。她被裴徊光連夜帶走時,連身換洗的衣服都沒帶,可沒少吃苦頭。

  沈茴翻東西的動作一頓,不由又想起來月事那幾日的窘迫。她趕忙收回思緒,重新檢查帶的東西。這次再從容陽的小院裡啟程,沈茴提前收拾了行囊,勢必不要再什麼都不帶了。

  「娘娘找什麼呢?」裴徊光走進來。

  沈茴一邊檢查,一邊說:「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可總覺得落了什麼,但是又想不起來……」

  「行了。缺了什麼,再買便是了。」裴徊光看了順年一眼,順年趕緊悄聲快步走過來,將沈茴收拾好的包袱繫好,背在背上。

  沈茴隨裴徊光走出小院,看見停在院門外的馬車,不由鬆了口氣。

  裴徊光身邊明明安排了順年和順歲,他還要自己親自燒水、煮飯,這讓沈茴臨出門前還都在懷疑,他是不是故意安排一趟苦行之旅,折騰他自己,也折騰她。沒看見這馬車前,沈茴甚至懷疑,裴徊光會拉著她步行、騎驢、趕客船。

  「上來了。」裴徊光立在馬車前,望向沈茴。

  沈茴回過神來,提裙快步走過去,動作自然地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她剛要抬腳踩在小杌子登上馬車,忽然想到忘了什麼東西。

  「等等,我回去取個東西!」沈茴轉身往回跑。

  裴徊光抬抬眼,望著沈茴纖細的背影。他的目光在沈茴的細腰上多停留了一瞬。

  沈茴跑進了盥室,沒多久又重新出來,走到裴徊光面前,搭著他的手登上馬車。

  裴徊光跟著坐進馬車,問:「落了什麼?」

  「沒什麼,一個帕子而已。」沈茴目光躲閃,拽了拽袖子。

  「那帕子呢?」裴徊光問。

  沈茴將收著衣服的包袱拿過來放在膝上,將藏在袖子裡的東西,一點一點塞進包袱裡。她胡亂敷衍:「不常用的帕子,塞進包袱裡就好啦。」

  裴徊光握著合上的摺扇壓在沈茴膝上的包袱上,嘖嘖兩聲,說:「該不會是萬順鏢頭侄子送的信吧?」

  這人怎麼能這麼不講道理呢?她連鏢頭的侄子是誰都不知道!

  「給你!」沈茴將往包袱裡塞了一半的幾個月事帶拿出來,重重拍在裴徊光的腿上,「給你用吧!」

  裴徊光挑挑眉,他將摺扇放下,拿起一個月事帶來,舉到與視線相平的高度,悠哉端詳。

  沈茴臉上發燒,伸手去搶。

  裴徊光抬手,不給她。

  「咱家的寢衣做的,娘娘又說給咱家用了,豈有再要回的……」裴徊光忽然住了口。他手臂一伸攬住沈茴的細腰,將人帶進懷裡,旋身起身,從車頂而出,帶著沈茴立在樹上。

  沈茴剛剛站穩,低下頭去,就看見剛剛乘坐的馬車被萬箭射穿。

  坐在前面的順年和順歲皆敏捷地跳車避開。而馬也受了箭傷,嘶鳴狂奔。馬車沿山而行,一面是樹林,一面是懸崖。馬匹受驚,車廂朝一側傾歪,車廂裡的東西盡數朝懸崖傾倒。

  「扇子。」裴徊光忽然說。

  沈茴沒聽清,回頭看他。

  裴徊光卻已縱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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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邪功

  沈茴眼睜睜看著裴徊光隨著那傾翻的車廂一起,躍下懸崖,殷紅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

  沈茴的心,忽地一緊,被攥著提起,懸在那裡。

  理智告訴她,裴徊光自然有把握才會躍下懸崖,天下人皆知他自幼修煉邪功,一身武藝可敵萬軍。他定然不會有事。

  可沈茴望著裴徊光縱身一躍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

  時間凝住,漫長無邊際。

  直到裴徊光的身影重新出現,沈茴鬆了口氣,那顆懸起的心才又有了跳動。

  沈茴後知後覺地扶住樹枝,免得從樹上跌下去。她朝下望去,只能看見風吹起她的裙擺。

  這、這麼高的嗎?

  再下一次風從身後吹來,將沈茴藍色的裙擺吹成浪擺時,沈茴好似真的站在了海浪上,眼睛發暈,雙腿一軟,直接腳底一滑,摔下去。

  裴徊光遙遙望著沈茴從樹上摔下來,他左腳微微向一側挪動,一股力道送過去。

  樹林裡的枯葉忽地騰空而起,一邊飛旋著相互凝聚,一邊朝沈茴而去。

  裴徊光離得那樣遠,沈茴已做好了摔下去的打算。身子懸空的時候,她甚至想著幸好這樹不算太高。運氣好些,只會摔疼而已。運氣差些,摔斷了胳膊腿兒。運氣差到家了才會摔死……

  沈茴心思千回百轉,事實上不過瞬息間。

  她料想的疼痛並沒有來。

  後背碰到東西,傳來乾草的味道,明顯不是堅硬的地面。感受到下墜的速度在降落,沈茴懵懵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下墜的速度越來越慢,沈茴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懸在半空。

  是停半空嗎?

  那身下的東西又是什麼?

  沈茴側過頭,眼前出現幾片枯葉,還有逐漸走近的裴徊光。沈茴怔怔望著一身殷紅錦衣的裴徊光,一步步走近。

  他手中握著那把摺扇。

  那把沈茴在路邊攤隨手買來的,連題字落畫都沒有的,空白摺扇。

  裴徊光揮了揮手,凝聚枯葉的力道剎那散去。聚集在一起的枯葉一瞬間落地。沈茴身子沒了倚靠,再次失重朝下摔去。

  然後摔進裴徊光的懷裡。

  沈茴下意識地攥著裴徊光的衣襟,近距離地望著他。她聞到他身上細微的玉檀氣息。大抵是離開了滄青閣,沒有那樣多玉檀樹相圍,他身上玉檀的味道已經淡去很多。而此時,沈茴再一次清晰地聞到了玉檀的淡香。

  沈茴望著裴徊光,裴徊光卻沒有在看她。

  他側首,微眯了眼,望著遠處的樹林,箭矢射來的方向。

  沈茴壓了壓緊張的情緒,讓自己冷靜下來,她順著裴徊光的目光望過去,分析眼下的情況。在馬車經過這樣狹窄的懸崖旁邊的路上,射出這樣密集的箭雨,對方明顯是有備而來。沈茴正這樣想著,又一陣箭雨迎面而來,蝗蟲過境般,密密麻麻。

  「啊!」沈茴瞳仁縮了縮,下意識地低呼了一聲。

  裴徊光低頭看了沈茴一眼,然後,沈茴聽見裴徊光含著鄙夷地輕笑了一聲。

  枯葉平地起時,沈茴壓下心裡的驚顫,忍不住好奇地望過去,她心裡甚至在想著難不過這些枯葉能像接住她一樣,變成一道盾牆?

  顯然,沈茴想錯了。

  枯葉沒有變成盾,而是成為最鋒利的矛,迎面而上。每一片小小的枯葉都可以攔住急速射來的利箭。不,不僅是攔住。所有碰到枯葉的利箭,頃刻間化為了灰燼。

  藏身在樹林深處的刺客,無不驚出一身冷汗!

  ——說好的裴閹賊修煉邪功遭到反噬日日吐血呢!!!

  沈茴呆呆看著這一幕。

  她胳膊上一緊,臂彎裡雪白的披帛被裴徊光扯了出來。裴徊光將扯出的披帛扔給沈茴,說:「把自己眼睛蒙上。」

  沈茴深看了裴徊光一眼,默默接過披帛,聽話地將自己的眼睛矇住了。披帛是柔紗的雪紗,覆在眼上,沈茴眼前霧濛濛一片。

  她什麼都看不見,在一片霧色裡,聽見裴徊光的聲音——

  「狗東西,嚇到咱家的小嬌嬌了。」

  好半晌,沈茴才知道自己正是裴徊光口中所說的小嬌嬌。

  裴徊光抱著沈茴,踩著厚厚的枯葉,一步步朝樹林深處走去。他雙手抱著沈茴,探在沈茴膝下的手裡,還握著那支摺扇。

  箭雨斷斷續續射過來。然而沒有一支箭可以近身,盡數在空中被折斷。積攢了一秋又一冬的枯葉安靜臥在地面。這些利箭甚至連枯葉都不曾碰觸,就那樣憑空折斷。

  躲在暗處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生出懼意。

  不管是正史還是野史都會說裴徊光用長生不老丹哄了一代梟雄的大齊開國帝王。這些年,人們不怎麼能見到裴徊光親手殺人,便忽略了他真正能站在這個位置,正是以這可敵萬軍的邪功。

  因為這世上,沒有他殺不了的人。

  也是因為裴徊光修煉邪功遭反噬的謠言四起,今日才會有人起了必殺之心。

  「咱家不喜歡殺人。你們非要自己送上門來。」裴徊光握著摺扇的手輕晃,指腹拈過扇子,將摺扇展開,再慢條斯理地扇動摺扇,溫柔的風混著玉檀的淡香,對面手握暗器的人還來不及將暗器投放,身體裡的每一寸骨頭在同時粉粹。

  裴徊光垂眼瞥了一眼手中的摺扇。

  嘖,用她送的摺扇來殺人,還挺有趣味的。

  裴徊光繼續往前走,所過之處,黑紗遮面的青衣人盡數倒下。

  沈茴的軟紗藍裙溫柔吹拂在他殷紅的衣衫上,沈茴蒙著眼睛的雪色披帛一端輕垂,一端拂過他的肩。

  在又經過一個黑紗遮面的青衣人時,這個人一口血吐出來,鮮紅的血濺出一點在沈茴雪色的披帛上。

  裴徊光皺了皺眉,漆色的眼底浮現濃重的嫌惡。

  死都不能死得乾淨點?

  廢物。

  裴徊光將沈茴濺了血滴的披帛扯了,隨手一揚,雪色的軟紗披帛隨風輕揚,拂過樹枝,又落過地,再揚起,最終再被風慢悠悠地吹下懸崖,撫過掛在懸崖下倒在橫斜陡坡上的馬車箱,再緩緩垂落。

  懸崖之下,是一條小溪。冬日離去,春已到來,溪流破了冰,歡快地流淌著。雪白的披帛落在溪水中,被水中的石頭絆住,終於止住了漂泊的腳步。溪水不停沖刷,將披帛一端染的血滴沖淡,又徹底消失不見,乾淨如初了。

  在溪流的對面,躺著四具屍體,三男一女。正是前兩日快馬加鞭經過此處的萬順鏢局中的人。他們押的這趟鏢,不僅酬金高,危險也高。

  ‧

  裴徊光抱著沈茴走了很遠,遠到樹林裡的那些屍體一起開始七竅出血時,腥臭的味道不會傳過來。

  裴徊光抬眼瞥瞥天上的烏雲。他今日之所以會帶沈茴坐馬車,正是因為天氣不好,也不知道要落雪還是落雨。

  前方有一處老舊的破廟,裴徊光抱著沈茴進去,在那裡等順年和順歲重新弄馬車過來。

  破廟從外面看又小又破爛,裡面倒是乾淨正經,向來當地人還會時常來這裡上香。

  裴徊光把沈茴放下之後,饒有趣味地瞧著她,等著沈茴蹙著眉張嘴說話。他已經迫不及待聽她講大道理。

  沈茴的確蹙著眉。她皺眉瞪著裴徊光,問:「跳下去做什麼?」

  裴徊光神色明顯有些意外,沒想到她先問這個。他直接將疑惑問出來:「娘娘難道不該指責咱家亂殺無辜?」

  「是他們要殺咱們,怎麼就亂殺無辜了?」沈茴一臉的莫名其妙。

  裴徊光默了默,再開口:「可咱家記得娘娘曾說過犯了罪,自然要按律處理,旁人都沒有替天行道的權利。」

  沈茴回憶了一下,自己好像的確說過類似的話?

  「可是……」沈茴琢磨了一下,「他們刺殺當朝皇后,按律當斬。你身為司禮監掌印,自然應該按照律法所寫,就地正法。」

  沈茴再琢磨了一下,又說:「若這條律法不對,可以商榷如何更該。如今這樣寫了,自然就可以這樣做。」

  好半晌,裴徊光吐出一句:「書呆子。」

  沈茴回過神來了,她重新問:「不要繞開話題,為什麼要跳下去?就一個破扇子!」

  裴徊光在寺廟內慢悠悠地渡著步子,目光在寺廟內環視。

  「問你話呢!」沈茴加重語氣。

  裴徊光背在身後的手撿起案桌上的一塊石頭,朝著自己握著摺扇的手心,用力劃去。

  沈茴隱約意識到自己這樣問,顯得自己關心他?沈茴忽然目光躲閃,也不去看裴徊光,聲音悶悶地辯解:「從這裡到關凌還要那樣久,本宮不會照顧自己,身上沒錢,連路也不認識。若掌印當真摔死了,本宮可怎麼辦才好……」

  沈茴聲音慢慢低下去。明明起先是想告訴裴徊光,自己不是擔心他的死活,她分明盼著這大奸宦摔死為民除害,她只是怕他死了,自己也沒法活著走到關凌。可說著說著……沈茴莫名覺得這話說得不對勁,怎麼好像好像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的樣子……

  是這樣的,又不是這樣的!

  不是那個活不下去啊!

  沈茴正糾結著怎麼辯解,裴徊光將鮮血淋漓的手掌遞到她面前。

  他望著她,不肯錯過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沈茴呆了一瞬,才捧起他的手,眉心揪揪著。她檀口微張,想說什麼,又咬了唇,將從心尖上沁出的心態,悄悄壓回去。

  重新出口的話,就變了。

  她輕哼一聲,抱怨:「取個扇子都能把手劃成這個樣子,掌印那邪功也沒學完吧!」

  裴徊光倒是點了頭,似真似假地說:「那邪功一共十一重,咱家的確只學到第九重。」

  沈茴在心裡合計——那邪功練到第九重都這樣厲害,若真是讓他練到第十一重,還不反了天了?這人間都不夠他折騰了。

  沈茴來不及多想,低頭找自己的帕子,想要給裴徊光擦血、包紮。

  然而她身上並沒有帕子,帕子落在馬車裡了。沈茴又想起自己柔軟的披帛,一低頭,才想起披帛也不在身邊了。

  沈茴蹲下來,用力去撕自己的裙擺。

  裙擺柔軟,料子卻結實。沈茴用力地扯拽,拽得跑了絲,卻沒能如願撕破。

  裴徊光垂眼,目光落在沈茴的手上。嬌嬌的小手,因過分用力,關節微微發白。

  沈茴一邊繼續用力撕,一邊尷尬岔開話題:「不是說花朝節要帶我去個好玩的地方?去哪?」

  「逛窯子。」裴徊光蹲下來,幫沈茴把裙子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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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交頸

  沈茴不敢置信地望著裴徊光,裴徊光熟視無睹她的驚駭,將撕下來的裙子布條塞給沈茴,然後再次把手遞到沈茴面前。

  他說笑吧?

  沈茴心裡這樣想著,默默接過他遞來的藍色布條,先是小心翼翼地擦去裴徊光掌心傷口附近的血跡,然後再動作輕柔地為他包紮。

  默默將裴徊光的手包紮好,沈茴剛將裴徊光的手放下,轟然的雷直接劈下來。炸響之音,讓沈茴打了個哆嗦。她抬頭朝窗戶望去,窗戶開了半扇。

  傾盆大雨如灌澆,嘩啦啦。傾斜的雨線灌進廟裡。

  沈茴趕忙小跑著過去,費力將窗戶關上。她動作雖快,卻還是讓灌進來的雨水打濕了身上衣。

  沈茴低頭望著胸口,衣服料子不顯水漬,看不出來什麼,雙手壓在胸口,卻能感受到濕潮一片。

  「過來。」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轉過頭去,就發現裴徊光不知何時將廟裡的長木凳當了柴,在廟正中生起了火。沈茴轉回頭望了眼慈祥的菩薩,才走向裴徊光,在他身邊坐下來,烤著火。

  不多時,寺廟外面響起嘈雜的腳步聲。

  初時,沈茴還以為是順年和順歲過來了。可再聽一耳,沈茴便知來者不是順年和順歲。即使外面傾盆大雨,他們兩個就算再怎麼焦急,也不會是這樣凌亂無禮的腳步。

  難不成又是要刺殺裴徊光的人?沈茴不動聲色地朝裴徊光身邊挪了挪,靠得他更近一些。

  外面的人推門進來,老老小小,瞧上去像一大家子。一位鬢髪皆白的老嫗,一個中年男子,兩個十六七的年輕姑娘,還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這一大家子的人看見廟中的沈茴和裴徊光,明顯愣了一下。中年男子笑著開口:「避雨,避避雨!」

  一家人進來,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尋了個角落坐下。他們坐下沒多久,小孩子開始抱怨這雨有多煩人。然後兩個姑娘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這廟這樣小,沈茴不需要故意去聽,那兩個年輕姑娘的話輕易飄進她的耳中。沈茴隨便聽了聽,就將這一家子的事情聽了個大概。

  這一家人住在距離容陽不遠的小鎮子,平時經營一家包子鋪生活。可當地的一個地方官看中了姐妹兩個中的姐姐。一家人不想好好的女兒送過去被欺負,也惹不起當地的官員,只好放棄經營了十幾年的鋪子,全家連夜離開小鎮,打算換個地方生活。

  「都怪我連累了大家……」姐姐低著頭,很難過。

  妹妹說:「姐姐不要這樣講,咱們都是一家人!」

  「螢塵……」姐姐紅著眼睛,拉著妹妹的手,千言萬語堵在喉間。

  先前一直抱怨這場雨將一家人澆成落湯雞的小男孩,換去臉上的不耐煩,擺出笑臉來,說:「姐姐放心,等我長大了也當官兒!到時候就能保護姐姐了!」

  沈茴低著頭,望著徐徐燃著的火焰,有些走神。

  她想起了和哥哥姐姐們在一起的日子。她自幼生活在江南,除了長兄,其他人倒是常年生活在京都。兄弟姐妹四個人一年中聚少離多。即使相聚的日子不多,可畢竟血濃於水。

  沈茴又不僅想到了家人。當地官員欺壓百姓,何嘗不是朝廷的不作為。她出身好,沒有吃什麼苦頭,可普天之下更多的人是尋常百姓。天下不太平,苦得是尋常百姓,讓他們中的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中。

  這暴雨來得急,去得也快。不多時,雨便幾乎歇了,只零星落著雨滴。避雨的一家人明顯急著趕路,也不等外面的雨徹底停下來,就離開了小廟,繼續趕路。

  他們走了之後,沈茴還是望著徐徐燃著的火堆愣神。

  裴徊光瞥著她,問:「娘娘又在瞎琢磨什麼?」

  過了許久,久到裴徊光以為沈茴不會開口時,沈茴說:「我前十歲困在閨房裡,連下床都極少。除了家人與大夫,我見不到外人。我總是好奇窗外的天下是什麼樣子的,所以我讀好多好多的書,想從浩如瀚海的書籍中認識外面的天地。慢慢的,山河湖海天地萬物,便真的從書籍中走出來,在我心裡有了模樣。」

  沈茴停頓了一下,才再開口:「可是書上都是騙人的。什麼太平盛世歌舞昇平清正廉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都是騙人的。我從房中走出來,見到的人與事與書中完全不一樣。」

  沈茴轉過頭來,望向身側裴徊光的眼睛。她問道:「為什麼會這樣呢?我還可以見到大齊的繁榮盛世嗎?」

  「不會。只要咱家還活著,大齊就不可能有這一天。」裴徊光的語氣一點溫度都沒有。

  太平盛世歌舞昇平清正廉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這天下,曾經有過,以後也會有,但是大齊永遠不可能。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復,可沈茴聽裴徊光親口說出來,眸中還是忍不住黯然下去。那不該出現的失望,還是悄悄爬上心頭。

  沈茴別開眼。

  外面的雨徹底停了,簷下的雨滴卻仍舊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沈茴望著不遠處案桌上的一塊石頭。那塊石頭上,沾了一點血跡。沈茴怔了怔。她收回視線,將目光移到裴徊光受傷的手上。

  感受到沈茴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裴徊光抬抬眼,對上沈茴的目光,露出詢問的意思。然後,他便眼睜睜看著前一刻還一臉黯然失落的小皇后,慢慢勾起眼尾,展露笑顏。

  她這樣笑時,簡直要人命。

  裴徊光「嘖」了一聲,睥著她:「娘娘又想耍什麼小聰明?」

  沈茴湊過去,將輕輕的吻,落在裴徊光的唇角。她抬起眼睛來,將裴徊光的樣子印進眸底,然後勾勒出千嬌百媚的笑靨。

  裴徊光捏著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語氣聽不出情緒:「娘娘又偷喝果子酒了?」

  沈茴沒答話,反而是捧起裴徊光捏她下巴的手。她捧著他的手,望著他的眼睛,再吻一吻他修長的指。然後,她將裴徊光的手放下來,軟下了身子,枕在他的膝上,明澈的眼眸望著徐徐燃著的火焰。

  裴徊光皺眉,審視著伏在膝上的纖細身影,不由將手搭在沈茴的腰上。

  只要你活著,大齊就成不了太平盛世。

  那麼,如果這天下不姓齊呢?

  沈茴抬手,嬌手覆過去,纖細的手指穿進裴徊光的指縫,在裴徊光的漆眸審視下,主動與他十指相扣。

  她不是第一次冒險了,自入宮,一直都是走在懸崖峭壁邊緣,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一個不小心跌下去就是屍骨無存的下場。又怎懼再賭一場。

  既然你為盛世阻,而我又無除掉你的能力。

  那麼,為何不試一試降你為臣。

  更何況,這世間不會有比你更鋒利的刀。

  沈茴望著遠處案桌上染血的石頭,慢慢彎唇。

  再強大的敵人都有會弱點。我已經是你的弱點了,不是嗎?

  裴徊光慢慢品著沈茴的細微不尋常,他抬抬眼,望向不遠處案桌上的石頭。

  哦,原來露餡了啊。

  裴徊光皺皺眉,繼而嗤笑了一聲。

  那又,怎麼樣呢。

  裴徊光俯下身來,咬咬沈茴的耳朵尖。雙齒相扣,輾轉磨咬。

  ‧

  二月十二,花朝節這一日,裴徊光帶著沈茴到了雲洲鎮。

  馬車停下來,坐在車裡的沈茴和裴徊光卻並沒有下來。

  順年和順歲詫異地回頭望過去,只見車門上隱約映出裡面兩個人交頸的影子。順歲和順年趕忙收回了目光。

  裴徊光手掌沿著沈茴纖細的腰身撫過,壓著她的腰封,將玉帶扣好。他滿意地點點頭,說:「不錯,有個小郎君的模樣了。」

  一直貼在沈茴臉上的醜陋疤痕撕去了,可她卻換上了一身霜色的男兒裝。沈茴輕咳了一聲,壓低聲音,故意用低沉的語調開口:「我真的像個富家小少爺了?」

  裴徊光理了理她的衣領,敷衍似地說:「差不多。」

  沈茴不太相信,她推開車廂的門,去問外面的順年和順歲。

  順年和順歲回頭,望著沈茴,呆了呆,才誇讚她像極了嬌養長大的富貴人家小少爺。只不過,實在是太過分俊俏了……

  的確,沈茴和裴徊光下了馬車,走進人群裡,立刻引來了無數的目光。這些目光看得沈茴不太自在。若是女兒身時,這些目光足夠冒犯,可偏偏她現在假扮公子哥兒。

  忐忑之餘,她又忍不住想起了在話本子裡,看過的那些女扮男裝的故事。

  怎麼才會更像一點?

  沈茴環視四周,看見裴徊光手裡的摺扇,她趕忙將裴徊光手裡的扇子搶過來,「啪」的一聲展開摺扇,放在胸前,慢悠悠地扇著。

  裴徊光輕笑。他湊到沈茴耳邊,低聲說:「剛開春,還沒到扇扇子的時候,耍帥過頭了。」

  沈茴一怔,鬧了個紅臉。她急忙將手裡的摺扇合上,塞回給裴徊光手裡,在心裡責怪自己的粗心大意。

  「咦,那你手裡握著把扇子就不奇怪了?」

  裴徊光全當沒聽見,指了指前面:「前面在拜花神。」

  今日是花朝節,雲洲鎮地方不算大,卻很熱鬧。家家戶戶幾乎都跑出來熱鬧過節,拜祭花神,祈求新一年的風調雨順。

  沈茴擠著人群穿過石橋,望向被百姓祭拜的花神像

  花神像兩側有很多商販,正在叫賣著。

  最為顯眼的,莫屬花神像不遠處的那株掛滿五色彩紙的祈願樹。

  沈茴快步走過去,在樹下的攤販買了個紅紅的燈籠。小販坐在木梯上,待沈茴付了錢,他立刻踩著木梯上去,將沈茴選的紅燈籠高高掛在樹梢。

  沈茴仰著頭望著隨風飄動的紅燈籠,閉上眼睛誠心許願。

  裴徊光可還記得,沈茴說要為他許一個願望。他沒有上前,隔著懸掛在架子上等人挑選的搖晃紅燈籠,望著認真許願的沈茴。

  等沈茴睜開眼睛,裴徊光才一邊朝她走去,一邊開口:「許了什麼願望?」

  風將兩個人之間懸掛的紅燈籠吹得擺來擺去。沈茴歪著頭,避開晃動的紅燈籠望向裴徊光彎起眼睛:「許願你能改邪歸正,當個好人。」

  裴徊光笑了。頗有些嗤之以鼻的意思。有些人,活該下地獄。根本無法改邪歸正。

  他走到沈茴面前,牽起她的手:「走吧。」

  「去哪?」沈茴望著不遠處的賣糖小攤。

  「逛窯子啊。要不然為何給你穿男裝。」

  沈茴愣住了,裴徊光說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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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青樓

  人潮擁擠,沈茴緊跟著裴徊光,逆著人群而行。很快,沈茴跟著裴徊光走進了一條熱鬧的街巷。這條街巷十分熱鬧,只是這種熱鬧與前街的熱鬧完全不同。

  「呦,趙老爺怎麼才過來啊?我們春香一直等著您呢!」

  「這位書生面生,頭回來吧?姐姐保準給你挑個善解人意懂風雅的!」

  「咱們的姑娘個個貌美,客官真的不過來瞧瞧嗎?」

  「來來來,進了我們美人窩,一定不後悔!」

  「切,就這點錢?您還是去街尾那間吧,那兒的老嫗們才是這個價兒……」

  「……」

  沈茴靠得裴徊光更緊了,抓著他的窄袖。

  一間間掛著紅燈籠的樓宇,竟都是青樓勾欄之地。描眉施黛的姑娘們,穿著惹人浮想聯翩的裙裝,或站在門前攬客,或倚著憑欄、窗口,往下揮著手裡的香帕子。

  鬱香在整條街蕩著。

  分明清楚裴徊光不會讓她涉險,可一邁進這條街,聽著女子們的嬌笑攬客聲還有男子的談笑,沈茴還是渾身不自在。

  她不明白裴徊光帶她來這裡做什麼。她忍不住小聲問出來:「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我是女子,又不能……」

  甚至,你也不能。

  沈茴有些懷疑地審視身邊的裴徊光。

  她自然知道,不僅是有權勢的大太監會娶妻,就連宮中一些不起眼的小太監興許都有對食。裴徊光以前身邊沒有女人,不代表他會一直沒有。若他如今產生了興趣,打算來這裡找點新鮮玩法……

  那也不應該帶她過來啊!

  莫非要她學學勾欄女子如何賣弄風情?沈茴擰著眉頭,望向一座青樓二樓的窗戶。一個身穿綠衣的妓人,朝著樓下經過的人招手,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襟,露出裡面的肚兜,肚兜薄薄的一層,又緊緊勒在身上,美好的輪廓完整拓出來。她風情萬種地朝樓下的人拋媚眼,又將手裡的帕子丟下去。

  沈茴火速紅著臉低下頭,她忽然明白之前自以為做了好大犧牲沒臉沒皮地勾引,根本不算什麼。她自以為是的風情萬種,也……一點都不媚!

  沈茴正胡思亂想,忽然聽見一陣打罵聲。她尋聲望過去,看見一個纖細的小姑娘從一間青樓跑出來,那家青樓裡的打手們,握著棍子,罵罵咧咧地在追她。

  小姑娘一邊哭一邊慌張地逃命。

  她從遠處跑來,經過沈茴身邊的時候,晃動的燈籠照清她的臉。

  沈茴一下子叫出她的名字:「螢塵。」

  螢塵慌亂絕望中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轉過頭去,望向剛剛經過的人,沒認出女扮男裝的沈茴,卻一眼認出了裴徊光。

  前日在廟中避雨,廟門被推開,螢塵看見裴徊光的那一剎那,就驚了驚,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這樣容貌出眾的人,不管走到哪裡,都會惹人多看兩眼。

  追她的人越來越近,螢塵在驚恐中強撐著讓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自己很難甩開那些人,一旦被抓回去,她這輩子就完了!瞬息間,她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她轉身跑回去,跪在裴徊光腳邊,哭著求:「公子救命!螢塵給您做牛做馬了,求求您救命!」

  她快速地磕頭,額頭碰在地面磕出血來。可是她抬起頭來,卻發現面前顏如謫仙的公子面色如水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心思流轉,轉頭望向站在裴徊光身邊的沈茴。

  沈茴雖是女扮男裝,可是螢塵在廟中見過女裝的她。隱約猜到了她是女扮男裝。

  女人家的心總是更柔軟和善良,不是嗎?

  螢塵立刻轉了目標,跪行到沈茴面前,抱住沈茴的腿。姑娘?夫人?還是公子?螢塵在對沈茴的稱呼上猶豫了一瞬,才哭著開口:「好心人,您救救我吧。求求您了。我家裡人遇到了山匪,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活著了,如今又被擄到了這裡。求您發發善心救救我。我會賺錢的!我一定會努力賺錢,日後報答您!」

  追螢塵的人已經趕到了。

  「我要買她,多少錢?」沈茴開口。

  來追螢塵的人上下打量著裴徊光和沈茴,從他們身上的衣服瞧出必是有錢人,不由說:「這丫頭模樣好,可是咱們店裡花了重金買來的。小郎君你要是看中了,怎麼著也得一百兩。」

  螢塵一聽,嚇傻了。抓她的山匪將她賣過來的時候,分明就賣了二兩銀子!

  沈茴沒有錢……

  沈茴拽了拽裴徊光的袖子。

  裴徊光瞥著沈茴,指腹慢悠悠撫著摺扇,沒什麼反應。

  沈茴便只好壓低聲音求他:「當我借的好不好?會還你的。」

  眼看著那些人就要拖走螢塵,沈茴也不等裴徊光答復,自己去他腰間摸,從他的荷包裡沒摸到那麼多銀子,只好拿了張銀票,將螢塵買下來。

  從山匪手中買下螢塵的人沒想到一日不到,一轉身,賺了這麼多,接了銀票,樂呵呵地走了。

  螢塵整個人癱坐在地。家裡人慘死的淒悲湧上心頭,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淌。可她心裡明白眼下不是哭的時候,她重新跪在沈茴腳邊,反反復復地道謝。

  「你起來吧。不用再跪了。」沈茴說。

  「這樣的事情每日都在發生,你想每個都救不成?」裴徊光開口。

  螢塵聽著裴徊光涼薄的聲音,生怕自己再被賣。她緊張地低著頭,聽著兩個人的對話,忐忑自己的命運。

  「我知道。可到底撞見了……」沈茴垂著眼睛。她知道救一個人於這亂世並不能改善什麼,可卻會改變被救下的人一生。

  沈茴驅走心裡的煩悶和無力感,彎著眼睛對裴徊光笑。她說:「這一路,我是真的太缺個侍女了。」

  「是咱家伺候得不好了?」

  「那不一樣啦。」沈茴聲音軟下來,帶著點撒嬌的意味,「我也怕累著你呀。」

  螢塵聽著裴徊光「咱家」的自稱,心頭一震,緊接著,她朝著沈茴跪下,說:「奴婢會好好做您的侍女,一輩子伺候您!」

  沈茴說:「你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經過石橋,會看見一輛馬車。趕車的人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小少年,見了他們兩個,說是我讓你過去候著的。」

  「是!」螢塵起身,沿著沈茴說的路找過去。

  聽著耳邊喧囂熱鬧,她卻想起慘死的家人,淚流不止。她渾渾噩噩走了很遠,看見了沈茴說的馬車,才終於切真感受到自己是真的逃過了一劫。

  ‧

  裴徊光真的帶沈茴走進了一家青樓。進門前,沈茴看了一眼高懸的「香蜜樓」牌匾。

  琴聲悠揚,女子的嬌笑聲不斷。

  沈茴心驚膽戰地掀開擋路的奇怪珠簾。珠簾半懸,每一根墜著一個比嬰兒拳頭還小些的瓷人擺件,墜在與人視線差不多相齊的地方。每根繩子上墜著的瓷人都不一樣。沈茴不由多看了一眼,才發現懸掛的半截珠簾上串著的,竟都是男女歡好不同姿勢的小瓷人。

  裴徊光瞥她一眼,問:「喜歡這姿勢?」

  沈茴一驚,瞬間鬆了手。有些生氣地瞪著裴徊光,低聲問:「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自然是辦正事。」裴徊光牽著沈茴的手,帶著她上樓。

  今日是花朝節,就算是青樓這樣的地方也比平日熱鬧很多。香蜜樓裡人很多,往日裡花言巧語攬客鴇娘不知道去哪裡招待,沒顧上沈茴和裴徊光。

  裴徊光牽著沈茴上了二樓,穿過摟摟抱抱的人群,直接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房,推門進去。進了屋裡,他又用手中的摺扇敲了牆壁三下。

  片刻之後,牆壁滑動,出現一道暗門。

  沈茴一怔,這才相信裴徊光所說,他當真是來辦正事的。

  裴徊光牽著沈茴走到暗室,候在裡面的人恭敬地遞上一個小冊子。沈茴打量了一眼這個人。

  裴徊光翻開小冊子隨意掃了兩眼,就將其合上了。

  沈茴也跟著掃了兩眼,只知道是份名單。每一頁寫著一個名字,下面是住址等詳情。古怪的是,每個名字旁邊都有個編號。

  拿了東西,裴徊光牽著沈茴離開。

  沈茴忍不住念叨:「既然是辦正事,掌印自己來就好了,為何拉我過來?」

  裴徊光漫不經心地說:「因為咱家一刻也捨不得離開蔻蔻。」

  沈茴在心裡回了一句——傻子才信你的鬼話。

  ‧

  來時,鴇娘沒顧上迎接裴徊光和沈茴,他們兩個出去時,卻被鴇娘撞個正著。

  「哎呦,怎麼來了兩個這麼俊俏的郎君,我竟沒有看見呦!罪過罪過!來來來,游戲馬上開始了,可不能錯過啊!」

  沈茴拘謹地身子貼著裴徊光,小聲說:「走啊!」

  裴徊光卻望向樓下,吩咐:「備雅間。」

  「好咧!」鴇娘眼睛一亮,立刻將人請進雅間裡。

  雅間沿著二樓的環形憑欄而建,坐在雅間內,可以看見一樓大廳裡的情景。

  此時此刻,一樓大廳裡正進行著花朝節特殊的游戲。

  ——今兒個來的客人,抱著美人正在擁吻。擁吻時間最長的客人,即為勝出者。

  「勝出者可免去十日的嫖銀。」裴徊光說。

  沈茴古怪地看向裴徊光,說:「你懂得倒不少。」

  裴徊光用摺扇指向對面高掛的紅布,上面寫著游戲規則。他慢悠悠地說:「但凡娘娘認識字。」

  沈茴剛要開口,鴇娘帶著四個姑娘推門進來。

  四個姑娘魚兒入水般,分別朝裴徊光和沈茴撲過來。沈茴趕忙站起身,在原本坐在對面的裴徊光身側,緊挨著他坐下。

  鴇娘掩藏笑:「哎呦,小公子莫不是個雛兒?不要這麼拘謹嘛,放開了才能快活。」

  鴇娘上前一步,將一個瓶子裡的藥倒進桌上的酒杯裡。

  「什麼東西?」沈茴皺眉。

  「自然是能讓小公子不再拘謹的妙藥!」鴇娘給幾個姑娘使了個眼色,轉身出去了。

  妙藥,讓沈茴眼前浮現了不好的記憶畫面。

  她從裴徊光那裡拿出四張銀票,拍到桌子上,冷聲說:「一人一張,拿了錢立刻出去!」

  四個姑娘見錢眼開,嬌笑著拿了錢就走。

  包間裡終於安靜下來,沈茴鬆了口氣,她望向裴徊光,問:「掌印還有事情沒辦完嗎?」

  她發現裴徊光望著桌上酒杯,在走神。

  他忽然問:「娘娘也會幫咱家嗎?」

  「幫什麼?」沈茴茫然不解。

  然後,她驚愕地看著裴徊光嘴角扯出一道古怪的弧度。他欠身,端起桌上摻了藥的酒,自己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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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瘋子

  沈茴目瞪口呆,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兩位客官慢用。要是想要姑娘,隨時招呼!」香蜜樓的伙計又敲門進來,送上來瓜果小食。

  帶頭的伙計長了一雙綠豆眼,小黑眼珠滴溜溜滾一圈,發現沈茴一直盯著裴徊光瞧,他趕忙又笑嘻嘻地接了一句:「如果想要小郎君伺候,也是有的哦……」

  尾音拉長,九曲十八彎。

  他說完了還要等著誇似地滴溜溜轉著眼珠,快速地在沈茴和裴徊光兩個人的身上掃來掃去。

  「有奶糖嗎?」裴徊光問。

  伙計頭子愣了一下,問:「什麼奶?人奶的?嘿,做成糖塊咱們還沒試過,不過客官要是想喝新鮮的,咱們倒是有法子。」

  裴徊光擺了擺手,將人攆出去。

  「有事兒您再吩咐!」伙計笑呵呵地退著出去,將雅間的門關上。

  說是雅間,其實就是一個個很小的隔斷,屏風所圍。所謂的門,也簡單得很。外面鎖不上,裡邊掛著一條綢帶,可以繫在另一邊的懸鉤上。裡面擺著一張方桌,方桌兩側是相對的長凳。沈茴與裴徊光進來時,相對而坐,因先前妓人進來,沈茴才換了位置,挨著裴徊光坐著。

  在門相對的地方,開了一扇窗戶,可以看見一樓大廳裡曖昧的熱鬧。起先,沈茴以為這窗戶設計成蘋果的形狀,她還覺得有些新奇討巧。可她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這窗戶哪裡是設計成蘋果的形狀?分明是美人臀。

  送瓜果點心的人已經出去很久了,沈茴已不再盯著裴徊光瞧。她低著頭,目光落在桌上的水果,偶爾用眼角的餘光瞥向裴徊光,觀察他的神色。

  那藥……想要起藥效是需要一段時間吧?

  沈茴記得當初那果子酒,她可是斷斷續續喝了十來日,小半月後才發揮效果的。不過那果子酒裡摻進去的藥十分少見,青樓這樣的地方的應該不會有那麼稀奇的藥吧?再者說,鴇娘當著他們的面兒,往酒水裡放東西,那肯定也是希望藥效很快發揮作用,客人能在店裡……快活。

  沈茴腦子裡亂糟糟的。

  她再次偷偷瞥一眼身側的裴徊光。

  他低著頭,修長的指慢悠悠地轉著摺扇。

  「那樣劣質的藥,掌印會有辦法的,對吧?」沈茴小聲試探著問。

  裴徊光好似沒聽見一樣,神色未便,亦不答話,仍舊慢悠悠地轉著摺扇,偶爾,扇子一端碰到桌子,發出點不大的聲響來。

  沈茴咬了咬唇,聲音悶悶地再說:「掌印這是何必呢……」

  他們兩人之間,倘若他要,她還能不依嗎?他這樣的行為,簡直不可理喻!

  雅間完全不隔音,隔壁的雅間裡傳來靡靡之音。又不止隔壁,整個青樓每一處地方都在飄著縱樂的歡愉之音。

  裴徊光太久沒理她,沈茴有點急了,她瞪著裴徊光轉弄的摺扇,悶聲質問:「掌印這是在做什麼?」

  轉扇子有用嗎?

  「等藥效。」裴徊光忽然停下手裡的動作,將摺扇往桌子上一放,身子後仰倚靠著,然後閉目養神,真的開始等藥效發揮作用。

  「你!」沈茴憤憤然,倒是被他的荒唐激得無話可說。

  時間緩慢地流走。樓下的游戲不停有人敗下陣來。本就是為了花朝節設的小游戲,取樂之用,能贏最好,輸了也無妨。敗下陣的客官都是笑著的,他們摟著懷裡的美人,直接往樓上的房間鑽,去探索更有趣味的游戲。

  裴徊光修長的指捏著殷紅的衣襟,慢悠悠地鬆開一些。

  沈茴心頭一跳。

  ——藥效開始發揮作用了嗎?

  那、那……那她要怎麼做?

  沈茴心裡正亂著,閉目養神的裴徊光忽然睜開眼睛,含笑望過來。沈茴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覺得他的眼尾勾了一抹紅。

  分明一片嘈雜,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睛,卻覺得天地之間都安靜下來,只能聽見自己怦然的心跳聲。

  他問她願不願意幫她,是因為他介懷她中毒的時日裡,他對她的「伺候」嗎?所以,他要她像他當初伺候她那樣,「伺候」他嗎?

  沈茴緊緊攥著衣角,用理智逼自己去回憶。

  他當初是怎麼做的?

  沈茴湊過去,主動去吻他。

  她吻過他那麼多次,且他們的親吻,每一次都是她主動。這對於沈茴來說一點都不難。

  然後呢?

  他當初是怎麼做的?

  慌亂中,沈茴學他之前的動作,將他的衣襟扯開一些,黑玉戒露出來。沈茴深看了一眼那枚黑玉戒,然後將親吻慢慢下移,落在他的鎖骨。

  不知道是哪個雅間裡的客人點了曲子,妓人嗓音婉轉地唱著豔詞,蜜蜜靡轉,惹人遐想。不,並不是惹人遐想,歌詞那樣大膽,簡直在教沈茴接下來怎麼做。

  只要聽著那小曲兒,就讓沈茴雙頰緋紅。

  沈茴猶豫了一下,抬起手來,小心翼翼地摸到裴徊光的腰帶。手指頭搭在玉帶扣上,只要輕輕一撥,就可以將玉帶解開。

  裴徊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止了她進一步的動作。

  沈茴本就是小心翼翼的試探,她動作停下來,沒敢再繼續。他在她面前永遠衣衫齊整,他的避諱,沈茴也從來不敢碰觸。可是今日此情此景,還是不行嗎?

  那這瘋子又何必自己吃那怪藥!

  沈茴好生氣他的荒唐胡作非為。她看向裴徊光,可是裴徊光低著頭垂著眼,遮住了眼裡的情緒。

  怎麼辦?

  沈茴在心裡緊張地問自己。

  她忽然掙開裴徊光的手,站起身來,走出雅間,在門口大聲喊人:「準備最好的房間,快!」

  「客官稍等!馬上給您安排最好的房間!」

  香蜜樓裡的伙計四處溜達等著客人喚,來玩的客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喊著要上房。這無疑是好事兒,賺的錢更多呀!

  裴徊光抬起眼睛,冷若寒潭的漆眸望著沈茴站在門口的背影。他面無表情,眼底也沒有半分情與慾。

  他又扯了扯嘴角,輕笑了一下,沒帶什麼溫度。

  ‧

  房間很快安排好,店裡的伙計給沈茴和裴徊光引路,往三樓的房間去。沈茴和裴徊光兩個人的穿戴一看就不是窮人,更何況剛剛沈茴幾張銀票扔出去,店裡的伙計直接將人送去仙字房。

  伙計將人送進房間,十分有眼力見地轉身就要走,沈茴卻將人喊住了。

  「送盆淨手的溫水。」沈茴吩咐。

  溫水很快送過來,倒進門口洗手架裡的銅盆裡。

  沈茴又說:「把鴇娘喊來。」

  伙計一聽,以為是客官要點姑娘了,說不定還要點花魁級別的,趕緊去喊人。不多時,鴇娘就趕了過來。

  「兩位客官面生,想來對咱們香蜜樓的姑娘也不熟悉。你們想要什麼樣的姑娘?苗條的還是豐腴的?美豔的還是清秀的?花樣多的還是雛兒?或者……」

  沈茴直接打斷她的話:「我要你剛剛往酒杯裡倒的藥。」

  老鴇一聽,愣了愣,重新打量起沈茴。難不過這個年輕的小公子是裡面那位冷面爺養的小倌兒……

  不過呀,只要點了仙字房,就有了大把的銀子,就算不點姑娘也無所謂。

  「好好好,都給小公子了!今兒個剛拿的一瓶,除了剛剛給兩位公子助興倒了一點,還剩下好些呢!」老鴇直接將袖子裡那瓶藥,直接遞給了沈茴。

  沈茴接過來,直接將門關上,又把房門上了鎖。

  裴徊光坐在椅子上,望著正鎖門的沈茴,皺皺眉。

  沈茴鎖了門,轉過身來,她沒有直接朝裴徊光走過去,而是走到洗手架旁,將上面掛的半舊帕子挪到一旁,將自己乾淨的帕子搭在上面。

  然後她才朝裴徊光走過去,倒了一杯茶,將小瓷瓶裡的催情藥倒進茶水裡,倒了那樣多。

  「嘖,」裴徊光嗤笑了一聲,「怎麼?娘娘怪咱家太矜持連褲子都不肯脫,所以要幫咱家加點藥量?」

  沈茴晃了晃茶杯,讓藥徹底融進茶水裡。

  她賭氣似的瞪著裴徊光,輕哼了一聲。然後,她一仰頭,在裴徊光的注視下,將摻了藥的茶水自己喝了。

  裴徊光怔住。

  他臉上的那點嗤笑,凝在那裡。

  沈茴放下空茶杯,用指腹蹭了蹭沾了茶水的嘴角,然後朝房間內那張特別大的床榻走過去。她直接在床榻上仰躺下來,也不看裴徊光,而是目光虛置地望著床頂。她說:「若掌印不想寬衣,那……可以等我體內的藥也開始發揮藥效。我記得之前那果子酒的作用,讓我腦子裡亂糟糟的,到了第二天什麼都不記得了。這個藥,應該也會有差不多的效果吧……」

  沈茴的聲音低下去,到底有些不自在。

  她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悶悶地再補一句:「明天我不會記得的……」

  裴徊光望向門口的洗手架,她知他會嫌棄原本的擦手帕別人用過,竟周到的將自己的帕子搭在那裡。

  裴徊光轉回頭,望向雙手交疊搭在身前的沈茴。他起身,朝沈茴走過去,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沈茴看他一眼,又飛快收回視線。

  裴徊光垂目望著她,半晌才低沉開口:「娘娘不是極其厭惡身體被藥物操控的感覺嗎?寧肯劃傷自己,寧肯去跳樓?」

  沈茴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小聲說:「若掌印還是有顧慮,可以再像之前那樣點了我睡穴,讓我徹底昏睡過去……」

  然後,便隨你。

  裴徊光視線落在沈茴交疊在身前的手上,她的指尖在發抖。他在沈茴身邊坐了下來。

  「娘娘可真聰明,想到法子巧妙,準備的也周到。」說著,裴徊光又掃了一眼門口的淨手盆。

  沈茴雙頰緋紅,耳朵尖也在慢慢變紅變熱。她覺得尷尬,笨拙地小聲接話:「我一直挺聰明的……」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聲,他俯下身來,咬咬沈茴剛開始發燙的耳朵尖兒。

  「咱家是閹人,催情藥這玩意兒對咱家根本沒有用!」裴徊光咬牙切齒,「娘娘這樣聰明,竟然想不到?」

  沈茴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望著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與她對視。

  四目相對,沈茴看見裴徊光眼底的清明。

  一瞬間,被欺騙的委屈襲來,偏偏藥效開始起了作用。沈茴憤憤推了裴徊光一把,生氣地轉過身去,面朝床榻裡側。

  眼淚一點點氤起,模糊視線。一片模糊裡,沈茴才看見床裡側牆壁上竟畫著各種姿勢的秘戲圖,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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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8 05:43:2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馬上

  裴徊光如沈茴的願,在她為他準備的溫水裡,仔細淨了雙手,然後用她搭在架子上的帕子,擦淨手上的水漬。

  裴徊光回頭望了一眼背對著他,蜷縮側躺在床榻上的沈茴。他一邊將擦手的帕子收進袖中,一邊朝沈茴走過去,將人打橫抱了起來,轉身往外走。

  「你要帶我去哪兒?」沈茴驚訝地望著他。

  這人不會那麼過分吧?她可是……又想幫他又顧慮他的避諱,才主動吃了那破藥。他現在想不管她了嗎?就這樣把她帶走?

  裴徊光沒說話,抱著沈茴走出房間,又直接往樓下去。

  店夥計迎上來攔人:「客官要走了?您點了仙字房,還沒付錢哩!」

  「桌上。」

  店夥計跑著進屋去看,發現放在桌上的銀票,這才放心地笑了。

  裴徊光抱著沈茴下樓,穿過熱鬧的人群。一樓大廳裡的歡鬧氣氛更濃,已經換了個新游戲。穿著清涼的美人們蒙著眼睛,被人群圍在中央,她們踩著越來越快的鼓點旋轉起舞,天旋地轉。最後一個站穩不跌倒的姑娘,可以自己挑選今晚的恩客。向來都是客人挑選姑娘,頭一回可以姑娘自己挑選客人,這些姑娘們跳起舞來更加賣力,惹來陣陣叫好聲。

  又一個姑娘旋轉得沒了方向,身子栽栽歪歪地出了紅綢分出的跳舞區。一位書生在她跳舞時一直盯著她瞧,見這姑娘要跌了,趕忙上去扶著,一邊將人攬進懷裡,一邊念著剛做的悅人詞……

  沈茴紅著眼睛。

  看看!看看!素不相識的客人都知道扶一把要跌倒的美人!偏偏她前一刻還為他擔心的死太監,此刻抱著她離開香蜜樓,根本不管她的感受!

  太過分了!

  她以後,再也再也不要管他死活了!

  出了香蜜樓的大門,沈茴被外面的涼風一吹,偏她身體裡是熱的。一冷一熱相撞,滋味新奇。身體裡的熱被沖淡一些,沈茴十分冷靜地說氣話:「煩請掌印將本宮放下,本宮要去找樓裡的小郎君快活去!」

  裴徊光低頭,瞥了她一眼,不鹹不淡地說:「那床髒,傻蔻蔻。」

  沈茴本來還因自己剛剛說的話不和分寸而後悔,忽聽他這話,不由小口微張,呆了。

  「好清俊的郎君……」

  「可惜抱著個小公子,竟是這種癖好……」

  路邊人的議論傳入耳中,沈茴後知後覺他們說的人是裴徊光。沈茴猶豫了一瞬間,將臉埋在裴徊光的胸膛,只露著雪白的頸。

  裴徊光抱著沈茴穿過熱鬧的街市,走過石橋,直接走到馬車旁。順年和順歲坐在馬車前面,螢塵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拉車的兩匹馬無聊地蹄兒亂踩。

  螢塵最先看見沈茴和裴徊光,她趕忙迎上去,等著吩咐。

  出乎沈茴的意料,裴徊光並沒有把她放進車廂裡,而是直接將她放在馬背上。

  沈茴下意識地拉住馬韁,生怕跌下去。

  裴徊光動作乾淨俐落地解下這匹馬,然後自己翻身上馬,手臂環過沈茴的身子握住了馬韁。他丟下一句「你們先回院子」,便打馬揚長而去。

  起先路上人多,馬速很慢,後來到了郊外,馬兒撒歡一樣撩著蹄子一路狂奔。劇烈的顛簸,幾次三番將沈茴的身子直接拋起再落下,沈茴從未騎過這樣快的馬,不由驚呼陣陣。她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敢看。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沈茴緊緊閉著眼睛,大聲喊。

  呼嘯的風聲裡,傳來裴徊光不緊不慢的聲音:「賞月。」

  有病!!!

  裴徊光帶著沈茴快馬離開小鎮,一路往郊外去,又沿著盤山路往山上去。盤山路不好走,馬一路狂奔也累了,速度逐漸慢下來,最後長長的馬腿踩在草裡,一步步往山上走。

  沈茴終於敢睜開眼睛了。

  這一路,讓她小臉煞白,偏偏眼尾和雙頰還殘著點緋紅。隨著身下馬的速度慢下來,顛簸也小下來,沈茴的緊張慢慢平復之後,藥效才開始再次悄悄捲來。這藥的效果和她之前喝的果子酒完全不同,那果子酒幾乎讓她失去甚至除了性渴,什麼都不想要。而她今日在香蜜樓吃的藥,卻只是勾起了一點旖旎的春心。

  「月色很美,夜風也溫柔。」裴徊光語氣淡淡。

  沈茴轉過頭去,蹙眉望向身後的裴徊光,撞上他的目光。他笑笑,問:「娘娘不想對咱家做些什麼嗎?」

  他分明知道她剛剛吃了藥……

  沈茴使勁兒咬下了唇,又很快鬆開,白印子在嬌唇上浮現,又消失。沈茴一手攥著馬鞍前端,一手攥著裴徊光的衣襟,主動去吻他。

  他總是這樣,永遠衣衫齊整,甚至必須由她主動,他才會慢慢給與回應。

  山路崎嶇,馬背略顛簸。沈茴學不會放鬆身體,和這不算顛簸的顛簸擰巴著,甚至舌尖磕了裴徊光的齒,傳來細微的隱隱痛覺。

  沈茴輕輕蹙眉,正感受著舌尖上不小心磕到的疼痛,裴徊光手指從她腰間的衣襟滑了下去。

  輕攏慢捻抹復挑。

  馬兒歇息夠了,又開始沿著盤山路奔跑起來。

  沈茴後背倚靠著裴徊光的胸膛,她微眯了眼,仰起頭來,望向夜幕。雖不是滿月,今晚的月亮卻明亮得很,在群星閃耀的點襯下,在這一方天地灑下溫柔的盈盈月光。

  沈茴望著天上的月亮,忽然撒謊:「徊光,我冷。」

  裴徊光甩了下指上的水漬,然後才解了外衣,罩在沈茴身上。

  沈茴裹在他的衣服裡,悄悄聞了聞上面極其淺淡的玉檀淡香。她朝山下小鎮望去,隔得那麼遠,還能看見小鎮的燈火和熱鬧。

  黎明時,星和月都不見了蹤影。遠處河流上飄著的一盞盞花燈,倒是在一片暗黑裡格外顯眼和美好。

  沈茴指了指河面上飄著的花燈。

  裴徊光轉了方向,朝飄著花燈的河流去,讓馱著兩人的馬沿著河邊,慢慢地往回走。

  天光乍亮時,裴徊光帶著沈茴到了一處小庭院。這裡是他剛買下來的,要住個兩三日,再繼續啟程。

  馬背上的沈茴轉過頭,望著東方天際的魚肚白。夜幕像被撕扯開,白光漏出來。沈茴的眼睛有些不適應這樣的光明,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轉回了視線。

  螢塵跟著順年和順歲回來之後,根本沒有睡過,一直等著。她想得很清楚,若是被丟下,定然還要被鎮上的惡人再抓回去。聽到馬蹄聲,螢塵趕忙跑出屋子。她看見的確是裴徊光和沈茴回來了,她琢磨了一下,想著自己應該機靈些,急急忙忙準備去燒熱水,卻見順年已經將熱水燒好了,她又跑去廚房,發現順歲已經煮了早飯。

  順歲沖她笑了笑,說:「兩位主兒都是不喜歡被打擾的。沒吩咐,自個兒安安靜靜的,甭惹事就成。最好讓主子忽略掉你的存在。可你也不能真的跑一邊去,時刻警惕著,待喚的時候立刻趕去眼前等著吩咐,不能遲啦。」

  「多謝提醒,我會記住的。」螢塵退出去,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外。

  ‧

  沈茴坐在床邊,身上圍著裴徊光的衣服。裴徊光朝她耳側伸手,沈茴向一側躲避他的碰觸,擰著眉小聲說:「你先去洗手。」

  「嘖,娘娘這是什麼毛病?看著咱家洗手能讓娘娘爽?」

  沈茴紅著臉,把臉扭到一邊不去看他,嗡聲說:「我睏了,要睡覺。」

  說著,她直接爬上床,面朝床裡側躺下來,果真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沈茴的確睏了,腦袋搭在枕上沒多久,就沉沉睡著了。連順歲準備的早飯,也一口都沒來得及吃。

  她一直睡到快午時,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人一醒過來,雖有一點點餓,卻還是先叫水,洗了個澡。

  她坐在氤氳水汽裡,垂著眼睛,悶悶不樂。

  裴徊光推門進來,看了一眼她沒精打采的樣子,「醒了?」

  沈茴沒吭聲,不是很想回答他的廢話。

  裴徊光自然感覺得到沈茴自從一回來,情緒就很低落。不,不是從回來開始,黎明時,還未回來時,她便是這樣悶悶不樂。

  裴徊光便不再開口,冷眼睥著她。

  沈茴低著頭,望著微漾的水面,有些走神。她陷在沉思裡,竟也忘了裴徊光還在一旁。

  說是沉思,其實她也沒有想很多事情。

  先前她因那果子酒,主動去找裴徊光紓解。可那藥讓她失了神志,第二天醒來,只隱約記得身體上的愉悅,具體過程一概記不得。但是昨天香蜜樓裡的老鴇給她的藥,卻全然不是這樣的!

  她記得,她什麼都記得。

  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她都記得。不僅是記得,那藥竟將她的感知變得格外清晰。即使她睡了一覺,到了這個時候,只要她一細想,所有的細節都無比清晰地展現在眼前。

  沈茴不願意再去想,擰著眉,嗚哼一聲,生氣似地隨手一拍,激起水花來,濺到裴徊光臉上幾滴。

  沈茴抬眼看他,竟好像才想起來他在這裡,嚇了一跳。她站起身,轉身拿了架子上的乾淨棉帕去擦裴徊光臉上的水漬。

  她身上的水珠沿著她的纖細,慢慢滴落,滴滴答答。

  擦去裴徊光臉頰上濺落的水珠,聽著水珠從她身上重新滑落進浴桶的水中,沈茴這才覺得氣氛過於莫名曖昧。她有些尷尬地向後退了一步,從浴桶裡邁出來,背對著裴徊光,用棉巾快速擦拭身上水漬。

  即使背對著裴徊光,沈茴也知道他的目光定然落在她身上。她加快速度,很快擦乾身上的水,拿起架子上的衣服來穿。沉默讓這種曖昧的氣氛變得更明顯,沈茴一邊穿衣,一邊胡亂找個話題。她用尋常的語氣問:「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沈茴纖細的手臂穿過袖子,穿了淺粉的對襟衫,衣擺落下來,遮了嬌臀,視線被遮,裴徊光這才半抬眼,說:「十六早上。」

  「這兩日留在鎮上有什麼事情嗎?」沈茴抬腿邁進柔軟的齊胸長裙裡,急急提起穿上,又去摸繫帶。

  「挖墳。」裴徊光說。

  沈茴一怔,回過頭望他一眼。

  裴徊光走上前去,手掌慢慢覆在沈茴的手背,將她剛套上的裙子褪下去,他說:「還是先穿裡褲更妥當些。」

  粉色的裙子落地,圍在她的腳邊。

  先穿哪個又有什麼關係……沈茴心裡反駁,卻沒說什麼,去拿架子上的裡袴。裴徊光的手卻先一步將她淺粉的裡袴拿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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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8 05:43: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名冊

  螢塵像棵樹一樣安靜地站在院子裡等著吩咐。她知道女主人一醒來就去了盥室沐浴,然後男主人也走了進去。

  再然後……

  再然後,兩個人半下午才出來。這……洗澡水早就涼透了吧?螢塵一直等著吩咐,可盥室裡的兩個人一直沒要再續熱水。

  兩個人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看見裴徊光想要將手搭在沈茴的腰上,卻被沈茴避開了,沈茴小聲抱怨了句什麼……手髒?

  ‧

  傍晚,沈茴才有空將螢塵喊過來說幾句話。

  螢塵第一次見沈茴,沈茴半張臉貼著醜陋的疤痕。昨天晚上第二次見沈茴,她又是男兒裝。如今沈茴換上正常的女兒家裝扮,螢塵只看了一眼便看呆了。這世間竟有這樣好看的美人,讓同是女子的她都忍不住被驚豔。那是隨意一瞥,就會被吸引的美貌,誘得人忍不住將目光凝在她的眉眼間,等回過神來,又急急忙忙移開了視線,好似這樣的容貌貪戀地多看一會兒都成了褻瀆。

  明明螢塵與姐姐也是聽多了誇讚的美人,可是站在沈茴面前,所謂的「姿色」瞬間暗淡下去,比對之下,只落得個五官端正。

  螢塵為自己的失儀鬧了個紅臉,趕忙規矩地低下頭。

  沈茴開門見山:「在這院子裡,另外三個人都是宦人。」

  螢塵愣了好半天,才明白沈茴說的宦人是什麼意思。怪不得順年和順歲給她的感覺有些怪怪的!但是……

  等等!

  這個院子的男主人也、也是……

  這怎麼可能呢!

  螢塵眼前浮現裴徊光的臉,震驚地張大了嘴,連反應都忘了。昨天晚上,她分明親耳聽見裴徊光「咱家」的自稱,可她堅持認為自己聽錯了。這樣風光霽月的一個男子,怎麼可能是個殘缺人……

  沈茴的確覺得身邊帶個侍女更方便些,裴徊光和順年、順歲平時說話也不遮攔,想瞞也瞞不住。不如直接告訴螢塵,她之後做事也會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好半晌,螢塵才望向沈茴,問:「那……夫人……」

  螢塵又弄不懂了。難道男主人不是男主人,夫人不是夫人?可是她分明聽見順歲稱呼眼前這大美人為夫人啊!

  螢塵忽然想到閹人的對食。雖想到了,可她完全不敢相信。

  沈茴坦然地彎唇展顏,說:「是,我是他夫人。」

  螢塵懵了,一瞬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惋惜?為誰惋惜?為眼前的夫人惋惜,還是為那個清雋俊朗的男主人惋惜?

  裴徊光推門進來,正好將沈茴的最後一句話收進耳中。

  沈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微笑著與螢塵說話:「我們要往南邊去。這一路上,我身邊的確缺個侍女。若你願意,可隨我南下。到了地方,你可自去。若你不願,可拿些盤纏,現在就離開。」

  螢塵一聽,幾乎沒有猶豫,直接跪下來,紅著眼睛說:「螢塵的家人都不在了,願意一輩子侍奉夫人!」

  「好,你先下去吧。」沈茴說。

  「是。」螢塵起身往外走,走到裴徊光面前,動作不算熟練地行了個奴僕禮。

  沈茴有意在這一路尋個侍女,可到了瑲卿行宮,是不是會繼續帶著螢塵,卻不一定了。

  她望著裴徊光走過來,在心裡默默又念了一遍關凌那處行宮的名字。

  瑲卿行宮?

  ……滄青閣?

  沈茴朝裴徊光伸手,將人拉到身邊,她軟著身子靠在他肩頭,抱著他的胳膊,不動聲色地試探:「有點懷念滄青閣了。」

  「因為裡面的話本子多?」裴徊光隨口說。

  沈茴說:「總覺得滄青閣很特別,和皇宮別的地方建築不大一樣,有點南方建築風格的影子。是按照掌印的喜好建的吧?」

  「不,那閣樓有些年頭了。」裴徊光道。

  沈茴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又狀若隨意地說:「名字也好聽。是掌印自己提的字嗎?」

  問完,她仰起臉來,含笑望著他。

  裴徊光笑笑沒說話。

  沈茴心裡一直有一個猜測,瑲卿行宮和滄青閣名字的相似,好像給那個猜測又蓋了一個章。

  第二日,裴徊光白日不在家。沈茴尋到裴徊光從香蜜樓裡拿回來的小冊子,飛快地瀏覽了一遍,然後將小冊子放回去。

  她坐在簷下,合上眼,借助自己過目不忘的本事,將記下的名字從頭到尾捋一遍。然後,開始艱難地尋常這些名字的相同之處。

  編號、姓名、所在地,還有子女的名字。

  這些人遍佈在大齊各個地方,身份迥異,看上去根本沒有共同之處。沈茴閉著眼睛將小冊子上的內容復述第三遍的時候,終於隱約找到了相似之處。

  ——都是男性,而且都是不算年輕的男性。這些人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當了官的、做生意發了財的,五湖四海的百姓……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

  小冊子上的這些人中,但凡是當官的,幾乎都是武官!

  她知道了!

  這份名單,是一支曾經的軍隊!軍隊裡的士兵年紀有老有少,可這份名單裡人有的做了曾爺爺……那麼也就是說,這支軍隊是很多年前的編制。

  ……很多年是多少年?

  「娘娘在想什麼呢?」

  忽然聽到裴徊光的聲音,沈茴嚇了一跳,「啊」的一聲叫出來。她睜開眼睛,望著立在面前的裴徊光。

  暖陽在他身後,逆著光,沈茴眯著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整個人站在一片白光裡。暖陽沒有給他帶來溫暖,反而是他將白日的暖陽鍍上了冷意。

  沈茴怔怔望著裴徊光的輪廓。

  如果瑲卿行宮和滄青閣兩地名字的相似之處,不是巧合。

  一支軍隊,在很多年前,在關凌的瑲卿行宮做了惡。

  即使那個時候沈茴還沒有出生,她也隱約知道那件事。

  即使普天之下的百姓被封了嘴,誰都不許再提起那件事,提之殺之。

  先帝的「梟雄」之稱,何嘗不是用鮮血浸泡出來的。

  沈茴慢慢抬起手來,在發白的光影裡,去拉裴徊光的手。她攥著裴徊光的手指,輕輕晃了晃,她說:「在想你。」

  裴徊光俯下身來,距離一下子拉近,沈茴這才終於看清了裴徊光的臉。他摸了摸沈茴的頭,冷眼問:「又想要什麼?」

  「好幾天沒有吃到糖了,想吃糖。嗯……特別甜的蜜糖。」

  「一會兒讓順年去買。」

  沈茴彎起眼睛來,笑著點頭,乖巧滿足。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起身往屋裡去。

  裴徊光轉身之後,沈茴臉上的笑瞬間散去。她抱著膝,目光虛置,微微發怔。一瞬間,她想起裴徊光曾漫不經心地說:「咱家又不是真的姓裴。」

  沈茴神色怔怔,她在心裡喃喃自問:他……姓衛嗎?

  可是怎麼可能呢?

  這天下,已經沒有這個姓氏了。

  沈茴打了個哆嗦。

  裴徊光走進書房,他面無表情地拉開抽屜,冷漠地瞥了一眼抽屜裡的名單冊子,漆眸深如寒潭,沒有什麼情緒。他將抽屜合上,然後抬抬眼,從開著的窗戶,望向坐在外面的沈茴。

  他忽然輕笑了一聲。

  ‧

  又過兩日就是二月十五,吃過晚飯,裴徊光讓沈茴自己歇著,他有事要出去。沈茴溫順地點點頭,倒出一粒他買的蜜糖來吃。

  裴徊光帶著順年離開了。

  沈茴將螢塵喊來,問:「你知道鎮子裡的墳地都在哪裡嗎?」

  螢塵說:「在西山上。這鎮子很小,只有那一處墳地。」

  黎明前,沈茴讓順歲去拿木梯。她踩著木梯,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頂。

  順歲和螢塵在下面張望著,不停讓她當心。

  沈茴在屋頂面朝西方坐下。

  天亮時,沈茴果然看見裴徊光從西邊歸家的身影。

  離得很遠時,裴徊光就看見了沈茴坐在屋頂上的身影。他加快腳步回去,站在小院裡,抬起頭望著屋頂上的沈茴,問:「在做什麼?」

  沈茴指了指天上,笑著說:「數星星呀。」

  「那數清了嗎?一共多少顆。」

  沈茴雙手托腮:「只有一輪圓月,星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沈茴想要下去了,她站起身,張開雙臂保持平衡,小步小步挪著往一側走。

  裴徊光抬著眼,望著月下的她。

  她身後的月光溫柔,卻因她,而黯淡。

  裴徊光走過去,在梯下等她下來,扶著她。沈茴多看了裴徊光一眼,笑著說:「掌印氣色真好,不知道躲在哪裡睡飽了一覺。」

  裴徊光沒接話。

  沈茴彎著眼睛。上次裴徊光氣色這樣好是什麼時候?在他連續兩次吐血之後,元宵節第二日,正月十六。

  今天,是二月十六。

  沈茴清楚的意識到,不是自己敏感。事實上,每個月十五,裴徊光都會有事避開。

  是因為那邪功吧?

  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娘娘最近越來越容易走神了。」

  「嗯,慢慢長大了,心事也多了。」沈茴聲音軟軟的。她瞧見裴徊光眼睫上沾了一點纖塵,拉著他的衣襟讓他彎下腰來,想要用指腹蹭去他眼睫上的纖塵。卻沒想到直接將他的那根眼睫拔了下來。

  而她剛剛以為的睫上纖塵,不過是光影照耀下的影子。

  沈茴望著皙白指腹上的那根纖長眼睫,愣愣的,小聲說:「我、我不是故意的……」

  裴徊光瞥了一眼,「嘖」了一聲,才慢悠悠地說:「無妨,全當還娘娘的。」

  還?

  沈茴茫然不解。

  顯然,裴徊光並不打算解釋。

  中午時,沈茴跟著裴徊光繼續啟程。一路走走停停,在臨近三月十五時,裴徊光如沈茴所料,再次在一個小鎮停留下來。

  奔波一路,見路邊有茶水攤。沈茴和裴徊光下了馬車,在茶水攤坐下。旁邊那桌的人,喝著酒,罵罵咧咧地議論。

  「真沒想到,皇上能染上花柳病!皇帝啊,多尊貴的人,竟然也能染上那樣的髒病。早聽說他愛美人,沒想到……」

  「唉,真他媽的丟臉!丟我大齊的顏面!」

  「就是啊。這事兒傳到別的小國,不知道要怎麼笑話咱們大齊!」

  「唉,這事兒早就傳開了,哪個不知道?就連小娃子,都知道皇帝得了低賤人才會得的病……」

  「唉……」

  攤主苦著臉,小聲地求:「幾位爺慎言啊!」

  「我呸!慎言奶奶個腿!現在誰不都在議論這事兒!」

  沈茴驚訝極了。

  她忍下驚愕,望向裴徊光。

  「拿些酒來。」裴徊光說。

  他本極少飲酒。

  裴徊光在笑,漆色的眸底是近乎瘋狂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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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微醺

  沈茴看著裴徊光喝了一杯酒,她猶豫了一下,端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點。

  裴徊光掀掀眼皮,詫異地瞥著她。

  沈茴以前只喝過各種甜酒、花酒,當糖水喝的。這種烈酒,她每每聞了味道就覺得不喜。

  她沒敢倒太多,只倒了一點點,試探著喝了一小口。烈酒的辛辣刺激得她整張巴掌大的小臉擰巴起來。

  裴徊光笑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這路邊茶水攤的酒,自然不是什麼好酒。

  沈茴花了好些時候,才讓口中的辛辣稍微淡去一點。與此同時,她身體裡生出另一種熱氣騰騰的感覺。

  酒能暖身,果真不假。

  她自小懼寒,忽然升起的熱意,倒是讓她覺得有些舒服。

  沈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她握著酒杯,碰了碰裴徊光手裡的杯子,才喝。

  「怎麼想著喝酒?」裴徊光望著她。

  沈茴硬著頭皮將第二口粗酒嚥下去,緩一緩,才說:「就忽然想試試。」

  人生一世,若總按照條條框框行事,永遠規規矩矩,何況不是一種枯燥。她之前因為身體不好很多事情做不得,也同樣是因為養在深閨習慣了規矩,一旦有了機會,她也想自己的人生裡可以有一次又一次,或小或大的破例。

  一對身穿紅衣的小夫妻路過,在茶水攤坐下喝喝茶再趕路。小地方的人基本都認識,旁邊那桌的人前一刻還在氣憤地談論今上,見了他們兩個立刻笑哈哈地打趣。

  「呦,陪媳婦兒回門吶?」

  「三竹,你瞧你,緊挨著你媳婦坐。眼珠子掉你媳婦身上了。酸牙哩!」

  「去去去,俺八抬大轎娶回去的媳婦就是喜歡怎麼著!」叫三竹的小夥子直接摟著媳婦的腰,一點不避諱人。當真是把對自己媳婦兒的喜歡,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倒是他媳婦兒抹不開臉,羞答答地低著頭,將他推了推。

  打趣的幾個人笑了幾聲,知道新娘子臉皮薄,也不再打趣,轉而說起尋常的家常。

  沈茴收回視線,手指捏著酒杯,慢悠悠地轉著。酒杯裡還剩的那一丁點酒水輕輕晃著。

  裴徊光從來不會這樣對她。

  不是說他會將她藏著掖著,沈茴知道他其實根本不避諱讓外人知道他們的關係。顧慮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公之於世的不是他,是她。

  而是,裴徊光從來不會用那樣滿是愛意的眼睛望著她,也不會親暱地摟抱她。他永遠衣衫齊整腰背挺直,甚至眉目清朗。

  怎麼說呢……

  以前兩人親密時,很多細節都被沈茴忽略了。可是上次在香蜜樓中,她吃了鴇娘的藥,意識格外清晰。在澤澤水聲中,她將燒紅的臉埋在他胸膛意亂情迷時,無意間撞見他的眼睛。

  他的漆眸比往日溫柔些。

  卻,仍舊一片清明。

  沈茴心事重重地端起酒杯,手腕卻被裴徊光握住。他說:「想嘗試喝酒,到鎮上酒樓去再喝。這酒太劣。」

  「好。」沈茴將手裡的酒杯放下,乖乖地對他笑。

  今日是三月十三,沈茴知道他們必然要待到過了十五,最早十六才會繼續啟程。

  ‧

  東廠。

  王來低著頭,正在給裴徊光寫信,稟事。

  鑄王和錕王剛對裴徊光有了殺心時,裴徊光就知曉了。裴徊光順水推舟,等著這兄弟倆聯手派江湖上的殺手對裴徊光動手。

  當然,刺殺必定會失敗。失敗的刺殺會讓錕王和鑄王亂了手腳。裴徊光越是不做反應,他們兩個越是會胡思亂想,時間一長,更是穩不住。這個時候,是最好的趁機而入的機會。裴徊光趁這時刻,派人輕而易舉地挑撥。

  皇帝染上花柳病的事情傳開,鑄王和錕王難免會想這正是奪位的好機會。

  「陛下沒多久就要死了,天下不可一日無君。」

  「皇上只有一個皇子,偏偏不得寵愛。如今更是年僅四歲,成不了氣候。」

  「那裴徊光縱使有天大的本事,既非皇室,又是閹人,注定不能稱帝。玥王是個病秧子,眼下最大的競爭對手……」

  王來放下筆,吹了吹信上的墨跡,待墨跡乾了,將信捲起放進信筒,綁在鴿子腿上,將鴿子放飛。

  在王來寫下這封信之前,鑄王和錕王已經派了人,幾乎是同時對對方下手。

  裴徊光不動聲色地給了兩位王爺一點便利,讓他們尋到的江湖高手的確身手了得,從不失手。

  他們既然那麼想取對方的性命,裴徊光這樣心善當然要如他們的願啊。

  伏鴉走進來,看著鴿子飛遠,才開始拍馬屁:「掌印遠在南邊,就把這邊的事情辦妥。當真是料事如神、兵不血刃啊!挑撥了兩位王爺的關係,就算失敗了也省去不少麻煩!借助兩位王爺的手,機智!機智!」

  王來覺得副督主這馬屁拍的不對。

  乾爹是怕麻煩的人?不,乾爹有時候在殺人這件事情上是十分熱情的。乾爹想要殺的人,從來不怕麻煩,更不屑於借別人的手。

  掌印的目的,恐怕正是讓兩位王爺兄弟之間自相殘殺。而他,高高在上品味著這種手足間的自相殘殺。

  「這裡的事情辦完,我明日要啟程去關凌。」王來說。

  伏鴉點點頭。他視線落在王來的左手,輕咳一聲,說:「王來,別怪我。」

  王來笑笑,說:「副督主說笑了。本來就是我沒有把事情給辦好,您已經法外開恩了。」

  伏鴉拍了拍王來的肩膀。

  王來心裡明白,東廠的責罰制度十分嚴苛。若真按照裴徊光當日之意,按規矩行刑,他整個左臂都不會留下。只剁掉三根手指,伏鴉到底是看在王來喊裴徊光一聲「乾爹」的面子上。

  頭些年,巴巴迎上去喊裴徊光乾爹的小太監不少。可人呢?都不知道哪兒去了,是否還活著都不一定。裴徊光的乾兒子裡,便只有個王來了。

  伏鴉當然得網開一面。

  王來離開東廠,去了常去的鋪子買了幾塊綠豆糕吃。他不喜歡吃綠豆糕,可是燦珠喜歡。兩個人離得這樣遠,他就算再快馬加鞭,也不能買了帶給她,所以自己吃了,就當她也吃到了。

  他路過一個路邊攤,推車上擺著些姑娘家的玩意兒。他一眼看見一條紅色的手串,墜著紅色的小辣椒。他摸了摸,確定小辣椒的尖端不會劃了手,才將東西買了。

  不是值錢的東西,可是他就是覺得適合燦珠,她也應該會喜歡。

  王來嚥下最後一口綠豆糕,收起手串,翻身上馬,一路快馬加鞭,去關凌。

  ‧

  裴徊光半下午回到小院,他看見沈茴懶洋洋側坐在簷下的長凳上,依靠著憑欄。她穿著一身月白的柔軟裙子,微微屈起一條腿踩在長凳上,露出只穿了綾襪的小腳。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起風著涼,她拿了一件裴徊光的殷紅外衣,在身前圍搭。

  她當是剛剛沐浴過,坐在這裡曬乾綢緞般的長髮。

  她手裡拿著本書在讀,很專注,連裴徊光走近了都未覺察。

  裴徊光走得近了,才發現沈茴身側的長凳上還擺著一小壇酒。

  一縷烏髮垂落,落在沈茴手中的書卷上,她抬手將這縷髮掖到耳後,在身側摸了摸,摸到小巧的酒壇,喝了一小口。

  辛辣的酒香在口腔中蔓延,沈茴微眯了眼,似乎享受了這一口香甜。她將小酒壇放下,再翻一頁書。

  竟是最後一頁,沒有了。

  沈茴看著空白頁,有點懵。她從故事裡回過神來,才發現裴徊光站在簷下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彎起眼睛:「什麼時候回來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的關係,她的雙眸不是往日的明澈純稚,而是一種春色的慵懶。

  「剛回來。」

  「我看故事看得正高興,竟然沒有了。你陪我去書鋪子找找下冊好不好?」

  沈茴剛來這小鎮時,十分驚訝地發現這鎮子很小,卻有一家有些年頭的販書鋪子,裡面的書還不少。

  裴徊光「嗯」了一聲,在沈茴面前蹲下來,拉住她的腳腕,手掌將她的綾襪捋平,給她穿上鞋子。

  ‧

  沈茴找到了今日讀的那個話本子的下集,又多買了幾本。她想著很快就要到關凌,應該給身邊的人準備些小禮物,就拉著裴徊光逛了逛鋪子。

  可惜這小鎮子裡賣的東西沒什麼能看上眼的,沈茴有些失望。

  「上船之前會經過繁華些的地方,到時再給你身邊的宮人挑選。」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有些驚訝地望了他一眼。她拉著裴徊光逛鋪子的時候,什麼也沒說,他竟然猜到了她要給身邊的人買些小禮物。

  「好。」

  兩個人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去了一家藥房。

  沈茴的身體雖比起小時候已是大好,可每隔一段時間仍要服藥。平時都是身邊的人去買藥,今日正好路邊,便自己去買。

  將要離開時,沈茴無意間瞥見藥鋪掌櫃正在看的書——《范路傷寒標注》。

  這本書,俞湛找了好久!

  沈茴一喜,趕忙問:「掌櫃的,可以將這本書賣給我嗎?」

  掌櫃的連連搖頭:「不行,不行,多少銀子都不賣。這可是我父親生前留給我,讓我好好學的。唉。」

  這本書極難尋得。聽掌櫃這樣說,沈茴想了想,說:「掌櫃,您可否借我兩日?兩日後我必定歸還!」

  藥鋪的掌櫃也不是小氣的人,聽沈茴這樣說,自然答允,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一定歸還。

  沈茴不想強人所難,所以她決定謄抄一本,再帶給俞湛。

  「那是必然!多謝掌櫃了!」沈茴彎起眼睛,誠心道謝。

  裴徊光掃了一眼沈茴彎著眼睛笑的臉。

  ‧

  裴徊光將沈茴送回去後,又出去了一趟,有幾個人順手殺一殺。

  沈茴坐在窗下,快速謄抄著《范路傷寒標注》這書。到底是借來的書,她想著早日歸還,更何況他們在這裡也不會停留太久。

  沈茴抄了很久,直到夜深,期間有時候累了,手腕發酸,就喝一點酒。

  說來奇怪,她原先並不喝酒。這幾日開始飲酒,竟是品出了一點烈酒的美妙。尤其是烈酒帶來的暖意,常常讓她覺得很舒服。

  至於那點微醺的感覺,倒是不錯。

  將盡子時時,裴徊光才回來。

  見他回來,沈茴也不再抄寫。起身迎上他,動作自然地去拉他的手,問:「晚上吃過東西沒有?要吃些東西嗎?還是直接歇下?」

  裴徊光瞥一眼桌上還未收起的筆墨紙硯,再瞥一眼沈茴微醺的雙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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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8 05:44: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取悅

  「吃過了。」裴徊光將手中的摺扇放下,掃了一眼桌子上的書冊,然後轉身去了盥室。等他回來時,沈茴已換了寢衣,跪坐在床榻上,欠身拽下床幔。

  裴徊光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那本《范路傷寒標注》,見它又往後翻了一頁,知沈茴在他去盥室時,又謄抄了半頁。

  裴徊光回頭,朝床榻走去。

  床幔已經放下,沈茴一手擎著床幔一角,在等他。她耷拉著眼角,軟軟打著哈欠,顯然是睏倦了。

  裴徊光想說的話,便收了回去。他吹熄了燈,上了榻。他剛一上來,沈茴又打了個哈欠,縮在被子裡躺下。

  天氣日漸暖和,沈茴畏寒,習慣性地,還沒有換上更輕薄的寢衣。只是睡得深了,身上開始覺得熱,她迷迷糊糊地扯了扯衣襟。

  待第二日醒來,沈茴才發現自己的上衣不知怎麼被滾亂了,就連裡面的心衣也歪了些。她急急將歪了的心衣扯正,才望向睡在身側的裴徊光。

  昨夜睡得晚,眼下已經不早了,沒想到裴徊光還沒醒。沈茴安靜地瞧著裴徊光的睡顏。

  她忽然,又想起剛來這小鎮時遇到的那對小夫妻。

  ‧

  沈茴站在衣櫥前,翻找著春裝。她將一身緋紅的紗裙拿出來,在身前比量,問螢塵:「好看嗎?」

  螢塵說:「夫人。順歲說您畏寒,萬不可著涼,還不能穿春裝呢。」

  「不冷了呢。」沈茴將紗裙抱出來。這是執意要穿了。

  她又問:「螢塵,你會梳復雜點的髮髻嗎?」

  螢塵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小聲說:「我試試?」

  螢塵不會,可是順歲會。

  順歲笑出一對小虎牙:「夫人就放心吧!順歲沒別的本事,也就這雙手還算巧了!」

  螢塵站在一旁,伸長脖子仔細地瞧著,在心裡想著自己也要學會才成。

  沈茴讓順歲給她梳一個倭墜鬢。烏髮垂倒一側,宛如薔薇低垂欲拂。

  她年紀小,眉眼也嬌嫩,尤其是一雙眸子純澈無辜。平時除非正式場合穿宮裝鳳服時會挽高髻,平時並不會梳這樣嫵婉款式的髮髻。

  沈茴在首飾盒裡挑了一會兒。她離開時什麼也沒帶,首飾盒裡的首飾都是她在路上買的。這一路上經過之地的首飾鋪子賣的東西自然和京中沒法比。這首飾盒裡的首飾並不多。

  裴徊光的衣服顏色並不多,左右不過月白、殷紅、藏藍和玄色,其中最多的是殷紅。他應當喜歡紅色吧?

  沈茴在為數不多的首飾裡挑了挑,勉強選了一對嵌著紅寶石的葵形華勝遞給順歲,讓他插在她髮間。

  沈茴打開妝匣,對著銅鏡,自己上妝。

  「夫人真好看!」螢塵看呆了。她幾次讚嘆沈茴的出塵姣容,見她上了妝,沒想到竟是另一種瑰麗如魅的驚豔。

  沈茴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卻不是很滿意。她悶聲問:「還會顯得年紀很小嗎?」

  螢塵愣住了。還有姑娘家不喜歡自己年輕的?

  沈茴將眉筆放下了。有點不大高興。她看了那麼多話本子,故事裡擅長美人計的狐狸精都是嫵媚的女子。

  沈茴又問:「他走前可說什麼時候回來?」

  螢塵不知道,順歲倒是知道,他說:「主子走前交代了,說他晚上才會回來。夫人不必等他一起用晚飯。」

  沈茴點點頭,反倒鬆了口氣。正好可以利用裴徊光不在的時候,將那本《范路傷寒標注》謄抄完,歸還給藥鋪掌櫃。她不希望裴徊光知道她是給俞湛謄抄的。

  ‧

  裴徊光傍晚時才回來,他先去盥室洗淨了一身惡臭的血腥味兒,才回房。

  他回屋時,沈茴正懶懶倚靠在美人榻上,手裡握著一卷書冊在讀。緋紅的紗裙,薔薇一般綻在美人榻上,纖細的白足從花心探出來,還有一小截雪白的腳踝。紫檀色的披帛掛在臂彎,一端搭在腿上,一端垂落下來,曳到地面。

  「你回來了。」沈茴轉過臉來,燈光下的面龐瑰姿豔麗。她眼尾挑了紅妝,雙頰染了些酒後的微醺。

  裴徊光走過去,將她的裙擺放下扯了扯,蓋住她的雪踝和玉足。他拿起沈茴身側小方桌上的酒壺搖了搖。

  「最近怎麼總飲酒?」裴徊光的目光復落在沈茴的臉上端詳,「醉了?」

  沈茴輕輕點頭,手中的書卷滑落下去。她反應了一下,才彎著腰去撿掉落的書冊,隨著她的動作,鎖骨下的溝壑藏在緋紅的齊胸領口,若隱若現。

  她動作明顯慢吞吞的,的確帶了幾分醉意。

  沈茴將書卷撿起來,也不再讀,隨手放在一側。然後她輕輕挑起眼尾,勾出幾分旖色,就這樣安靜地望著裴徊光。

  邀約之意,溢於言表。

  她懵懂羞臊時,裴徊光沒少挖苦她小小年紀卻重欲,如今她的盛裝邀約,裴徊光反倒沉默了。他笑笑,朝沈茴伸出手,軟軟的人兒立刻偎過來,擁著他。她帶著幾分醉意,迷亂地親吻裴徊光的眼睛。她握著他的手給她寬衣,同時將親吻落在他微涼的唇。

  裴徊光垂眼凝望著沈茴。他依著她給與回應,又不僅僅是回應。他總是能將沈茴的身體伺候得無微不至。

  裴徊光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酒,細細思索沈茴從何時開始飲酒。

  ——自從那日在茶水攤見過那對小夫妻。

  他以為的無微不至,對她而言當真是無微不至?裴徊光冷眼睥著沈茴蹙眉闔眼的旖容,聽她唇齒間發出的細微聲喘。

  她要的只是這些嗎?興許,她想要的是與真正男子的歡好。他所不能給她的歡好。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漸次染上了紅色。

  沈茴殘存的理智讓她想睜開眼睛,望一望此時裴徊光的模樣。她眼睫顫了顫,慢慢睜開雙眸。可是裴徊光先一步抬手,用微涼的手掌覆在她的雙眼,不准她看他眼底不正常的猩紅。

  撲閃的眼睫柔軟劃過裴徊光的掌心,裴徊光手掌僵了一下。

  沈茴忽然覺得很洩氣。

  沈茴在裴徊光的懷裡睡著了。

  裴徊光低著頭,他的雙眸又恢復了往日的一片寒潭漆色,不帶情緒。他目光虛置,沉默了一會兒,才抱起睡在懷裡的沈茴往床榻去。

  沈茴剛一離開裴徊光的懷抱,不太舒服地嗯哼了一聲。裴徊光面無表情,用蜷起的指背敲了敲沈茴的臉頰,低聲說:「讓你再喝那麼多酒。」

  沈茴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嗚哼著。

  裴徊光彎腰,湊過去拎著她的耳朵尖,將輕淺的聲線送進她的耳朵:「娘娘折騰什麼呢,嗯?」

  裴徊光只能從沈茴口中隱約聽見一個「失敗」。

  他用微涼的唇角蹭了蹭沈茴的耳朵尖,聲音放軟,誘著逼問:「什麼失敗了?」

  「美人計……」

  沈茴整個小眉頭都揪了起來。耳朵好癢,她不舒服地躲。

  裴徊光嘖笑了一聲,陰陽怪氣:「娘娘覺得美人計失敗了?娘娘還想怎麼樣才算成功?咱家把自己的腦袋砍下來雙手捧給娘娘當球踢,在娘娘眼裡才算成功?」

  沈茴紅紅的小嘴微微張著,睡得漸酣。

  「嘖,熊心豹子膽的小東西。」裴徊光剮了她一眼,熄了燈,放下床幔,在沈茴身邊躺下來。

  沈茴委屈的細小聲音忽然飄進裴徊光耳中。

  「怎麼才能讓他更快樂些呢……」

  裴徊光整理被子的動作頓住。半晌,他重新整理好被子。在一片漆黑裡,他轉過頭,望向身側的沈茴。

  原來她飲酒、換妝,是想換個微醺嫵媚美人的風格,來……取悅他嗎?

  裴徊光的眸色柔和下來。他用指背動作輕柔地蹭蹭沈茴的臉。

  傻孩子,不可能的。

  男歡女愛的慾,裴徊光不知道別的閹人是否有。

  於他而言,從未有過。

  裴徊光拉起沈茴的手,攥在掌中。他在一片漆黑裡,凝望著酣眠的沈茴。

  傻孩子,若你不覺得遺憾,就好。

  不過……

  裴徊光眸色漸次濃暗下去,帶著點瘋痴。他拉著沈茴的手,輕輕啃咬她白軟的指尖。

  傻孩子,就算你遺憾,也得給咱家忍著。

  要是你忍不住去找別的男人嘗鮮,看咱家怎麼把你身上的小骨頭敲碎成千萬塊,再一塊塊嚼碎了吃進腹中。

  裴徊光啃咬的力道逐漸加重,睡夢中的沈茴覺得疼,她哼哼兩聲,擰著眉頭把自己的手抽開,還不小心打了裴徊光的嘴。

  裴徊光笑笑,舌尖舔了舔沈茴打過的唇角。

  ‧

  沈茴與裴徊光雖然是離開皇帝的船隊,可是一直保持著差不多的速度。到了三月末,皇帝船隊停靠在安昌城河岸。

  安昌城是到關凌前最後一個落腳地。

  皇帝船隊停在這裡時三四日後,沈茴和裴徊光也坐著馬車到了這裡。

  此地繁榮不輸容陽,沈茴覺得正是給身邊幾個宮人挑選禮物的好時機。她不僅要給身邊的人挑選,更要給家人選禮物。

  因為皇帝的船隊停在這裡,沈茴擔心宮人上岸採買東西時撞見,又在臉上貼了醜陋的疤痕,扮起了小醜妻。

  沈茴和裴徊光去鋪子買了些糖果,才回裴徊光半個時辰前買下的新院子。螢塵在打掃房間,順年和順歲都不在院子裡,到街市買些全新的用具去了。

  沈茴剛和裴徊光坐下,看見一個黑色的影子一閃而過,嚇了一跳。

  裴徊光冷眼掃過去:「不會走路?」

  東廠來的人臉色一白,直接跪下去了:「掌印恕罪。」

  「說。」

  見裴徊光沒有避諱沈茴的意思,稟話人才開口:「前日陛下遭遇了行刺。」

  沈茴驚訝望過去,很想在心裡問一句:死透了沒?

  雖然她曉得必然沒有。否則不會這樣太平。

  皇帝遭到行刺,被人擋劍救下。為皇帝擋劍的人,是蕭牧。

  「誰?」沈茴在心裡想著當是同名同姓的人。

  可稟話人說的詳細,正是沈茴的表兄。

  沈茴懵了。

  這怎麼可能呢?表哥為什麼會在安昌?再言,表哥心裡當是恨皇帝,以前沒少聽他大罵皇帝的昏庸淫暴,他怎麼可能會為皇帝擋刀?

  除非……這本身就是苦肉計。

  裴徊光冷眼瞥著沈茴,將她臉上的表情盡收眼底。

  稟話人繼續說:「陛下直接讓蕭公子擔了左丞一職。」

  「荒唐!」官員調度任免,是這樣隨意的?沈茴被皇帝的荒謬之舉氣得拍了桌子,震動桌上茶器嗡響。

  裴徊光朝一側歪了歪身,免得桌上茶碗裡茶水濺到身上。他慢悠悠地說:「擔就擔了唄。區區左丞。」

  區區左丞?沈茴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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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坦白

  沈茴忽然想起原本的左丞,她急忙問:「原來的左丞蘇大人呢?」

  稟話人一直在宮外做事,不怎麼在宮中走動,之前就沒怎麼見過沈茴,如今沈茴臉上又貼著疤痕,更是不知道她的身份。他聽著沈茴又是拍桌子,又是氣憤問話,猶豫了一下,偷偷去看裴徊光的表情,然後才繼續回話:「當日陛下帶著幾個大臣上了岸,打算逛逛安昌。刺客行刺時,左丞離陛下最近。陛下責怪左丞沒有第一時刻站出來護駕,將左丞大人……罷了職貶為庶民。」

  沈茴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半晌,又拍了下桌子,悶聲再道一遍:「荒唐!」

  可是當今聖上,什麼荒唐事情沒有做過?滿朝文武竟然都阻攔不了皇帝的荒謬行徑?思及此處,沈茴更是感於如今朝堂的荒誕無用。

  裴徊光擺擺手,讓稟話人退下。

  稟話人行了禮悄聲退下,離開小院後還在琢磨掌印大人的這位對食。如今都知道掌印身邊有了女人,只是身份不明。他之前聽東廠的人說掌印夫人面目醜陋,他並不相信。掌印想要什麼女人得不到?怎麼可能挑個醜八怪。今日親眼所見夫人那張可怖的臉,他才信了傳言。

  現在回想起夫人的面貌,他竟也想不起來。只知道夫人左邊臉全燒毀了,那樣的疤痕不僅是醜陋,更是駭人。他只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視線,不敢再看。也不知道掌印大人每日是如何對著這樣一張臉……

  這夫人不僅人長得醜,膽子還大,居然敢在掌印大人面前拍桌子!

  他當時都要嚇傻了,生怕裴徊光一怒之下將夫人掐死,他也要受到牽連。他後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再一琢磨掌印大人望著夫人的目光……

  稟話太監小聲嘀咕一句:「沒想到掌印大人好這一口……」

  ‧

  庭院裡,沈茴板著臉,還在生氣呢。

  「消消氣。」裴徊光慢條斯理地倒了杯茶遞給沈茴,「左丞是皇后娘娘的表兄來擔,這於娘娘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事。娘娘氣什麼呢?」

  沈茴接過來,還沒來得及喝,聽裴徊光這樣說。她皺眉搖頭:「這話不對。這樣隨心所欲的任命毫無規矩可言,還如何政治清明?這說明如今官職任免有極大的問題。再言,表哥年紀尚小,更無從仕經驗,如何直接擔任左丞這樣的高位?縱使他有一顆清正的心,也沒有坐在這個位置上理事的能力啊!」

  裴徊光卻不甚在意地喝著茶,甚至心情帶著點愉悅。

  沈茴抿了口茶水。

  最初的氣憤之後,她又想到另一方面。這事太不同尋常,她不相信蕭牧當真會那麼巧忽然出現給皇帝擋刀。這只能是一個陰謀。

  那麼,表哥成了誰的棋子?

  沈茴眼前忽然浮現表哥望著她痛苦落淚的樣子。

  沈茴已經很久不曾想到蕭牧,如今再憶起舊事,憶想向來愛笑的表哥悲痛無力的神情,沈茴的心情不由低落下去。

  低落的情緒一層層塗抹,她好像整個人都陷在了悶人的暗處。

  她記得,表哥紅著眼睛讓她等他。

  沈茴低下頭來,雙手捏著茶杯,將碧綠的茶杯在纖細白皙的指間慢悠悠地轉著。氣憤與低落之後,沈茴的心裡逐漸升起了擔憂。

  是誰將表哥當成棋子送上這樣危險的位置?

  很多事情沒有頭緒,可是沈茴心裡清楚,蕭牧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有人在利用他,這當是一步險棋。身為棋子的他,必然危機重重。

  「娘娘想什麼呢?」

  耳邊忽然傳來裴徊光的聲音,沈茴一怔,抬起眼睛,對上裴徊光含笑的漆眸。四目相對,沈茴盯著裴徊光眼裡的笑,忽覺一陣冷意。

  裴徊光起身。

  沈茴下意識地拉住他的手。

  裴徊光回頭,瞥向她。

  沈茴的整顆心揪緊了,她心裡產生了劇烈的掙扎。有些機會稍縱即逝,必須在第一時刻抓緊,可這樣的機會又太過冒險。

  裴徊光神色莫名,慢悠悠地說:「咱家只是要去買幾盒糖吃。」

  沈茴僵僵鬆手,裴徊光回過頭,繼續往外走。

  沈茴心中瞬間做了決斷。她說:「若我沒有得到封后的聖旨,過兩年會嫁給他。」

  裴徊光停下腳步,慢悠悠地問:「定過親了?」

  沈茴咬咬唇,她抬起眼睛,望著裴徊光的背影,強迫自己用十分尋常的語氣解釋:「沒有定親,可這是兩家幾年前就默認的事情。因我身體不好,所以長輩沒有將事情定下來。我家怕連累蕭家。表哥家裡也是極好的人,他家裡人擔心我體弱不宜過早生養,打算等我過了十七再議親。」

  裴徊光「哦」了一聲。

  簡簡單單的一個「哦」,沈茴實在是聽不出裴徊光的情緒。

  「他送我入京,在我入宮前一日離開。他離開前……」沈茴聲音低下去,「他離開前讓我等他。可是我沒有答應他!」

  「為什麼不答應?」裴徊光慢悠悠地詢問,語氣仍舊讓人猜不透。

  沈茴垂下眼睛。

  為什麼不答應?表哥一家都是極好的人,為人和善,對她也好。沈茴也曾想過日後嫁到蕭家細水長流的順遂日子當是美好又愜意的。

  二姐姐入宮前,二姐夫也讓她等他救她出去。可是二姐姐一直等到流乾身體裡的血,絕望死去。

  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沈茴不想做等待的人。是死是活,她只想自己去爭。她也不想連累蕭牧,他該擁有一個更健康的妻子,和和美美一生喜樂。

  沈茴走上前去,捏著裴徊光的袖子,輕輕晃了晃,她認真地說:「蕭牧只是個無辜的人。在我幼年失去兩個兄長的年歲裡,給與我太多兄長的庇護。他對我是怎樣的想法,我控制不了。可我日後定然不會和他有牽連。」

  所以,不要傷害他……

  裴徊光先垂眼,看著沈茴捏他袖子的手,然後他才視線逐漸上移,落在沈茴發紅的眼睛裡。心裡有些煩躁,他說:「娘娘心虛什麼?他的事情,咱家也是剛剛和娘娘同一時間知曉的。」

  沈茴愣愣望著他。

  ……真的與裴徊光無關嗎?

  沈茴相信以裴徊光的做事風格,他定然早就將她與蕭牧的過去查了個清楚。她主動說出來,總比讓猜忌埋在他心裡要好。

  裴徊光摸摸沈茴的頭,說:「船隊啟程前,送你回船上。待再停靠,就到了關凌。到時候,娘娘就可以見到外祖母了。」

  沈茴猛地睜大了眼睛,她鬆開裴徊光,向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盯著裴徊光的表情。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道:「知曉娘娘要去關凌,老人家想見你。人是你父母接的,咱家不過消息靈通,提前知曉,將事情告訴娘娘而已。」

  他攤了攤手,笑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咱家沒有抓老太太的癖好。」

  好半晌,沈茴重新坐下來,呆呆望著陽光穿過枝葉間落下的斑駁影子。她側過臉,望向方桌上的摺扇。

  裴徊光走的時候,忘記拿了。

  沈茴將摺扇拿到手裡,慢吞吞地展開。粗糙的扇面雪白一片什麼都沒有。要不,她在扇子上題字?

  引什麼詩句呢?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沈茴小聲喃喃自語,「還有什麼好的詩句讓他日日看著能陶冶情操呢……」

  ‧

  皇帝這次停在安昌城的時間要比以往停留時間都多一些,稍微一打聽就會知曉,皇帝在安昌又看中了兩個美人。

  他染上花柳病之事,人盡皆知。

  宮中妃嬪想方設法地避寵,就算避不過去,侍寢時也不如往日盡心。皇帝自然能夠覺察。這使得他氣得不行,沒少責罰宮中妃子。這時候,剛從安昌得的兩個小美人,對他可是全心全意的侍奉,他自然高興,怕兩位美人離鄉不捨,就在安昌多停留了一陣。

  皇帝新得了這一雙美人,被封了心美人和意美人。

  此時,皇帝正懶洋洋地由著兩位美人服侍更衣。

  心美人說:「嬪妾兩個幾日沒有拜見皇后娘娘,是不是不太好呀?」

  皇帝皺皺眉,有些煩躁地敷衍過去:「皇后身體不好。不必在意這些繁文禮節。」

  「是。」

  意美人將皇帝身上的寢衣脫下來,再拿了衣服服侍皇帝穿上。她纖細的指尖撫過皇帝後腰上的舊傷,心疼地說:「陛下,您後腰怎麼有傷呀?嬪妾見了好是心疼。」

  「沈荼拿鞭子抽的。」皇帝隨口說。

  意美人驚訝極了:「元皇后怎麼敢……」

  「那時候朕還不是皇帝。」皇帝抓了抓發癢的胳膊,也不再解釋了。他一想到沈荼就心裡不舒服。總是忍不住想起沈荼從城牆上縱身一躍的場景。

  到底是髮妻,每每想到那一幕,皇帝心裡都有點發堵。

  不過也只是一點罷了。

  那時候沈荼管他那麼嚴,他在外面偷偷養了房外室,被她發現了,差點沒被她抽死……

  越想越煩,皇帝不願意去想沒當皇帝之前窩囊的經歷了,他抱著身邊的美人,用力親了一口。

  ‧

  船隊離開安昌的前一日,沈茴讓裴徊光陪著,去熱鬧的街市商鋪,最後挑選一次禮物。挑選得差不多了,往回走時,沈茴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看見了萬順鏢局的人。

  沈茴不由多看了兩眼。發現萬順鏢局的人少了許多,他們的臉色不太好看,似乎還有人受了傷。

  怕被認出來,沈茴也沒多看就收回了目光,和裴徊光一起回去了。

  今天晚上,她要回船上去。

  「夫人,您要走?把螢塵帶上吧!螢塵一輩子伺候夫人!」螢塵紅著眼。

  「我有別的差事交給你,可能辦好?」

  「什麼事?螢塵必定赴湯蹈火!」

  沈茴將裝著銀票的荷包塞給螢塵,彎著眼睛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回來,在我回來前,替我照看好這宅子。」

  螢塵使勁兒點頭。

  直到沈茴走遠了,螢塵才反應過來——夫人是既給她銀子又給她房子!

  她莫名覺得夫人不會再回來了,可是她既然答應了夫人,就一定要好好看守這宅院!

  ‧

  沈茴聽見水聲時,掀開垂簾看向運河上的皇家船隊。她偏著頭,悄悄望向馬背上的裴徊光。

  似有所感,裴徊光轉過頭望來。

  沈茴知道,屬於裴茴和沈光的這一段旅途,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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