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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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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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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7:1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要了

  沉月冷靜地開口稟話:「啟稟陛下,今日天氣暖和,皇后娘娘晚膳用得多了些,帶著宮婢往梅林消食賞景去了。」

  撲了個空,皇帝不大高興。

  「天都快黑了,還往梅林裡鑽什麼鑽。」皇帝不滿意地抱怨一句,他瞥一眼低著頭的沉月,然後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將碗裡的茶都喝了。他還是覺得熱,又讓宮婢給他倒了一碗喝。三碗溫茶入腹,他滿頭的汗才消了消。

  皇帝明顯是要坐在這裡等皇后回來的意思。

  昭月宮其他宮婢不清楚,可沉月和拾星心裡明白,沈茴根本沒有去什麼梅林。遠遠看見聖駕,沉月已吩咐機靈的小太監往滄青閣送消息去了。

  可沉月心裡還是擔憂。她既盼著沈茴回來,將暗道之事瞞下去,又不盼著沈茴回來,她心裡很清楚沈茴對皇帝的厭惡。若是真讓沈茴侍寢,沈茴必然是難以忍受的。沉月又忍不住盼著沈茴能讓裴徊光解今日之圍,就像前兩次一樣。

  沉月正胡思亂想著,皇帝卻等得不耐煩了。他站起來,揮了揮手,說:「朕覺得悶熱,也想出去散散步,剛好去梅林尋皇后。皇后從哪進的梅林?給朕帶路。」

  皇帝說著,就抬步往外走。

  「皇后娘娘繞著西南角的薔薇亭方向去的。」沉月說著,起身跟上去。

  沉月說沈茴去了梅林,並非隨口瞎編。而是因為昭月宮後面有一大片梅林,綿延半個山頭。若是皇帝派人去尋找皇后,也需要一些時間。

  可沉月沒有想到皇帝會親自來梅林尋皇后。

  沉月悄悄打量皇帝的神色,猜著皇帝親自來尋皇后,還是含著點興致的意味。可是尋了半天還不見皇后的身影,皇帝臉上的興致便淡去了。再加上他走得久了氣喘籲籲體力不支,便越來越不耐煩。

  「朕的皇后究竟跑到哪裡去了!」皇帝不耐煩地抱怨。

  拾星小心稟話:「梅林這樣大,娘娘興許是走累了在哪裡歇著呢。」

  皇帝懶得理拾星的解釋,擺擺手下令:「來人啊,去去去,派人把皇后找出來!」

  沉月心頭一跳,這是要搜梅林的意思!她不由心裡惴惴不安。沉月不知道遍尋不見皇后的後果會怎樣,興許虛驚一場?可也興許是既毀了名節又失了性命。哪怕是萬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打心底不願沈茴涉險。

  一直低著頭的沉月慢慢抬起臉來。

  「陛下走了這樣遠的路,累了吧?」沉月握著帕子,動作溫柔地去給皇帝擦拭額上的虛汗。

  皇帝這才看清沉月的臉。

  ‧

  順年腳步匆匆,一路小跑著跑上五樓。他站在盥室外,輕叩了兩下,垂著眼低聲稟話:「掌印,昭月宮來了小太監傳話。」

  此時,裴徊光正扶著沈茴邁進熱水裡。

  順年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下去:「陛下去了昭月宮。」

  沈茴下意識地一驚,緊接著又鬆了口氣,也不說話,只是抬起眼睛來,不慌不忙地望向裴徊光。她知道,他會給她解決的。

  裴徊光握著沈茴的長髮,他慢條斯理地將沈茴的長髮輕輕挽起,再用玉簪別在腦後,免得她的長髮被桶裡的水打濕。

  沈茴望向對面的高鏡,裡面映出裴徊光認真為她挽髮的身影。他半垂著眼,目光落在他掌中捧著的鴉髮上,神情專注。

  雖然知道裴徊光必然不會讓她回去陪那狗皇帝,沈茴還是會忍不住去猜測,裴徊光這次要用什麼法子呢?

  一次讓皇帝摔了腿,一次直接藥暈了皇帝讓他睡到日上三竿。那麼這一次呢?

  將沈茴的頭髮挽好,裴徊光才慢悠悠開口:「去告訴皇帝,咱家跟他要了皇后。」

  水中的沈茴猛地轉身,激起水花來。她不敢置信地仰起臉,睜大了眼睛望著裴徊光。裴徊光正側著身,去拿身側架子上的香料。他轉回頭,迎著沈茴的目光,眨了下眼睛。

  門外的順年也嚇了一跳。他勉強壓下震驚,回稟一聲「是」,轉身小跑著下樓去。

  裴徊光摘了瓶塞,將小瓷瓶的香粉倒進水中一些。他俯身,瘦長的手探入水中攪了攪,讓粉色的香料在水中暈開。然後,他轉過頭,近距離地望著沈茴的眼睛與她平視,他用濕漉漉的指背蹭蹭沈茴的臉,問:「娘娘對咱家的回答滿意嗎?」

  沈茴輕緩地舒出一口氣來,將心裡的驚愕慢慢消化。感受著臉頰上濕漉漉的指背磨蹭,她往前湊去一點點,將淺淺的吻落在裴徊光的眼尾。

  柔軟的唇壓過他的眼睫。

  裴徊光閉了下眼睛。

  沈茴的輕吻一觸即分,裴徊光睜開眼睛看見的,是她低著頭,捧著木桶裡的水在嬉玩。裴徊光笑笑,他挽起右袖,將右臂探入水中,慢悠悠地為沈茴清洗。

  沈茴一怔,捧著水的手一抖,清水從她的指縫間滴落。

  大概是氤氳的水汽太濃,又或者盥室內太溫暖,沈茴偏過去的臉慢慢燒紅。可偏偏視線正對著高鏡,蒙了一層水汽的銅鏡上,朦朦朧朧地映出兩個人的影子。

  沈茴慌張覺得,這雙眼睛真是無處可放。蜷長的眼睫顫了顫,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腦子是清醒的,那果子酒的餘毒就算尚未全消,也不能再將她弄成神志不清的模樣。她合著眼,仔細去感受。耳邊只有細微的水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許久之後,裴徊光扶著沈茴跨出木桶。他拿了棉巾仔細吸去她身上的水,擔心她冷,動作倒是沒了一慣的慢條斯理。

  給沈茴擦乾水漬,裴徊光隨手從衣櫥裡扯出一件他的殷紅寢衣來,裹在沈茴的身上。他的寢衣穿在沈茴的身上,衣擺貼著她的大腿上。裴徊光目光下移,打量沈茴纖細筆直的雪腿,問:「娘娘自己還能往上走兩層樓嗎?」

  沈茴攥著衣擺往下扯了扯,她搖頭,聲音軟綿綿地:「能走也不走。」

  她不僅不肯自己走,還要往裴徊光身前湊了湊,纖細的肩頭抵在他的胸膛。裴徊光手臂探到她膝下,將人抱了起來。

  沈茴被抱起來的時候,還在拽衣擺。

  到了七樓寢屋,裴徊光將沈茴放在沒有床幔相遮的白玉床上。他轉身熄掉屋內一盞又一盞的燈,寢屋裡的光一點一點暗下去,直到徹底陷進一片黑暗裡。

  忽然的黑暗讓沈茴的眼睛不能適應。她茫然地轉過頭,將目光虛虛落在裴徊光的方向。

  她聽見裴徊光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知他在床邊坐下。一片黑暗裡傳來他低沉的聲音來。

  「等娘娘不覺得臊了,說一聲,咱家再給娘娘掌燈。」裴徊光探手,摘了沈茴別髮的玉簪,讓她柔軟的雲鬢緩緩垂落下來。

  她在一片漆黑裡,伸手在床榻上摸索。

  裴徊光垂眼,瞥著她摸索的細細手指頭,他將搭在身側的手朝著她摸索的指尖挪了挪,讓她能夠找到。

  沈茴尋到了裴徊光的手,小心翼翼地拉著他的手,聲音又軟又低地開口:「留一盞燈吧……」

  「嗯?」裴徊光那隻被沈茴拉著的手,略轉了角度,用拇指在她的手心撥弄了一下。

  略作猶豫,沈茴實話實說:「說好了想、想更清晰地感受。那得瞧得見掌印才行。」

  裴徊光惱羞成怒地胡言,他自己心裡清楚怎麼回事,可沈茴哪裡知道呢?她不知道他的心口不一,所以她得來解釋。有些話,用言詞說出來太蒼白沒有誠意,那只好用行動來證明。

  沈茴無比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她得在一片光明裡擁抱他,讓他看清她在沒有藥物作用時的眼睛,她得用清醒時的歡愉告訴他——

  沒有,沒有厭他。

  一片黑暗裡,沈茴堪堪看得見裴徊光的輪廓,完全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可裴徊光看得見她明亮的眸子,一片澄澈。甚至,好笑地夾雜了一股子赤城。

  裴徊光覺得好笑,便低低地笑出聲來。

  他笑著低下頭,額頭抵在沈茴的眉心。那低低的笑,便傳給了沈茴。沈茴疑惑地縮了縮肩,向後退了一下。

  裴徊光說好,起身去掌燈。

  床頭的一盞燈剛點燃,裴徊光卻轉過頭,望向門口的方向。

  沈茴不解其意,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她等了又等,不久後聽見了腳步聲。

  順年重新叩門,再次稟話:「昭月宮的宮婢急匆匆跑來送消息。陛下先前去梅林尋皇后,後來回元龍殿的時候,帶走了一個昭月宮的宮婢。」

  沈茴脫口而出:「沉月!」

  裴徊光轉眼看她,問:「娘娘怎知被帶走的是哪一個?」

  「一定是沉月!」沈茴望向裴徊光,「救救她!救救她!」

  裴徊光卻只是慢悠悠地說:「咱家可不是個好人,從來沒有救一個小小宮婢的閒心。」

  沈茴望著裴徊光好一會兒,慢慢將心裡的驚慌壓下去。

  裴徊光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再度開口:「或者娘娘說說好話,把咱家哄高興了,興許會為娘娘破例一次。」

  沈茴抿抿唇,收回望著裴徊光的目光,她直接下了床,赤著一雙腳小跑到衣櫥前,用力拉開衣櫥的門,翻找到自己的衣服。她將裹身的寢衣脫下來,直接扔到地上,迅速穿好自己的衣服。轉身往外走。

  裴徊光注視著沈茴穿衣,手掌壓了壓身側的床榻,感受榻上的濕意。這點濕意,是沈茴未擦淨水漬的手染濕的。

  嘖,他怎麼就忘了這小皇后可是個有骨氣的。哄人只能一時,讓她永遠嬌滴滴地服軟,有點難啊。

  裴徊光起身,慢悠悠地走到門口,睥著跑下樓梯的沈茴,問:「娘娘真不需要咱家幫忙了?」

  沈茴沒理他。

  她在心裡重重地輕哼了一聲,在心裡嘀咕:不用你幫忙,本宮也能將人救出來!

  順年偷偷看了一眼,見皇后娘娘腳步連停都沒停一下,他小聲詢問:「掌印要不要去看一眼?」

  裴徊光涼涼地掃他一眼。順年趕忙規規矩矩地低下頭。

  不過,見著掌印終究還是下樓跟去,順年咧著嘴笑了。

  ‧

  皇帝坐在香榻上,回憶著剛剛滄青閣來的內宦帶過來的話,在愣神。

  宮人稟告皇后過來,皇帝意外極了。

  沉月在偏殿沐洗過,正進來。她聽著宮人稟告,驚訝望向門口。

  「陛下萬安。」沈茴行禮行得極其敷衍。她氣沖沖拉拽沉月,一巴掌打下去,手心火辣辣的疼。

  「賤婢!日日和太監鬼混,今日又來染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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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7: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心疼

  裴徊光站在石亭旁,聽著內宦稟告元龍殿裡的情景,笑了。

  ——皇帝愛美人,只要長得美就得他心意,不管是人婦還是妓人都不挑嘴。可他許是嫌髒,許是嫌忌諱,從來不會碰太監碰過的女人。宮中本來就不乏貌美的宮女大張旗鼓地給自己找對食,就是為了避開皇帝寵幸。

  裴徊光擺擺手,讓遞消息的內宦退下,漆眸深處藏著一抹笑意,望向元龍殿門口的方向,直到看見沈茴從元龍殿出來。

  而那個她想救的宮婢,低著頭跟在沈茴身後。

  沈茴從元龍殿出來,回昭月宮,必要經過裴徊光所在之地。他候在那裡,看著月色下,逐漸走近的小皇后。

  沈茴臉色不是很好,氣呼呼的,連腳步也變得比以往更快一些。她快步往前走,離得裴徊光很近了,才看見他。

  她望了裴徊光一眼,稍微收了收臉上慍色。

  一個小太監腳步匆匆地從元龍殿追出來,嘴裡念叨著:「皇后娘娘等等,您帕子掉了!」

  小太監一路小跑,跑到沈茴身邊,規矩地行了禮,將手裡的帕子遞給拾星,說:「娘娘遺的帕子。」

  那並不是沈茴的帕子。

  小太監看了裴徊光一眼,猶豫起來。

  沈茴瞥一眼那帕子,尋常語調的一聲:「賞。」

  然後又壓低聲音,再道一句:「說吧。」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了沈茴一眼。

  「謝皇后娘娘賞!」小太監高聲道謝。然後他又小聲地飛快說了句:「陛下臨時去昭月宮是司寢女官遞的主意。」

  言罷,小太監轉身就走。

  沈茴蹙眉。她回憶了一下,才想起司寢女官長什麼樣子。

  沉煙掌管皇帝司寢事宜,在皇帝面前遞主意,引導皇帝去哪個妃嬪宮中簡直就是份內之事。這樣的分內之事,根本不會引起旁人的懷疑。

  真的只是巧合嗎?

  沈茴側首,低聲吩咐跟在後面的平盛:「一會兒去一趟司寢處尋玲瓏,讓她得空來昭月宮一趟。」

  平盛頷首稱是。

  裴徊光更訝然。他慢悠悠地詢問:「娘娘何時在宮中有了這樣多的眼線?」

  沈茴覺得自己那些眼線早晚瞞不過東廠的眼,都會被裴徊光逐一得知。與其等著他自己摸清她的底細,還不如她當著他的面說出一部分,還能顯出幾分「誠意」來。

  她實話實說:「在這宮裡,總要有些眼線才妥當。」

  裴徊光點點頭,自然讚同。「咱家只是好奇娘娘如何收攏的人,威逼還是利誘?」

  裴徊光打量著面前的小皇后,在心裡琢磨著以小皇后的人品大概幹不出威逼的事情,說不定是許了什麼諾,拿了多少好處收買人。

  ——也不知道她手裡銀子花出去多少,還夠不夠花。

  沈茴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司寢處的玲瓏是菊嬪生前的貼身侍女,從宮外跟進來的。剛剛元龍殿的那個小太監,有個對食,巫茲人來時被派去寶碧宮使喚。」

  宮人抬著鳳輦到了,沈茴回頭瞪了沉月一眼,也不理沉月想要扶她的手,轉而看向裴徊光。裴徊光上前一步,略欠身,遞出小臂讓沈茴扶著,登上鳳輦。

  裴徊光留在原地望著沈茴漸漸遠去的鳳輦,琢磨著沈茴最後說的話。

  菊嬪?

  裴徊光想了一下,倒是記起這人來。前一陣和太醫院的陳太醫私通,被同宮的妃嬪舉報,捉姦在床,兩個人殉情而亡。裴徊光還記得沈茴當時撞見兩人殉情的場景,頗為惋惜。

  裴徊光招來內宦。片刻之後,內宦稟來後續——

  「皇后娘娘仁心,令人送去菊嬪遺物歸家,菊嬪雙親年邁,皇后娘娘又贈了錢銀與宅院。」

  裴徊光揮了揮手,將內宦攆了。

  他好奇沈茴怎麼收買了人,是威逼還是利誘,卻獨獨沒想到——恩情。

  這可怪不得他,畢竟這些年裴徊光手段用盡,唯獨從未用恩情收買過人。可這恩情收買的人,往往更加死心塌地。是威逼與利誘所不能得的忠心。

  裴徊光忽然就想到,沈茴當日在寶碧宮救下不少人。這些人中就算絕大部分不是個東西忘恩負義,剩下的一些人若是記著沈茴的恩情,那沈茴如今在宮中的眼線可不止剛剛那兩個了啊。

  呵。

  裴徊光立在月下,吹著夜裡的涼風,望著沈茴早已消失不見的方向。

  他慢悠悠地撥轉著指上的黑玉戒,低聲自語:「怪不得翅膀硬了啊……」

  若小皇后翅膀硬了,嬌滴滴哭唧唧跑來求他的次數必然越來越少。裴徊光不高興。

  可是,裴徊光回憶了一下沈茴氣呼呼扔下他的寢衣,穿了衣裳,轉身就走把樓梯踩得踢噠響頭也不回的模樣……

  嘖,怪好看的。

  裴徊光閉上眼睛,用力嗅了嗅黑玉戒上的殘香。

  味道淡不可聞,還沒他指上沾的味道香甜可口。

  ‧

  皇帝一直呆坐在香榻上,腦子裡反反復復回憶著滄青閣內侍遞過來的話——「掌印說,他跟陛下要了皇后。」

  皇帝把這句話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是,他一直把裴徊光當做再生父母。他深刻明白,沒有裴徊光,他根本不能當皇帝。若不是裴徊光將他拎到龍椅上來,他現在應該日日活得像個懦夫,聽沈荼的訓話,別說納妾了,連鬥雞賭錢都不能。

  道理都明白。

  可畢竟是踩著天下,當了八年皇帝的人,嘗遍了尊榮。

  人啊,有時候理智和情感是相逆的,自個兒跟自個兒擰巴。

  半晌,皇帝佝僂著在香榻上側躺下來。他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好一會兒,小臂上傳來的麻癢將他的思緒拉回來,他抓了抓發癢的小臂,朝遠處的小李子招招手。

  小李子急忙跑過來。

  皇帝鬼鬼祟祟地環視寢殿內,確定只小李子一個人,才做賊般壓低聲音:「裴徊光真的吐血了?」

  「千真萬確!宮裡好些人看見了哩!」

  好一會兒,皇帝才「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鬆了口氣。

  小李子退下去。

  皇帝愣愣望著燭台上的燈火,思緒飄得很遠。他開始想如果裴徊光死了會怎麼樣?如果裴徊光死了,他是不是可以做一個真正的皇帝了?不再這麼窩囊連自己的皇后都要讓給一個閹人?

  下一刻,皇帝懼怕地縮了縮肩。

  不不不,如果裴徊光死了,他應該也當不了這個皇帝了吧?簫起、吳往會殺進京城來。還留在京中沒有回封地的鑄王和錕王立刻會有動作,就連病秧子玥王說不定也想取而代之!

  他、他哪個也惹不起啊!

  皇帝孤零零地抱著胳膊睡著了。睡夢中,他一會兒盼著裴徊光死,一會兒又怕裴徊光死……

  ‧

  沈茴回到昭月宮,仔細詢問了皇帝來後的情景。聽了拾星的稟,她心裡的火氣蹭蹭蹭往上漲。

  果然,她沒猜錯。

  「誰准你善做主張了!」沈茴訓喝,氣得臉頰漲紅。

  沉月不知道為什麼會惹了沈茴生這麼大的氣,她一邊跪下去,一邊軟著聲音求:「娘娘別動怒,對身體不好……」

  沈茴心窩絞痛。她隨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帛,朝沉月身上抽。

  「問你話呢!誰准你擅做主張的!」

  在元龍殿時,沈茴那一巴掌已經把沉月打懵了。此時見沈茴又來抽打她,沉月立刻紅著眼睛,手足無措地說:「是奴婢錯了,是奴婢不該擅做主張!娘娘別動怒,娘娘千萬別動怒啊!」

  她求著求著哭出來,一邊簌簌落淚,一邊說:「您是主子,沉月就一奴婢,不值得您這樣動怒。您要是生氣,要打要罰,讓旁人來,別自己動手。若能護了娘娘,奴婢就算是死了也是值得。」

  沈茴喘了兩口氣,氣呼呼地說:「滿口主子奴才,你到是懂規矩!」

  沉月並不覺得有什麼錯,哭著說:「您是主子,沉月若是連『忠僕』二字都擔不得,對不起主子。」

  「我不要你這樣的忠僕!」沈茴氣得重新用手裡的披帛去抽打沉月,「你給我記著,你是奴之前,先是一個人。一個有自己喜怒人生的、活生生的人!草根淤泥裡的男兒有爭前程的雄心,宮裡的閹人也會想著往上爬。你,一個並非奴籍的人,憑什麼要把自己困在奴僕的身份裡!難道你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照顧我、保護我,打算用犧牲自己的方式護主。從不能為自己謀劃些什麼嗎?」

  沈茴一口氣說了那樣多的話,氣喘籲籲。壓抑了太久的淚滾落下來,她聲音瞬間軟下去,帶著柔軟的哭腔:「你要是出事了,我怎麼辦呀。」

  她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的親人。

  「沉月知道錯了!」沉月哭著去抱沈茴的腿,「別傷心,別哭,別哭!沉月以後一定保護好自己!」

  裴徊光很早就來了,他在雕花屏的另一側,欣賞著小皇后難得的氣勢洶洶的火氣。他瞧著沈茴用盡全力地握著披帛去抽打婢女,他的視線便追著沈茴手裡的披帛,蕩起,又落下。

  就算她用盡了全力,那落下的披帛總覺得沒什麼力度。

  裴徊光目光追隨著披帛拋起又落下,不由去想若這披帛落在他身上是什麼滋味。不過這不大可能,他應該不會惹小皇后生這麼大的氣,小皇后也不敢抽打他。

  他見多了沈茴溫柔端莊的模樣,忽然見她大發雷霆,十分新奇地欣賞著她生氣的樣子,越看越好好玩。

  他拉開沈茴妝台的抽屜,果然找到一盒糖。他推開盒蓋,見裡面是做成兔子形狀的奶糖,還有三顆。他不由皺了皺眉。

  裴徊光不大喜歡奶糖的味道。

  雕花屏的另一側,傳來沈茴高聲訓斥沉月的聲音,正說到「閹人也會想著往上爬」,裴徊光沒看見妝台上還有別的糖,免為其難地吃起奶糖來。

  沈茴哭過,板著臉不理沉月,讓她下去敷藥、休息。她打了沉月,心裡到底是心疼的。

  她低著頭,沮喪地繞過雕花屏,這才看見坐在她妝台前的裴徊光。

  他正在吃小木盒裡的兔子奶糖。

  那盒……駱菀親手熬做,沈霆帶進宮來,沈茴不捨得一口氣吃完,每日只吃一顆的奶糖。

  沈茴每次吃一顆,都會去數盒子裡還剩下幾顆。小木盒裡應當還有三顆奶糖。

  而現在,她眼巴巴看著裴徊光將小木盒裡最後一顆奶糖放進口中。

  沈茴怔怔抬起頭,望向裴徊光。她剛剛哭過的眼睛紅紅的。

  裴徊光便看見她濕紅的眼眸逐漸浮滿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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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7: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反擊

  奶糖的味道在口腔裡暈開,原本不算喜歡的味道,就著沈茴噙著心疼的濕紅眼睛,立刻變得多出一絲滋味來。

  裴徊光輾轉嘗了嘗,這奶糖的味道似乎也不錯。

  沈茴別開眼睛,安慰自己只是三塊糖而已,這滿臉心疼的樣子實在是太小家子氣了……

  裴徊光將裝著奶糖的小木盒慢悠悠地轉了兩圈,放回妝台上,說:「明日賠娘娘幾盒便是。」

  沈茴心想這盒糖不大一樣,買來的糖可替代不了。可她並沒有說出來,因這樣的小事也不值得說。

  從外面繞進來的拾星看見裴徊光嚇了一跳。她不是第一次在沈茴寢屋裡見到裴徊光了,可每次見了都要嚇一跳。她規矩稟話:「娘娘,盥室裡的水已經備好了。」

  沈茴哭過,要重新洗洗臉。

  沈茴「嗯」了一聲,說:「一會兒便過去。」

  拾星便繞過雕花屏,避開。

  沈茴朝裴徊光走過去,瞥一眼妝台上空了的小糖盒,藏起心疼來。她伸出小手指來,勾勾裴徊光的拇指,軟聲細語:「本宮要去重新漱洗,一會兒就回來。」

  她自然記得今天晚上在滄青閣被人中斷的事情。

  可沈茴洗了臉換了寢衣回來,裴徊光已經不在她寢屋裡了。

  裴徊光回了滄青閣。

  順年低聲稟話:「陛下三年前曾將司寢女官沉煙送給掌印,被掌印拒絕。」

  裴徊光皺了皺眉,對「沉煙」這個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

  順年低聲恭敬地繼續細稟:「曾有人見她幾次躲在玉檀林裡。不過她什麼也沒做,只是在玉檀林默立。像是心情不好時,隨便找個僻靜的地方待著。」

  裴徊光搭在白玉長案上的手指輕輕敲叩著。

  他不開口,順年也垂首靜立在一旁,察言觀色地等著吩咐。

  過了一會兒,裴徊光忽然冷笑了一聲。

  順年隱約猜到掌印恐怕是打算除掉沉煙了。他猜測著,不管沉煙是否做了什麼,只要是讓掌印起了疑,那她的性命就會懸了起來。他悄悄打量裴徊光的臉色,試探著詢問:「掌印,可是要處理掉這女官?」

  裴徊光垂著眼,瞥著指上的黑玉戒,琢磨了一會兒,才開口:「再留一日性命。」

  他決定再留這個女人的性命一天,他想看一看小皇后的眼線到底靠不靠譜。他給小皇后留一日時間,等著小皇后行動。若小皇后什麼也沒查出來,那他可得拎著小皇后的耳朵嘲笑她,還要扯了她的披帛,將她摁在美人榻上,抽她屁股。

  「是。」順年低著頭,退著出去。

  裴徊光又忽然開口:「把滄青閣裡的糖都換成奶糖。」

  順年腳步一頓,愣了一下,再應一聲「是」,轉身出去辦,心裡卻狐疑起來。

  滄青閣裡,每層樓每間裴徊光常去的屋子裡,都在順手的地方備了糖。前幾日掌印吩咐將滄青閣每個糖盒裡備上蘋果味的糖。剛剛裴徊光跟著沈茴離開前,他特意吩咐將樓中所有糖盒裡的蘋果糖換成葡萄味兒的。

  這,掌印出去一趟不到一個時辰,再回來怎麼又要把葡萄味兒的糖塊,換成奶糖了?

  順年在心裡琢磨著掌印換口味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等等,掌印不是不喜歡奶糖嗎?

  ‧

  三年前,皇帝開口要把沉煙送給裴徊光的事情,並不是什麼秘密。包括當時沉煙本是不願,得知裴徊光拒絕之後鬆了口氣,這些細節也都不是秘密。

  是以,第二天沈茴見了玲瓏,輕易知道了這些事情。

  沈茴微微走神,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猜測。

  沈茴行事向來不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她必是要刨根問底,將事情弄清楚。所以,她召見了沉煙。

  沉煙俯首跪地,規矩地行禮,表情、姿態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處。

  沈茴笑著讓她平身,且賜了座。

  沉煙規矩地先謝了禮,再在椅子上坐了個邊兒,依舊是最守禮規矩的女官模樣。

  沈茴細細打量著她,滿意地笑著,溫聲細語:「本宮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端莊又守禮,模樣也長得好。」

  沉煙起身,福了福:「娘娘謬讚,沉煙不敢當。」

  「本宮今日召你過來,是想給你指個婚。」

  沉煙神色一怔,立刻說:「多謝娘娘體恤,只是沉煙忙於司寢處大大小小的事宜,實在是沒有成婚的想法。」

  她跪下來,認認真真地磕頭:「請娘娘收回成命。」

  沈茴溫溫柔柔地笑,問:「你都不好奇本宮要將你指給誰?」

  沈茴幾乎沒有給沉煙回話的機會,慢悠悠地說下去:「本宮覺得掌印大人忙於朝政,身邊沒個體己人真是可惜。見你規矩懂事,想讓你到掌印身邊伺候。」

  沉煙懵了。她張了張嘴,怔怔望著皇后,一時失聲。她想說話,竟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拒絕嗎?理智告訴她她該拒絕。可是、可是……可是心裡偷偷噙著一絲僥幸……

  她是女官,閹人配不上她。若是皇后鳳命,她不得已去閹人身邊伺候,於顏面上,她是被迫的,別人會替她惋惜……

  沉煙心裡亂糟糟的。

  那悄悄壓在心底三年的情感,碰撞著,幾乎快要壓不住了。

  懼怕?猶豫?恐怕更多的……是歡喜啊!

  沈茴仔仔細細瞧著沉煙的神色,沒有錯過她臉上任何一個表情。沈茴的眉眼間始終掛著淺淺的笑,可是她心慢慢沉下去。

  她忽然輕笑了一聲,滿面少女的嬌憨。她親自去拉沉煙,眸子燦爛如星辰。她說:「本宮逗你呢!」

  沉煙望著面前的沈茴,抿起唇,努力去壓心裡翻滾的復雜情緒,同時努力保持微笑得體的表情。

  「本宮當然知道陛下當初出過這主意了,你們都不願。本宮怎麼會再強人所難呢?沉煙這樣好的姑娘可不能委委屈屈地嫁給宦人。」沈茴笑得天真爛漫,「本宮想給沉煙個好姻緣倒是真的,連懿旨都擬好了。沉煙這樣規矩懂事的好姑娘,該幫本宮協理六宮才是。所以,本宮決定封沉煙為……先婕妤位吧。再高的位份可要你自己去爭了,至於封號還是要先請示陛下才妥帖。」

  沉煙慢慢從天翻地覆的情緒裡回過味來,驚愕地望著面前小皇后笑意盈盈的臉。

  沈茴視線越過沉煙,望向門口的沉月。她又說:「『月』字如何?月婕妤。」

  沉煙終於從沈茴的嫣然笑臉裡,品出了端倪。皇后……皇后知道了她動的手腳!皇后是在報復她!

  月?這個封號在提示她、警告她。

  ——沉月,因為昨天晚上的事情牽扯到了沉月。

  沉煙望著面前對她笑的沈茴,脊背生寒。

  在她眼裡的皇后,是個病弱的、嬌滴滴的,雖一腔正氣卻沒有太大本事的膽小姑娘,永遠溫溫柔柔地說話,走不了多少路就喊累。她甚至從未見過皇后懲治過宮人。皇后的頭一遭「懲治」,竟被她幸運地撞上了。

  沉煙不清楚自己是怎麼離開昭月宮的,她渾渾噩噩。只覺得自己從仙界掉進了地獄裡。

  沉煙走了之後,沈茴悄悄去望沉月的臉。她昨天使的力氣可不小,不知道沉月的臉還疼不疼,可當沉月怯生生望過來時,沈茴輕哼了一聲,氣呼呼地轉了身,抓了一把脆糖塞進嘴裡,咯吱咯吱地咬著吃。

  ‧

  消息很快在宮裡傳開,有人恭賀沉煙,也有人替她惋惜。兩種心情出於不同的角度,倒都是真心的。不過很快人們都知道這是皇后娘娘親自下的決定。

  這就不得不引起宮中妃嬪的思量。

  皇宮這樣的地方,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一言一行謹而慎之,每個人也都要對別人的一言一行仔細揣摩。

  正如沉煙眼裡的沈茴,她自入宮,只幹了兩件事情,一件是當初皇帝酒後當眾辱臣妻,唯有皇后跑上去阻止。第二件事則是巫茲人挑釁,她不僅於接待宴上大方回擊,而後來又在血洗寶碧宮之事上出了力。

  除了這兩件事,宮裡人們眼中的皇后是個病弱的小姑娘,從不過問後宮事宜,連妃嬪的請安禮節都是能免則免。

  這,好似是她第一回 主動插手後宮事兒。後宮的人免不得揣摩來揣摩去,思來想去沒有頭緒,便帶著賀禮,想要去沉煙這裡撬出端倪。

  沉煙本就心煩意亂,還要應付這些不斷上門的人,煩不勝煩。

  ‧

  事情傳到裴徊光耳中時,他正立在朝堂上,心不在焉地聽著朝臣議事。

  西北角又生了草寇,大臣們正在商討舉兵討伐之事。不過是小亂,算不得動搖根本的大戰役。只是在領兵的人選上有了爭議。

  沈霆如今並沒有實權,他曾經的舊部在給他爭取這個機會。

  順年悄聲走進殿內,立在裴徊光身後,踮起腳來,小聲稟了沉煙的事情。

  裴徊光挑挑眉,忽然輕笑了一聲,打破了正僵持的朝堂。引得臣子們都朝裴徊光望過來。

  右丞猶豫一番,仍舊開口:「令沈將軍率兵出絞西北草寇,掌印覺得如何?」

  右丞心不甘情不願地問了裴徊光的意見,可他明白,這事兒,必須得裴徊光點頭。

  裴徊光「哦」了一聲。

  大殿有一瞬間的寂靜,都有些意外。

  裴徊光慢悠悠地接了句:「提前賀沈將軍凱旋。」

  沈霆望著站在龍椅旁邊的裴徊光,神色晦暗。他忍不住去想裴徊光為什麼會同意,是不是……

  草寇的事情終於敲定了,皇帝急不可耐地問:「遷都之事你們商量的怎麼樣了?」

  遷都勞民傷財不是小事,大部分的臣子自然不願意。可陛下開了口,他們又不敢一味阻擾。只好委婉提出不若暫時先到南邊的行宮短住。

  「哪個行宮?」皇帝問。

  「臣等商議過,關凌城的行宮最合適。」

  本是心不在焉的裴徊光,忽然抬了抬眼。

  那種濃稠的血腥味兒撲面而來,從內至外,再由外捲內,在他胸腔裡撞擊著,令他作嘔。

  朝臣還在商討著,裴徊光手掌壓在胸口,感受到情緒的波動,忽然吐出一口血來。

  滿庭嘩然。

  裴徊光卻只是慢條斯理地捏著雪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慢悠悠地說:「繼續。」

  ‧

  裴徊光回到滄青閣時,遠遠看見了沈茴。她坐在三樓的窗前,正在逗弄籠中的鸚鵡。手裡捏著的逗鳥草掉進籠子裡,她打開鳥籠去撿,鸚鵡卻先一步從籠中飛出來,撲騰著翅膀飛出窗外。

  「呀,」沈茴訝然出聲,「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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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籠酣

  沈茴雙手壓在窗檯上,探身出窗外,目光追隨著黃羽鸚鵡,眼睜睜看著它飛進玉檀林裡,小小的身影逐漸看不見了。

  她還沒來得及縮回身子,袖中的一方帕子慢悠悠地飄落。待沈茴覺察時,那方帕子翩翩落在裴徊光的手中。

  淺粉色的絲帕,只在一角繡著一株海棠。

  裴徊光捏著帕子聞了聞,聞到少女的清甜。

  沈茴小眉頭揪起來。若是沒有被裴徊光當場抓獲,她還可以裝傻充楞全當不知籠中鸚鵡是如何逃的。可如今被抓了個正著,狡辯都不行。

  「才晌午,娘娘就過來了?」裴徊光抬頭,仰望著窗口的沈茴。

  「一個人用膳孤零零的,來和掌印一起吃。」沈茴甜甜地笑。大抵是弄丟了他的鸚鵡,有些心虛。臉上的笑容甜得宛如抹了蜜。

  裴徊光將帕子收進掌中,上樓。

  當裴徊光看見桌子上擺的午膳時,奇怪地瞥了沈茴一眼,問:「娘娘飲血上癮了?」

  滿桌的菜餚裡,裴徊光一眼注意到鴨血碎菇湯、煎豬血、麻辣鴨血、血豆腐……

  沈茴捏著勺子,小口嘗了一點鴨血碎菇湯,狀若隨意地小聲說:「給掌印補補血呀。」

  在一旁伺候的順歲欲言又止。

  ——掌印不碰這些東西。他不僅不吃,連膳桌上擺著這些東西都不太能接受。

  當然了,除了這幾道動物血塊的菜,還有另外幾道補血功效的菜餚。順歲不動聲色地盛了一碗南瓜紅棗放在裴徊光面前,再用小碟布菜,放置了些鵪鶉蛋燉桂圓、葡萄乾蒸枸杞。

  即使,裴徊光對這些也不太喜歡。可也只是不太喜歡,還不至於像動物血塊那般,一口不碰。

  裴徊光沒說什麼,安靜地吃著。

  沈茴發現裴徊光並沒有碰過她特意叮囑廚房做的補血大菜。她抬起眼睛,偷偷看了一眼裴徊光的神色,隱約猜到自己把事情辦砸了。她低著頭,沉默著小口小口吃飯。

  裴徊光便看見坐在對面的沈茴一直低著頭,不知道又在瞎琢磨什麼。

  沈茴的確在瞎琢磨。

  她在反思自己。她悄悄打聽過,知道裴徊光飲食向來清淡簡單,可那樣日復一日的飲食應當對身體不好吧?更何況,他拿自己的血當藥引來醫她。沈茴仍記得那蓋過藥苦的血腥味兒,他在湯藥裡放了多少血呀?

  而且裴徊光兩次吐血之事,宮裡人盡皆知。沈茴自然也是曉得的。

  本來就割了手,放那樣多的血來醫她,又吐了血。這個時候給他補補血不是應該的嗎?

  沈茴覺得自己做的沒錯,甚至見裴徊光對那些血塊食物根本不動筷,有心勸諫。

  可是她再一琢磨。

  她不喜歡吃蔥薑蒜,別人說不吃蔥薑蒜對身體不好勸她吃,她樂意嗎?她喜歡吃糖,別人說吃糖多了對身體不好不准她吃,她樂意嗎?

  碗裡的紅棗羹,一點都不清甜了。

  她輕輕放下勺子,腳尖從裙子裡探出,在桌子下面,輕輕碰了碰裴徊光的小腿。

  裴徊光抬眼,看她。

  「我吃好了。」 沈茴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杵在一旁的順歲。

  裴徊光本來就不怎麼想吃了,他讓順歲收拾了東西,退下去。

  等順歲一走,沈茴立刻從座位起身,幾步走到裴徊光身邊,抬起他的手,順勢坐在他的腿上。她軟軟靠在裴徊光的胸口,聲音低低軟軟:「我錯了。再不會擅做主張準備掌印不喜歡吃的東西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將手搭在她的腰側,只是「嗯」了一聲。

  沈茴仔細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神色,緊接著把聲音放得更低更軟一點:「掌印手指被割破的地方還疼不疼呀?那去疤藥掌印手裡還有吧?可別留下疤呀。」

  說著,她捧起裴徊光的手,放在嘴前,輕輕地吹著。

  裴徊光「嘖」了一聲,上下打量著沈茴,問:「娘娘肚子裡又藏了什麼壞水?」

  沈茴眨著一雙無辜的明澈眼眸望著他,一本正經地說:「本宮在關心掌印呀。」

  裴徊光數了一下,這一會兒工夫,小皇后軟著嗓子蹦出三個「呀」。嘖,是不是長得漂亮的小姑娘天生就會撒嬌。

  「咱家謝娘娘關懷。去疤藥還有,留不下疤痕。」裴徊光停頓了一下,再慢悠悠接一句:「留下疤痕也挺好,轉蹭時說不定更舒服些。」

  沈茴一怔,鬧了個紅臉。她本能地想要從這死太監懷裡起來。可她忍了下來,反而彎著眼睛,擺出更甜美的笑臉。聲音呢,倒是低軟中勾了一抹嬌媚。她說:「掌印分明不用左手的呀。」

  「是嗎?」裴徊光呵笑一聲,他拽拽沈茴的耳朵,湊過去,低聲說:「下次。」

  下次什麼?

  他有時會故意不把話說盡,引得沈茴低著頭自己去胡思亂想。

  不過這一次,裴徊光並沒有如願在沈茴臉上看見太多的羞恥感。她軟著聲音說好。然後沈茴靠過來,將腦袋搭枕在他的肩上,繼續說:「所以鸚鵡飛走了,掌印也不會生氣是不是?」

  啊,這事兒啊。

  嘖,裴徊光被一桌的「血」膳唬得差點都忘了。

  他用指背溫柔地蹭了蹭沈茴的臉蛋,說:「無妨的。反正有娘娘。」

  三日後,沈茴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玉床對面窗下的長榻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一個純金打造的巨大鳥籠。

  沈茴呆呆望著眼前純金的鳥籠子,已隱約猜到了裴徊光用意。

  「那樣多的能工巧匠日夜不休花了三天三夜造出來的。娘娘覺得好看嗎?」裴徊光從沈茴身後繞到她面前,慢悠悠去解她的衣帶,將她身上的衣裳脫下來。又親自為她穿上一件鵝黃的羽衣。

  那隻飛走的鸚鵡,正是這樣明豔的鵝黃色。

  裴徊光拉著沈茴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然後將人推進純金的籠子裡,再將籠子的搭閂叩好。他徑自走到白玉床上坐下,望著對面純金籠子中的羽衣美人,心情舒暢地欣賞著。

  「這純金的鳥籠貴氣有了,卻有點俗氣。」裴徊光語氣愉悅輕緩地點評。「也是沒法子,時間有限。過了正月十五,就要陪著狗皇帝去別宮,來不及做更好的樣式。不過到了關凌,咱家再令人給娘娘燒一個琉璃籠。」

  裴徊光想像了一下琉璃籠的樣子,想像著小皇后坐在流光閃爍的鳥籠中,對他一聲一聲喊「掌印」的模樣。

  沈茴站在純金鳥籠裡,睜大了眼睛瞪著裴徊光。聽了好一會兒他的胡言亂語,她輕哼了一聲,纖細的手臂輕易穿過鳥籠中間的縫隙,將搭閂拉開,走出鳥籠。她快步朝白玉床走去,抱起自己粉嫩的一床被子,連枕頭也一併抱著,重新走回鳥籠裡。

  鳥籠裡本來已鋪了幾層厚厚的絨毯,沈茴坐下,身子都要往下陷一陷。沈茴將粉嫩的小被子扯開,裹在身上躺下。

  哼,睡覺。

  裴徊光饒有趣味地瞧著沈茴做完這一切,見她躺好一動不動了,才開口:「娘娘忘記關門了。」

  沈茴靜默了好半晌,才不情不願地從柔軟的絨毯裡坐起來,伸長胳膊將鳥籠的門關上,然後重新背對著裴徊光躺下來。

  「娘娘倒是喊幾聲掌印啊。」

  沈茴才不要。她無聲地擺口型:死太監、死太監、死太監!

  裴徊光起身,將寢屋裡的燈熄了。

  大概是純金鳥籠裡鋪的絨毯太柔軟,沈茴也沒有想到她很快就睡著了。

  裴徊光坐在床邊,一條腿抬起腳踝搭在另一條腿的膝上,悠閒地望著鳥籠中睡著的沈茴轉過身來,雪白的小臂從粉嫩的被子裡探出來。

  裴徊光長久地細瞧沈茴酣眠的容顏。

  ‧

  翌日清晨,裴徊光走出寢屋,走到樓層盡頭,推開廊窗,吹一會兒涼風會讓他身體更舒適些。

  燦珠早就起來了,早早候在院中,等著沈茴吩咐。

  裴徊光抬抬眼,看著遠處王來和順年站在一起說話。兩個人說了沒幾句話,王來便朝燦珠走過去。

  王來如今在東廠做事,已不似之前那樣日日伴在裴徊光身邊,自然也從滄青閣搬走了。

  裴徊光垂眼,看著王來走到燦珠面前,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塞給燦珠。燦珠起先不要,不知王來說了什麼,她才點了頭,不過她只留了一張銀票,另外一張銀票強硬地塞回給王來。

  裴徊光極少關注小人物瑣碎的日常。他瞥了兩眼就收回目光,轉身回到寢屋。

  沈茴已經睡醒了,在純金的鳥籠中,坐在柔軟的雪白絨毯上,嬌嬌軟軟地伸懶腰。

  「嘖。娘娘睡得挺舒服。」

  沈茴搖頭,揪著眉頭:「有點太軟了。」

  她捏了捏身下幾層的雪白柔毯,抱怨:「中間夾一面棉褥更好些。」

  裴徊光走過去拉開鳥籠的門,伸出手去,將沈茴扶出來,沈茴沖他軟軟地打哈欠,他脫口而出:「娘娘缺銀子嗎?」

  沈茴緩慢地眨了眨眼,望著裴徊光好一會兒,雙眸中的迷茫睡倦散去,逐漸清明起來。她慢慢彎唇,笑著點頭。

  ‧

  今兒個已是正月初九,過了正月十五,宮中高位的妃嬪就要隨帝搬離京都前去關凌城的瑲卿行宮。是以,宮中各處都十分忙碌。不僅要忙著慶正月十五的元宵佳節,還要準備離宮之事。

  此番離京,名義上說的再好聽,實際上都是皇帝怕巫茲打過來,帶著妃子們往南方逃。

  宮中妃嬪眾多,只有正四品以上的美人位妃嬪才能跟著陛下去行宮,雖然戰事還沒有影兒,那些不能伴駕同行的妃嬪們,心裡難免惶惶。尤其如今宮中忙亂,這種忙亂更是能讓人心裡跟著亂起來。

  沉月有條不紊地吩咐宮人收拾行禮時,俞湛如常過來請平安脈。

  「娘娘身體恢復得很好。上次開的藥方暫時可以停了。」俞湛說道。

  沈茴笑著說:「多虧了俞太醫這樣好的醫術。」

  坐在窗下陰影裡的裴徊光瞥了俞湛一眼。

  俞湛似已習慣了會在沈茴身邊看見裴徊光,他語氣如常:「十五之後啟程去關凌,那地方更溫暖些,於娘娘身體大有益處。」

  沈茴點點頭,說:「小時候在書上見過這座海棠城,聽說四季如春,是個好地方。沒想到真的能過去親眼見見那裡時時開放的海棠。」

  俞湛一邊收拾藥匣,一邊溫聲說:「娘娘的表兄未曾向娘娘說過那裡?聽說蕭公子母親的娘家在關凌城附近。」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從小糖盒裡取了顆奶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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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舔糖

  俞湛收拾好東西,起身告退。

  他離開昭月宮,回到太醫院,收拾了東西,也不多留,直接離了宮。惹得旁的太醫連連搖頭,在心裡鄙夷俞湛不思進取。

  這次沈茴去關凌城,他自然也要跟去。所以,他必須要在餘下幾日,將醫館裡的病人都處理完,也想盡全力在接下來幾日多醫一些貧民。出宮去醫館的路上,俞湛順便去鋪子買了個簡單的鳥籠。

  一直忙到深夜,俞湛才提著鳥籠回到簡陋的住處。

  「皇后!皇后!皇后!」鵝黃色的鸚鵡從衣櫃頂端飛下來,落在他的手中。

  俞湛目光柔和地望著它,摸了摸它的頭,餵牠吃了些糧,再將它放進鳥籠中。漂亮的小鸚鵡吃飽了,在籠子裡撲騰著翅膀,獻好似的尖著嗓子叫:「皇后!皇后!掌印!掌印!小皇后……」

  寂靜的夜裡,鸚鵡尖細的怪異聲音不停地叫喚著。

  半晌,俞湛嘆了口氣。

  這隻鸚鵡飛到太醫院前面的松樹林,被俞湛撿到。他聽它喊皇后,以為是沈茴養的小寵,還沒來得及送去給沈茴,就聽它緊接著一聲接一聲地喊:「掌印!掌印!掌印!」

  於是,俞湛將這隻鸚鵡帶了回來。

  俞湛望著籠中的鸚鵡發怔了一會兒,他將鳥籠放下,轉身出去洗手換衣。可當他再次回來時,那隻漂亮的鸚鵡已經死了。它瞪著小圓眼躺在籠子裡,脖子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來,落在鳥籠裡,又從鳥籠的縫隙滴落在地上。

  ‧

  沈霆將那匹通體雪白的漂亮小馬送進宮來。這匹名「踩雪」的小白馬長得優雅,性格也十分溫順。

  「之前繁事絆身,一直沒機會進宮把這匹小馬帶給你。明日就要離京去西南那片剿匪,今日正好進宮來,把它帶給你。」沈霆說道。

  「真好看!」沈茴望著漂亮的小白馬,眼睛亮晶晶的。她讓身邊的小太監牽著小馬去安頓,和沈霆一起往屋裡走。

  「即使是隨口說的話,哥哥也總記得!」沈茴彎著眼睛笑。

  她自小就羨慕健健康康的人可以隨意跑跳,也曾夢想著走萬里路親自去看河山湖海,當然在她的夢想裡若是能騎著馬就更好啦。只是她從小病弱,一直都沒有學騎馬。

  「以前還說等你過了荳蔻之年教你騎馬,沒想到一直耽擱下來。眼下也沒機會親自教你。好在這匹踩雪性格溫順。此番去關凌的行宮,路途遙遙,若是一直坐在馬車裡定然不舒服。若是累了,就趁著暖和的時候,騎騎馬。讓內宦拉著踩雪,也不奔跑,當無礙的。」

  沈茴聽著聽著,眼前浮現自己在藍天白雲下坐在踩雪身上吹暖風的場景,心裡慢慢溢出歡喜來。她像小時候那樣,黏著長兄撒嬌:「哥哥真好!」

  沈霆冷毅的五官不由柔和了下來。他聲音也放得更溫柔一些:「等蔻蔻身體再康健些,哥哥教你真正的騎術,在大草原上奔跑。」

  「好!」沈茴開心地應著。

  失而復得本就是至幸。

  不需要沈霆說什麼,只要看到哥哥,沈茴心裡便覺得歡喜。甚至有時候只要一想起哥哥還活著,她心裡都是甜的。

  「哥哥今日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情剛好要請哥哥幫忙。」

  沈霆頷首,等著沈茴繼續說下去。他心裡又覺得好笑,不知道么妹又要跟他討什麼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

  「我想給鳴玉準備一份生辰禮物。可我在宮中置辦不便,只能我出錢,再請哥哥出力。」沈茴說。

  沈霆有些意外,他笑著說:「給鳴玉的生辰禮物?丫頭生辰不是還有好幾個月?」

  沈茴點頭,說:「是還有好幾個月,可我給她準備的這禮物,現在開始籌備都可能來不及。」

  沈茴去拉沈霆的袖子,搖一搖哥哥的手臂,繼續撒嬌:「好不好嘛?」

  「這有什麼?你想讓哥哥做什麼,說一聲便是。」沈霆無奈地搖搖頭。

  其實沈茴知道哥哥必然會答應幫她,她只是喜歡對哥哥撒嬌。

  「哥哥。」沈茴彎著眼睛笑,「你能回來真好。」

  她又小心翼翼地說:「這次去剿匪,應該會平平安安的吧?應該會很快回來吧?」

  沈茴心裡到底是記著沈霆出征一去不回的過去。彼時她正病著,家裡人先瞞一瞞她,後來也沒瞞住。沈茴愣愣聽著母親對他說哥哥如何被困在城中守城到最後一刻,又如何被敵軍衝進城中的馬蹄踐踏屍身。

  那時候小小的她把臉埋進母親的懷裡,小聲地哭,不停地做噩夢。

  即使如今沈霆回來了,每次想起小時候整夜的噩夢,沈茴還是會心悸。

  「只是些不成氣候的草寇,不必擔心。要不了多久就能了結。你們往關凌去,速度定然比不上軍隊。說不定等你到了瑲卿行宮沒多久,哥哥也解決了西南的事情,趕過去了。」沈霆想像么妹小時候那樣抱抱她,到底念在她已長大,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然而將一個小糖盒遞給她。

  「菀菀又給你做了些糖。」

  奶糖!

  沈霆告退,沈茴將人送了好遠。她攥著小糖盒,開開心心地回到昭月宮,進了寢屋繞過雕花屏的腳步都比往常輕盈不少。

  只是,在她看見裴徊光的那一刻,臉上的笑容不由一僵,下意識地將手裡的小糖盒藏在了身後。

  裴徊光不過剛到。

  他瞥著沈茴這德性,「嘖嘖」兩聲,鄙夷開口:「娘娘窮酸至此?」

  沈茴剛要反駁,眸光閃動,委屈地改了口:「是,窮酸得很。」

  她不情不願地走過去,動作慢吞吞地推開小糖盒的蓋子,拿出一塊奶糖來送過去,餵給裴徊光吃。

  「喏,給你吃。」

  此時此刻,沈茴心裡想到一句俗語——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裴徊光瞥一眼放在妝台上的盒子示意沈茴。沈茴急忙打開,見到裡面厚厚的銀票時,她的心裡立刻浮現歡喜。這就對了嘛,宮裡的小太監哪個不給對食買糖錢?裴徊光竟是才給她!可是下一刻,沈茴心裡又生出幾分愧疚來。

  ……總覺得自己像個騙錢的。

  沈茴自小錦衣玉食,如今又是皇后,自然是不缺錢的。可這不缺錢是指她自己的吃穿用度完全不缺。她需要一筆錢,這筆錢數目不小,她的確有點拿不出來。

  於是,她狠狠心,又從糖盒裡取出一顆奶糖來,餵給了裴徊光。

  這次的奶糖不是小白兔形狀的,駱菀十分用心地做成十二生肖的樣子,一共十二顆奶糖,微妙微妙地擺在糖盒裡。

  沈茴還一顆沒有嘗過呢,就捏了第三顆奶糖去餵裴徊光。

  裴徊光涼涼瞥著她這不情不願的德性,慢悠悠地開口:「不吃了。」

  沈茴捏著第三顆奶糖已經抬起的手,立刻收回來,她自己也不吃,而是把糖放回去,連小糖盒的蓋子都蓋上了,嚴嚴實實的。

  裴徊光俯下身來,拎了拎沈茴的耳朵尖,湊過去,低聲說:「娘娘要是真想謝咱家,就餵咱家吃另一種糖罷。」

  沈茴疑惑地望過去。

  她心裡隱約覺得裴徊光定然是又要出壞主意。可,又隱約覺得不會壞到哪裡去。

  裴徊光牽著沈茴的手,穿過長長的暗道。

  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宮中十分熱鬧,晚上還有宴席。眼下不過是下午,四處已經燃起了煙花爆竹。

  沈茴走在暗道裡,也能隱約聽見從頭頂地面傳來的,外面的煙火鞭炮聲音。

  裴徊光帶她穿過暗道時,從來不會執燈。

  沈茴在一片漆黑裡望向身側裴徊光的身影。

  在兩個人交疊的腳步聲中,沈茴忽然開口:「明日就要啟程。日後不會再走這條路了。」

  裴徊光沒說話。

  沈茴徑自絮絮說下去:「一會兒要去元宵宴,等元宵宴結束,再回滄青閣。等明天早上再從這裡回昭月宮……」

  算了算,還要走三回。

  這暗道很長,沈茴覺得這樣折騰似乎有些麻煩。她本來就不喜歡走那樣多的路。沈茴在心裡想著,還不如今天晚上讓裴徊光留在昭月宮……

  她正瞎琢磨,裴徊光忽然開口:「咱家今晚有事,娘娘不必宿在滄青閣。」

  沈茴「哦」了一聲,不再吭聲了,默默往前走。

  沈茴隱約意識到,從明天開始,她再也不用走這條又長又黑的暗道了。她心裡應當是歡喜的才對。可她忍不住打量起這條道路。

  明明走過很多次,卻從來沒有認真打量過這條暗道。

  可惜沈茴一到了夜裡,眼睛並不能看清這樣黑的暗道。她只好收回視線,垂下眼睛來,由裴徊光牽著往前走,默默聽著兩個人交疊在一起的腳步聲。

  走出暗道,沈茴的眼睛一下子可以看清了,她望向身側的裴徊光,慢慢蹙起眉心,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上個月十五,裴徊光和她說過一樣的話。將她從滄青閣趕出去。第二日,她看見裴徊光身邊的人去找蘭妃說話,她手忙腳亂地以為裴徊光將她趕走是因為要見蘭妃,於是她笨拙地精心打扮一番,跑去勾引他……

  今天晚上,裴徊光又將她趕走,不准她留在滄青閣裡?

  又是十五,難道只是巧合嗎?

  「嘖,又琢磨什麼壞主意呢?」裴徊光捏了捏沈茴的耳朵尖。

  「想著明日啟程要帶的東西有沒有遺漏。」沈茴隨口瞎編。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顯然不信。

  沈茴便軟著身子靠過去,抱著他的胳膊,用軟軟的聲音撒嬌:「在瞎猜掌印晚上要去哪裡呀。明日就啟程了,誰知道掌印是不是要跟留在京中的老相好告別呢!」

  裴徊光又呵笑了一聲,只是這次臉色倒是不錯。

  沈茴跟著裴徊光進了五樓中的一間屋子。滄青閣裡有很多屋子,不過若不是裴徊光帶著她,沈茴並不會貿然進房間。

  比如,裴徊光現在帶她來的這間屋子,沈茴以前就沒有來過。沈茴剛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極其好聞的甜味兒。

  這間屋子裡的佈置十分簡單。沈茴一眼看見屋內正中擺放的方桌上,擺了一個很大的光口白瓷罐。

  裴徊光朝方桌走過去,他用指腹沾了一點罐裡的糖漿,放進口中嘗了嘗。還算滿意。

  「還愣著做什麼,脫衣服啊。」裴徊光拿起一個柔軟的刷子,將刷子探進白瓷管裡的糖漿中,慢條斯理地攪了攪,讓濃稠可口的糖漿填滿刷子所有縫隙,將刷子柔軟的刷毛裹上滿滿甜口美味的糖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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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8:3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離京

  「總是讓咱家伺候娘娘,娘娘是不是也該取悅咱家一回。嘖嘖,咱家一閹人,快活的法子是特殊了些。」

  裴徊光手裡握著柔軟的刷子,刷子上濃稠的湯汁一滴接著一滴,不緊不慢地復滴進白瓷罐裡,和裡面的湯汁逐漸融和。

  「娘娘自己來?」

  沈茴怔怔望著不停滴落糖汁的刷子。

  這……這得多黏膩膩的啊。

  可是沈茴想起了滿滿一盒子的銀票。她特別沒出息地說:「掌印給的銀子太少了!」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向沈茴,繼而被她這孩子氣的話逗笑了。望著杵在門口一臉氣呼呼模樣的沈茴,他特別想捏了捏她的臉,甚至想把她臉上的阮肉咬下來一塊。

  他噙著一抹奚落的嘲笑,睥著沈茴,說:「娘娘說什麼玩笑話呢?錢銀這等身外物,咱家的,都是娘娘的。」

  沈茴愣了一下,大步走過去,扯了衣服,就去拿他手裡的刷子。

  沈茴想著,這樣黏稠的糖汁刷滿身,一會兒去沐浴的時候,一定要費些力氣才能徹底清洗乾淨。

  然而她多慮了。

  等沈茴去沐浴的時候,發現身上已經沒有留下多少糖汁了。望著微微晃動的水面上映出自己微紅的雙頰,沈茴走神了。在她的眼前,莫名浮現裴徊光慢條斯理舔舐的專注神情。

  她坐在浴桶裡的身子矮下去,把燒紅的臉埋進水裡。

  一會兒工夫,她又立刻坐起來,激起水花朵朵。沈茴嗆得直咳嗽。她咳了好一會兒,把臉咳得更紅了。

  ‧

  沈茴趕去元宵宴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妃嬪坐滿席位。

  沈茴剛一坐下,齊煜小跑著趕過來。

  「小姨母,你怎麼才過來?」齊煜爬上沈茴旁邊的椅子,規規矩矩地坐好,朝沈茴咧著嘴笑,「小姨母吃元宵了沒有?」

  「還沒有呢。」沈茴彎腰湊過去,摸了摸他嬌嫩的小臉蛋。

  「咦?」齊煜小眉頭揪起來。他拉住沈茴的手,捧著使勁兒聞了聞,好奇地問:「小姨母身上怎麼甜甜的呀?就像……就像什麼好吃的糖哩!」

  他的一雙小手捧著沈茴的手不放,繼續絮絮說著:「小姨母袖子裡藏了糖是不是?」

  沈茴目光躲閃,不由心虛起來。

  她怔怔望著齊煜翻她的袖子,眼前莫名浮現剛剛在那間屋子裡,裴徊光垂著眼睛,慵懶舔糖的樣子來。

  沈茴輕咳一聲,說道:「原本是在袖子裡放過糖。可是已經吃光了。下次給煜兒帶糖吃。」

  「喔!」齊煜重重點頭,開心說好。

  沈茴溫柔地岔開話題,詢問:「煜兒吃沒吃元宵?」

  齊煜搖頭,說:「還沒有吃哩。要等小姨母一起!」

  沈茴望著齊煜和二姐姐十分相似的鳳眼,笑著彎了彎眼。她吩咐拾星去拿來元宵,也不用分食,只端來一大碗。裡面裝著各種餡兒的元宵。

  小孩子吃的少,沈茴被裴徊光餵了不少糖,眼下也吃不了太多。

  一碗,足夠兩個人吃了。

  齊煜眼睛亮晶晶的。他「哇」了一聲,高興地說:「咱們吃一碗呀?」

  「對,咱們吃一碗。」沈茴用勺子裝了一個元宵親自餵給齊煜,齊煜將小嘴兒張得大大的,將整顆元宵含在了嘴裡,燙得揪起小眉頭。

  「滿點吃,誰讓你一口全吞進嘴裡啦!」沈茴軟著聲音責怪。

  齊煜軟軟的兩腮動了動,慢慢將嘴裡的元宵吃了。他一口咬過來,是不想小姨母一直抬著手餵他,小姨母一直抬著手累著了可不好。

  他將嘴裡的那顆糯糯的元宵慢慢咬碎吃著,吐字不清地說:「花生餡兒的!」

  沈茴也咬了一顆元宵,剛剛咬了一小口,黑色的芝麻餡流出來。她趕忙用舌尖將流出來的芝麻漿黏舔,甜味在唇齒間慢慢化開。

  沈茴品著口腔裡蔓延開的甜味兒,不由又走了神,不知道裴徊光舔進口中糖汁兒,是不是也這樣甜。

  「小姨母?小姨母?」齊煜去拉沈茴的袖子。

  沈茴的思緒趕忙生拉硬拽地扯回來,她再盛一顆元宵遞給齊煜,說:「這次不許一口吞了,要慢慢吃。」

  齊煜這次乖乖聽話,吃了一口鬱香的玫瑰餡兒。

  齊煜一共吃了三顆元宵便嚷著吃飽了,不肯再吃。而沈茴也同樣只吃了三顆,便放下了。

  「我這樣小,吃三顆。小姨母這樣大,怎麼能也吃三顆?吃不飽的!」齊煜捏著勺子,費勁地裝了一顆軟滑的元宵,伸長小胳膊遞給沈茴,要餵給她吃。

  沈茴見齊煜小手捏著勺子顫顫巍巍,十分擔心勺子裡的元宵會掉下來,趕忙握著他的小手,把那顆糯糯的元宵吃了。

  文嬪牽著女兒的手走過來,笑盈盈地說:「本來親手做了元宵,可瞧著娘娘是吃不下了。」

  沈茴趕忙讓沉月將文嬪送來的元宵收下來。

  「若是文嬪親手做的,那自然還吃得下。元宵宴這樣長,等一會兒就吃。」沈茴笑著說。

  沈茴還記得小時候二姐姐經常誇文鶴廚藝好,說她煮的元宵火候最好。沈茴小時候也吃過,很是喜歡。此時文鶴送元宵過來,沈茴沒有立刻吃,並非真的一口吃不下。而是果子酒的事情在她心裡埋了根,倒不是懷疑文鶴,若是旁人在某個環節動了手腳呢?

  沈茴已經不會再輕易動別人送過來的東西。剛剛她與齊煜吃的那碗元宵,都是昭月宮裡的人準備的,心腹人盯著,沒有經過旁人的手。

  文鶴的女兒跑過去拉齊煜的小手,齊煜轉過頭去與她說話。

  沈茴將文嬪請到身邊坐下,閒聊著。

  元宵宴開始之前,皇帝派人送了話。皇帝身體不適,今日不會過來。因皇帝不會過來,這場元宵宴反倒更加愜意自在了。

  元宵宴,美好又熱鬧。

  蘭妃從陰影裡走出來,悄無聲息地靠近。她的目光落在沈茴身上,隨著一步步逐漸走近,她視線下移,望向坐在沈茴身邊的齊煜。

  她就那樣衝了過去,手中的匕首在夜色裡泛著森森寒意。

  沈茴與文嬪面對面說話,沈茴背對著身邊的齊煜,文嬪剛好能看見坐在沈茴另一側的齊煜。她看著蘭妃衝過來,尖叫了一聲,起身想要去擋。

  然而,一道影子比她更快一步。

  文嬪只來得及看見一個極其消瘦的身影從陰影裡一躍而起,將齊煜抱開。

  另一個胖子一腳踹過去,將蘭妃踹倒在地,她手裡的匕首跌了。她想要去撿,匕首卻被阿胖踩在腳底。

  何處的意外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侍衛魚貫而入,將蘭妃圍住。

  齊煜心有餘悸地喘了好大一口氣。

  沈茴也是輕輕舒出一口氣,從阿瘦懷裡接過齊煜,把他抱在懷裡,手心輕輕拍著他的小肩膀,安慰著他。

  齊煜比沈茴想得堅強。只是一會兒的呆怔,很快就回過神來。他在沈茴懷裡仰起小臉蛋,咧著嘴角笑,他說:「小姨母,煜兒沒事啦!」

  沈茴也回了一個溫柔的笑容,然後才看向被押著的蘭妃。

  蘭妃面色灰敗,今日之事,她本就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打算。自從齊熔死後,她再沒有笑過,這個兒子是她在這深淵般的皇宮地獄裡唯一的希望。齊熔死了,她活著跟死了也沒什麼分別。這些年宮中沒有一個皇子活下來,倒是齊煜平平安安長到四歲。

  她理直氣壯地以為是齊煜身邊的人殺了她的熔兒。是誰不重要,但是若齊煜死了,想要幫齊煜的人自然也會嘗到這樣的痛苦!

  沈茴大致能猜到蘭妃的想法。她望著蘭妃,開口:「你就沒有想過真正的凶手躲在暗處有多開心?」

  說完,沈茴就移開了視線,下令:「帶下去,按律處置。」

  蘭妃被帶走的時候,自齊熔死後,她遙遙望著沈茴的身影,眼中第一次浮現疑惑。若……真的不是齊煜身邊的人呢?

  齊煜在沈茴懷裡睜大眼睛,好奇地問:「小姨母,她會死嗎?」

  「會。」沈茴指了指夜幕,「煜兒,看,煙火開始了。」

  齊煜順著沈茴的手望過去,果然見到整個夜幕綻放著五彩繽紛的煙花,好看極了。

  「哇!」他眨巴著眼睛,新奇地望著夜幕。

  沈茴垂眼望著懷裡的齊煜,捏捏他嬌嫩的小手。

  二姐姐,你拚死也要生下煜兒,我一定會幫你好好照顧他、保護他。

  蘭妃的小插曲,像是給沈茴提了個醒。危險永遠都在身邊,時刻都不能掉以輕心。

  沈茴低下頭,輕輕地親親齊煜的頭頂。小孩子身上帶著好聞的奶香。

  專心觀看煙火的齊煜轉過頭來,眯著眼睛湊過去,用軟軟的臉蛋蹭蹭沈茴的臉,又急匆匆地轉過頭,繼續去看煙火。

  整個皇宮的夜幕綻放著璀璨的煙火,瑰麗無比。

  滄青閣卻是另一種安靜與暗黑。

  滄青閣的地下暗室裡,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地下暗室裡,十分空曠,只在屋子正中央的地方擺放了一張棺木。

  此時,裴徊光正睡在棺木中,了無生息。

  鮮紅的霧氣將他幽幽籠罩。

  ‧

  沈茴很晚才回昭月宮,她身邊的人在做最後的檢查,怕落了什麼。

  「那對翠鳥簪可瞧見了?」沉月問。

  「我去偏殿找一找。」燦珠說著,小跑進偏殿,仔細翻找。那對翠鳥簪沒瞧見,燦珠倒是在架子上看見了那壇果子酒。

  果子酒早就被沈茴飲盡,只在壇子裡殘留了一點,俞湛曾在這裡仔細檢查。後來這壇子一直放在這角落。

  燦珠愣神。

  「燦珠,回來吧。尋見了!」外面傳來沉月的聲音。

  「好。」燦珠應了一聲,目光復雜地望一眼果子酒的空壇,轉身跑出去,繼續收拾東西。

  ‧

  沈茴見到裴徊光時,他站在皇帝的龍輿旁。

  沈茴走過去,裴徊光動作自然地邁前一步,略彎腰,抬起小臂,讓她搭著踏上龍輿。沈茴終究還是沒忍住,再次問:「掌印昨天晚上去哪兒啦?」

  坐在龍輿的皇帝豎起耳朵。

  「娘娘不是覺得咱家該補血嗎?咱家去補了些。」裴徊光慢悠悠地說完,掃了一眼皇帝。

  「今日有風,別著涼。」裴徊光彎下腰,將一條薄毯仔細搭在沈茴的膝上,然後將沈茴的手從薄毯裡拉出來,放在她的膝上。

  他抬手,接過宮婢遞來的袖爐,放進沈茴手中,含著深意的用拇指在沈茴的手背輕撫而過。

  皇帝眼角餘光瞥著,縮縮肩。

  沈茴悄悄打量裴徊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覺得他氣色好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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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8:4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嘴花

  是以,龍輿行出宮沒多久,皇帝就讓沈茴乘單獨的馬車。他自己宣了兩個愛妃來龍輿上相伴。

  「多謝陛下恩典。」沈茴彎膝行禮,誠心道謝。

  沈茴本就極厭恨皇帝,自那回的事兒,她只要一靠近皇帝就犯噁心。這趟南行路途遙遙,若一直與皇帝同乘,那可真是遭罪。

  如今能自己坐一輛馬車,想想就高興,一高興,沈茴臉上立刻添染幾分笑意神采。她下意識想要遮掩歡喜。她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指腹蹭了蹭手背,其上殘留著裴徊光拇指拂過的觸覺。

  好像,沒有必要遮掩歡喜。

  沈茴下了龍輿,往單獨的馬車走去。皇帝望著沈茴娉娉婷婷身影,嚥了口口水,垂涎之意溢於言表。這些年,他想要什麼女人都能得到。這還是頭一遭遇到吃不到嘴裡的女人。偏偏這個女人,還是他的皇后啊!名正言順的皇后啊!

  皇帝不禁後悔,倘若當初不是嫌皇后年紀小呆滯木訥無趣,讓裴徊光幫他調教……

  「唉!」皇帝重重嘆了口氣,他的皇后啊!

  得召的兩位美人笑臉盈盈地登上龍輿,一口一個「陛下」,緊挨著皇帝坐下。本是宮中出類拔萃的容貌,頗得皇帝喜歡,可皇帝眼前飄著沈茴的臉,再身側的這兩位美人,越越覺得難看。

  此番南行,宮中妃嬪沒有盡數帶走。皇帝著實捨不得,昨天晚上將沒能跟去的妃子們全召到元龍殿,挨個摸摸小手親親小嘴。

  「唉!」皇帝重重嘆了口氣。

  「陛下怎麼了?是不是奔波不適,勞累了?」

  「陛下可是心情不好?嬪妾願為陛下分憂……」

  自個兒天仙似的皇后碰不得不說,大量美人還遺留在宮中不能帶走……皇帝心裡不暢快啊!等到了行宮,他要立刻選秀,廣納美人才行!

  ‧

  沈霆所料不錯,連續幾日坐在馬車裡趕路,的確是件挺痛苦的事情。十幾日下來,沈茴懶懶靠在車壁,隨著馬車顛簸,她的身子也跟著一顫一顫的。縱使坐了好些層柔軟的墊子,也覺得坐得不舒服。

  沈茴想起了踩雪。

  「當真溫順得很?像本宮這樣從來沒騎過馬的人也不要緊?」沈茴掀開垂簾一角,望向外面,與阿胖和阿瘦說。

  阿瘦笑嘻嘻地說:「娘娘放心。奴瞧過那小馬,肯定不會出差錯。溫順得呦,邁蹄子都斯斯文文的,坐在上頭定然穩當。」

  沈茴心癢了。

  阿瘦看出來,擺著笑臉說:「娘娘就放一百個心,奴給娘娘牽著踩雪,保準萬無一失。」

  阿瘦愛說,語速也快,撿豆子似的。阿胖相反,整日沉默寡言。

  沈茴猶豫了一下,指了指阿胖,要阿胖來牽馬。

  ——阿胖的大體格子應該更能穩得住踩雪吧……?

  裴徊光長指掀掀車窗垂簾,望著不遠處的沈茴。

  她站在一匹通體雪白的小馬旁邊,一手扶著沉月的小臂,一手提著裙角,躍躍欲試地踩在小凳子上,可是望著面前的馬背,猶猶豫豫就是不敢邁腿坐上去。

  阿瘦小跑著搬來兩個小凳子。先用一個小凳子放在擺在馬側的踩腳凳上,再將另外一個小凳子放在地面上,簡陋地擺了個兩層梯。他笑嘻嘻地說:「娘娘,這回夠高了。您放心踩上去。」

  車隊行得不算快,可也是往前走的。一些妃嬪的馬車已經超過沈茴往前邊去了,她還杵在原地,不敢邁腿。偶爾有妃子掀開車窗前小簾,好奇地望過來。

  沈茴為自己一時的心癢,後悔了。

  踩雪瞧著溫順,都說穩當,可是到底是活物呀!

  燦珠看出來她露了怯,忍笑說:「雖然眼下晴空萬里,保不準一會兒要起風。還是坐馬車穩妥些。」

  沈茴剛要順著說,忽覺得扶著自己的沉月鬆了手。

  她疑惑望過去,撞見身後的裴徊光。

  裴徊光摸了摸踩雪的鬢毛,說:「上馬。」

  不停有馬車經過,往前走。沈茴輕咳一聲,小聲地說:「本宮忽然發覺這裙子實在不適合跨坐在馬背上。」

  「側坐。」

  側坐?沈茴眼前頃刻間浮現自己從顛簸的馬背上滑落下來,結結實實坐一腚墩的可笑樣子。她疑惑地瞥了裴徊光一眼,到底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心虛地移開了視線,不願與裴徊光有太多目光交碰。

  不停有馬車經過,沈茴實在不想杵在這兒耽擱太久,只好硬著頭皮,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踩著梯凳上去,終於側坐在馬背上。

  不得不說,單是「坐上去」這一步,側坐的確比跨坐要簡單。只是剛一坐上去,沈茴緊張地整個身子都緊繃了。

  往前一點,擔心滑下去。往後一點,擔心仰過去。

  沈茴不明白為什麼都說這馬穩當,身下的踩雪分明在動啊!她眼睜睜著裴徊光扶她上馬之後,向後退了一步,她脫口而出:「掌印給本宮牽馬!」

  裴徊光半抬眼,不鹹不淡地瞥著她。

  那表情似乎在說:嘖,讓咱家牽馬?也不怕折壽。

  實在是杵在這裡耽擱太久了,前面皇帝的車鸞都要不見了。有一輛馬車經過,沈茴豎眉,壓低聲音快速喊一句:「裴徊光!」

  阿胖和阿瘦低著頭,假裝沒聽見。

  裴徊光再抬抬眼,這才從阿胖手裡接了馬韁,為她牽馬。

  終於往前走了,踩雪很開心。

  沈茴今日穿了雪色的對襟衫滾著海青的邊兒,衣尾藏在藍色的齊胸裙裡。藍色的柔軟長裙覆在雪白的馬背,清風徐徐,被吹動的裙擺宛若漪浪輕漾。

  沈茴眯著眼睛,望著前面的景色。天尚寒,綠色未染,山巒與路邊的積雪卻已開始慢慢消融。

  任清風拂面,縱使隔著面紗,也覺得愜意。沈茴細細感受著騎馬的新奇。初時的緊張慢慢淡去。

  她偷偷看了裴徊光一眼,迅速收回視線。

  阿瘦要給她牽馬,她覺得大體格的阿胖更能讓她安心。

  可、可裴徊光分明不是胖子……

  沈茴正想著,裴徊光忽然開口:「十幾日不曾同榻,娘娘這樣惦記咱家?」

  分明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可沈茴還是頓時緊張起來,擔心被別人聽了去。她小聲敷衍:「是是是,掌印說什麼便是什麼。」

  過了一會兒,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嘖,跟著大部隊各種不便。若是娘娘想的話,咱家單獨帶娘娘去關凌。」

  沈茴驚訝地望著裴徊光,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她是皇后,此番南行,皇帝不僅帶著宮妃,還有一些重要的京中官員也一並跟去。她,堂堂皇后,要怎麼跟他一起離開?

  「掌印說笑了。」沈茴說。

  裴徊光側首,輕飄飄地望了她一眼,視線落在她的面紗上。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心裡有個大膽的猜測。這次去行宮,宮妃無不戴著面紗,難道裴徊光要找個女人假扮了她塞皇后馬車裡?反正皇帝不會再找她……

  這……

  他不會真這樣大膽吧?沈茴望向裴徊光,目光噙著探究。然而裴徊光沒有再多說,沒有表情的面容,亦是讓人無法探知他的想法。

  踩雪走得很慢,皇室的馬車都超了過去,落入朝臣的車隊中。

  傍晚的風稍微大了些,迎面吹來,將沈茴臉上的面紗緊貼地拂在面頰,完美的輪廓一覽無餘。

  賢貴妃和端貴妃坐在一輛馬車上。

  端貴妃放下垂簾,說:「沒有想到掌印居然還會給皇后娘娘牽馬。這……掌印是有意輔佐煜殿下的意思?」

  「難以揣摩。」賢貴妃飲一口茶,也不多評論。可她心裡隱隱覺得不對勁。掌印當真需要用為皇后娘娘牽馬這樣的行為向朝臣暗示他要幫煜殿下?

  有點……不至於。

  那麼掌印此舉究竟是為什麼?

  賢貴妃沒有思緒,暫且不再想。多日坐馬車,坐得腰酸背痛。賢貴妃吩咐內宦牽馬,也走下馬車,騎馬去了。她出身將門,自小便會騎馬。其實她早就想騎馬了,到底見皇后先騎馬,她才好也去騎馬。

  所有人都在揣摩裴徊光此舉,聯想到齊煜,甚至聯想到沈霆。不僅是宮妃,還有後面的朝臣。

  賢貴妃的弟弟周顯知坐在馬背上,聽著身邊人的小聲議論,目光越過人群,好奇地望向坐在踩雪上的皇后娘娘。

  他聽家裡人曾說過皇后娘娘如何仙姿神貌,早就對皇后十分好奇。在他眼裡,姐姐已是豔冠六宮,當真有人比姐姐還好看?如今望著遠處的皇后娘娘,雖她輕紗遮面,卻也遮不盡天生的美姿。周顯知莫名覺得家裡人說的……興許是真的。

  周顯知正探究去望,一陣風吹來,將沈茴的面紗吹起。

  周顯知看清了沈茴的臉。

  她隨風吹動的藍色裙擺如波似浪地溫柔擊拍在他的心上,讓他的心隨之一蕩。

  風沙入了眼,周顯知連眨眼都忘了。

  輕薄的面紗緩緩向後飄去,被周顯知握在了手中。

  人頭攢動,遮了沈茴的身影。好半晌,周顯知視線下移,怔怔望著掌中水藍色的柔軟面紗。

  他還在猶豫如何處理這面紗,一個細瘦的內宦快馬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地細嗓開口:「不勞煩周小將軍親自給皇后娘娘還過去哩。」

  說著,阿瘦朝周顯知伸出手。

  周顯知只好將面紗遞還過去,掌心空落落的。

  ‧

  南行的路上,有些晚上不得已,會像今晚這般,紮起帳篷。

  沈茴沐浴淨去一日的風與塵,換上棉厚的寢衣。還不太睏,她就窩在獸皮搭的柔軟被縟上,握著畫本子故事。

  她帶了好些書,就為了路上解悶。

  夜深了。

  裴徊光不知鬼不覺地走沈茴的帳中,讀書的沈茴渾然不覺。

  沉月和拾星對視一眼,悄悄起身退出去。

  「娘娘在讀什麼書?」裴徊光坐靠過去,動作自然地將柔軟的小人兒拉了懷裡。

  沈茴驚愕地抬頭,這才發現沉月和拾星已不在帳內。她鬆了口氣,也不掙脫,略調姿勢坐得舒服些,說:「《焚英記》,講花魁和書生的故事。」

  裴徊光拿了軟枕,舒適地倚靠著,問:「講到哪兒了?」

  「講到花魁歡喜書生來瞧她,嘴裡咬著一枝花,給書生跳舞。」沈茴裴徊光身側歪坐著,想像著美好的畫面。

  裴徊光也想像了一下。

  他拖長腔調「嗯」了一聲,慢悠悠地說:「上下兩張嘴,也不知道這花被哪張嘴咬著。」

  好半晌,沈茴將手裡的書,憤憤擲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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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拉鉤

  擲過來的書卷軟綿綿落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神色淡淡,沒什麼表情。他將書卷撿起,慢悠悠地翻頁,找到沈茴說的那頁,快速掃了一眼,有些失望地說:「哦,原來是上面的嘴。」

  沈茴憤憤瞪著他。所有在故事裡感受來的美妙情緒,都被裴徊光的胡言亂語如小錘子般敲碎了。

  他辱了那麼唯美的故事!

  裴徊光拉拉沈茴的手,把書還給她。

  「娘娘就不懂了。寫書人為了能讓故事印刷傳開,戴著鐐銬行筆,下筆總有所顧慮。再者,言一半遮一半,留白才能讓觀者瞎琢磨。就比如故事,寫的是上面的嘴裡咬著花跳舞。可那姑娘是個花魁,花魁是做什麼的?青樓又是什麼地方?那姑娘懂的玩法必然多。她心悅書生,縱使卑於妓人身份,有心遮掩,藏不住骨子裡的媚。初時端莊跳舞,跳著跳著,總是要衣衫盡落,上面的嘴裡咬著的花也換到下面的嘴裡。嘖,或者換點東西咬一咬。」

  裴徊光懶洋洋地靠著軟枕,在柔軟的獸皮軟墊上斜倚著。

  他此時穿著一身黛藍的窄袖緞衣裹身,交領處露出只一指多寬的殷紅裡衣。腰帶是黛藍色的緞料,在腰前用雪白的玉帶鉤相扣。

  璞玉般的面容神色淺淡,成就高貴疏離的高不可攀仙人貌。

  可,偏偏滿口渾話。

  沈茴望著他開開合合的唇,心想若是將張嘴縫了,該有多好。

  裴徊光忽地望過來,一瞬間,深寒的漆眸裡跳躍出一絲笑來。他說:「娘娘深閨嬌養自不懂些,改日帶娘娘去青樓轉轉。娘娘便懂了。」

  他還想帶她去青樓轉轉!

  聽著帳篷外的腳步聲,沈茴去推裴徊光:「快些走吧!別在本宮的帳內賴著了。」

  此番南行,人數眾多。帳篷搭得密,很多妃嬪都是同住一帳。沈茴雖自己住,可她的個宮女都要安歇她的帳內。沈茴總不能讓避出去的宮女在外頭站一夜。惹人詫異不說,她也捨不得。

  沈茴推了推,沒推動。反倒是被裴徊光將手搭在她的腰身,輕輕一帶,將沈茴重新拉進了懷裡,伏在他身上。

  沈茴動作輕微地掙了掙,沒掙開。她索性不掙扎,軟軟伏在他胸膛,不吭聲了。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說:「十日不曾同榻,還以為娘娘想咱家了。」

  見沈茴不吭聲,裴徊光手掌下移,拽拽她的耳朵尖兒,慢悠悠地自言自語:「讓咱家想想上次和娘娘親近是什麼時候來著?」

  他不必說,沈茴已頃刻間想起了滿身糖汁的甜膩感覺,以及緊接而至的異樣體味。她伏在裴徊光身上的小身子僵了僵。

  緊接著,沈茴聽見裴徊光低笑了一聲。

  沈茴輕哼了一聲,軟著聲音說:「掌印回自己的帳篷吧。夜裡涼,本宮的幾個婢女無處可去太可憐了。而且……掌印聽見外面的腳步聲了嗎?」

  裴徊光瞥向她。沈茴慢慢挑起眼尾,勾出一抹笑來。

  她垂著眼睛的時候,乖乖的。

  她抬著眼睛的時候,端莊的。

  她輕輕挑起眼尾的時候,那眼尾輕揚的弧度裡便有了一把鉤子。

  裴徊光沒說話,他抬了手,用拇指指腹沿著自己下唇輪廓,慢悠悠地拈了一遍。

  於是,沈茴跪坐的膝往前挪了挪,湊過去,主動去親吻他。她只是將柔軟的唇貼在他的微涼的唇角,不動作,反而軟糯軟糯地說起話來:「十日不曾同榻親近,掌印是想本宮了吧?」

  裴徊光呵笑一聲,剛開了口要出言挖苦笑話她,滿口被柔軟蜜情堵住。

  他有一下沒一下拽著她耳尖的手,便繞到了她的耳後,輕輕搭在了她的背上,又將她柔軟的長髮挑起一縷,一圈一圈,慢慢纏繞指上。

  燦珠端著些水果回來,看見沉月和拾星站在帳篷外面,著說:「你們兩個怎麼在外面站著呀?取了好些水果回來呢!」

  「帳裡悶熱,我們出來吹吹風透氣。」沉月說著,拉住燦珠的手腕,給她使了個眼色。

  燦珠腳步一頓,立刻明白了過來。她笑著說:「是哦,如今天氣越來越暖和,又是往南行,一日比一日暖,還有些不適應呢。喏,吃幾個橘子。」

  「是呢。」沉月順著說。她和拾星都各拿了個橘子來吃。

  燦珠便不進帳內,望著天上的星與月,讓夜裡的風吹拂在臉上。天氣一天天變暖,不知道王來的傷口這個時候是不是開始發癢?必然癢得厲害,十分難受吧?此次南行王來沒有同行,燦珠自然一直沒有見到他。

  一想到王來連根被砍斷的三根手指,燦珠心裡一抽一抽地疼。好像那傷口在她心上似的。她恨不得替王來斷指。

  帳篷裡,沈茴聽見了外面燦珠與沉月的說話。她手肘撐著柔軟的獸皮墊坐起身,離開裴徊光,挪著到那一側,去端小木桌上的涼茶,小小抿了一口。

  「走吧……」她聲音低低軟軟的,央求裡含著點殘留的蜜意。

  裴徊光的手指順著沈茴的長髮慢悠悠地一路向下滑,最後用指腹磨蹭著她的髮梢。他說:「過幾日到了容陽,就要改成水路從運河南下。到時候會安排婢女假扮娘娘。」

  原來他白日時說的話是認真的?真的帶她離開大部隊,單獨去關凌?

  沈茴垂著眼,猶豫著。

  可沈茴覺得裴徊光根本不給她猶豫的機會。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掌印要向本宮保證煜兒的安全。」

  她急急又加了一句:「還有本宮身邊宮人的安危。」

  裴徊光抬抬眼,朝她伸出小手指。

  沈茴愣愣望著裴徊光探出的小手指好一會兒,才猶疑地伸出小手指,與他相勾。

  ——拉鉤。

  「沉月。」

  站在帳篷外說話的沉月、拾星和燦珠,聽了沈茴喚,掀開帳簾走進去。見沈茴懶洋洋地靠在獸皮毯上,手中握著那本話本子在讀。

  裴徊光已不在帳篷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從哪裡離開的。

  ‧

  又過兩日,就到了容陽。

  如今天下不太平,各地百姓的日子都不太好過。容陽相比之下,還算富庶一些。當地官員接駕跪迎。

  馬車裡,拾星笑著說:「這段日子一直在趕路,總有各種不便。到了容陽倒是可以好好歇一下。這兒還有行宮呢。」

  燦珠在一旁接話:「應當歇不了多久,也就兩三日吧。不過緊接著咱們就要走水路了。到了船上,總比馬車、帳篷什麼的舒適多了。不說別的,洗澡總會方便許多啦。」

  沈茴默默聽著她們個說話,心想她得跟裴徊光單獨離開,未必是乘船,可能走陸路。距離兵分兩路,沒幾日了,便直接將事兒告訴了她們三個。

  「……」沉月頓時擔憂起來,「只娘娘自己跟著掌印離開?連一個宮婢都不帶?」

  沈茴點頭,悶著聲音說:「掌印是這個意思。」

  沉月整顆心都揪起來了。她怎麼放心得下啊!沈茴自小身邊離不得人,事事都要身邊人伺候著。沉月著實擔心沒了她跟著,沈茴會吃不好睡不好……

  馬車已經停靠,沈茴下了馬車。沉月渾渾噩噩地跟下去,腦子裡還是渾濁的,滿滿都是對沈茴接下來兩個多月的擔憂。

  容陽這裡有一處小型行宮,地方不大,可到底是行宮,給皇室的人短暫擠住兩三日正好。至於同行的軍隊和官員,則安排了軍營和一些驛館和客棧中。

  當地官員早在皇帝啟程之前就開始籌備,如今聖駕到臨,一切都已安排得十分妥當。

  沈茴下了馬車,先打量了一番前方不大的行宮。當地百姓,站在兩道兩排,隔著路隔,遙遙望著從京城來的車隊,好奇地瞻望聖容,又伸長了脖子去瞧一個個戴著面紗的宮妃。

  皇帝比沈茴先一步下了馬車。沈茴收回視線,望向站在她前邊不遠處的皇帝。皇帝哈欠連天,被身邊的小李子扶著。一路奔波疲憊,他竟能夜夜召不同妃嬪到馬車上伺候。

  當地官員說著恭敬迎賀之詞,皇帝聽了句就顯得極不耐煩,擺了擺手,說:「舟車勞苦,快安排進住。」

  皇帝樣說了,自然沒有耽擱的道理。便入了行宮。自有內宦分別為宮妃引路,帶去早就排好的住處。

  忽然起了一道風,迎面捲起塵土來。

  裴徊光嫌惡地皺皺眉,將臉偏到一側,虛握的手放在唇前,輕咳了聲。

  一個年輕人藏在看熱鬧的百姓人堆裡,盯著裴徊光,見裴徊光側著臉咳嗽,立刻面露喜色,悄悄退開一些,待遠離了人群,頓時飛快跑回去報信。

  ——京中傳來的消息是真的!裴閹賊遭了天譴,修煉邪功走火入魔,日日咳血,命數將盡!刺殺之事可行!

  ‧

  沈茴住下的地方叫做拂風院,不大的院落,卻乾淨整潔得很。院中栽種著大量四季常青的綠植,讓整個院落看起來生機盎然。

  眼下不過剛過了年,季節不太對。沈茴已然可以想像得到這小院落到了春夏之時,該是如何愜意舒適之地。

  到行宮時已是傍晚。沈茴剛到了住處,在椅子裡坐下。她有心想要好好沐浴一番,洗去一身疲乏塵土,卻得了前面小太監的稟告,一會兒有接待宴。

  是,馬上到了用晚膳的時候,若先沐浴恐來不及。沈茴只好先去參宴,回來再沐浴歇下。

  她帶著宮婢走出拂風院,遠遠看見一個眼熟的婦人帶著兩個姑娘往設宴之地去了。沈茴略一回憶,便想了起來,婦人正是剛剛接駕的郡守夫人。

  郡守夫人領著的兩個姑娘,一個著白衣,清新典雅;一個著紅衣,身姿裊娜。雖只遠遠一瞥,可見不俗的容貌,好看得很。

  皇帝愛美人,他走到哪裡,當地的官員都要想法子送上美人。

  沈茴只替這兩個姑娘覺得惋惜。

  到了設宴之地,沈茴發現皇帝並不在。平盛在她身邊小聲說:「娘娘,陛下不舒服,今晚的接待宴不來了。」

  「娘娘萬福金安。」在座之人都起身行禮問安。

  沈茴緩步朝上首座位走去,入座後,才道一聲「平身」。

  沈茴環視堂內,視線落在那一紅一白的兩個姑娘身上。白衣姑娘清清冷冷端坐著。紅衣姑娘卻嬌滴滴地抬頭,風情萬種地偷看……裴徊光。

  沈茴愕然。

  兩個姑娘不是送給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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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9:1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珠衣

  沈茴入座前不久,裴徊光也是剛到。

  上首那個原本該是皇帝所坐的座位空著,沈茴坐在椅子的左側,裴徊光坐在空椅子的右側。

  沈茴將打量紅衣姑娘的目光收回來,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裴徊光。他垂著眼,修長的手指間夾著個小巧的翠玉酒杯,漫不經心地轉著。

  當地的官員說著客套話,侍女魚貫而入端上膳食。開宴沒多久,當地郡守站起身,笑著開口:「小地方有一種特殊的舞蹈。今日,小女有幸能為掌印助助興,實乃幸事。」

  他說這話時,將「特殊」二字咬得極重。

  紅衣姑娘起身離席,走到圍宴中央。琴聲起時,她開始跳舞。

  沈茴觀看著,倒沒發現這支舞蹈有什麼特別之處。這紅衣姑娘人長得漂亮,身段也纖細柔軟,舞姿的確曼妙,十分動人。可這支舞蹈跳得雖好,卻十分尋常,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甚至,沈茴覺得她跳的這支舞,還沒有麗妃跳舞時更令人賞心悅目。

  沈茴正想著,琴聲的調子忽然加快。起舞的紅衣姑娘抬起雙臂,旋轉起來。她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不僅是沈茴,在坐的所有人的,都逐漸被旋成一朵嬌豔的花兒似的紅衣姑娘吸引去了目光。

  沈茴不會跳舞,可她觀看著紅衣姑娘這令人炫目的旋姿,莫名覺得……這支舞蹈的特殊之處,似乎馬上要顯露出來。

  沈茴忽然想到這個美人是想要送給裴徊光的。她再一次,偷偷地,用眼角的餘光瞥向裴徊光。

  裴徊光和宴席之上的其他人一樣,也在觀賞這支舞蹈。只是,他神色淡淡,臉上始終沒什麼表情,令人猜不出他的態度。

  琴聲的調子快到極致時,起舞的紅衣美人忽然動作乾淨地停下來。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麼小手段,她身上層層疊疊的紅色舞衣,竟在頃刻間落去,落英般漸漸堆在地上。

  一件珍珠衣裹在她皙白纖細的身體上,瑩瑩泛著奶白的光澤,暈暈照人。掌寬的珍珠條帶,從玉腿纏上,貼著細膩的膚,再漸漸分開成兩條細帶,遮了雙胸,繞過纖細的脖子,扣在頸後。

  這支舞的確是當地特有之舞。當地的官員並不陌生,可今日宴席之上從京城過來的官員們,望著這一幕,不由吸了口涼氣。

  紅映香汗淋漓,縱使心裡再緊張,仍舊擺出最嬌媚的笑容,望著坐在上首的那個,不算男人的男人。

  她自小住在郡守家中,是寄人籬下的表姑娘。為了今日的獻舞,當地郡守,明明是他姨夫,卻認她作女,給了她「女兒」的名分。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不是她能選擇的。姨母還是將她說動了,既然都是以色侍人的下場,選擇最最最位高的人,有什麼錯呢?沒有錯的。即使他不算個男人。只要能給她榮華富貴就足夠了。

  沈茴呆呆望著這一幕。

  這……

  這比當初裴徊光逼她跟麗妃學的那支豔舞還……嚇人。

  宴席靜下來。有些失態的臣子意識到這是當地官員送給裴徊光的玩意兒,都低下頭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偏偏,裴徊光沒什麼反應。

  有些人好奇,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的神色。見他的的確確是望著紅映的,只是裴徊光的目光深深,那目光像在打量紅映,又好像沒在看她。

  郡守向紅映使眼色。

  紅映知道今日之舉,已然付出所有,若她敗了,顏面踩在腳底,她這輩子也就沒有什麼以後了。她扭著細腰朝裴徊光走過去。

  紅映逐漸走近,離得越近,心裡越慌張。

  類徊光之惡名,天下人盡知。第一眼看見裴徊光的時候,紅映驚訝不已,全然沒有想到臭名昭昭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會是這樣清風霽月謫仙模樣。

  他明明看著自己,可是紅映打量著裴徊光漆色的冷眸,心裡竟生出莫名的恐懼來。等到她走到裴徊光面前,裴徊光虛置的目光逐漸相凝落在她身上。

  只是一個眼神而已,紅映腿一軟,直接跌坐在地。她終於意識到,裴徊光剛剛並沒有在看她!

  裴徊光冷笑了一聲,將修長手指間夾弄的翠玉酒杯放下。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酒杯落桌的聲音也不大,可那細微的聲音還是擊在參宴之人心上,讓人隨之脊背一寒。

  他慢條斯理地拿著雪帕子,擦了擦夾弄過酒杯的手指,開口:「這就是容陽的風氣?」

  當地郡守在心裡暗道一聲不好,趕忙起身離席,跪下請罪:「是小臣安排欠妥當!」

  裴徊光沒接他的話,慢悠悠地徑自說:「世風日下、傷風敗俗、不堪入目。」

  堂內,只有他清清冷冷的涼薄聲音。

  這回,沈茴沒有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瞟裴徊光,而是側過臉來瞧他。不得不說,裴徊光一本正經說這些話的樣子,著實……一身正氣。

  沈茴讚他不落淤泥不同流合污之舉,只是心裡隱隱又覺得這些話從他口中說出來……有一點怪怪的。沈茴一時沒琢磨出來,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跪地的紅映身子顫抖不已,臉上卻燒紅了,被裴徊光說的羞愧不已,竟真的生出幾分自己的行為褻瀆他人眼的想法。

  裴徊光將擦了手的雪帕子放下,這才將目光落在跪地的當地郡守身上。他忽然笑了一聲,漆色的眸底漸次暈開一抹瑰麗。

  「送女人給咱家一閹人,你這狗東西是什麼居心?」

  郡守冷汗大顆大顆第滾落下來,結結巴巴地解釋:「都、都說掌印娶了妻。小、小臣才、才、才……才想著……」

  他磕頭,用力磕頭。

  裴徊光身子後仰,靠著椅背,他繼續笑著,只是神色逐漸陰惻惻下去:「怎麼著,非得咱家殺幾個人玩玩,你們這群狗東西才能不惹咱家煩?」

  這下,當地的所有官員都起身離席跪了下去。

  至於從京中來的臣子,雖仍坐在席上,卻無人再敢動筷。怕這邪魔奸宦真的動了殺念。

  沈茴拿起勺子,去盛碗裡的魚肉丸子。魚肉丸子又圓又滑,沈茴試了好幾下,才將一顆圓圓的魚肉丸子裝進勺子裡。

  瓷勺與瓷碗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來,在死寂的宴席之上,異常清晰。

  沈茴終於盛到了這顆魚肉丸子,略探身,小心翼翼地將魚肉丸子放進口中吃了。她轉過頭,隔著一張空椅子望向裴徊光,說:「這魚肉丸子味道鮮美,掌印也嘗嘗看。」

  裴徊光的目光也落了過來,隔著那張空椅子,與沈茴的目光相遇。

  漆眸深處的瑰麗逐漸淡下去,恢復平靜的深寒。他望著沈茴,再度緩緩開口:「咱家不喜歡女人,莫要有人再擅做主張,來污咱家的眼。」

  然後,裴徊光盛了一顆魚肉丸子嘗過,評價:「味道的確不錯。」

  他放下碗勺,道一句「你們繼續」,便起身離席。

  宴席之上的眾人皆鬆了口氣。

  沈茴望著失魂落魄跌坐在地的紅映,喚人給她披了寬大的衣服,也尋了個藉口離席了。

  沈茴回到拂風院,詢問:「熱水可都備好了?」

  她好早前就想舒舒服服泡個澡。

  宮婢還沒回話,屏風後傳來裴徊光的聲音:「一會兒去溫泉池。」

  沈茴繞過屏風,看見裴徊光,他坐在窗下,手裡捏著一支她的步搖,把玩著。在他面前的方桌上,放著一個長長的木盒子。

  沈茴問:「掌印怎麼過來了?」

  「給娘娘送個禮物。」裴徊光指了指面前桌上的木盒子,「娘娘打開看看是否喜歡。」

  沈茴走過去,好奇地將木盒子打開。第一眼,滿目珍珠的柔軟熒白之色。沈茴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盒子裡裝的東西,類似於剛剛那個紅衣姑娘身上穿的珍珠衣!

  沈茴飛快地將木盒子的蓋子蓋上,瞪了裴徊光一眼,惡狠狠地說:「你休想!」

  裴徊光站起來,說:「溫泉池還在收拾,約莫著兩刻鐘之後就可以用了。一會兒讓順年帶娘娘過去。」

  他瞥了一眼桌上裝著珍珠衣木盒子,說:「沐浴之後,穿上給咱家看看。」

  沈茴咬唇,粉嫩的嬌唇被咬出一道月牙白印子。她凶巴巴地瞪他:「掌印不是不喜歡女人!」

  裴徊光俯下身來,隔著方桌,湊到沈茴的耳邊,幾乎貼著她的耳:「咱家是不喜歡女人。可是滿腦子都是娘娘被撕爛衣衫的樣子。這可怎麼辦啊,蔻蔻?」

  他喊著她的名字,咬咬她的耳朵。

  沈茴耳朵癢癢的,心裡也生出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她慌張地向一側躲開,目光也移開。

  她終於知道宴席之上的裴徊光哪裡不對勁了。什麼一身正氣,什麼不落淤泥不同流合污,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沈茴就沒有遇見過比裴徊光更無恥的好色之徒!

  「娘娘嘟囔什麼呢?」裴徊光瞥著她。

  沈茴轉身,望向裴徊光。她雙手軟軟搭在裴徊光的肩上,聲音低軟裡帶著嬌媚:「溫泉池好不好?掌印和蔻蔻一起洗嗎?」

  知裴徊光在她面前永遠衣衫齊整,沈茴賭他的忌諱,必然不會和她同浴。

  沈茴所料不錯。

  裴徊光笑笑,用指背溫柔地磨蹭沈茴的臉頰:「咱家喜歡看著娘娘出浴。」

  沈茴臉上的無限嬌媚僵在那裡。

  ……這和料想的不太一樣。

  半晌,她鬆開裴徊光,抱怨似地嗚哼一聲,轉身出去,往溫泉池去。身後傳來裴徊光漫不經心的聲音:「娘娘把珍珠衣忘了。」

  ‧

  溫泉池方方正正,從外面引了溫泉水進來,池水霧氣繚繞。砌得方正的池子四周,用白紗與木屏風相遮,又擺了三兩張離地只有一掌高一點的木榻,供人暫歇。

  此時,裴徊光正躺在木榻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聽著溫泉池裡沈茴弄出的細微水聲。

  他太久沒有動作,這裡又這樣溫暖,沈茴以為他睡著了。是以,沈茴從池水裡走出來的時候,放輕了腳步,也盡量讓水落的滴答聲小一些,免得將裴徊光吵醒。

  裴徊光躺著歇息的木榻就在池邊。

  沈茴踩著溫泉池裡的石階,一步步走上來,走到裴徊光面前,低頭看他時,裴徊光忽然睜開了眼睛。

  沈茴嚇了一跳,瞬間背轉過身。然而腳下濕漉漉的,她轉身的動作那樣快,打了滑,向後跌坐。

  ——跌坐在裴徊光的臉上。

  沈茴驚呼一聲,慌張地跑開。

  半晌,裴徊光摸了摸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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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9:2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髒疾

  方方正正的溫泉池不遠處有一個不大的木屋。只用木板簡單四面相圍,裡面置一條可躺臥的長凳,再一張極小的三足圓桌。乃供人換衣和短暫休息之地。

  沈茴低著頭抱膝坐在長凳一角,身上裹著一條棉巾。這條棉巾是她落荒而逃時,匆忙將從架子上隨手拿了,胡亂一裹。她未及擦去身上的水漬,便拿棉巾將身子裹纏。濕漉漉的水漬將雪白的棉巾打濕了許多。長髮濕亂地披散著,不斷有水珠滴落下來。

  她一動不動,抱膝蜷坐在角落裡好些時候了。

  小木屋只四面相圍,上面沒有遮擋。溫泉的水汽繞進來,又因狹窄逼仄,倒是一點不冷,反倒有些悶熱。

  裴徊光推門進來。

  沈茴抱膝的指尖顫了顫,強撐著不抬頭看他。只用耳朵悄悄去聽他的行為。她隱約聽見裴徊光將什麼瓷質東西放在了三足小圓桌上,然後在長凳的另一端坐下了。

  在沈茴的眼角餘光裡,只能看見長凳另一端上裴徊光的殷紅衣擺一角。

  好半晌,裴徊光也沒什麼動作。沈茴忍不住好奇偷偷望過去一眼,驚訝地看見他正在吃葡萄。沈茴只匆匆瞥了一眼,立刻重新低下頭去。

  是、是在吃葡萄吧?

  沈茴再次抬頭望過去。

  是的,裴徊光端了一碟葡萄進來。正慢條斯理地吃著。他修長泛白的指腹捏著醬紫的圓葡萄,仔細將葡萄皮撕下來,再將晶瑩的葡萄送入口中。味美汁濃,醬紫的葡萄將沉紫的色澤染在他雪白的指端。

  沈茴默默望著裴徊光剝葡萄吃了好一會兒,她將隨手繫在腕上的攏髮綢帶解下來,團了團,朝裴徊光扔過去,擲在他攤落在長凳上的衣擺。

  裴徊光瞥了一眼,繼續吃葡萄,問:「娘娘也要吃?」

  沈茴踩在長凳上一雙小腳輕輕挪蹭了兩下,才嗡聲問:「鼻子疼不疼?」

  跌倒的時候,雖然她急急忙忙地扶了一把,沒有完全坐實。可是……也坐了個半實。也不知道有沒有把裴徊光的鼻子壓歪?

  他鼻樑那樣挺,若是壓壞了骨折了,會歪得很厲害吧?沈茴在腦海中想像了一下裴徊光歪鼻子的模樣。

  只剩最後一塊醬紫色的葡萄皮裹覆在剔透的葡萄肉上。裴徊光撕葡萄皮的動作頓了頓,將最後一點葡萄皮扯下來,將葡萄放進口中吃了,才說:「沒壓到鼻子,娘娘坐咱家嘴上了。」

  裴徊光舌尖慢悠悠舔舐了一下牙,回味一下葡萄的甜。

  沈茴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嘴、嘴上?

  沈茴將泛紅的雪腮貼在膝蓋上,將頭轉到另一邊去,不吭聲了。

  裴徊光側首瞥向她時,便只能看見她濕漉漉的後腦勺。

  裴徊光又拿了一粒葡萄,慢悠悠剝皮剝到一半的時候,動作停下來,忽然不耐煩地將葡萄扔進白瓷盤裡,抱怨一句:「一點也不甜。」

  裴徊光拿起白帕子擦指上染的葡萄印子。葡萄鮮汁留下的印子本就極難擦淨,何況他身上帶著的帕子還是乾燥的,自然擦不淨。他重新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然後起身朝沈茴走去,手指侵入她裹身的棉巾,略一扯,便將她身上染濕的棉巾扯了下來。

  沈茴一僵,抬頭望向他。

  裴徊光垂著眼,用潮濕的棉巾一角,認真擦拭著弄髒的指端。

  沈茴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最後又把嘴巴緊緊抿上,把臉重新貼在膝上,雙臂環著膝,抱著自己。

  裴徊光擦了又擦,手指端的葡萄染印淡去不少,殘留的那些微淺薄痕跡再擦不去。他鬆開錦巾,手臂探入沈茴屈起的雙膝,輕易將人抱了起來。

  沈茴身上僅搭的那一點棉巾,在她被抱起的時候,緩緩落地。

  「裴徊光!」沈茴聲音低低的,卻凶巴巴的含著色厲內荏的警告。她以為還會聽見裴徊光漫不經心的渾話,卻聽他輕飄飄地輕嘆了一聲,他目視前方,並沒有看她,隨口說了句:「總得把身上的水擦乾。」

  沈茴愣愣望著近在咫尺的裴徊光,對他忽然而至的正經,反倒有些不適應。

  沈茴還在呆怔間,裴徊光已經將她放下來。他拿了另外一條乾燥柔軟的棉巾,給她擦淨身上殘留的水痕。然後他轉身,將她一整套工整疊好的衣服送過來。

  沈茴匆匆瞥她一眼,自己飛快地拿了衣服來穿。

  見此,裴徊光也不執意幫她穿衣,讓她自己穿。沈茴將衣服穿好,連頭髮也不擦,轉身小跑著往外走,她困在尷尬裡,暫時沒有臉面對裴徊光。別開眼時還好些,倘若望向裴徊光,沈茴的臉總忍不住發燒,也總忍不住想起那一剎那身體接觸的奇異感覺。

  裴徊光並沒有阻攔沈茴。

  沈茴一口氣跑到溫泉池門口,她停下腳步,鬼使神差地轉過身望向裴徊光。

  他低著頭,站在水盆架前,反反復復仔細洗指上殘留的葡萄印子。

  溫泉池室內懸掛的輕紗輕輕拂動,吹起的紗角擦過他的腿,溫柔貼了貼,又緩緩離開。

  沈茴迷茫地望著站在水汽繚繞裡的裴徊光,心裡突突跳了兩下,莫名聯想到淒清、寂寥,甚至是落寞這樣的詞匯。這樣本不該用來形容裴徊光的詞匯。

  裴徊光轉頭望過來。

  四目相對,沈茴瞬間移開目光,轉身小跑著落荒而逃。

  ‧

  翌日。

  皇帝坐在床榻上。他身上穿著很厚的衣裳,可他還是覺得很冷,冷得他渾身發抖。隨行太醫剛給他診了脈,他正在等答復。

  等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

  皇帝開始不耐煩,他隱隱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他煩躁地質問:「到底能不能診出來?廢物!朕養你們這群太醫有什麼用!」

  兩個太醫相繼給皇帝診了脈,他們小聲議論過,早就有了結論,只是、只是……

  「陛下恕罪!」兩個太醫跪下去,膽戰心驚地稟了實情。

  「陛、陛下染了花柳之疾……」

  果然。

  皇帝雙目愣怔。雖然早就猜到了,可真正由太醫說出來,他那顆原本存了一絲希望的心徹底涼下去。

  「混賬!別讓朕揪出來是哪個賤人!」他用力一拂,將桌上的瓶瓶罐罐盡數拂到地上,室內立刻響起一陣清脆的聲響。

  屋內幾個貼身伺候的內侍,趕忙也都跪了下去,俯首。

  兩個太醫低著頭,不敢說話。他們自然不清楚是誰將這髒疾染給了陛下。可照著陛下人盡皆知的縱慾之行,所御美人數量之多,他染上髒疾是遲早的事。

  「給朕開藥!開藥!」皇帝氣憤地朝兩個太醫的肩頭踹過去。

  「是是是……」太醫趕忙說,「陛下如今只是花柳症初期,只要按時服藥,定然能夠痊癒。只是、只是……只是為了龍體安康,陛下在接下來這段時間應當節制。最好不要寵幸妃嬪。」

  「什麼?」皇帝眉毛一豎,讓他不能碰女人?這可和凌遲有什麼區別?

  太醫不得不硬著頭皮勸:「到關凌還要兩個多月,舟車勞碌,陛下為了龍體著想,這一路應該好好調養龍體。」

  「這一路上都不能碰美人?到了瑲卿行宮才能碰美人?」皇帝問。

  其實太醫也不太確保到關凌的行宮之前,能否將陛下的花柳症治好,只能勉強說:「差不多……」

  另一位太醫也大著膽子開口勸:「此症雖不致命,可傳染性極強。若陛下繼續寵幸宮嬪,也會將此疾傳給宮嬪。女子體弱,會先在面頰上腐爛落疤。」

  皇帝一想到宮中的愛妃們漂亮的臉蛋上腐爛落疤……嘶……他捨不得。

  皇帝嘆了口氣。

  兩位太醫很快下去,沒多久內宦捧著煎好的湯藥。皇帝悶頭一股腦喝了,然後揮了揮手,將所有人遣退。他佝僂著躺下來,因為發冷,打了個哆嗦。

  他忽然又想起沈荼了。想起他還沒有當皇帝之前的日子。本是聖上賜婚,他不喜歡沈荼強勢的性格,沈荼也看不上他……那時候沈荼管他多嚴啊……根本不准他納妾。他忍不住出去偷香,被沈荼發現了,還差點被她打了個半死。那麼粗的棍子了,全往他身上敲……那麼大的勁兒……

  皇帝最近總是想起很多沒當皇帝之前的事情。他回憶著縮著頭過日子的過往,孤零零地慢慢睡著了。

  ‧

  皇帝被診斷染上了花柳之症,頃刻間傳到了裴徊光耳中。

  正如兩位太醫所想,皇帝的荒唐,染上髒疾是遲早的事情。裴徊光安排山音進宮,不過是等得不耐煩了,不想等他自己染上,助力一把。

  裴徊光捏著一條小金魚的尾巴,讓它大頭朝下。他垂目,欣賞著離水的小魚金拚命掙扎的可笑模樣。

  他吩咐:「將陛下染病的事情,悄悄遞給三五個宮妃。」

  「是。」順年轉身去辦。

  裴徊光盯著掙扎的小金魚好一會兒,直到它徹底不動彈死透了,才鬆了手,讓它跌進魚缸裡。回到水裡的小金魚已經死了,終於回到了死前那般渴望的水中,然而小金魚已經感覺不到了。小金魚在水裡慢慢翻轉,露出白肚皮。

  裴徊光拿著帕子擦著小金魚落水時,濺在指上的水滴。

  宮中帝王染上髒疾是很容易在初期發現的,髒疾種類繁多,山音傳給皇帝的這一種髒疾,並非不治之症。

  裴徊光根本沒想過讓這低等的髒疾奪取皇帝的性命。

  他可不想殺姓齊的。

  但是他要把皇帝染上髒疾的事情傳出去。只需要將消息遞給三五個宮妃足夠,這世間沒有什麼秘密可以保守。很快,皇帝染上髒疾的事情就會在後宮傳開,在朝堂傳開,又在天下傳開,人盡皆知。

  他不要狗皇帝的命。

  染了髒疾的皇帝,才能坐實淫暴昏君的罪名啊。嘖,想想百姓用鄙夷的口吻談論皇帝,裴徊光心裡便覺得快活。

  沒幾日就要離開容陽,容陽這地方,剛好有幾個名單上的人。這不是巧了嗎?

  裴徊光推開門,緩步走出去。

  甬道於院牆之間,栽著一排杏。杏花初開,試探著綻出雪白的花兒。

  裴徊光遠遠看見了沈茴。齊煜拉著她小跑,衣袂與裙擺輕揚,披帛險些落了。

  嘖,連個小孩子都跑不過。

  裴徊光隨手摘了雪白的杏花。

  沈茴拉著齊煜停下,低頭與他說話。

  齊煜視線越過沈茴,大聲喊了句:「乾爹!」

  沈茴回首,訝然裴徊光就在她身後。裴徊光抬手,將初綻的雪白杏花,斜斜插在她雲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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