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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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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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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20: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他來

  沈茴望著身旁傾倒的燈籠。這盞燈籠更幸運些,雖也跌了,卻沒有像剛剛那盞一樣跌了之後熄了裡面的燈火。這盞燈裡的火焰還在溫柔燃著,通過薄薄的琉璃燈罩,散發出溫柔的光芒。

  她想伸手想要將這盞燈籠扶正,伸出的指尖還差一點點就要碰到,身子卻一輕,被裴徊光換了個姿勢,離那盞遠了,碰不到了。

  沈茴在裴徊光的懷裡重新坐好,偎在他懷裡。她有些苦惱地將眉頭揪起來,低聲問:「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哪裡不好?」裴徊光隨口詢問。他撿起落在地上的裡袴,再抓了沈茴的腳踝,將攏在一起的褲腿套在她的腳踝,再捉了她另外一隻小腳,把褲腿套上,最後攏著褲腿的長指鬆開,將她的裡袴慢慢往上提,動作溫柔地給她的裡袴給她穿好。

  沈茴不吭聲,沉默地由著他幫她穿裡袴。她低著頭,瞥了一眼裴徊光身上的衣服。他只衣襟被她扯亂了些,其他衣服乾淨整潔。沈茴拽了拽裴徊光的衣襟,將被她拉亂的地方,再整理好。再用手心壓了壓上面的褶皺。

  裴徊光瞥她一眼,沈茴挽起的頭髮有些亂了,其中一縷垂落下來,因了汗浸貼在她雪色的臉頰上。他下意識地抬手,想要將貼在她臉上的柔軟髮絲拂開。

  沈茴卻瞬間身子一歪,躲開了他的手,並且紅著的臉一臉警惕。

  「你、你手髒……」她低低軟軟的聲音裡滿是慌亂和窘意。

  裴徊光側首,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沈茴不准他盯著自己的手瞧,她拉住裴徊光的手腕,用帕子仔細給他擦手。越擦,她的臉上越紅。

  裴徊光瞧著沈茴這樣又羞又急的模樣,神色淡淡,慢悠悠開口:「手碰過,娘娘嫌髒,不准碰娘娘的臉。那咱家要是親了,娘娘也嫌髒不准咱家再親娘娘的臉了?」

  沈茴整個人呆住。她緩了緩,才惡狠狠地瞪了裴徊光一眼,色厲內荏地警告:「休要胡說八道!」

  裴徊光俯身湊過去,用額頭輕輕碰了碰她的眉心,低聲說:「娘娘等著。」

  「不理你了!」沈茴推了推裴徊光,在他腿上起身,拿起一旁的燈籠,轉身就往回走。

  裴徊光並沒有攔沈茴。他笑笑,漫不經心地說:「不繼續找民康在哪裡挖夜明珠了?」

  沈茴的腳步一下子停住。

  糟糕,他知道了。

  沈茴慢吞吞地轉身,望向裴徊光,仔細打量他臉上的表情。實在沒瞧出他的不高興,沈茴磨蹭著挪到裴徊光面前,低著頭,也不吭聲,只盯著自己手裡提著的燈。

  裴徊光笑笑,站起身來。他拂了拂衣襟,說:「挖便挖了,只是別挖太多。省得咱家以後咬的圓月亮不藍了。」

  沈茴蹙蹙眉,腰下下意識地開始犯癢,好像又被人咬了。

  她望著手裡提著的燈,小聲說:「黃月亮也挺好的……」

  偏偏這個時候,琉璃燈裡面的蠟燭燃盡了,最後一點溫柔的火光在琉璃燈罩裡緩緩熄滅。

  沈茴有些尷尬地住了口。

  裴徊光想了想黃月亮的樣子,說:「也行。」

  ‧

  又過了兩日,沈茴見到了俞湛的外公。並不是在沈家,而是在裴徊光的府中。

  沈茴這個時候還不想回沈家,不想本就為她擔心的家人,再知曉她的舊疾又有復發的跡象。

  趙大夫年紀不小了,可能因為自己是精通醫理的人,人看上去很年輕,一根白髮也沒有。他認真給沈茴診脈,手搭在沈茴的脈上許久都沒收回來。

  俞湛站在外公的身邊,覺察到外公這次探脈時間格外長,不由心裡略焦慮。

  許久之後,趙大夫收了手。

  他笑呵呵地開口:「小阿茴是不是沒聽話。」

  沈茴也跟著他笑起來,說:「趙伯伯,也不是我不聽話,是發生了點意外,才被迫騎了一陣瘋馬。」

  沈茴也不隱瞞,繼續說實話:「當時是心跳得很快很難受。也吐了一點血。就一點點。」

  趙大夫搖搖頭,說:「不說這件事,你也沒有聽話。」

  沈茴驚訝地望著趙大夫,不明白自己哪裡不聽話了。這些年,她一向很在意自己的身體,即使如今天氣炎熱,宮中人衣衫漸薄,她穿的也總比常人多一些。

  「不是叮囑過你勿要憂慮,莫要心事太重,莫要鬱結於心。」趙大夫含笑望著沈茴。

  這輩子,他醫人救命無數。遇到過各種各樣的患者,沈茴倒是他遇到的患者中,難得堅強又聽話的。

  說實話,這小姑娘能平安活到這麼大,他已經挺意外的了。既然一切已經開始好轉,他就更不捨得沈茴再被這頑疾奪去性命。雖,他心知肚明沈茴必不是長壽之身。

  沈茴垂下眼睛,不說話了。

  半晌,沈茴重新笑起來,彎著眼睛對趙大夫說:「趙伯伯,身在其中,總有許多身不由己。」

  俞湛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趙大夫琢磨了一番沈茴說的話,有些無奈地點點頭,嘆了口氣後才道:「曉得了。一會兒重新給你寫個方子。先每日晨時一碗,十日後再調藥量。」

  沈茴的笑臉一僵,頓時苦了臉,悶悶不樂地說:「趙伯伯,非要晨起喝嗎?一早起來就是一碗苦藥,這一整日要怎麼過呀。」

  「也不是非要晨飲,每日定時即可。」趙大夫慈愛地笑著搖搖頭。心想還是個小姑娘呢。

  沈茴這才重新歡喜地笑起來。

  趙大夫再叮囑:「忌焦忌悲忌冷,更忌劇烈運動。」

  沈茴彎著眼睛忙不迭點頭。她自小就被趙大夫治病,很是熟悉。他是她的大夫,也是她很敬愛的長輩。

  趙大夫寫了方子交給沈茴,便帶著俞湛告退。沈茴體乏,沒有親自送他們,讓沉月替她送一送。

  沈茴在桌邊坐了一會兒,才起身繞過屏風,朝床榻上的裴徊光走去。

  他倚靠在床頭,手裡拿著一卷書。

  俞湛帶著他外公過來,他不想見,避開了。

  「掌印居然在看書。」沈茴朝他走過去,踢了鞋子,動作自然地爬到床上,繞過裴徊光身側,在床裡側躺下。

  待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她才拉了他的手,說:「睏了。」

  她又睏了。

  裴徊光將手裡的書在床頭小桌上一放,在沈茴身側躺下來,沈茴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身子挪了挪,窩在裴徊光的懷裡合上眼睛。

  她用帶著睏倦的聲音低語:「你睡不睡呀?」

  「和娘娘一起睡。」裴徊光揮了揮手,床幔無聲降落,將床榻溫柔包裹。

  待沈茴沉沉酣眠,裴徊光睜開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探手到床幔外,在床頭小桌上摸了摸,將那卷書重新拿來讀。

  那是一卷醫書。

  裴徊光自幼被老東西逼著學醫,可他對救人沒興趣,轉而學了毒。醫毒相通,就算他專精用毒,也醫道頗深。只是他的醫術遠不及他的毒。

  他開始看醫書了。

  既然別人都醫不好她,他來。

  ‧

  天氣日漸轉熱,從北方京中來的人都有些不適應,衣衫越來越薄,冰塊不斷送到宮中四處。偏偏浩穹樓從不用冰,也不像別處一直門窗大開。

  轉眼到了八月初,燦珠的肚子越來越大了,走路也變得艱難很多。沈茴勸她多歇歇,可燦珠總說孩子很懂事並不鬧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還是要做一做的。

  沈茴正和幾個宮婢坐在屋子裡,一邊說話,一邊給燦珠快要降生的小孩子做小衣服。

  平盛快步走進來稟事:「娘娘,今兒個早朝上說起戰事來。沈將軍要出征了。」

  沈茴蹙了蹙眉,握著針的手緩緩放下來。

  其實這幾年一直都在打仗,戰事從未消停過。不,也不是這幾年,自從前衛覆滅,這二十多年一直戰事不斷。

  「哥哥什麼時候出發?」沈茴詢問。

  「世子連攻三城,形勢不太妙,沈將軍明日就要領軍出發。」平盛稟話。

  沈茴點點頭,眉心繼續緊緊皺著。

  她想到了簫起。

  還未入宮時,甚至剛入宮時,她日夜盼著二姐夫謀反成功,摧毀這腐爛的大齊。後來,她選擇輔佐齊煜登基時,曾茫然過好一陣,擔憂日後與二姐夫站在不同的立場。

  可是當簫起將自己的手下押送給裴徊光的時候,沈茴便再也沒了猶豫。權勢迷人眼,多年過去,她心中風光霽月重情重義的二姐夫,竟也變了模樣。

  沈茴心中惋惜,不由輕嘆了一聲。

  沉月輕輕敲了敲桌面,皺眉說:「勿要憂慮!」

  「好。」沈茴彎著眼睛笑起來,樣子甜美純稚,「犯愁今晚吃什麼好吃的都不行嗎?」

  沈茴剛說完,裴徊光從走上樓,問:「所以娘娘今晚這裡吃什麼?」

  屋裡的幾個宮婢都站起身來。

  沈茴詫異裴徊光從正門進來,她彎著眼睛望著他,問:「在這裡吃嗎?」

  裴徊光頷首,緩步走進來,將一盒糖遞給沈茴。

  沈茴立刻將糖盒子打開,從裡面拿出一顆糖來吃。糖的甜味兒在唇齒間暈開,她彎著的眼睛裡,笑意再濃三分。

  幾個宮婢立刻有眼力見地退出去。

  沈茴想了一下,喊住燦珠:「若你方便,去煮一盞花茶來。」

  她曾對裴徊光說過燦珠煮花茶的手藝很不錯,只是一直沒什麼機會讓裴徊光嘗嘗。

  「方便的!我這就去!」燦珠笑著說完,扶著後腰往外走。經過裴徊光身邊的時候,裴徊光瞥了一眼她的肚子。

  「還要多久出生?」裴徊光隨口問。

  燦珠有些意外他會詢問,趕忙說:「回掌印的話,還有不到兩個月了。」

  裴徊光沒再說什麼,已經在沈茴身邊坐了下來。

  燦珠出去之後,立刻忙著煮花茶。跟著裴徊光過來的順歲笑嘻嘻地說:「燦珠姐姐,你剛剛對掌印的稱呼錯了。」

  燦珠詫異地望過去:「怎麼錯了?」

  「你可是王來過了明面的媳婦兒,就等著孝期一過成婚。那你應該跟王來一起稱呼掌印乾爹啊!」

  燦珠嚇了一跳,捧著花茶的手抖了抖,手心裡的花瓣落下去幾片。她連忙搖頭,急說不敢。

  順歲笑嘻嘻地幫著燒水,也不再打趣。

  樓上,沈茴和裴徊光面對面坐在窗前,悠閒地一邊吃著盒子裡各種口味的糖,一邊等著燦珠的花茶。

  沈茴望著遠處的玉檀,說:「這裡的玉檀長得真好。」

  裴徊光順著沈茴的目光瞥了一眼,頷首讚同,道:「那是自然。畢竟每棵玉檀下都埋著一顆衛氏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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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20: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深談

  沈茴嚇了一跳,怔怔望著裴徊光,而他只是慢悠悠地吃著糖。

  沈茴慢慢抿起唇來,隱約猜到他說的恐怕不是嚇唬她的假話。誰會用族人的性命拿來玩笑?沈茴偏過頭,望向窗外大片綠色的玉檀。

  以前在京中時,整個皇宮只有通往滄青閣的地方種著玉檀。滄青閣裡也燃著玉檀香,這讓裴徊光身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玉檀味道。

  可是自來了關凌,裴徊光的府邸再也沒有用過玉檀香。他的府邸周圍栽種的,也不再是玉檀,而是海棠。

  整個瑲卿行宮種滿玉檀,玉檀的淡香無處不在,偏他身上再也沒有。

  沈茴望著遠處微風裡晃拂的大片玉檀,輕聲問:「你既恨齊氏,為什麼不乾脆殺了皇帝,早些終結舊恨呢。」

  這世間,很多人困在仇恨裡。他們的痛苦在於有仇不得報,可裴徊光不一樣,是他選擇留下仇人的性命。

  「殺了?」裴徊光嗤笑,漆眸深處藏著嘲諷:「世間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區別。既然所有人都逃不過死去的結局,早死算什麼報復。」

  沒意思。

  名單上的三千餘走卒,虐殺便罷了。對待齊氏,取其性命哪裡夠。這不是他滿意的報復方式。

  好半晌,沈茴才再低聲開口:「前幾日北陽關的將士糧草斷絕,敗於外族涼蠻,掌印可知為什麼會斷了糧草?」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眼睛望著沈茴,但笑不語。

  沈茴便懂了。

  ——果然是他。

  「你非要這大齊遭番邦外族欺凌?」

  「是。」裴徊光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

  「咱家知道娘娘想讓皇帝死,輔佐齊煜登基。可是娘娘真的希望齊煜變成第二個昏君?不管齊家誰坐在龍椅上,他都必是昏君被千古謾罵。」裴徊光頓了頓,「只要咱家還活著。」

  沈茴搭在膝上的指尖顫了顫,她緩緩舒出一口氣,她望著窗外的玉檀,把心裡苦澀的難受壓下去。沈茴想起了那天晚上,哥哥追到海棠林,追問她的一連串問題。

  指責和阻止裴徊光近乎瘋狂的復仇,她莫名不忍,也不能。

  坐視不理裴徊光繼續讓無辜的人枉死,她心裡更不忍,更不能。

  這是一個死局。

  她本可以轉身,可因為心裡那分情動,選擇不回頭。前路?死局沒有前路,不過垂死掙扎勉強拖延走到懸崖的時刻。

  裴徊光凝視著沈茴蹙起的眉頭,道:「娘娘又心中鬱澀了。」

  沈茴轉過頭來望向裴徊光,溫聲否認:「沒有。」

  既然已經選擇了邁進這一局,不走到終點怎麼知道沒有別的路呢?

  沈茴向來不信命。如果她信命,困在閨房的十年裡早已早夭。如果她信命,入宮之後乖乖做皇后不會來招惹裴徊光。如果她信命,不會以病弱之軀,傾盡全力地暗中謀劃。

  她望著眸色沉沉的裴徊光,慢慢笑起來,聲音裡帶著點歡愉和少女的軟悄:「掌印是本宮選的人,本宮得為掌印負責。」

  裴徊光皺皺眉,不是很明白她這話的意思,甚至覺得她這話有點可笑。

  她?她能對他負什麼責?

  他帶著輕視地笑,問:「如果殺了咱家,可以救一萬人的性命。娘娘會殺了咱家嗎?」

  沈茴剛要開口,裴徊光再說:「沒有第三種選擇,娘娘只能二選一。」

  沈茴不答,說:「我沒有殺你的本事。」

  「假設你有。」

  二選一的問題,必須選一個。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眼睛。沈茴溫柔回望他,明眸裡帶著笑。

  「會。」她說。

  裴徊光臉上的神色淡淡,沒什麼表情。他對沈茴的答案並不意外。這樣也好,這樣證明她還是她,她沒有如她家人所擔憂的那樣被他染黑帶壞。

  裴徊光很滿意。

  對,很滿意。

  沈茴平靜地再接一句:「然後和你一起死。」

  裴徊光盯著沈茴的眼睛,一動不動。

  若原本對她的選擇很滿意,如今心裡潰爛般的疼痛,又是什麼呢?

  「救了萬人性命,也算功德一樁,正好給你下輩子積積福。」沈茴微笑著朝裴徊光伸出手,「把手給我。」

  裴徊光瞥一眼她搭在桌上的手,將手遞給她。

  沈茴將一根紅繩,繫在他的腕上。

  很普通的三根細細的紅繩,用很普通的編法編在一起。因為每一根紅繩本就很細,三根紅繩編在一起,細密的結扣相纏,整體仍是細細的一條。

  「什麼鬼東西?」裴徊光皺皺眉。

  「我自己編的。」沈茴說。

  裴徊光看她一眼,慢悠悠地說:「娘娘倒是串個平安福、玉扣、哪怕串個佛珠。這就單獨一條紅繩?」

  「我編它的時候,每打一個結扣念一遍你的名字。心誠則靈。我誠心盼你平安喜樂,比任何一個高僧開過光的平安福都好用。」沈茴握著小剪子,將繫好的紅繩多出的一點線頭剪斷。

  裴徊光多看了一眼腕上的紅繩,拂了拂袖,將其遮了。

  「我原本身體日漸好轉,可自然招惹了掌印,竟又越來越不好了。聽說一個人造了孽,是會連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無辜人不敢報復掌印,會不會遷怒我呢?」

  裴徊光拂袖的動作僵住,猛地抬頭,死死盯著面前的沈茴。

  她對他淺淺地笑著。

  她能溫暖他瘡痍的心窩,濃情翻滾。也能往他心裡捅刀子,血肉模糊。

  裴徊光忽然覺得很可笑,自己的喜與怒痛與痴,都被沈茴輕易牽扯。他甚至覺得自己就像她手裡的玩偶,任她擺布。

  沈茴抬手,去撫摸裴徊光的臉頰。她彎著眼睛眉眼間帶著笑,只是眼睛卻是濕的。她溫柔撫著裴徊光微涼的臉側,低聲說:「不要難過哦。你若心裡難受,我也想哭的。」

  裴徊光握住沈茴的手腕,死死攥住她。他咬牙切齒:「你是不是瘋了!」

  她知她這樣說,他會難過,她更知他難受了她自己也難受。那又何必這樣互相折磨,難道只是為了……讓他收手嗎?

  可是,不行。

  他的性命染滿衛氏萬人的鮮血。他的存在,只是為了覆滅,瘋狂地報復是他存在的唯一意義!

  就像名單上三千餘性命。他本可以在很早之前將這些人全部殺掉。可他捨不得,他要慢慢玩味虐殺的快感,名單上的人死一個少一個,都殺光了,那多無趣啊……

  現在,他已經開始加速解決名單上那些人的性命,用最簡單的方式。

  可是齊……

  不行。

  沈茴垂下眼睛,忍下心裡撕扯般的難受。他捧起裴徊光的手,輕輕吻了吻他的指背,然後抬起眼睛溫柔地望著他。她輕易轉了話題,說:「下個月就是咱們兩個的生辰了,掌印記得給我準備生辰禮物。」

  裴徊光習慣性地問她:「娘娘想要什麼?」

  沈茴不滿意地蹙眉:「哪有送人禮物還去問人家要什麼的?你不會自己想嗎?」

  裴徊光深看了她一眼,原以為她要借機跟他要什麼東西,難道不是?

  「能和你是同一日的生辰,可真好。」沈茴彎起眼睛笑著,好像剛剛兩個人言談間的暗流都不存在,又是一副望著情郎的少女模樣。

  裴徊光手腕轉了轉,將她的手握在掌中,問:「那娘娘會送咱家禮物嗎?」

  「當然呀。」

  裴徊光頷首,道:「咱家等著。」

  「不過在那之前,我父親要過壽了。就在後天。」沈茴晃了晃裴徊光的手,「陪我一起回去吧。」

  裴徊光想了一下沈元宏每次見了他的表情,說:「嘖,娘娘確定那老頭見了咱家不會添堵?」

  沈茴板著臉說:「沒辦法呀。醜女婿早晚都是要見岳丈的。」

  「娘娘說誰醜呢?」裴徊光去捏她的臉。

  燦珠帶著團圓帶著煮好的花茶上來,見她過來,沈茴和裴徊光暫時停了交談。團圓依次將托盤上的四種花茶擺上來,清香撲鼻。

  「嘗嘗看。」沈茴說。

  裴徊光拿起一盞大菊茶,品了一口,點點頭,道:「是不錯。」

  燦珠立刻鬆了口氣,臉上也帶著幾分笑。

  裴徊光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肚子上。孕婦的肚子很難不讓人注意到,尤其燦珠本來身量纖細,她又顯懷很明顯。她走動時,別人很難不注意到她的肚子。

  「現在會踢人了?」裴徊光問。

  燦珠謹慎答話:「偶爾會的。」

  裴徊光瞥了一眼燦珠的臉,又回憶了一下王來的樣子,也不知道這孩子將來長得會像誰。燦珠和王來模樣都不錯,應該生不出醜東西來。

  裴徊光沒再說什麼,繼續慢悠悠地品著茶。

  見沒別的吩咐了,燦珠悄聲帶著團圓退下去。

  沈茴說:「燦珠怕你,在你面前不敢說。她在我面前提過,她與王來商量過,若你喜歡,這孩子以後就養在你身邊,孝敬你。」

  沈茴回憶起燦珠與她這樣說時,把裴徊光當成老祖宗孝敬的神情,不由笑了笑。

  「咱家對小孩子沒興趣。」裴徊光頓了頓,抬眼望向沈茴,緩聲問:「娘娘呢?娘娘想不想要一個有著自己骨血的孩子?」

  沈茴正在喝玫瑰茶,她將鬱香的茶水嚥下去,琢磨了一下裴徊光的問題。若是以前,她免不得要先去猜測裴徊光希望她怎麼回答。可是現在她不再去琢磨他希望的答案,而是單純地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裴徊光靜默地望著她。

  沈茴嘆了口氣,揪著眉頭說:「也想,也不想。」

  裴徊光皺眉。

  「若我是男子,興許會希望有一個親骨肉,反正不用自己生。」沈茴眼中流露出幾分嫌惡,「大著肚子好難看,還有一大堆的麻煩事,不是這裡疼就是那裡不舒服,不是不能吃這個,就是吃了那個還要吐。更別說生的時候那麼那麼那麼那麼……痛!流血而死還是很可能的。還有產後一大堆的毛病。我聽說……」

  沈茴說著說著,臉色開始發白。竟是想像一下自己體會那種折磨,就把自己給嚇著了。

  「行了,別說了。」裴徊光站起身,「本來是進宮辦事,得離開了。」

  沈茴從自己的想像裡回過神來,去拉他的手,問:「不是說晚上留下一起用膳嗎?」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俯下身來湊到她耳邊含住她嬌嬌的耳朵尖,輕輕咬蹭,低聲說:「夜裡再來吃。」

  「夜宵嗎?夜裡想吃什麼?我得提前讓他們備著。」

  「蔻汁。」

  沈茴晃晃他的手,疑惑:「什麼東西?」

  「茴汁。」

  沈茴眨眨眼,再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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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21: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失約

  「是、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沈茴怔怔問出來。緊接著,又驚於自己真的問出口了。

  她臉上一紅,立刻緊緊抿著口,恨不得忘掉自己說了什麼。

  裴徊光一手搭在沈茴身後的椅背上,俯下身來,去細細地吻啄她。

  沈茴愣愣的,回應也變得有些遲鈍。她滿腦子都在想著蔻汁和茴汁。

  裴徊光離開她時,她還是一副紅著臉呆呆的模樣。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兩聲,望著沈茴的眼睛,低聲道:「看來娘娘很期待?」

  沈茴望著裴徊光,眼眸轉了轉,樣子有點呆傻。不過轉瞬間,她反應過來,立刻搖頭。使勁兒搖頭。

  裴徊光見了她含羞呆怔的模樣,覺得好看極了,湊過去再親親她的眼睛。

  「走了。」裴徊光摸摸她的頭,收起臉上的表情轉身往外走。待走出去,臉上的所有溫情蜜意都散去,又是面無表情的裴徊光。

  沈茴還坐在椅子,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再摸摸被他親吻過的眼睛。她側轉過身,軟綿綿地趴在桌子上,目光落在茶盞上的雙鵲花紋,有些走神。

  若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這世間只她與他兩個人,該有多好呀。

  那麼,她會准許自己更喜歡他,拚命喜歡他,用盡全力地去喜歡他。

  ‧

  傍晚時,俞湛過來為沈茴診脈。

  因沈茴身上的舊疾復發,俞湛已不是每隔一日晨時來給她請脈,來得更頻繁一些。

  俞湛照常給沈茴診了脈,他收了手,說:「比之前好了許多。」

  沈茴彎著眼睛笑,開心地說:「好好養了兩個多月,哪裡不敢去,膳食一直仔細,藥一碗不缺。總算有些成效了。」

  俞湛望著沈茴,心裡感慨她的樂觀。他知她從小便是如此,每好了那麼一點點,就歡喜得不行。瞧著沈茴的笑臉,俞湛也跟著眉眼間帶出幾分笑意。

  他沒有如往常那樣立刻離開,而是側首看了一眼屋內其他的宮人。

  沈茴瞭然,尋了個藉口,將其他人都支了出去。

  俞湛猶豫了一番,從藥匣的暗格裡取出一個通體雪白的小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道:「娘娘要的毒。」

  合歡鳩毒。

  沈茴望著桌上的毒,神色微怔,她很快回過神來,笑著道謝:「麻煩俞太醫了。」

  「娘娘客氣了。」俞湛抬眼望向沈茴,有心勸些什麼,可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俞湛告退之後,沈茴望著桌上的雪白小瓷瓶發呆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將它拿起來,起身回到寢屋。她繞過屏風,朝後面的琉璃籠走去。

  她喜歡軟枕,可宮中的主子們也都備著玉枕。

  玉枕,也是一種箱枕,可在其中放私密之物。

  沈茴走進光影斑駁的琉璃籠,在柔軟的雪毯中慢吞吞坐下。她呆坐了一會兒,才打開箱枕,將合歡鳩毒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和裡面的東西放在一起。

  在這箱枕中,原本還有兩件玉雕。

  一個角先生,一個玉手。

  都是裴徊光雕給她的。

  沈茴望著裡面的三件東西好一會兒,才將箱枕關上,鎖好。

  她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用這毒。

  沈茴慢吞吞地躺下來,枕著箱枕,身子逐漸蜷縮著,縮成小小的一團。

  等他來。

  ‧

  俞湛離開浩穹樓,背著藥匣回到太醫館開始收拾東西,打算回家。

  這裡是行宮,這裡的太醫院遠不如京中的太醫院寬敞,幸好跟著皇帝過來的太醫也並非全部的太醫,倒也不算逼仄。

  「聽說陛下最近一直在朝堂上提議搬回京都。過於折騰了。」

  「要我說,朝臣一直不准陛下二次選秀,陛下才想著回京。免得勞民傷財,就讓他再選秀一次又如何。」

  「這話……一看就是家裡沒閨女!」

  「得,是我胡言亂語。」老太醫再嘆一口氣,「陛下那病發現時很早,明明可以根除痊癒,誰知陛下……唉……」

  俞湛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聽兩位老太醫閒聊。歷朝歷代,都避諱議君。如今宮中的太醫們竟然也敢這樣議論帝王了。

  俞湛垂著眼,將東西收拾好,背著藥匣往外走,迎面遇見錢太醫。

  錢太醫和他同期進太醫院,比起俞湛的「偷懶」,錢太醫就要勤勞許多,許多不是自己的差,也要搶著去值。

  宮中的每位太醫,大多固定會給幾位宮中的貴人請平安脈。錢太醫這是剛從麗妃那裡回來。

  俞湛頷首,與其擦身而過。

  俞湛緩步離開瑲卿行宮,回到家中和外公一起開的小醫館,放下藥匣,為病人忙碌著。祖孫兩個一直忙到很晚,才忙完。也沒什麼力氣和心情吃東西,相對而坐,吃著病人送過來的青菜包子。包子是中午送過來了,早就涼了。幸好如今天熱,吃著並不覺得涼。

  趙大夫詢問:「你表哥托你辦的事情如何了?」

  俞湛搖搖頭,淡淡道:「不想參與。」

  趙大夫欲言又止,繼續吃著青菜包子。

  ‧

  裴徊光失約了。

  他猶豫了一番,夜裡還是沒有去浩穹樓。他將頸上的黑玉戒摘下來,再將腕上的紅繩摘下來,一起放在枕側,然後脫下身上的一身緋衣,換上被沈茴穿過的雪衣。

  拿了劍,去殺人。

  原本要慢慢品殺的人,現在他想盡快解決。

  鮮血染透雪衣時,他抬起頭,望一望高懸的月亮。

  名單上還活著的人越來越少了。

  天光大亮時,裴徊光拖著被鮮血染透的身體回到家中,仔細洗泡了三四次,才換上乾淨的衣服。

  然後他去浩穹樓尋沈茴,陪她一起回沈家。

  然而浩穹樓的宮人告訴他,沈茴一早就從暗道離開了行宮,此時應該已經快到沈家了。

  嘖,沒等他嗎?

  ‧

  今日是沈元宏的五十整壽。

  自從沈霆歸家,朝中的文武臣子又重新和沈家熱絡起來。今天這個日子,自然也要帶著賀禮來賀壽。

  可沈家經歷的生死多了,對於過壽這樣的事情沒什麼興趣。剛好又是太后孝期,沈元宏正好提前送出消息,並不慶賀。他不慶賀,旁人就算顧慮太后孝期,人不能過來,禮也是要送的。

  沈元宏對這些東西興趣不大,只讓管家客氣收下,簡單查看一番,沒什麼問題的東西暫且收進庫房,過分貴重的東西或是特殊的物件標記一番。

  而沈家人,則是一家人吃一頓飯便罷了。

  「小姑姑今天會不會回來?」沈鳴玉詢問母親。

  駱菀也不知曉。

  自從上次的事情,兩三個月了,沈茴一直沒有回過家,只偶爾令宮人送些東西回來。駱菀忍不住去猜沈茴是不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心裡難免擔憂。

  和她同樣想法的人,沈家不止她一個。

  沈鳴玉又問:「父親這次什麼時候回來?」

  駱菀仍舊不知曉。她嘆了口氣,有些惋惜地說道:「團聚沒多久呢,又去打仗了。真希望永遠沒有戰事。」

  沈鳴玉想了想,說:「會有那麼一天的!」

  駱菀笑著捏捏她的臉,說:「自己去前面玩吧。雖然飯菜都是廚子做。可長壽桃,母親得親自給你祖父蒸。」

  「好!」沈鳴玉應了一聲,立刻跑到前面詢問了祖父在哪裡,又跑去尋祖父。

  沈元宏正拄著枴杖,低著頭走路。看見沈鳴玉跑過來,沈元宏將手裡的枴杖遞給她,嘗試著不用枴杖,艱難往前邁步。

  他不得不承認,這瘸了的腿,真的在好轉。

  可是沈元宏心裡並無歡喜。

  沈鳴玉說:「祖父,今天是您壽辰,您得開心一些才行。」

  沈元宏剛要說話,家僕過來稟告,沈茴回來了。

  沈元宏臉上頓時一喜,他又很快將臉上的喜色收起來。

  「枴杖。」他說。

  沈鳴玉趕忙將手裡的枴杖遞給祖父。

  沈元宏借了枴杖的力道,快步往前走,去見他心心念念的么女。

  沈茴並非以皇后的身份離開行宮給父親拜壽,而是從暗道悄悄回來。她知道父親必然也不喜歡看見皇家的車隊停在府門外。

  沈元宏因練習走路,離前院遠,他和沈鳴玉趕到前面時,蕭家老太太和沈夫人已拉著沈茴在花廳裡坐下說話。

  沈元宏急急走到門口,目光有些焦灼地往屋內望去,一眼看見沈茴。

  瘦了。

  沈元宏皺了皺眉。

  沈茴也看見了父親,她趕忙站起身來,乖巧地喊了聲:「父親。」

  「回來了啊。」沈元宏移開視線,抬步往裡走,語氣尋常。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讓沈茴心頭頓時一酸,她趕忙快走兩步,一邊去扶父親,一邊說:「祝父親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沈元宏沒說什麼,任由沈茴扶著走進去,在椅子坐下。

  「蔻蔻,姥姥怎麼瞧著你瘦了啊。」老太太揪著眉頭,「快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沈茴彎著眼睛走過去,笑盈盈地說:「天氣太熱了,時常吃不下,所以瘦了些。等天氣冷起來,忍不住貪嘴,就要再胖一圈啦。」

  沈夫人向身邊的婢女吩咐:「去把大夫人屋子的糖拿過來。」

  丫鬟屈膝應一聲,立刻去辦。

  沈夫人再對沈茴解釋:「你嫂子給你做了糖。本來打算給你送進宮去,想著你父親生辰,你許是要回來,就等了等。」

  「嫂嫂總是對我那麼好。」沈茴笑著環顧四周,「嫂嫂呢?」

  「她在給你父親蒸長壽桃,看著火候一直走不開。一會兒就來了。」

  沈茴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她重新將目光落在父親身上。沈元宏低著頭,沉默著,好像沒在聽女人們的嘮家常。

  老太太搖搖頭,再朝沈茴招手:「過來,到姥姥這裡坐。」

  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絮絮問了些問題,沈茴乖巧地一一回答。回到家裡,她總是會變成稚乖的么女。

  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客套話,溫情卻在蔓延。

  沈元宏一直沒說話,默默聽著小女兒乖順含笑的聲音。

  直到,家僕稟告裴徊光來了。

  「掌印帶著賀禮,來給老爺拜壽了!」家僕稟告。

  對,坐著他那輛獨一無二的玄漆馬車,大搖大擺地來拜壽。

  花廳裡的幾個人紛紛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沈茴神色自若,拿著小碟裡的點心,小口小口地吃。

  「要……去迎一迎嗎?」沈夫人躊躇地詢問。

  「不去。」

  沈茴和沈元宏異口同聲。

  沈元宏愣了一下,詫異地望了沈茴一眼。

  裴徊光緩步邁進門口,溫聲緩語:「小婿來給岳丈大人拜壽。」

  沈茴專心吃著糕點,看也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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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21: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 臉呢

  沈夫人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有些尷尬地站起來,不太自然地說:「掌印有心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才道:「咱家自然對岳丈大人有心。」

  沈元宏拄著枴杖站起身來,對沈鳴玉說:「鳴玉,走,陪祖父釣魚去。」

  「好!」沈鳴玉快步小跑到沈元宏身邊,扶著祖父往外走。

  裴徊光再瞥沈茴一眼,她還是低著頭專心地吃著糕點,全然忽略掉他的存在。裴徊光轉身去追沈元宏,動作自然地扶著沈元宏的小臂,慢悠悠地說:「小婿陪岳丈。」

  「不必了!」

  裴徊光掌下微微用力,沈元宏便想推都推不開他。他還欲再說話,裴徊光冷冷望過來一眼,帶著他往外走,頗有幾分挾持的意思。

  免得在這樣團聚的日子血濺三尺,沈元宏只好咬牙忍著。

  直到裴徊光和沈元宏走遠了,沈茴才抬起頭望過去,目光先是在父親一瘸一拐的腿上停留了一會兒,再落在裴徊光的身影上。

  她望著他的背影,使勁兒用力咬一口蜜菊糕,好像貝齒咬的不是蜜菊花,而是某個失約的混賬東西。她心裡的氣惱便隨著這用力一咬,消去了那麼一丁點。

  老太太仔細瞧著沈茴的臉色,飽經滄桑的眼中慢慢浮現了幾分笑。

  沈夫人一直皺著眉,唉聲嘆氣。

  老太太說:「你今日回來正好,姥姥給你準備了點東西。走走走,回姥姥屋裡,拿給你。」

  「什麼好東西呀?」沈茴問。

  「一會兒見到就知道了。」老太太給了沈茴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她站起身,朝沈茴招手。

  沈茴趕忙跟著起身,扶著姥姥。她再對母親說:「母親,我陪姥姥回屋一會兒。」

  沈夫人點頭:「去吧去吧,知道你們兩個又要嫌旁人礙眼,只想躲起來說悄悄話。」

  「沒有的!」沈茴趕忙說。

  沈夫人笑著擺擺手:「去吧,午膳之前回來。」

  「好。」沈茴乖乖迎著,拉著姥姥的手離開花廳,去姥姥的屋子。

  花廳裡只剩沈夫人一個人了。她呆坐了一會兒,看見沈鳴玉從外面進來。

  沈鳴玉皺著眉說:「他們讓我回來。」

  沈夫人點點頭,隨口說:「去玩吧。」

  沈鳴玉沒走。她站在沈夫人面前猶豫了一會兒,才小聲開口:「祖母,我、我無意間聽到了。」

  「你聽到什麼了?」沈夫人詫異地望過來。

  沈鳴玉低著頭,纖細的手指頭互相絞著,難得出現這般模樣。她小聲說:「小姑姑和那個大太監在一起了……」

  沈夫人嘆了口氣,心道一定是兒子和兒媳談論時被沈鳴玉聽見了。她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板著臉說:「這些事情不是你一個小孩子過問的。你看看你,自從你父親回來整天舞槍弄棒往外跑,還哪裡有半點姑娘家的樣子。」

  沈鳴玉低著頭,不吭聲了。

  沈夫人說完又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些重了,瞧著沈鳴玉低著頭的模樣,頓時心裡又心疼得後悔。

  好半晌,沈鳴玉才小聲反駁:「我都十二了,不是小孩子了……」

  沈夫人重新打量起站在面前的沈鳴玉,沈鳴玉自小比同齡姑娘個子要高。不過小半年,個頭又竄了竄,現在和沈茴站在一起,竟比沈茴還要高了。就算是和一些矮個子的成年男子來比……

  不說別人,似乎已經比跟在沈茴身後的那個胖胖的太監還要高一點點。

  沈夫人說:「嗯,十二歲大姑娘了,是不是要開始準備給你找夫家了啊?」

  沈鳴玉嚇得立刻抬起頭,望著祖母使勁兒搖頭,瞬間改了口:「我還小呢!」

  沈夫人被她前後不一的言詞逗笑了,她搖搖頭,說:「自己去玩吧。祖母得去你母親那邊看看。」

  沈鳴玉沒走,反而乖乖跟在沈夫人身邊,小聲說:「祖母,您不疼鳴玉啦?」

  她又去拽拽祖母的袖子,難得軟著聲音央求:「鳴玉還小呢。」

  「你呀!」沈夫人也不再逗她,用手指頭戳了戳她的眉心,無奈地說:「咱們家就你一個孩子了,哪捨得你那麼早嫁人。」

  沈夫人想了想,怎麼著也得再留個十年。

  八年也行。

  沈鳴玉開心地笑了:「那鳴玉不嫁人了,一直陪著祖母!」

  ‧

  沈茴跟著姥姥回到房間,老太太讓下人都退下去,拉著沈茴往床榻上去。

  沈茴彎著眼睛笑:「姥姥在床上藏了什麼好東西要給蔻蔻呀?」

  「噓。」老太太將食指抵在唇前示意沈茴噤聲,然後她鬆開沈茴的手,在床邊坐下,彎著腰去床頭櫃子裡翻找著。

  沈茴望著姥姥認真翻找東西的模樣,彎著的眼睛裡洇滿溫柔。

  姥姥是個很勤儉的人,不管是能用的還是不能用的東西,都不捨得扔,總喜歡把各種物件規整收集起來。姥姥也很喜歡收拾東西。分明可以由下人來做的事情,她卻覺得收拾東西很有樂趣。她身邊的東西總是很規整。用繩子串起來的鐲子必是由粗到細擺好,衣櫥裡的衣裳也必然按照同樣顏色和同樣質地擺放……

  沈茴含笑望著姥姥在櫃子裡翻找的模樣,思緒一下子拉到小時候。

  在她臥床的十年,下床是極少的次數。難得有力氣能下床了,必要在炎炎夏日裡也裹著厚厚的襖,由嬤嬤抱著去尋姥姥。就像現在這樣,她乖乖坐在床邊,看著姥姥翻找著要塞給她的寶貝。

  姥姥這裡永遠都有很多寶貝。

  姥姥還會小聲對她說:「偷偷拿好了,別讓你表哥們知道!」

  她會抱緊姥姥塞給她的東西,認真點頭,又在心裡覺得有點自責,好像自己多分了一點偏愛。

  姥姥永遠偏心她。

  後來她才知道,姥姥的偏愛並非隱藏,是所有人都知曉的事情。表哥們也不生氣,反而想法子弄來好玩的送給她。

  她無以為報,只能大口大口地喝苦藥,努力在想哭的時候笑出來,又在疼得睡不著的夜裡一遍遍跟天上的神仙求著讓她快點好一點,她不想死,不想自己的死讓親人們難過。

  「給你這個。」姥姥從櫃子裡捧出一個檀木盒,放在兩個人之間的床上。

  「什麼東西呀?」沈茴望著姥姥用鑰匙開鎖的模樣,好奇起來。

  箱子打開了,沈茴望著箱子裡的東西,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了。

  一截玉藕,幾顆緬鈴,一個銀托子,還有幾瓶不知道裝著什麼藥的藥瓶。

  老太太拍拍沈茴的手,語重心長:「蔻蔻長大了,這些事情也沒有必要忌諱。本來你出嫁前,你母親應當都教過你男女歡好之樂。不過很多事情,也不必要指望男人。總得尋著法子讓自己舒服起來。蔻蔻聰明,這些東西一看就知道怎麼用了。就算猜不透,盒子紅綢布下面還有個小冊子。」

  沈茴胡亂點頭,紅著臉將盒子蓋上,不去看裡面的東西。

  老太太望著沈茴臉上的表情,想說什麼,又沒說,最後只是慈愛地笑著。

  沈茴偷偷抬起眼睛望了姥姥一眼,再迅速低下頭去,她再緩一緩,輕咳一聲,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尋常了許多時,才重新抬起臉來。她身子一歪,朝姥姥靠過去,親暱地挽著姥姥的手,還要軟軟地撒嬌:「姥姥……」

  老太太笑著應一聲,摸摸外孫女的臉蛋,問:「和小光吵架啦?」

  「沒有。」沈茴垂著眼睛,小聲嘀咕:「我們從不吵架。」

  「呦呦,從不吵架看把你驕傲的。」老太太笑著去戳沈茴的頭,沈茴輕易側了側臉躲過去,反而用臉蛋去蹭蹭姥姥的胳膊,軟聲說:「姥姥真好!」

  「那蔻蔻也得好好的。」老太太有些心酸地反復摩挲著沈茴的手,聲音有點低落:「蔻蔻要照顧好自己,萬事以身體為重。」

  沈茴心頭一沉,知道姥姥猜到她這麼久不回家恐怕是身體出了問題。如果姥姥猜到了,那父親和母親呢?

  老太太又說:「頭些年找了個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說姥姥高壽,能活到一百歲呢!」

  「姥姥肯定能活到一百歲!不不不,不止一百歲!」

  老太太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所以蔻蔻要爭氣,莫要讓姥姥白髮人送黑髮人。」

  沈茴輕輕閉上眼睛,翹著唇角說:「蔻蔻也爭氣,也和姥姥一樣能活到一百歲。」

  「那就好!」老太太拍著沈茴手背的力道微微加重,「既然回家來了,下午咱們去寺裡上上香吧。」

  「好。」沈茴一口答應。

  ‧

  沈元宏釣魚釣得心不在焉,多少次魚兒咬餌了,他還渾然不知,任由湖裡的魚將魚餌吃光再逃走。

  再又一次沒有注意到魚竿晃動時,裴徊光伸手,替他握住魚竿,將魚兒拉上來。

  沈元宏回過神來,欲言又止,將上鉤的魚扔進魚簍裡。繼續沉默地釣魚。

  直到下人稟告午膳準備好了,沈元宏才丟開魚竿,站起身來。

  湖邊路滑,他手中的枴杖打了個趔趄,身形跟著晃了晃,裴徊光抬手扶了一把。

  沈元宏這才看向裴徊光,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問出來:「你做了什麼惹我女兒不高興?」

  他的女兒他最瞭解,脾氣好得不得了,若是小事,她才不會氣成那個樣子。

  「是,小婿的確做了錯事惹她不高興。」裴徊光頷首,神色認真道,「阿茴讓咱家親親她的眼睛,偏咱家沒忍住親了她的嘴。」

  「你!」沈元宏一下子被他的態度氣炸了,抬起手中的枴杖順手朝裴徊光的腿上掄過去。

  當真的打到了裴徊光,沈元宏反倒愣住了。

  他沒想到裴徊光會站在這裡一動不動,不躲啊!

  沈元宏驚愕地抬眼望向裴徊光,裴徊光卻只是慢悠悠地拂了拂衣料,臉上沒什麼表情。

  「不可理喻!」沈元宏轉身,拄著枴杖快步往花廳去。

  裴徊光幾步追上沈元宏,慢悠悠地說:「小婿扶岳丈大人。」

  沈元宏欲言又止,嘆息一聲。

  ‧

  兩人到花廳時,其他人已經入了座。幾個都起身,待沈元宏坐下,再重新坐下。

  自然給裴徊光留了位子,就在沈茴身邊。

  裴徊光拉開椅子,也坐下了,下人們開始上茶水。

  沈茴側轉身子,背對裴徊光,望著姥姥。

  花廳裡靜悄悄的。

  裴徊光神態自若地抿了一口茶,開口:「這茶味道不錯。」

  再將飲過的半盞茶遞給沈茴:「寶寶,嘗嘗這個。」

  正鐵青一張臉喝著茶的沈元宏一口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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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21: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四章 維護

  沈茴驚愕地轉過臉來,不可思議地望著裴徊光,而他神色如常,好似說著最尋常不過的一句話。

  沈茴很快反應過來,趕忙離席,走到父親身邊,輕輕撫著父親的脊背。

  沈元宏偏過臉用力咳嗽了一陣才終於緩過來,他目光復雜地看了裴徊光一眼,重新低下頭,緊緊抿著唇。

  沈茴帶著嗔意地瞪了裴徊光一眼,才重新回到位子坐下。

  氣氛有一點尷尬。

  駱菀給女兒使了個眼色,沈鳴玉立刻站起來,對沈元宏說:「祖父,鳴玉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沈元宏努力緩了緩臉色,艱難地扯出一絲笑容來,對沈鳴玉說:「鳴玉乖。」

  沈鳴玉緊接著立刻說:「祖父快吃壽桃。這是母親一直守在廚房親手蒸的呢。母親說剛蒸出來的才最好吃。」

  「兒媳有心了。」沈元宏說這話倒不是客套。駱菀入門十幾年一直很孝敬公婆,尤其是在沈霆不在的那幾年,兒媳婦是真的將他們二老當成親生父母來看待,他們也同樣將駱菀當成親閨女看。

  「應當的。」駱菀笑著吩咐女兒,「鳴玉,你給大家切。」

  沈鳴玉自然應下,接過侍女遞過來的刀,將碩大的壽桃小心翼翼地切成一塊一塊。席間的人好似努力讓自己忘記裴徊光剛剛說的驚人語,都將目光落在沈鳴玉手下粉色的壽桃上。

  裴徊光轉了轉手裡的茶盞,將其放在桌子上,然後慢悠悠地朝沈茴推過去。

  沈茴也跟家人一樣望著沈鳴玉正在切的壽桃,她用眼角的餘光瞥見裴徊光推過來的茶盞,視線在茶盞中輕晃的水面凝了凝。

  她慢吞吞地將放在膝上的手抬起來,端起這盞茶,將裡面剩下的半杯茶喝了。

  所有人都在看著沈鳴玉切壽桃,可是所有人好似都長了第三隻眼,都在悄悄瞥著沈茴,眼睜睜看著她將裴徊光遞過去的那半盞茶水喝了。

  「哼。」沈元宏重重地悶哼一聲。

  裴徊光卻眼尾略略勾出幾分笑來,望著沈元宏,慢悠悠地開口:「小婿也祝岳丈大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沈元宏只覺得這大太監是在咒他死。

  沈元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是夫人拚命向他使眼色,他只好暫且閉了嘴。全當什麼也沒聽見。正好沈鳴玉切了一碟壽桃雙手遞給他。沈元宏笑著接過來,

  吃!

  壽!

  桃!

  沈茴硬著頭皮將半盞茶喝了,她將空了的茶盞放下來,手也再次放下來,重新搭在膝上。

  裴徊光的手很快覆過來,將她的手握在掌中。

  他先是捏了捏沈茴的手指頭尖,再沿著沈茴的指腹慢慢向上捏上去,輾轉反復,十分有趣味。最後再用修長的指穿進她的指縫,慢慢與她交握。

  沈茴一動不動,任由他桌下的小動作。直到下人們開始端上熱菜,沈茴才掙開他的手。她也不再將手搭在膝上了,而是放在桌面上,握了銀箸。

  菜餚一碟碟端上來,逐漸擺滿桌,大家開始吃東西了。

  駱菀琢磨了一會兒,努力忽略掉裴徊光的存在,像說家常一般點評著菜餚的味道。沈夫人跟著她附和,也將話題繞到菜餚味道上。

  「這蓮子羹是不錯。可總覺得不是小時候在母親身邊時的好吃。」沈夫人笑著說。

  蕭家老太太搖頭:「味道都是一樣的,不過是記著小時候。」

  「也是。」沈夫人笑著說。

  話題一繞到吃上,就很容易維持下去。

  「我多放了些糖,蔻蔻會喜歡。」駱菀親自盛了一碗遞給沈茴。

  沈茴剛要伸手去接,裴徊光先一步抬手。

  駱菀愣了一下,才將這碗蓮子羹遞給裴徊光。

  裴徊光幫著接過來之後,動作自然地放在沈茴身邊,又拿了一個小勺子,放進碗中。

  沈茴猶豫了一下,讓拾星再拿一個空碗過來。

  一家人好奇她要做什麼,好奇地瞧著她端起那碗蓮子羹,往空碗中倒了一半。

  沈元宏開口:「吃不了就吃不了,何必……」

  他眼睜睜看著沈茴將分出來的半碗推給裴徊光,後半句生生憋了回去。

  沈茴神色如常的用帕子擦了擦指上沾的一點蓮子羹,微笑著抬起臉來,望著家人溫溫柔柔地說:「徊光也喜歡吃甜食。」

  裴徊光微微側首,望向沈茴。

  ——細細地品嘗被溫柔維護的感覺。

  好不容易通過品評美食打開的話題又僵住,氣氛再次微妙下來。

  裴徊光神態自若地拿起勺子,舀一點蓮子羹來嘗。一片安靜裡,瓷勺磕碰碗壁的聲音,也顯得那樣明顯。

  好半晌,沈元宏大聲開口:「把那盤辣子雞端過來!」

  老太太慈愛地笑著,說:「佳婿啊,少吃些辣。對身體更好。翠珠,給你家老爺也盛一碗蓮子羹。」

  翠珠趕忙應下,盛了一碗蓮子羹放在沈元宏面前。

  沈元宏望著這碗蓮子羹,哪裡吃得下去啊!

  沈夫人和駱菀婆媳兩個,又費了些周折,再次將話題引到美食上。駱菀說新廚子的松鼠魚味道很不錯。沈夫人說新廚子做的栗子雞不如京中萬香樓的廚子做得好吃,

  一頓飯,終於吃完了。

  午後天氣炎熱,老太太要午休。便各回各方暫歇,待太陽不是那麼足了,再一家人啟程去萬福寺上香。

  「掌印什麼時候離開?」沈茴主動開口說了今日對裴徊光說的第一句話。

  正起身往各自屋子去的人,都停下腳步,望過來。

  「咱家陪娘娘。」

  沈茴垂著眼睛,臉上沒什麼表情,她只是點點頭,便朝花廳外走去。

  裴徊光跟上去。

  沈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來,明明該商討一番,最後誰也沒說話,各自回屋午憩去了。

  ‧

  沈茴回到閨房,裴徊光緩步跟進去。

  拾星停下腳步沒跟進去,輕輕將房門關上。

  在房門關合的吱呀聲響中,沈茴轉過身來,她望著裴徊光身後的房門逐漸關合,門外的豔陽白光也跟著逐漸被關離。直到最後的門縫也擠上,門外的耀目光明徹底隔絕,屋子裡暗下來,是另一種從窗紙透進來的,柔和的光明。

  沈茴這才將目光落在裴徊光身上,而裴徊光一直望著她。

  本是面無表情的神情,卻在沈茴望過來的那一刻,他向來冰寒的漆眸裡漾出幾分柔和。

  「掌印大人事務繁忙,家父壽辰這樣的小事還勞煩您走一趟,真是辛苦。」沈茴慢悠悠地說。

  裴徊光新奇地瞧著沈茴陰陽怪氣的模樣,他眼底的溫柔又深了幾分。他朝沈茴邁出一步,更靠近她。

  他幾乎是習慣性地抬起手,用微蜷的指背蹭蹭沈茴的臉。

  靠她近些,再近些,然後還想想法設法地摸摸她親親她,已然是心之所向。

  沈茴將臉偏到一側,不僅避開了他的手,還避開了他的視線,不去看他。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他手掌抵在沈茴的後腰,將她軟軟的身子推進懷裡,擁著她抱著她緊箍著她。然後他俯下身來,湊到沈茴的耳邊,似想說什麼,又止了話,反而是低頭,用微涼的臉頰蹭一蹭沈茴香香的玉頸。

  「他們都不喜歡我。」他說。他聲音低低的,是一慣的語氣,又好似不是往常的語氣。

  沈茴怔了怔,心裡忽然有一瞬間的慌亂。她明明將手抵在他緊箍著她的手臂上,想要將他推開。可是她推他的動作僵停在那裡。

  好半晌,她小小聲地近乎呢喃:「我喜歡你。」

  裴徊光垂著眼睛,他慢慢笑了,漆色的眸底深藏了幾分得逞的意味。他小幅度地側首,吻了吻沈茴的頸側。

  頸側的涼意讓沈茴頓時回過神來。

  她還在生氣呢!

  她趕忙將裴徊光推開,輕哼了一聲,轉身快步走向窗下的軟塌,氣呼呼地坐下來。

  裴徊光仍站在原地。

  沈茴等了等,沒等到他過來。她才擰著眉抬起頭瞪他,再說出來:「我還在生氣!」

  「嗯。」裴徊光含笑望著她。

  沈茴搭放在身側的手用力拍了拍軟塌,再氣呼呼地重復一遍:「我還在生氣!」

  裴徊光這才朝她走過去,他站在沈茴面前,俯下身來。

  望著裴徊光近在咫尺的眼,沈茴轉過頭。

  裴徊光手掌抵在她的後頸,禁錮著她,不准她躲開不看他。

  然後他動作溫柔地吻了吻沈茴的眼睛,低聲說:「不生氣了,嗯?」

  「生氣!就生……」沈茴餘下的話沒有說完,唇舌已被侵佔。所有的不高興都被裴徊光吞入腹中。

  沈茴退卻裴徊光的手慢慢軟下來,轉而攥上他的衣襟。

  她沉浸在兩個人的濃情裡。半晌,又帶著迷茫地睜開眼睛,望向裴徊光。

  他合著眼,吻得專注。

  ‧

  日頭不是那樣烤人了,沈家的車馬也準備穩妥,去了萬福寺。萬福寺建在山上,有一段上山路並不能通行馬車,只能步行。馬車在山腳下停下來,沈茴下了馬車之後,提著裙子去扶姥姥下馬車。

  老太太拍拍沈茴的手,慈愛地說:「你們先往前去吧。姥姥想在後面慢些走。」

  「蔻蔻陪姥姥。」沈茴立刻說。

  老太太搖頭,說道:「你母親一直念著你,你去陪陪你母親。」

  沈茴想了一下,點頭說好,又說:「那我讓鳴玉來陪姥姥?」

  老太太再笑著搖頭,說:「你父親那腿腳,哪裡離得開鳴玉攙扶。」

  沈茴抬頭,果然看見沈鳴玉正扶著父親。父親一瘸一拐往山上走的身影,她瞧著就覺得心酸。

  「小光,你來陪陪老人家行不行?」老太太含笑望向裴徊光。

  「當然。」裴徊光溫和地回應。

  沈茴多看了姥姥一眼,頓時明白姥姥是故意將她支開,要和裴徊光單獨說話。沈茴望向裴徊光,叮囑:「姥姥年紀大了,走不了太久的上山路。走一段,就陪姥姥歇歇腳。」

  裴徊光頷首,人已經走到了老太太身邊,伸出小臂來,讓老人家搭著。

  沈茴再多看了一眼兩人,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母親。

  裴徊光扶著蕭家老太太走得很慢,也如沈茴說的那樣,每走一會兒,裴徊光就陪老太太停下歇一歇。

  老太太望著沈茴的背影,說:「沈家滿門忠烈,沒有一個貪生怕死之人。只是對蔻蔻好,沒有用。」

  老太太灼灼的目光望向裴徊光:「姥姥不知道蔻蔻有多喜歡你,可她越是喜歡你,越會痛苦。因為,她會把你做的孽,當成自己的惡。」

  「她還會不忍與你說,慢慢壓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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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賣妃

  裴徊光莫名想起沈茴笑著對他說過的話——

  「我原本身體日漸好轉,可自從招惹了掌印,竟又越來越不好了。聽說一個人造了孽,是會連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無辜人不敢報復掌印,會不會遷怒我呢?」

  明明是炎炎夏日,明明是最喜嚴寒的他,卻在這一刻感受到了徹骨的冷意。

  老太太又告訴了裴徊光一件事情。

  「沈家的孩子因為從不貪生怕死,都早早送了性命。當初封后的聖旨送給蔻蔻,沈家原本準備了毒酒,決議舉家共赴黃泉。」老太太輕嘆悵然,「蔻蔻,到底是從小跟老天借性命的孩子,過一日少一日。彼時又是沈家最後一個孩子了,怎麼忍心呢。」

  老太太不願意在沈茴的病上多說。

  「勉強來讓自己被沈家人接受很難吧?」老太太望著裴徊光的目光裡,溫柔中帶著慈愛。

  她又緩緩搖頭,說:「不可能的。就算將來有朝一日面上過得去了,沈家人也永遠不會從心裡認同你。」

  裴徊光沉默地聽著。

  「北陽關連連潰敗,是你從中作梗。這不僅是戰敗,更是無數將士死在沙場上,無數個家庭失去丈夫、夫君和兒子。你無所謂這些人的生死,可是蔻蔻都記在心裡。沈家人也記在心裡。沈家父子一生從戎,奔赴北陽關的將士們,有他們的舊識、舊部。」

  「別怪姥姥說的話直接。姥姥這麼大歲數的人啦,也懶得說話彎彎繞繞。」

  「沈家人也自笑愚忠。可穿上那一身盔甲,縱使帝王昏庸,亦要死戰外敵。因為守衛的並不是齊氏皇族,而是腳下的土地,是身後一個又一個普通的家庭!」

  老太太絮絮說了很多。

  裴徊光面上掛著溫潤的淺笑,只是眼底依舊漠然。

  他不知道嗎?

  他知道。

  「這世間善惡都有因果。你以為你的所作所為是果,又何嘗不是種下另一場因。你就不怕……」老太太眼中浮現心疼,聲音裡帶著惋惜。

  裴徊光含笑望著老太太,聲色也溫和:「姥姥,咱家這一生就是萬人恨的下場。理該如此。」

  他說的輕飄飄的。

  他知道啊。他從來不認為沈家會真正接受他,分明隔了那麼多的血命。

  老太太皺著眉,凝視了裴徊光好一會兒,忽然問:「小光,除了殺人,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你開心嗎?」

  裴徊光望著遠處的山顛雲霧,緩緩搖頭:「沒有。」

  老太太不太高興,再問:「連我的蔻蔻抱你親你,你也不開心?」

  裴徊光微怔,詫異地望向老太太,完全沒想到老人家說話這麼……

  老太太不高興地搖搖頭,站起身來,往前走了。

  裴徊光走上去扶她,老人家很不給臉地推開他的手,執意自己走。

  ‧

  萬福寺裡的人並不多。

  裴徊光和蕭家老太太趕到山上的萬福寺時,並沒有看見沈家其他人,只看見沈茴一個人跪在高大的佛像前,緩聲誦著懺經。

  坐在解籤台後面的高僧垂著眼,拈著腕上的佛珠。他聽著沈茴虔誠誦著懺經許久,終於睜開古井無波的慧眼。

  「這位女施主為何事而懺?」

  沈茴合著雙眸,將剩下的兩句誦完,才緩緩睜開眼睛。她抬著臉,仰望著佛像慈悲的笑,說:「為死去的無辜亡魂而懺。」

  「阿彌陀佛——」高僧搖頭,「這位女施主生了善相,做了何事枉害無辜人?」

  沈茴仰望著慈悲的佛子,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他做的,便是我做的。」

  裴徊光站在門外,遙遙望著沈茴跪地的纖細身影。

  他輕笑一聲,帶著嘲意。

  只覺得沈茴傻得令人發笑。

  可是,心裡又忍不住因為她的荒唐傻行,而窒悶難捱。

  老太太無聲輕嘆緩緩搖頭。她又在門外等了一會兒,才抬步往裡走,一邊走一邊開口:「蔻蔻,怎麼就你一個人,他們都去了哪裡?」

  沈茴趕忙起身迎上去。

  「他們都在後面。」

  沈茴扶住姥姥的手臂,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偷偷去看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姥姥累不累?去後面歇一歇吧。」沈茴低聲說。

  「姥姥上一炷香就過去。」

  沈茴點頭說好。

  老太太從小僧手裡接過香火,朝佛像走過去。

  沈茴沒有跟著,她站在裴徊光身邊,悄悄問他:「姥姥沒有嘮叨你吧?」

  裴徊光垂眼,目光落在沈茴的臉上,多看了她一眼,才說:「倒也不算嘮叨。」

  沈茴覺得哪裡怪怪的,側首打量著裴徊光。而裴徊光卻抬起眼睛,望著寺內莊嚴的佛像。

  佛能渡誰呢?

  可笑。

  沈家在寺中用了齋飯,才啟程回家。到了沈家時,天色已經黑下來。

  沈夫人拉著沈茴的手,擔憂地說:「奔波這樣久,今晚能不能多留一晚?母親擔心你再折騰身體會吃不消……」

  沈夫人很猶豫,她擔憂沈茴偷偷從宮中溜出來的行為會給她帶來麻煩,又擔心女兒的身體受不了繼續馬車顛簸折磨。

  沈茴的確累了。

  她笑著點頭,說明天早上和家裡人一起用了早膳再回去。

  一家人都很歡喜。

  蕭家老太太縱使有很多話想拉著沈茴說,可擔心她身體吃不消,也不讓她陪著了,而是敦促她回房之後好好泡個澡,早些躺下歇著。

  沈茴一一應下。

  沈元宏坐在椅子裡,一聲不吭。直到沈茴離開,他望著沈茴走遠的背影,目光又落在沈茴身邊的裴徊光身上。

  「他不走?」沈元宏終於問出來。

  然而誰也沒接話。

  裴徊光在的時候,拾星已經習慣將盥室的東西準備好之後,悄聲退出去。

  沈茴解著衣帶的動作停下來,她轉過身走出盥室去找裴徊光。裴徊光站在沈茴的梳妝台前,正在擺弄梳妝台上沈茴的一隻手串。

  聽見腳步聲,裴徊光回頭望過去。

  沈茴打著哈欠朝裴徊光走過去,她去拉他的手,軟綿綿地晃了晃,低聲說:「沒有力氣,你幫我。」

  裴徊光看著她睏倦的臉,沒動。

  沈茴就扯著他的手再晃一晃。她再朝裴徊光走一步,另一隻手攥著他腰側的衣襟,整個身子軟軟地貼過來,軟軟地靠著他。

  裴徊光手掌習慣性地搭在她的後腰,感受著掌下的脆弱。然後將人抱起來,抱到盥室去,為她脫衣,幫她沐洗。

  沈茴還坐在浴桶裡的時候,就體力不支,合上眼睛睡著了。她將臉偏到一側,抵在浴桶邊兒上,蹭了一點水。

  裴徊光將人從浴桶裡抱出來,用寬大的棉巾給她擦去身上的水,再動作很快地給她穿上寬鬆的寢衣,將她抱出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

  沈茴已經睡得很沉了,被裴徊光放在床榻上的時候,也沒什麼反應。

  裴徊光立在床邊凝望了她一會兒,才悄聲上了床,在她身邊躺下,將沈茴輕輕擁在懷裡。

  沈茴越來越容易疲憊。

  她的身體,的確一日不如一日。

  ‧

  翌日,沈茴醒來時,裴徊光已不在身邊。

  她打著哈欠坐起身,望著身側空著的床榻發了一會兒呆,才掀開被子下床。沈茴和沈家人已經用了早膳,便帶著身邊的人離開了沈家,回行宮去。

  用早膳時,誰也沒有詢問裴徊光去了哪裡。甚至也沒有提到裴徊光這個名字,家裡人只是反復叮囑她要照顧好自己。

  沈茴都甜甜笑著一一應下。

  回行宮之前,沈茴又去了一趟蘇家。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

  沈茴剛從暗道回到浩穹樓,平盛急匆匆地迎上來,臉色有些焦急。

  沈茴遠遠看見他的臉色,心知恐怕發生了什麼大事。平盛平日裡愛笑,很少露出這樣焦急的臉色。

  「娘娘,昨兒個您不在宮中。陛下召了些大臣進宮來……」平盛頓了頓,有些不知道怎麼繼續說下去。

  「然後呢?」沈茴蹙眉追問。

  她在心裡猜測著皇帝又想幹什麼荒唐事。

  平盛嚥了口唾沫,才艱難地繼續說下去:「陛下自來了關凌,一直想二次選秀和搬回京中。可是朝臣以勞民傷財國庫空虛為由,齊力勸阻。陛下想了個生錢的法子……陛、陛下昨日在宮中設宴,讓、讓幾位妃嬪相伴……」

  平盛擦了擦額上的冷汗,聲音低下去:「陛下逼進宮的幾位大臣扮演嫖客的角色,挑選宮中妃子。一晚上一千兩……」

  沈茴搭在桌上的手,顫了顫。她緩了口氣,盯著跪地的平盛,一字一句地問:「你說什麼?」

  平盛明白皇后娘娘聽懂了,只是一時震驚,他低聲說:「陛、陛下昨晚一共賺了萬兩黃金。」

  她搭在桌上的手緊緊地攥成拳,質問:「沒有人阻止?」

  平盛紅著眼睛,顫聲說:「陛下不滿臣子阻攔選秀、回京,這是故意跟朝臣們對著幹。大臣們忽然被召進宮,卸了兵甲還能如何阻止?倒是有位孫大人因憤怒大罵,被陛下下令斬了人頭。」

  沈茴恍惚了一下。

  昨天?她在萬福寺中誦懺經的時候?

  沈茴緊攥成拳的手緩緩鬆開,她僵直的脊背也慢慢無力地軟下來,靠著椅背。

  站在一邊的沉月猶豫了一下,才說:「娘娘,還有一件事情……」

  沈茴抬眼望過去。

  「昨兒個丁才人過來送糕點,閒聊中得知她的姐姐丁千雲所嫁的新婚夫婿這次也應征,去了北陽關。」

  沈茴幼時病弱,極少出門,閨中密友極少,丁千雲倒是一個。一瞬間,她想起年少時,和丁千雲促膝笑談的時光。

  她的抽屜裡,還有丁千雲寫來的信。在信裡,丁千雲用新婚的歡喜筆觸告訴她,她夫君對她很好,婆婆妯娌都很好……

  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

  「沉月,你把軍事圖拿來。」

  她幾乎是跑著奔過去,將軍事圖攤開。發顫的指尖在地圖上尋找到這次哥哥剿匪的地方。她再用顫抖的手,指向北陽關。

  竟,快馬加鞭只需三日。

  北陽關糧草斷絕連連潰敗死傷無數。哥哥會去嗎?會的。

  可,裴徊光讓北陽關成了有去無回的地方。

  他要幹什麼啊!

  沈茴瞬間白了臉。

  他早就告訴過她了……

  他要天下大亂,伏屍百里。

  沈茴用手壓在心口,心臟快速跳動著,一口血吐出來,濺在羊皮紙的軍事圖上。

  「娘娘!」沉月大驚,立刻讓平盛去請俞湛。

  沉月心疼地說:「娘娘,要不您去求求掌印?」

  沈茴緩緩搖頭,淒然而笑:「我在他心裡沒有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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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22: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六章 像她

  俞湛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和錢太醫商討一道方子。得知沈茴身體有恙,他立刻放下手裡的事情,收拾了藥匣,快步往外走。

  錢太醫望著俞湛的背影,起先是皺著眉,緊接著,彷彿想到了自己,他無聲輕嘆一聲,搖了搖頭。

  俞湛見到沈茴的時候,沈茴正坐在窗前,臨摹一幅古人的山水圖。

  俞湛瞥了一眼沈茴正在描繪的圖畫,說:「娘娘覺得身體怎麼了?」

  「最近總是心口疼。」沈茴說著時,還在臨摹。她將整條長線條畫完,才放下筆,走到另一張桌旁坐下來,主動將手放在桌上。

  俞湛走過去,在沈茴面前坐下來,專心地給她診了脈。收了手後,俞湛問:「娘娘最近可有咳血?」

  沈茴想了一下,才說:「沒有咳,都是直接吐出來的。」

  俞湛張了張嘴,有心指責什麼,最終還是沉默下來。他頷首,平靜地說:「好。」

  就一個「好」字。

  俞湛接過沉月遞過來的紙筆,認真寫下方子。所謂方子,不過是沈茴一直在吃的藥。可是這藥要根據沈茴的身體情況,不停做著更改。

  寫完藥方,俞湛收拾了東西,起身道:「臣告退。」

  沈茴沒有看俞湛,她轉過頭,望向窗外的大片玉檀。

  俞湛看她一眼,也不再多留,轉身離開。

  「俞湛。」沈茴聲音輕輕的。

  俞湛怔了怔,腳步瞬間停下來。他轉過身,深望著沈茴,溫聲詢問:「娘娘還有什麼吩咐?」

  沈茴的目光仍舊落在窗外大片的玉檀上,她輕聲問:「我還可以活多久?」

  俞湛緊緊抿著唇,沒有開口。

  沈茴小時候病得最重時,也不曾問過這問題。

  沈茴緩緩將目光移過來,微笑地望著俞湛,再溫聲詢問:「還有十年嗎?」

  俞湛依舊緊緊抿著唇,沒有開口。

  沈茴璀然一笑,她點點頭,心裡明白了。

  俞湛心裡卻忽地一緊,聲色乾澀地說:「娘娘會長命百歲。」

  沈茴溫柔笑著:「這些年,讓你和趙伯伯操心了。」

  俞湛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很多時候,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他望著沈茴再次轉過頭望向窗外,他在原地靜默地站立了一會兒,再深鞠一躬,轉身離開。

  直到走到樓下,俞湛才知道沈茴並不是望著窗外的玉檀。而是齊煜在樹下玩一個陀螺。

  她在記掛這個孩子嗎?

  她在擔心等不到齊煜長大嗎?

  俞湛搭在藥匣肩帶上的手忽地收緊。

  他在原地靜立了很久,久到齊煜感覺到他的存在,詫異地望過來。

  俞湛收回神,頷首行禮,大步離開。

  齊煜的目光一直盯在俞湛的身上,看著他走遠了,她才問身邊的宮婢:「他又來給小姨母治病嗎?」

  「應當是吧。咱們浩穹樓,除了皇后娘娘,也沒旁的主子呀。」

  齊煜眨眨眼,不知道在琢磨什麼。

  「小殿下,您怎麼不玩了呀?」小宮婢詢問。

  「不玩了!」齊煜將手裡的陀螺塞給宮婢,快步朝樓上跑去。她個子小小的,跑起來一直都很快。

  她一口氣跑到小姨母的房門前,剛要推門,聽見房中的小姨母談到了她,她不由停下想要推門的動作,好奇地聽了聽。

  「再把煜兒的功課拿來給我看看。」沈茴說。

  「娘娘不是已經看過了?」

  「忽然想起來有個字第一次沒給圈起來讓她重寫,實在不像話,就該對她要求嚴格一點……」

  小姨母溫柔的聲音從門縫裡飄出來。齊煜抿抿唇,也不推門了,轉身朝自己的書房跑過去。跑到一半的時候,她的宮婢追上來,笑嘻嘻地問:「小殿下,咱們去樓下玩呀!」

  「我要去讀書,誰跟你玩!哼!」

  房間裡,沈茴聽著齊煜的腳步聲遠了,她唇角慢慢掛出一絲很淺的笑來。

  沉月蹙眉說:「娘娘,要不要回去再躺一會兒?」

  沈茴搖頭,說:「我要去見皇帝。」

  沉月趕忙說:「陛下這個時候也在午歇呢。娘娘睡一會兒,醒來再去見他好不好?」

  「好。」沈茴起身,朝床榻走去。她一邊走一邊琢磨著,剛在床邊坐下,再吩咐沉月:「你讓平盛回沈家一趟,叫鳴玉進宮來。我有些話要親自對她說。」

  「是。」沉月一邊應著,一邊幫沈茴將床幔放下來。她轉身悄聲走出去吩咐平盛。她回憶著沈茴交代的語氣,莫名覺得有些交代遺言的感覺。她鼻尖頓時一酸,立刻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平盛嚇了一跳,急忙問:「沉月姐,你這是作甚?」

  「有蚊子。」沉月胡口搪塞著。

  沉月轉身往外走,渾渾噩噩地走到沈茴房門前,想起沈茴這個時候在睡著,她不能進去吵醒沈茴,又悄聲離開。

  她心事重重地走到樓下。

  廚房的門開著,她看見燦珠在廚房裡忙碌著。

  沉月走進去,看見燦珠在泡茶。沉月蹙眉說:「都這麼大的月份了,怎麼還往廚房裡鑽?天氣正熱呢,你瞧瞧你頭上這些汗。」

  說著,沉月拿出帕子來,小心翼翼地給燦珠擦了擦。

  燦珠笑著說:「哎呀,你們都擔心我這肚子。其實這孩子真的很乖,一點都不鬧人。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挺好的呀。」

  燦珠一邊說著,一邊將剛泡好的茶水倒掉。

  沉月不解,詢問:「怎麼又倒了?你這是在做什麼?」

  「掌印平時飲食不是很挑剔,卻很喜歡王來泡的茶。王來走之前,特意教了我。我得多練練,等什麼時候能和他泡的茶一樣了,才好端上去給掌印。」

  「你倒是有心了。」沉月說。

  燦珠笑著說:「我這個人嘛,沒什麼大是大非的觀念,狹隘得很。只想著身邊的人好,那就好!我知道天下人都恨掌印,可是若沒有掌印,就沒有王來的今天。王來不在這裡,我總要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情,我孝敬掌印,就是王來孝敬他乾爹呀。」

  燦珠低著頭,溫柔地望著自己圓鼓鼓的肚子。

  有些話,挺不好意思開口的。但是她和王來是真的盼著這個孩子生下來之後,能養在掌印和皇后娘娘身邊。既然兩位主子已然是無後之人,那就讓這個孩子來孝敬他們兩個。

  燦珠又有點不好意思,心想主子們興許看不上哩。

  ‧

  沈茴沒具體交代讓沈鳴玉從正門來行宮,還是從暗道直接來浩穹樓。平盛自己琢磨了一下,那條暗道是掌印大人偷偷修建的,那自然是越少人知曉越好。所以他帶著沈鳴玉從瑲卿行宮的正門進來。

  皇帝心裡明白今日早朝上,必然要被千罵萬罵。所以他今天根本就沒去早朝。

  這群大臣不准他選秀,不准他回京。

  那沒有辦法啊,那他只好想歪法子,從這些朝臣手裡挖錢啊。不是國庫空虛嗎?他想了個絕妙的賺錢法子。

  胭脂巷的青樓賺錢最快。宮裡這麼多女人,他怎麼就不能拿這些女人來賺錢充盈國庫了?平日裡好吃好喝地養著這群女人,他病了,這群女人見他如猛獸不肯陪他,那他就讓這群女人去陪別的男人。還能賺錢,一舉兩得。

  皇帝冷笑。

  他笑著笑著,又因為身上奇癢難耐而心情瞬間沉入谷底。那些病斑已經遍佈全身,甚至在他的下巴上也有了兩處。

  最初,他這病被發現得很早。他也想聽從太醫的話,將這病治好。他這病,治療時不能再碰女人。

  可是……

  他喝醉了啊!

  喝醉了之後,女人爬上了他的床。

  那個女人真的是自己膽大包天爬上他的床嗎?

  炎炎夏日,皇帝站在外面的烈日下,打了個寒顫。他知道那個女人是別人送過來的。

  誰?

  還能是誰?

  皇帝緩慢地抬步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

  其實他一直不懂裴徊光到底要幹什麼。

  他能稱帝全靠裴徊光將他拎到皇位上。他想要什麼,裴徊光都能給他弄來,簡直是最好的臣子。

  可裴徊光是臣嗎?

  不不不,皇帝心裡一清二楚,裴徊光根本不是他的臣。

  就算是閹人身,裴徊光若想稱帝,也是輕而易舉。

  可是他沒有。

  他到底想幹什麼呢?

  這個問題,皇帝已經在心裡琢磨了好些年。他隱隱覺得裴徊光並無心權勢,他只是站在山巔上,隨意擺弄螻蟻的生死。

  裴徊光任由他胡作非為,從不阻止。

  裴徊光高高在上,看戲一樣。

  或者說,看笑話。

  皇帝想起自己做了什麼荒唐事,裴徊光發自內心的笑,脊背生寒。

  拐過圓拱門,皇帝抬起頭望向遠處的花牆,忽見沈荼的身影一閃而過。

  皇帝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再去看。發現只是個十二三的高瘦小姑娘,跟著一個內宦從花牆經過。

  那個小姑娘,是沈鳴玉。

  皇帝多看了沈鳴玉兩眼。

  這是皇帝第三次於不經意間注意到沈鳴玉。

  本就不是個多情的人,三宮六院美人不計其數。他時常分不清自己的女人誰是誰,能三次注意到一個人,實在罕見。

  當初,江月蓮自以為是自己的多言,才讓皇帝將封后的聖旨送到江南給沈茴。

  不是的。

  皇帝一直在等沈茴長大。

  他猶豫了那樣久,最終還是沒忍住,在沈菩大婚之日將她搶進宮中。可是他很失望,沈菩一點都不像張揚爽朗的沈荼。

  一點都不像!

  他等著沈茴長大,沈茴偏偏五官輪廓像極了她的二姐姐,並不像長姐。

  沈家為什麼再生不出第四個姑娘呢?像沈家長女那樣的第四個姑娘。

  沈家第四個姑娘,出現了。

  半年的肆意生長,讓原本只是五官輪廓略像沈家長女的沈鳴玉,養出了張揚挺拔的氣質。

  皇帝快步往前追了兩步,又猛地停下腳步。

  「沈家……」

  他猶豫了。

  可是他又很快笑了起來。

  沈霆不是出征了嗎?沈霆不在家啊。

  沈家,又沒有男人在了。

  ‧

  高亭中,裴徊光垂目,涼薄的目光追隨著皇帝,看著他如何像個小丑一樣在炎炎烈日下瘋瘋癲癲。

  他陰沉的目光追隨著皇帝,跟著皇帝的目光投落在沈鳴玉身上。

  一眼看透狗皇帝的心思。裴徊光低低地笑了起來。

  這狗皇帝,卑劣荒唐之舉真是從來不讓他失望。

  裴徊光從糖盒裡取出一塊糖,放進口中,慢悠悠地嚼碎,品嘗甜味暈開的快感。

  順年拾階而上,小跑過來,稟話:「掌印,浩穹樓送來消息,皇后娘娘今日吐血了。」

  口中的糖,瞬間不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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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22: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七章 女帝

  沈鳴玉跟在平盛身邊,低聲詢問:「你可知道我小姑姑喊我進宮來所為何事?」

  平盛笑著搖頭:「沈姑娘,小的這就不知了。」

  沈鳴玉本是隨口一問,平盛說不知,她也不追問,一邊默默跟著平盛往前走,一邊忍不住自己瞎猜小姑姑尋她什麼事情。莫非是女兵的事情?可小姑姑分明昨天還回了沈家呀。

  「沈姑娘!」平盛低聲提醒了一句。

  沈鳴玉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想事情走了神,竟沒注意迎面走來的一隊禁軍。要是再往前走幾步,真真要迎面撞見了。她趕忙收了腳步,朝一側挪了挪,和平盛一樣站在路邊讓了讓。

  她又忍不住看向迎面走來的這隊禁軍,發自內心覺得這些男兒穿著禁軍的窄袖褐服,走路帶風似的,好生威風。

  沈鳴玉一眼看見了聆疾,下意識脫口而出:「哥哥。」

  話一出口,她驚覺失儀,瞬間低下頭,垂下眼睛望著自己的腳尖,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見。她沒有遁形的秘訣,只好盼著聆疾並沒有聽見。

  不過才大半年而已,曾經主動笑盈盈跑到人家面前喊哥哥的日子已經飄走很遠。小姑娘長大了,這一聲「哥哥」,不再合適了。

  並沒能如了沈鳴玉的願,聆疾聽見了。他停下腳步,轉眸望向佇立在路邊的少女,沉靜的眸中浮現疑惑。

  沈鳴玉聽見聆疾停下了腳步。她低著頭等了一會兒,或者說只是一瞬,便再次抬起臉來,大大方方地對上他的目光。

  站在沈鳴玉身邊的平盛趕忙朝前走了一步,恭敬地說:「指揮,這位是……」

  「是你。」聆疾已經認出了沈鳴玉,眼中的疑惑瞬間散去,浮現另一抹亮色。

  他驚奇地多看了沈鳴玉一眼,向來寡言的青柏少年難得多言了一句:「才大半年不見,長高了好多。」

  沈鳴玉莫名覺得自己受到了表揚,心裡漾起漣漪般的歡喜。她慢慢翹起唇角,望著聆疾燦爛地笑著說:「我還能繼續長個呢!」

  聆疾眼中便也跟著勾起了一絲山間雲溪般的淺笑。不過他也不再多言,而是輕輕頷首。沈鳴玉略屈膝,回了個淑女禮。

  聆疾抬起頭,帶著身邊的禁軍離開了。

  沈鳴玉重新站直身子,轉身朝浩穹樓去,翹起唇角去見小姑姑。

  ‧

  沈鳴玉趕到浩穹樓的時候,沈茴正在齊煜的小書房裡,坐在小桌子旁,看著齊煜寫字。

  「小姑姑!」沈鳴玉開開心心地推門進來,看見齊煜的時候,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然後有些茫然地屈膝行禮:「給皇后娘娘請安,給殿下請安。」

  齊煜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沈鳴玉。

  她自然見過沈鳴玉,也知道她的身份,可兩個人從來沒有說過話。她不知道小姨母為什麼讓她過來,她將落在沈鳴玉臉上的目光移開,疑惑地望向小姨母。

  沈鳴玉也不知道小姑姑為什麼召她進宮來。

  沈茴朝沈鳴玉招招手,待沈鳴玉走到身邊了。沈茴拉著沈鳴玉的手,望著齊煜對她說:「這是你的表姐。」

  齊煜猶豫了一下,把手裡握著的毛筆放下來,從椅子上起身,走到沈鳴玉面前,認認真真地喊一聲:「表姐。」

  沈鳴玉剛想回應一句,沈茴的目光落過來,也打斷了她原本想說的話。

  沈茴望著沈鳴玉,一字一頓地說:「這是你表妹。」

  「表……」沈鳴玉愣了愣,震驚地轉過頭望向沈茴,這個人懵在那裡,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甚至在心裡想著是不是小姑姑口誤說錯了?

  齊煜臉色也瞬間變得很難看,整個小身子繃緊了,進入最原始的戒備狀態。

  沈茴趕忙彎腰,將齊煜拉過來,抱在膝上,雙臂環著她小小的身子,將整個人護在懷裡。她抬手輕輕拍著齊煜的脊背,溫柔地哄著撫慰,直到小孩子緊繃的脊背慢慢軟下來。

  齊煜尋求庇護般,將臉埋在沈茴的懷裡,用軟軟的臉蛋在小姨母的懷裡蹭了蹭。

  沈茴這才重新看向仍陷在震驚裡的沈鳴玉。她問:「鳴玉,你上次對小姑姑說,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沈鳴玉有點木訥地開口:「鳴玉不想一生困在後宅,我也想像男兒郎一樣穿上鎧甲保衛家國。我要做女將軍!」

  木訥散去,最後一句只剩鏗鏘。

  在被虎狼環伺等著吃絕戶的年少時,她一次次地問自己,憑什麼因為自己是女兒身,別人就能來欺沈家?因為……因為她沒有男兒郎有用,一生只能困在後宅相夫教子嗎?那麼,她偏要用女兒身闖出一番男兒郎也未必有的天地!

  沈茴溫柔地望著沈鳴玉,她溫柔的眉眼裡卻偏偏有另一種洶湧的力量。

  她說:「你可以做女將軍,煜兒當然也可以做女皇帝。」

  齊煜慢慢抬起臉來,仰望著溫柔的小姨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懵懂中,又隱約注入了什麼。

  沈鳴玉呆怔了好一會兒,勉強嚥下齊煜是女兒身的秘密,然後她又反復琢磨著小姑姑最後這句話。

  她覺得小姑姑的想法太瘋狂了!太瘋狂了!

  女皇帝?

  這太瘋狂了!

  可是,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裡蠢蠢欲動。如果她可以做女將軍,那麼為什麼……為什麼龍椅上的皇帝一定要是男兒郎?

  憑什麼世間最尊貴的人,一定要是男兒身?

  可是……理智將她從激動的情緒裡拉回來。她明白這很難很難。

  她不確定地問:「小姑姑,你想輔佐表妹當女皇帝?」

  沈茴垂下眼睛,溫柔地摸摸齊煜的頭,說:「現在還不行。煜兒是女兒身的秘密若被揭穿,沒有人會支持她登基。甚至她連性命也難保。她只能先以男兒身穿上龍袍。」

  「那、那表妹要一輩子裝男子嗎?」沈鳴玉問出疑惑來。她覺得似乎只能這樣。可她心裡又隱隱覺得這不是她所希望的。

  「不。」沈茴垂眼望著齊煜,「我們要做出一番政績來,讓這滿目瘡痍的山河恢復原本繁華昌盛的模樣。屆時,再昭告天下,為子民帶來這一切安康喜樂的帝王,是女皇帝。」

  齊煜怔怔望著小姨母的眼睛,聽著小姨母的期許,她懵懂地點頭:「煜兒會好好做的!」

  童聲稚嫩,卻也堅定。

  沈茴彎唇,望著身邊的兩個姑娘,輕聲說:「十年,我們以十年為期。那個時候我們煜兒也快到了及笄的時候。就選在煜兒及笄那一日。」

  沈鳴玉將心裡的澎湃壓下去,她問:「小姑姑,這件事情我之前想也不敢想!小姑姑,你、你總是那麼敢想!等會兒我回家去了,要不要告訴祖父?」

  沈茴將食指抵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姿勢,低聲說:「這是咱們三個女子的秘密。」

  「好!」沈鳴玉一口答應下來。

  沈茴猶豫了一下,才繼續對沈鳴玉說:「如果有一天小姑姑不在了,煜兒還小。你要幫小姑姑照扶煜兒。」

  沈鳴玉愣了一下,急忙問:「小姑姑你為什麼會不在了?」

  沈茴輕鬆地眨眨眼:「傻孩子,小姑姑本來就比你年紀大,一定會比你早走呀。」

  沈鳴玉這才鬆了口氣。

  齊煜小聲地問:「我什麼時候當皇帝呀?」

  沈鳴玉也反應過來了,她們想得很好,可是皇帝還活著啊!下一刻,沈鳴玉驚愕地聽見小姑姑說——

  「五天後。」

  「五天後?」沈鳴玉琢磨了一下,「五天後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呀。」

  「對。十五。」沈茴輕聲說。

  她抬起眼睛,從開著的窗戶望向外面的烏雲。

  明明早上還晴空萬里,這就爬滿了烏雲,要變天了。

  她知自己與煜兒都年幼,如今朝中情況復雜,自己手中力量還不夠。她總想著將一切事情準備得妥當些、更妥當些,再扶齊煜登上帝位。若不將一切準備妥當,每個細節中,總有人要無辜喪命。

  可是她不想等了。

  她不想再等那個萬全的時機。她要開始冒險。

  孤注一擲。

  ‧

  沈鳴玉離開浩穹樓,沈茴向沉月詢問昨天晚上那些被皇帝荒唐典賣的妃嬪可好。皇帝荒唐,旨在和朝臣作對,從他們手中要錢。

  被抓進宮的大臣不得不掏錢。錢掏了,可底線還在,並不會真的去動被關在一室的妃子。皇帝只想要錢,錢要到了,也不可能閒的令人將大臣的褲子扒了。

  可,縱使那些妃子們並沒有真的被朝臣嫖樂。流言就是最好的刀。更何況這樣荒唐的世道,人心惶惶。

  這些妃嬪裡,有許多都是名門貴族嬌養的姑娘。一個想不開,就是毒酒一杯白綾高拋。

  「今日園中百花開得好。本宮這裡做了百花餅,請諸位妃嬪過來小坐。」沈茴吩咐沉月。

  她並非請了所有妃嬪,而是請了昨夜被典賣的妃子,新歲時被皇帝送給巫茲人作伴的妃子、宮婢。

  她還格外請了賢貴妃和靜嬪。

  不多時,住在各宮的妃嬪陸續朝浩穹樓來。她們不知道向來因生病極少在人前露面的皇后娘娘為什麼會忽然設花宴。

  婉才人和劉美人並肩走在一起,比起旁人的小聲議論,兩個人要沉默許多。

  她們兩個,在當初巫茲來時,被皇帝送出去過一次。這一次,皇帝很自然也將她們兩個的名字寫了上去,再賣一次。

  一路沉默的婉才人小聲說:「這幾日,我總想起皇后娘娘當初勸我的話。」

  劉美人偏過頭望向她。

  「皇后娘娘曾勸我——」婉才人停下腳步,「受了委屈可以哭,卻不要因為惡人的卑劣來懲罰自己,自殘不會讓惡人愧疚,反而成為惡人的幫凶。若實在難受,就把委屈化成反擊的恨。」

  劉美人也跟著停下來。當初沈茴對婉才人說了這些話後,婉才人曾將這話說給過劉美人。劉美人也一直記得。

  半晌,劉美人壓低聲音:「皇后娘娘這次還會救我們嗎?」

  婉才人咬咬唇,乖順了前半生的淑女,也不知道哪裡來了勇氣,她說:「也許,我們也可以自救!」

  ‧

  設宴雖是托詞,可浩穹樓的確要準備著。宮人腳步匆匆地忙碌接待從各宮來的妃嬪,在所有人沒有到齊之前,沈茴並沒有下樓。

  她蜷縮側躺在斑斑光彩的琉璃籠裡,閉目小憩。

  沉月腳步匆匆跑上來,聲音裡滿是焦灼:「娘娘!鳴玉從離開這之後,還沒出宮,就被皇帝派人接走了!」

  沈茴瞬間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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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22: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八章 驚醒

  因是夏日,一樓大廳的門窗大開,五顏六色的鮮花盆景擺滿窗檯與桌上,整個大廳一片生機盎然之感。大廳裡坐滿了妃嬪。

  只是,因宮中人心惶惶,這些向來八面玲瓏的妃嬪們聚在一起,並不像往常相見時那般客套,所有人都沉默著。思忖這惶惶無依的人生,琢磨今日皇后娘娘召她們過來所謂何事。

  因為新歲巫茲人來挑釁時,皇后娘娘曾出面相幫。

  坐在這裡的妃嬪們心裡隱隱埋著一顆叫做希望的小芽芽。小芽芽埋在堅硬黑暗的泥土之中,隨時都在等著破土而出。

  這一次不是胡人番邦,是大齊的皇帝。所以那埋在厚土之下的小芽芽,不敢冒出來。

  所有人都在沉默中焦急時,終於等到了皇后娘娘下樓。只是皇后娘娘腳步匆匆,臉色也不好看。

  所有人都起身,畢恭畢敬地行禮:「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沈茴停下腳步,緩了口氣,平緩開口:「你們先坐。本宮去皇帝那裡說幾句話,便回來與姐妹們一起吃花餅。」

  沈茴說完就腳步匆匆地離開了浩穹樓。

  望著沈茴走遠的背影,這些妃嬪們心中更是疑惑,不明白皇后娘娘將她們召來之後,為什麼又突然走了?

  妃嬪們重新坐下來。

  沉月沉著地讓宮婢送上來茶水和點心。妃嬪們安靜地坐著,卻並沒有太多的心思在這些茶水和糕點上。

  大廳重新安靜下來。

  不多時,在座的妃嬪們聽見了稚童的讀書聲。童音稚稚,每一句卻咬得吐字清晰。

  是齊煜。

  是了,皇后娘娘自來了關凌,就將小殿下養在了自己身邊。

  宮妃們聽著樓上傳來的朗朗讀書聲,隱約想起來已很久不曾看見小殿下在宮中騎著小太監為非作歹了。

  ‧

  沈鳴玉坐在皇帝面前,警惕地望著皇帝。她還不清楚皇帝為什麼將她叫過來,更不明白皇帝把她叫過來之後又為何一句話不說,還讓宮女端了點心和水果給她吃。

  沈鳴玉沒吃。

  「不想吃嗎?」皇帝難得換上一副柔和的嗓音。柔和的,近乎卑微。這種語調,從他的口中說出來,總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怪異。

  沈鳴玉搖頭。

  沈鳴玉望著對她笑的皇帝,心裡想著的,是父親拚死守城時,皇帝是如何擔心另外一族攻打京中,膽怯地將援兵和糧草調回去,讓父親死守的城成了棄城。

  所有的悲痛,從那一日開始。從那之後,沈家的厄運一遭接著一遭。

  她那個時候年紀小,站在門外,扒著門縫望向祖父,看著心目中高大的祖父如何拖著瘸了的腿,在佛像前跪下來,抱著父親的衣衫痛哭。

  沈鳴玉望著面前對她笑的皇帝,心裡的憤怒幾乎要壓不住。

  可她不是個衝動的人,不會去做以卵擊石的事情。她知道皇帝身邊有很多厲害的侍衛,就算她拼著魚死網破也未必能取狗皇帝項上人頭,更別說她入宮根本不能帶兵刃。

  皇帝並不怎麼在意沈鳴玉的態度,他抓了抓瘙癢的胳膊。偏偏病斑越抓越癢,他又隔著衣料多抓了兩下。於是,病斑上,不僅癢,還開始潰爛般地痛。

  皇帝望著坐在對面的沈鳴玉,抓撓胳膊的動作生生頓住。他笑著詢問:「鳴玉幾歲啦?」

  沈鳴玉努力克制著,用尋常的語氣回答:「十二。」

  「還小呢。」皇帝嘆了口氣。

  他有時間等沈茴長大,可是他真的還有時間等沈鳴玉長大嗎?

  皇帝望著沈鳴玉的目光,滿滿都是不捨和奢求。他心裡生出瘋狂的念頭來,為什麼一定要等她長大呢?

  年紀算什麼問題呢?

  「鳴玉願不願意留在宮中做皇后?皇帝是天下最大的男人,皇后是天下最大的女人。」皇帝彎著腰,雙手搭在膝上,望著沈鳴玉,拿出哄騙小孩子的語氣。

  沈鳴玉已經徹底明白皇帝是對她動了歪心思。到底年紀還小,沈鳴玉心裡一瞬間浮現了慌亂。

  這些年,皇帝想要的女人,哪個沒收進宮中?

  沈鳴玉的臉色隱隱開始泛白,那是下意識的危機感。可是她將這份危機感努力壓下去。她樂觀地想,興許可以再拖一拖,拖到她和小姑姑的計劃實施。只剩五天了不是嗎?

  就算拖不了五天,她入宮也好。那樣,她可以陪在小姑姑身邊,離皇帝更近些,更有機會玉石俱焚!

  小太監腳步匆匆地走進來稟告皇后來了。

  皇帝瞬間皺了眉,臉上還哪有半分剛剛的溫和好脾氣?他想將皇后趕走,可是他在心裡猶豫了一番,還是吩咐讓沈茴進來。

  沈鳴玉已經先一步站起身,待看見小姑姑進來,她立刻快步走到小姑姑身邊。

  沈茴一眼看見奔過來的沈鳴玉,在她完整的衣衫上多看了一眼,略微鬆了口氣,繼而掃視整個大殿。她朝皇帝微微屈膝行禮,開口:「給陛下請安。不知道鳴玉怎麼跑到了陛下這裡,叨擾到陛下了。臣妾替鳴玉向陛下請罪。」

  皇帝皺著眉,沒說話。

  沈茴徑自說下去:「鳴玉入宮許久不歸家,家裡也惦記。臣妾這就送鳴玉回家。」

  沈茴猜測皇帝會阻攔,她原想著利用皇帝對裴徊光的畏懼,借機將沈鳴玉帶走。可是令她意外的是,皇帝完全沒有阻攔的意思。

  皇帝將目光落在沈鳴玉身上,眼中的神色瞬間柔和下來。他用詢問的語氣:「過幾日就是中秋佳節,朕在宮中設宴,鳴玉也來好不好?」

  沈鳴玉下意識地轉過頭望向沈茴。

  沈茴輕輕垂了下眼睛。

  沈鳴玉這才說:「好。我來宮裡陪小姑姑過中秋。」

  自把沈鳴玉接過來,沈鳴玉一直沒怎麼說話,問話不愛答,給糕點也不吃,她竟答應中秋節入宮,皇帝頓時就樂了。

  他眼中流露出喜悅,說起話來甚至有些手舞足蹈:「好好好。到時候你一定要來。到時候啊,不僅有宮妃,還要將大臣的家眷們也邀進宮同慶。」

  皇帝哈哈笑了兩聲,興奮地說:「朕的女人不能白讓這些朝臣們嫖。禮尚往來,他們的妻子,朕也得幸一番啊。到時候,舉辦最奢華的中秋宴!」

  沈茴不可思議地抬眼,驚愕地望向皇帝。他是說,他想要在中秋節那日,將朝臣的女眷召進宮中欺辱嗎?

  沈茴忽然覺得,她連五日都不想再等。

  皇帝笑夠了,目光隨意間一瞥,望向沈鳴玉,忽然打了個哆嗦。好像站在面前的人不是沈鳴玉,而是手裡握著紅色馬鞭的沈荼。

  皇帝忽然畏懼地向後退了兩步,直接跌坐在椅子裡。

  他晃了晃頭,花了的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終於看清站在面前的人不是沈荼,而是沈鳴玉。他擺了擺手:「退下吧,朕乏了。」

  ‧

  沈鳴玉離開前,忽然沖沈茴調皮地眨眨眼,小聲說:「小姑姑不能阻止我參與大計劃啦!」

  在沈茴原本的計劃裡,沒打算在中秋節那晚讓沈鳴玉參與。

  事到如今,沈茴溫柔地笑著,說:「也好。」

  見小姑姑真的不阻止自己來,沈鳴玉頓時歡喜起來,心裡生出幾分並肩作戰的激動來。

  ‧

  沈茴看著沈鳴玉離開,才轉身回到浩穹樓,去見等了她許久的宮妃。

  她焦急走了那麼遠的路,體力有些不止。她緩步穿過起身靜立的宮妃們,走到上首的座位,側首吩咐:「沉月,給本宮倒一杯酒。」

  宮妃們低著頭,暗暗揣摩。

  沈茴接過沉月遞來的酒,環視滿殿的纖柔女子們,說:「敬這百花時節。」

  宮妃們趕忙跟著端起酒杯,和沈茴一同飲盡杯中酒。

  辛辣的苦澀入喉。沈茴環視滿殿宮妃,微笑著說:「本宮乏了,你們自便。」

  言罷,沈茴放下空了的酒樽,拖著厚重的裙擺,緩步往樓上去。

  徒留滿殿妃嬪面面相覷。

  ‧

  沈茴回到寢殿,拆髮間的首飾。

  沉月趕忙迎上去幫忙。她小聲問出來疑惑:「娘娘就這樣丟下她們了?奴婢以為……」

  「以為本宮要和她們密謀嗎?」沈茴輕輕撥弄梳妝台上的一隻步搖上的流蘇,「她們有同樣遭遇,太顯眼了。而且人心不可測,並非所有人可信。」

  她將機會拋出去,然後等。

  等有膽識又有腦子的人,主動來找她。

  沈茴眸色忽黯:「如果天黑之前裴徊光沒過來,讓平盛去請他,就說……我想他了。」

  裴徊光主動來了。

  裴徊光來時,沈茴蜷縮在琉璃籠中,睡著。

  裴徊光彎腰走進琉璃籠,在她身邊剛一躺下來,沈茴軟軟的身子就貼上他。

  「你來了,我等了好久。」沈茴仍合著眼,聲音裡帶著睏倦。

  「等咱家做什麼?要咱家的狗命嗎?還是……」

  裴徊光的話沒有說完,被沈茴堵了嘴。她溫柔迎上來,親吻他的力道卻是蠻橫又用力。

  裴徊光靜默地垂眼瞥她,用指腹輕輕壓了壓沈茴的眼角。

  ——她的眼角沾了一點淚。

  整晚,沈茴都擁在裴徊光懷裡,不准他走。

  ‧

  翌日,裴徊光留在沈茴身邊,陪她沉默地用過早膳,然後再沉默離開。

  沈茴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玉檀,聽著他漸遠的腳步聲。

  她查過,若是剿匪之軍,裴徊光並不怎麼干預。可若是和番邦交戰,他必然干預,且大齊必敗。

  他不會收手的。

  他就是要大齊每一次和外敵交戰,都敗。

  沈茴知道哥哥必然支援,怎麼不擔心呢?她又勸自己,哥哥已經不是八年的哥哥了,他還是吳往。興許,她應該選擇相信哥哥的能力。

  民康腳步匆匆地跑上來,氣喘籲籲。

  沈茴一直沒有放鬆的那根弦再次緊繃,緊張問:「又發生什麼事情了?」

  「得了密報,沈將軍十幾日前已到了北陽關!」

  沈霆會去,沈茴不意外。

  等等……

  十幾日前?

  從戰地送來的消息都有延後性。十幾日前?可是十幾日前,北陽關也不知道會被斷了糧草啊。

  民康繼續說:「待朝廷斷了糧草的消息送到北陽關,北陽關的將士反了!跟著吳往舉旗造反了!」

  沈茴整個人僵在那裡。

  吳往?哥哥?

  哥哥提前知道會被斷糧草?

  還是……有人提前告訴了哥哥,借機讓北陽關的人跟著吳往造反?

  誰?

  沈茴猛地起身,探頭出窗外,望向大片玉檀裡裴徊光的背影。

  沈茴心裡猛地一揪,忽然驚醒。

  他漠視將士的生死。

  漠視,既可以死,也可以生。

  他要的,從來不是那些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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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23: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信任

  他說:「世間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區別。既然所有人都逃不過死去的結局,早死算什麼報復。」

  是裴徊光讓僥幸活下來的哥哥成為了吳往,是裴徊光讓吳往想起過去回到沈家。

  他要忠臣良將倒戈。

  伏屍百里從來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裴徊光的身影逐漸走遠,隱在玉檀林之後,最後一絲衣角也不再能見。

  沈茴重新坐回去,神色呆怔。

  平盛從外面進來,先瞥一眼杵在一旁的民康,才向沈茴行了一禮,稟話:「娘娘,周家公子昨天夜裡已經按照娘娘的意思,帶著車隊離開了關凌,趕赴北陽關去了。」

  沈茴雙唇顫了顫,急說:「把他追回來!」

  平盛有些意外,茫然地反問:「現在?追回來?」

  沈茴咬唇,臉色有點發白。好半晌,她才緩緩搖頭,低聲說:「不用了……」

  平盛和民康對視一眼,不知道皇后娘娘這是怎麼了。

  沈茴揮了揮手,讓他們兩個先下去。

  平盛和民康悄聲退下了,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沈茴轉過頭,望向窗外玉檀林的盡頭。

  哥哥剿匪的地方離北陽關並不遠。沈茴知道北陽關出事哥哥一定會趕過去支援。她猜得到,那裴徊光會猜不到嗎?

  那一日,蕭牧撞見她與裴徊光相擁,失了智般指著裴徊光責備。而裴徊光只是偏過頭望過來,眼裡掛著淺淡的笑,他問她:「咱家現在把他閹了或者殺了,娘娘會不會氣得想殺了咱家?」

  她說不要。

  他說好,他慢條斯理地將她將要垂落的兜帽戴好,他說:「咱家聽娘娘的。」

  「咱家許娘娘一個諾。不會殺娘娘身邊任何一個人,五服內的親人、下人,哪怕是娘娘家裡養的雞鴨豬牛。」

  ——這是,他曾對她許過的諾。

  好半晌,沈茴將手心緊緊貼在自己的心口,去真切地感受自己的心。

  她問自己——

  沈茴,他答應你的事情,有一件沒有做到嗎?

  有過嗎?

  沈茴猛地站起身。她要回寢屋,她要推開博古架後面的暗道,她要去見他。現在,立刻,馬上。

  可是她還沒走到門口,沉月腳步匆匆地上樓來,告訴她文嬪過來了。

  昨日的百花宴之後,第一個找上她的人,是文嬪。是二姐姐曾經身邊的婢女,文鶴。

  自來了關凌,文嬪因為水土不服,身體斷斷續續地生病,時好時壞,最近又病著。賣妃之事沒有她,昨日的百花宴,沈茴也沒有請她。

  文嬪見了沈茴,開門見山第一句:「不管娘娘要做什麼,文鶴生死追隨。」

  彼時有孕,不能跟著二姑娘離開,已是她的遺憾。如今,她再不想退縮。

  一瞬間,沈茴又想到了二姐姐。想到了文鶴站在二姐姐身邊,和二姐姐說笑的灰白舊景。

  「好。」沈茴點頭,去拉文鶴的手,再輕聲重復一遍:「好。」

  不多時,婉才人和劉美人也到了。

  沈茴先讓文嬪離開,才見了婉才人和劉美人。沈茴一邊微笑著與她們說話,一邊在心裡焦灼著。

  她總忍不住走神,去想裴徊光現在做什麼?

  不管他現在在做什麼,肯定是一個人。

  婉才人和劉美人走了之後,沉月站在窗前,望著外面又過來的兩位嬪妃。她走到沈茴面前,說:「娘娘上次說的對,沉月除了照顧娘娘衣食住行真的沒做過什麼有用的事情。」

  沈茴抬眼望向沉月:「沉月,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上次……」

  「我知道!」沉月打斷沈茴的話,笑著說:「娘娘累了。去歇一歇吧?或者去做娘娘想做的事情也好。沉月可以替娘娘見這些妃子。」

  沈茴怔了怔,有些意外地望向沉月。

  沉月溫柔笑著,說:「沉月的確沒什麼本事。可是最知娘娘的心意。沉月能辦好。我可以。」

  沈茴望著沉月的眼睛,慢慢彎起唇。

  她說好,她說:「姐姐當然可以做到的。」

  沉月一怔,立刻覺得沈茴這聲稱呼太重了,可是轉瞬間,她紅著眼睛點頭,應了沈茴的這一聲「姐姐」。

  她將沈茴視為忠侍一生的主,在她心裡又何嘗不是從小就把那個伸出援手的病弱小姑娘當成親妹妹來看待。

  ‧

  沈茴站起身走出去,踩著一級又一級的樓梯,往樓上的寢屋去。

  她的手撫在牆壁上,去撫摸不存在的椒熱。明明不存在,她的指腹好像真的隔著千里,感受到了滄青閣裡椒熱的溫度。

  她知道裴徊光不喜歡炎熱。

  他抱著她的時候,應該一點都不舒服吧?

  就像她畏寒,即使到了關凌的夏日,他的碰觸也會時不時讓她覺得涼寒侵身。

  起先還是一步一步往樓上走,到後來,沈茴終究是小跑起來,快步上了樓,推開寢屋的房門。她繞過屏風,還沒奔到博古架,入眼就是那個色彩斑斕的琉璃籠。

  空蕩蕩的琉璃籠,裡面好像躺著蜷縮的他。又好像,是自己抱膝蜷縮著。

  沈茴站在原地望著琉璃籠好一會兒,瞬間回過神來般,朝著一旁的博古架小跑過去。她身上穿著寬鬆的雪色中衣,腳上踩著的鞋子也是底子薄薄的寢鞋。

  她連衣服都來不及換,隨手拿起架子上的披風,一邊穿裹,一邊走到暗道裡,在溫藍的暗道裡奔跑著。她很快跑出暗道,跑進那片海棠林。

  關凌,又稱海棠城。這裡一年四季綻著海棠。

  清風徐徐,吹來海棠的芬芳,將落英吹落在奔跑的沈茴雲鬢上。林間綻著大片瘋荼的百日菊,顏色又柔又豔。沈茴將手抵在胸口,壓著被風吹起的披風。

  寢鞋底子很薄,林間石子兒硌著她的足心。

  沈茴望著前路紅色的海棠似乎沒有盡頭,想起過往,想起他們兩個人在這裡的兩情相悅。

  她心裡生出歉意來,一種因不信任他而生出的歉意。

  終於趕到了裴徊光的府邸。他的府邸位於僻靜之地,房子也和他人一樣孤單地矗立在這裡。

  府邸的院門開著,沈茴遠遠看見順歲蹲在地上逗弄一隻流浪狗。

  順歲聽見腳步聲,抬頭看向沈茴,被沈茴的衣著嚇了一跳。

  「掌印呢?」沈茴問。

  順歲站起身,指了個方向。

  沈茴快步朝後院奔去,經過籬笆圍起的荔枝圃,沈茴側首多看了一眼。荔枝苗苗已經長得這樣高了。

  沈茴終於見到了裴徊光。

  池面上飄著大片的荷,裴徊光一個人站在拱橋上,漫不經心地朝河中的魚兒拋著魚食。

  明明分開還不到一個時辰,明明從浩穹樓到這裡,也沒有多久。沈茴遙遙望著裴徊光的背影,竟生出一絲恍如隔世的荒唐念頭。

  沈茴停下腳步,緩了口氣,伸手胡亂整理一下被吹亂的垂髮,才朝裴徊光走過去。她走上拱橋,站在裴徊光身邊,和他一樣望著池中綻放的蓮。

  裴徊光沒看她,慢條斯理地將手裡的魚餌扔進池水中,看著紅鯉魚躍出水面來爭搶。

  「反應過來了?」他問。

  沈茴抿著唇,沒吭聲。

  裴徊光嗤笑了一聲,道:「其實咱家有些失望,原以為娘娘昨天晚上會動手毒死咱家。嘖,居然真的只是抱著咱家睡覺。」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我昨晚為什麼會想毒死你?」沈茴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反問:「不然呢?合歡鳩毒難道不是給咱家準備的?」

  他仍舊慢悠悠地朝池水中撒著魚食,可他已側轉過臉,望向了沈茴。

  沈茴目光躲閃了一下。她又很快將目光移過來,望著裴徊光的眼睛,說:「我現在沒有想要毒死你!」

  「哦,那就是以後。」裴徊光點點頭,「咱家真的很希望娘娘昨晚動手。當娘娘把咱家毒死了,然後發現是誤會一場。嘖,那多有趣。」

  裴徊光低低地笑著,漆色的眼底漸次染上讓人看不懂的瘋狂。

  沈茴怔怔望著裴徊光,她感受著自己怦怦跳動的心臟,仔細琢磨裴徊光這話深層的含義。

  順年腳步匆匆從遠處趕過來,看見沈茴也在這裡,他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稟。

  「說。」裴徊光開口。

  順年這才稟話:「掌印,周顯知昨天夜裡連夜帶著車隊離開關凌。一共六輛馬車,上面裝著的都是糧草。」

  沈茴閉上眼睛。

  裴徊光意外地瞥了沈茴一眼,慢悠悠地重復一遍這個有點印象的名字:「周顯知。」

  裴徊光想起來了,他擺擺手,讓順年退下。

  「周顯知,賢貴妃的弟弟。曾經在搬往關凌途中見娘娘美貌,望著娘娘傻乎乎地笑。被咱家直接趕去了軍中。這是跟沈霆扯上了關係,所以也跟娘娘扯上關係了?可咱家怎麼不清楚娘娘最近有聯繫那傻子?」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也淡淡。

  「我沒有聯繫他。是賢貴妃聯絡。」沈茴聲音低下去,「我必須幫哥哥……」

  「咱家剛剛還想琢磨,娘娘昨天晚上……」裴徊光手腕傾翻,將碗裡的魚食盡數倒進荷花池,連空碗也落進池中,驚嚇了圍食的鯉魚。

  沈茴靜默地望著他的動作。

  裴徊光拿了雪帕子仔仔細細地擦了手,然後才撿起沈茴雲鬢上的海棠。他瞥了一眼指上的紅色海棠花瓣,隨手扔進蓮花池。

  「所以,娘娘昨天晚上抱著咱家,抓著咱家的手探進裙裳裡捅撫時,心裡想的是別的男人?」裴徊光淡聲問。

  「不是這樣的!」沈茴覺得裴徊光的話很不可思議!

  「整夜纏著咱家一遍遍喊著咱家的名字,難道不是為了阻止咱家攔下周顯知?」

  沈茴張了張嘴,紅著眼睛重復:「我必須幫哥哥……」

  裴徊光抬起沈茴的臉,用指腹輕輕蹭去她眼角的濕意。他望著沈茴,平靜、溫和。

  他問:「娘娘在難過什麼?」

  裴徊光笑笑。

  「阿茴啊,不要這樣。你沒有做錯什麼。」

  他這樣的人,不被信任不是應該的嗎?

  傻子才會信他這樣鄙髒的人。

  不,不是人。

  是鄙髒的鬼。

  他的阿茴這樣聰穎,更不會相信他,也不該信他。

  裴徊光俯下身來,湊到沈茴面前,含笑望著她:「娘娘唯一做錯的,就是昨天晚上沒對咱家下毒。」

  裴徊光的眸中浮現惋惜。

  他欣賞著沈茴眼中的自責和心疼,漆眸漸漸浮現了笑意。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裡,他就是要她自責和心疼。

  他說過,他要她瘋狂地愛他。

  即使,死。

  能死在她手裡,那可真是太美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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