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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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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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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43: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章 邪功

  裴徊光離開的時候,沈茴知曉。她聽著身邊的裴徊光起身下床走出去,然後去了隔壁把蔓生喊過來。待蔓生進來,沈茴也在床榻上坐起身來。

  「娘娘被吵醒了?」蔓生還以為是自己進來弄出來的響動把沈茴吵醒了,她站在屋子當中往前走也不是,往後退也不是。

  「不是被你吵醒的,我本來就沒睡著。」沈茴一邊欠身懸起床幔,一邊吩咐蔓生掌燈,並將桌上的針線活拿來。

  雪帕子上的繡字只差一點點了,反正也睡不著,她想把剩下的那一點繡完。

  沈茴一直沒有睡著,心裡有些不安。

  為留在關凌的齊煜不安。雖然她覺得自己只是短暫的離開幾日,也將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準備,還是很擔心齊煜。沈茴一邊繡著帕子,一邊心事重重思量著,從頭再將所有事情捋一遍。

  沈茴終於繡完了最後一個筆畫,剛要拿起剪子剪斷線頭。

  她的手忽然僵在那裡。

  不對……

  沈茴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一直被她忽略的事情!

  ——大皇子是被表哥送進宮來,因此還得了高位。當初表哥離開時,便說過要去投奔世子。所以,大皇子是世子送進宮的。

  可是世子早已揭竿而起,明目張膽地造反,想要自己稱帝,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那他又何必再送進宮一個皇子來登基?

  這,說不過去啊……

  如果說只是借機給表哥做墊腳石助表哥登上左相之位?這也說不通啊。沈茴不認為簫起手中沒有比表哥更可用的人。表哥年紀不大,做事顯然也不夠冷靜周到……

  那簫起為什麼送大皇子進宮?

  沈茴眉心緊緊揪在一起,萬千思緒在這裡打了結,怎麼都想不通。

  大皇子忽然被送進宮,沈茴當然有派人偷偷去打探消息,弄清楚大皇子到底是不是皇帝的孩子。這一查,沈茴自然查得到了正是當初遇見的那個七朵金花鏢局一路護送了大皇子到關凌,且這一路上遇到很多刺客,那支鏢局雖然成功將大皇子送到了關凌,可是死傷慘重。得知那支鏢局的人死傷過半時,沈茴還曾唏噓感傷過一陣。

  沈茴一下子站起身。

  「怎麼了?」坐在門口高腳凳上的蔓生嚇了一跳,茫然地跟著站起身。

  沈茴忽然抓到了一個關鍵,另外一個想不通的地方——

  簫起將大皇子送進宮的路上遭到了埋伏。那又是誰埋伏在暗處想要刺殺大皇子?

  還有人在暗處!

  一時間,沈茴覺得自己站在平靜的冰面上。然而這層冰很薄,下面早已波濤洶湧,薄冰隨時可碎,一個不小心就會跌進萬丈深淵。

  沈茴的整顆心都揪在一起,萬分急迫地想要回到關凌。她轉頭望向窗戶的方向,希望裴徊光早些回來,最好可以將阿姆直接接回來。這樣就可以明天一早便啟程回關凌!

  沈茴焦灼的心逐漸平靜,她慢慢坐下來,整個人被一種巨大的孤獨感籠罩著。

  她拿了剪子將線頭剪斷,然後垂著眼睛,凝望著海棠繡圖旁的「懷光」二字,用纖細的指腹輕輕撫摸。

  懷光,我多希望你能幫幫我。

  可我又不能勉強你逼迫你。

  沈茴輕輕舒出一口氣,讓自己焦灼的心徹底冷靜下來,從頭再琢磨一遍。無數個人影和情景在她腦海中飛快掠過,她讓自己努力去尋找答案,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咚咚咚——」

  沈茴從昏脹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望向門口的方向。她知道門外的人不是裴徊光——那不是他的腳步聲,也不是他慢條斯理的叩門聲。

  「什麼人?」蔓生站起身。

  門外沒有回答。

  沈茴蹙了蹙眉,心裡忽然升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蔓生握著劍,警惕地打開房門。

  蕭牧站在門外,在他身後還跟著幾個人。

  「表哥?」沈茴驚訝地站起身,「你不是……」

  蕭牧抬起眼睛,望向屋內的沈茴。簡陋的客棧走廊只一盞要熄的舊燈。房門打開,屋裡溫暖的光一下子映入眼簾,可笑地讓蕭牧感覺到溫暖。他望著一臉驚訝的沈茴,慢慢勾起唇角,問:「我還活著,表妹失望嗎?」

  沈茴愣了一下,蹙眉說:「你怎麼會這樣想!」

  「不然呢?難道裴徊光要我死,你不知曉?」蕭牧低笑,「好,就算你不知曉。如果你知道了,你會阻止嗎?」

  沈茴覺得門外的蕭牧十分陌生,再也不是記憶裡的表哥。

  蕭牧臉上掛著絲帶著嘲意的笑,他望著沈茴的目光再無從前的歡喜與溫柔,只剩下漠然與責怨。他問:「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在表妹心裡算什麼?在你眼裡,還不敵一個認識短短時日的閹人?一個作惡多端的閹人?呵……」

  沈茴重新坐下來,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帕子放在一旁床榻上。

  她冷靜地問他:「是世子派你過來的?」

  「這重要嗎?」蕭牧笑著,「好不容易能和表妹敘敘舊,為何要提起別人?」

  沈茴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她飛快地思量著此時偷偷離開關凌,到底是在哪個環節洩露了行蹤。

  ‧

  夜深人靜,裴徊光重新回到了老宅。山上無燈,一片黑茫茫。可畢竟是生活十年的地方,這條山路太過熟悉。他習慣性地走到老宅的後門,輕輕用手一推,後門就被推開。

  年少時,他總是被老東西安排很多很多的「任務」,做不完不准回家。所以在深夜歸家是很尋常的事情。

  啞叔擔心自己不能聽見他的敲門,永遠給他留著後門。

  裴徊光悄無聲息地邁進院中,徑直走向客房,去尋阿姆。房門從裡面被上了鎖,裴徊光輕易將門鎖解開,悄聲進去。藤生睡在外間,熟睡中聽見響動,似要醒來。裴徊光隨便揮了下手,藤生徹底睡過去。

  裴徊光繞進裡間,徑直朝床榻走去。他在床邊坐下來,安靜地凝視著睡著的阿姆。

  白日過來時,他沒敢看阿姆。此時才能仔仔細細端詳記憶裡的阿姆。

  阿姆老了。

  好半晌,他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將阿姆的衣袖向上挽起。從肩膀往下只墜著一塊萎縮的肉,再往下什麼都沒有。想來那年割肉傷口感染,為了保命,將胳膊捨去了。

  裴徊光想要伸手去摸摸阿姆殘著的那點胳膊,懸著的手好半天沒敢碰一碰。

  這麼多年了,他始終都忘不了得知自己吃的肉是阿姆割的肉時,那種吐到五臟六腑都恨不得挖去的感覺。

  「孩子啊……」

  裴徊光指尖顫了一下,立刻將手收回來。他抬眼望向阿姆,見阿姆還睡著。

  片刻之後,裴徊光的眼中慢慢浮現了一絲溫柔的笑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阿姆囈語的毛病居然還在。

  裴徊光動作輕柔地將阿姆的衣袖放下來,再為她蓋好被子。他站起身,立在床榻旁又凝望了乳母好一陣,才又悄聲離開。

  太晚了,他不想這個時候將阿姆吵醒。

  等明天早上,他會與阿茴一起過來,接阿姆回家。

  裴徊光經過睡在外間的藤生,再揮了揮手,讓這丫鬟過個兩刻鐘就會恢復知覺。裴徊光原路返回,走到後門,聽見枝葉的婆娑摩擦聲。

  裴徊光停下腳步,望向杏樹後的陰影裡。

  「出來。」

  男人從陰影裡走出來,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一直盯著裴徊光。他走到裴徊光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嘴裡卻只能發出嘶啞的「啊啊唔唔」聲。

  裴徊光看著他比劃了一會兒,才開口:「是我。」

  男人亂比劃的手一下子停下來,嘴裡也不再嗚嚕嗚嚕地發出聲音來。他望著裴徊光,滿是褶皺的臉上瞬間堆滿了笑。

  不好看。

  也好看。

  裴徊光沒有想到啞叔會一個人留在這裡十三年。

  裴徊光心裡生出一種可笑的想法——啞叔該不會一直留在這裡守著門等他回來吧?

  於是,裴徊光就想著,明日接阿姆離開的時候把啞叔也帶走吧。

  裴徊光轉身往外走,啞叔卻又在後面唔唔啊啊地叫喚著。

  裴徊光停下腳步,轉身望過去,看著啞叔腳步匆匆地往房裡跑。裴徊光稍微等了一會兒,啞叔很快跑回來,手裡拿著一支兔子燈。

  啞叔跑過來,滿臉堆笑的吧兔子燈遞給裴徊光。

  白蘿蔔雕的兔子燈,用很薄的紙糊著四周擋風,裡面插著一根紅色的蠟燭。

  裴徊光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開口:「啞叔,你這腦子是不是一根筋?」

  裴徊光年少時不僅時常很晚歸家,也時常夜裡離開。啞叔總是擔心他走那樣黑的山路,會給他遞燈。裴徊光不接,他就想法子自己雕一些小孩子喜歡的動物花燈。

  十二生肖雕了個遍。

  雖然,裴徊光從來沒接過他的燈,還想嗤笑冷待他。

  啞叔臉上掛著笑,從來不因為裴徊光的拒絕而難受,下一次繼續雕燈。

  裴徊光視線下移,望著那盞散發著微弱光明的兔子燈。

  嘖。

  雕得挺好看的,阿茴應該會喜歡。

  裴徊光接了過來,轉身往外走。

  啞叔站在原地,愣愣看著自己空了的手,好半天沒回過神時。他伸長了脖子,望著一片漆黑裡那點微弱的燈光逐漸遠離,直到看不見,臉上終於又傻傻地笑了起來。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沿著盤山路往山下走,偶爾目光會落在手中的兔子燈上。燈光溫暖,終究將他的眸子也映出了幾分溫暖來。

  有那麼一瞬間,裴徊光忽然就想,他想要的報復應該也差不多了。齊氏王朝的荒唐暴戾已然足夠被記在史冊裡被後人萬般責罵。

  至於名單上的三千多人,興許阿茴說得對,他們之中不會沒有一個人心存善念,可能有很多個夏盛。而衛氏,並非真的滅了族,也有很多衛氏人隱姓埋名成了如今齊國土地之上的尋常百姓。

  更何況,那名單上的三千多人已經被他虐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幾乎都因各種原因已去世,要用後人抵命。

  然而,裴徊光回到那間客棧,他推開房門,沒有看見沈茴,只看見蔓生的屍體。

  兔子燈落了地。

  裴徊光撿起床榻上的帕子,「懷光」二字上沾了血。

  衛珖,你為什麼丟下沈茴一個人?

  他問自己。

  心口瘋狂窒痛。

  他只知道,若沈茴出了事,這天下都要給她陪葬。

  所有的溫柔在他的眸底盡數散去,只剩無邊黑暗。邪功的力量迅速攀升,將他心裡剛生出的善徹底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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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43: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一章 鬼錄

  啞叔在木板床上窩著躺下,剛有了點睡意,就聽見了腳步聲。初聽時,他還以為是裴徊光又回來了,急急忙忙坐起來,披上外衣攏著衣帶。

  不對,不是小珖!

  ——是很多人的腳步聲。

  啞叔看了一眼桌子上雕了一半的小牛南瓜燈,放慢了繫攏衣帶的動作,慢條斯理地整理了衣服,才走出去。

  蕭牧趁著夜色,帶著大批人手悄悄上了山。簫起的命令,是帶走那個獨臂的老婆婆,其他人若有阻攔,格殺勿論。

  天下人皆知裴徊光練了邪門的武功,不用近身就可取人性命。而東廠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了他學了點皮毛,個個身手了得。領了這命令,蕭牧不得不握緊手中的劍,謹慎堤防起來。

  他以為自己會遇到很多東廠的高手護衛,可帶著人真正進到破舊的老宅時,驚訝地發現這裡只有三個人。

  一個看上去憨傻的老伯,一個獨臂老嫗,還有一個女人。

  蕭牧鬆了口氣,他站在院門口,冷聲道:「只要這位老嬤嬤跟我們走,另外兩個人可以活。」

  「你做夢!」藤生拔劍,擋在裴徊光的乳母身前。

  蕭牧看出來這丫頭不會束手就擒,他不願意在這裡耽擱,生怕裴徊光去而又回。他心裡焦灼地擺了擺手,身後的人往前衝,踹開半開的院門,衝進院子裡。

  破舊的院門輕易被踹壞了一扇,頹然地倒地。

  充滿殺氣的黑衣人手執刀劍衝進來,踢翻了院門口的長凳,碰倒了老舊的木桶,木桶朝一側滾去,裡面殘著的水灑了一地。

  破舊的木桶滾到一側,被一個黑衣人嫌礙事一腳踹開,磕到石凳上,木板頃刻間四分五裂。

  啞叔盯著那半扇倒地的木門好半晌,才又盯著碎開的舊木桶,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小主子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他守著老宅十三年,讓這裡的一草一木保持著小主子離開時的模樣,連被燒毀的房間都不敢輕易打掃。

  他們踹倒了院門,踹歪了長凳,踹碎了木桶。

  主子坐過的長凳,小主子親手扎的木桶。這裡是他守了半生的家。

  「啊——」

  衝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心口劇痛,倒了下來。

  蕭牧愣了愣,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啞叔彎腰撿起杏樹下的掃帚,朝這群不被歡迎的人揮舞著,口中發出憤怒的嗚嚕嗚嚕之音。

  他一邊揮舞著掃帚一邊往前走,呆憨的眼中是極少見的憤怒。

  「你們在幹什麼?」蕭牧訓斥停住不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再次舉著刀槍,朝著揮舞著掃帚的古怪老伯衝過去。然而他們根本不能近身,像有一道屏障阻擋在身前,隨著老伯手中揮舞的掃帚,不知名的力道襲來,壓得心口窒悶。有人不信邪,繼續往前衝,手中的刀劍輕易被啞叔手中的掃帚打開。也有人被強大的力道擊得向一側滾去,狠狠撞在院中的杏樹上。

  杏樹震蕩,葉子飄落。

  黑衣人忽然吐出一口血來,他將手中的短刀磕在樹幹裡,支撐著站起身。

  啞叔看著被他砍壞的杏樹氣得瞪圓了眼睛,嘶啞地啊啊怪叫著,他衝過去,抓著那個黑衣人,狠狠將他扔出去,扔到衝上來的一批黑衣人身上,強大的力道將衝過來的人狠狠砸倒一大片。

  啞叔蹲下來,猩紅著眼睛盯著樹幹上的傷痕,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口中連續發出急促的嗚嚕嘶啞怪叫。他指了指被砍壞的樹幹,沖這群黑衣人憤怒地吼叫著。

  所以人都覺察到了不對勁,知曉眼前這個看上去呆憨的老伯,絕對不簡單。

  黑衣人不斷望向蕭牧,等著指使。

  蕭牧猶豫了。

  不僅是蕭牧帶著衝進來的這群黑衣人呆住了,就連嬤嬤和藤生也呆住了。藤生回過神來,試探著問:「啞叔,你要不要劍?」

  啞叔沒答話。

  他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了,他現在滿腦子只知道自己守了半輩子的家被這群壞人衝進來破壞了。

  他沒有把家守好,陛下要生氣的!

  啞叔扯著嘶啞的嗓子高喊了一聲,朝這群壞人衝過去,有刀劍劃傷了他,可是他好像不知道疼一樣,輕易抓住這些身手了得的黑衣人,一手一個朝外扔出去。

  一個又一個,扔垃圾一樣,力大無窮。

  他說不了話,口中發出的怪聲誰也聽不懂。他在說——趕出去,都趕出去!通通都趕出去!

  蕭牧終於變了臉色,知道今日不可能抓住裴徊光的乳母,立刻擺了擺手,下令剩下的人跟著他快速退離。

  啞叔追到院門口,看著這群壞人倉皇逃走,他並沒有追,而是跪下來,雙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被踢壞的木板門,口中發出極其難聽的啊啊唔唔的哭腔。

  嬤嬤和藤生對視一眼,趕忙疾步走過去安慰他。

  「我們修一修,能修好的!」

  「對對,去拿釘子錘子,咱們來修一修!現在就修……」

  ‧

  蕭牧帶著七零八落的手下倉皇下山,一行人騎馬飛奔得遠了,他還能聽見啞叔迴蕩在山間的尖利哭腔。他幾次催促,讓所有人加快速度。

  原以為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沒有想到被這樣古怪的一個老伯攪亂了計劃。蕭牧臉色很不好看。

  蕭牧心裡很不安。自從領了簫起的命令,他的心裡一直都很不安。他知道自己在做多危險的事情,也知道惹了裴徊光的下場。

  可是仇恨,讓他放棄了很多這些年的堅守,毅然去當簫起的狗。所謂的,已不是得到什麼,而是毀掉什麼。只要簫起的目的能夠完成,毀掉裴徊光這個作惡多端的閹人,他就算是死,也無憾。

  蕭牧心裡清楚,仇恨已經讓他放棄了善。

  「快,再快!」蕭牧舉著馬韁繼續催促。

  明明夜色裡,只有他帶著的這些手下,可他還是感覺到了危險。

  直到,前方出現了一道人影。

  蕭牧緊握馬韁的手抖了一下。

  明明已經打算為了報復裴徊光不懼死,可如今簫起要的人他沒有抓到,已清晰地感覺到了狂奔的這條路不是生路,是必死之路。

  一路狂奔的所有人都看見了遠處的那道緩步而來的人影,時間彷彿有一瞬間的凝滯。終於有人顫聲詢問:「我們往、往哪邊走?是繼續往前,還……」

  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從馬背上栽了下去。

  蕭牧眼睜睜看著一個個黑衣人從馬背上栽下去,幾十個人就這樣消無聲息地墜馬,失了性命,到最後只剩他自己還坐在馬背上。

  鮮血從倒地的黑衣人七竅流出,血水蜿蜒成河。

  裴徊光一步步走來,骯髒的血水濕了褲腿。

  裴徊光忽然想起四歲那一年,他手握匕首淌過血河,以為走過那道門就得了生的機會。可是他淌過血水,走到盡頭,得到的不是生,而是惡鬼們一張張戲弄嘲笑的臉。

  原來一切都沒有變。

  蕭牧看著裴徊光從遠處逐漸走近,當裴徊光站在他面前時,他緊攥著馬韁的手忽然鬆開。到了這一刻,心裡反而無懼了,反正是早就料到的結果。

  「她在哪?」裴徊光面無表情地發問。

  「不知道。」蕭牧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沒錯,我剛剛去見了她。可也不過是在她被帶走之前,與她說幾句話而已。至於她現在在哪,我也不知道。」

  裴徊光冷眼看著他,並不見任何動作,馬背上的蕭牧忽然跌下來。心口一陣絞痛,蕭牧跪伏在地,雙手緊緊壓在自己的胸口企圖抵禦胸腔裡的疼痛,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他清晰地感覺到心臟被千萬顆利牙撕咬的疼痛,痛得他連喘息都開始變得費勁。

  裴徊光蹲下來,抓著他的衣領,抬起他的臉。他再問一遍:「她在哪?」

  五臟六腑撕裂的疼痛讓蕭牧的意識都開始變得模糊,他眼前隱約浮現沈茴的笑臉,從小到大溫柔淺笑的她。

  「表妹……」

  裴徊光抓著他衣領的手略一用力,蕭牧大口喘息著。他艱難忍著,斷斷續續地說:「我、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殺了我,我也不知!」

  裴徊光握著他衣領的手再用力,蕭牧的五臟六腑窒痛再加深。

  裴徊光忽然鬆了手。

  蕭牧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他茫然地抬起頭望向裴徊光。他不懂裴徊光什麼意思?要放過他?

  涼薄的月色罩下來,映出裴徊光沒有表情的臉。

  裴徊光抬了抬手,已經死了的一個黑衣人便站起身來。他流血的眼睛眼神空洞,流血不止的屍體握著手中的劍,朝蕭牧的身體刺進去。

  一個又一個已經死了的黑衣人爬起來,木訥地朝蕭牧走過去,將手中的劍麻木地一次次刺進蕭牧的身體。

  千瘡百孔。

  裴徊光轉身,面無表情地往前走。他抬抬眼,望著夜幕裡將滿的月亮,唇角勾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

  咱家沒有殺娘娘身邊的人,月亮可以作證。

  ‧

  三日後的晚上。

  得到東廠緊急調令時,伏鴉正蹲在路邊燒紙錢。和紙錢一起燒的,還有一份菊釀糕。

  伏鴉盯著那份菊釀糕,焦急地等著它燒完,才握了劍離開。

  他本是在休假,可是裴徊光急調,他不得不立刻回去。見了親信,他才知道他休假的這幾日發生了什麼事情。

  熱鬧的街市再無一人,從扶寧開始,周邊十城,家家戶戶家門緊閉,不准走出家門半步,邁出門檻者殺無赦。東廠的人一遍一遍入戶搜查,不放過任何角落,每一個活物都被拉過去仔細檢查。

  並且搜查的地方仍在逐漸擴大。

  人們私下都說裴徊光在找一個人,這是真正的掘地三尺。

  夜深了。

  裴徊光獨步走上西山的一片墳地。老墳座座,烏鴉狂歡。

  今天是九月十五。

  裴徊光尋了一座古墳,他揮了揮手,土地鬆動,露出裡面的棺木。

  裴徊光在棺材上盤膝坐下。

  盤旋狂歡的烏鴉似乎感覺到了危險,結伴遠離這裡。

  裴徊光抬抬眼,瞥一眼夜幕中溫柔的滿月,然後他慢慢合上眼,輕念梵元鬼錄的經訣。

  無數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黑色死氣從四面八方而來,如飢似渴地朝著裴徊光的身體湧去。

  每個月十五,裴徊光體內沒有半分內力。

  這話是真的。

  可梵元鬼錄的修煉方法,是不停地放棄與重納。是以,每個月十五也是修煉的唯一時間點。

  梵元鬼錄一共十一重,裴徊光停在第九重多年。因為,第九重足夠。

  今日方知,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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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當狗

  萬籟俱寂,裴徊光孤身端坐在涔著黃土的棺木之上,讓梵元鬼錄的功法在體內緩緩流轉。

  可,靜不下來。

  裴徊光想起沈茴帶他來扶寧,他臨下馬車前,沈茴拉住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說:「不要發脾氣,不要凶人,也不要一生氣就丟下我自己走了……」

  記憶倒流,裴徊光又想起很久之前帶著沈茴離開皇家船隊,從京都到關凌的一路上只他們兩個。剛剛離了侍女們照顧,沈茴身邊只他一個人。當他白日出去獨留她一個人在客棧裡,她怕得將門鎖了不止還要拿桌椅抵住,店小二給她送飯,她寧肯餓肚子也不敢開門。他回到客棧,她委屈地望著他。

  心口窒痛,忽然一口血吐出來。

  裴徊光將手壓在胸口,感受著心口的疼痛。好半晌,裴徊光才抬起眼睛望向夜幕中孤零零的滿月。

  她一直都害怕一個人。

  為什麼要留下她自己?為什麼?

  三天了,裴徊光已不記得自問了多少遍。

  有的雙生子一出生身體相連,被當成不祥的怪胎。可裴徊光忽然羨慕起連體人,恨不得將沈茴和自己的身體永永遠遠縫在一起。

  裴徊光一生極少立誓,今夜在這蒼涼墳山之上鄭重地發誓——等把沈茴找回來,餘生一日也不會與她分開。

  ‧

  沈茴在噩夢中驚醒,她坐起身,大口喘著氣。噩夢裡,蔓生倒下的一幕反反復復地重演。

  蔓生來她身邊做事沒多久,那是個很安靜的姑娘。不怎麼說話,也不怎麼愛笑。

  有點冷,沈茴用被子將自己圍起來,還是無法抵抗潮濕的寒意。她側著耳朵聽了聽,聽見滴滴答答的水聲。

  這裡是潮濕陰暗的地下。

  沈茴將被子圍得更緊一些,她垂著眼睛蹙著眉,在心裡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千萬不要這個時候生病。

  她慢慢躺下來,蜷縮的姿勢。可是再無睡意。她聽著遠處的水聲,逐漸跟著一二三四五地數起來。

  今天是九月十五。

  他在哪兒呢?萬不可不顧慮自己的身體。

  沈茴翻了個身,把半張臉都埋在了被子裡。

  冷,連頭髮絲都覺得冷。

  不多時,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婢女在外面敲門,規矩稟話:「娘娘醒一醒,主上請您過去一趟。」

  沈茴皺眉。

  她被帶到這裡三日了,一直沒有見到簫起,他現在要見她了嗎?沈茴掀開被子起身,下床走出去,跟著引路的婢女往前走。

  沈茴說不清這是什麼地方。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實在太弱了,逃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被帶過來之後,一直很安分地待在房間裡,偶爾也會站在門口打量著周圍。

  然而所有的打量都是徒勞,周圍黑漆漆的,頭頂偶爾會有砂石落下來。這整座府邸都建在了地下。

  沈茴跟著婢女走了好長一段黑漆漆的路。她垂著眼睛,因想起那條鋪滿夜明珠的暗道,臉色漸漸柔和下來。

  沈茴被帶進一間房,剛一進去,沈茴就聞到了一股供香的味道。

  簫起立在牆側的長案後,正在謄寫一份經文。

  沈茴看了一眼被供奉的佛像。

  「世子居然信佛?」沈茴先開口。

  簫起將筆下的那句話寫完,才說:「怎麼不喊姐夫了?」

  他放下筆,指了指另一張方桌上的糕點,說道:「這地方在地下,居住有很多不方便。這些糕點都是剛從外面買回來的,阿茴嘗嘗。」

  沈茴順著簫起的手,望向不遠處的方桌。她從容地走過去,在桌邊坐下,說:「沒有夜間吃糕點的習慣,若世子心善,能給個火盆便感激不盡了。」

  「是我疏忽了。」簫起笑了笑。他在小廝端著的水裡淨了手,擦乾水漬之後,朝沈茴走過去,在沈茴對面坐下,徑自拿了一塊菊釀糕來吃。

  沈茴警惕地瞧著他,直到他將整塊菊釀糕都吃完。

  簫起看向沈茴,問:「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沈茴眉心蹙著,在心裡琢磨著今天是什麼日子。瞬息後,她愣了愣,看一眼桌上的菊釀糕,再目光復雜地望了簫起一眼,說道:「是二姐姐的生辰。」

  菊釀糕,是二姐姐從小到大最喜歡的糕點。

  沈茴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她試探著開口:「你可知二姐姐的孩子為什麼一直都不得她父皇的喜愛?」

  簫起點點頭,說:「懷疑不是自己親生骨肉。此事,略有耳聞。」

  沈茴攥了攥手。其實她也不知道齊煜到底是誰的孩子。她去查過,可是當年二姐姐去時,身邊的幾個侍女除了文鶴都跟著去了。文鶴那時候有孕,也不在二姐姐身邊。這種事情,本來就不好查。

  沈茴想賭一賭。

  她攥緊了手,繼續說:「世子就沒有懷疑過齊煜會是你的孩子嗎?」

  簫起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他只是隨口問了一句:「那孩子長得像你二姐嗎?」

  「像!眼睛很像很像!」沈茴急說。

  簫起望著沈茴的眼睛,問:「比你的眼睛更像你二姐?」

  沈茴怔了一下,她抿著唇,沒有再開口。

  簫起卻皺起了眉,說道:「聽說那孩子長得像阿菩,上次在河邊本想抓過來瞧瞧。沒想到蕭牧就是個廢物,擄人都能擄錯。」

  他重新看向沈茴,臉上重新浮現和善的笑容。他說:「阿茴,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可是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並不重要。」

  他若有所思地轉著手腕上的菩提珠,漫不經心地說:「說不定是伏鴉的。」

  「什麼?」沈茴驚訝地望著簫起。因他不甚在意的語氣,沈茴心裡生出極不好的情緒來。一時之間,她說不好這種厭惡的感覺源自何處。

  「說笑的,別在意。」簫起笑笑,「伏鴉以前當馬奴的時候,連抬頭看你二姐都不敢。後來當了閹人,更是不敢在你二姐面前出現了。」

  他盯著沈茴的眼睛,認真地說:「阿茴。別拿那個孩子當籌碼。這世間人不是人人都重情重義重親倫。就算那孩子真的是我的骨肉,我也不會用你來交換。」

  沈茴覺得很失望,她說:「我以前真的以為你很在意二姐姐,真的以為你一往情深。」

  「沒錯啊。」簫起笑著點頭,「如果你二姐現在還活著,她還站在我面前,只要她對我笑一笑,我可以為她放棄一切。可是她已經死了,斯人已逝,活著的人總要好好地活著。深情只對她一人罷了,她的孩子她的姐妹她的親人,不在我的考量範圍內。」

  「你究竟想做什麼!」

  「去給你二姐上柱香。」簫起不再看沈茴,他又拿了塊菊釀糕,慢慢嘗著清雅的味道。

  沈茴坐著盯著簫起瞧了好一陣,才起身走向佛像,接過侍女遞來的香。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炭火一會兒送過去。」

  沈茴轉頭望向他,見他十分悠閒地吃著菊釀糕。感受到她的目光,簫起問:「真的不吃幾塊?菀蓮樓的,是沈家一直吃的那家。」

  「菀蓮樓很多年前不是已經關了?」沈茴問。

  「是啊。手藝師傅被我抓走了,自然關門了。」

  沈茴望著簫起,反復揣摩他到底想幹什麼!簫起既然知道她與裴徊光的關係,他將她帶過來,應當料想過這麼做的後果。

  沈茴想到簫起似笑非笑地問她齊煜和她的眼睛誰更像二姐。沈茴身上很冷,心裡也發冷。

  可是沈茴覺得即使簫起有了什麼歪心思,他絕不會在謀反的重要關節犯這樣的蠢事。

  所以,他到底想幹什麼?

  沈茴走在黑漆漆的路上,眉頭緊鎖,反復琢磨著簫起的目的。等她回到了房間沒多久,侍女果然送來了炭火,還多送了床乾淨的新被子。

  屋子裡逐漸暖和起來,可是沈茴坐在床邊,還是半分睡意也無。這世間危險有千萬種,當你知道危險就在周圍,可卻完全一頭霧水不知到底是什麼危險的時候,心裡的焦灼最是磨人。

  沈茴輕嘆了一聲,蜷縮著躺下來。她在一片漆黑裡,用手指頭在床榻上輕輕地寫裴徊光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他現在在哪裡?他一定很著急。沈茴盼著裴徊光早日找來救她走,又盼著他今夜要安安分分的,可別讓有心人有機可乘……

  ‧

  天亮了,墳山上的裴徊光睜開眼睛。

  他整個身體覆著一層薄冰,森寒的涼氣從他的身體向四周緩緩散開。那是一種毫無生氣的寒意。

  睜開眼睛後的下一刻,裴徊光下意識地抬抬眼。可是天亮了,月亮不見了。

  他皺眉。

  ‧

  又過了兩日,沈茴正坐在炭火旁發呆,簫起再次讓侍女帶她過去。

  這一回,簫起在畫畫。

  「阿茴過來了,快來幫我看看這幾幅畫畫得如何?」簫起笑著,似心情很好。

  沈茴走過去,發現長案上攤著幾十張美人圖。可是古怪的是,每一張畫卷上的美人都沒有畫臉。沈茴蹙眉多看了一會兒,從畫中女子的衣著打扮看出來簫起畫的人,是她的二姐沈菩。

  「不太記得阿菩的臉了,怕畫錯。」他凝望沈茴的臉,開始畫女子的臉。

  沈茴終於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不可思議地抬起眼睛來瞪著他。她質問:「世子將我抓過來該不會是為了畫全這些畫吧?」

  「當然不是。」簫起立刻反駁。

  他含笑望向沈茴,饒有趣味地問:「阿茴,你可知道現在外面亂成什麼樣子了?」

  他開懷地笑著,說:「你丟了,裴徊光瘋了,你真該看看外面天下大亂的景象。」

  沈茴隱約明白了簫起的目的,又不明白。她質問:「你把我抓來,是為了看外面怎麼亂?」

  「不不不……」簫起再看沈茴帶著慍色的眉眼,又在美人圖上落下一筆。

  「裴徊光是這世上最鋒利的刀。所向披靡,威力巨大。若他為我所用,成了我手裡的刀,便可為這條通天的白玉帝王路披荊斬棘。但是若一把刀不受控制,就沒有那麼好用,變成憾事一樁。」簫起笑著,帶著點瘋狂。

  「以你為挾,讓他當我的狗。」

  沈茴呆在原地,久久沒回過神來。她驚在簫起的話裡,臉色逐漸失去血色。她覺得自己聽見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忽然一陣晃動,沈茴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緊接著晃動越來越劇烈。

  片刻後,屋頂甚至落下一些砂石。

  簫起皺眉,不悅道:「原以為掘地三尺不過誇張說辭。裴徊光這閹狗,竟真的開始掘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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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動怒

  沈茴仰起臉望著頭頂。

  「轉過臉。」簫起命令。

  沈茴慢慢低下頭,望向他。簫起皺起的眉這才舒展開,他再望一眼沈茴的五官繼續在畫卷中描繪女子空白的臉。

  沈茴緊緊抿著唇,盯著簫起。

  簫起一邊描繪著女子五官,一邊說:「阿茴,你到底是她的妹妹,我不願意鎖著你。可你休想異想天開想著逃走。你應當明白自己逃不掉。你若膽敢有逃的想法,休怪姐夫把你當囚徒捆鎖。」

  沈茴知道自己體弱,不敢貿然逃走。但是不代表她沒有想法子,她只是在等更合適的機會。簫起即便不這樣警告她,她也不會莽撞行事。他說出來,她倒也沒有接話。

  不多時,簫起的侍衛匆匆進來,貼著簫起的耳邊低語了幾句話。

  沈茴仔細聽了聽,隱約聽到啞叔。

  簫起對侍衛的稟告不甚在意。他看向沈茴,似笑非笑地說:「阿茴,你說我若以你的安危為挾,命裴徊光現在去砍了齊煜的頭,他會不會應?」

  沈茴心裡忽地慌了一下。

  簫起沒給沈茴開口的機會,他一邊畫畫,一邊慢悠悠地說:「阿茴,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可千萬別一時糊塗自戕了事。你被我關在這裡,就算死了,他也不知道。我大可今日切你一根手指、明日割你一隻耳朵送給裴徊光,命他給我繼續做事。嘶,有點殘忍。剪了你的頭髮送去給他,他可能認出?或者送你的衣服也行。」

  簫起放下筆,垂首吹了吹畫捲上的墨汁,然後將剛畫好的美人圖展開給沈茴看。他問:「如何?」

  好半晌,沈茴長長舒出一口氣。她正視簫起,說:「不像。」

  簫起挑了挑眉,看了看沈茴的臉,又看了看手中的畫卷。

  「看來的確時日久長,你當真忘了我二姐姐的模樣。我與二姐姐的容貌是有相似之處,可不過四五分罷了。你照著我的模樣來畫,畫的不是她。」

  簫起凝望著終於畫出五官的美人。是啊,這畫上的人不是沈菩。

  沈茴攥了攥手,趕走心底的猶豫。她盯著簫起的臉觀察他的神色,問:「你抓到裴徊光的乳母了嗎?」

  「沒有。不過不重要。我的目標只是你。讓他回去找他的乳母,不過是拖延帶走你的時間。再讓蕭牧那個蠢貨送上門去給他殺了積積戾氣。」簫起笑著攤了攤手,「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沈茴臉色發白,她咬了咬唇,終於下定決心。她看向簫起:「你應當知道是我找到了裴徊光的乳母。」

  「是知道。」簫起坦言。

  「那你可知道,我與裴徊光的生辰是同一日,我苦心尋到他的乳母,是給他的生辰禮物?」

  簫起無言,挑眉看向立在身前的沈茴,不是很明白沈茴為何對她說這些。

  「裴徊光這樣的人是會回禮的。」沈茴慢慢彎唇,「在我被你擄走之前,他也送了我一個禮物,同樣讓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死而復生。」

  簫起擰眉。

  沈茴隨手拿起一張桌上空白五官的美人圖,指著美人空白的臉給簫起看。她眉眼含笑,聲音帶著蠱惑輕輕地問:「想見我二姐姐嗎?」

  簫起一下子站了起來。

  沈茴鬆了手,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阿茴,別耍花招!別拿這種鬼話哄騙我!」簫起冷著臉警告。

  沈茴沒有錯過簫起的每一個神色,她反而是輕鬆地笑了笑。她說:「一個被宮妃、宮婢亂砍而死的皇帝,你是太高估他的能力了,還是太小看東廠督主的手段?」

  簫起繞過長桌走到沈茴面前,一手掐著沈茴的脖子,逼著她連連後退,一直逼得她後背抵在牆上。

  他眯起眼睛,仔細觀察沈茴臉上的表情,他掐著沈茴脖子的手掌力度在收緊,似乎隨時都能掐斷她的脖子。他的聲音裡也噙著危險:「再給你一次說實話的機會。否則,我不介意現在就掐死你!」

  他終於動怒了。

  他的動怒反而讓沈茴鬆了口氣,覺得這個人心裡對二姐姐還有那麼一絲的在意,不管這絲在意是不是早已無關風月。

  纖細的脖子被他掐著很疼,連喘息都變得有些吃力,沈茴皙白的臉頰上慢慢沁出紅色來。她勉強開口:「一個你看不起的馬奴可以將人救下來,你很意外嗎?還是覺得自己更加廢物了?」

  沈茴望著簫起的目光帶著嘲意。

  簫起咬著牙,腮線緊繃。他咬牙切齒地問:「她在哪?」

  分明理智告訴自己沈茴在撒謊,沈菩根本不可能活著,可他還是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問出來。

  萬一呢?

  萬一她真的活著呢?

  千帆白雲,皆不如她對他的嫣然一笑。她的溫柔她的眉眼,早已刻在骨子裡,像一種誘人發瘋的毒藥。

  因為他嘗過,所以篤定可以以沈茴為餌,挾裴徊光去做任何事。

  簫起腕上的菩提珠忽然斷了,菩提珠散落在地,劈裡啪啦地碎響。簫起望著落地彈起再落地的菩提珠,理智稍微拉回來一些。他鬆開沈茴。

  沈茴立刻雙手壓抵在喉間,斷斷續續地輕咳著,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簫起走到桌邊,親自倒了一盞茶遞給沈茴。他又換回尋常的表情,好聲好氣地再問一遍:「你二姐在哪?」

  沈茴接過他遞來的茶喝了一口潤潤喉,稍微好受些了,才說:「他只告訴我等我生辰那日,帶我去松川莊去見二姐姐。」

  「松川莊?」簫起皺著眉,腦海中飛快尋搜刮著這個名字,卻一點印象都沒有。他立刻轉身,吩咐身邊的屬下去查。然後他轉過臉來盯著沈茴,面帶微笑地警告:「阿茴,你最好說的是真話。謊言戳破的時候,姐夫會讓你嘗嘗被虐殺是怎麼個滋味。」

  沈茴用指腹擦去唇上沾的一點茶水濕潤,她含笑望著簫起,說:「我的生辰還有五日。一,你不是想用我做餌?好啊,直接用我去逼問裴徊光二姐姐的下落。二,你若有本事直接把伏鴉抓過來嚴刑逼供。」

  簫起看了沈茴好一會兒,他選擇了三。他要親自去松川莊找沈菩——如果她真的還活著。

  他不能按照沈茴所說,直接用沈茴來逼問裴徊光,他若主動了便是落了下成。他不能讓裴徊光知道他對找到沈菩的急迫。所以,他打算自己去找。他也不想去抓伏鴉,這危險實在太大了。

  松川莊,一個不大的地方。他不信他找不到。

  ‧

  很快,簫起就帶著沈茴走出了地下,留在那裡的東西幾乎都沒來得及帶走。

  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將沈茴獨自留下,可是以裴徊光這樣的搜查的方式,地下的住所早晚會被發現。他也考慮過帶著沈茴轉移到別的地方,派人去松川莊找沈菩。可是最後,他還是選擇親自去,帶著沈茴一起去松川莊。

  剛走出地下,外面天地的陽光籠罩下來,沈茴不適應地閉了下眼睛,緩了一會兒,才睜開眼。她立刻下意識地觀察起周圍的情況,可周圍是一大片樹林,實在是沒有什麼可辨的。

  馬車早已準備好,拉車的兩匹馬停在那裡許久,有些悠閒地踩著草地。

  簫起警告:「乖一點,別想著逃跑,更別亂叫。我覺得你也不希望姐夫綁著了的手腳堵了你的嘴吧?」

  「我若跑了,還沒跑出這片樹林,自己的身體都受不了。你多慮了。」沈茴朝馬車走過去,主動登上馬車。

  ‧

  簫起帶著手下的人離開地下住處一個多時辰後,通往地下暗道的出入口就被東廠的人發現了。

  裴徊光大步走在黝黑的暗道裡,一身的煞氣。

  東廠的人默默跟在他身後,縱使平日裡就是幹著殺人的勾當,還是懼了裴徊光身上的殺意,個個沉默又小心,生怕一個不小心丟了腦袋。

  「掌印,發現了這些奇怪的畫。」

  裴徊光冷眼瞥著桌上堆著的幾十張美人圖。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張,看清上面畫著沈茴的臉。他又瞥了一眼其餘空白五官的美人圖。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聲,手中那張畫著沈茴五官的美人圖瞬間灰飛煙滅。

  畫她?

  簫起這個狗東西居然敢畫她?

  除了裴徊光,沒有人可以畫沈茴。

  「狗東西,咱家非剝了你的皮畫個夠。」

  東廠的冷面內宦們,個個低著頭,喘息都不敢發生一絲一毫的聲音來。

  ‧

  簫起帶著沈茴去松川莊的路上並不太平。起初在野外,尚且好些。可又不能一直走翻山越嶺的路。

  經過有人煙的地方,沈茴掀起垂簾朝外望去,見前方不遠處的城鎮死氣沉沉,就連每個城鎮最外延隨處可見的茶水攤都空無一人。

  「什麼人?」城中巡邏的人很快發現了簫起一行的車隊。

  簫起立刻讓手下調轉方向,加快速度。

  外面的屬下稟告:「主上,裴徊光下了死令,所有活物但凡邁出自家院子一步殺無赦。咱們這樣是不能進城的,只能從郊外避著人煙趕路!」

  簫起眯起眼睛,看向城中追來的侍衛。他知道這些侍衛可以輕易甩開,可是更明白他今日在這裡露面,消息很快會傳到裴徊光耳中。

  簫起冷聲下令:「快馬加鞭避開人煙以最快的速度趕往松川莊!」

  他看向身邊的沈茴,壓低聲音:「阿茴,你最好沒騙我。」

  沈茴沒接話,十分淡然地拿起桌上的菊釀糕,小口小口地吃著。簫起不禁重新打量起沈茴從容的模樣。興許,他不應該只把沈茴當成記憶裡那個病弱嬌氣的小姑娘,到底是策劃弒君的太后了。

  簫起的視線逐漸落在小幾上的菊釀糕,忽地一陣恍惚。他忽然開始質疑自己這樣貿然趕去松川莊到底對不對。

  他做事向來謀劃一個萬全,再給他一點時間,五十萬大軍兵臨城下,送他走上白玉帝王階。

  他真的要在這個時候為一個不太可能的奇跡去冒險嗎?

  簫起閉上眼睛,眼前慢慢浮現大婚那一日的場景。喜燭高燃,賀詞不斷,所有人都在說著喜慶的話。目之所及,一片大紅色。遮臉的紅綢掀開,露出沈菩嫣然的嬌顏。她對他笑,他幸福地覺得此生無憾。

  變故就那樣發生,他看著她被帶走。她大紅的精緻喜服曳地被官兵凌亂的腳步踩髒,她回頭望向他,驚懼的眸中盈著淚。

  簫起忽然想起了沈菩的五官。

  一切都回不去了。

  簫起慢慢閉上眼睛,下令:「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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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滾燙

  沈茴輕輕蹙眉,轉眸望向簫起。

  馬車奔得很快,趕車的車夫愣了一下,猶豫地問:「主上,現在停車?馬上就要到松川莊了。」

  沒有得到簫起的回應,趕車的屬下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言將馬車停下來。

  沈茴收回望向簫起的目光,她掀開垂簾一角,望向前方隱約可見的「松川莊」路石。她輕聲開口:「真的不去了嗎,姐夫?」

  沈茴再一次喊了簫起姐夫。

  很快,車廂裡再次傳來簫起的命令——

  「轉頭朝西走,立刻。」簫起語氣堅決,從短暫的糊塗中回過神。

  沈茴輕嘆了一聲,將垂簾放下。

  簫起神色如常地倒了一杯茶自己慢慢品盡,然後看向沈茴,說:「明天就是阿茴的生辰了,有什麼想要的嗎?」

  沈茴目光復雜地望了簫起一眼,最終默默轉過臉,低聲說:「我剛剛進宮的時候,住的是二姐姐曾經的宮殿。我住在那裡總是想起二姐姐來,想著她被困在那座宮殿裡的情景,她定然日日夜夜都盼著你去接她回家。」

  沈茴垂下眼睛,聲音越發低下去,帶著低落:「那個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二姐姐等了一輩子什麼也沒有等到。我不可以枯等,一定要傾盡全力地自救。」

  「你做的很好。先攀上裴徊光自保,再暗中籌謀了一切策劃了弒君之事,竟還能在弒君之後全身而退。」簫起點頭,語氣裡帶著點讚揚。緊接著,他又話鋒一轉——「別人總是靠不住。」

  簫起笑了笑,眼底帶著點嘲意。

  他抬頭看向沈茴,眼睜睜看著沈茴失落的臉龐慢慢攀上一點一點的笑容來。簫起擰眉,心裡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來。

  沈茴問:「茶好喝嗎?」

  簫起擰起的眉頭更緊,目光如炬地盯著沈茴。

  沈茴晃了晃手腕,讓簫起看見她皓腕上的竹骨鐲。沈茴摘下腕上的竹骨鐲,輕輕一掰,打開機關,露出裡面的針刀,還有一些粉末。

  「剛入宮那一日,我為了不被皇帝寵幸,用這枚針刀劃傷了自己。後來裴徊光不喜歡我身上帶著暗器,便收了起來。再後來謀劃弒君,我又戴上了它,且在裡面裝了毒。」沈茴慢慢彎唇,「在姐夫回憶二姐姐的時候,我將藥粉灑在茶水和菊釀糕上了。」

  簫起瞳仁猛地一縮,他沉著地開口:「可是你也吃了菊釀糕,喝了茶水。」

  他顯然不信沈茴的話,在心裡認定她撒謊一次不夠,還要再唬他一次。

  沈茴笑笑,又拿起一塊菊釀糕來小小地咬了一口。她一邊品著熟悉的清雅味道,一邊慢悠悠地說:「裴徊光懂醫毒。年少時得齊祖賞識,亦是因為他的醫理,讓他以煉長生丹為由,得了齊祖帝的偏信。可世人都知道,他更擅毒。這茶水與糕點上是不是有毒,你大可隨便抓個大夫來驗。」

  「你若成功下了毒,不必現在主動說出來。」簫起冷聲,顯然不信沈茴的話。

  「因為我也吃了呀。」沈茴輕輕地笑著,「而且,我自己手裡也沒有解藥。」

  簫起眯起眼睛來。

  「這是裴徊光手裡的毒,解藥只有他有。我現在說出來,是自救。你想要解藥,只能去找裴徊光。你若去找裴徊光,便是我得救的機會。」

  簫起盯著沈茴的臉色,竟荒唐地覺得她說的是真的!他盯著沈茴的笑臉,咬牙切齒:「就算我用你逼他交出解藥,也可以不給你解藥!耍盡手段激怒我,是在逼我殺了你!」

  「你要用我做餌,逼裴徊光為你打下天下,自然不希望我死。」沈茴頓了頓,「更何況,像我這樣的短命人,若能捨身拉你一起死。也算為煜兒掃平最大的障礙。」

  沈家人,何曾懼過死。

  簫起冷笑,他突然抬手緊緊掐著沈茴的脖子,怒言:「念在你是她妹妹,我沒有綁著你,你就是這樣一路耍花招的?」

  沈茴慢慢收了笑,沉默下來。她望著面目扭曲的簫起,眼角不自覺地慢慢洇出一點濕意——

  因為簫起最終還是沒有去松川莊,因為二姐姐困在華殿裡枯等的年歲。

  「主上,有人追來了!」

  簫起瞬間鬆開沈茴,掀開窗邊垂簾往外望去,追來的人很遠,只能看見些黑點般的人影,密密麻麻。

  簫起放下垂簾,催促手下加快車速。

  在他原本的計劃裡,他要用沈茴為餌,逼裴徊光將他篡位之路的障礙全部殺光。在這個階段裡,他是不可以現身被裴徊光見到的。他當然知道裴徊光修煉的邪功有多厲害,若他出現在裴徊光面前,他連保命都難。

  當他掃清一切障礙後,再用沈茴的死,設計裴徊光自戕。

  而現在,因為沈茴說的松川莊,簫起短暫地失了分寸,誤了原本計劃,瘋了這樣一回,竟荒唐地大搖大擺來到這裡,將自己陷於險境。

  且不說沈茴給他下的毒,只要靠近裴徊光,簫起就感覺到了性命之憂。找裴徊光要解藥?他怎麼敢!

  簫起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沉聲吩咐屬下改路線,快馬加鞭趕去滄瀾谷。

  馬車駛得飛快,越來越顛簸。

  沈茴用手扶在車壁,勉強抵抗著劇烈顛簸帶來的不適。

  一個多時辰之後,沈茴聽見了濤濤水聲,也聽到了追兵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沈茴忍著不適,掀開垂簾,探首回望。

  黑壓壓的一大片追兵,沈茴一眼看見那一身緋衣。

  他來了。

  「主上,他們追得越來越近了!早晚會被追上的!主上不若捨了馬車,換乘馬匹?」

  簫起看向沈茴,忽然問:「知道為什麼我帶著你坐馬車嗎?」

  沈茴疑惑地望向簫起,簫起笑了笑,緊接著又瞬間陰著臉:「顧慮你的身體,你卻下毒要毒死我。阿茴,你這個不知恩圖報的東西。」

  沈茴愣了一下,反駁:「你只不過是擔心我在利用完之前就死了。」

  簫起沒理沈茴的話,他提高音量吩咐:「停車!」

  馬車在晃蕩的木橋上停下來。簫起幾十個騎在馬背上的屬下也都停了下來,個個握緊手中的劍,緊張起來。

  簫起抓著沈茴下了馬車,很快登上一匹馬。

  沈茴蹙著眉,擔憂著自己的身體能不能適應飛奔的馬。可是片刻後,沈茴驚訝地發現簫起帶著她坐上馬之後,並沒有離開逃走,反而是調轉馬頭,等著追兵追過來。

  沈茴不解。她壓下心裡的疑惑,立刻觀察起周圍的環境。

  風有些大,將木橋吹得搖搖晃晃。橋下是深深捲流的滄瀾水,兩端高山聳立,只這一條長長的木橋相連。

  依沈茴所想,簫起現在應該帶著手下立刻走過這條長長的木橋,然後將木橋砍斷,斷了追兵的路。

  可是簫起沒有這樣做,反而在等裴徊光追過來。

  沈茴迎著風眯起眼睛望向遠處的那抹紅色身影,隱約明白了簫起的用意——砍斷了這條木橋,可以阻擋東廠的人追過來,卻未必能阻攔裴徊光。

  沈茴不由又疑惑簫起想怎麼做?用她要挾裴徊光放他走嗎?可是簫起應當知曉不可以讓裴徊光離得太近。

  裴徊光的身影越來越近了,近到沈茴終於可以看清他的五官。

  雖未得救,見了他,她的唇角便不由勾了笑。

  簫起忽然問:「阿茴,你會水嗎?」

  沈茴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撒了謊:「會。」

  她聽見簫起低笑了一聲,說:「阿茴,對不起了。」

  然後,簫起將沈茴從馬背上推下去——推下搖搖晃晃的長木橋。

  墜落的時候,沈茴終於想明白了。當簫起一時糊塗聽了沈茴的話去松川莊,暴露了行蹤,如今他早已不得不為了性命,暫且放棄沈茴這枚棋子。走過滄瀾谷砍斷木橋若不能阻攔裴徊光追過去,那怎麼才能阻止裴徊光追過去?用什麼絆住他?用她。

  砰——

  沈茴很快就來不及細想,她整個人撞進冰涼的滄瀾水。所有的感官都被冰涼的水流包裹、淹沒。

  不會水的人,連眼睛都不敢睜開。整個人都陷在巨大的黑暗裡,只感覺到自己被巨大的力量推捲著。耳朵裡有什麼東西在嗡嗡地響,涼水灌進口鼻與胸腔。她手腳下意識地撲動著,卻越來越沒有力氣。

  沈茴忽然好後悔,剛剛應該喊他一聲的。

  徊光……

  而不是像現在,她連張嘴都不能。

  整個身體都要脹開,沈茴在窒息的感覺中,聽著自己一聲快過一聲的心跳。直到下一刻,她僵硬的身子被拽進一個懷抱裡。

  熟悉的感覺讓她沒有力氣的手再次抬起來,摸索著他的腰側,緊緊攥著他的衣襟。

  裴徊光帶著沈茴躍出水面。他殷紅著眼大口喘息著,望向簫起逃離的方向。他又很快收回目光,垂眼望向懷裡的沈茴。

  「徊光……」

  她的聲音很淺很淺。

  沈茴支撐著半睜了眼望了裴徊光一眼,凍僵的臉連笑容都擠不出來,很快,她重新閉上了眼睛,偎在裴徊光懷裡。

  她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還覺得天地間都成了冰窟,好冷。

  裴徊光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沈茴濕漉漉的臉,他壓下所有的瘋戾,努力用溫柔的語氣哄著:「在。徊光在。」

  沈茴努力用臉頰蹭了蹭裴徊光的胸膛,然後便失去了知覺。

  她昏了過去,裴徊光才敢將胸腔裡所有的瘋戾釋放出來,整個身體周圍彌漫著巨大的森森死氣。

  狂掙的心臟與不能喜怒的邪功叫囂著,腥甜在口腔蔓延。裴徊光深吸一口氣,努力壓制下去。

  眼下,沒有什麼比沈茴的安危更重要。

  ‧

  沈茴身上濕漉漉的衣服已經換掉了,裴徊光又餵她吃了藥。她始終皺著眉,半昏半醒般,唇齒間吐著痛苦的唔哼聲,時不時喊著冷。

  裴徊光拿了一床又一床的被子裹著她,又在屋裡生了一盆又一盆的炭火。

  她還是冷。

  裴徊光多想抱抱她,可是他只是碰了碰她的手,她的指尖便顫著縮回去。

  裴徊光一直都知道沈茴懼冷,而他的身體終年如寒冰,他給予她的擁抱,於她來說,從來都是寒冷的忍受。

  裴徊光去了盥室,吩咐下面的人不斷燒熱水送進去。他用熱水一盆一盆澆在自己的身上,直到自己的身體滾燙起來,才敢回到沈茴身邊,用溫暖的身體擁抱她。

  沈茴迷迷糊糊地蜷在他懷中。

  裴徊光垂眼凝望沈茴。

  ——若我的擁抱於你永遠都是不適,那邪功不練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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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柔軟

  簫起知道沈茴不會水。名門貴女沒有誰會去學這個,更何況沈茴那個身體。

  他問了沈茴,沈茴撒謊說會。

  所以,他得知她「會」水才推她下去。若沈茴溺亡,他日見了沈霆,簫起大可輕嘆一聲惋惜道:「她為何騙我會水?」

  簫起在飛奔的馬背上回過頭,滄瀾谷已經很遠了,東廠的人並沒有追上來。簫起一行人疾奔了太久,身下的馬也漸漸吃不消。簫起逐漸放慢了速度。

  「李磊和。」簫起喚自己的一個得力屬下。

  「屬下在。」

  簫起將韁繩在手掌上纏了一圈,悠悠道:「若小太后被救了,這些被封鎖的城池既會解封。屆時,你派人去松川莊盯著。」

  李磊和愣了一下,才詢問:「盯什麼?」

  盯什麼?

  簫起握了握馬韁,好半晌才再次開口:「盯著裴徊光和小太后回關凌之前去了哪裡。」

  李磊和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應了一聲是。

  簫起只不過是讓馬緩一緩,感覺馬緩過來些,立刻再次提速。天色黑下來時,到了泉石崗。

  泉石崗也是封城的狀態。不過簫起對這裡很熟悉,並不進城,接著天黑,從郊外繞行,潛進後山的老宅子裡。

  他的幾個心腹都在那裡,正對著軍事圖激烈爭論著。看見簫起一身風塵地歸來,所有人都停下爭論迎上去。簫起一言不發往前走,越過他們去了隔壁,且令屬下召了一直帶著身邊的大夫。

  大夫仔仔細細地給簫起把了脈,搖頭說:「屬下實在沒查出主上的脈像有什麼異常。」

  簫起將一個帕子遞給大夫,帕子裡面沾了一些沈茴手鐲裡的藥粉。簫起讓大夫去查這些白色的藥粉。片刻之後,大夫一臉緊張,告訴簫起這些藥的確是毒,且是劇毒之物。但到底是什麼毒,他卻說不出來,因為他從未見過。

  簫起靜默地坐了一會兒,一時摸不準沈茴是真的給他下了毒?還是來沒來得及下毒?保險起見,他吩咐大夫接下來幾日每日過來兩趟給他把脈。

  然後簫起才去了前廳,在上首的座位坐下,詢問屬下幾件曾交代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議事不過一刻鐘,簫起的另一個小廝從後院過來,站在門口欲言又止。

  「何事?」簫起發問。

  小廝立刻將撓頭的手放下來,稟話:「小主子病了。」

  簫起收回視線,又與屬下議事了兩刻鐘,將事情都交代妥當,才起身往後院去。

  丫鬟見他大步走來,急急屈膝行了一禮,然後挑起簾子來。簫起邁步進去,聽見芙娘輕哼著江南小調哄著哭鬧的孩童。

  簫起有一個女兒,今年四歲,叫簫菩。

  「你回來了?」芙娘抱著女兒站起身,一邊輕拍女兒的脊背,一邊絮絮解釋:「她有點發燒所以才哭的,你、你別嫌她吵……」

  小姑娘聽了娘親的話,怯生生地抬起眼睛望了父親一眼,立刻抿著唇不敢哭了。

  芙娘立刻笑了,說:「你回來,她便不哭了!」

  你若能多陪陪女兒……和我,該多好……

  簫起走進屋,拉過一把圈椅坐下。丫鬟立刻雙手捧上潤喉的茶,簫起接過喝了一口,才看向母女兩個,說:「我讓趙盡奇明日護送你們離開這裡,去你父親那邊。」

  芙娘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對上簫起不容反駁的目光,她頓了頓,才小聲開口:「一定要走嗎?」

  簫起沒有情緒地看了她一眼,芙娘抱緊女兒低下頭,急急說:「我知道了……」

  簫起站起身,朝母女兩個走過去,摸了摸女兒的頭,是有一點燒,不過沒什麼大礙。簫起很快離開了。

  芙娘抱著女兒站在門口,望著簫起的身影逐漸走遠。

  「娘親,父親是不是不喜歡我?」小姑娘將臉埋在母親懷裡。

  「沒有,父親很喜歡囡囡。」芙娘親了親女兒的臉,將她抱回床上,哄她睡著。

  待女兒睡著了,她臉上溫柔的笑容逐漸散去了。芙娘心裡明白簫起不是不喜歡女兒,而是不喜歡她。

  嫁給簫起之前,芙娘就知道自己會遇到怎樣的冷待。天下人都知簫起對沈家姑娘的深情,她怎麼會不知道呢?是她鬼迷了心竅,以為天長日久總能暖了他的心……

  芙娘走到梳妝台前,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她快要不認識自己了。

  以前的她騎馬射箭,和男子們猜拳飲酒,整日爽朗地笑著。畢竟她父親是西北一帶的匪首。

  直到,她遇見簫起。

  第一眼見到簫起,芙娘就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喜歡上第二個人了,即使天下人都知道簫起對沈菩的深情。

  她不甘心,她想得到簫起。他不是造反嗎?他不是想要兵馬嗎?於是,芙娘用父親的兵馬威逼利誘簫起與她成婚。

  其實剛成婚的那段日子,簫起對她雖然冷漠,至少還算客氣,也會與她說說話。可是芙娘不甘心啊,她不要一個表面舉案齊眉的夫君,她要夫君的心。

  她開始學沈菩。

  她不再騎馬射箭拋頭露面,開始穿裙裝,去學琴棋書畫,去學繁文縟節,去學著溫柔。

  可是她得到的,是簫起用厭惡的目光望著她,說:「不要學她。」

  到底是曾經驕橫長大的匪首千金,芙娘伏低做小一無所獲,她生氣了,她受不了了。

  她不想跟著簫起走到哪裡,都要聽見別人說起她的夫君如何對另外一個女人深情!即使……即使婚前簫起已告訴過她,沈菩永遠都會在他心裡。

  惱羞成怒的芙娘做了錯事。

  沈菩不是已經成為尊貴的皇后了嗎?而她才是簫起真正的妻子,她不願意再做藏在暗處的妻子。既然她怎麼努力都得不到簫起的心,那麼問題是不是出在沈菩身上?如果沈菩讓簫起放棄過去好好生活呢?

  所以,芙娘給沈菩寫了一封信,又花了好些心思,千辛萬苦將信送到沈菩手裡。

  在信裡,她先用囂張的口氣向沈菩宣告她是簫起妻子的事實,然後又假意盼著對方恭賀的回信。

  她的確如願得到了沈菩的回信。

  可與此同時,也得到了沈菩的死訊。

  芙娘忽然打了個哆嗦,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摀住自己的嘴,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在那之前,她從未想過簫起那樣讓她一見鐘情的翩翩玉面郎君,骨子裡是那樣的惡。連表面的舉案齊眉都沒有了……簫起將她拉進地獄裡,讓她嘗到了被凌虐的滋味。

  芙娘也說不清到底是因為父親,還是因為她剛好有孕,簫起才勉強留下她的命。

  許久之後,芙娘慢慢止住哭。她上了床,緊緊抱著自己的女兒——被起名簫菩的女兒。

  ‧

  因為封城的緣故,就算是白日裡,也是悄無聲息仿若死城,何況是晚上。俞湛背著藥匣,從後門歸家,一眼看見外祖父站在門口張望著,見他回來,才鬆了口氣。

  「封城這樣嚴,你居然還敢去送藥。真不怕被東廠的人抓去砍了腦袋!」趙大夫嘆氣。

  「林叔的病拖不得,不得不送藥。」俞湛說著走到外祖父面前,臉上掛著溫和的淺笑,「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林叔就住在隔壁,離得近。若是遠了,我自是不敢的。」

  「你昨天晚上不是還去給孫家的小女兒看病了?孫家可不在隔壁!」趙大夫瞪著眼。

  俞湛無話可說,只好無奈地笑了笑。

  好在他平安歸來,外祖父又與他說了幾句,便回屋睡去了。

  俞湛回到房間,並未歇下。而是打開桌上的一個藥壇,取出裡面被藥浸泡半年的上百顆木珠。

  他將珠子取出來,用帕子吸去水分,攤開在桌上晾曬著。

  這是他給沈茴想的新方子——將這些被藥浸過的珠子穿成手串隨身攜帶,對她的身體很有益處。

  他一粒一粒地去吸木珠上的水漬,重復著枯燥的時間。慢慢地,他的眉宇間有了鬱色。

  瞧著這封城的架勢,東廠應當是在找人。

  找誰?

  俞湛望著手中的木珠。

  不會的,不會是她出事了。

  ‧

  沈茴昏昏沉沉了半日,到了夜裡,她緊蹙的眉心終於漸漸舒展開,空中也不再斷斷續續地痛苦哼泣著,整個人變得很安靜,窩在裴徊光的懷裡。再到後來,第二份藥的藥效發揮了作用,沈茴不僅不再喊著冷,反倒是開始低語嚷著熱,一雙手也不安分地去推身上的被子、扯身上的衣服。

  裴徊光探了探她的脈,又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後起身下床去滅屋內的炭火。整間屋子都很熱,熱得裴徊光胸口窒悶。

  他不過是剛離開一會兒,床榻上的沈茴離開不安分地在身側摸索著。裴徊光淨了手,用帕子快速擦過。立刻回到床上去,將沈茴抱在懷裡。

  被裴徊光抱在懷裡,沈茴剛蹙起的眉心立刻舒展開。

  裴徊光身體常年冰寒,剛剛沈茴懼冷時,他用滾燙的熱水澆在身上才使自己的身體短暫地熱起來。時間久了,溫度退去,他的身體又開始冰寒,使得嚷著熱的沈茴下意識抱緊他。

  炭火盡熄。幾床被子或堆在床角,或落在地上,正如兩人褪去的衣衫。

  長夜靜謐,床榻上,兩人緊緊相擁。裴徊光輕輕撫著沈茴的軟髮,慢條斯理地將她每一縷頭髮理順。

  下半夜,沈茴終於醒過來。她睜開沉重的眼瞼,有些迷糊地望著眼前的胸膛。

  是他。

  感受著裴徊光輕撫她後頸的手掌,沈茴動作小幅度地挪動,湊過去,輕輕蹭一蹭他的胸膛,然後慢慢仰起臉來,含笑望向裴徊光。

  「什麼時辰了?」沈茴的聲音低低軟軟,帶著病弱的嬌弱無力。

  「剛過子時。」裴徊光低下頭,去吻她終於睜開的眼睛。

  沈茴緩緩閉上眼睛,感受著裴徊光微涼的唇吻。

  裴徊光離開她,漆眸沉靜地凝望著沈茴,沈茴亦凝望著他。

  沈茴慢慢翹起唇角來。她望著裴徊光,軟聲說:「我們的生辰到了。」

  她湊過去,在裴徊光的唇上輕輕落下溫柔一吻,再退開些,溫柔地望著他。

  「嗯。」裴徊光應一聲,「慶我們的同生之日。」

  他低下頭,輕輕地親一下沈茴的唇。

  「歲歲有今朝。」沈茴含笑望著他,很快又再次啄一下他的唇。

  裴徊光低笑,同道一句:「歲歲有今朝。」然後再次溫柔地去吻一下她柔軟的唇。

  沈茴在裴徊光唇上啄一口,他也親她一下。

  一下一下,又一下。

  長長久久,無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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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44: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六章 貪歡

  當裴徊光要去親沈茴的臉頰時,沈茴蹙著眉躲開了。她用手摀住自己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含笑望著他。

  「好髒的。出了好些汗,哪兒哪兒都汗津津的。我想沐浴。」沈茴身上沒什麼力氣,說起話來也是嬌弱無力軟綿綿。

  裴徊光說好,摸摸她的頭,起身下床,拿起床榻旁衣架上的長袍裹在身上。

  裴徊光身量晃了一下。他皺了下眉,果然聽見沈茴坐起的聲音。

  ——她看見了。

  裴徊光轉過頭望向沈茴。她蹙著眉,雖虛弱,卻目光警惕地盯著他。望著她的灼灼目光,裴徊光俯下身來,用指背蹭蹭她的臉,皺眉嫌惡道:「太熱了。」

  沈茴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如果她不是這樣天生畏寒,便不會連累裴徊光覺得不適。沈茴有點不大高興,甚至覺得兩人相擁時,她身上的溫熱於他而言都是一種不愉悅的忍受。

  裴徊光用微蜷的長指關節敲了敲她的頭,說:「盥室收拾好了再過來抱你去。等著。」

  沈茴抬起臉來,望著他重新笑起來,軟軟地說:「好。」

  沈茴看著裴徊光走出去吩咐外面候著的小太監。隔著一道門,她隱約能聽見一點裴徊光的聲音,她慢慢彎彎唇,心裡歡喜又撿了一條命。上天垂憐,又給了她許多時日來做她想做的事情。

  沈茴目光不經意間一掃,這才發覺自己衣衫不整。浸了汗浸的濕髮黏在臉上、肩上。她身上的外衣早已在嚷熱時,被裴徊光褪去,身上只掛著一件貼身的藕色心衣,心衣也被虛汗浸濕,濕乎乎緊貼在身上。

  裴徊光已吩咐完轉身回來,沈茴扯了扯被子,擋一擋身。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髒兮兮的……

  熱水一直備著,裴徊光吩咐了一聲,下面的人很快就能將盥室準備好。

  裴徊光卻沒立刻抱沈茴過去,而是接過小太監遞來的甜米粥,回身進屋——先餵沈茴吃些東西。他垂著眼睛,視線落在食托上的甜米粥上。

  沈茴明明覺得熱,還是用棉被裹著髒兮兮的自己。她坐在床上,望著裴徊光一步步走過來。

  他身上只裹了一件月白的長袍,連襪履也未穿。隨著他的走動,筆直光滑的長腿在袍間若隱若現。沈茴視線下移,落在裴徊光的腳上。沈茴多看了一眼,又偷偷將自己藏在被子裡的腳探出來一點點,瞅一眼。

  ——比她的腳大了好多,而且比她的腳還要白。沈茴悄悄晃了晃腳指頭。

  裴徊光掃見了她的小動作,也沒怎麼在意。他挪來小桌,將食托放在上面。他瞥沈茴一眼,道:「又不是頭一回見。吃了東西再去沐浴。」

  裴徊光將勺子遞給她。

  沈茴沒接,反而是抬起眼睛,用無辜的眼神巴巴望著他。

  裴徊光笑了笑,在沈茴身邊坐下,隨著他的動作,衣袍扯開得更多些,隱約露出膝上的腿。他渾然不覺,正用勺子舀了一點甜米粥自己嘗了,知曉溫度剛好,才一勺一勺餵給沈茴,沈茴乖乖坐在他身邊,一口口吃著他餵過來的甜米粥。

  沈茴吃了些東西,身體果然舒服了些,也漸漸有了些力氣。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將自己的腳從被子裡探出來,用腳指頭輕輕碰一碰裴徊光的腿。當裴徊光望過來,她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神色十分自然地繼續吃著甜米粥。

  裴徊光沉默地又餵了她一口甜米粥,才抬起腿,將長足搭在床沿。

  沈茴這才慢慢勾起唇角,開開心心地將自己的足心抵過去——量一量他的腳比她的腳究竟大了多少。

  一大一小的兩隻腳,足心緊緊相貼。

  裴徊光這才抬抬眼,看向沈茴彎著的笑眼。他的眼底漸次染上深深幾許別處不可見的溫柔。

  小太監在外面叩門。

  沈茴嚇了一跳,飛快將自己的腳收回來縮回被子裡。

  「掌印,盥室收拾妥當了。」小太監在外面稟話。

  「還吃嗎?」裴徊光問沈茴。

  沈茴飛快地搖頭。她現在很是嫌棄自己身上髒兮兮的,只想快些去沐浴。

  裴徊光將碗勺放在一旁,拿了一件他的長袍裹在沈茴的身上,抱著她走出裡間,進了盥室。

  裴徊光先把沈茴身上的衣服脫了,才脫自己的。沈茴進水前,往裴徊光的身上看了一眼。下一刻,她忽地想起自己身上髒兮兮的,飛快進了水。

  水裡灑了香料,她把身子沒進水中,企圖讓香料把自己的身子醃得香一點。

  裴徊光並沒有進浴桶,從下午到現在,他整個人都陷在悶熱中,此時更不願意再進熱水。他只是站在一旁,舀了清水往身上澆。

  沈茴起先偷偷地看他,到後來,乾脆手肘搭在桶沿,下巴磕在自己的小臂上,抬著眼睛正大光明地欣賞著。

  裴徊光轉過身來,看向沈茴。

  沈茴下意識地縮了縮肩,可是片刻後,她又彎著眼睛對裴徊光笑,說:「我幫你好不好?」

  沈茴立刻將自己的纖纖十指遞給裴徊光看,說:「喏,都沒有再塗甲脂了,乾乾淨淨的。」

  「嘖。」裴徊光垂眼低笑了一聲,將盛水的木瓢遞給沈茴。

  沈茴歡喜地站起身來,帶起嘩嘩瀝瀝的水聲。浴桶有些高度,她站在浴桶裡,甚至比裴徊光稍微高出了一點點。

  裴徊光看她一眼,皺眉說:「當心別跌了,沒力氣別逞能。」

  沈茴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個「能的」,彎腰去舀木桶裡的清水,從裴徊光的肩上往下澆,清凌凌的水線溫柔游過裴徊光的胸膛。沈茴又往手心裡倒了些清水,濕漉漉的手心撫在他的身上,漸漸下移。那麼一丁點的猶豫之後,沈茴面色如常地用手心為裴徊光撫洗。然後,悄悄地、輕輕地用手指頭撥了一下他柔軟的殘缺。

  像做賊心虛般,沈茴很快收回手,又神色如常地彎腰舀水。舀水的時候,她偷偷去瞧裴徊光的神色,見他歪著頭,正在架子上翻找香料,好似什麼都沒發現。

  沈茴站直身體,繼續用清水澆在他身上,為他撫洗。不多時,她再一次偷偷下手了。

  「沈茴。」裴徊光突然叫她的名字。

  沈茴嚇了一跳,輕輕地「啊」了一聲,手中的木瓢跌落進浴桶裡,激起浴桶裡的熱水和木瓢裡的涼水。又熱又涼的水珠兒濺在她的臉頰上,她來不及擦拭,眼睫顫了顫,去看裴徊光的臉色。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望著她滑稽的樣子,一邊伸出手來,用指腹慢條斯理地擦去她臉上濺落的水珠兒,一邊笑問:「好玩嗎?」

  一定是盥室裡太熱了,沈茴才紅了臉。她有點不敢看裴徊光含笑的漆眸,動作不太自然地將臉偏到一旁,視線落在剛剛裴徊光長指挑碰過的幾盒香料上。她聽見自己又輕又軟的聲音說——

  「看上去很白很乖的樣子。是你身上最柔軟的地方了……」沈茴用手指頭戳了戳濕漉漉的浴桶沿。

  「最柔軟?」裴徊光笑了一聲,忽然長指扣住沈茴的後頸,去親吻她。

  屋頂懸著的水珠終於墜落下來,落在沈茴的鼻尖。她閉著的眼睛彎了彎,將水珠蹭在裴徊光微涼的鼻翼。

  她錯了。他的唇舌亦是柔軟。他所有的柔軟,都是給她的。

  天快亮時,沈茴才再次窩在裴徊光的懷中酣眠。她知道還有好些事情等著她去做,可是這一刻,她只想暫且蜷在裴徊光的懷裡貪歡。

  近晌午,兩個人才起身。

  ‧

  「督主,你不跟掌印一起去?」順年詢問。

  伏鴉望了一眼松川莊的方向,說:「不了,解封又是一大堆麻煩事兒。」

  順年心裡一想,也是。掌印為了找太后,封了十餘城,如今要解封,很多事情都要處理。伏鴉是應該趕回去處理。他站在小院門口,目送伏鴉翻身上馬,帶著東廠的人浩浩蕩蕩地往關凌去。

  「順年,快來幫幫我。」順歲在遠處喊。

  順年收回目光去幫忙。

  伏鴉帶著東廠的人走了很遠,他忽然停下馬,朝松川莊的方向望去。確切地說,不是松川莊,而是松川莊後面的夕照鎮。

  她說就當她死了。所以,五年來他不敢去見她,連靠近她在的地方都不敢。

  午後的陽光照在他被火焰燒毀的面容上,醜陋又可怖。

  明明是炎熱的午後,伏鴉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雪夜。

  「皇后已經不行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兒了……」

  「這都幾日了,血一直都止不住……」

  「我實在是受不住,不能再在屋子裡待著了。娘娘意識都亂了,還在一直喊著爹娘……陛下怎那樣絕情,連最後一面都不准沈家人進宮來嗚嗚嗚……」

  「沈家人已經在宮外跪了許久了。這最後一面估計是見不成了……」

  伏鴉站在簷下,聽著宮婢們啜泣地討論。

  他望著亮著燈的宮殿,多想進去見見她。

  第一次見到沈菩的時候,他才八歲。

  他一出生就是最低賤的奴籍,還不懂事的時候就被趕去照顧馬,夜裡也住在臭烘烘的馬廄裡,與馬為伴。時日久了,他身上總是沾著臭味兒,遭人嫌,被人厭。更是時常被人拳打腳踢地欺負。

  又一次被幾個人踹打時,遇到了來採買馬匹的沈家人。沈霆出言阻止了作惡的人,他一頭血一臉泥地跪下去道謝。

  眼前出現一方乾淨的帕子,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乾淨。他怔怔抬起頭,望見沈菩對她笑的臉。

  她很快被長兄牽著手走遠了,伏鴉仍舊跪在髒泥裡,望著手中乾淨的帕子……

  「嗚嗚嗚,太醫說撐不到天亮了。」

  宮婢的哭訴打斷了伏鴉的思緒。

  他得做點什麼。

  伏鴉轉身就跑,跑到滄青閣,剛好遇到歸來的裴徊光。他跑過去,跪下來求:「求掌印救救皇后,求掌印救救皇后!」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往前走,月白的棉氅冰冷拂過他的臉。

  伏鴉不願放棄唯一的希望。他知道只能裴徊光能救沈菩了!他追上去,在旁人震驚的目光中,大敢地死死抱住裴徊光的腿。

  「求掌印發發慈悲,屬下日後萬死不辭!」

  「慈悲?」裴徊光冷笑了一聲。

  「求掌印發發慈悲,伏鴉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給您做牛當狗!」伏鴉磕頭,拚命地磕頭,血與泥弄了一頭一臉。

  大抵是裴徊光那日心情不錯,他瞥向他,慢悠悠地開口:「當狗?」

  「對對……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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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44: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七章 皈依

  「夕照鎮?那是哪裡?我們怎麼去?」

  「就在松川莊後面。」

  ——這是那天晚上,沈茴和裴徊光的對話。

  沈茴對簫起說沈菩還活著,卻沒有說出夕照鎮,而是說沈菩在松川莊。因為這是裴徊光跟她提過的地方。她賭著那份默契——裴徊光會事先在松川莊安排好。

  她所料不錯,在她帶著簫起趕往松川莊之前,裴徊光早已命東廠的人在暗處包圍了松川莊。

  暮色徐徐攏合,天幕西邊殘著收攏的最後色彩。

  馬車經過松川莊,在夕照鎮停下來,順歲跳下馬,將踩凳擺好。裴徊光先下了馬車,再將沈茴扶下來。

  沈茴尚有些低燒,從車廂出來,傍晚的涼風拂面,她偏過臉輕咳了兩聲。

  裴徊光皺皺眉,將她披風的兜帽給她戴好。

  沈茴抬起眼睛沖他彎了彎眼,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沒有鬆開,反而是手心往前挪,從他的小臂漸覆在他的手背上,轉而去牽他的手。裴徊光瞥她一眼,反手將她的手握在掌中。

  兩個人沿著夕照鎮溪邊窄窄的石板路往前走。這條路不寬,不太適合馬車同行。溪水潺潺,路邊肆意生長著大棵大棵的垂柳,碧綠的柳枝垂落進溪水中,和水面上的浮萍伴在一起。

  夕照鎮本來就不大,雖然剛剛解封,路上的人也不多。在暮色的籠罩下,整個小鎮寧靜又靜美。

  封城了幾日,好不容易解封。靜蓮和靜塵兩個小尼姑各端著一盆髒衣,到溪邊漿洗。

  靜蓮看上去年紀小一些,十五六歲的樣子。靜塵看上去要年長幾歲,她的臉上遍佈可怖的燒傷。她垂著眼睛認真洗衣,一雙鳳目古井無波般清沉。

  兩個人洗完了僧衣,端起木盆,沿著青石板路回妙安寺。

  靜蓮朝靜塵挪了挪,小聲說:「靜塵師姐,我怎麼覺得後面那兩個人跟了我們一路啊?」

  「靜蓮。」靜塵輕輕搖頭。

  「我知道了……」靜蓮立刻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了,生怕師姐一會兒又要給她講佛理,說她六根不淨。

  不多時回到了妙安寺,兩個看上去不到十歲的小姑子蹲在寺門前翻繩玩,見靜塵和靜蓮回來,她們兩個立刻收了紅繩跑過去接來木盆,搶著去晾衣。

  「靜蓮師姐,師父剛剛找你,問你功課可抄完了?」小姑子仰著皙白的圓臉蛋。

  「遭了!」靜蓮趕忙快步往裡走,一邊走一邊嘴裡念著恐怕師父又要罰她。

  兩個小姑子也抱著洗好的僧衣回去了。

  靜塵轉過身來,豎掌彎腰:「阿彌陀佛,兩位施主可是要來拜佛?」

  沈茴緊抿的唇顫了顫,好半晌才開口:「有勞了。」

  靜塵向一邊側了側身,請沈茴和裴徊光進寺。

  經過二姐姐的時候,沈茴垂著眼睛,努力忍了忍,才將眼底的濕意壓回去。她費力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絲笑容來。

  進了寺中,沈茴接過小尼姑遞來的香火,在佛像前認真地供燃。然後在蒲團上跪下來,望著慈悲的佛像,虔誠祈願:「願姐姐一切安好。」

  靜塵垂目,拈著腕上的佛珠,緩緩默念經文。

  沈茴站起身來,朝靜塵走過去,隔著過往斑駁的記憶,望著她的眼睛,微笑著開口:「靜塵師父,我們走了很久的路,可有茶水?」

  眼淚落在攥著披風前襟上的手背,沈茴才知道自己哭了。

  靜塵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施主與我來。」

  靜塵帶著沈茴走進一旁的茶室。裴徊光沒有跟進去。

  沈茴跪坐在蒲團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垂目調茶的姐姐。

  小時候,姐姐也很喜歡調茶。

  沈茴眼前浮現小時候姐姐笑著對她說烹茶的講究。姐姐認真對她說茶的味道三分靠烹調,七分靠品。

  靜塵將調好的茶遞給沈茴,一如多年以前。

  隔著時光,向她遞茶的兩個姐姐面容逐漸重疊。沈茴怔怔望著面前的二姐姐,忘了接茶。

  好半晌,靜塵才開口:「施主莫要哭了。」

  沈茴飛快用手背蹭去臉上的淚,在靜塵收回手之前,匆匆將茶接過來,一怒腦倒進口中。茶有些熱。沈茴的眉心立刻蹙起來,她趕忙將茶盞放下,將臉偏到一旁一陣咳嗽。

  靜塵皺了皺眉。

  沈茴輕輕地「嗯」了一聲,她緩了緩,重新坐直身體,端起茶几上的那半盞茶,回憶著小時候二姐姐教她端茶的樣子,認認真真地品茶。

  「蔻蔻要記得喝完了茶之後呀,要認認真真地誇一句『好茶』!」記憶裡,二姐姐捋著不存在的鬍子,學著老夫子的腔調說話。姐妹兩個笑作一團。

  沈茴將空茶盞放下來,用盈著淚的眼睛望著面前的復生人,認認真真地說一聲:「好茶」。

  靜塵笑笑,她端起茶壺,再為沈茴倒一盞清茗。

  「施主看上去體弱,天色快要黑下來了,莫要奔波才是。」靜塵垂著眼睛,視線落在從壺嘴裡傾倒而出的茶水。

  沈茴努力扯起唇角,說出和小時候一樣的話——「好,我聽話。」

  靜塵倒茶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她將又斟好的一盞茶遞給沈茴。

  沈茴的眼淚落在熱茶中,又混著清茶一並被她飲盡。來前她已經知道二姐姐是真的皈依佛門,甚至日後會是妙安寺的下一任主持。

  只要她安好,相見不相認也無妨。

  二姐姐還活著,已經是最大的幸事了。不是嗎?至於二姐姐的選擇,只要二姐姐歡喜,她當然會支持。沈茴慢慢笑起來,再不是勉強扯起的笑容。

  到了整時辰,妙安寺裡響起悠長的鐘聲。悠長的鐘聲讓沈茴的心裡也跟著平靜下來。她再開口時,聲音裡也不再帶著壓抑的哽咽。

  她抬起頭,燦笑著望著姐姐,徑自說著想說的話——「哥哥回家了。父親和母親都很好。姥姥如今在家裡,整日拉著父親、母親還有嫂子一起打牌。鳴玉長大了,現在好生厲害。馬騎得飛快,劍也使得漂亮,成了我小時候最嚮往的樣子。」

  靜塵面帶微笑地聽著,換了一個茶壺,調著另外一種茶。

  「孫嬤嬤不再像我小時候那樣凶了,把煜兒保護得很好。只要我活著,就會好好護著煜兒。暫且幫她瞞著女兒身的事情,等到他日她有了政績再讓她恢復女兒身。」

  靜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了沈茴一眼,又慢慢收回目光。

  沈茴很快想明白了。當初二姐姐難產,生下煜兒之後意識一直是迷糊的。欺瞞煜兒性別這件事是孫嬤嬤的主意,二姐姐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沈茴默默地又飲了一盞茶。隨著她的沉默,茶室裡安靜下來。外面的鐘聲已經停了,卻隱隱能聽見不知哪裡傳來的誦經聲。

  沈茴在茶室裡待了很久,喝了很多靜塵烹調的熱茶。她斷斷續續說了些身邊的事情。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沒有目的沒有章法。

  靜塵安靜地聽著,幾乎沒有開口。

  天色徹底黑下來後,沈茴才起身告辭。靜塵將她送到茶室門口,沈茴轉過身來,詢問:「靜塵師父,可否贈一粒佛珠?」

  靜塵微笑著解下腕上的佛珠遞給沈茴。

  「多謝……」姐姐。

  沈茴轉身,邁出門檻。

  起風了。

  「施主。」

  沈茴立刻回頭,睜大了眼睛望著姐姐。

  靜塵將沈茴的兜帽為她戴好,然後向後退了一步,頷首豎掌。

  沈茴多想擁抱二姐姐,還想拉著她的手搖啊搖,跟她撒嬌向她要糖吃。可是她忍了下來,她慢慢屈了屈膝,做了一福,轉身走進夜色裡。

  靜塵站在門口,靜默地目送沈茴的身影逐漸走遠,直到走出寺門,再也看不見。她收回目光,雙手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沈茴走出妙安寺,一眼看見裴徊光。

  他孤身站在柳下,懸在樹端的燈籠照出他冷漠的神色。偶有路人經過他身邊,無不匆匆加快腳步。或有人好奇地多看他一眼,他冷冷地瞥一眼,那人下意識地腳步踉蹌般逃開。

  裴徊光聽出沈茴的腳步聲,他抬抬眼,望見沈茴,周圍的寒氣瞬間散去,捲上一種說不清的柔和。

  沈茴提裙快步朝他奔跑而去,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裡,把臉埋在他的胸膛,許久不動一下。

  裴徊光望一眼妙安寺,拍了拍沈茴的背。

  ‧

  三日後,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扶寧。

  阿姆焦慮地坐在後院,看著柵欄裡的兩隻小母雞發呆。不是說小珖很快就要來接她?怎麼幾日過去了,還是不見那孩子的蹤影?

  再想起那天晚上衝進來的人……

  阿姆臉色蒼白,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生怕小珖出了事。他會不會身份暴露了?齊氏王朝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派人殺他對不對?

  阿姆不願意這麼想,可是這幾日總是這樣想。每每想到這兒,整個人都開始發抖。二十多年過去了,血腥的過往像一個噩夢一樣時不時浮現在眼前。這幾日更是時刻浮在腦海中,怎麼也揮不去。

  若小珖當真是為了找她才暴露身份惹來殺身之禍可怎麼好啊!

  阿姆低著頭,脊背佝僂著,低聲啜泣著。她又怕自己烏鴉嘴,不敢哭出聲來,用手摀住自己的嘴。止住了口中的哭泣,止不住心裡的哭啼,使得她的身子被憋得一顫一顫的。

  「阿姆。」

  她還以為是記憶裡的聲音,她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鬼使神差地轉過身去。

  裴徊光和沈茴攜手站在她身後。

  她一眼看見沈茴,然後目光順著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望向裴徊光。

  只一眼,憋進胸腹的哭泣全部湧出來,變成嚎啕大哭。

  她幻想了一千遍一萬遍她的小珖長大了會是什麼模樣,今日見到,只是一眼,便將他認出來。

  是他。

  裴徊光扯起嘴角,笑話這個總是愛哭的女人,然後朝她走過去,他在阿姆面前蹲下來,拿著乾淨的雪帕子仔細去擦她的淚。

  他笑笑,說出小時候一樣的話:「哭哭哭,總是哭。」

  沈茴走過去,親暱地拉住阿姆的手,笑著說:「阿姆不哭啦。我們來接您回去享福啦!」

  「好好,不哭了不哭了……」她臉上掛滿了淚,掛滿淚的臉上滿滿是笑。

  ‧

  又過了三日,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關凌。

  「小姨母,你終於回來啦!」齊煜紅著眼睛,可憐兮兮的。

  沈茴將二姐給她的佛珠拆了一粒,綁在齊煜手腕上。沈茴將她抱進懷裡,溫柔地說:「煜兒,以後喚我母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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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挖了

  齊煜眨眨眼,仰著小臉兒望向沈茴。她一向很聽小姨母的話,可是這一回,沒有立刻乖乖地點頭。

  一時間,她想起從未見過的因生她而難產離去的母后,想起先後早亡的兩位撫養她的妃子。

  齊煜慢吞吞地低下頭,將柔軟的小臉蛋擱在沈茴的肩上,聲音小小卻又堅定地說:「不要……」

  長長的眼睫低垂,她絞著自己細細的手指頭,嘴裡嘀嘀咕咕:「姨母就是姨母,你不是我母后……」

  沈茴輕易將她的一雙小手攏在手心,然後將她攥著的手指頭剝開,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心口,蹙眉道:「你若不肯喊我母后,這裡要難受的。」

  齊煜眼睫顫了顫,抬起眼睛看了看沈茴,又低下頭望著自己的手。

  「煜兒現在都是皇帝了,是世間最尊貴的九五之尊,膽子還這麼小,顧慮這個顧慮那個嗎?」沈茴佯裝不高興地嘟起嘴。

  小姨母的心跳從她小小的手心傳來,齊煜揪在一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

  她是皇帝,是九五之尊。

  她不應該怕這個怕那個,皇帝更不應該懼怕那些鬼神之說。她不僅不會再剋母,還應該快快長大,做一個真正的皇帝,保護母后。

  齊煜笑了,她望著沈茴的眼睛,認認真真地喊:「母后。」

  ‧

  第二日,沈茴再次陪著齊煜上早朝。因她早有準備,手中握著這幾日有異動的臣子名單,且證據確鑿,在早朝上,借左相之口揭露這幾個臣子的罪狀,再依最嚴格的律法處置。

  官帽落地,三個臣子當眾被人拖下去,推至行宮正門外立即處斬,不給任何旁人求情的機會。

  有異心的臣子太多了,遠不止這三個。沈茴只處理了這三個人,更多的作用是殺雞儆猴。

  現在還沒到徹底清洗官吏時,那還要等回到京中後,齊煜真正地舉辦了登基大典之後,才能徐徐圖之,將一根根雜草連根拔除。

  是以,必須要開始籌備回京之事了。

  瑲卿行宮中的妃嬪們,很多人已經被送往了別城的行宮,宮中公主數量實在是多,且都很年幼。沈茴特准這些公主可以跟著自己的母妃搬去行宮。

  決心歸家的人也陸續離宮了。讓眾人意外的是,有些誕下公主的妃嬪們竟也捨了自己的女兒,將其留在宮中,自己歸家去了。

  這些女子,太多太多是被強搶進宮,對生下的女兒,感情或許復雜,外人倒也不必置喙。

  至於選擇送這些妃子們去別的行宮,而不是留在瑲卿行宮,是因為沈茴私心想讓這座種滿玉檀的瑰麗行宮恢復屬於它的安靜。

  ‧

  裴徊光自回了關凌,大部分時間都在照顧那株荔枝。顯然很快就要準備回京,然而京中寒冷,恐不適合荔枝的生長。

  他得想個法子。

  「掌印,您找我!」伏鴉站在門口,因這幾日的奔波,他一身的風塵。

  裴徊光將玉壺放下,轉身走出去。

  伏鴉看一眼被放下的玉壺,跟上裴徊光。

  都說裴徊光極寶貝那株荔枝,就連給它澆水的水壺,不是純金的,就是琉璃燒的。這不,又用價值連城的羊脂白玉雕了這麼個澆水的壺,此時正隨意地扔在泥土上……

  裴徊光帶著伏鴉走進書房,略抬下巴示意貼牆擺放的櫃子,慢悠悠地開口:「去選個趁手的,剝人皮用。」

  一聽這話,伏鴉知道有樂子了!

  他頓時笑起來,開開心心地走過去打開櫃子。他蹲在櫃子面前,在裡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殺人工具裡,亮著眼睛挑選。他一邊挑,一邊笑呵呵地說:「掌印,這回上哪尋樂子去?」

  裴徊光撿起書案上的摺扇,慢悠悠地將其展開,欣賞著沈茴的字跡,他緩緩道:「再過個七八日,簫起就能找到沈菩。」

  伏鴉興致勃勃翻找虐殺工具的動作頓時停下來,臉上的笑容也僵在那裡。本就是張被燒毀的臉,笑起來難看,不笑的時候更難看。

  裴徊光研了墨,饒有趣味地仿著沈茴的筆跡,在白紙上謄寫扇上題詩。眼前的白紙慢慢浮現了人像,正是地下府邸中,簫起畫的沈茴。裴徊光眼前浮現簫起望一眼沈茴的五官,落一筆丹墨的情景。

  他的臉色冷下去,寒潭般的眸底蘊著森森冷意。

  他再度開口:「去把簫起那個狗東西的人皮完整剝下來,給咱家送來。」

  好半晌,伏鴉深吸一口氣。他站起身,將櫃子合上了。他轉過身來,扯起一側的嘴角擺出一個可怖的笑容來。他說:「掌印,剝他的人皮不用這些工具。屬下親手撕下來,拿回來呈給掌印!」

  裴徊光「嗯」了一聲,面無表情地放下筆,沒了再謄寫的興致。他冷眼望向窗外大片的紅色晚霞。

  他應該親自去剝簫起的人皮,用最殘忍的手段,在他活著時,將他的人皮一釐一釐切下來。再用藥吊著他的命,讓簫起親眼目睹,裴徊光是怎樣笑著再他的人皮再一釐一釐的接起來,給狗做衣裳,給豬做屎布。

  但是他不能親自去。

  這輩子,他不會再離開沈茴一日。

  ‧

  裴徊光踩著落日的餘暉走進瑲卿行宮,晚風吹動玉檀的枝葉輕拂,帶來玉檀淡淡的清香。

  裴徊光停下腳步,側首望向風來的方向,看著那些在輕風中拂動的玉檀枝葉。他輕嗅,去聞再熟悉不過的玉檀淡香。

  跟在裴徊光身後的幾個小太監不明所以,都垂首停下來。

  裴徊光靜立了片刻,抬步往浩穹樓去。他沿著紅色的宮牆走了許久,穿過一道石拱門。

  還沒邁進石拱門時,裴徊光就聽見了另一邊凌亂的腳步聲。

  他聽見了,但是他並不在意。

  他還沒有學會給別人讓路。

  穿過石拱門時,一個小宮婢端著食托腳步匆匆迎面而來。驚見裴徊光,她駭得睜大了眼睛,腳也抖手一抖,不僅人跌了,手中食托上的薑湯也朝裴徊光傾灑而去。

  裴徊光身後的小太監焦急手快,快步閃身到裴徊光面前,用自己的身體替裴徊光擋下了那碗薑湯。

  小宮婢皺了下眉,立刻哆哆嗦嗦地跪下來,顫聲稟話:「奴婢出喜,走路不長眼睛,驚擾掌印了!」

  實則,她心裡懊惱這個礙事的小太監多管閒事!

  她在話本上看過,那些鶯鶯燕燕的故事裡,女主人公總是灑了酒水、湯汁、糕點什麼的,弄到男主人公身上,然後姑娘一邊道歉,一邊手忙腳亂地給對方擦拭。

  感情這不就來了?

  出喜設想得多好呀!她連一會兒給掌印擦醬汁的帕子都是千挑萬選,還打算「一不小心」遺落……

  「抬起頭來。」裴徊光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出喜心裡一喜,立刻怯生生地抬起臉,害羞帶怯地望著裴徊光。她來前花了一個半時辰悉心描了妝,還借了丁千柔的金簪、華勝插在髮間。

  裴徊光居高臨下地瞥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說了句:「這眼珠子不是長得挺大的?」

  這是誇她長得好看嗎?出喜心裡一喜,眼波潺動。

  「挖了。」

  出喜聽得一愣,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她終於反應過來裴徊光在說什麼,看見兩個小太監朝她走過來。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不管不顧地朝裴徊光爬過去,去抓救命稻草一般去抓他的衣擺。

  「掌印饒命!掌印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沈茴腳步匆匆地穿過遊廊,臉上的神色有點焦急。她隱約聽見這邊的喧鬧,掃了一眼。

  幾個小太監鬆開出喜,立刻朝沈茴跪下行禮問安。

  沈茴快步經過,掃一眼出喜的手,蹙蹙眉,命令:「把手鬆開。」

  出喜嚇了一跳,立刻鬆開手,把手背到身後,生怕下一刻不僅自己的眼珠子不保,就連自己的手也要被人砍掉。

  裴徊光卻忽然不合時宜地輕笑了一聲。

  沈茴沒看裴徊光,反而是蹙眉看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出喜,不悅道:「你主子落水,你不在身邊伺候,跑這裡來做什麼?」

  「主子出事了?」出喜愣愣的。

  沈茴這才看向裴徊光,說:「大皇子出事了。」

  裴徊光隨意地點了下頭,一副渾然不在意的樣子。他點頭,只是因為這話是沈茴對他說的,他總要給點回應。至於沈茴說的內容,他無所謂,也不意外。

  大皇子溺斃了。

  丁千柔擅糕點,宮裡的小公主們都喜歡圍著她,被蕭牧送回來的大皇子也不意外。自從齊煜登基,他在宮中像個不存在的人,越發頻繁去尋總是對人和善的丁千柔。

  今天丁千柔帶著他和幾個小公主去採蓮時,小舟傾翻,宮人下水營救,旁人無事,大皇子卻溺斃了。

  真的只是個意外嗎?

  沈茴很懷疑。

  而且他這個時候沒了,朝臣與鄉野間難免猜忌是她容不下。沈茴早已派人去查這孩子的底細,種種證據都證明他並非是皇帝的親生骨肉,不過是被簫起有心送進宮的棋子。只差最關鍵的人證送來,沈茴就可以在朝堂之上揭穿這個孩子的假身份。

  可他卻在這個時候死了。

  沈茴匆匆趕去看望了一同落水的丁千柔,仔細詢問了當時的情景。丁千柔嚇得不輕,窩在床角一直在抖。

  沈茴與她說了沒幾句話,知曉問不出所以,轉身離開,打算讓下面的人再繼續查。

  將要離開的時候,沈茴掃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出喜和雙喜。

  丁家,怎麼說也是高門大戶,以沈茴對丁家的瞭解,丁家怎麼會送這樣毛手毛腳的侍女進宮來?

  沈茴停下腳步,詢問:「你們從多大的時候開始跟著你們主子的?」

  出喜早就嚇壞了,瑟瑟發抖不能開口。一旁的雙喜規矩回答:「回太后的話,主子進宮前,我們才來主子身邊伺候。」

  沈茴有些意外地回望了一眼裡屋的方向。

  ‧

  沈茴回到浩穹樓,蹙著眉心,還在思索著。

  裴徊光坐在她身側,正慢條斯理地剝石榴。石榴剝開,他將晶瑩的石榴果粒餵給沈茴。

  沉月叩門進來,福了福身,稟話:「娘娘,燦珠如今還在月子裡不能下床,讓我過來遞話。她希望……」

  沉月望了一眼悠閒給沈茴餵石榴的裴徊光,頓了頓才繼續說:「她希望掌印能給那孩子賜名。」

  沈茴強打起精神,對裴徊光彎眸:「你便起一個。」

  裴徊光遞了幾顆石榴果在口中,嘗著清甜,道:「賤名兒好養活,叫狗剩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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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尿線

  沉月求助似地望向沈茴。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掀開搭在腿上的薄毯,朝一側的書案走去。見她要寫字,沉月立刻快步跟過去,為她研了墨。

  沈茴握著筆想了一會兒,在紙上寫下「善果」二字。

  世間事,皆有因果。

  裴徊光瞥了一眼白紙上的字,開口:「把狗剩兒給咱家抱來。」

  得,這是堅持他給起的好名字了。

  沉月福了福身,立刻轉身走出去。

  裴徊光開了口,燦珠給孩子餵了最後一次奶,然後將孩子抱給沉月。望著酣眠在沉月臂彎裡的嬰孩,燦珠滿心捨不得。雖早就準備了乳娘,因知道這孩子是要養在裴徊光膝下的,燦珠這些時日也沒讓乳娘照顧,縱使身子不便也親力親為。

  燦珠轉過臉,忍痛將所有的不捨壓下去。

  「燦珠……」沉月瞧出來她的不捨,想要勸慰,卻一時口拙,不知如何勸。

  「去吧。」燦珠勉強笑笑。

  沉月垂眼看了看臥在懷裡酣睡的小傢伙,慢慢轉身。

  「等等。」燦珠又叫住她。她下了床,仔細將圍著兒子的小被子緊了緊,再將他的頭臉也輕輕遮了,免得出去被風吹。

  ‧

  沈茴和裴徊光一起用過晚膳,懶散地斜坐在美人榻上,翻閱著最近堆積的奏摺。

  果然,幼帝登基,四地皆動。不少起義軍又有了大動作,甚至是土壤相鄰的幾國也在邊界頻頻調動兵馬。

  許是坐得久了,縱使美人榻上鋪著柔軟的毯子,沈茴也覺得不太舒服,幾次調整了坐姿。她抬起眼,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正立在書案後面,略有興致地描畫著山河圖。感受到沈茴的目光,裴徊光抬抬眼,目光落過去。沈茴立刻彎起眼睛來巴巴望著他,對他笑。

  裴徊光與她對視了瞬息,放下筆,擱置了山河圖,朝沈茴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沈茴迅速朝他挪,身子軟軟地偎進他懷裡,後頸靠著他的臂彎,在他的懷裡看那些枯燥的奏摺。

  沈茴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以前不曾接觸朝政,如今雜亂的事情堆積下來,她從不敢託大,勉勉強強地謹慎處理。

  不多時,沉月抱著孩子進來。

  沈茴將剛看完的奏摺放下,坐直身體,好奇地望著沉月送過來的孩子,她蹙著眉比劃了半天,才朝沉月伸手。

  「是這樣抱的嗎?」

  「不是這樣的。這樣。」沉月將孩子放進沈茴懷裡,幫著她調整了姿勢。

  沈茴看著懷裡酣眠的小孩子,眉頭揪在一起。她就這樣動作僵硬地抱了一會兒,勉強覺得適應了,才讓沉月下去。

  沉月有些不放心,臨走前告訴沈茴乳母早已備著,隨時可召喚。

  沈茴好奇地盯著懷裡的小孩子,裴徊光側首望著她。

  因為一個姿勢僵坐得久了,沈茴小幅度調整了一下姿勢,懷裡的小嬰孩立刻動了動。動作明明細小,她卻覺得山地崩似的,緊張起來。

  好半晌,確定這孩子沒有醒過來,沈茴悄悄鬆了口氣。她含笑望向裴徊光,壓低聲音:「你要不要抱一抱?」

  裴徊光嗤笑一聲,目光頗為嫌棄地瞥了她一眼。

  片刻後,沈茴才小聲說:「我有點抱不動了……」

  「嘖,」裴徊光輕嗤,「抱不動了扔一旁放著啊。」

  對哦。

  沈茴後知後覺。她動作慢吞吞地側轉過身,再小心翼翼地彎腰,將懷抱裡的孩子放在美人榻上,動作慢得像個一百零八歲的阿婆。確定將他放在榻上也沒驚醒他,沈茴再次鬆了口氣。

  裴徊光垂著眼,又拿了個石榴,剝給沈茴吃。

  沈茴有點心不在焉,吃一點石榴,就要回頭去看躺在裡面的小奶娃。

  ——他怎麼還在睡?他一直這樣睡著是正常的嗎?小孩子不是都愛哭愛鬧的嗎?他會不會生病了?要一直用小被子裹著他?他會不會熱?可是沉月走前沒說要解開啊,擅自解開他會不會冷啊?他怎麼還在睡啊?

  裴徊光瞥著她心不在焉的樣子,開口:「沈茴。」

  沈茴立刻朝他豎起食指抵在唇前,壓低聲音:「你小點聲,別把他吵醒了!」

  裴徊光一手捏著沈茴的兩腮,將她的嘴捏開,然後將掌心裡剝好的石榴全塞進她嘴裡。

  被塞了滿口的清甜。沈茴努力吃著口中的石榴,可是裴徊光塞得太多了,石榴汁兒從唇角流出來。

  沈茴尷尬地紅了臉,想要尋帕子擦嘴,偏一直神情淡淡的裴徊光見她這樣忽地笑了,心滿意足地捏著她的臉,去舔她唇角的清舔石榴汁兒。

  沈茴將手抵在他胸前,輕輕退卻著。

  下一刻,一直酣睡的奶娃子忽然哭著醒來。

  「哇——」

  哭聲如雷。

  沈茴直接嚇了一跳,雙肩顫了顫,才明白是孩子哭了。她手忙腳亂地去看他為什麼哭,努力回憶著小時候見過的旁人是怎麼哄孩子,她笨拙地去拍他,可是他的哭聲就像止不住一樣,一聲比一聲大。孩子的哭聲充斥著整個浩穹樓。

  沈茴不敢置信這樣小小的身子能發出這樣的嚎啕大哭。

  不多時,沉月從外面急忙趕進來處理。

  ——原來是尿了。

  沈茴揪著眉瞧沉月如何照顧小孩子。她不由懊惱且洩氣——都是沒做過母親的人,為什麼沉月就能將這小知了哄得安靜下來?

  「娘娘,今晚要讓乳娘帶他嗎?」

  沈茴偷偷看了裴徊光一眼,略作猶豫,只讓乳娘晚上餵過奶之後,將孩子帶過來。

  而且,她讓裴徊光留下,和她一起帶!

  前半夜,小知了都在安靜地睡著。當沈茴與裴徊光共浴回寢殿時,他忽然又扯著嗓子哭。

  一聽他哭,沈茴下意識地捂了捂耳朵。

  裴徊光瞥她一眼,道:「扔給乳娘?」

  「不。我能行!」沈茴快步走過去,輕輕搖晃著搖籃,她搖得胳膊都酸了,他雷鳴般的哭聲才慢慢止了。

  從始至終,裴徊光並沒有幫忙,他悠閒地躺在琉璃籠中。

  沈茴疲憊地走進琉璃籠,身子軟綿綿地偎在裴徊光懷裡。她在裴徊光的懷裡抬起眼睛來,蹙眉說:「也是你的孩子,你得管一管。」

  「你確定?」裴徊光用微蜷的指背輕輕蹭著沈茴的臉頰。

  一瞬間,沈茴想起裴徊光書房裡那個裝滿虐殺器具的櫃子。

  ……還是算了吧。

  她將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胸口,輕輕蹭了蹭。當裴徊光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來親吻她時,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

  直到,小知了又呱呱哭了起來。

  沈茴臉頰上的紅暈尚未褪去,慌忙地攏了攏衣襟,跑出去查看他怎麼又哭了。分明剛剛乳母剛餵過奶,應該不會餓啊!

  沈茴又搖了好一會兒搖籃,都沒能阻止他的哭聲。

  難道是尿了?

  沈茴猶豫了一下,慌忙去解他的小衣服。越忙越亂,小孩子細細的衣帶,被她打了個死結。

  「徊光,你快來幫幫我!」

  裴徊光忍了忍,拿了把剪子過去將他打了死結的衣帶剪斷。

  沈茴將他的小褲子脫了,疑惑地說:「他也沒有尿呀……」

  沈茴話音剛落,這個嗓門大的奶娃子忽然就尿了。尿線高拋,落在裴徊光的衣襟上。

  裴徊光本就不耐煩的臉色瞬間冷下去。

  小東西好像知道自己闖了禍,忽然就住了口,不再哭。

  沈茴整個人都懵了,她來不及管闖禍的小奶娃,立刻手忙腳亂地去拿帕子擦裴徊光衣襟上的尿漬。

  不不,不應該擦!

  沈茴很快反應過來,直接將裴徊光身上的寢衣脫下來,小跑著去給他拿一件新的。她一步一回頭,生怕一個錯眼,裴徊光就將小知了掐死了。

  還在,他繃著臉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直到沈茴親自給他穿上一件乾淨的寢衣,他才有了動作,他慢條斯理將腰間的繫帶繫上,然後朝搖籃裡重新睡著的狗剩兒下手了。

  「你要幹什麼!」沈茴的聲音都變得尖利起來。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握住狗剩兒的一隻腳腕,將他大頭朝下的拎起來,轉身就往外走。

  「徊、徊光!」沈茴下意識地去追他,追了兩步,又折回去,趕忙拿起一件外衣裹在身上,才繼續去追他。

  腦袋朝下的姿勢顯然不舒服,小狗剩兒又扯著嗓子嚎啕大哭起來,將整個浩穹樓震醒。

  第一天離開自己的孩子,雖還不到半日,燦珠心裡也像撕扯般的難受,何況時不時能聽見哭聲。

  ……她的孩子一向很乖的,怎麼離了她的懷抱哭得那樣凶?是不是掌印對他做了什麼……畢竟掌印……

  不不不……燦珠勸著自己要放寬心。就算掌印有心做什麼,娘娘還在一旁呢!一定是因為他們兩個不懂帶孩子,孩子才會一直哭。

  燦珠一直安慰著自己。

  夜深了,燦珠也沒睡著。拾星知道她捨不得,跑來陪她說話。

  「好燦珠,你別憂心。娘娘提前找了四個奶娘呢,她們都很有經……」拾星的話還沒說話,房門忽然被一股勁風從外面撞開。

  燦珠和拾星立刻轉頭望過去。

  半晌,她們才看見裴徊光拎著狗剩兒的一隻腳腕,朝這邊走。小狗剩兒憋得臉色通紅,竟也哭不出來了。

  燦珠嚇得臉都白了,整個人直接從床上跌下去。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目光陰森得令人玩味。距離燦珠還有三五步的時候,他冷臉將拎了一路的狗剩兒朝燦珠扔過去。

  燦珠驚恐地接過來,緊緊抱在懷裡,下意識地去探兒子的鼻息,又去檢查他的胳膊腿兒,見他還好好的,燦珠鬆了口氣,結結巴巴地解釋:「他、他還小,他哭吵到掌印,他……」

  裴徊光陰惻惻地笑著,他指著燦珠,命令:「等他不會哭不會鬧也不會尿了,再給咱家送去!」

  「是是是……」燦珠顫聲忙不迭答應。

  待裴徊光走了,燦珠才反應過來。孩子長大一點就不會哭鬧了,可是不會尿?是人都會尿啊!

  燦珠愣了愣,不可思議地望著懷裡重新酣眠的孩子。難道……這小祖宗尿在掌印身上了?

  燦珠身量一晃,差點跌倒,幸好一旁的拾星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

  沈茴站在遠處,看見裴徊光將小知了送還給燦珠。她站在樓梯口等裴徊光,和他一起並肩往沉默回去。

  回到寢殿,沈茴望著案上堆滿的奏摺,忽然覺得處理朝政也沒那麼令人煩惱……

  至少比帶孩子輕鬆多了。

  她輕輕去攥裴徊光的手指頭,小聲說:「好啦,以後就我們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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