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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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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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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40: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章 復國

  「那以後每個月十五,我保護你。」

  裴徊光覺得自己的聽力恐怕出了問題,他望著面前的沈茴,低低地笑起來,笑著笑著,漸漸低下頭垂下眼,不再看她。

  ——太好笑了吧。

  沈茴沒有再立刻多說。她慢吞吞地在裴徊光身邊的玉階坐下來,然後吃力地去擰鳳袍寬大的緞袖。

  水聲滴答,一滴一滴落在玉階上。

  沈茴小小聲地打了個噴嚏,她揉了揉發酸的鼻子,繼續吃力地去擰袖子上的雨水。

  暖白的玉階上,聚了一小汪水。

  裴徊光終於再次將目光落在她身上,看著她費勁擰袖子的纖纖素手在微微地抖。

  沈茴手上實在是沒什麼力氣,厚皺的袖子怎麼也擰不乾。身上很冷,那雨水澆在她身上,直接澆進了她的骨頭裡。

  拾星應該回去將湯藥煮好了吧?盥室也當收拾好了吧?

  沈茴疲憊地站起來,望著前方空蕩蕩的大殿。明天早上,她將帶著齊煜來到這裡,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明天,也是不能放鬆歇息的一天。而且還要很早起來。眼下時辰也不早了,她回到浩穹樓之後,收拾準備之後,就要再來這裡。

  沈茴側轉過頭,望向裴徊光,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沈茴將自己的手遞給他。

  裴徊光視線下移,落在沈茴染著鮮紅甲脂的手指頭尖兒,說:「娘娘的手還是乾乾淨淨的好看些,以後不要染這些東西。」

  他從龍椅裡緩緩起身,將小臂遞給沈茴,讓她搭。一如,兩個人剛剛接觸的那段時日。

  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沈茴將手心實實壓在裴徊光的小臂上,拖著濕重的鳳袍,一步一步往前走,穿過金碧輝煌的大殿。

  「阿茴……」裴徊光忽然喚了她一聲,聲音很輕很輕。

  沈茴轉過頭望向身側的他,裴徊光目視前方,唇線抿著,好像剛剛只是沈茴的錯覺,他什麼也不曾說。

  沈茴收回視線,望著前方盤龍臥雲的鎏金重門,沉默地走了一會兒。

  「徊光。」沈茴忽然開口,語氣堅定,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

  這次換裴徊光側首望向沈茴的側臉,她目視前方,唇角輕輕勾著一點笑。

  兩個人終於走到厚重的殿門前,沈茴慢慢停下腳步,轉頭望向裴徊光,安靜地等待著。

  外面隱隱還能聽見羽林軍的馬蹄聲,還有朝臣說話的聲音。那些臣子還沒有離開,有的拉著自己家的女眷詢問之前殿內的情景,有的臣子三五個聚在一起低聲相商。

  隔著一道厚厚的殿門,外面能聽清的、不能聽清的聲音越發顯得雜亂。

  「齊煜會被帶離娘娘身邊。」裴徊光面無表情地垂眼開口,不去看沈茴。

  「好。」沈茴的回答一點猶豫都沒有。

  裴徊光有些意外,轉眸望向她,望見沈茴噙著笑的明眸裡一片溫柔。沈茴踮起腳尖來,湊到裴徊光面前,輕輕吻了吻他的唇角,說:「勞煩掌印大人幫哀家推門?」

  她的唇很涼,不是平日的溫度。

  裴徊光抬手推門,兩扇門朝著兩側緩緩打開,沉重的殿門發出悶悶的聲響來。

  殿外的人不由自主抬眸望過來。

  外面小聲議論的臣子們總是不得不談起裴徊光的態度,如今總算再次見到了裴徊光出現。

  沈茴輕輕舒出一口氣,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緩步往前走。無視落在她與裴徊光兩個人身上的目光,沈茴神色如常地朝鳳輦走去。一直走到鳳輦旁邊才停下來,由著裴徊光扶著坐進鳳輦裡。

  在所有人的審視下,沈茴剛坐下來,便轉頭望向裴徊光,開口:「掌印隨哀家去一趟浩穹樓。」

  她語調緩慢,吐字清晰,被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的目光不停在沈茴和裴徊光兩個人身上換來換去。明明不過片刻之間,卻好似過了很久,裴徊光開口:「起駕。」

  鳳輦被抬起,朝著浩穹樓走去。裴徊光亦跟在鳳輦之側。

  ‧

  浩穹樓裡的人都忙碌著,就連今日沒去金露殿的燦珠也沒閒著。她聽小太監說沈茴淋了雨,也沒等沈茴回來,已經先將驅寒的湯藥熬好了。

  沈茴的鳳輦回到浩穹樓。沈茴緩緩探出手來,搭在裴徊光遞來的小臂上,走下鳳輦,由裴徊光扶著進樓。

  剛剛走上二樓,裴徊光彎腰,直接將沈茴抱起來,快步往樓上走,一直將她抱進寢殿裡。

  燦珠將宮人都遣了,趕忙捧著驅寒藥快步朝坐在美人榻上的沈茴走去。

  沈茴視線落在燦珠行動不便的身體,蹙眉說:「你慢些走!」

  燦珠沒當回事,仍舊是邁著很快的步子,一邊朝沈茴走過去,一邊語速很快地說:「盥室都準備好了,熱的夜宵也備好了。娘娘先喝一點驅寒的湯藥。」

  沈茴雙手捧著藥碗。湯藥的熱隔著瓷碗遞到沈茴的手心,冷得不行的沈茴立刻舒服地「唔」了一聲,立刻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起來。

  裴徊光拿了件厚厚的外衣裹在沈茴的身上,只待她喝了藥,立刻帶她去盥室泡熱水澡。

  沈茴剛喝了幾口驅寒湯藥,停下來,對燦珠說:「再去端一碗來給掌印。」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她一眼。燦珠也愣了一下,才點頭說好,轉身往外走。

  沈茴又叫住她,讓她吩咐下面的小宮女多煮些驅寒湯藥,給所有宮人都準備一碗。她還吩咐燦珠不要自己做,讓下面的人去做。

  等燦珠出去,裴徊光望著大口大口喝藥的沈茴,說:「即使是十五,咱家也不會像娘娘這樣嬌貴。不喝。」

  沈茴沒說話,她抬手攥著裴徊光潮濕的衣襟,拉著他彎下腰來,然後她仰起臉去吻他,將口中含著的一大口驅寒藥盡數送進裴徊光口中。

  第一絲苦藥入口,裴徊光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還沒來得及將沈茴推開,沈茴反倒手心壓著他的後頸,強硬地餵給他。

  沒多大的力氣。可是,倒像是她使出的全部力氣。

  沈茴鬆開裴徊光,將手裡那碗還剩了一點的湯藥塞進裴徊光手裡。她聽見了沉月和平盛的聲音,她坐直身體,提升讓他們進來。

  沉月懷裡抱著一個小冊子,知沈茴的身體扛不住,言簡意賅地稟話:「都按照娘娘的吩咐將今日殿內所有人的反應記下了。」

  沈茴點頭,懶倦地吩咐:「派人盯著一切流言。格外盯著今日衝上去弒君的女眷們回家之後如何被家人對待。」

  「都提前吩咐了。」沉月語氣有些焦急,「娘娘寬心!」

  平盛也不似往常多話,只說:「娘娘所料不錯,的確有臣子想趁夜離開關凌。周將軍已經提前守著城門,他們出不去。」

  周將軍,即周顯道。賢貴妃的兄長,也是真正掌管羽林軍的人。今日之所以是周顯知帶著羽林軍進宮,正是因為周顯道有更重要的事情。

  裴徊光垂著眼睛,望著手裡捧著的藥碗,聽著這兩個人的稟話。

  不管是朝中還是鄉野,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很多事情都已是他提前知曉的,如今真的見到沈茴將一切從頭到尾安排妥當,還是免不了心中生出些許微妙的感慨。

  裴徊光舔了舔唇上苦澀的湯藥殘留,放下手中的瓷碗,也不等沉月和平盛退下去,直接抱起沈茴往盥室去。

  沈茴也沒在意沉月和平盛在這裡,動作自然地勾著裴徊光的脖子,費力欠身望向平盛:「讓民康去蘇家送懿旨,明日早朝要見到蘇翰采。」

  裴徊光垂眸望向神色認真的沈茴,忽然憶起她剛進宮時哭得淚水漣漣的模樣。他知她一直在成長,可她成長的速度的確出乎他的意料。

  有那麼一瞬間,裴徊光產生了一種荒唐的想法——只要給沈茴足夠的時間。興許,將來不是他來選擇要不要放棄,而是真的會敗在她手中。

  裴徊光抱著沈茴進到盥室,一邊給她快速地脫去身上濕漉漉的鳳袍,一邊語氣緩慢地說:「娘娘越來越出息了。」

  沈茴有點站不穩。她勉強忍了忍,才學著裴徊光的腔調,慢悠悠地說:「見賢思齊、擇善而從,跟在掌印身邊這樣久,自然學了不少東西。」

  「嘖。」裴徊光嗤笑,「娘娘說笑。咱家身上可沒什麼善來讓娘娘從。」

  「我總要長大才能保護我的徊光啊。」沈茴聲音柔軟下去,「更何況,掌印這樣厲害的人放在心裡,我也變得厲害了呢!」

  裴徊光只當她又嘴甜撒嬌,沒怎麼在意,蹲在她面前,去脫她的鞋襪。

  沈茴垂下眼睛望著裴徊光,彎著眼睛溫柔笑。

  沈茴從很小的時候,認識她的人評價她時,總說她心善謙讓。可只有沈茴自己知道,對待她想要的東西,她心裡是多麼貪心。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盛世,是她一腔熱血的心之所向。只是,這份心之所向,已不完全是為了讓這天下百姓安居樂業過得更好。

  也是,為了裴徊光。

  你走錯的路,我們不回頭,一起往前走,再開闢出一條新的正路來。

  你放棄所有衛氏人對你復國的痴想。

  那麼,

  我幫你復國。

  沈茴一直可以正視自己的心。她知道她有多貪心,貪心到彷彿天方夜譚。

  可,心之所向,不曾九死,哪敢悔。

  裴徊光站起身來,捏了捏沈茴的屁股,又用手背輕輕撫過沈茴涼涼的身體,沉著眼睛說:「冷成這樣了,還站在這裡發呆,還不快些進水裡。」

  沈茴回過神來,她彎著眼睛對他笑,乖乖地點頭,像個依戀他的小女子。她轉身走向浴桶,踩著腳凳,剛要邁進去,忽然停下來。裴徊光身上也淋濕了,他不是說他每個月十五沒有邪功在身會變得很虛弱嗎?當真不會染風寒?

  沈茴回頭望著他,說:「一起泡泡好不好?」

  話一出口,沈茴頓時後悔了。她趕忙亡羊補牢,有些侷促地說:「我、我先去屏風後面拿衣服,你先進去……」

  裴徊光瞥著她侷促的樣子,瞭然她顧慮他的感受,擔憂他不願意被她看著寬衣。

  裴徊光沒說話,沉默地望著她。

  沈茴又懊惱地揉了揉渾渾噩噩的腦袋,沮喪地說:「這水對你太熱了……」

  裴徊光忽然嘆了口氣:「快進去。」

  他用指腹壓了壓沈茴揪在一起的眉頭,俯下身來湊到她耳邊低聲哄:「或者寶寶想和咱家一起入水也不是不行。」

  他拉著沈茴的手,去解他的玉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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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好看

  整個盥室彌漫著水霧,悠悠升騰的熱氣在屋頂悄悄凝成水珠兒,慢慢變大的水珠終於從屋頂墜落下來,落在沈茴的皓腕上,被裴徊光慢悠悠地用指腹拈去。

  沈茴在裴徊光掌下的手,手心輕輕貼在他的衣衫上,讓她感覺到了一大片濕涼的雨水痕跡。她知道裴徊光不懼寒,更知道他很嫌棄雨水的髒。

  沈茴指尖小浮動地挪了挪,如他所說,去解他的玉帶。

  頭一回,她幫他寬衣。

  裴徊光鬆了手,靜默地望著沈茴。待他的濕潮衣衫如她的衣衫已經落了地,裴徊光才再次拉起沈茴的手,牽著她往盥室的裡面走了一步。在那裡,有一面可照全身的高鏡。裴徊光牽著沈茴走到銅鏡前,他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慢悠悠地開口:「以前咱家都是一個人欣賞,今日邀娘娘品鑑。」

  頓了頓,裴徊光落在銅鏡中自己身上的目光移了移,望向銅鏡中的沈茴,含著笑地問:「好看嗎?咱家覺得漂亮極了,娘娘也當覺得好看。」

  沈茴沒有立刻回答,她擰著眉凝視銅鏡的側臉,過分認真。

  好半晌,沈茴才說:「看不清。」

  裴徊光沉默了。

  沈茴朝裴徊光側了側身子,垂下眼睛望過去,不再通過那面銅鏡,更清晰地凝望。裴徊光望著她垂眸時的樣子,時間變得有些漫長,他抬抬手,用指腹撥了撥她蜷長的眼睫,沈茴果然如他所願,抬起了眼睛望過來。

  沈茴仰起臉望著裴徊光,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她小聲問:「我可以摸摸嗎?」

  裴徊光又沉默了。

  沈茴等了一會兒,才再次小小聲地開口:「可以的吧?」

  「不可。」裴徊光冷眼瞥著她。

  「哦。」沈茴沮喪地蹙了下眉,再舒展開。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拉起沈茴的手,帶著她進到熱水裡。

  雖然整間盥室裡都很暖和,可整個身子沒進熱水裡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是另一種舒服愜意。沈茴剛一坐進去,就疲憊地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

  裴徊光握著她的腰,給她調整了姿勢,讓她坐在他腿上,靠在他的肩上。

  「睡吧。會及時叫醒你。」裴徊光說。

  沈茴睏頓地揉了揉眼睛,沾了水的手便將水弄進眼睛裡,她不舒服地連連眨眼。

  「蠢。」裴徊光無奈地睨了她一眼,伸手拿了架桌上的棉帕小心翼翼地給她擦眼睛周圍。

  興許在別人眼中,她是如何的心思縝密又膽大妄為,可在他眼裡,她始終都是連照顧自己都做不好的小嬌嬌。

  沈茴眼睛終於不難受了,可是眼睛也睜不開了。她疲憊地靠著裴徊光的肩,聲音低低:「一定要記得叫我……」

  裴徊光沒說話,只是摸了摸她的頭。

  片刻之後,懷裡的人已經睡著了,裴徊光湊過去,輕輕吻了吻她濕漉漉的髮。他安靜地凝視著她。

  沒有她之前,他享受著復仇的痛快滋味。用復仇的快活來續命。

  有了她之後,他才明白這半生復仇給予他的所有快活,一直都是假象。興許,他這前半生從未快樂過。

  原來真正的愉快滋味,並不是心頭捲起痛麻,也不是自戕式地飲鴆。快樂,應該是更簡單一些的東西。

  比如,她望過來的含笑眸子裡只有他。

  比如,她安安靜靜地睡在他懷裡。

  比如,輕喚她時,舌尖捲起的酥麻。

  比如,只要想起她。

  沈茴知道今天晚上會發生很多事情,明天也要早起,雖睡著了,還殘著一股意念似的,沒有睡熟。

  她早就習慣了裴徊光的照顧,半睡半醒間知道裴徊光是如何將他抱出去,如何為她擦水穿衣,又如何將她抱出去,放進琉璃籠中。

  她的寢屋裡好像還有旁人。她迷迷糊糊地想著,應當是沉月。她還聽見裴徊光對旁人說話。

  說了什麼?

  沈茴揉了揉眼睛,在琉璃籠中翻了個身,反應遲鈍地意識到裴徊光吩咐宮婢將紅色的夜宵都撤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沈茴睏倦的腦子才想起沒進盥室前,燦珠還是誰說過準備了夜宵的?可是她太睏了……

  沈茴勉強睡著了,睡得不太好。不僅是因為潛意識裡懸著心不准自己睡太沉,也因為有些頭疼,甚至心口也悶悶的。直到裴徊光走進琉璃籠在她身邊躺下來,將她擁在懷裡,沈茴那種彷彿裹纏在蛛網裡的感覺才稍好些,

  沈茴也沒睡多久。

  到底是心裡有事,向來不能早起的她,頭一遭天還沒亮,也沒用旁人喊,在一片寂靜裡睜開眼睛。

  天還沒亮,屋子裡也沒有掌燈。

  可是暴雨之後的滿月將皎皎光芒傾灑人世間,絲絲縷縷的光從窗紙漏進來,讓寢屋裡也不是一片黝黑。沈茴動作小幅度地抬抬下巴,望向身側的裴徊光。

  裴徊光幾乎是立刻睜開了眼睛。即使是剛醒,他的眼中也沒有什麼睏頓的迷糊之感,漆色的眸底比這夜色還要濃黑。

  「醒了?」裴徊光先開口。不同於他沉靜的眸子,他低沉的聲線裡倒是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晨睏。

  「嗯。」沈茴軟軟地應了一聲,手肘撐著坐起來。

  既然已經醒了,她不打算再睡。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要去見齊煜,告訴她今日要怎麼做。

  沈茴起來之後,裴徊光卻沒起,仍舊躺在雪絨毯中,合上眼睛。

  沈茴披上外衣腳步匆匆地出了寢屋。

  這日發生了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整個浩穹樓誰敢沉睡?聽著沈茴的腳步聲,守夜的拾星立刻起身,先吩咐了下邊的小宮女準備娘娘晨起的一干事情,然後迎上沈茴。

  「娘娘不再睡會兒啦?」

  沈茴腳步匆匆朝齊煜的住處走去,低聲詢問:「鳴玉那邊安排得怎麼樣了?」

  「娘娘放心。鳴玉姑娘入宮前已經派人將您的家人偷偷接走,如今沈家人去樓空,連個下人都沒有。是老爺覺察有議,冷臉逼問鳴玉姑娘,姑娘她又不能事先將事情說了,所以才乾脆帶著老爺進了宮。如今老爺和鳴玉姑娘都在宮中。」

  沈茴點了點頭。

  今夜之事,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像是殿內女子們被激怒而產生的暴亂意外。而事實上,沈茴計劃了很久,種種後果都想過。甚至連興許有亂臣賊子擒沈家人相挾的可能性都提前做了準備。

  沈茴再叮囑一句:「派人這幾日去沈府暗處盯著,看看會不會有人以及什麼人去過沈府。」

  拾星趕忙點頭應下。

  說了這樣兩句話,就走到了齊煜的房門前。沈茴不由停下腳步,齊煜還這樣小,這麼早叫醒她,她有點不捨得。

  可是不捨歸不捨,有些事情逃不開。

  拾星還沒來得及敲門,房門在裡面被拉開。孫嬤嬤朝沈茴屈膝行禮,笑著請安:「太后晨安。」

  噠噠的腳步聲從孫嬤嬤身後傳來。齊煜很快跑過來,去拉沈茴的手:「小姨母,我等你好久啦!」

  沈茴望一眼齊煜明亮的眸子,再瞥一眼她身上整潔的衣服,知道她早就睡醒了。她牽起齊煜的手,一邊往裡走一邊柔聲詢問:「煜兒怎麼這麼早就醒了呀。」

  「嬤嬤把我叫醒的。還跟我說了很多事情!」

  沈茴回頭望了孫嬤嬤一眼,收回視線抱起齊煜一同在軟塌坐下,溫柔地問她:「嬤嬤都教煜兒什麼啦?」

  「嬤嬤教了今日去早朝時的禮儀和章程。」

  沈茴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轉身望向孫嬤嬤,笑著說:「嬤嬤有心了。」

  孫嬤嬤再次彎了彎膝,規矩地行了一禮,然後才開口對齊煜說:「陛下向太后說一遍,讓太后檢查。」

  齊煜點點頭,她低著頭扒拉著手指頭,將孫嬤嬤交代她的話一句句復述一遍。全部說完了,她緊張地去拉沈茴的手,問:「小姨母,煜兒說得都對不對呀?」

  「對。煜兒真聰明。」

  齊煜開心地笑了。

  很多事情她都不是很明白,可是她知道小姨母想要做的事情做到了,那麼小姨母應當是開心的。小姨母開心了,她就開心,情不自禁彎著眼睛笑。

  沈茴將齊煜小小的手放在手中輕輕撫著,她柔聲安撫:「煜兒不用安心,小姨母都會陪著你。只要你一回頭,就能看見小姨母了。」

  「嗯!」齊煜認真點頭,「煜兒膽子大,什麼都不怕!」

  沈茴含笑望著她。

  雖然沈茴寢食難安,擔心今日早朝上的事情。可是她心裡也清楚,今日早朝不會發生什麼意外。

  就算齊煜今日穿上龍袍坐在龍椅上,接受殿內臣子的跪拜,也不算真正完成了登基大典。

  這裡是行宮,不是京都。登基大典必是要回到京都,祭過天地拜過宗廟,接受各地赴京的親王侯爵朝拜。

  沈茴心裡明白她與齊煜都很年幼,朝野之間有異心之人會很多。更別說,幼帝登基,更是反臣和番邦蠢蠢欲動之時。

  不過萬事都要有個喘息之機。如今借著禁軍和羽林軍,倒是會表面平靜幾日。

  拾星詢問:「娘娘,一會兒去早朝的時候,陛下穿什麼呀?」

  齊煜的龍袍並沒有準備。不是忘了給齊煜準備,而是根本就沒有準備。

  「常服即可。」沈茴說。

  沈茴拉著齊煜的手,又對她絮絮說了一遍今日的章程,浩穹樓裡的宮人們便都起來了。宮人端進來早膳,沈茴卻並沒有留下來陪齊煜,而是借著梳妝的理由離開了。她梳妝之後,回到了寢殿,裴徊光果然還沒走。

  她要和他一起吃。

  沈茴坐在銅鏡前,望著裴徊光給她挽髮。她問:「你一會兒和不和我一起去?」

  「不去。」裴徊光回答得一點猶豫都沒有。

  沈茴想說什麼,又抿抿唇把話嚥回去。

  早膳很快端上來。團圓盛了一碗紅棗桂圓湯遞給沈茴,沈茴接過來,愣了一下。

  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

  沈茴垂著眼睛,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將手裡的湯放下,神色自若地去拿別的東西吃。

  裴徊光看了她一會兒,收回目光。他少食,吃了不多,便放下銀箸,從暗道離開浩穹樓。

  博古架後的暗門關上後,沈茴放下銀箸,立即不再吃。她讓團圓將東西都撤下去。團圓剛走,沈茴立刻起身,快步朝盥室走去。

  吐了。

  許久之後,沈茴慢慢蹲下來,舒了口氣。

  很快,她又翹起唇角有點小驕傲地笑了。

  看,她現在越來越能忍耐。已不再像剛入宮時那般忍不住吐他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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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惹哭

  昨天晚上,沈元宏拉著沈鳴玉左問右問。沈鳴玉心想既然皇帝已經刺殺成功,便把她如何與沈茴籌劃講給沈元宏聽。

  當然了,至於她們三個姑娘家的十年之約,她並沒有告訴祖父。

  「膽子也太大了!」沈元宏板著臉,反復地指責,只是那口吻聽上去實在不像有多生氣。

  祖孫兩個第二天一早很早醒來。沈元宏早已沒了官職,不能到早朝。他帶著沈鳴玉站在金露殿必經的路旁,有些焦急地等待著。

  直到真的遠遠看見了沈茴的身影,沈元宏焦灼的面龐立刻有了笑。

  「祖父?我們要過去和小姑姑說說話嗎?」沈鳴玉問。

  「不去。一會兒就回家去。」

  沈元宏一邊回答著沈鳴玉,一邊目光還凝在鳳輦上的么女身上。滄桑的眼眸裡笑意快要盛不住。

  女兒長大了啊。

  滿是笑的眼睛裡又慢慢有了些酸意。沈元宏握著枴杖的手用力握了握,將眼裡的濕意逼下去。

  沈鳴玉只問了一句,也不再問。現在的小姑姑一定沒時間和他們說話。她望著鳳輦上的小姑姑一會兒,視線往前移,又看了看坐在前面龍輦上的齊煜。

  眼看著小姑姑和齊煜將要到了金露殿,沈鳴玉有些沮喪地抿了抿唇。她們三個人之間有個大秘密,現在小姑姑和齊煜到了金露殿做大事。而她呢?她連進入金露殿的資格都沒有。

  「祖父,我想領兵打仗,我想要功名。」沈鳴玉悶聲說。

  沈元宏朝她的後腦勺拍了一下,板著臉說:「走了,回家去!」

  「哦……」沈鳴玉扶著祖父轉身,剛走了兩步,她又急急說:「祖父,您等我一會兒。我昨天晚上給禁軍借了寶劍,我得還回去!」

  沈鳴玉跟通和打聽了一下,才找到聆疾。

  今日不是聆疾當差,不過他也沒有離宮,一個人沿著高高的紅牆,快步往前走。聽見後面的輕快腳步聲,聆疾不用回頭,就知是習武的女子。應當年紀不大,身量也輕盈。

  沈鳴玉的身影便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聆疾逐漸放慢了腳步。

  「聆疾哥哥!」沈鳴玉快步追上來,跑到聆疾面前,雙手捧著他的劍,遞到他面前。

  聆疾瞥了一眼,沒接。

  「昨天入宮時被卸了兵刃,不得已跟哥哥借了劍。」沈鳴玉望著他,彎著眼睛笑,「握著它的時候,想著不能辱沒其主,果真也借到了點哥哥的厲害!」

  她跟聆疾借劍,是因為她覺得聆疾很厲害,用他的劍,也可以像他那樣厲害。

  聆疾望著小姑娘燦爛的明眸,沉默了片刻,才說:「送你了。」

  沈鳴玉愣了一下,趕忙搖頭,連忙說:「不不不,我有自己的劍。小姑姑千挑萬選送給我的,我很喜歡。我不能平白無故拿你的東西。給你!」

  沈鳴玉去拉聆疾的袖子,將劍塞還到他的手中。

  「祖父還在等著我,我得走啦。」沈鳴玉急急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停下來,朝聆疾略略屈膝行了個淑女禮。

  聆疾頷首回禮。

  沈鳴玉這才轉身,腳步輕快地往回走。只是她的眉頭揪起來,有點懊惱,責怪自己剛剛忘了規矩,說話也沒禮貌……

  聆疾沒回頭,他聽著沈鳴玉的腳步走遠了,才繼續往前走。

  不遠處,岑高傑目睹了這一幕。他哈哈笑了兩聲,朝聆疾招手,讓聆疾過來。

  「統領有什麼交代?」聆疾問。

  岑高傑今日下午才當差,身上穿著常服,沒了硬甲在身,人也變得隨和了許多。他笑著說:「沈家那小姑娘對你有意思,你別總冷著臉對人家啊。要我說……」

  聆疾直接打斷他的話:「統領,沈家姑娘剛滿十二歲沒多久,還是個小孩子。」

  岑高傑睜大了眼睛,故意用驚訝的語氣笑話:「聆疾,你行啊你。連姑娘家的生辰八字都弄到手裡啦?哎呦喂,真沒看出來。」

  聆疾皺眉,不太高興。他略抬高音聲,聲音冷冷的:「沈家姑娘年紀還小,我與她沒見過幾次。她只是性格開朗熱絡,隨口喊我一聲哥哥罷了。她年紀小,很多事情不懂。統領應當明白女子的名聲是很重要的事情,還請統領慎言,勿要再拿這種事情玩笑。」

  岑高傑連連擺手,笑著說:「行行行,我再不說了。」

  頓了頓,他又笑著打趣聆疾:「你小子今天話真多啊。接下來一個月的話,今兒個都預支了,之後當啞巴?」

  聆疾握了握手裡的劍,頷首沉言:「我去忙了。」

  岑高傑做了個請的手勢,待聆疾轉身走了,他才低聲自言自語:「這麼個冷性子,將來跟了你的婆娘可要不好受嘍。」

  ‧

  一前一後的龍輦和龍輦在金露殿的殿門前停下來,齊煜下意識地回頭,望見小姨母微笑著對她點點頭,她緊緊攥著自己衣衫的小手才慢慢鬆開。

  沈茴撐著沉月的小臂下了鳳輦,往前走了兩步,在齊煜面前蹲下來,明黃的鳳袍裙擺拖地。

  「煜兒記住了,不用害怕,只要你回頭,小姨母一直在你身後。」沈茴一邊溫柔地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地拂了拂齊煜被她攥皺的衣擺。

  「嗯!」齊煜使勁兒點頭,甚至朝著小姨母笑得露出小白牙。

  沈茴站起身,牽著齊煜的手,緩步走進金露殿。她望著滿殿的朝臣漸次跪下去,俯首行禮。雖然她柔聲勸著齊煜,其實自己心裡也很緊張。

  沒有辦法,齊煜這樣小,她更不能露出半點怯意。

  沈茴的目光在殿內逐漸跪下來的朝臣上掃過,果然沒有看見裴徊光的身影,他說不來,就真的不來。

  雖早知他不會來,可沈茴還是希望他在。即使,有時可能會發生意見相左的情況。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齊煜被沈茴握在掌心的小手顫了顫,沈茴覺察到了稍微用力地握了握齊煜的小手。她目視前方的龍椅,繼續往前走,終於穿過跪地的朝臣,沈茴牽著齊煜一步步走上玉階,黃明的裙擺鋪展在玉階上,隨著她的腳步,金絲若浮光。

  沈茴鬆了手,讓齊煜自己坐上龍椅。

  一直被緊緊攥著的小手忽然被鬆開,齊煜有點迷茫無措地抬起小臉,望向沈茴。沈茴含笑望著她,輕輕點頭。

  跪地的朝臣們,忍不住偷偷抬起頭來。

  齊煜這才轉過頭,邁著小步子朝龍椅走過去,背對著朝臣,她輕輕吸了口氣,才慢慢轉過身來,踮著腳尖費力在對於她來說抬高的龍椅上坐下來。

  沈茴給予她一個讚揚的目光,可齊煜並沒有看到,她板著臉目視前方。

  沈茴這才朝一側的珠簾後安排的座位坐下,然後望向齊煜,等待著。

  滿殿的朝臣們,也在等待著。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好似等了許久許久,整個金碧輝煌的大殿,終於傳來稚嫩的童音:「眾愛卿平身——」

  隨風輕晃的珠簾後,沈茴慢慢彎起眼睛來。

  ‧

  今日早朝,所有人都以為裴徊光會出面,可裴徊光並沒有去。朝臣們忍不住思量,自從來了關凌,掌印好像的確不怎麼上早朝。

  金露殿中滿朝文武猜著裴徊光的態度時,裴徊光正站在府中西南角的荔枝圃前,臉色不太好看。

  昨天夜裡的那場暴雨,實在是太駭然。聽說鄉野間有不少房屋倒塌,甚至有幾百年的古樹被連根拔起。

  已經被裴徊光親手弄了遮風擋雨的棚子,其中的三株荔枝苗,一株被折斷了,一株凍壞了。只剩最後一株,苟延殘喘般顫顫巍巍。

  順歲膽戰心驚地回話:「掌印,昨天晚上那場暴雨實在是太大了。奴和幾個小太監什麼法子都想了,還是沒全保住……」

  「去,拿鍬來,把這最後一株連土一起移到樓中。」裴徊光陰沉著臉吩咐。

  順歲趕忙去辦。

  裴徊光所說的將這柱荔枝苗移到樓中,是只單獨拿出一間房,搬空裡面的東西,用土填高,用整間屋子做一個苗圃,再將這枝寶貴的荔枝苗移過去。

  大半日,裴徊光都將心思用在這柱荔枝苗上。

  直到最後這枝荔枝移過去了,裴徊光親自看過,勉強滿意了。他令人備水沐浴一身塵土,然後換上一身乾淨的雪衣,回到寢屋去,座靠在長榻一端,手裡拿了卷荔枝栽培的書冊來讀。

  讀著讀著,他忍不住想了沈茴。

  不知她今日早朝是不是順利。

  這個時候,早朝應該早就結束了,那她在做什麼?裴徊光想了想,以他對沈茴的瞭解,她一定會在早朝之後留下幾個臣子談話。

  「嘖。」裴徊光嘖嘖兩聲。

  人嬌嬌的,誰能想到野心那麼大。

  裴徊光慢悠悠地又往後翻了一頁,繼續讀著荔枝苗用什麼樣的肥料,才能長得更好些。

  傍晚時,伏鴉上樓,得了裴徊光的一聲「進」,進去稟話:「掌印,京都西廠那邊出了點事兒。西廠裡的老人不太服王來。您看要不要東廠出面?」

  「讓王來自己處理。」裴徊光面無表情。

  伏鴉應了之後,並沒有立刻離開。他瞧著懶洋洋倚靠長榻一頭的掌印過分養生,心裡很不得勁。他試探著問:「掌印,出去找找樂子?」

  「找樂子?」裴徊光抬起眼睛,寒涼的目光瞥過來。

  撞見掌印這樣的目光,伏鴉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子,讓自己多嘴。他剛要開口辯解挽救,順歲叩門,在外面稟話:「掌印,太后跑過來了。」

  跑?

  很快,裴徊光就聽見了沈茴跑上樓的腳步聲。輕盈的,也是凌亂的。

  裴徊光皺了下眉。他將手中的書放下,倚靠的坐姿坐正了。

  沈茴提著裙擺跑進屋,一看裴徊光,也不管伏鴉和順歲還在這裡,她越發快步朝裴徊光跑過去,整個身子撲進裴徊光的懷裡。

  沈茴將臉埋在裴徊光胸膛,委屈地嗚嗚直哭。

  「怎麼了?」裴徊光瞬間寒了臉。

  沈茴沒說話,只是緊緊抱著他哭。

  裴徊光寒聲問:「哪個狗東西把咱家的寶貝惹哭了?」

  裴徊光猜著早朝上誰惹了沈茴,漆眸底迅速升起不可阻擋的殺意。他又不得不壓了壓情緒,收起力道,摸摸沈茴的頭,低聲哄她:「明天咱家陪娘娘去上朝。」

  「拉鉤哦。」沈茴抬起臉,蜜笑望他。臉上哪有半滴淚。

  裴徊光一窒,得知被騙,剛要冷聲開口,沈茴蹙起眉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小聲說:「我太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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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帶走

  伏鴉望著眼前這一幕,目瞪口呆。他總覺得這不是他能看見的東西!他看見了,那他還能活著走出去嗎?

  他悄悄轉過頭,拚命向順歲使眼色。然而順歲頷首垂眉,像一棵樹,一棵死樹。那他咋辦啊?伏鴉慌了。他趕忙學著順歲一樣低下頭,讓自己也像一棵樹。只是他這棵樹可不是死樹,活得生機盎然的,激動得葉子抖得劈裡啪啦的。

  他還在琢磨著自己今兒個能不能活著出去呢,順歲已經面無表情地轉身往外走。順歲走了兩步發現伏鴉傻在那裡,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襟。伏鴉頓時回過神來,什麼也不管了,跟著順歲一起逃出去。

  剛邁出門檻,伏鴉抖了抖肩,一屁股坐在地上。

  順歲畢恭畢敬地將房門關上,才含笑望向伏鴉,低聲問:「督主,您怎麼了?」

  伏鴉趕緊爬起來,拉著順歲飛快下樓。順歲笑嘻嘻地說:「督主慢些慢些!」

  順歲臉上的笑已經很收斂了,實則他心裡哈哈大笑。誰能想到東廠的鬼面督主竟然因為見了這樣的一幕,嚇成這樣?

  這好笑了吧。哈哈哈哈哈……

  順歲抿唇,努力把笑憋回去。待被伏鴉拉到樓下,他語氣尋常地開口:「今日所見,督主莫亂言。」

  「這這這……這肯定啊!」伏鴉直接結巴了。

  「嗯——」順歲拉長了音應一聲,「督主自便,我要去給太后準備甜品了。」

  「啊,好。」伏鴉胡亂地應了一聲,站在原地沒動。順歲離開許久了,他還站在那裡發呆。

  ‧

  屋內,裴徊光瞥著沈茴向他撒嬌的臉,慢悠悠地開口:「怎麼也是當上太后的人了,那兩人還在屋裡,就這樣不顧慮?」

  「你不喜歡嗎?」沈茴細眉蹙了蹙,樣子再委屈三分。

  裴徊光沒說話,用微蜷的指背緩緩蹭了蹭她的臉。

  沈茴轉瞬間又笑開,她彎腰褪下鞋子,爬上長榻,抬起裴徊光的手臂,自己的身子鑽過去,軟軟坐在他的腿上,雙手環著他的腰身,靠在他的胸膛輕快地哼哼著。她環在裴徊光後腰的手,跟著自己哼哼的小調,輕輕用指尖兒點叩著。

  裴徊光瞥向懷裡的人,道:「目的已經達到了,還賴在咱家身上做什麼?」

  「因為喜歡呀。」沈茴湊過去,用自己柔軟的臉頰在裴徊光微涼的臉側溫柔蹭了蹭。

  「心情這麼好?」裴徊光將她在他後腰搗亂的手拿到身前,攏在掌中。

  「嗯嗯。」沈茴稍微挪了挪,調整了下坐姿,枕靠在裴徊光的肩上,在他耳邊絮絮地說話:「我以為今日的早朝會很不順利。其實挺順利的……雖然早就料到了他們就算有別的想法,最近幾日也不敢妄動。可是真的順順利利了,心裡還是歡喜。」

  「嗯,我讓蘇翰采官復原職了。表哥既已從軍了,虛銜留著也無用。蘇大人倒是大有可用。之前親自拜訪幾次,他都不太願意出山。沒想到他今日那麼痛快地應下,還立了誓呢。」沈茴彎著眼睛笑,「煜兒也好聰明。提前交代她的事情,她都有做到。我讓她親自詢問蘇翰采願不願意做她的老師。她剛問完,蘇翰采紅著眼睛跪下了。」

  沈茴低低地笑出來聲:「沒想到平日裡那麼古板的一個人,也會當眾紅了眼睛。」

  沈茴再輕嘆:「當初沒能阻止皇帝來關凌。哦……該稱呼先帝了?可我還是想罵他狗皇帝。煜兒祭天拜祖的登基大典沒能回京辦,心裡總是不踏實。若回去,舟車勞頓,又是勞民傷財的一回。可是我也知道京都才是政治中心,早晚都要回去……也不知道還能太平多久……」

  「今天早朝上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哦,還有狗皇帝的喪儀。按照祖制,後宮中沒有子嗣的妃嬪要麼陪葬要麼一生苦守皇陵。臣子提到這件事情,還以為我會反對。我才沒有。我想……」

  裴徊光垂著眼睛,安靜地聽著懷裡的沈茴笑盈盈地說話。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事情——今日早朝上發生的事情、早朝後她召了臣子談論的事情,甚至宮中幾位妃子為了不給狗皇帝殉葬想法子討好她這樣的小事。

  起先,裴徊光不太明白沈茴對他說這些是什麼目的。

  他又不是真的隱退了,只是不喜歡踏進瑲卿行宮而已。反正就算他不去,早朝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都一清二楚。至於後宮的女人們如何討好她、煜兒喜歡吃什麼糕點……這樣的事情講給他聽是為了什麼?

  沈茴軟聲細語地說了近半個時辰,說得懶倦了,她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輕輕靠在裴徊光的懷裡,不再說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抬起眼睛來,望著裴徊光笑了笑。

  裴徊光忽然就懂了。

  她只是心情好,和他分享她的愉悅而已。

  「娘娘啊——」裴徊光拉長了腔調,喟然般開口喚她。

  「嗯?」沈茴眼睫緩抬,仰起臉來詢問地望著他。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笑靨,慢悠悠地說:「過來讓咱家親親。」

  沈茴笑著湊過來,裴徊光卻略向後退了一些,避開了。他略顯嫌棄地瞥著她,說:「娘娘這嘴叭叭說了半個時辰,歇歇吧。」

  說著,他低頭,咬住沈茴胸口的束帶,將蝴蝶結緩緩地扯開,埋首在她香軟的胸口,溺斃在她的溫柔鄉裡。

  ‧

  第二日,裴徊光依言陪著沈茴上朝。他抬著小臂,由沈茴輕搭,陪她穿過滿殿跪地的朝臣,送她到珠簾之後。

  整個早朝,裴徊光並沒有開口。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在,整個大殿顯得十分安靜,除了稟事的臣子說話聲,再也聽不到旁的聲音。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立在玉階下,對朝臣向上稟奏的瑣事並無興趣。只是沈茴開口與朝臣說話時,他才會側耳聽一聽。

  不多時,禮部的人呈上皇帝喪儀的殉葬名單。小太監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來,雙手捧著名單,呈給太后。

  經過裴徊光的身邊時,裴徊光抬了抬手,攔下他。小太監嚇了一跳,他垂首弓腰,不敢看裴徊光,嚇得脊背沁出一層汗來,生怕掌印沉默太久要拿他的狗命取取樂子。

  裴徊光只不過是拿了他手裡的名單而已。

  朝臣們誰也沒出聲,可誰都在偷偷觀察著裴徊光的舉動。無視那些探究的目光,裴徊光握著名單,緩步走上一節節玉階,朝沈茴走過去。

  他長指掀開垂簾,珠簾相碰發出清脆的悅耳聲響來。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他。她仗著裴徊光的身體和珠簾相遮,她輕輕沖裴徊光眨了下眼睛,再平緩開口:「有勞掌印了。」

  「順手之勞。」裴徊光彎腰將名單遞給沈茴,又湊近她,壓低聲音警告:「和那群狗男人說話的時候,不准那樣溫柔的語氣。」

  沈茴悄悄翹了翹唇角,視線已落在手中的名單上。她輕咳了一聲,提聲開口:「這名單哀家要回去再看看。」

  裴徊光直起身,再望她一眼,才轉身走出珠簾。

  一雙雙眼睛或明目張膽或偷偷地打量著他,從珠簾後走出來的裴徊光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讓所有人的探究石沉大海。

  ‧

  下了朝,裴徊光站在金露殿正門前,看著沈茴登上鳳輦,他轉身,無數雙探究望著他的目光迅速假裝若無其事地移開。

  嘖。

  裴徊光嗤笑了一聲。

  既然這麼多人希望他做點什麼,那他不做點什麼,可就說不過去了。不能讓他們失望啊。

  「去,把總管喊來。」裴徊光隨口吩咐一個小太監。

  小太監趕忙小跑著去喊人。

  那些朝臣們,更是不再離開,恨不得豎起耳朵來,探聽點風聲。

  裴徊光冷眼望著遠處大片的玉檀,提高音量讓他們都聽見,他吩咐另一個小太監:「跑一趟咱家的府邸,讓順歲安排一下,咱家要搬進宮中。」

  偷偷聽著的朝臣們大驚。可他們不敢大聲議論,只是用目光瘋狂地互相交流。

  「搬去哪裡住呢?」裴徊光語氣慢悠悠的。他轉過身來,望向身後的朝臣,饒有趣味地開口詢問:「諸位大臣們可有好的提議?」

  朝臣們低著頭,誰也沒敢開口。當然了,裴徊光也懶得聽他們的意見。

  總管離得不遠,很快趕了過來。

  裴徊光瞥了一眼朝這邊小跑過來的大內總管,扯起一側的唇角,勾勒一絲若有似無的戲謔般的笑意。

  「咱家要搬去乾和殿,立刻去安排。」

  站在一起的朝臣們倒吸一口涼氣。

  乾和殿,是帝王所居。

  左相蘇翰采皺眉。雖然剛復職才一日,他還是開口:「掌印,這恐怕不妥。理應殿下搬到乾和殿去。」

  一片噤聲,有人在心裡偷偷猜著掌印會如何對待站出來阻攔的蘇翰采。

  裴徊光愉悅地笑了,讚賞:「蘇相好主意。」

  裴徊光再抬抬手吩咐:「去浩穹樓告知一聲,咱家一會兒接小皇帝去乾和殿同住。」

  「你……」蘇翰采睜大了眼睛,愣住了。

  右相低著頭,悄悄拽了拽蘇翰采的袖子。

  裴徊光走了,朝臣們還沒離開,他們站在金露殿的殿門前,個個愁眉苦臉地商量著。

  「這可怎麼辦啊?太后應當不會准吧?」

  「太后還能阻止這死閹狗的決定?哎。帝王年幼啊!」

  右相猶豫了一下,讓小太監去浩穹樓盯著。

  裴徊光早就對沈茴說過,他會把齊煜從她身邊帶走。原本是回京之後的事情,可那些朝臣們期待著他做點什麼的目光太過熱切了,他只好勉為其難提前把小皇帝帶走。

  裴徊光緩步朝浩穹樓去,一邊走一邊猜測沈茴的反應。言辭拒絕?失望地望著他?還是又軟著嗓子跟他撒嬌?

  裴徊光走得很慢,到了浩穹樓時,先一步過去的總管已將裴徊光的意思送到了。他到時,沈茴正在和齊煜說話。浩穹樓的宮人們忙碌地給齊煜收拾東西。

  見裴徊光來了,沈茴拍拍齊煜的肩膀對她說:「去吧。」

  齊煜點點頭,十分捨不得地一步三回頭朝裴徊光走去。

  裴徊光沒往裡走,待齊煜走到他面前,立刻帶著齊煜轉身。

  片刻之後,他聽見沈茴的腳步聲。他垂著眼,等待著。

  「煜兒!」沈茴大聲說,「要聽乾爹的話!」

  裴徊光微怔,瞬間停下腳步。

  沈茴追上來,湊到裴徊光耳邊,低聲說:「晚上見。」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明眸,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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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殉葬

  沈茴低語這一句後,便向後退開一些,垂眸望向齊煜,溫柔地說:「煜兒,小姨母晚上會過去陪你一起用膳的。以後每天晚上都會過去陪你用膳,還要檢查你的功課。就算不住在小姨母身邊了,也不可以偷懶哦。」

  「嗯!煜兒會好好的!」齊煜使勁兒點頭。

  沈茴沖她笑笑,重新望向裴徊光,和和氣氣地與他說:「有勞掌印了。」

  裴徊光望著沈茴含笑的明眸,沉默著。他明白沈茴這是跟他裝糊塗。他早就跟她說過,他不介意龍椅上坐的人是誰,可不管是誰都必須是遺臭萬年的昏君。他將齊煜帶走是為了什麼,沈茴心裡必然一清二楚。

  那她這是什麼意思?

  她總不會以為他對她不忍心,也會對這樣一個小孩子不忍心吧?

  嘖,笑話。

  他所有的溫柔與良知,都給了她一人。

  再無分毫。

  「走。」裴徊光轉身。

  齊煜沖沈茴擺了擺手,快步小跑著追上裴徊光。她邁著一雙小短腿,快步走起路的模樣像跑起來似的。她一邊快步跟上裴徊光的腳步,一邊仰頭望向裴徊光:「乾爹,以後我們住在一起了嗎?」

  「嗯。」裴徊光隨口敷衍一聲。

  齊煜笑了,認真地說:「可真好。和乾爹住在一起,別人就不敢來害我了!」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

  這孩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叫他乾爹的?許久了吧?

  裴徊光回憶了一下,猜著是她身邊那個嬤嬤教了她,在她剛會說話跑跳,就屁顛屁顛跑到他面前,學著那群小太監喊他乾爹。

  裴徊光還記得,那時候齊煜臉上的笑是硬擠出來的。小身子嚇得一抖一抖的。裴徊光懶得理她,只覺得她和那群巴巴迎上來喊他乾爹的小太監們沒什麼區別,都是討好尋庇護罷了。

  當然了,齊煜按照孫嬤嬤的教導,主動跑去喊裴徊光乾爹的目的,的確是和那群小太監們一樣。

  裴徊光回憶的那一幕,齊煜顯然已經忘記了。小孩子的記憶裡總是缺這少那的。齊煜費力地跟著裴徊光,亦步亦趨。不同於朝臣的擔憂,齊煜顯然沒把和乾爹住在一起當回事。

  她從小辛辛苦苦地藏著那樣的大秘密生存,不敢交朋友。偏偏又生母早亡,遭父皇厭棄。面上,他是飛揚跋扈欺負宮人的小皇子。實際上,這深宮中不僅沒人喜歡她,暗地裡也沒少使絆子欺負她。

  她努力扮演一個不招人喜歡的皇子,果然得到越來越多的厭惡。小小年紀,她已經能清晰地分辨別人望過來的笑是真的還是假的,別人看著她的目光裡的厭惡是三分還是十分。

  小孩子對喜歡和討厭的認知單純極了。她跑去喊裴徊光乾爹,裴徊光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她從沒裴徊光的眼中看見她熟悉的厭惡。

  不是厭惡,那就很好很好了。

  更何況乾爹身邊總有好些糖,偶爾還會給她幾顆。

  「乾爹,我走不動了……」齊煜敲了敲腿。

  「爬。」

  齊煜癟了癟嘴,倒也不敢再吭聲。

  跟在後面的宮人趕忙快步走上來,將齊煜抱在懷裡,抱著她朝乾和殿去。

  ‧

  裴徊光將齊煜帶走了之後,沈茴回到樓上,並沒有多想這件事情,而是對著殉葬名單發呆。

  「娘娘,蘇貴人和趙才人給您送了東西來。」團圓走進來,將一個盒子放在桌上,打開蓋子,「收不收呀?」

  木盒裡裝著一套精緻的首飾。雖算不上價值連城,卻也是蘇貴人和趙才人所能送來的最好的東西了。

  ——誰都不想年紀輕輕給皇帝陪葬。

  沈茴琢磨了一會兒,吩咐團圓:「派人去各宮所有妃嬪叫過來,就說哀家要最後敲定殉葬名單。」

  團圓猶豫了一下,疑惑地詢問:「生下過公主的妃嬪也請過來嗎?」

  「請。」

  不多時,各宮的妃嬪朝浩穹樓趕來。每個人都腳步匆匆,而且滿面擔憂。按照祖制,沒有生育過的妃嬪或給皇帝陪葬,或一生誦經守皇陵。大好年紀的姑娘們,誰願意呢?她們當中很多人剛入宮沒多久,大多都不到雙十年華。一個個眼睛紅紅的,臉色也蒼白難看。走起路來,匆忙的腳步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踩得不踏實,顫顫巍巍隨時都能跌倒。

  就算生下過公主的妃子們,也同樣臉色憂慮。所謂一朝天子一朝天,她們日後能不能留在宮中與女兒相伴都是未知數。

  丁千柔住得僻靜,她帶著出喜和雙喜往浩穹樓去,一邊走一邊細細碎碎地哭。她怕呀,怕死呀!

  出喜小聲問:「現在去勾引掌印還來得及嗎?」

  雙喜瞪了她一眼,出喜立刻閉了嘴,悶悶低下頭。顯然,她還沒死心。可偏偏沒什麼機會下手。

  沈茴在花廳召見了整個瑲卿行宮中所有的妃嬪。後宮的女人實在是太多,這些女人有的是從京都跟過來的,有的是最後一次選秀的秀女,還有很多狗皇帝從各種地方弄來的美人。

  一屋子穿著白色孝衫的纖細美人站在了花廳。

  沈茴坐在上首,手肘搭在案几上,垂目思索著。

  團圓走到沈茴身邊稟告所有的妃嬪都到了,沈茴這才抬頭環視整個花廳裡的美人們,心裡難免生出幾分同為女子的唏噓感慨來。

  「不知太后召我們過來可是有了什麼決定要宣?」賢貴妃率先開口。

  沈茴輕輕點頭。她說:「禮部呈上來為陛下殉葬、守靈的名單。哀家瞧過了,覺得有些不妥。」

  聽沈茴提到了殉葬事宜,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這畢竟是關乎生死的大事。自己的生死就在太后娘娘的一念之間!

  人群中有人開始小聲地啜泣。

  「哀家覺得誦經守皇陵便免了吧。至於殉葬,更應該免去。不過——」沈茴話鋒一轉,「這回倒是必須呈上去一份殉葬的名單。」

  宮妃們以為沈茴的意思是說祖制不可廢,總要犧牲一些妃嬪去地下陪先帝。誰都怕名額落在自己身上,一些沒有家世背景的妃嬪們啜泣的聲音更大了。

  沈茴說出自己的打算來:「想歸家即可歸家。無家可歸日後遷去別宮頤養天年。既不想留在行宮,又不能歸家的,便在殉葬名單上留下名字。換個身份自謀出路,日後是喜是憂自己負責。」

  花廳裡的美人們都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上首的小太后。什麼意思?借著殉葬的緣由,換個身份出宮?

  這兩日宮中的美人們人心惶惶,她們不僅是擔心自己被選中去殉葬。就算不去殉葬,後半生也惶惶無依。既已入了宮,就算太后放她們歸家,她們的家人也未必會再接受她們……

  「你們不需要現在給答復。殉葬名單五日後呈上即可。」沈茴沉默了一會兒,再補充一句——「這番話是對你們所有人說的,不限於未生育的妃嬪們。」

  沈茴說了這些後,便讓她們都退下,回去之後慢慢思量再做決定。

  ‧

  傍晚時分,沈茴去乾和殿之前,她臨時起意,去了麗妃那裡。她想知道麗妃的打算。若麗妃出宮,興許,沈茴可以讓麗妃在宮外幫她做些事情。

  沈茴去得突然,麗妃身邊的宮人都沒反應過來,趕忙一個屈膝行禮來迎,另一個快步回去稟告。

  沈茴還沒走進去,麗妃已邁過門檻迎出來。

  一個太醫打扮的人跟著麗妃出來,在麗妃身邊,一並向沈茴行禮。

  麗妃溫聲說:「太后若有什麼事情,知會一聲便是了。怎麼還親自過來了。快請進。」

  她一邊說著,一邊向一側讓開,請沈茴進去。

  沈茴邁進堂廳,望一眼桌上沒來得及收走的杏花酒,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

  錢太醫弓身稟話:「臣已給娘娘診過脈,這便退下了。」

  「下去吧。」麗妃很快接話。

  沈茴也沒阻攔,她神色如常地椅子上坐下,像是沒有注意到錢太醫一樣。

  宮中太醫館的太醫們按律地給各宮妃子請平安脈,無一例外都是晨間。只有各宮主子們身子不舒服了,才會在別的時辰去太醫館請太醫。

  麗妃可不像哪裡不舒服的樣子。

  沈茴全當不知,含笑望著麗妃,尋常的語氣開口:「本來是要去陪陛下用晚膳,剛好經過這裡,想來問問你的打算。」

  「臣妾……」麗妃忽然住了口氣。

  她抬起眼睛打量著好像什麼都沒看出來的小太后,不由在心裡猜測太后真的什麼都沒發現嗎?麗妃那樣的出身,從小和各路人打交道,對看人還是有幾分能耐的。

  猶豫片刻,麗妃咬了咬牙,在沈茴面前俯首跪地,道:「臣妾有罪。」

  沈茴笑靨如常,她道:「都退下。」

  沈茴帶來的宮婢退下了,原本屋內麗妃身邊的宮人也都退下了。

  麗妃以額觸地,閉著眼睛,等待著。然後,她聽見沈茴一如往常的溫柔語氣再問了一遍:「以後什麼打算?」

  麗妃忽然就眼角發酸。她趕忙咬了咬唇,將眼裡的淚逼回去。她壓了壓輕蹙,抬起頭望向沈茴,說道:「我這樣的出身,不敢想太多。若別宮留得下,亦是善終。」

  沈茴有些驚訝。她問:「那他呢?」

  麗妃抿唇,臉色煞白。她搭在膝上的手緊緊地攥了攥,忽然又一鬆,頹然道:「我們……不是一種人。」

  沈茴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開口,輕聲問:「真的不換個身份試試嗎?」

  麗妃垂眸沉默著。

  沈茴卻輕輕地笑了起來,她低聲說:「我竟有些羨慕你。」

  麗妃茫然地望著沈茴,她不太懂沈茴的意思。習慣了將所有事情埋在心裡,永遠孤身一人,忽然有人能說說心裡話,心裡頭翻捲的酸意怎麼都擋不住。麗妃淒然一笑,苦澀道:「我配不上他,他值得更好的。他不應該喜歡我這樣低賤的人……」

  「也許,我們不知道自己會喜歡上一個什麼樣的人本就是男女情愛的美妙之處。」沈茴重新笑起來,「我心裡的他很厲害很厲害。他那樣厲害,我不能永遠依附他,不平等的關係是不對的。我只能讓自己也變得越來越厲害,才能從他身後走到他身邊,與他平視與他交握與他一起往前走。」

  沈茴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多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拉起麗妃。

  「每個人有缺點也有優點。過去不能更改,未來卻是自己決定的。」沈茴站起身,「我得走了。你還有五日時間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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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低哼

  沈茴趕去乾和殿時,裴徊光並不在。齊煜坐在台階最下面一級,她手裡舉著塊糕點。碎屑落到地上,她正專心致志地看著幾隻小螞蟻如何搬運糧食。

  齊煜抬起頭望見沈茴,小臉蛋上立刻浮現了笑容。她將手裡的糕點塞給雲鞘,歡歡喜喜地站起身:「小姨母!」

  齊煜也不知道為什麼,不管什麼時候,只要看見小姨母,她就覺得安心,情不自禁揚起嘴角。

  沈茴便也溫柔地笑起來,朝她走過去,動作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往裡走,一邊走一邊說:「怎麼在這裡坐著?」

  「裡面好些宮人還要收拾東西,我不想待在裡面。」

  裴徊光忽然要搬過來,宮人們措手不及,縱使手腳麻利地收拾著,也需要些時間。沈茴來時,裴徊光並不在。他帶著齊煜過來之後,便出宮去了,尚未歸來。

  晚膳已經備好了,只等傳召。

  沈茴琢磨著,她既然說了晚膳會過來一起用,裴徊光應當會回來的,所以暫時帶著齊煜玩一會兒,等裴徊光回來。

  裴徊光去了沈家人暫時安頓的宅院。

  為了掩人耳目,沈茴給沈家挑的這處院落不大,也不大起眼。反正不過是暫時住幾日,過個六七日,就會搬回沈家原本的府邸。

  沈鳴玉不在家,沈家一家人一起往正廳去,正要去吃飯。駱菀婉順地扶著蕭家老太太,沈元宏站在蕭家老太太和夫人兩個人中間,正在眉飛色舞地說著弒君那晚的情況。

  他已經說了八百回了。

  已經詳細到那天晚上的宴桌上擺了什麼菜餚和酒品都詳細說過十幾回。

  不管說了多少回,他還是說不夠,每次說起都是這些年罕見的意氣風發之態,和他一跛一跛的樣子實在不符。好似他自己參與了刺殺之事。

  他愛說,蕭家老太太愛聽。

  沈夫人卻是一直蹙著眉,她心裡惦記的是她的么女當時多危險啊,聽說還淋了雨,不知道身體是不是吃得消,以後會不會遇到更多的麻煩啊……

  「你們是沒看見啊,蔻蔻站在玉階上把人頭一扔的樣子啊……簡直把那些大臣們嚇個不行。下著暴雨,也不知道有沒有文弱書生嚇得尿褲子……」

  沈夫人忽然急急拽了拽沈元宏的袖子。

  「拽我幹什麼?」沈元宏正說得高興呢,回頭望向夫人。他這一轉頭,還沒看見自己夫人呢,先看見了遙遙走過來的裴徊光。

  他滿面的喜色,立刻一僵。

  有心怪連個通報的下人都沒有,可是再一琢磨,這死太監神出鬼沒呢,守門大爺看沒看見他都是未知數。

  裴徊光緩步走到幾人面前,慢悠悠地說:「岳丈大人興致不錯啊。」

  沈元宏沒說話,把頭轉到一旁去,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裴徊光並不意外,也不在意。他再問:「留給岳丈大人的藥,可有每日都服用?」

  沈元宏還是沒說話。

  沈夫人心裡有些緊張,並不敢惹怒裴徊光,急急說:「服用!一直都有服用!」

  裴徊光點點頭,吩咐身後跟著的幾個小太監:「去,送沈老將軍抬進屋,綁桌子上。」

  「你要幹什麼?」沈元宏猛地轉頭望過來。

  他不理裴徊光,裴徊光就願意理他了?

  嗤。

  裴徊光也懶得搭理他,再吩咐:「再隨便去間醫館,借個醫藥箱來,帶刀的。」

  裴徊光打算做什麼,沈元宏心裡隱隱猜到了。可正是因為猜到了,心裡才會更加掙扎。

  「哼。」他重重地冷哼一聲,認真地說:「裴徊光,不要以為你對我有恩了,我就會對你另眼相看,就會感謝你!我沈元宏不是這樣在意小恩小惠的人。我寧願當一輩子瘸子,殘著入棺材,也不用你來治!」

  「哪那麼多廢話。」裴徊光冷眼瞥過來,語氣也不耐煩,「再廢話一句,咱家只好先殺幾個人,往你嘴裡塞幾塊人肉讓你閉嘴了。」

  「你!」

  裴徊光再笑笑,朝沈元宏走得更近一些。他臉上帶著笑,語氣也和善,可是說出來的話沒有半點溫度:「老東西,咱家不稀罕你的感謝,更不稀罕你的另眼相看。你對咱家的態度越爛越好。嘖,咱家費心把你醫好你卻對咱家打罵不休,讓寶貝知道了,她只會更疼咱家。」

  想像著沈茴紅著眼睛抱著他親著他,裴徊光十分愉快地低低笑出聲來。

  「你!你!你!」沈元宏氣得臉色漲紅,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所以,老東西,你得給咱家乖一點。」裴徊光慢慢收了笑,扔了沈元宏手裡的枴杖,將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臂上,冷顏漠目地親自扶著沈元宏往屋裡去。

  整個切骨重接的過程,沈元宏充滿恨意地瞪著裴徊光,這份恨意讓他連疼痛都忽略了,竟是一聲未吭。

  裴徊光接過小太監遞來的雪帕子,嫌惡地蹭了蹭手指上沾的一點血跡,然後起身走到洗手架旁,再反反復復洗了幾次的手。

  整個過程,沈夫人一直都陪在這裡。一個多時辰,她一直都心驚膽戰。沈元宏的斷腿被綁扎固定之後,才終於因為疼痛昏了過去。沈夫人望著裴徊光洗手的身影,猶豫了很久,才壯著膽子朝裴徊光走過去。真走到裴徊光面前了,她又不敢開口了。

  裴徊光洗完手,接過帕子擦淨水漬,等了一會兒,才不耐煩地開口:「岳母想說什麼說便是,咱家沒打算擰斷你的脖子。」

  沈夫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我……我家老爺什麼時候能醒過來?醒過來之後……」

  滿手沾血的過程讓裴徊光心情不太好,人也變得不怎麼耐煩。他直接打斷沈夫人的話:「後續請個大夫來即可。」

  沈夫人鬆了口氣,她再試探地開口:「阿茴在宮裡好不好啊?」

  聽見沈茴的名字,裴徊光臉上的鬱色稍霽,語氣也稍緩:「她很好。」

  沈元宏的傷有些年數了,比裴徊光預想耽擱得久了些,這個時候沈茴應當已經到了乾和殿在等他回去,他不想再久留,抬步往外走,回去見沈茴。

  看著裴徊光往外走,沈夫人心裡掙扎了一番,才追到門口,小心翼翼地說了聲:「謝謝。」

  望著裴徊光忽然停下了腳步,沈夫人整顆心都揪緊了,生怕自己的道謝反而惹了這瘋子。她緊張地攥著帕子,望著裴徊光慢悠悠地轉過身來。

  他說:「聽說岳母大人喜歡京都萬香樓的栗子雞,咱家將那兒的廚子從京都抓來了,再過兩日送到府上。」

  沈夫人愣了。

  她說過她喜歡萬香樓的栗子雞?她怎麼不記得了?裴徊光再次轉身後,駱菀快步走到婆婆身邊,低聲說:「上回阿茴帶他來一起為父親過壽,席間母親提過的。」

  「是嗎?」沈夫人蹙著眉。她不太記得了。

  裴徊光想快些回宮見到他的阿茴,他腳步匆匆,還沒離開,看見了蕭家老太太坐在前面的石凳上,似乎在等著他。

  裴徊光走過去。

  「蔻蔻從小特別珍惜別人親手為她做的東西,所以最喜歡她嫂嫂給她做的糖。菀娘恰巧剛做了些,你帶回去給蔻蔻。」

  蕭家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將一個盒子遞給了裴徊光。裴徊光接過來,瞥了一眼,倒也沒立刻走,等待著。他知道,老太太恐怕又是有話要對他說。

  到底是急著回去,裴徊光不想耽擱太久,主動開口:「姥姥有什麼話直說便是,咱家有急事要走。」

  老太太笑笑,問:「小光最近心情好不好?」

  裴徊光疑惑地望向老太太。他再重復一遍:「咱家沒時間和姥姥客套,有話快些說。」

  「說完了呀。」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笑著,「菀娘手藝不錯,這糖很甜的。你也嘗一嘗。」

  裴徊光多看了老太太一眼,問:「老太太,真沒別的話了?」

  蕭家老太太笑著搖頭。

  裴徊光再次看了她一眼,快步經過她身邊,走了。

  ‧

  齊煜乖乖坐在沈茴面前,聽著沈茴教她的話,一句一句背下來,再復述給沈茴聽。沈茴在教齊煜明日早朝上要說的話,她還太小了,一字一句都需要沈茴來教。有些話,沈茴希望是齊煜自己說出來,而不是珠簾之後的太后說的。

  裴徊光站在門口,望著暖燈下面對面坐在軟塌上的兩個人。

  恍惚間,裴徊光竟荒唐地想到了歲月靜好這個詞。忽然地,他想到離開沈家前,蕭家老太太含笑問他的那句話。

  可笑。都是假象罷了。

  裴徊光笑笑。他不應該想到這樣的詞。他不配這樣的生活。他也不配有心情這種奢侈的東西。

  沈茴回頭望向出現在門口的裴徊光,彎著眼睛笑:「怎麼才回來呀?」

  齊煜伸長脖子望了一眼,說:「我知道了,乾爹去給咱們買糖吃了!」

  沈茴一邊起身一邊吩咐擺膳,走過去動作自然地拿了裴徊光手裡的那盒糖,她說:「你再不回來,我和煜兒都要餓死了。」

  裴徊光沒說話。

  沈茴詫異地抬起眼睛,細細地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臉色。

  「吃過了。你們自己吃。」裴徊光轉身朝偏殿的寢屋走去。

  沈茴站在原地望著手中的盒子——綢帶結扣的方式是駱菀常用的。沈茴讓齊煜乖乖自己去用晚膳,自己抱著這盒糖去找裴徊光。

  沈茴追進裴徊光的寢屋時,他站在衣櫥面前翻找著寢衣。沈茴走過去,在他身後抱著他,下巴抵在他的背上,軟著聲音問他:「真的不陪我們吃一點啦?」

  沈茴用手裡的糖盒子輕輕碰碰裴徊光的肚子。

  裴徊光便拿過她手裡的糖盒子,隨手放在一旁。他轉過身來,冷眼看著沈茴:「娘娘打算如何阻止咱家把小皇帝養成第二個昏君?」

  就用你這樣撒嬌的方式嗎?

  「煜兒才五歲。」沈茴彎著眼睛乖乖地笑,「不管她現在做了什麼,別人也不會罵他是昏君,只會罵你操控傀儡幼帝。」

  「所以呢?」裴徊光神色不變,冷眼瞥著她。

  沈茴溫聲細語:「所以,煜兒還小呀。就算你想再培養一個昏君,讓旁人罵昏君,總要等她再長大一些,能自己理政。」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再問:「所以呢?」

  沈茴狡猾地笑了:「所以,咱們該去吃飯了呀。」

  她又低哼了兩聲,抱著他搖一搖,蹙眉抱怨:「大半日不見,一回來就冷著臉對我。你一點都不想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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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樂子

  裴徊光望著面前對他巧笑嫣然的沈茴,就怕她下一句會是——「可我好想你。」

  「可我好想你的……」沈茴用手指頭捏一點裴徊光的衣襟,輕輕晃了晃。一雙水盈盈的美目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這世間,會用這樣一雙明眸溫柔望著他的人,恐怕只剩一個沈茴了。

  裴徊光忽然有一瞬間責怪起自己的驕傲自大,原以為一切都在掌控中,縱著她闖到他面前,冷眼看著她是如何一步步攻城略地。直到今日,她成了他徹底割捨不掉的牽絆,也是唯一的牽絆。

  不過,他不後悔。

  裴徊光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抬起手,習慣性地用微蜷的指背反復輕蹭她的臉。他總是喜歡這樣輕輕蹭撫她的臉頰,細膩、柔軟,還有一絲恰恰好的溫度。

  沈茴不死心,蹙著眉哼哼了兩聲,語調既不高興又噙著絲撒嬌:「明明知道我在等你回來,還故意回來這麼晚,看來是真的一點都不想我……」

  裴徊光指腹下移,捏著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開口:「嘖,娘娘以前雖然也撒嬌,可也沒這麼膩歪啊。現在都成了垂簾聽政的太后了,反倒更會撒嬌。要是被那群老臣見了娘娘這德性,恐怕再無威信可言。」

  沈茴想也不想直接說:「向心上人撒嬌是女子發自內心的本能。越是喜歡,越是見了便歡喜,只想軟著聲音與他說話……等等……你說我膩歪。」

  沈茴輕輕低哼了一聲,鬆開裴徊光,不高興地向後退了一步。鳳眸微圓地瞪著他。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聲,伸手攬住沈茴的後腰,輕易將人帶進懷裡。沈茴雙手抵在裴徊光的胸口,抗拒地輕推。推不開,沈茴的輕哼變成了重哼,一聲不夠,再來一聲。

  然後她攥著裴徊光的衣襟,拉近兩個人的距離,裝著生氣的樣子瞪著裴徊光,低聲警告:「快說你喜不喜歡!」

  「喜歡,娘娘什麼樣子,咱家都喜歡。別說是撒嬌了,就算是拿鞭子抽咱家,咱家也喜歡。」

  沈茴歪著頭,想像了一下自己拿鞭子揍裴徊光的情景,覺得很神奇。裴徊光指背敲了敲她的頭,她才回過神來。

  「不與你說了,我好餓,要去吃東西。」沈茴鬆開裴徊光轉身往外走,剛邁步兩步,又去扯裴徊光的袖子,再接一句:「你吃過了也要陪我吃一點。」

  裴徊光笑笑,由著沈茴拉著他往前走。直到走出門,外面會有宮人,沈茴鬆了手。裴徊光仍淡漠地跟在沈茴的身後。他望著沈茴的背影,心中繾著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溫柔。

  這溫柔讓他痴迷,也像毒藥一樣侵蝕著他。

  齊煜乖乖坐在桌子邊,雖然沈茴離開前讓她先吃,可她並沒有動筷子,而是等著沈茴。看著小姨母和裴徊光一起過來坐下,齊煜眨眨眼,好奇地問:「乾爹,你不是說你吃過了嗎?」

  裴徊光冷淡地瞥她一眼,齊煜立刻閉了嘴低頭扒拉米飯。

  沈茴親自盛了一碗蓮子糯米羹遞給齊煜,齊煜抬起臉望著小姨母開開心心地笑起來。

  裴徊光原想著等齊煜當個兩三年皇帝,再當眾揭穿她女兒身的事實,笑看那群臣子被愚弄的臉色。想想就覺得有趣。

  可,裴徊光瞧著沈茴望著齊煜時彎眸而笑的模樣,心下不忍。他想著,興許還有別的玩法。反正沒有回京真正舉行登基大典,他可以換一個人拎上龍椅去折騰。

  姓齊的,又沒死光,也不是非齊煜不可。

  在回京之前,他會讓沈茴改變主意的。

  她必須改變主意。

  在那之前,就當哄哄她,讓她當當太后,玩一玩。

  ‧

  用過晚膳,沈茴剛放下銀箸,團圓端來她的藥。沈茴接過來一口接著一口,一股腦都喝了。

  齊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沈茴喝完藥,趕緊巴巴遞上去一塊糖。她五官皺巴巴的,問:「小姨母,你為什麼每天都要喝藥?好苦哦。」

  沈茴溫柔地摸摸她的臉,說:「等煜兒長大了,小姨母就不用喝藥了。」

  裴徊光抬抬眼,望了沈茴一眼。

  沈茴含笑望著齊煜,待齊煜轉過頭時,她才移過視線,望向裴徊光淺淺地笑了一下。

  裴徊光不太懂沈茴這含笑的目光。

  不懂,就問。

  是以,沈茴在乾和殿用過晚膳之後,裴徊光沒讓她走,直接將她堵在床角,讓她解釋。

  碧綠的雀羽掃著腰側癢得要命,沈茴笑得濕了眼睛。她朝裴徊光求饒,說:「沒什麼意思,真的沒什麼意思,哄小孩子的呀。」

  她軟軟地抱住裴徊光,將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肩上,歪著頭,蹭蹭他的頸側,低聲說:「徊光,我有點怕死。」

  她再蹭蹭他,然後整個身子偎靠著他,低低地說:「總覺得自己活不久,只想在活著的每一日都……」

  她不說了。

  「都什麼?」裴徊光抬起沈茴的臉,審視著她的眼睛,不給她任何說假話的機會。

  沈茴望著他,瞬間彎著眼睛笑起來,說:「想在活著的每一日都好好喜歡你。」

  用盡全力地喜歡你。

  得,這嘴又抹了蜜。

  受不了。

  只好堵了。

  ‧

  俞湛給沈茴請過平安脈離開後,沉月將一份名單交給沈茴。

  沈茴給了後宮妃嬪五日時間做選擇,這份名單就是妃子們的決定。後宮的妃子還有一些留在京中,沈茴決定等回到京中,也一樣給那些妃子自己選擇的機會。

  沈茴翻著名冊,意外地發現沒有丁千柔的名字。

  丁千柔沒有選擇假死換個身份離宮,甚至沒有選擇光明正大地回家。

  沈茴不由蹙眉。

  據她所知,丁千柔自入了宮就很不情願,為何如今給了她選擇,她反而不離宮了?在江南時,沈茴與她的姐姐丁千雲關係較好。在沈茴的印象裡,丁家的人都很好,丁千柔在如今的情況下回家,家裡人不可能不同意。

  沈茴以前和丁千柔沒交情,也不是很欣賞丁千柔的性子,可因為丁千雲寫信託她照拂,沈茴會對丁千柔上心一些。她不是很明白丁千柔顧慮著什麼,是不是有著她不知道的苦處。

  剛好要去見賢貴妃,也是順路,沈茴便去見了丁千柔。還沒進院,瞧見俞湛從丁千柔的院中走出來。

  俞湛頷首行過禮後說道:「剛給丁才人請過平安脈,正要退下。」

  太醫館的太醫們都會負責給多位主子請平安脈,沒想到負責給丁千柔請平安脈的人,會是俞湛。

  沈茴多看了俞湛一眼,溫聲詢問:「俞太醫一直都在給千柔看脈嗎?」

  「回太后的話,以前不是。負責丁才人的太醫最近告假。」俞湛頓了頓,溫潤地接了句:「臣只負責太后的脈冊。」

  沈茴微怔,繼而含笑說好。俞湛頷首行禮,弓身退下。沈茴站在原地,望著俞湛逐漸走遠,才邁進院中。

  院子裡有很多小孩子,都圍著丁千柔。

  丁千柔做糕點很好吃,宮裡的小公主們都喜歡來找她玩,沈茴知道。可是讓沈茴意外的是,蕭牧送進宮的「大皇子」也在這裡。

  沈茴掃了一眼那個侷促的男孩子,讓所有人平身,帶著丁千柔進屋說話,詢問她可有難處。

  「我、我……」丁千柔紅著眼睛,「我姨娘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回家之後會怎麼樣。我不敢回去,又想回去……我、我……我沒想好……」

  丁千柔絮絮說了許多話,總之就是沒想好。

  沈茴向來不太喜歡勸說別人,只說若是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可去找她,讓她慢慢考慮,便離開了丁千柔這裡。

  ‧

  一眨眼,半個月過去了。

  沈茴最初對上早朝的擔憂和緊張慢慢散去,已經習慣了坐在珠簾之後,從善如流地與朝臣議政。

  她知道自己沒什麼經驗,也從不妄自託大,會認真地聽取朝臣們不同的意見,再從這些意見裡,仔細分辨。

  沈茴心裡清楚,一切不過表面的平靜。水波之下暗流湧動,危機一直在潛伏著。她不得不更加謹慎。

  裴徊光不會每一日都來。每次他陪著沈茴來上早朝,只是冷漠地靜立在群臣之首,整個大殿都會比他不在時更安靜一些。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站在玉階之下,聽著珠簾後沈茴與朝臣爭辯的聲音。

  臣子稟著陛下駕崩後,四地起義頻發,武將提議出兵討伐。沈茴不太願意現在調兵,她主張招安。

  沈茴語氣溫柔卻堅定,與臣子爭論之後,她再道:「再給哀家一些時間,會讓最大的一支起義兵送上降書。」

  最大的一支起義軍?

  朝臣們面面相覷。

  簫起與吳往是兵權最多的兩支反軍。因為簫起曾經的身份,他手中的兵馬一直比吳往多。可因為上一回皇帝斷了邊疆的糧草,吳往趁虛而入,將派去邊疆的軍隊盡數收進囊中。如今簫起與吳往誰手中的兵馬更多已經不好說了。

  裴徊光抬抬眼,瞥了一眼珠簾後的沈茴。

  「嗤。」

  裴徊光一聲輕笑,讓整個大殿陷入一陣死寂。個個垂首的大臣們等著裴徊光發話。然而,裴徊光只是輕笑了一聲,直到下朝都沒再開口。

  沈茴輕咳了一聲,假裝沒聽見,轉移話題談起其他事情。

  ‧

  裴徊光出宮了一趟,回到乾和殿時,沈茴正慵懶靠坐在美人榻上,仔細挑著圖樣。

  「你回來啦?」沈茴抬起眼睛對他笑,「快來幫我挑一挑。」

  裴徊光走過去瞥了一眼,看著沈茴在挑小孩子衣裳的圖樣。

  「燦珠的產期近了。雖然什麼都不缺,可我想著親手給他做件小衣服。」

  「就娘娘那針線活還是算了罷。」

  沈茴瞪了他一眼。

  裴徊光這才隨手指了一個。

  「你敷衍人。」身拉著裴徊光的手,讓他在身邊坐下,從圖冊第一頁開始翻,「好好陪我挑一個啦。可是老祖宗您的乖孫子呢。」

  沈茴剛剛洗過頭髮,披在肩上的長髮飄著淡淡的雅香,很好聞。裴徊光湊過去嗅了嗅,似得了安撫,才勉為其難地陪著沈茴認真挑選圖樣。

  過了許久,順年得了通稟進來,將裴徊光要的名單呈上來。

  裴徊光太久沒殺人了,他讓順年又整理了一批名單,殺人博點樂子。

  裴徊光懶洋洋地念著:「夏盛,曾官居四品,因罪死於獄中。其子病逝流放途中,只有一女被貶為宮婢。名……」

  「什麼東西?」沈茴好奇望過來。

  名,燦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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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生了

  裴徊光下意識地轉頭,望向木几上攤開的圖冊,打開那一頁的圖樣,是他剛剛給燦珠肚子裡的孩子選的。沈茴說最好有祥雲和六角結,前者寓意吉祥後者寓意平安。於是,裴徊光挑了這個又有祥雲又有六角結,還有仙鶴的樣式,不僅吉祥平安,還要腳踏祥雲高高在上。

  就在剛剛,他還笑著挖苦沈茴繡不出仙鶴的風範。

  裴徊光覺得,這太好笑了,真的太好笑了。

  於是,他便低低地笑出聲來。

  沈茴瞬間覺察出裴徊光的情緒不對勁,倚靠在他肩上的身子立刻坐直,望向裴徊光手裡的名冊,看見裴徊光沒有念出來的那個名字。

  這個名冊是什麼?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很快有了答案。她的臉色瞬間變得一陣慘白。

  「把燦珠叫過來。」裴徊光開口吩咐。

  沈茴偏過頭安靜地望向裴徊光。裴徊光並沒有看她,他目視前方目光虛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半晌,沈茴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也好。

  不是燦珠,也會是別的無辜姑娘,這一日來得這樣突然興許也是好事。她僵直的脊背慢慢柔軟下來,重新靠在裴徊光的肩臂上。

  ‧

  燦珠正在廚房裡對著她煮的茶,不滿意地皺眉。

  拾星坐在一旁抱著一塊西瓜在吃,她笑著說:「燦珠,你這都快要生了,還在這裡煮茶。要是讓娘娘知道,又要念叨你閒不住啦。」

  燦珠倒了一點點涼茶自己抿一口,還是不確定這涼茶的味道和王來煮的茶是不是一樣,她苦惱地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了身孕,總覺得人變得遲鈍了,連味覺都出了毛病,嘗不出味兒對不對了!」

  拾星將啃光的西瓜皮放下,一邊洗手一邊笑著打趣:「燦珠,你還真把掌印當公公來孝敬啦。」

  燦珠習慣性地將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垂眼望著自己的肚子,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其實掌印挺不容易的。」

  「你說什麼呢?我沒聽錯吧?哈哈,你居然這麼說掌印。」

  燦珠一怔,立刻咬了咬嘴唇,再不敢亂說。她實在是糊塗了,差點禍從口出。

  ——娘娘交代過她,不能對任何人說。就連沉月和拾星都不行。

  燦珠轉移話題:「好拾星,你洗了手幫我跑一趟,把順歲叫過來好不好?順歲也跟著王來學過煮茶,他能嘗出來我煮的茶味道對不對。」

  「好。我這就去。」拾星擦了兩下手,腳步輕快地小跑出去。

  燦珠轉身去箱櫃裡挑選一套新茶具,腕上的紅辣椒手串忽然結扣鬆了,掉到地上。燦珠將茶具放在桌上,去撿王來送給她的手串。肚子太大了,她不能彎腰,只好扶著案桌,試探著慢慢蹲下去撿。

  「哎呦,燦珠姐姐這是做什麼。我來我來!」順歲小跑進來,幫燦珠將手串撿了起來,又扶她站起身,把手串還給她。

  燦珠道了謝,笑著說:「又想請你幫忙嘗嘗茶。」

  說著,燦珠想去倒茶。

  順歲哪裡能讓她做,自己倒了一點,認真嘗了嘗。在燦珠期待的目光裡,順歲笑嘻嘻地說:「燦珠姐姐,我實在是嘗不出來你這茶和王來煮的茶有什麼區別。」

  「真的?」

  「我騙你做什麼?不過也可能是我嘴不好使?反正我嘗不出來啦。」

  燦珠便也跟著笑起來。她說:「那還要麻煩你幫我把茶水呈上去。我現在這樣子,就不去前面了。」

  順歲很誇張地「哎呦」了一聲,笑著說:「姐姐是因為當了母親才變了性子的?現在客套起來可真溫柔,再不是之前的小辣椒性子嘍。」

  燦珠笑著瞪他一眼,說:「去去去,快去送茶!」

  順歲也不再打趣,拿新茶具重新裝了涼茶,轉身往外走。

  燦珠低著頭,將想把手串重新繫上。只是一隻手繫扣實在有些難,她費了些力氣也沒能成功。反倒是順歲端著茶水又回來了。

  「順年說掌印召你過去。看來這茶要你自己呈上去了。」順歲說。

  燦珠點點頭,將手串收進袖中,去端茶。順歲躲開,說:「我陪姐姐一塊過去,到了門口,你再端進去就是了。」

  燦珠笑著說好。

  她心裡有點不好意思,自從有了身孕,身邊的人都對她很是照拂。她想著孩子出生之後,她身子方便了要好好回報這些人才是。

  ‧

  燦珠端著茶進去,規規矩矩地將涼茶放在木幾上,動作有些吃力地行了禮,站在一邊等了等,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掌印有事吩咐?」

  裴徊光沒說話。他正在慢悠悠地翻看那本圖冊,每一頁都是小孩子衣裳不同的花紋樣式。

  沈茴望著木几上,燦珠端進來的涼茶。

  燦珠問了一遍沒得到吩咐,她茫然無措,也不敢再問只好安靜地站在一邊候著。

  許久許久之後,沈茴開口:「燦珠,你下去。」

  燦珠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可她覺察得出來裴徊光的陰沉。得了沈茴的話,她聽話地轉身往外走。

  裴徊光慢悠悠地再翻一頁圖冊,才開口「回來。」

  燦珠停下腳步,疑惑地轉過身來。本就不是遲鈍人,就算不知道緣由,燦珠也明白了自己恐怕陷進危險中。她握了握手心攥著的手串,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去,服順地垂首立在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抬眼望向身側緊張的沈茴。他笑了笑,慢悠悠地說:「娘娘,咱家又想摸別的女人肚子了。」

  沈茴搭在腿上的纖指緊緊攥著裙子。她開口:「燦珠,你過來。」

  燦珠莫名心跳很快,她越發攥緊手中的手串,膽戰心驚地往前再走了幾步。從窗口溜進來的風將她的裙布輕輕吹拂,輕輕碰了一下裴徊光的膝。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抬手,將掌心壓在燦珠的肚子上。

  隔著衣料,燦珠還是能感覺到裴徊光掌心的冰寒,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她手心裡攥著的紅辣椒手串,是王來確認過邊角圓潤不會磕著,才買了送她。可是她緊緊攥著的手心,還是被硌疼了。

  燦珠忽然想,她可能來不及重新將這支手串再次戴到腕上了,也可能來不及等肚子裡的孩子出生,也可能來不及回京和王來重聚了。

  如果就這樣死了……

  那、那……那就當賠罪吧。

  可是她不想死!她睜大了眼睛,努力不讓眼裡的淚落下來。求生欲讓她顫聲開口:「掌印上次問他會不會踢人。那時候他還小不會踢人,他現在已經會經常踢人了。」

  燦珠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居然敢主動去拉裴徊光的手,將他的手拉到一側去感受肚子裡的孩子正在踢踹的小腳。

  燦珠整個人抖得不行,憋了很久的眼淚終究是落下來。她顫聲說:「他長大了會好好孝敬掌印的!」

  一句話說完,對死亡的恐懼讓她再也站不住,身子向下滑。

  裴徊光扶了一把。

  他拉著燦珠的小臂讓她站住,另一隻手饒有趣味地感受著肚子裡的小生命是如何奮力一腳一腳地踹他掌心。

  沈茴一直盯著裴徊光壓在燦珠肚子上的手。

  沈茴也覺得自己瘋了,居然拿兩條人命來賭。可是她就是偏執地堅信自己不會賭輸!所有人都說裴徊光壞透了,再無半分作為人的良知。可是沈茴堅信他不是,她堅信裴徊光心裡還有善!只是被他的仇恨完全壓在了深處!要不然,宮中七十多位公主也不會好好地活著。

  裴徊光低笑一聲,他鬆了手,慢悠悠地開口:「長大了是得好好孝敬咱家。」

  燦珠提著的那口氣忽然降下,再沒了裴徊光的扶拉,她雙腿一軟,直接跌坐在地。

  沈茴攥著裙子的手一下子鬆開。她趕忙吩咐站在門外的順歲和順年扶燦珠下去。順歲和順年立刻進來,一左一右攙扶著燦珠往外走。

  「血……」燦珠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來。

  過度驚嚇,讓她產期提前了。

  沈茴追出去,白著臉顫聲吩咐宮婢立刻去請隱婆和太醫。她親自陪著燦珠進了屋,揪心地看著燦珠被扶上床,然後緊緊攥著燦珠的手陪著她。

  燦珠的產期很近了,隱婆已經提前準備好。隱婆得了消息很快趕過來,看一眼燦珠的臉色,直說這是要生了。內宦們退出去,宮婢們手腳麻利地準備著生產的一干物件。

  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燦珠手中跌落,沈茴愣了一下,撿起那條手串,抖著手重新繫在燦珠的腕上。

  「你好好的。王來在等你呢。」

  燦珠緊緊咬著唇忍受著撕裂般的疼痛,意識疼得都要模糊。她沾滿汗水的臉轉過頭望向沈茴,沙啞地說:「娘娘別守在這裡了,避諱……」

  沈茴還是又守了一會兒,待太醫也趕了過來,她才聽了宮婢的勸從產房出去。她站在門外,被廊窗吹來的風一吹,打了個寒顫。

  回憶著那一盆盆血水,沈茴心口窒悶。她覺得自己再不離開,心口要受不住。她緩了一會兒,才抬步往回走。

  ——去陪裴徊光。

  裴徊光還坐在原來的地方,對外面的嘈雜無動於衷。他面無表情地倒了一盞涼茶,正在細細品著這茶。

  雖然燦珠很努力地學了,可到底不是王來泡的茶。味道還是不一樣。

  沈茴走過去,站在裴徊光身邊,她抬起手,將手心貼在裴徊光的後背上,像哄小孩子那樣從上向下輕輕撫著。

  裴徊光將茶盞放下。

  他語氣平淡地問:「娘娘相信因果報應嗎?」

  沈茴心裡刺了一下,她違心地說:「不信。」

  「其實咱家一直都信惡有惡報,只是怪上天的報應來得太晚也太輕飄飄,所以自己去懲罰。」裴徊光笑笑,「嘖,咱家好不容易給自己選了個後人,竟然是……」

  裴徊光低低地笑著。

  興許,這也是對他的一種報應。

  沈茴覺得自己心裡好難受。她慌亂地抱住裴徊光,讓他埋在她溫柔的懷中。她說:「我們不要這個孩子了,不要這個孩子了……我把他們母子送走,送得遠遠的再也看不見!我們重新選一個孩子。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或者、或者你喜歡長得像我一點的孩子?我可以去我的表親家問問有沒有願意過繼的……」

  「不。既挑中了,咱家就要這個孩子。」裴徊光笑著,帶著點陰惻惻的瘋痴。

  沈茴眼淚簌簌落下,她用力握緊裴徊光的手:「徊光,我帶你一個地方,帶你去見一個人。」

  她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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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42: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八章 懷光

  沈茴心裡很清楚眼下並不是離開關凌的恰當時機。一切平靜不過都是表象,潛伏的暗流一直都在看不見的地方盤織。

  可是心裡的難受讓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她決定現在就離開關凌,帶裴徊光回扶寧一趟。

  在離開之前,她必須做一些準備。

  第一件事,她去見了齊煜。她把齊煜抱在膝上,拉著她的小手,認真告訴她:「煜兒,小姨母暫時要離開幾天。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一個人不要害怕。就和小姨母還在的時候是一樣的。」

  「你要去哪裡?」齊煜小小的手反手拉住沈茴的手指頭,握在手心裡緊緊攥著。

  「去扶寧,一個小地方。小姨母會和你乾爹偷偷離開,旁人都不知曉。」

  齊煜眨眨眼,疑惑地問:「別人都不知道?要瞞著別人的?」

  「對。」沈茴耐心地向她解釋,「反正眾所周知小姨母身體一直都不好,時常需要靜養。這次對外就說我生病了需要臥床養幾日,不能陪著你去上早朝。你每日還是往常一樣,聽著朝臣稟事便是。國事自有兩位相爺做決斷。」

  沈茴面帶微笑地溫柔對齊煜說著,實則心裡也很擔心把齊煜單獨留下來。

  「好。」齊煜點頭,「煜兒會做好的!」

  沈茴低下頭,輕輕與她貼了貼臉。她心裡又擔憂,又不捨,又自責。

  沈茴讓平盛將奏摺都拿來,一份份翻看批閱,再思量可能發生的事情,提前寫了對應的懿旨交給沉月保管。

  沈茴一直忙到深夜,第二天再一早陪著齊煜上早朝,將幾樁前幾日按下還未決斷的事情都做了決定。

  輕晃的珠簾後,沈茴望向裴徊光往日站立的地方,輕輕舒出口氣。

  下了早朝,沈茴再分別單獨召見了左相和右相。

  「哀家知曉朝臣中很多臣子不喜哀家垂簾聽政。恰逢前幾日落雨,哀家這身子又有些不適,聽從醫囑臥床靜養。接下來幾日,哀家就不跟陛下上朝了。」沈茴停頓了一下,悠悠道:「還請愛卿多留心,這段時日有哪些朝臣舉止不當。」

  沈茴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意味深長地說:「新帝登基,舊臣貪污腐朽之敗類理當清除。哀家乃久居深宮對官僚吏治所知不深,還要多靠相爺費心。相爺莫要辜負哀家的期望。」

  這些話,沈茴對左相和右相單獨說了一遍大致一樣的。然後,她又對兩位相爺說了些不同的話。

  她對左相說:「蘇大人,你是哀家三顧茅廬請回來的,如今又是陛下老師。信任與倚靠,自是與旁的老臣不同。右相居高位幾十年,朝中許多臣子都是他的門生。有些人旁人諫不得動不得,還需愛卿多留心。」

  她對右相說:「哀家與新帝皆年幼,朝中繁事多要仰仗愛卿。如今朝中這般雜亂,還要愛卿多費心。尤其左相雖官復原職,可到底曾受過大辱,人心不可知,還望愛卿多對左相的異動留心。」

  沉月和拾星安靜地垂首立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拾星起先沒聽懂,她下意識地想去問姐姐。看見姐姐沉靜的臉龐,拾星收回視線開始自己琢磨起來。

  拾星送右相出去,沉月走過去拉了拉沈茴膝上的毯子。即使關凌是這樣溫暖的地方,過了盛夏,沈茴便又開始畏寒了。

  她蹲著沈茴身邊,仰頭望向沈茴,詢問:「娘娘這次帶誰一起出去?」

  「阿瘦和阿胖留在煜兒身邊,貼身保護。免得旁人生疑,我身邊的熟面孔一個也不能帶走,只讓蔓生跟我走就好。她武藝很好,不比阿瘦和阿胖差多少,入宮也沒多久,沒人會注意到她。」

  沉月點點頭。

  沈茴再詢問沉月昨天晚上交代她的事情可都記住了,沉月一一作答,沒有半絲紕漏。

  沈茴這才終於露出了絲放心的笑容。

  沉月低下頭,心裡一陣心疼。沈茴很小的時候,沉月和拾星就來了沈茴身邊做事,這些年她看著沈茴長大。如今沈茴做事越來越面面俱到,甚至可以說是沉著老練。可是沉月還是忍不住懷念那個不用多操心無憂無慮安靜坐在簷下讀書的小主子。

  平盛腳步匆匆地上樓,臉色有點不好看。

  「娘娘,蕭家公子出事了。」

  沈茴驚訝地抬起眼睛。

  蕭牧死了,半個月前死在剿匪中,路途遙遙,消息今日才送來。

  沈茴呆愣了好半天。

  重逢後的嫌隙和氣惱是真實存在的,幼時一起長大的情誼更是存在的,兩相膠著,最後化成一道唏噓的輕嘆。

  ‧

  沈茴見到裴徊光的時候,他正慢悠悠地拿著個水壺,給屋子裡的那株荔枝澆水。神情說不上是漠然還是悠閒。

  沈茴提裙邁進門檻,伸手去攥他的袖子搖啊搖。

  「走呀。」

  裴徊光瞥她一眼,問:「娘娘到底要帶咱家去哪兒,見誰?該不是你的哪個情夫吧。」

  沈茴有點擔心若她說了是回扶寧,裴徊光會不願意去。她猶豫了一下,低哼一聲,不大高興地嘟囔:「我花了好些心思把亂七八糟的事兒都安排妥當了,就想帶你出去散散心都不成嗎?怎麼就是見我情夫了?說不定帶你去見你的情婦呢。」

  裴徊光不大高興地戳了戳她的頭,道:「什麼情婦?娘娘說話注意點罷。」

  「明明是你先口無遮攔說什麼情夫呢。」見裴徊光又要來戳她的頭,沈茴抱著頭往後退,「你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裴徊光看得出來沈茴不想說。

  她不想說,他便不問。

  她想帶他走,他便跟她走。

  接下來兩日,裴徊光都悠閒地坐在馬車裡,偶爾翻翻醫書悠哉地打發時間。更多時候,他都將沈茴拉在懷裡,吃一吃。

  蔓生趕著馬車,快馬加鞭,兩日後,趕到了扶寧。

  扶寧是個不大的環山小鎮,整個鎮子沒多少人,住處環山而建,家家戶戶隱居般,連個鄰居都很遠。也正是因為山路崎嶇,地勢險阻,小鎮上的人陸續搬走,還住在這裡的人越來越少了。

  蔓生放慢了趕車的速度。盤山路不是很好走,有些顛簸。

  碌碌車轅聲中,裴徊光不悅地將手中的醫書放下。顛得他不想再看了,他轉首望向沈茴,見她蹙著眉正捏著針繡帕子。

  馬車越來越顛簸,沈茴捏著細針,好半天沒下針。

  「給咱家繡的帕子?」裴徊光問。

  「嗯。」沈茴隨意應了一聲。馬車實在是太顛簸了,她不想再繼續繡,用小剪子剪斷了繡線,把細針收進針盒裡。

  裴徊光瞥了一眼帕子一角繡的海棠。這一瞥,他意外地看見紅色的海棠繡圖旁,繡了四個小字——

  混賬東西。

  「嘖。」裴徊光抬手,捏住沈茴的後脖子。他拖長了語調,慢悠悠地說:「娘娘啊——咱家看娘娘這是責怪咱家還不夠混賬啊——」

  脖側被裴徊光的指腹捏得好癢,癢得沈茴忍不住笑出來。她軟聲求饒:「快鬆開,快鬆開!是你不肯告訴我你原本的小字的……我這才隨便繡嘛。你不喜歡我自己留著用哈哈哈……你鬆開啦。」

  馬車停下來,蔓生聽著車廂裡沈茴的笑聲猶豫了一會兒,待裡面安靜下來,她才稟話:「娘娘,到地方了。」

  裴徊光鬆開了沈茴,轉身要推門。她不想提前告訴他帶他去哪裡,他便不問,不問不代表不好奇。

  沈茴急急拉住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回過頭來,詢問地望向她。

  沈茴慢慢收了笑,她有點忐忑地說:「不要發脾氣,不要凶人,也不要一生氣就丟下我自己走了……」

  「呵,娘娘說什麼呢?咱家怎麼可能捨得丟下娘娘自己走。」裴徊光好笑地摸了摸沈茴的臉。

  沈茴慢慢鬆開拉著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推開車門的前一刻,眼底還殘著剛剛望著沈茴的溫柔。下一刻,破舊的木門出現在視線裡。

  有什麼東西,在他腦海裡一下子炸開。

  蔓生習武之人,敏銳地覺察出來裴徊光身上一瞬間散發出來的陰狠死氣。

  裴徊光望著眼前破舊的木門一動不動好半晌,才跳下馬車,一步步朝這處結滿蜘蛛網的破舊老宅走過去。

  他站在門前,隔著一道門,聞到舊年歲裡再熟悉不過的腐臭味道。老東西身上的燒傷很重,身上一直都有一股子腐爛的惡臭味道。

  許久之後,裴徊光抬手,推開木門。

  吱呀——

  隨著這一道嘶啞聲,過去黑暗的記憶撲面而來。

  「你這廢物樣子如何復我衛氏!」

  「你憑什麼偷懶?你要時刻記住你的命是無數衛氏人救下來的!只要你活著一日,你就要背負萬人的血債!為他們的犧牲擔負起復國的大任!」

  「廢物!廢物!你為什麼還沒學會!」

  「你為什麼不能殺了他?殺了他!連殺人都不敢,你能做什麼?」

  「來,這是啞藥。餵他吃下去。只有啞巴才能保守秘密。仁善這種東西你不需要有!仁善復不了國!」

  「別……兒子,別碰那本邪功。父皇求你了!千萬別碰那東西……」

  這裡,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自裴徊光邁進這裡,耳邊全是老東西嘶啞的吼聲,還有他遍佈燒傷的可怖面容。他用被燒傷的手鞭打他,一遍一遍告訴他要復國。

  當他長成少年,輕易拽住他手裡的鞭子,看著他從輪椅上摔下來,像一條狗一樣趴在他腳邊。裴徊光冷眼看著他,用他培養出來的冷漠瞥著他嘲笑他:「別再做你的春秋大夢,衛氏死光了,還復什麼國。」

  老東西死後房子起了火,少年的他冷眼看著老東西的房間燒成一片狼藉。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走進老東西生前的房間。他蹲下來,去撿燒殘的手記本。老東西的手燒傷了,卻堅持用手夾著筆記錄他的成長。在本子裡記下他學會了什麼,還要學什麼,更多的是抱怨他學得太慢。

  本子燒壞了,只剩下三五頁。裴徊光面無表情地艱難辨認潦草字跡。

  「殘身疼痛難耐夜不能眠,深知命不久矣。唯憾等不及我兒及冠成家時。提前為他許下小字。

  ——懷光。

  願我兒不管深陷何等苦境,仍心懷光明。」

  裴徊光再翻一頁,也是最後一頁,只歪歪扭扭四個字——

  「我兒恨我。」

  後門忽然傳來一道老嫗的聲音——「誰來了呀?」

  熟悉的聲音讓裴徊光猛地僵在那裡。

  老嫗再問一句:「是燦珠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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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42: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九章 阿姆

  裴徊光迅速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外走,經過站在前院的沈茴身邊,繼續往外走,直到邁出破舊的木門,站在院牆外。

  他垂著眼睛,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因為走得太急,手裡還攥著那幾張燒殘的紙張。他的視線落在手中發黃的紙張上的「恨」字,聽著身後蹣跚的腳步聲,以及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我聽見開門的聲音了呀,怎麼沒有人了呢?咦,你是……」老人家弓著腰,右臂臂彎掛著個籃子,裡面是一些剛剛在後院摘的青菜。她左邊的袖子空空蕩蕩地垂在身側。

  老人家上了年紀,不僅腰身直不起來了,眼睛也不太好使了。她眯著眼睛打量站在前院的沈茴。第一眼望過去,還以為是燦珠回來了,仔細一看才發現並不是。

  沈茴快步迎上去,取了老人家臂彎裡的木籃子,扶著她,溫聲細語:「阿姆,怎麼自己在後院摘菜呀?」

  老人家由著沈茴扶著她在院中的長凳坐下。她盯著沈茴多看了兩眼,忽然就知道沈茴是誰了。

  「藤生跟著啞叔下山買東西去了。你、你就是燦珠說的那位貴人?是你派人接我過來的?」老人家皺著眉詢問。

  「是我。」沈茴看見不遠處的井水旁有半桶清水,趕忙走過去在木盆裡倒了些,端過來,親自給老人家洗去手上黏的泥土。她一邊給老人家洗手,一邊溫柔地說:「這麼遠的路,讓阿姆奔波了。」

  老人家趕忙抓住沈茴的手,緊張地問:「燦珠說的是真的?他、他……」

  連名字也不敢說,聲音還是再次壓低。

  「他還活著?」

  「是,他還活著。」沈茴拿了帕子仔細擦拭老人家手上的水,「他很好很好。」

  「那、那……那他在哪啊?」老人家壓低了聲音,膽戰心驚地說著不能提起的人。

  沈茴沉默地等了一會兒,沒有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才重新開口:「本來這次他要和我一起過來的,只是實在有事情絆身,一時走不開。所以我先過來見阿姆,明日或者後日,等他忙完了他的事情就會過來看望阿姆了。」

  裴徊光站在院牆外,聽著院中兩個人的交談。他聽著乳母熟悉的聲音,聽出她的緊張和懼怕。熟悉的聲音,像是恍惚間將他送回到了幼時。

  小院中安靜了一會兒,老人家才重新喃喃開口:「真不敢置信,那孩子還活著……」

  裴徊光聽見乳母低低的啜泣聲。

  乳母是個很溫柔很善良的人。裴徊光也記得乳母是個很容易掉眼淚的人。他摔了、被罰了、生病了……她總是要哭的。甚至只是聽說了旁人家的不幸事,也會掉一把眼淚。

  「這些年他是不是也躲躲藏藏很辛苦啊?他、他……他從小啊就是個懂事、聰明、敬愛長輩友睦手足的好孩子。也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了什麼樣子……不知道像他父親多一些,還是像他母親多一些。他長大成年了,應該是他父親那樣成了個和善溫潤的郎君了。說不定也會像他母親那樣喜歡些詩詞文墨撫琴煮茶……」

  裴徊光安靜地聽著乳母對他的期許。

  他慢慢合上眼睛。

  不,他沒有長成那個樣子。他要讓乳母失望了,他完全長成了相反的模樣。

  ——骯髒又卑鄙。

  老人家說著說著眼裡盛滿熱淚,死死抓住沈茴的手,盈滿熱淚的眼睛充滿希望地望著沈茴,她問:「他成家了沒有?夫人品性好不好?是不是都有孩子啦?」

  沈茴望著老人家認真點頭,說:「是,他已經成家了。是我的夫君。」

  老人家頓時鬆了口氣,死死抓著沈茴的手也慢慢鬆開。她笑著說:「你果然是他的娘子。好,好……你們成婚多久啦?有沒有孩子啊?」

  沈茴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們成婚沒多久,還沒有孩子。」

  「啊。」老人家頓時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她趕忙又說:「不著急,不著急!夫人看上去年紀也小,再等幾年也是無妨的。他……他對你好不好啊?」

  沈茴有些忍不住,她偏過頭,眼淚落下來。

  老人家忽然有些慌了手腳,急急忙忙地追問:「夫人,小珖他是不是惹你生氣了讓你受委屈了啊?他要是不知道疼媳婦兒,那也是沒人教他。可是他聰明。你教教他,他一定一教就會……」

  「沒有。」沈茴馬上燦爛地笑起來,「他對我很好很好,我們很好。我只是心裡有些難受,這麼多年才找到您。」

  老人家鬆了口氣,說:「入土前能知道他還活著,還成了家。已經是天大的喜事了。」

  沈茴望著老人家懸空的左邊袖子,忍下心酸,笑著說:「這些年,他一直記掛著阿姆。等他忙完了,就過來接您回家去孝敬。」

  「好。好……」老人家彎著眼睛笑著。什麼接回家孝敬的都不重要,知道那孩子還活著,就算是現在死了,也是死而無憾了。

  院門口傳來腳步聲。沈茴以為是裴徊光進來,她立刻轉頭,沒見到裴徊光,見到的是下山採買歸來的啞叔和藤生。

  藤生立刻迎上來,朝沈茴畢恭畢敬地行了屈膝禮。

  沈茴望了一眼停在院門外的馬車,她轉過頭對阿姆說:「阿姆,我得先回去了。過兩日和他一起來接您。」

  「現在就走?」老人家右手撐著站起身,眉宇間皺在一起,「都不留下來吃頓飯嗎?」

  沈茴搖頭,溫柔地說:「阿姆,等我忙完了事情,以後一起吃飯的時日還多著呢。」

  老人家這才點點頭,她想送沈茴。沈茴輕輕地抱了抱她,阻止她送,再交代藤生好好照顧老人家。然後沈茴才往外走。

  雖然沈茴說了不用送,可老人家還是步履蹣跚地送到院門口,親眼看著沈茴搭著蔓生的手登上馬車,一直目送馬車沿著盤山路往下走,才轉身回去。

  老人家和藤生都回去了,啞叔卻仍舊站在院門口。他伸長了脖子,一直眉頭緊鎖地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

  藤生是沈茴派去接阿姆的人,阿姆被接過來也不過三五日。

  而啞叔,卻是一直生活在這裡。

  ‧

  馬車裡,沈茴悄悄打量裴徊光的神色。沈茴不知道裴徊光什麼時候登上了馬車,興許是啞叔和藤生回來之前?可沈茴猜著她與阿姆說的話,裴徊光應該都聽見了。

  裴徊光沒什麼表情,安靜地坐在馬車裡。

  沈茴目光下移,落在裴徊光手中捏著的那兩頁紙。她試探著伸出手去拿,裴徊光沒拒絕,由著她拿走。

  紙張上的字跡很難辨認,沈茴蹙眉看了好一會兒,才辨認清楚。她抬起眼睛望了裴徊光一眼,將紙張放在一旁。她從長凳下的收納箱中取出快繡完的帕子,拿著小剪子將繡好的「混賬東西」四個字一點一點拆去。

  車轅碌碌,偶爾傳來坐在前面的蔓生的趕馬聲。

  一直到下了山,馬車的顛簸才好了些。沈茴已經將繡好的四個字拆掉了,細針穿了繡線,開始繡他的小字。

  裴徊光轉過頭,望向沈茴。

  她沒說話,安靜地繡著「懷光」。他便也不說話,安靜地望著她一筆一劃地繡著他的小字。

  「懷光」兩個字還沒有繡完,馬車停了下來。蔓生在前面說:「娘娘,這地方偏僻。附近只一處不大的客棧。怕客棧裡的膳食不好,先在這兒歇歇腳吃些茶點吧?」

  沈茴說好,將還沒繡完的帕子暫且放下來,帶著裴徊光下了馬車。在一處茶肆很後排的角落坐下,店小二很快端上來茶水和糕點。

  地方小,人也不多。平日裡,百姓不會這個時候來茶肆,所以茶肆裡的人格外少,只在前排坐了三五個,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聽著前頭的先生抑揚頓挫地說書。

  沈茴吃著有些粗糙的糕點,裴徊光卻一口沒碰,他垂著眼睛,修長的指轉著一個空茶盞,聽著青衣老者說書。聽著聽著,發現這說書人說的不是什麼故事,而是議論當今皇室。

  「……大齊這兩位皇帝,一個比一個殘暴,聽說這是齊氏骨子裡帶的!這樣的昏君暴行,當真是混賬啊混賬!千百年後,留在史書上,定要被人人斥罵。死後也要下十八層地獄……」

  裴徊光轉動茶盞的動作忽然停下裡,抬抬眼,瞥向認真聽說書的沈茴。

  感受到裴徊光的目光,沈茴轉過臉來,溫柔對上裴徊光的目光。

  裴徊光這才低低開口:「走吧。」

  他不想聽了。

  「好。」沈茴起身,動作自然地去牽裴徊光的手,和他一起重新登上馬車。

  說書人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沈茴和裴徊光,待蔓生快步走過來將一錠銀子塞給他,他才頓時眉開眼笑。

  ‧

  重新坐上馬車,裴徊光開口:「娘娘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麼。」

  「燦珠的父親的確是守著瑲卿行宮的三千餘兵士之一。阿姆心善,割肉餵子。他瞧著於心不忍,後來虐殺之中,大膽救下,放在農宅養了很多年。後來夏家出事,燦珠在宮中做事,時不時也會往宮外寄錢,正是供養阿姆。你說,夏盛此人,究竟算仇人還是恩人?」

  沈茴掀開窗邊垂簾,望向天邊漫燦的晚霞。

  「齊帝花費一年將全國衛氏人抓進瑲卿行宮。可是真的抓盡了嗎?你既然逃了,那是不是也有很多個衛氏人被押送瑲卿行宮的途中,被好心人救下?」

  「那三千餘名守著瑲卿行宮的齊兵,的確作惡多端。可是當真每一個都作了惡嗎?善惡一念之間,又或者,會不會有很多個夏盛?」

  沈茴與裴徊光最大的不同在於,沈茴心裡總是樂觀向上。她會從善的角度去思考。所以,裴徊光潛意識裡覺得衛氏已滅。而她不相信,所以她去查去找。

  沈茴慢慢握住裴徊光的手。她說:「其實若你查過,很早前會查到阿姆活著。甚至會查到更多衛氏人還活著。那些人已經開始新的生活,混進了齊氏百姓中。」

  ‧

  客棧不大,一共只有七八間客房。

  夜裡,裴徊光和沈茴安靜地躺在狹窄的床榻上。

  夜深了,月亮爬上夜幕。裴徊光輕輕吻了吻沈茴的額頭,然後起身離開了客棧。

  在裴徊光走後不久,有人來敲門。

  蔓生打開房門。

  沈茴的視線越過蔓生,意外地看見蕭牧站在房門外。

  「表哥?」沈茴放下手裡剛繡好的帕子,驚愕地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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