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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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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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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9: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甜味

  沈茴抱著懷裡一小籃的早葡萄,笑著往樓裡走。

  裴徊光拿起桌上的一根銀著,手腕一揚,朝著被綁起來的男人擲去,穿透他的咽喉,讓他連嗚嚕嗚嚕的低悶聲音都不能再發出來。

  裴徊光起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冷聲吩咐:「處理了。」

  「是。」順年和順歲齊聲應下。

  裴徊光下了樓,在一樓迎上沈茴,帶著她去了後院。

  後院有一株高碩的紅海棠,其下擺著石桌石凳。不過往日裡裴徊光很少過來。裴徊光帶著沈茴在這裡坐下。

  沈茴這才將抱了一路的早葡萄放在石桌上。她解開綢布,瞧著裡面的早葡萄,見都還完好,這才翹了翹唇角。

  綠色的早葡萄顆粒不大,顏色卻剔透得很。

  沈茴擰下來一粒早葡萄,小心翼翼將上面碧綠的薄皮撕下來,讓盈盈汁水的葡萄放進口中。含著一點點淺酸的甜味兒瞬間在唇齒間蔓延開,沈茴品著舌尖上的甜,雙眸彎了又彎,一副十分滿足的模樣。

  裴徊光望著她將葡萄吃了,才慢悠悠開口:「嘖。娘娘大老遠抱著早葡萄過來,竟自己吃。」

  沈茴將口中的葡萄籽兒吐出來,放在帕子上。然後纖細的手指頭又擰下來一顆早葡萄,將上面的薄皮剝去大半,只剩一點點沾著葡萄肉的剝皮被她捏在指間。她欠身,將剝好的早葡萄遞到裴徊光面前:「喏,給你。」

  「這還差不多。」裴徊光低頭,張開嘴將她遞來的葡萄吃了。

  吃了這一粒沈茴餵過來的早葡萄,裴徊光這才滿意了,他抬起手來,開始剝葡萄。也就是他伸了手時,沈茴立刻擦乾淨手上的葡萄汁水,把一雙小手放在膝上,不再碰籃中的早葡萄,乖乖等著吃剝好的。

  裴徊光抬抬眼瞥向她,沈茴立刻沖他甜甜笑,裴徊光嘖笑一聲,也沒說什麼,只是把剛剝好的葡萄肉遞進沈茴的口中。

  沈茴彎著眼睛張開嘴,含了汁甜肉嫩的葡萄,也輕輕含了一下他的指腹。她又動作很快地用舌尖抵在他指上,輕輕往外推了一下。然後,她合了小口,認認真真地吃著葡萄。

  裴徊光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笑笑,繼續給她剝葡萄。又剝了幾顆葡萄餵給沈茴,裴徊光這才慢悠悠地開口:「娘娘身邊是缺剝葡萄的宮婢了?」

  沈茴珍惜地舔了舔唇上沾的甜味兒,認真地說:「自是不缺的。我就是想來見見你。」

  裴徊光剝葡萄皮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抬眼望過來深望她含著燦笑的明眸,終於忍不住問出口:「娘娘最近的情話張口就來,都哪兒學來的?」

  沈茴將手心貼在自己的心口,悄聲說:「它教我這樣說的。它還教我說……」

  裴徊光將指間晶瑩剔透的又一粒葡萄塞進沈茴的口中,阻止她惑心的妖言媚語。

  過了一會兒,順歲端著食托過來,將上面的茶水和甜點依次擺在石桌上。裴徊光便知道閣樓裡的男人已經被處理乾淨了。

  沈茴乖乖盯著裴徊光剝葡萄的時候,目光隨意一落,望著順歲將甜點依次擺上來。很快,沈茴注意到了順歲腕上有一條紅繩,紅繩上墜著塊小石頭,上面雕著「平安」二字。字跡歪歪扭扭,一看就是不精此道的人刻下的。不像是買的東西,倒像是家人自己做的。

  沈茴隨口說:「還挺別致的。」

  順歲將最後一碟點心擺上來,乖順地回話:「進宮前,阿爹給弄的。讓娘娘看笑話了。」

  沈茴彎著眼睛搖搖頭。家人真心實意寄託希望的東西,有什麼可笑話的?沈茴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家人,眸中瞬間一黯。不過也只是一瞬而已,她很快又將情緒收起來,用笑盈盈的臉望著裴徊光,等他繼續剝葡萄。

  雖只一瞬,卻也沒逃過裴徊光的眼。

  裴徊光假裝沒看見。

  沈茴又吃了一些,就不再吃。她問裴徊光為什麼不吃,裴徊光便也吃了兩粒,便帶著沈茴上了樓。

  經過二樓的時候,沈茴吸了吸鼻子,問:「什麼味道,怪怪的。」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說:「順歲殺雞要中午燉雞。」

  「不是呀。」沈茴搖頭,「是甜的,好像是蜂蜜的味道。」

  裴徊光沒再說什麼。

  沈茴側首望他一眼,悄悄伸出手去攥他的衣角。裴徊光袖子窄窄裹腕,她只能攥一點點衣料。

  裴徊光瞥了一眼她的小手,目光凝滯了片刻,手腕輕轉,將她的手牽在了掌中。掌中的小手不太安分地挪動著,像是想要掙出來一樣。裴徊光剛要鬆開她,不過是緊握的力道剛鬆開一些,她細細軟軟的手指頭便滑進了他的指縫裡。

  十指相扣。

  裴徊光慢慢收攏長指,握得更緊些。

  偏沈茴渾然不覺,她問他:「去哪呀?」

  「咱家有事想請娘娘幫忙。」裴徊光說。

  沈茴驚訝地望著他。他居然有事要找她幫忙的一天?神奇。沈茴心裡又生出點好奇來,想要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

  裴徊光帶著沈茴進了寢屋,便鬆開她的手,朝衣櫥走去。他一邊打開衣櫥,在裡面翻找衣服,一邊說:「脫了。」

  沈茴一直好奇望著他,忽聽裴徊光這樣說,怔了一下。她那雙裝滿好奇的明亮眸子瞬間變得十分一言難盡。

  裴徊光從衣櫥裡取出一套雪衣,轉身朝沈茴走過去。見她低著頭,手指頭捲在垂在身前的繫帶子,磨磨蹭蹭。

  裴徊光將雪衣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親自動手,將沈茴身上的衣服剝了。

  沈茴一直覺得裴徊光做什麼事情都慢條斯理的,偏為她寬衣這件事動作很快,不管是冬還是夏,那一件件一層層的衣衫總能在他指間輕易落地。

  裴徊光將沈茴剝了個乾淨,然後在沈茴驚訝的目光中,將他自己的那身雪衣穿在她身上。

  他低頭,修長的指靈巧地繫好她腰間的繫帶,完成最後的穿戴。

  沈茴蹙起眉,問:「然後呢?」

  裴徊光抬了抬下巴,看向床榻的方向,道:「去滾一滾。」

  沈茴沉默地看著他。

  「呵。」裴徊光輕笑了一聲,手掌搭在她的後腰輕輕拍了拍,又動作自然地下移,輕撫了一下,再捏一捏,說:「娘娘身上香,給咱家的衣裳熏一熏。」

  沈茴覺得這話好生荒唐。可是她望向裴徊光,對上他沉靜的漆眸,卻發現他說這話是那樣認真。

  沈茴抿抿唇,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用手指頭嬌嬌地點了點自己的唇角。

  裴徊光失笑,倒也依了她,俯下身去,將輕吻落在她唇角,再吻一吻她的眼睛。沈茴這才往床榻走。裴徊光身量極高,他的褲子穿在她身上並不合身。沈茴攥著褲腿往床榻走。

  躺在床上,沈茴穿著他的衣衫滾了一圈,問他:「今日是河神節。傍晚要出發去拜河神,掌印去不去?」

  她又滾了一圈,然後趴在床榻上,仰頭望向裴徊光。一雙小腿輕翹,慢悠悠晃著,褲腿滑落在膝腕。

  裴徊光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殺了名單上的所有人,完成他的義務。他說:「咱家等娘娘回來。」

  「好。」沈茴應著,又在他的床榻上慢悠悠滾了一圈。

  拾星小跑著上樓,在門外敲門。敲門聲有點急促。

  「娘娘,老爺和夫人進宮了!」

  沈茴怔了怔,趕忙坐起來,問:「父親和母親?」

  「還有老太太也一併來了。正在浩穹樓中候著呢。姐姐說您去別的妃子住處小坐,讓人趕忙過來通知您回去呢。」

  沈茴急急忙忙從床榻上下來,一邊往前走一邊去解身上的衣服,換回自己的衣服。她有點急,手忙腳亂的,連心衣都差點穿反了。

  裴徊光走過去幫她,將她的衣裳一件件穿好。

  ‧

  回去的路上,沈茴腳步很快,幾乎快要小跑起來。雖然當日離開時,家裡人就說過過兩日會進宮來看她。可她沒有想到家裡人來得這樣快。

  那一日家人為她擔憂的樣子還在眼前,沈茴想起他們的樣子,心裡就開始發酸。穿過長長的淺藍色暗道,沈茴一路上都在想著怎麼勸慰和說服家裡人。

  可是當她回到浩穹樓時,卻不想家人的態度和她想的完全不同。

  「母親想好了。你已經長大,不是小孩子了。若你真的喜歡他,母親也管不了你什麼,只希望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沈茴愣愣地轉頭去望父親。

  沈元宏臉色有點難看。沈夫人給他使了個眼色,沈元宏才嘆了口氣,說:「其實這人也沒那麼差。只要他對你好就行。」

  沈茴驚訝極了。好像不認識自己的父親了一樣,簡直不相信這是父親說的話。父親最看重一個人的品德,講究一個清正無愧。居然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

  沈茴茫然地望向姥姥。

  老太太溫柔地摸摸她的頭,說:「這些年蔻蔻想要的東西,姥姥什麼時候阻止過?你若真的歡喜,那便是最好的!」

  沈茴覺得這一切特別不真實。

  沈夫人又笑著拿出一盒糖來,遞給沈茴,說道:「你嫂嫂有事情走不開,托我將這糖帶給你。」

  沈茴怔怔將糖盒打開,望著裡面做成鴛鴦的軟糖。

  河神節是夜裡的活動,宮裡的人傍晚就要啟程出宮。沈家人和沈茴又說了一會兒話,也沒久留,便離宮了。

  沈茴親自送他們,送了好長一段。

  別過沈茴,沈茴一家人繼續往前走,直到出了瑲卿行宮,朝沈家的馬車走去。

  裴徊光立在一旁,溫潤地笑著。

  沈元宏冷哼一聲,別開眼。

  裴徊光拍了拍沈元宏的肩,笑著說:「岳丈大人台詞念錯了。後加的第二句有點假,不如咱家原本寫下讓岳丈大人背下的那句。」

  「你乾脆殺了我!」沈元宏氣得臉色漲紅。

  裴徊光給每個人寫了台詞,讓他們背下來說給沈茴聽。他不想她想起家人時,總是憂慮。即使騙她。沈家人自然不願,他便嚇他們,若是不依,就把他們都殺了。

  「岳丈大人說笑了。阿茴說過咱家重孝。小婿孝順您還來不及怎麼能如此大逆不道。」裴徊光含笑說道。

  沈元宏甩開裴徊光的手,扶著小廝的肩,費力地登上馬車。

  沈夫人跟著沈元宏登上馬車,經過裴徊光身邊時,下意識地繞了一下。

  蕭家老太太沒立刻登車,站在原地望著裴徊光。感受到她的目光,裴徊光轉眸瞥過來,卻望見一雙飽經滄桑的眼裡慈愛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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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17: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擄走

  裴徊光向一側退開一步,將登車的路再讓開些。

  「我們家蔻蔻很聰明。」老太太說。

  「自然。」裴徊光應和。他知老太太這話是想告訴他,沈茴早晚會識破這齣戲。不過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眼下,他覺得這法子簡單粗暴,簡直妙極。

  老太太笑著,又接了一句:「蔻蔻內裡遠比她的外在堅強一千倍一萬倍。」

  言罷,老太太頗有深意地望了裴徊光一眼,然後扶著身邊老嬤嬤的手,登上了馬車。

  裴徊光立在一側,目送馬車離開。

  馬車行駛了一段,沈夫人立刻問老太太:「母親,你剛剛與那閹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沈夫人敏銳地覺察出來母親似乎並不像家中旁人那般為沈茴擔憂。完全不是責怪的意思,而是詫異。因為畢竟人人都知道老太太最疼沈茴。

  老太太撫了撫袖子,說:「事已至此,一味的勸阻阻撓也沒什麼用處。反正蔻蔻這孩子一單拿定了主意,旁人忤不了她的決心。」

  「那也不能看著她往火坑裡跳啊。」沈元宏嘆氣。

  沈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她好奇地向老太太詢問:「母親,當初您比我們先知道這事兒。可那個時候您不知道他是裴徊光,還一同去了河邊放孔明燈。這……當日是什麼個情景啊?」

  沈夫人實在是忍不住好奇么女和那樣無惡不作的閹賊在一起時,是怎麼個樣子。

  老太太「嗯」了一聲,說:「是啊。當時的確是不知道他是裴徊光,蔻蔻這孩子撒謊,隨便拿了個名字糊弄我。還說了段特別……美好的相遇、相戀的故事。」

  「啊?」沈夫人皺著眉張著嘴,臉上的表情有點誇張。她怎麼想,也想像不出自己的小女兒和那閹賊親親我我的情景。她忍不住小聲問:「……他怎麼對蔻蔻的?凶她嗎?總不會打她吧?不不不……既然您在場,興許那人會稍微收斂一點……」

  沈夫人像是詢問母親,更像是自言自語。

  老太太掀掀眼皮,用沉靜的嗓音說:「人後什麼樣子不清楚,我在的時候,對蔻蔻好著呢。」

  「真的?」沈夫人不相信。

  就連生悶氣的沈元宏也望了過來。

  「啊,是啊。」老太太一本正經地說,「給蔻蔻買糖吃,買孔明燈玩,怕她冷給她穿披風。」

  老太太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蔻蔻鞋子髒了,他就跪在蔻蔻腳邊給她擦鞋。」

  沈夫人手裡正攥著個帕子,聽著老太太這樣說,嚇了一跳,手一抖,捏著的帕子跟著落了地。她也不管什麼帕子了,仔細盯著母親,眼中滿滿不敢置信。

  沈元宏亦是一臉震驚的神色。

  老太太坐得板板正正的,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是嚴肅,還是尋常。反正……瞧著讓人覺得不像說謊話的樣子。

  「蔻蔻嫌他沒把鞋擦乾淨,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他立刻羞愧地低著頭,連聲道歉了十遍。」老太太嘆了口氣,「羞愧得都快哭了。蔻蔻不再怪他,他才高興起來。」

  沈元宏和沈夫人對視一眼,夫妻兩個同時在心裡想像了一下這個情景。

  這……怎麼越想越覺得驚悚啊?

  老太太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女兒女婿,再把目光收回來,老神在在地端坐著。編故事的人把故事當成真事兒,聽故事的人也會跟著信七分。

  更何況,老太太說了四件事,前面三件都是真的。那四捨五入一下,她說的大差不錯,小差不重要。

  對,所以她說的是事實。

  老太太端著小桌上的溫茶,喝了一口潤潤喉。

  沈元宏和沈夫人沉默了很久,沈元宏才皺著眉說:「阿茴是不是想深入虎穴,擒賊先擒王啊?」

  沈夫人擔憂地望著自己的夫君:「你的意思是,她要犧牲自己改變掌印,拯救大齊王朝?」

  夫婦兩個又朝著這個方向,越想越深。

  老太太皺眉聽著,想了想,也沒反駁。

  「我的阿茴啊……」沈夫人眼圈紅了。

  沈元宏沒了主意,望向老太太,詢問:「母親,依您看蔻蔻究竟是怎麼想的啊?」

  正喝茶的老太太眼皮跳了跳。所謂言多必失。尤其當你說了一個謊話時,若繼續說下去,難免要用其他謊言繼續圓下去,導致謊話越來越多,被揭穿得也就越來越快。

  所以,老太太不打算說這個事情了。她將手中的茶盞放下來,慢悠悠地說:「來年就整七十歲了。」

  沈元宏急忙接話:「母親高壽。」

  「賢婿啊,你可知母親高壽的秘訣啊?」老太太問道。

  沈元宏愣了愣,不明白老太太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他再抬眼望向老太太,老太太給了他一個很有意思的目光,然後她合上眼睛,教育:「多寬心,少管他人事。」

  老太太不再多說,面帶微笑地開始閉目養神。

  ‧

  裴徊光確保沈家去行宮見沈茴之事沒出什麼紕漏,轉身回了府邸。他走進寢屋,朝床榻走去,撿起床榻上的雪衣。

  沈茴剛剛穿著打過滾的那一身雪衣。

  裴徊光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換上這身帶著點沈茴身上香甜氣息的雪衣,然後握著劍下樓。

  去履行他的義務。

  這一身雪衣,不染透不歸。

  ‧

  傍晚時,宮中車隊開始啟程,去參加河神節的祭拜。

  身為皇后,今日必然要與陛下同去。不僅是皇后,還有十幾位妃嬪,也跟著一同前往。齊煜年紀還小,本可以不去。沒想到皇帝平日裡向來不喜齊煜,幾乎忽略掉這個皇子的存在,今日也讓她同去。

  沈茴讓齊煜跟自己坐在同一輛馬車上。

  從小在深宮中長大的孩子,難得出來過節,看什麼都新奇。雖然已經天黑了,可是因為河神節的緣故,燈火通明。

  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跑出來湊熱鬧,灑下溫柔的涼光。

  齊煜坐在窗邊,一隻小手抓著垂簾抬高一些,一雙充滿好奇的眼睛掉到了車外。她對什麼都好奇,一雙鳳眼一刻也不閒著,什麼都不肯錯過,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她滿心都是外面的熱鬧,保持一個姿勢許久,也不嫌累。

  沈茴溫柔地摸摸她的頭,替她將垂簾掀開些。

  齊煜這才發覺自己舉著垂簾的小手竟然已經酸了。她甩了甩手腕,不好意思地沖沈茴笑了笑。

  「如果覺得冷就說一聲,穿件外衣。」沈茴將她的小手握在掌中,輕輕地攥著。

  「嗯嗯!冷會說的。現在不冷!」齊煜說完,張大小嘴兒打了個哈欠,又朝外望去,好奇地瞧著外面。

  齊煜現在有點後悔昨天晚上那麼晚才睡。因為沈茴給她留了功課。雖然功課並不多,可是她想把字寫得更好看一點,寫了一遍又一遍,所以睡遲了。今天中午也貪玩沒有午休,現在有點睏了。

  南方水多橋多,橋的種類五花八門,有些地方的橋很窄,為了不繞路。車隊再往前行了一陣,就換成了軟轎。

  「小姨母,煜兒能還和小姨母坐在一起嗎?」齊煜問道。她就是喜歡坐在小姨母身邊,一點都不想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頂軟轎裡。

  「當然好呀。煜兒不肯,都不行。」沈茴笑著捏了捏她的小臉蛋。

  齊煜瞬間眼中迸出燦爛的笑容。

  一路上,齊煜對外面的一切充滿了好奇,時不時還要指著外面的東西朝沈茴嚷嚷。有些東西她認識,有些東西卻是她以前在宮中沒見過的。沈茴非常有耐心地給她講著。

  兩個人笑了一路。等真到了地方祭拜,就變得沒什麼趣味了。一切都要按照規矩,繁復無趣。

  齊煜規規矩矩地跪拜祭祀,再安安靜靜地聽著大臣念賀詞。她揉了揉眼睛,開始犯睏了。她盼著祭祀快些結束,她還想回軟轎裡從窗戶往路邊的熱鬧,那可比在這裡祭拜有趣多了!

  齊煜盼啊盼,終於盼到了祭典結束。

  可是回去的路上,她已經睏得不行了。她眯著眼睛望河邊的花燈,一雙眼睛越睜越小,小腦袋也成了瞌睡蟲。就在她的小腦門差點磕到轎子上時,沈茴急忙伸出手墊了一下。沈茴將齊煜小小的身子拉過來,讓她枕在自己的腿上睡。

  齊煜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望著沈茴,奶聲奶氣地喊:「阿娘……」

  沈茴摸摸她的頭,溫聲說:「睡吧。」

  齊煜聽見了小姨母溫柔的聲音,可是她實在太睏了,都沒有聽清沈茴說了什麼,就合上眼睛睡著了。

  沈茴拿起一件小斗篷,搭在齊煜的身上,免她著涼。

  轎子裡不似馬車那樣寬敞,齊煜雖小小的一個人,枕在沈茴的腿上時間久了,再遇顛簸,沈茴的腿有點麻。

  在下一次車隊停下來時,她小心翼翼地起身,讓齊煜自己躺在長凳上睡著。擔心把睡著的齊煜抱回她自己的軟轎,會讓她吹風著涼。沈茴將自己的軟轎讓給齊煜,從轎子裡出去,朝後面走去,坐進原本給齊煜準備的空轎子。

  車隊再次出發,沈茴懶懶歪著頭靠在一側,也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開始犯睏了。她蜷長的眼睫逐漸低垂,一雙眼睛也合上了。

  外面的熱鬧聲響逐漸遠離,聽得不太深切。不多時,沈茴進入到了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

  意外發生的時候,她茫然不知所措。她陷在睏頓裡,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忽然發生的意外是真實的,還是夢中。

  直到顛簸讓她的頭撞在轎子上,疼得她蹙起眉。疼痛也將她腦中的睏倦驅離,讓她清醒過來。再聽得外面的驚呼和兵器碰撞聲,沈茴徹底清醒過來。

  她急急掀開轎子窗邊的幔簾往外望去,她驚愕地發現皇室的車隊已經離得很遠,跨過寬寬的河面。宮中侍衛想要追來,黑衣人堵在拱橋上,阻攔侍衛。

  怎麼會這樣?

  阿瘦和阿胖去了哪裡?

  沈茴心思飛快流轉。

  不對。她坐的是齊煜的轎子。這些黑衣人想要擄走的人不是她,是齊煜!

  等等……

  疑惑浮現在沈茴的眸中。皇家車隊,侍衛護送。在她打盹的時候,這些黑衣人是怎麼做到成功擄走這頂轎子的?原本的車夫呢?

  沈茴疑惑地朝河另一邊的皇家車隊望去。

  一到了夜裡,她的眼睛就看得不太清楚。偏偏今夜河神節,燈火重重,遠處侍衛手中的燈光,照出皇帝渾然不在意的表情。

  皇帝的確不在意齊煜。可是遇到埋伏這種事,向來膽小的皇帝怎會是這個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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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18: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二章 趕來

  「什麼?」皇帝得知皇后被擄走了,驚在原地。好半天,他才指著皇后的鳳轎,質問:「皇后為什麼不坐在自己的轎子裡?」

  齊煜已經醒了,她揉著眼睛從轎子裡下來,聽著身邊的幾個小太監碎語,隱約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

  齊煜茫然地望著前方,然後看見皇帝瞪過來的嫌惡目光。皇帝正在生氣,看見了齊煜,火氣找到了突破口,他指著齊煜當眾破口大罵。都是些「混賬」、「王八蛋」、「廢物」、「怎麼不去死」……這樣十分難聽,卻沒頭沒腦的話。

  齊煜垂在身側的小手顫了顫,緊緊抿著唇望著自己的父皇,向後退了一步。

  孫嬤嬤從後面擠過來,把齊煜抱起來,在她耳邊寬慰:「別怕,沒事了沒事了……」

  齊煜將臉埋在嬤嬤的肩窩裡,低聲說:「煜兒沒事的。」

  聽著小主子忍著哽咽的話,孫嬤嬤頓時心頭一酸。

  憑什麼呢?

  她又做錯了什麼呢,要被自己的父親這樣當眾謾罵?更別說這幾年從未得到過父母的一絲一毫寵愛。

  孫嬤嬤不敢深想,只要一深想,她心裡撕扯般得心疼。

  出了這樣的意外,車隊要盡快回宮。孫嬤嬤抱著齊煜鑽進了轎子裡,她也沒把齊煜放開,仍舊緊緊抱在懷裡。

  齊煜也不吭聲,安安靜靜地趴在孫嬤嬤的懷裡。好半晌,她的小腦瓜終於想明白了。她問出來:「被劫走的是煜兒的轎子。」

  「是。」孫嬤嬤說。

  「他們要劫走的人,不是小姨母,是我。」

  孫嬤嬤再點頭,把小主子抱得更緊些。

  齊煜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將埋在孫嬤嬤懷裡的小臉抬起來,用一雙紅紅的眼睛望向孫嬤嬤,問:「小姨母什麼時候回來?」

  「這……」孫嬤嬤不知道怎麼回答。

  今兒個的事情太過蹊蹺。

  皇后娘娘真的還能回來嗎?就算能夠回來,一個被歹人擄走過的皇后,就算平平安安地回來,亦是於名聲有損。

  這世間,總是不乏用惡意枷鎖抨擊旁人的人。

  ‧

  皇家車隊剛回行宮,今夜伴駕的幾個臣子沒有回家,跟進行宮商討今夜之事。當朝皇后當街被擄可是大事,自然要緊急商討。

  皇帝聽著臣子們的議論,心煩氣躁。他心裡甚至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

  明明……他只是想順水推舟將齊煜弄死而已啊!

  他不確定齊煜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這份不確定讓他一向不喜齊煜。如今長子找了回來,那個孩子和他當年養的外室長得一模一樣!他知道自己的皇帝隨時都可能當不下去,一心想將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兒子立為太子。

  可是所有人都反對!

  如果齊煜死了,他的長子就成了唯一的皇子,那時候自然沒有人再反對!

  在這勾心鬥角的後宮,多少皇子枉死。偏偏齊煜這個沒有生母庇護的孩子長到現在。皇帝心裡明白,有人在背後保著齊煜。

  有這麼大本事的人,自然只可能是裴徊光。

  皇帝打心底不敢招惹裴徊光,並不敢去動齊煜。所以,當有人提出可以幫他除掉齊煜,輔佐他長子時,皇帝猶豫之後答應了。就算失敗了,也可以將責任推給反賊,把自己撇個乾乾淨淨。他極盡所能地裡應外合,甚至將皇后身邊那兩個身手了得的內宦也支開了。

  萬事俱備,怎料出了這麼個天大的紕漏?

  皇帝也不是沒有想過齊煜很可能真的是他的親骨肉。可是這樣無法證明的事情,到底如鯁在喉。

  ——寧肯錯殺,不肯放過。

  大殿內,臣子們焦心商議著。

  「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對方到底是什麼人,有著什麼樣的目的。竟敢當街擄劫皇后娘娘,真乃……」

  一陣尖利的劃刺聲,打斷了這位劉姓大臣的話。

  殿內議事的朝臣詫異地尋聲望去。皇帝也跟著抬頭,當他看見出現在門口的裴徊光時,下意識地縮了縮肩。

  裴徊光緩步從殿外走進來。他一身雪衣幾乎被血染透,手握長劍,劍尖劃過理石地面。劍刃上的鮮血已經乾涸。

  他陰沉著臉,周身散發著伴著血腥味的陰森死氣。

  有老臣看不過眼,沉聲說:「掌印如此形容,實在是不將陛下放在眼裡!」

  皇帝越發縮了縮肩,下意識地替裴徊光辯解:「徊光定然是去捉拿反賊去了……」

  裴徊光根本沒有理會,他走到剛剛說話的劉姓臣子面前,冷眼盯著他。那大臣是個文官,被他這樣盯著,脊背立刻沁出一層冷汗。

  「劉大人說錯了。」裴徊光陰森開口,「被擄走的不是皇后,是江貴人。」

  一陣寂靜之後,殿內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後宮之中,根本就沒有什麼江貴人。

  劉大人皺著眉說:「掌印此言差矣!被擄走的分明是皇后娘娘!」

  裴徊光扯了扯一側唇角,蒼白的臉上扯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他再度開口:「被擄走的是江貴人。」

  又是一陣死寂。

  這一回的沉寂要比剛剛更久,針落可聞。

  皇帝搭在膝上的手不安地反復擦了擦上面的冷汗,輕咳一聲,結結巴巴地開口:「是啊。被擄走的人是江貴人啊!皇后自幼體弱,今兒個根本沒有出宮!」

  裴徊光面無表情,冷冷的視線掃過殿內的幾個朝臣。

  一滴冷汗從額角滾落下來,劉大人匆匆擦去,艱難開口:「希望早日將逆賊捉拿歸案,將江貴人平安帶回來!」

  裴徊光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掌中的鮮血印在劉大人身上的朝服,弄髒了白鶴刺繡的眼睛。他收了笑,一邊往外走,一邊低冷的聲線緩緩說道:「東廠自會將娘娘平安帶回來,亦會將這群反賊盡數捉拿,凌遲處死,一個不留。」

  ‧

  擄走沈茴的人,掀開轎簾,發現坐在裡面的人不是齊煜,而是當朝皇后時,也懵了。人已經擄來了,只好暫時將人帶上山。

  「怎麼會這樣?」

  「先別糾結原因。關鍵是要怎麼辦?這可不是尋常的妃子,是當今皇后啊……」

  「真是麻煩……」

  幾個男人商量著。

  沈茴安靜地站在一邊,悄悄打量起周圍。她知道這裡是一座山上,像是個土匪窩。可是面前的幾個人可不像土匪。

  擄她過來的人個個身手了得,必然是經過了專業的培訓。而屋子裡的這幾個男人,每個人看上去都不像土匪地痞之流,相反,更像是一群讀過書的人。

  沈茴的目光落在坐在上首的老者上。那老者鬢髮花白,有些年紀了。

  「李先生,皇后怎麼處理?」

  「要我說,一刀殺了便是!皇帝的女人留著作甚!」

  沈茴垂著眼睛,努力從這些人的對話裡搜尋有用的訊息。她隱約聽明白最後一個開口的人對皇帝的怨恨。

  如今四地起義不少,難道是一些起義的豪傑?

  一直沉默著老者終於開口:「罷了。免生麻煩,拉下去處理了。」

  沈茴剛要開口,忽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蔻蔻?」

  蕭牧臉色大變,從大門衝進來,擋在了沈茴面前,他惱怒不已,責問:「你們要做什麼?」

  「計劃出了這麼大的紕漏。要問也該問狗皇帝的人都是幹什麼吃的!連轎子裡換了人都不知道。事已至此,難道要把皇帝的女人送回去?開什麼玩笑!」

  先前口氣最差的男人暴躁地說:「皇帝最喜歡搶別人的娘子。他的皇后落了咱們的手上。按我說,就該也讓他嘗嘗自己的妻子被人侵佔是什麼滋味。呵,把堂堂皇后扔進窯子裡萬人騎,才真他媽地解恨!」

  蕭牧聽不得這樣的污言穢語,瞬間拔劍。

  其他人開始勸。

  李先生皺眉道:「好了。莫要起口舌之爭!林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並非事事可用。皇帝淫暴,他是畜生。我們是人,不能做他做的事情。」

  沈茴有點驚訝地悄悄打量說話的老人家。

  林虎張了張嘴,最後煩躁地撓了撓頭,說:「我就隨口說說!」

  李先生再看向蕭牧,說道:「蕭公子,我知道你與沈家姑娘的關係。可是如今大事在前,一切以主上大業為重。你不能,我們也不准你因為男兒情長再生枝節。這個女人,不能留。」

  蕭牧抬臂擋在沈茴面前,沉聲說:「只要我活著,就不准你們動她一根手指頭!再者,既然你們事事都以主上為重,這樣的事情為何不先請示主上?你們可別忘了主上和沈家的關係。」

  李先生怔了怔,眉宇之間浮現幾許猶豫。

  沈茴細細品著蕭牧的話,對他們所說的主上好奇起來。

  屋子裡的幾個人正沉默思索時,一個男人匆匆從外面跑進來,氣喘籲籲。

  「東廠的人把這裡包圍了!」

  「伏鴉這麼快找過來?」李先生有些意外。不僅是他,其他人也都很意外,竊竊私語起來。他們為了甩開追兵,繞了路。路線都是事先設計好的,若非熟悉路線的人,極易迷路。

  而他們劫著皇后回來還不到一刻鐘。

  「不,不是東廠督主。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親自來了!」送信的人一路跑上山,一句話說話,大口喘著氣。

  眾人皆嘩然。坐著的幾個人都站了起來。

  「他怎麼來了?不是說他自來了關凌不再過問政事,連早朝都從未去過?」

  「今日河神節,他也沒跟去啊!」

  沈茴垂著眼睛,懸了一路的心緩緩放下去。這一路,她逼著自己冷靜,逼著自己努力思考對策,像一張拉滿的弓弦。知他來了,雖還未見,拉成滿月的弦便鬆下來。僵挺的脊背,也輕輕軟下來。

  蕭牧似有所感,他轉過頭來,靜靜瞧著沈茴的神色。

  「裴徊光說、說……」送信的人喘息稍緩,才又開口:「不要跟他比殺人的速度。」

  屋子裡的人立刻商討起來,神色染上焦慮。

  「裴、裴徊光上來了!」有人驚呼了一聲。

  屋子裡人迅速湧到門口、窗前,朝山下望去。所有人在看見裴徊光上山的血色身影時,都不由駭住。

  衣衫彷彿被血水浸泡過,手執長劍,冷顏寒目大步往這裡走來的人,哪裡還是個人。

  沈茴感覺到這些人神色的怪異,她也想要去門口,可是她剛走了兩步,蕭牧拉住了她的手腕。

  「表哥?」沈茴望向他。

  猶豫在蕭牧的眼中一閃而過,他握緊沈茴的手腕,轉身朝後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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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握緊

  等沈茴反應過來,也完全沒有掙脫的力氣。蕭牧攥著她皓腕的手那樣用力,將她攥得都有些疼了。

  「蕭公子,你要帶她去哪兒?」有人發現了,高聲質問。

  站在門口和窗前的人紛紛回頭,蕭牧已抓著沈茴跑出後門,用力將後門關上,再直接將外面的重鎖落下去。動作一氣呵成。

  「表哥,你放開我。你聽我說,帶我回去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蕭牧緊抿著唇,攥緊沈茴的手腕,快步往前走。沈茴被她拽得腳步踉踉蹌蹌。沈茴心裡焦急,不停絮絮說著讓蕭牧放開自己。

  「表哥!我是在救你!你難道真的要他衝來殺了你嗎?」沈茴臉色發白,她開始心裡沒譜。擔心倘若事情耽擱得久了,她根本保不住蕭牧的命。

  「他不會追來的。」蕭牧著了魔一樣,用力撬開井蓋。一條陡峭的石梯出現在視線裡。蕭牧拉著沈茴走進黑漆漆的暗道。

  這條暗道穿過這座山的山腹,是最快下山的路。

  暗道裡漆黑一片,沈茴什麼也看不見。偏蕭牧拽著她走得那麼快,她腳步磕磕絆絆,幾次踩到自己的裙子,差點跌倒。暗道粗糙簡陋,地面只是泥地,甚至在有些地方有些奇怪的水坑。弄髒了沈茴的繡花鞋和裙角。

  沈茴聽著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聲,心中焦慮。

  「表哥,你要帶我去哪裡?」沈茴盡量用平和的語調開口。

  蕭牧望著前方,沉默許久才開口:「帶你離開這一切。」

  沈茴用力掙了掙蕭牧的手,根本掙脫不了。她嘆息,質問:「表哥,你以為你在救我嗎?我不需要這些。我現在只想回宮去!」

  蕭牧的腳步猛地頓住,他一下子轉過身,在一片漆黑裡死死盯著沈茴的臉,他問:「回宮去?回去做什麼?去做狗皇帝的皇后,還是去做一個閹人的對食?」

  蕭牧心口兇猛地窒痛。他眼前浮現裴徊光渾身染滿鮮血,執劍上山的鬼樣子。他不敢去想想沈茴是如何與這樣一個惡人相處。

  不不不……根本不用去想像床笫之間的事情,單單是想像一下表妹和這惡鬼共處一室,蕭牧心裡就受不了。

  他紅著眼睛望向沈茴,怔怔說著:「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掉進地獄裡。」

  「表哥,你不要這樣偏執。我現在只想回去。為了我為了你自己,為了所有的命。帶我回去!」

  蕭牧已經不再聽沈茴說的任何話,偏執地握緊她的手腕,一往無畏地往前衝。他帶著沈茴從暗道裡出來,面前是一大片楊樹林。一匹馬拴在最靠外面的一棵樹上,正是他趕過來騎的那一匹。

  蕭牧解開馬,將沈茴帶上馬。

  沈茴朝後面的山上望去,急說:「他們很快就會追過來。表哥,你冷靜一些好不好!」

  都這個時候了,沈茴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她還是願意相信表哥不會傷害她。可是她開始擔心除了她之後,其他很多人的性命。

  蕭牧沒說話,用力拍馬,朝著南邊一路狂奔。馬兒馬蹄高揚,跨越前面一切障礙物。本就是一匹良駒,奔速不凡。

  這樣快的馬速,蕭牧也不再擔心沈茴會跳馬,沒有再抓著她,雙手握緊馬韁,用力全力地奔逃。好似要抓緊每一刻的速度,他一心只想著快一些快一些再快一些……離開這裡,去乘船,去島上隱居,遠離這裡的一切。他的表妹不應該經歷這些,就該永遠被嬌養著,永遠無憂無慮!就像他們小時候說過的那樣,去海邊,去看潮起潮落,去聽風捲浪湧……

  馬速越來越快,狂風迎面用力吹來,打在臉上。

  沈茴將手壓在胸口,胸腔裡的不適,讓她身體越來越不適,臉色也逐漸變得蒼白起來。

  蕭牧的雙臂護在身側,可是每一次身下的馬縱身將她拋起時,她都會懼怕自己被甩下馬去。

  胸口的窒痛感覺越來越重,好像每一個下一口氣,都很可能接不上來。

  沈茴再也承受不了。她在顛簸的馬背上,費力地側轉了身,去拉蕭牧的袖子,用力拽了拽。

  「我不會帶你回去的!」蕭牧目視前方,還沒有注意到沈茴的異常。

  沈茴張了張嘴,迎面拍來的狂風灌進口中,她再也發不出一個音。她用盡全力抓住蕭牧的手腕,指甲用力嵌進他的皮肉。

  「我說了,不會……」蕭牧終於低下頭看向她,說了一半的話生生頓住。

  「籲——」蕭牧立刻拉直馬韁。狂奔中的馬匹猛地被制止了步伐,前蹄高高揚起。蕭牧費了些力氣,控住還在躁的馬,終於將馬停下來。

  他驚愕地望著沈茴蒼白的臉色,顫聲:「阿茴……」

  沈茴張了張嘴,忽然吐出一口血來。

  蕭牧整個人懵了。半晌,他慌忙跳下馬,手忙腳亂地拿了懸在馬鞍旁的水囊。他晃了晃,水囊裡卻早就空了,一滴水都沒有。

  沈茴伏在馬背上的身子一軟,直接滑落下去。

  「阿茴!」

  水囊從蕭牧手中跌落,他趕忙奔過去想要去扶沈茴,可是他的手還沒碰到沈茴時,生生僵在那裡,竟不敢去碰她。

  沈茴雙手壓在心口,低著頭,痛苦地用力喘息,每一聲都若呻啼。

  蕭牧臉色蒼白如紙,強烈的自責快要將他逼死。他怎麼就忘了,沈茴的身體連跑得快一些都受不了,他怎麼可以帶她坐這樣快的馬……

  「藥,我的藥……」沈茴使出全力說出的話,聲音低得仿若呢喃。

  藥!

  蕭牧僵在那裡。他現在要上哪去給她拿藥?他第一個想到俞湛,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我帶去你去找俞湛!」

  可是他又無措起來。他怎麼帶沈茴去找俞湛?再讓她坐馬嗎?

  遠處隱隱傳來噠噠的馬蹄聲。蕭牧以為是東廠的人追來了,可是下一刻,他卻聽到聲音從另外一個方向傳來,而且聽起來是馬車。

  馬車聲音由遠及近,他站在沈茴身前,握緊手中的佩劍。

  「蕭公子,就是這樣辦事的?」

  蕭牧一怔,再一看趕車人是主上身邊的閆富,驚愕之後,立刻反應過來,急急沖馬車裡的人開口:「主上!我、我得帶表妹去找大夫。她不能再騎馬,還請主上幫幫忙!」

  沈茴在急促沉重的喘息中抬起頭,望向面前的馬車。馬車的門被推開,沈茴感覺到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緊接著,馬車裡的人走了下來。

  悶痛讓沈茴的意識變得脆弱,她彷彿暫且沒有心力去管其他,手用力壓著胸口,費力地喘息著。

  視線裡出現一隻手,遞給她水囊的一隻手。

  沈茴望著這隻手腕上戴著的菩提手串恍惚了一下,她艱難再次抬起眼睛,望向蹲在面前的男人略顯熟悉的面孔。

  男人也在打量她。在她抬起眼睛的那一刻,男人愣了一下,古怪的神色在眸中一閃而過,很快又恢復正常。他揚起唇角和善地笑了笑,拉過沈茴的手,將水囊塞給她。他收手時,輕輕拍了拍沈茴的肩,說道:「阿茴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他比量了一下,不緊不慢地追憶:「那時候,你才這麼高。」

  隨著他比量的動作,他腕上的那串菩提手串輕輕晃動著。

  沈茴有些失神地望著他手腕上的菩提手串,壓了壓氣息,才低聲開口:「姐夫……」

  簫起微怔,詫異地轉首望過來,似乎因沈茴對他的稱呼很意外。緊接著,他又笑笑,帶著絲不可言說的嘲意。他落在沈茴臉上的溫柔目光,卻長久不曾移開。他企圖從沈茴酷似沈菩的五官上,慢慢追憶亡妻的眉眼。

  蕭牧站在一邊,萬分焦灼。他急急開口:「主上,阿茴的身體得立刻去找俞湛!」

  簫起這才將凝在沈茴臉上的目光移開,他抬眼,目光一寸寸上移,帶目光落在蕭牧身上時,再無半分和善與溫柔,完全是另外一幅狠厲的神情。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沉聲責備。語調裡不見多少憤怒,那隱藏的不悅卻帶著濃濃的威壓。

  蕭牧臉色蒼白,他不想辯解什麼,眼下只是替沈茴著急。他焦急地想要再開口,驚見簫起迅速側身,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與此同時,一柄染血的長劍擦過沈茴的耳畔,朝簫起原本的位置擲來,因簫起的躲避,長劍射中馬車的車廂,拉車的兩匹馬受了驚,長鳴嘶叫。

  沈茴怔怔望著插在車木上晃動的長劍,立刻轉過頭朝身後望去。

  一身血衣的裴徊光一步步朝這邊走過來,星月在他身後瑟縮。

  「麻煩。」簫起低低自語一句,瞥向蕭牧的一眼,明顯帶著煩躁與嫌惡。

  看著裴徊光一步步走近,簫起再次看了沈茴一眼,說道:「娘娘心善,想必定有法子阻止裴徊光殺人再生惡障。」

  沈茴長長舒出一口氣,說:「快走。」

  簫起詫異地瞥了沈茴一眼。只是這樣?略作猶豫之後,簫起轉身走向馬車讓閆富調轉馬頭,沿著來時的路回去。

  不過,簫起並不見慌亂,也沒有讓閆富快些趕馬。馬車還是來時那般,慢悠悠的速度。他合上眼閉目養神,指腹輕輕捻過腕上菩提珠,唇角輕輕勾出一絲略帶冷意的笑。

  沈茴轉頭望向還杵在一旁的蕭牧,冷聲說:「不想死,立刻騎上你的飛馬,飛得越快越好。」

  蕭牧緊緊抿著唇望著沈茴一動不動。

  「我讓你滾,聽不懂嗎?」沈茴咬牙。

  蕭牧這才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裴徊光,這才不情不願地翻身上馬,離開這裡。他知道自己失敗了,今日這樣陰錯陽差的機會,都沒能夠將沈茴帶走。那麼以後呢……

  沈茴摸了摸腰間與袖口,發現身上並沒有帶帕子,她只好低著頭,急忙將袖子翻過來,用裡面來擦唇角的血跡,在裴徊光走到她面前之前。

  臉色藏不過,血跡總要擦去,不想他看見。

  裴徊光並沒有管朝著兩個方向離開的人,他的目光一直凝在沈茴的身上。

  趕了那麼多的路,終於找到她,終於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跌坐在地上,那樣脆弱,好似琉璃打造的小人兒,一不小心就能磕碰摔壞。

  裴徊光俯身,朝沈茴伸出手,想要將她扶起來。可是他的手不過才略略抬起,忽微僵了一瞬,再落下。

  他的手,沾滿血跡。

  他整個人身上都沾滿腥臭骯髒的鮮血。

  長指慢慢收攏、握緊,不敢再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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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共浴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

  四目相對。

  裴徊光不知道此時沈茴眼中的他是個什麼鬼樣子,可是此時他眼中的她虛弱得不像話,她的臉頰蒼白如紙,毫無血色。即使被她急急忙忙擦過了,可是唇角還是黏著點血跡。那一丁點的血跡,在她蒼白的臉頰上顯得格外刺眼。

  胸腔裡猛地一窒,剔骨剝皮的情緒波動使邪功的影響再添一重。他抿唇,將所有的情緒盡數收起、隱藏。

  半晌,裴徊光冷漠開口:「能自己走嗎?」

  沈茴望著他,緩緩搖頭。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沈茴再次點了點頭。她抬起手來,去拉裴徊光的袖子。裴徊光克制了一下,才沒有躲開。沈茴捏到了裴徊光的袖子,衣料上的血弄髒了她皙白的指腹。

  沾在指上的血是涼的,撲鼻而來的血腥味兒也是濃稠厚重的。

  沈茴忍了忍,攥著裴徊光袖子的手再往前一點,握住他的手腕,勉強支撐著,想要自己站起來。可是她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一雙腿好像也失去了知覺。她掙扎了一會兒,竟是沒能站起來。

  她仰起臉,望著裴徊光,眼睛瞬間紅了一圈。

  被劫持時,她沒有哭。引了舊疾痛苦難捱,也沒有哭。可是他不肯扶她,他的冷漠,讓她瞬間委屈地紅了眼圈。

  她吸了吸鼻子,嗔責的瞪著他。

  緊接著,她難受地用手壓在胸口,低著頭一聲接一聲地咳。

  裴徊光指尖顫了顫,這才在沈茴面前蹲下來。他朝沈茴伸手,可是血跡斑斑的手還沒有碰到沈茴,又懸僵在那裡。

  太后孝期,她穿著雪色的對襟春衫,雪色的柔紗長裙。

  皚皚如雪,潔白得不染塵雜。

  沈茴忽然湊過來,整個人撲進他懷裡,用力地撞進裴徊光胸膛。她抱著他,讓他身上未乾涸的血浸染她身上乾淨的雪衣。

  她在他的懷裡小聲地哭。哭得委屈又心酸。

  裴徊光這才抬手,將手掌壓在沈茴的後背,溫稠的力量緩緩從他掌中渡進她的體內。他沒有說話,任由沈茴在他懷裡小聲地哭。他安靜地聽著她的委屈。

  沈茴哭了一會兒,才聲音低低地說:「你再這樣,我要不喜歡你了。」

  裴徊光笑笑。

  是啊,喜歡他這樣的人,應該很累吧。

  即使知道沈茴說的是假話,明明噙著撒嬌抱怨的意味,可是裴徊光一直堅信這一日早晚會到來。

  早晚有一天,她會從情愛蜜意的矇蔽中幡然醒悟,轉身離開他這性格古怪作惡多端的閹人,不再留戀。

  可是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准許她來去自如呢?

  裴徊光俯首,輕輕含了含沈茴的耳朵尖,然後抱著沈茴起身,帶她回家。

  沈茴乖順地偎在裴徊光懷裡。她閉著眼睛,努力平復著身體的不適。這麼多年了,她對自己的身體已很瞭解。她知道這次回去之後,俞湛肯定又要給她加藥量。看來她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又要恢復到每日服藥了……一想到那些苦澀的湯藥,沈茴眉心微蹙,還沒喝藥呢,唇舌間已經本能地覺得苦。

  她想吃糖。

  她睜開眼睛,望向裴徊光。然而裴徊光並沒有在看她,他目視前方,眸色深深。

  沈茴攥住他的衣襟,輕輕拽了拽,迫他垂眼望向她。裴徊光果真垂眼看過來,視線落在沈茴紅紅的眼睛上,他忽地笑了笑,說:「娘娘啊……」

  竟,沒了後半句。

  沈茴等了又等,都沒有再等到裴徊光的下半句話。

  他若不想說,她也不想逼問。她在他的懷裡,枕著他的臂彎,安靜地望著他,等了一路後半句話,一直等到裴徊光抱著她走進林中一處寒潭。

  江南水鄉,水多。這樣不大的清潭之地,在山林間有很多。

  裴徊光已經受不了身上的血腥味了。

  殺人時,他讓鮮血染透雪衣,讓這些惡臭的鮮血明晃晃地告訴他,他真的在復仇,真的取得了成果。每一顆人頭,每一滴血,都是有意義的。

  可他分明那樣厭惡鮮血的味道。除了仇人的血,就算要殺人,也不會讓非名單上的人的血落在他身上。連靠近,都嫌厭煩。

  而此時,這些逼他發瘋的鮮血不僅刺鼻難聞到使他想要嘔吐,還將懷裡的人弄髒了。尤其看見沈茴皙白的臉頰上也沾了血跡,裴徊光越發覺得刺眼。

  裴徊光將沈茴在清潭旁放下,留下一句「不要亂動」,然後合衣緩步走進潭水中。隨著他的動作,清澈的潭水逐漸被染紅。在月色下,泛著森然詭異的粼粼紅光。

  沈茴望著裴徊光好一會兒,才挪了挪身子靠近清潭。彎腰去洗手。她的一雙手上,也沾了裴徊光身上的血。她用力去蹭手上的鮮血,總忍不住去想,這是誰身上的血。

  她將亂糟糟的翩想趕離,再用潭水清洗裙角上的污泥。

  那暗道裡水坑眾多,將她雪白的裙角都染上了髒兮兮的痕跡。

  裴徊光在水中望向沈茴,瞧著她的一系列動作。她明顯沒有自己洗過衣服,一雙小手搓著裙角的動作那樣笨拙。

  明明陷在沉重的情緒裡,可裴徊光瞧著沈茴笨拙洗衣的動作,唇角竟是不由自主微揚,勾起了一絲溫柔的淺笑來。

  他笑她這樣的境地時,還會在意裙子髒不髒。

  他笑她這樣的嬌貴,連洗衣都不會,動作笨拙惹人發笑。

  又或者,她在身邊,就足夠讓他有了笑起來的理由。

  沈茴再往前挪一挪,去夠更多的水。隨著她的動作,她腳邊的一塊小小的石頭滑進水中,初時只是激起一點水波。可是很快一層又一層漣漪緩緩漾開,漾動的水波從她那裡一點一點遞到裴徊光面前。

  他死氣沉沉的生命,也曾被人輕飄飄地丟進一塊小石頭。彼時不在意,覺察時,才知千層浪起,波濤洶湧。

  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所有,都不能再讓寒潭保持死寂。

  裴徊光雪衣上的鮮血逐漸散去,隱約露出些衣衫原本的雪色。可血跡難除,不是這樣經了水,就能輕易漂乾淨的。

  裴徊光在潭水中待了沒多久,就朝著岸邊的沈茴走去。水越來越淺,他濕漉漉的身體也逐漸顯露出來。

  他站在沈茴面前,去看沈茴髒兮兮的鞋子。

  沈茴敏感地用裙子遮了遮,不想讓他去看這雙沾滿淤泥的鞋子。

  裴徊光抬手摸摸她的頭,帶著沈茴所熟悉的親暱。

  他的手濕漉漉的,可是不再有那樣多的血跡。

  裴徊光從潭水中徹底走出來,也不曾去擰身上的衣衫的水漬,重新將沈茴抱起來,帶著她回家。

  離開清潭沒多久,順年不知什麼時候忽然出現,將一件寬大的袍子披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面無表情,甚至連腳步都不曾停頓。

  他身量極高,順年墊著腳吃力地為他披衣。

  沈茴趕忙攥著衣襟,為他拽了拽。

  裴徊光低頭瞥了她一眼,說:「咱家不知道冷。」

  不遠處,順年已經將馬車準備好了。

  裴徊光抱著沈茴登上馬車,馬車離開調轉方向,回城去。裴徊光並沒有直接送沈茴回瑲卿行宮,只是將她帶回了他的府邸。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來,裴徊光將仍舊虛弱的沈茴抱下馬車,一邊上樓,一邊吩咐順歲去給沈茴準備熱水和派人去廚房煮沈茴的藥。

  順歲趕忙應下,立刻去辦。可是他再一看裴徊光身上的濕衣服,知裴徊光每次在外面的寒潭裡沐浴過之後,都會嫌外面的水髒,歸家之後再重新用乾淨的水沐澤一回。

  是以,沒用裴徊光吩咐,順歲也知道要給裴徊光準備沐澤的水。他沐身的水自然與沈茴不同。常人都是燒了熱水來洗澡。裴徊光即使是冬日沐浴時也涼水,更別說如今暖和的天氣。

  熱水需要燒,涼水卻是時刻有的。

  順歲吩咐了下面的小太監去燒水之後,手腳麻利地將盥室裡收拾妥當,然後去請裴徊光先沐浴。

  裴徊光將沈茴放在軟塌上,為她倒了熱茶,說:「水還在燒,等一會。」

  沈茴點頭,接過裴徊光遞過來的熱茶,小口地喝了一點。

  裴徊光瞥了一眼仍舊在滴水的衣衫,目露嫌惡,彷彿忍受已經到了極限。也不再多留,轉身離開,去了盥室。

  每次這樣染了一身鮮血回來,洗一次是不夠的。

  順歲給裴徊光換了三遍水,浴桶裡第四次裝滿水後,裴徊光才眉宇間舒展開,在浴桶中坐得稍微久了些,慢慢合上眼睛。

  盥室的門被推開,裴徊光仍舊合著眼,開口:「出去。」

  沈茴站在門口,沒動。她望著裴徊光映在屏風上的身影,猶豫了一會兒,繼續朝前走過去,每一步邁得很小,也很慢。

  當她終於繞過屏風的那一刻,早就知道是她進來的裴徊光終於睜開眼睛,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沈茴仔細分辨裴徊光臉上的表情,卻又撞見他不動聲色不准旁人品鑑的神情。沈茴柔聲開口:「我等了好久了。」

  裴徊光「嗯」了一聲,慢悠悠地說:「是咱家疏忽了。明日在隔壁再給娘娘造一間盥室。」

  沈茴沒接裴徊光的話,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小聲開口:「我不想等了……」

  裴徊光凝視著她,沒有說話。

  沈茴再大著膽子往前走了一點,更靠近他一些。她望著裴徊光的眼睛,認真地說:「我想和你一起洗。」

  沉默,

  亦或是僵持。

  沈茴再往前邁了兩步,髒兮兮的鞋尖抵在浴桶上。她更近距離地深望裴徊光的眼睛,越發堅定認真的語氣:「我沒有力氣自己洗,也不想等你洗完。我要和你一起洗。」

  她再重復:「我要和你一起洗。」

  裴徊光還是沒有開口。

  沈茴蹙了蹙眉,隨著她蹙眉的細微動作,長長的眼睫也跟著勾勒出些許委屈的味道。她換了語氣,不再用那樣認真堅定的調調,還是軟了嗓子,用撒嬌似的語氣,反反復復地呢喃:「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

  裴徊光終於打斷她:「別念叨了。」

  沈茴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向他,小聲反駁:「就說……」

  裴徊光忽然很想捏捏她的臉。

  「順歲。」裴徊光揚聲。

  在外面候著的順歲趕忙進來。

  「添熱水。」裴徊光吩咐。

  沈茴仍舊低著頭,只是輕輕翹起了唇角。

  順歲愣了一下,再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沈茴,頓時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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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捨

  順歲手腳麻利地舀出一些浴桶中原本的涼水,再將木桶裡的熱水兌進桶中。他知裴徊光不喜熱水,也沒讓浴桶裡的水過熱,而是將一桶熱水拎到浴桶旁備著,若需要,待裴徊光自己再添。

  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皇后娘娘,順歲有了主意,他將編籃中的玫瑰花瓣倒一些在水中。

  紅色的花瓣翩翩降在水中,在水面上輕飄。

  裴徊光皺眉,瞥了順歲一眼。順歲頓時收了手,不敢再撒花瓣了。他有些尷尬地將編籃放在一旁,蹲在地上,將踩腳棉帕鋪好,然後立刻弓身退了出去,將盥室的門關好。順歲站在門外琢磨了一會兒,總覺得這裡一時半會用不到他,免得聽見些響動,他也不在這兒傻站了,噠噠踩著樓梯下樓去。迎面遇見正要上樓的順年。

  「掌印可在書房?」順年一邊往上走,一邊詢問。

  順歲搖搖頭,直接拉著順年往樓下走。

  順年摸不著頭腦,詢問:「怎麼了這是?東廠的人還都等著掌印下令呢……」

  「熬藥!走走走。」順歲直接將順年去了廚房,去盯著小太監給皇后娘娘熬藥。

  ‧

  直到順歲和順年的腳步聲遠了,沈茴低著頭,提起裙角,將滿是淤泥的鞋子脫下來。看著鞋子上的髒漬,沈茴下意識地皺了皺眉,覺得礙眼得很。她拿了帕子墊著,才拿起這雙髒兮兮的杏色繡花鞋,走向屏風,將它們放在屏風外面去。

  裴徊光瞧著她好笑的動作。

  沈茴低著頭,望著自己染滿淤泥的裙角猶豫了一下,也不回去,站在屏風這裡開始寬衣,將沾滿污泥和血漬的外衣脫下來,放在屏風外面的搭桌上,然後才折回去,朝裴徊光走過去。

  她一邊朝裴徊光走去,一邊雙手從腰側探到身後,拉開心衣下面貼著後腰的繫帶。她走到裴徊光面前時,心衣下方的繫帶蝴蝶結散開,杏色心衣的下擺立刻鬆垮下來。

  她望了裴徊光一眼,轉過身去。皙白的脊背貼在浴桶外壁。

  裴徊光抬手,去扯貼在她蝴蝶骨上的繫帶,滑順的緞帶慢慢從結扣裡散垂。沈茴將褪下來的心衣放在一側,彎腰褪下裡袴,然後慢慢轉過身來,踩著腳蹬,跨進浴桶中。才剛跨進去一條腿,沈茴就皺了眉。

  單人沐澤的浴桶,對於兩個人實在是狹窄逼仄了些。

  猶豫只是一瞬,沈茴很快將另外一條腿邁進溫水裡。足心落到實處,不是浴桶底部,卻是裴徊光的腿。沈茴趕忙向一側挪了挪,重新在溫水裡站穩。

  沈茴半身沒在水中,她近距離站在裴徊光面前,一時僵持,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姿勢落下來。似乎意識到這樣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沈茴向後退了退,靠著桶壁。

  還是很近。

  她別別扭扭地在水中蹲下來,讓溫水沒到她的鎖骨。她的手在水中抵著桶壁摸索著,身子也跟著小幅度地挪動,找尋坐下的舒服姿勢。她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去看裴徊光的表情。可他垂著眼,靜默地一動不動。好像忽略掉了她的存在。

  沈茴水中的手摸到裴徊光的腳踝。她愣了一下,想要收回手,卻碰到他腳踝上的傷疤。沈茴便沒有把手收回去,她輕輕用指腹蹭了蹭他腳踝上的傷疤,然後慢慢握住他的腳踝,將他的腿朝一側拽了拽,又去摸索著去拽他另一條腿。在他身前騰出一小心地方來,她終於慢慢坐下來,曲著膝,雙手抱著自己的腿。

  裴徊光這才抬眼看向面前蜷縮抱膝而坐的人。他問:「水涼不涼?」

  沈茴搖頭。

  裴徊光垂眼,又瞥了一眼她抱膝的姿勢,低笑了一聲,道:「瞧娘娘這委屈樣子,像咱家欺負你似的。」

  這樣狹窄的浴桶,她竟然真的能尋到這樣一個角落,讓兩個離得這樣近的人,沒有半分身體接觸。

  沈茴後背抵在桶壁上,倚靠著。她望著裴徊光,想開口,又垂眼沉默,帶著洩氣的沮喪。

  見她欲言又止自己與自己掙扎的模樣,裴徊光便也不再開口,只是望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沈茴抱膝的雙手,一隻手慢慢垂下去,沒進水中,在身側摸索找尋,找到裴徊光的腳踝,用手心去反復磨蹭他踝上的舊疤。

  裴徊光轉身,去拿架子上的糖盒子。

  方方正正的瓷盒子,裡面一橫一豎,分割成了四個格子,每個格子裡都放了一種糖。他取了一塊梅子糖放進口中,一邊吃著,一邊慢悠悠詢問:「梅子糖、橘子糖、奶糖和荔枝軟糖。要哪一種?」

  「奶糖……」

  裴徊光便把一塊奶糖遞過去,餵給她吃。

  奶糖不是橘子糖那般脆脆的,也不是荔枝軟糖那樣柔軟,帶著點嚼勁兒,她慢慢咬一口。讓奶糖的甜味在唇齒間漾開,同時又有奶糖特有的鮮純奶香。

  美好的味道跑進身體裡,沈茴鼻子一酸,忽然就掉下淚來。一滴眼淚落在水面,水波輕顫,其上飄著的玫瑰花瓣也跟著悠悠晃了晃。

  在沈茴再掉下一滴眼淚時,裴徊光及時伸手接住她的淚,將指腹上的這滴含在口中,嘗了嘗。

  裴徊光開口:「咱家記得娘娘以前不愛哭的。怎麼跟了咱家以後,頻頻落淚?」

  他伸手去摸她的臉,指腹在她柔軟的雪腮上輕輕捏了捏,帶著點哄人的溫柔:「別哭了。嗯?」

  沈茴用指腹蹭去眼角的濕潤,重新抬起頭,臉上的甜美乖巧又滿足的笑容。她終於開口,聲音裡是少見的沮喪與脆弱:「從我記事起,便知道自己不是久壽之人。隨時都可能一朝沉睡,再也不能醒過來。所以從很小的時候,家裡人便教我要不留遺憾的活著,將每一日當做生命的最後一天,盡力做到無悔。」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敢去做很多事情。

  裴徊光用指背反復磨蹭著沈茴的臉頰,默默地聽著她說這些話。

  沈茴拉住裴徊光的手,將他的掌心壓在她的心口,讓他去感受她的心跳。又讓自己的心跳從他的掌背,傳到她覆在他掌背上的手心裡。

  她慢慢彎起眼睛笑起來:「這兩年身體好了許多,至少不再是困在閨房的十年,可以去做很多事情了。」

  她帶著笑的眼睛裡,終是蒙著一層落寞。這層落寞源於對生的敬畏,對死的畏懼。

  許是今日忽然而至的引發舊疾,又將她埋在心裡深處的敬與畏拉扯出來。讓她再一次急躁起來。她開始怕,她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想做,她不想忽然有朝一日再也醒不過來。

  她柔軟地問他:「我今天吐血了你知不知道?」

  明明當時怕他看見,慌亂去擦眼角的血跡,此番又堅定地想要親口告訴他。

  裴徊光點頭。

  他知道。他看見了。就算沒有看見,他也很清楚她這身體是如何的脆弱。

  「那個時候我在想,如果我真的就這麼死了怎麼辦。我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沒有做。那麼多的理想,那麼多的雄心壯志。」她彎著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眼睫上沾著淚,「可是我又一想,那些事情就算我不去做,這世間總會有人去完成。那些我所想要的盛世,既然曾經出現過,就算沒了我,以後也總會有人再創造出來。」

  沈茴望著近在咫尺的裴徊光,慢慢收了笑。她問:「可是你呢?」

  裴徊光笑笑,口氣隨意:「這世間人都會死,等咱家死了,盛世總要歸來。」

  沈茴緩緩搖頭。她說:「我捨不得你啊。」

  裴徊光眸色漸深,漸沉,凝視著她掛著淚的眼眸。

  「我捨不得留你一個人在這世間。我還沒有帶你看過人世間的美與善,也沒有讓你活成更輕鬆快樂些。」

  盛世可以有別人來推進。即使是她在意的家人,除了她,也還有別的家人。只有他,他只有她。

  她不能就這樣死去,她不能給了他希望,再扔他一個人。

  裴徊光轉過頭。浴桶外緊貼著擺放的木桶裡裝滿熱水,水汽氤氳,不斷向上飄著。他望著這些水霧,再問一遍:「水涼不涼?」

  沈茴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聲音軟軟地說:「抱抱我好不好,也哄哄我吧,像個情郎一樣說些好聽的情話哄哄我吧。」

  裴徊光轉過頭來,望向她:「娘娘想聽情話?」

  沈茴點頭,再軟聲重復:「哄哄我吧……」

  「過來。」他說。

  沈茴一下子就哭了。再也不用在這狹窄逼仄的浴桶裡蜷成一團,躲避著。她朝裴徊光撲過去,手臂環過他的脖子,緊緊地緊緊地抱著他。

  晃動的水面上,紅色的花瓣晃顫著。

  裴徊光抬手,掌心撫在她的脊背,將人往懷中壓來。他去抓她的腳踝,將她跪著的雙腿掰挪,讓她坐在他腿上。他聽著懷裡的人小聲的啜泣,手掌輕輕撫著她的脊背。他說:「娘娘蠢鈍,竟將心放在咱家這樣的人身上。甚至企圖咱家這樣的人像個正常人一樣說情話哄你。嘖。可笑不可笑。」

  他笑,笑極眼底。

  他湊過去,湊到沈茴的耳畔,聲色低啞:「阿茴,你是咱家的寶貝,是咱家的心肝肉。」

  他含了含她的耳,再低聲:「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風吹,吞進腹中怕你疼,只能在心裡鑿一個窟窿,好好把你供著。」

  沈茴低低地笑出來。分明她的眼睫上還沾著淚呢,卻開始忍不住笑起來,笑得身子跟著輕顫。她從裴徊光懷裡退開一些,用笑出淚花的彎眸去深深將他望著。

  裴徊光臉上神色淡淡,很難不讓人覺得他真的只是隨口說來哄她,沒幾分認真。裴徊光用微蜷的指背蹭了蹭她的眼角,沒能把她眼角的淚花蹭去,反而指上的水漬落在她的眼角。

  他面無表情地問她:「好聽嗎?」

  沈茴使勁兒點頭。似動作還不夠,必要說出來,她認真地說:「好聽,特別好聽。可好聽了。」

  她輕輕湊過去,將柔軟的唇貼在他的唇角,也不是親吻,只是磨蹭般地蹭了蹭。她說:「還想聽,好不好嘛……」

  聲音軟軟的,嬌嬌的,完全的撒嬌意味。

  裴徊光嘆息。

  他長指抵在她的下巴上,將她掛滿笑的臉抬起來。視線落在她濕漉漉的眼角,他說:「衛珖很喜歡沈茴,喜歡得不能再喜歡。」

  他低頭,將吻落在她的眼睛上。再從她的眼眸,漸漸下移,吻至她的嬌唇上,輾轉吻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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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緊擁

  沈茴有一瞬間的懵怔。

  她知他是衛珖。她也知他故意留下線索,讓她探知。她曾喚過他的真名,每一次,他都沉默不答,不應她,也不否認。

  這是頭一回,他在她面前用自稱真名。

  她有些驕傲地用軟唇蹭蹭他的唇角,歡喜地說:「真好呀。」

  「嗯?」裴徊光輕輕去吻她。從眼睛到臉頰再到唇上,再從唇上到臉頰再到眼睛,反反復復地輕吻著。

  周身都是水,他抬她臉的指上也是。沈茴被他親得有些癢。她向後退一點,抬起手來,雙手去捧他的臉。她的手在水中放了一會兒,濕漉漉的,還帶著熱氣。弄濕了裴徊光的臉頰,甚至指間沾了一片花瓣,貼在他的臉上。

  見了貼在他臉頰上的花瓣,沈茴彎了彎唇,笑得好開心。

  裴徊光在臉上摸了摸,尋到她指間的花瓣,拿到眼前瞥了一眼,放進口中慢悠悠地嚼了吃。

  沈茴向來喜歡看裴徊光吃東西的樣子,覺得樣子優雅得很。她望著他吃那片花瓣,微動的唇線。

  她小小聲地說話,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是在說只有兩個人才能知曉的秘密:「以後也要常常跟我說這樣的話哦。」

  裴徊光終於將那片花瓣吃完,唇齒間有些澀。他望著眼前這雙明燦的眸子,無聲擺口型——做夢。

  沈茴瞬間癟了嘴,小聲嗚哼了兩聲,樣子委屈得像要哭出來一樣。裴徊光不理她,她便再加重一點點音量,再嗚哼兩聲。

  裴徊光那雙漆眸裡漸次暈散幾分笑來,他板著臉,面無表情地說:「心肝寶貝,咱家的小祖宗。」

  沈茴就知道他會如她的願,裝出來的委屈頃刻間散開。即使他用毫無波瀾的語氣說著這些動人的話,她也心滿意足地翹起唇角。

  下一刻,裴徊光低下頭湊近她,輕輕在沈茴帶笑的眼睛上落下一吻,然後動作緩慢地後退一些,略微偏著頭,將微涼的唇貼在她的唇上。

  裴徊光近距離地深望近在咫尺的沈茴,他眼底的笑意再濃三分,唇角也跟著微微上揚,整個人的氣質悄然發生了轉變。冷淡與疏離都不再,換上凝視情人時的溫柔與痴迷。

  更別說他的語氣也全然換了調子,再不是那樣沒有波瀾被人逼迫似的空洞語氣。而是用低啞又溫柔的語氣喚她:「寶寶。」

  喚她一聲,便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再喚她一聲,再落下一吻。

  反反復復。

  一聲又一聲。

  沈茴初時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歡喜笑容,可他低沉的一聲又一聲的親暱喚她,還有唇上若即若離的一次又一次的輕吻,讓她逐漸變得不太自然起來,臉頰上也慢慢染上了紅暈。

  「你、你別說了……」她小聲地抗議,聲音隱隱藏著一絲顫。

  她甚至想移開目光,不敢再望裴徊光的眼睛。

  然而裴徊光並不肯再如了她的願,她的臉剛剛側轉過去,他便捧著她的臉,迫使她轉過臉。沈茴眼睫輕顫,躲避似地想要閉上眼睛。

  他亦不准。

  他怎麼可能准呢?

  他這樣驕傲的一個人,好不容易准許自己墜落一次,哪裡還准許她有半分的逃離躲避。

  沈茴逐漸變得不安侷促起來,身子也跟著不自然地挪蹭著。她織了一張絢燦的網,網線黏稠,網住了他,也將她裹束其中,掙脫不離。

  直到,直到沈茴的腿碰到了不該碰到的地方。

  沈茴怔了怔,一瞬間從溫柔蜜亂中回過神來,立刻去看裴徊光的神情。他垂著眼睛,臉上沒什麼表情,也就是在沈茴看過來的那一刻,他又湊過去,吻了吻她的唇角。

  ……好像,渾然不覺。

  沈茴眼中浮現了猶豫。在裴徊光再一次湊過去親了親她的唇角時,她在水中緊握的手鬆開,終於有了決定。她主動問出來:「可以嗎?」

  水中,她的手心貼著他的胸膛,慢慢下移。又停下,停在一個可進可退的位置。

  她在等待,等一個答復。

  安靜。

  沈茴小心翼翼地望著裴徊光臉上的表情,十分有耐心地等待著。又,不得不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忐忑。

  沈茴覺得自己等了半輩子那樣久,就在她快要將手收回來的時候,裴徊光忽然轉了身,他長臂一伸,去翻浴桶外架子上疊好的乾淨衣物。他翻了翻,從裡面扯出沈茴的披帛。一條黑色柔絲的披帛。

  他將這條柔軟的披帛從那堆衣服裡扯出來,隨著他的動作,架子上工整疊好的衣服被扯亂,最上面的一件薄薄春衫慢慢滑落,翩翩飄落在地面。裴徊光並沒有理會,他只是將那那條披帛扯過來,然後慢悠悠地在自己的手掌上繞了一圈。

  裴徊光似乎在猶豫。

  沈茴安靜地望著他,等著他。

  裴徊光的猶豫很短。又或者,在他將這條披帛扯過來時,就已經有了決定。他用這條披帛,矇住了沈茴的眼睛。

  沈茴乖乖地閉上眼睛,由著他的動作。

  披帛繫在沈茴的腦後,再慢慢垂落下來。柔絲的料子很輕薄,落在浴水中,飄在水面,和那些玫瑰花瓣伴在一起。

  然後,裴徊光握著沈茴的腿,給她換了個姿勢,讓她跨坐在他身上。讓她整個人緊緊貼上殘缺。

  矇住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一片黑暗裡,沈茴正因為裴徊光還是不准她看而心裡略有失落,下一刻,又因為緊密相貼,而僵住。

  片刻之後,沈茴的身子慢慢軟下來。她在一片漆黑裡擁抱裴徊光。她再努力往前挪一挪,再挪一挪,更用力地擁抱他,再無縫隙。

  水面晃動,卷在黑紗披帛裡的玫瑰花瓣跟著飄搖。

  裴徊光垂著眼,一絲一毫地去感受沈茴挪蹭的動作。然後,他再慢慢地低下頭,將下巴搭在沈茴的肩窩,緩緩閉上眼睛,在靜謐的溫柔裡,一分一寸地去感受去體會。

  一片漆黑裡,沈茴彎了彎眼睛,她側過臉,用柔軟的臉頰蹭一蹭裴徊光的頸側。

  沒有關係的。她向來耐心很好,也向來習慣了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下一次,或者下下次,總有一日,他不會蒙起她的眼睛,在一片明燦燈火裡擁抱她。

  ‧

  沈茴坐在床邊,接過裴徊光遞過來的藥。蹙眉只是一瞬,便乖乖地開始喝藥。

  裴徊光知碗中的湯藥已經涼了,他問:「要不要再重新煮一份?」

  「不要。喝了就想睡了。」沈茴搖頭。

  沈茴說完,就開始一口接一口地喝藥。她從小就開始喝藥,這些年,從未真正停止過服藥。對於湯藥的苦澀,是厭惡,但是也習慣了。不大一會兒,一整碗濃稠的湯藥就被她全都喝完了。

  她動作自然地將空了碗的遞給裴徊光。

  原本準備上來接碗的順歲腳步生生頓住。他低著頭,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卻又忍不住在心裡嘀咕如此自然地指使掌印,皇后娘娘可當真是頭一位。

  裴徊光又遞過來一杯溫水,讓沈茴喝了半杯,才拿糖給她吃。

  沈茴捧著小糖盒,低著頭吃糖,一顆又一顆,再一顆。脆生生的橘子糖,她吃得很快,並不等糖塊在口中化開,而是用貝齒將每一顆糖塊咬碎了來吃。

  一口氣吃了七八顆橘子糖,沈茴感覺到口中的苦味兒不見了,才不再吃糖。她將糖盒子遞給裴徊光,軟軟地打了個哈欠。

  順歲也不多留,趕忙將東西收拾了,退出去。

  又是只有兩個人了。

  沈茴抬起眼睛偷偷看了裴徊光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假裝自己沒有偷看他。只是唇角忍不住翹了起來。

  「去。淨了口再回來睡。」

  「不要。」沈茴小小聲地拒絕。

  裴徊光站在她身邊,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說:「快去,要壞了牙。」

  沈茴晃了晃腿,垂著眼睛小聲說:「走不動……」

  裴徊光將她抱起來,帶她去淨口。沈茴乖乖地坐在凳子來,並不接裴徊光遞過來的木杯子。裴徊光笑了笑,掰了齒木,給她淨齒。

  沈茴實在是過於體弱,漱口之後,眼睛便合上了。待裴徊光來抱她,她軟軟地靠在他胸口,不等回到床榻,就已幾乎進了夢中。

  裴徊光小心翼翼地把沈茴放在床榻上,為她蓋上被子。

  他長久地立在床邊,深深凝望著美好的她。

  竟,在她酣眠的床榻旁,靜默地深深望著她,直至天光大亮。

  ‧

  清晨,簫起站在書案後面,執筆描繪山河圖。

  閆富快步走進來,詢問:「主上,那些人怎麼辦?」

  那些,參與此番劫持齊煜,卻陰錯陽差劫持了皇后娘娘的人。

  閆富繼續說:「東廠的人圍而不動,許是裴徊光因事絆住,還沒有下令。」

  簫起繼續描繪錦繡山河圖,他問:「你說,裴徊光若想殺這些人。我們能阻止嗎?」

  閆富面露難色,猶豫片刻才開口:「有些艱難……」

  簫起笑笑,他將朱筆放下,再換了支浸了綠色染料的畫筆,開始仔細描繪每一片枝葉。他一邊饒有趣味地作畫,一邊說:「那就把人親自送去給他殺來解氣。」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送人去給裴徊光殺。既然他抓了名單上的人送去給他,他不買賬。今日,便換一些人送去。

  閆富愣住。半晌,他再問:「那蕭公子呢?」

  簫起作畫的筆停了停。

  蕭牧?

  簫起猶豫了一下,才再開口:「這人留著還有用。倒也不必維護,咱們不管這人,裴徊光未必會殺他。」

  「是。」閆富應一聲,立刻轉身往外走。

  簫起繼續畫畫,在給一片葉子著色時,忽然畫歪了一筆。他皺了皺眉,眉宇間露出不悅的神情。分明這很不起眼的一筆,很容易再畫一片葉子遮過去,可因為並沒有符合他原本的設想,他便棄了這張認真畫了多時的山河圖。

  簫起放下筆,拿起書案上的菩提手串,放在手中拈了拈,再戴在了腕上。

  他將被棄了的山河圖拂去,換了一張新紙,開始根據記憶,去描繪沈菩。

  許久之後,身形姿態已畫完,五官卻空著。

  已經過去五年多了,沈菩曾刻在他心裡的面目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簫起懸筆,長久地凝視著畫面上空著的五官。他不敢輕易落筆,因為他寧可不畫她的眉眼,也不想畫錯她的樣子。

  簫起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見到的沈茴的臉。她長得倒是像沈菩。簫起重新落筆,去填滿畫卷中美人空著的五官,按照昨夜所見,沈茴的五官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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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早啊

  沈茴醒來時,已經快晌午。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身上的懶倦還沒有盡去。她動作緩慢地翻了個身,確定裴徊光並不在身邊。

  也是,已經這樣晚了。

  沈茴慢吞吞地坐起來,想要下床。她剛將一雙腿挪到床下,踩在鞋面上,忽聽得推門聲,她抬起眼睛,看見裴徊光走進來。

  「醒了?」負於身後的手將房門關上,裴徊光緩步朝沈茴走過去。

  沈茴望著他逐漸走近,明眸中逐漸染上歡喜。下一刻,忽又目光躲閃地別開眼,小聲說了句:「早。」

  聲音不僅低柔,還有剛睡醒的迷糊糯音。

  裴徊光已經走到她面前,他俯身,輕輕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後望著她的眼睛,低聲回一句:「早。」

  緋紅的回憶自己跑上來,趕都趕不走。沈茴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她側了側眸。可也不過一瞬間,她又重新將一雙溫柔歡喜的眸子望過去,微微抬著下巴湊過去,亦在他的唇角落下輕輕的一吻,軟聲再說一回:「早。」

  裴徊光垂眸,睫下藏著笑。他手掌搭在她的後頸,掌心輕輕撫著她軟滑的玉頸,再將輕吻落在她另一邊的唇邊,聲音低瓷:「早啊,寶寶。」

  沈茴一下子紅了臉。她抬起手來輕輕在他的胸膛推了推,用近乎呢喃的軟語低低警告:「以後不准白日裡這樣喊我!」

  「嘖。」裴徊光將她鬢間壓亂的一縷髮輕輕掖到耳後理順,「這可就由不得娘娘了。」

  他再將輕吻落在沈茴的眉心。

  沈茴的肚子忽然就叫了一聲。她瞬間皺起眉,五官跟著揪起來。她不高興地將雙手壓在自己的肚子上,也不隱瞞,反而是哼唧了兩聲,軟著聲音說:「餓了……」

  裴徊光直起身,又恢復了尋常的語氣:「既醒了,就別懶著了。下樓去梳洗用膳。」

  沈茴小小聲地「嗯」了一聲,踩在鞋面上的小腳挪了挪,探進鞋子裡穿上,站起身來。然而她才剛往前邁了一步,頓時覺得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她身子略歪,扶著床邊又坐了下來。

  裴徊光垂眼,瞥著她的腿。

  沈茴抬起眼睛偷偷望了他一眼,小聲嗔怨:「都怪你。」

  「娘娘身上沒力氣也怪到咱家身上來?」裴徊光摸摸她的頭,掌心逐漸下移,長指夾了夾她的耳朵。

  「本來就是你昨天晚上老掰我腿……」沈茴重新站起身來,沖他軟哼一聲,才往外走。

  她不想,不想讓他知曉她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她也不想真的再回到過去睏乏的日子裡。

  ‧

  沈茴小口小口地吃著東西,一口接著一口。別看每一口都吃的不多,可因為一直沒閒著,不過片刻間,已經吃了好些。

  她是真的好餓。

  膳桌擺在窗前,溫柔的初夏暖風吹進來,吹在她雪色的柔軟臉頰上。

  裴徊光一如既然少食,不過吃了一點便放下了銀箸,專注地瞧著沈茴認真吃東西的樣子。她小口小口吃東西的模樣很是認真。

  不,她做每一件事情都很認真。

  順歲端著溫茶上來,畢恭畢敬地將茶水放在裴徊光面前。然後便退著向後走,離得遠遠地候著。

  他抬抬眼,偷偷打量了一下坐在窗下的兩個人。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兒個這頓飯,兩位主子竟是十分安靜,誰也沒怎麼開口閒聊。可是順歲竟是在這種相對無言中品出了點歲月靜好的柔美來。

  順歲很快將腦子裡的想法趕走。他總覺得這詞兒放在掌印身上,實在是太不合適了。

  裴徊光端起桌上的溫茶隨意地喝了一口,他略顯意外,轉首問順歲:「這茶是誰泡的?」

  順歲立刻笑起來,露出一對小虎牙,笑著說:「是燦珠姐姐泡的茶。她說她是跟王來學的。聽說掌印喜歡王來泡的茶,她等著娘娘時就去廚房幫忙,給掌印泡了茶。掌印若覺得這茶不錯,燦珠姐姐必然高興。」

  裴徊光沒說什麼,繼續悠閒地喝著茶,直到沈茴吃飽。

  沈茴打了個嗝。

  順歲立刻收起臉上的笑,把低下頭,當做什麼都沒聽見。

  沈茴別開眼,用手心蹭了蹭自己的臉。

  裴徊光欠身拿開沈茴的手,沈茴詫異地轉眸望過來,只見裴徊光微蜷著長指,用指背去蹭她的臉。

  沈茴立刻轉頭望向一旁的順歲。

  順歲把頭低得再低一點,只准自己看著自己的鞋尖。

  沈茴身子朝一側躲了躲,將裴徊光的手推開,然後去拿裴徊光面前的那盞茶。杯子裡的茶水被裴徊光喝了大半,剩得不多了。沈茴捧著杯子,將裡面不多的溫茶喝了。

  「是挺好喝!以前燦珠也給我泡過花茶。她泡的花茶也很好喝。下次讓她泡來給你嘗嘗。」

  「好。」裴徊光言簡意賅。

  順年快步從下面上來,進了屋,見窗前相對而坐的兩個人已經吃完了,才上前去稟話:「掌印,簫起把這次參與劫持皇后娘娘的人都派人送了過來。」

  裴徊光神色淡淡,臉上沒什麼表情。他又倒了一杯茶,卻不是自己喝,而是遞給了沈茴。

  沈茴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神情,心下略猶豫一番,才開口:「把這些人交給我吧。」

  裴徊光沒應,他轉首望向窗外。從他的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院中西南角那片種著荔枝的地方。他遙遙望著在微風中搖晃的綠色嫩芽,心裡想著該澆水了。

  沈茴轉頭望向順年和順歲,說:「你們兩個出去。」

  順年和順歲頷首,恭敬地退下去。完全不會再等裴徊光的命令,好似他們兩個已經習慣了有兩個主子。

  等順年和順歲將門關上退下去,沈茴起身走到裴徊光身邊。她拉起他搭在桌上的手,身子一軟在他懷裡坐下,再順勢將拉著的他的手放在她的腰側。她在裴徊光的腿上小幅度地挪蹭著,雙臂環過他的腰,緊緊擁抱著他。她也不說話,只是從鼻子裡發出些軟軟的嗚哼撒嬌之靡靡。

  裴徊光將置於窗外的目光收回來,落在懷裡美好的人身上。他摸摸她的頭,動作溫柔,語氣卻是平淡:「就這樣?」

  沈茴順著裴徊光的思緒琢磨了一下,還要怎麼樣才行。不過她也只是琢磨了一下,立刻打住了思緒。她抬起眼睛,蹙眉瞪著她。不悅中帶著撒嬌,柔軟中帶著嗔怨,她聲音仍舊低低的,語氣卻也重重的:「就這樣!」

  裴徊光笑笑:「也行吧。」

  「這還差不多。」沈茴慢慢展露笑顏,湊過去,獎賞似的親親他的唇角。

  ‧

  不多時,沈茴見到了那些人。

  原來裴徊光這看上去尋常的府邸,竟還有地下一層。不是什麼庫房,而是牢房。

  裴徊光並沒有將人押上來,而是讓順年帶著沈茴去了地牢。沒有瞞她地牢的存在。這還是沈茴頭一次來這樣陰暗的地方,一雙眼睛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著。她心裡也很忐忑,不知道會不會看見什麼殘忍的場景。

  順年笑著說:「娘娘別擔心。這牢房一直空著,幾十年沒關過人,更不會對犯人行刑。這回押過來的人不過也是臨時帶過來。」

  沈茴點點頭,這下打量起周圍的目光更大膽了些。

  很快,沈茴在牢房中見到了簫起送來的人。其中好幾個人,沈茴昨天晚上見過。

  簫起送來的人全關在一間寬大的牢房裡,三十多個人關在一起,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死氣沉沉。

  又或者,心灰意冷。

  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這些人心下一沉,絕望之餘,倒也並不意外。

  牢門被打開,關在裡面的這些人抬起頭望向門口,看見站在門口的沈茴時,不由有些意外。

  沈茴的目光逐一在這些人臉上掃過。她的目光是平和又尋常的,沒有憤怒,更沒有仇恨。她溫和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的臉,在鬢髮雪白的李先生面上多停留了一瞬,最後收回時,眉眼之間甚至浮現了一層慈悲的微笑。

  「我和你們是一樣的人。」

  這是她開口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這也是昨天晚上被擄到山上之後,她原本想對他們說的話。

  關在這裡的人不由微怔,有些意外地將各異目光重新落在站在牢房門口的小皇后身上。

  沈茴看向坐在角落的老者,微笑著開口:「我小時候拜讀過先生的文章,尤其喜那一句『瘡痍山河,仍不負不枉,更不悔』。」

  老先生驚訝地望過來,可沈茴已經移開了視線,在人群中尋到了林虎。

  林虎臉色霎時一白,昨天晚上他污言穢語說了那樣多大不敬之言,他知自己必不得善終。

  「家父曾讚過林將軍之英勇,還將林將軍當初羌門關之戰編成睡前故事,講給家中姐妹來聽。」沈茴頓了頓,再柔聲接一句:「林夫人在宮中一切尚好。」

  若說沈茴的前一句還不能打動林虎半分,後一句卻讓他整個人僵在那裡,魂魄抽離般,忘了身在何處。

  同為髮妻被強納宮中的遭遇,讓他毅然離京離軍,轉而投奔簫起。只是仇恨未得伸,已被當了棄子。

  ‧

  沈茴離開地牢,重新見到裴徊光的時候,他正站在院中西南角,手中握著個銅水壺,慢悠悠地給荔枝枒兒澆水。

  沈茴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朝他走過去,站在他身邊,陪他一起看從泥土裡鑽出來的綠芽。

  「這裡種的是什麼呀?」沈茴好奇地詢問。

  沈茴吃過好些荔枝,可是送到她身邊的荔枝都是摘下來的果子。若指著荔枝樹問她,她也是不認識的。

  「荔枝。」裴徊光道。

  沈茴有些好奇地蹲下來,細細打量荔枝枒兒,柔軟的裙擺伏地。她詢問:「原來荔枝小時候長這個樣子的。」

  她又問:「它們都會慢慢長大,變成荔枝樹,再結出好吃的果子嗎?」

  「種下十顆種子,只發芽了這三株。」裴徊光說。

  沈茴又看了一眼從泥土裡鑽出來的綠色小芽,覺得它們能在裴徊光的手中長大也是很稀奇的事情。她問:「掌印怎麼想著親自種荔枝了?」

  她仰起臉,含笑仰望身側的裴徊光,繼續說:「倒是不知道你那麼喜歡吃荔枝,喜歡到要親自來種。雖然只三顆種子發了芽,可它們既然已經從泥土裡鑽了出來,必然會長大結果子的。」

  裴徊光「嗯」了一聲,將手中的水壺放下,漫不經心地說:「到時候將荔水塗在娘娘身上,再灑點蜂蜜。想想就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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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19: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寶寶

  從暗道回行宮的路上,沈茴垂著眼睛,心裡因為昨天晚上被擄走這件事兒,想著之後的打算。雖然她被帶走之後,很快就被裴徊光帶回來。可是這世間就是對女子的清譽過分苛刻。男子納妾養婢,甚至押妓也不過無傷大雅。女子與男子說幾句話,被人瞧見了也要指指點點,批一句有傷風化。

  就是這樣不公平。

  就算世間就是這個樣子,也不代表這樣是對的。

  沈茴只是略微擔憂了一瞬可能遇到的麻煩,就不再多想。反正她也不要什麼貞潔牌坊,女子活一世若被人稱讚的只是貞操,才是真的可悲。她想要的東西那樣多。而她想要的那些東西,需要的是能力或者其他,反正不是貞操能幫上半點忙的。

  「娘娘想什麼想得這樣認真?」裴徊光側首看向沈茴。

  沈茴轉過眸子望過來,瞬間苦了笑,抱怨似地說:「一會兒回去了,太醫肯定又要給我加藥量。」

  停頓了一下,沈茴顧慮跟在後面的燦珠和拾星,再壓低聲音接一句:「你都不給我買糖。」

  「買,咱家送娘娘回去了,一會兒就出宮去買。」

  沈茴這才笑起來。

  鋪滿地面的夜明珠柔和的光照拂在她溫柔的眉眼之上。

  不多時,就到了瑲卿行宮中,沈茴的浩穹樓。裴徊光停下腳步,沒有繼續往前走。沈茴將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放下來,帶著燦珠和拾星從庫房往樓上去。

  裴徊光站在一片藍色裡望著沈茴走遠的背影,又側耳聽了聽沈茴與身邊侍婢說話的聲音。她在擔心燦珠的身體,告訴燦珠若是覺得乏,不必跟著她走動。

  裴徊光笑了笑。她總是竭盡全力地關心身邊的人,分明她自己的身體已是那樣羸弱。再也聽不見沈茴的聲音了,裴徊光才轉身。他沒直接去給沈茴買糖,而是先去沈家一趟。

  ‧

  沈茴回去之後,立刻沒什麼力氣地坐下來,捧著沉月遞過來的熱茶喝一些。

  「娘娘,俞太醫一早過來,在樓下候著呢。」

  沈茴點點頭,她沒讓俞湛立刻上來,而是讓自己平復了一下,感覺自己心跳不是那樣快了,才令沉月去請俞湛。

  俞湛為沈茴搭了脈。

  俞湛有些驚訝地抬眼望了沈茴一眼,才慢慢將眼中的驚訝收起來。明明沈茴過了十三歲後,身體日漸康健起來。怎麼最近又……

  俞湛用尋常的語氣開口:「娘娘的藥方要再改一改。」

  沈茴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也不焦急詢問,而是微笑著說:「好,都聽俞太醫的。」

  俞湛頓了頓,又道:「外公過兩日就會到關凌。只是他不太方便來行宮給娘娘診脈,不知娘娘可否借歸寧之名回沈家一趟,到時候外公在沈家為娘娘重新診脈。」

  俞湛說著,眉宇間染上點遺憾。他的醫術終究是不如外公。

  「好。」沈茴點頭,「等我尋機會出宮去,再讓身邊的人告知俞太醫。」

  俞湛琢磨了一下沈茴的話,她說的是「尋機會出宮」,並沒有說回沈家。俞湛的眼前浮現裴徊光的身影。

  他不多問,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溫聲道:「好。」

  ‧

  俞湛剛走,團圓跑上樓來,將螢塵送過來的信交給沈茴。沈茴匆匆看過,也不耽誤,立刻讓沉月研磨,給螢塵回了一封信。

  寫好的信剛交給團圓,沈茴便起身去尋齊煜。

  ——昨天晚上,煜兒一定也嚇壞了。

  齊煜房間的門開著,沈茴只帶著拾星往裡走。遠遠看見齊煜和孫嬤嬤緊挨著坐在一起,背對著門口的方向。

  「殿下一整晚都沒有睡,去睡一會兒。」孫嬤嬤依舊是冷硬的語氣。她對齊煜一向說不上溫柔。

  齊煜搖搖頭,並不吭聲。

  孫嬤嬤心裡著急。才多大點的孩子,從小艱難度日,遮掩這個隱瞞那個,本就比尋常孩子心事重。她不僅是心疼小主子,也是擔憂長此以往,也是對孩子身體不好。

  「煜兒。」沈茴開口。

  齊煜小肩膀抖了一下,驚訝地扭過頭。她望著沈茴的樣子有點呆呆的,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一刻,她果真伸出小手,使勁兒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她並沒有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的圓潤,一雙小手也細細的。

  她再睜開眼睛,還是看見小姨母站在身後對她溫柔地笑著,她這才恍恍惚惚地明白這不是夢。

  「娘娘,您回來了!」孫嬤嬤急急忙忙起身,欣喜的聲音裡帶著顫。她心裡有千言萬語,倒是性格使然,讓所有的話堵在了嗓子眼,什麼都說不出來。

  就連孫嬤嬤也看見了小姨母,那這就證明站在眼前的小姨母是真的!不是像她昨天晚上一次次眼前出現的幻覺!

  齊煜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猛地站起身來。因為抱膝坐了太久,猛地起身,她的小身子跟著栽歪了一下。不過她很快穩住身子,開開心心地朝小姨母奔去。

  沈茴彎著眼睛蹲下來,張開雙臂迎接她,將柔軟的小孩子抱在懷裡。

  齊煜把整張小臉蛋埋在小姨母的胸口,憋了一晚上的眼淚簌簌落下來。

  沈茴輕輕拍著她的脊背,溫聲安慰:「小姨母有些乏,想再睡一會兒,煜兒陪小姨母一起睡好不好?」

  「嗯!」齊煜在沈茴的懷裡使勁兒點頭。

  沈茴抱著齊煜起身,朝床榻走去。

  拾星快步走過來,幫沈茴扶著齊煜,擔心沈茴沒力氣抱著齊煜。

  沈茴抱著齊煜到床榻上躺下來,讓宮婢將床幔放下來。孫嬤嬤正心疼小主子一晚上沒睡,親自放了床幔,溫柔地望了一眼床榻上相偎的兩個人,悄聲退下去。拾星也悄聲退出去,將房門關好。

  齊煜要強,並不想讓沈茴看見自己淚水漣漣的小臉蛋,一直把臉埋在沈茴的懷裡。沈茴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溫柔哄著她,和她一起同眠。

  齊煜起先躲在沈茴的懷裡小聲哽咽地哭。她哭著哭著,又翹著唇角笑起來。

  她知道自己剋母,並不聽話去喚沈茴母妃,而是執意地喊她小姨母。看呀,小姨母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果真不喊她母妃,就不會也把她剋死了……

  齊煜在心裡誇自己好聰明。不多時,開開心心地沉沉睡著了。

  沈茴等懷裡的齊煜睡著了,才緩緩輕嘆一聲,她沒鬆開齊煜,一直抱著她,自己也睡了一會兒。直到睡了一個多時辰,沈茴醒來見齊煜還睡著,才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一旁,給她蓋好被子,再悄聲離開。

  沈茴離開齊煜的房間,走出去沒幾步,拾星迎上來,說:「娘娘,我正要去找您呢。丁才人過來了,抱著她新調的花蜜醬。」

  沈茴點點頭,帶著拾星回去。上次他跟丁千柔學做糕點的時候,丁千柔說過這種花蜜醬,沒想到今日帶過來了。

  原本沈茴今日還想跟丁千柔學學怎麼調這花蜜醬,只是她身上乏,沒什麼力氣,只好改天。

  丁千柔也瞧出來了,笑著說:「還有一種用荔枝調的甜醬,做很多糕點的時候放一點,味道都會不錯。下次一起教娘娘。」

  沈茴怔了怔,想起裴徊光喜歡荔枝。她笑著點頭,說好。

  丁千柔本來想告退了,她猶豫了一下,詢問:「娘娘知不知道江貴人怎麼樣了?」

  「江貴人?」沈茴茫然。她怎麼不知宮中有什麼江貴人?

  「對呀,昨天晚上被歹人擄走的江貴人呀!」丁千柔蹙著眉,「也不知道是哪裡的歹人,居然會膽大包天去劫妃子!」

  昨天晚上皇帝去參拜河神時,帶了幾個妃子,丁千柔位份低,連承寵都沒有過,自然沒跟去。她今天一早聽宮裡的宮婢都在說昨天晚上,一個妃子被歹人擄走了。她嚇了一跳,有些慶幸自己沒去。

  「我來宮中時日不長,宮中又這樣多的妃子。竟是完全對這位江貴人一點印象都沒有……」丁千柔再嘆息一聲,「好可憐啊……」

  好半晌,沈茴才回過神來。

  所以,在他一身鮮血趕去救她前,還將這等小事也安排妥當了?

  沈茴慢慢垂下眼睛,蜷長的眼睫遮了眼底的一絲溫柔淺笑。

  ‧

  沈家。

  沈夫人猶豫勸著:「這藥,你真不吃?若裴徊光給的這藥對你的腿真的有幫助呢?」

  沈元宏直接將沈夫人遞過來的藥往地上一扔,小瓷瓶碎裂開,裡面的黑色藥丸四散開來。

  沈夫人嘆息:「不吃就不吃,你摔東西做什麼?」

  沈夫人也不確定這藥到底有沒有用。畢竟……是那樣一個人送過來的。那樣一個從來只知殺人,從不救人的人。

  可是她心裡又含著一絲僥幸。

  她低著頭,視線惋惜地追隨著四處滾落的黑色藥丸。她的視線跟著滾到門口的黑色藥丸,視線裡出現一雙靴子。

  沈夫人一怔,抬頭看見邁進門檻的裴徊光,臉色頓時一白,畏懼地拽了拽沈元宏的袖子。

  沈元宏也看見了裴徊光,他把臉轉過一旁,並不理會裴徊光。

  裴徊光彎腰,慢悠悠地撿起一顆藥丸,他緩步朝沈元宏走過去,開口:「沈元宏,誰准你摔咱家的藥?」

  沈元宏臉色陰沉,並不開口。

  若說骨氣,沈家人就沒一個軟骨頭。

  「嘖。」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忽然拔劍,銀色的劍刃抵在沈夫人的肩上。沈夫人的雙肩下意識地顫了顫。

  「你!」沈元宏怒目而視。

  裴徊光將藥丸遞到沈元宏面前,慢條斯理地開口:「岳丈大人把藥吃了。聽話。」

  沈元宏咬牙切齒。

  ‧

  裴徊光離開沈家,去見了蕭牧。

  蕭牧早有所料,知他會找上門來。蕭牧沉著臉,臉上並無畏懼。他望著緩步邁過門檻的裴徊光,冷笑一聲,道:「來殺我的?」

  「不,給蕭公子尋了個好差事。蘭平起匪,蕭公子去剿匪最合宜不過。」裴徊光緩緩拉開椅子,慢悠悠地坐下。

  蕭牧盯著裴徊光,冷聲問:「想讓我死在剿匪中?你為什麼不乾脆直接殺了我!」

  裴徊光笑笑,從小糖盒中取出最後一塊奶糖放進口中,慢悠悠地嚼了吃,才開口:「咱家不做會破壞和寶寶之間感情的事情。所以不親自殺你。」

  蕭牧愣了好長時間,結巴反問:「寶、寶寶?」

  「對。蔻蔻求著咱家喊她寶寶。」裴徊光低低笑著。

  他笑夠了,又瞬間陰沉了臉:「現在死,或死在戰場上。你選。」

  他不親手殺他,只是讓他有去無回而已。

  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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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19: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想念

  如果只是把人擄了便也罷了。可偏偏帶她騎那樣快的馬。

  裴徊光閉了下眼睛,眼前浮現沈茴跌坐在地,用手使勁兒捂著胸口的纖細身影。她抬起臉望過來,雪色的臉頰上沾著沒有蹭盡的血跡。

  「你不該不顧慮她的身體,讓她舊疾復發。更不應該讓她回憶起困在房中的時日,讓她又開始怕。」裴徊光慢悠悠地轉著手裡的小糖盒。

  那些人,他都可以放過。

  蕭牧,不可能。

  他不會親手殺他,更不給沈茴求情的機會。

  蕭牧臉上頓時一白,急忙問:「她怎麼樣了?她、她……她可還好?」

  「這不是你能過問的。」裴徊光站起身,緩步往外走。

  蕭牧僵在原地片刻,立刻想要去追裴徊光。然而他還差一步就要邁出門檻時,房門在他面前猛地關上,捲進一道勁風。

  像有一道看不見的力量敲在胸膛,蕭牧連連向後退了幾步,才終於穩住身形。

  裴徊光站在原地,背對著關合的房門,沒有回頭。他忍下現在就想把蕭牧剝皮抽筋餵狗的打算,陰著臉抬步離開。

  然後,裴徊光去給沈茴買糖。

  沿江的熱鬧街市中,商鋪一間挨著一間。一整條街上,不乏賣糖果的鋪子。

  去哪一家好呢?

  裴徊光想起名單上的一個人正在這兒開了一個糕點鋪子,兼賣糖果。

  嘖,那就去這家。

  「喜樂糖鋪。」裴徊光站在門前,緩緩念出這家鋪子的招牌。

  這家鋪子地方不大,也不是顯眼的地方,縱使賣的糕點和糖果味道很好,平日裡客人也不多。更何況眼下的時辰,街市上的客人本就不多。

  喜樂糖鋪裡一個客人沒有,老闆看見了裴徊光,立刻笑呵呵地迎上來打招呼:「客官要什麼糕點糖果?快進來看看!」

  裴徊光慢悠悠地走進去。

  男人打量了一番裴徊光,驚訝這樣的人物,不知是怎樣的權貴背景。皇帝暫且將關凌當成了京都,朝中許多大臣同往。是以關凌出現了很多生面孔。男人在心裡已認定了裴徊光是這回從京隨帝來此的達官顯貴,忙不迭地介紹著店裡的東西。

  「咱們喜樂糖鋪的桂花糕可是數一數二的好味道,客官嘗嘗?」男人遞過去一塊桂花糕見裴徊光並不接,趕忙將桂花糕放下,又說:「眼下荷花遍開,這個時候的荷花酥味道最正!」

  「有什麼糖?」裴徊光問。

  「原來是要糖啊!」男人立刻將裴徊光請到另一邊,向裴徊光一一介紹著櫃台上的糖果。

  裴徊光點了幾種糖果,男人手腳麻利地包起來。

  男人裝糖果時,裴徊光的視線又落在另一處的串糖上。五六塊糖果串在一根竹籤上,每種糖果都是不一樣的顏色,想來也是不同口味。看上去有點糖葫蘆的意思,只是每一顆糖果都要比糖葫蘆的山楂小一些。串著糖果的竹籤也更細一些。

  裴徊光拿起一串。

  男人立刻笑呵呵地說:「客官買了這麼多的糖,這串送您了!這是咱們關凌的特色。瞧著您不是關凌人,應當沒嘗過。」

  裴徊光咬了最上面的一顆糖果,細細地品味。

  裴徊光的確不是關凌人,可是他小時候在關凌生活過幾年。這種串糖也吃過。

  初時,是宮人千挑萬選了食料再做成最精緻的串糖送上來。

  後來,飯都吃不飽自然也沒了糖吃,他便只能看見那些人將衛氏的人頭串起來。還要帶來給他看,笑著問他想不想吃。

  裴徊光笑笑,再咬下一塊竹籤上的糖塊。

  當他吃到竹籤上的第三塊糖時,男人終於將裴徊光要的幾種糖都包好了。

  「都裝好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先付給他錢。

  男人收了錢,立刻眉開眼笑,想著一會兒去買斤牛肉,回去給孫子吃。他一邊想著一邊將裝好的幾種糖恭恭敬敬地雙手遞向裴徊光。

  裴徊光一手接過來,然後將手中的串糖刺進男人的咽喉。

  細細的竹籤在他手中鋒利入針,直接將男人的咽喉刺穿,男人臉上還帶著笑,眼睛卻已瞬間放大,他想呼救,可是卡在咽喉的索命竹籤,讓他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門外,隱約傳來別的商鋪的叫賣,間或夾雜著客人買東西時的討價還價。

  一個母親牽著女兒的手,在門前經過。小姑娘五六歲的年紀,正是貪玩的時候,走起路來也不規矩,一蹦一跳的。經過喜樂糖鋪,小姑娘好奇地朝鋪子裡張望。

  「阿娘……」小姑娘聲音軟軟的。她只撒嬌喊一聲,然後去拉母親的手,也不說自己想吃糖。

  婦人搖頭拒絕:「不行,不許吃那麼多糖了。家裡也沒錢買糖吃了。咱們是要去買米的。」

  小姑娘癟癟嘴,雖然仍舊還想吃糖,可也不再執意要糖吃,乖乖跟著母親離開了。

  裴徊光鬆了手,男人的身體滑下去,無力地躺在地上。他還沒有死,睜著眼睛清清楚楚地感受身體裡的鮮血汩汩湧出來,切實體會自己是如何慢慢死去。

  小小的竹籤穿過男人的咽喉,成了他索命的枷鎖。竹籤一側還留著兩塊糖,一塊粉色,一塊綠色。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拿著剛買的糖離開。再往前走一條街,他又看見了那對母女。婦人正拿出幾年的交情和米販討價還價,小姑娘乖乖站在母親身邊,正低著頭好奇地瞧著地上的螞蟻。

  裴徊光經過,隨手將一包糖塞到小姑娘手裡。

  小姑娘驚訝地抬起頭,一雙圓眼望著裴徊光,她想告訴母親,卻見裴徊光豎起的食指抵在唇前。

  小姑娘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沒有告訴正在與人講價的母親,她將這包糖偷偷藏在袖子,再去看裴徊光,他已經走了,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小姑娘眨眨眼,以為自己遇到了神仙!神仙知道她想吃糖,下凡來給她送糖啦!

  裴徊光並不知道小姑娘的想法,也渾然不在意。他急著回家去,去雕那顆還沒雕好的剃球。

  ‧

  沈茴蹲在衣櫥面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裡面有個帶鎖的盒子。盒子外面瞧上去很尋常,裡面裝著的,是她令身邊的小太監每日去挖一顆的夜明珠。

  沈茴雙手捧著這盒沉甸甸的夜明珠,有點捨不得。

  不捨趕離,她喚來民康,將這盒夜明珠交給他,讓他尋機會將這盒夜明珠送出宮,送到沈鳴玉手中。

  沈茴略一琢磨,又說:「再幫我帶兩句話給鳴玉。」

  正要出去的民康趕忙折回去,仔細聽著沈茴的吩咐。

  沈茴讓沈鳴玉挑選幾個身手好的姑娘送進宮來。她身邊有阿胖和阿瘦,可他們雖然是內宦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到底不如女子方便。而且他們兩個都是裴徊光送過來的人,她要完全信任的自己人。

  當然了,她給自己尋身手好的宮婢只是順便的。她最想要的,是兩個年紀不大的姑娘,放在齊煜身邊。

  「娘娘,您想什麼想得走神啦?」拾星問。

  沈茴怔了怔,回過神來。她轉頭,望向窗戶的方向,去看外面的天色。

  「娘娘該不會又覺得乏,想睡吧?」拾星有些擔心地詢問。

  沈茴搖搖頭。她慢吞吞地低下頭來,心裡想著交給民康的那盒夜明珠。每日挖一顆,看起來不起眼,可是時日久了,總要被發現吧?

  一想到這事兒早晚有一天要被裴徊光發現,沈茴的眉頭立刻揪起來。

  拾星趕忙又說:「娘娘您別皺眉頭呀!俞太醫都說讓你寬心勿焦慮啦!」

  「拾星,你跟我去暗道查看一番!」沈茴站了起來。

  她想去親自看一看,這條暗道現在被挖成什麼樣子了!雖然今天中午剛從那裡回來,可彼時她完全沒有注意過地面的夜明珠。

  「帶著兩盞燈籠!」沈茴再叮囑。

  雖然暗道裡被夜明珠照亮,可是為了看得更清楚,沈茴格外又帶了照亮的燈。

  拾星趕忙拿起一件披風,裹在沈茴身上,再提兩盞燈,跟著沈茴從博古架後面的暗門下去。

  走在暗道裡,沈茴走得很慢,一直提著燈籠,低著頭,目光從鋪滿地面的每一顆夜明珠上掃過,努力分辨民康是從哪裡下手的。

  初時,拾星還不知道沈茴在看什麼。過了一會兒,她立刻想明白了,也跟著盯著地面,仔細查看。

  主僕兩個,慢吞吞地開始了地毯式搜查。

  裴徊光遠遠看見了沈茴低著頭找東西的模樣。她一手挽裙一手提燈,柔和的黃色燈光照在她身上。在一片冷色調的淡藍色光影裡,是唯一的溫柔。

  沈茴專心搜找,拾星比她先一步聽見前方的腳步聲。拾星拽了拽沈茴的袖子。沈茴茫然地抬起頭,停下腳步,望向前方。

  遠處,裴徊光立在一片溫潤的藍色浮光裡,正望著她,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沈茴怔了怔,心裡跟著心虛地一慌,手裡的燈籠便落了地。

  沈茴回過神來,趕忙蹲下去,去撿落地的燈。可惜燈中的燭火已經熄了。沈茴蹙了蹙眉,慢吞吞地站起來,將這盞已經滅了的燈遞給身後的拾星。

  看著裴徊光緩步朝自己走過來,沈茴猶豫了一下,對身後的拾星說:「你先回去吧。」

  拾星點頭,臨走前,將她手裡的那盞還亮著的燈遞給沈茴。

  沈茴提燈,一步步朝裴徊光走過去。

  「娘娘在找什麼?」裴徊光問。

  「一支步搖丟了。」沈茴聲色如此。

  「哦?」裴徊光語氣淡淡,「不過丟了一支步搖,就要親自來找。也不知哪個情郎送的。」

  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對方面前。

  沈茴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手中提著的那盞燈,溫柔的燈火上。她輕輕地「嗯」了一聲,說:「是可以讓宮人來尋。可我就想自己來找,說不定有什麼驚喜呢。」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聲音裡染上幾分歡喜:「這不,果然遇到了心上人。」

  「嘖。」裴徊光低頭,將臉湊到沈茴的臉前,盯著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詢問:「娘娘這話幾分真幾分假?」

  沈茴不回答,而是望著他慢慢抬起眼。她說:「我想你了。」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娘娘中午從咱家府中離開,分開不過才兩個多時辰。」

  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睛,眉眼彎彎帶著笑的樣子。她語氣認真:「本不知有多想念。見了你整顆心開始歡喜,才知不見時一直相思。」

  原來不是怕他知曉,而是怕他知曉後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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