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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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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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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45: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章 孔洞

  過了十餘日,簫起都沒有出現在夕照鎮。

  「屬下的人確實看見了簫起的手下出現在夕照鎮。他應該知道了,但是他沒去。」伏鴉稟話。

  裴徊光桌上擺了個用蘿蔔雕的小老虎燈,是啞叔雕的。他正坐在案後,照著這隻小燈籠雕刻。他自詡雕工精湛,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換了瓜果這樣的材料,他雕出來的小燈籠並沒有啞叔雕出來的活靈活現。

  聽了伏鴉的話,裴徊光略略皺了一下眉,便沒了多餘的表情,繼續仿雕。

  倒是伏鴉臉上陰沉沉的,他繼續說:「屬下會派人繼續盯著。」

  裴徊光「嗯」了一聲,已經在想著別的事情了。

  ——簫起既然知曉了沈菩的行蹤卻沒有趕去見一面,那麼太平日子就要到了頭,很快要打仗了。

  ‧

  各地的急報陸續送來。果然,各地的起義軍都開始行動,好像都要趁著幼帝剛登基的時候拚命搶地盤。

  日日早朝之上,朝臣們也是個個憂慮,直到沈茴真的將最大的反賊頭子之一的吳往招安了。吳往的降書送上來,內宦細著嗓子誦讀降書上的內容。朝臣們聽著降書之上信誓旦旦的效忠之意,面面相覷。自從吳往收了邊境的兵馬,陸續又收了些人馬,如今手中的兵並不比簫起少多少。

  沈茴隔著珠簾,望向立在玉階下的裴徊光,憶起彼時他斷了邊地糧草,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軍中的所有戰士有去無回。

  過去這樣久了,沈茴還記得那個時候心裡戕伐般的痛苦,記得想要拉著他一同赴死的絕望。

  可他卻是故意要她誤解,荒唐的只是想要她誤解之後的那一丁點心疼罷了。

  荒唐。

  降書已經唸完了,沈茴回過神來,頒出早就和幾位重臣商討準備好的聖旨,向天下草寇招安,許諾歸順朝廷之後,對曾經的謀反逆舉,既往不咎。又寫了對於他們歸順之後,對助力驅逐蠻夷的期許。

  不用多說,所有人都知道最大的反賊頭子之一降了,必然會產生很大的影響,讓很多小的起義軍猶豫。如今沈茴頒布這樣的一條招安書,最是恰當時機。

  退朝之後,裴徊光緩步往外走,耳邊竊竊傳來臣子們對朝政的議論。或憂心、或激動。裴徊光面無表情地聽了聽,無甚興趣。

  他站在金露殿殿門外的雕龍青磚地面上,微微眯起眼睛望向高昇的暖陽。

  他忽然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裡。

  ‧

  沈茴回到浩穹樓,立刻換下一身沉重的朝服,穿上寬鬆舒適的常服。沉月一邊幫她換衣,一邊說:「俞太醫提前送了話,今日會遲一些過來請平安脈。」

  沈茴「嗯」了一聲,從葵口瓷碗裡抓了幾顆石榴糖來吃。

  沉月遞溫水給她,說:「先喝些溫水再吃糖。」

  沈茴接過來,卻沒喝,依舊在咬著脆脆的石榴糖。

  「對了,海晏已經回來了。」

  沈茴立刻說:「快讓他進來。」

  ——沈茴派海晏快馬加鞭去了一趟江南,去查了丁千柔身邊的那兩個丫鬟。

  海晏進來稟話,將手中的人像圖捧給沈茴。兩張人像圖展開,確實是出喜和雙喜的畫像。

  「丁主子原本身邊有四個丫鬟,這次進宮挑了兩個跟進來。沒有跟進來的那兩個往日更得她喜歡,是貼身伺候的。出喜和雙喜這兩個丫鬟雖然也是自小在她身邊做事,但大多在外屋服侍,一般不進內屋。」

  「四個丫鬟都是自小跟在她身邊的?」沈茴再確認一遍。

  「是。丁家的丫鬟、小廝往往都是統一採買,何時進府都是有數的。」

  雙喜說謊了,而且還是個很容易被揭穿的謊言。

  沈茴對人的面孔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她幼時體弱,不能出門,就算與丁千雲交好,也只去過她府上一次。沈茴是對雙喜和出喜有點印象的,知道自己可能見過她們。

  她見人過目不忘的本事,丁家人興許也知道。

  那麼,雙喜的這個謊言簡直太容易被揭穿了。她為什麼說謊?為什麼說這樣一個十分明顯的謊話?

  沈茴暫時沒有頭緒,先讓海晏下去。

  不多時,齊煜跑來找沈茴。她與沈茴一起回來,在自己房中換了衣裳,立刻跑來黏沈茴。明明糕點都是一樣的,可是齊煜總覺得母后這裡的糕點更好吃。

  沈茴把齊煜抱在膝上,給她念奏摺聽,盡量用她能聽懂的話給她解釋。

  又過了一會兒,宮人稟告丁千柔過來了。沈茴讓她進來。

  沈茴望向丁千柔的目光越過她,掃了一眼她身後的丫鬟。雙喜跟著她過來,恭順地低著頭,臂彎裡拐著一個食籃。出喜並沒有過來。

  沈茴讓她免禮之後,先開口詢問:「身體可好些了?」

  「太后娘娘掛念了。落水只是有點著涼,不礙事了。」丁千柔侷促地笑著, 「娘娘許久沒召嬪妾過來做糕點了。近日得閒,做了些糕點,親自給娘娘送來。」

  「有心你親自跑一趟。」沈茴頷首,讓沉月將雙喜遞過來的食籃收起來。

  丁千柔看著小皇帝坐在沈茴的膝上,兩人正在看奏摺,也並無心搭理她,她趕忙說:「糕點送到了,那嬪妾就先退下了。不打擾陛下和太后了。」

  「回去要多休息。」沈茴道。

  丁千柔誠惶誠恐地謝恩。

  沈茴將目光落在雙喜身上,說:「你們從小跟著千柔的,伺候她更應該悉心周到些。」

  雙喜跪地稱是,神色尋常,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謊言被揭穿了一樣。

  沈茴多看了她一眼,再詢問她:「千柔不小心落了水,太醫看過之後怎麼說的?」

  雙喜頷首垂眸,畢恭畢敬地回話:「回太后的話,太醫已開過藥。奴的主子自小在江南長大略通水性,所以只是染了風寒而已,沒旁的大礙了。」

  沈茴「哦」了一聲,彎著眼睛溫溫柔柔地說:「原來千柔會水。那還好些了。」

  丁千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聲說:「小時候學過一點,現在早忘了……」

  拾星從外面進來稟告俞湛到了。

  沈茴便沒有再與丁千柔說什麼,讓團圓送她出去。

  團圓剛送丁千柔出去,沈茴又喚了圓滿過來,吩咐她尋個機靈的小太監暗中盯著雙喜,保她無恙。

  俞湛和裴徊光幾乎是同時過來。

  裴徊光進了屋,徑自在軟榻上坐下,端起一碟剝好的石榴,慢悠悠地吃著。

  沈茴先讓俞湛給齊煜把了脈,讓她出去玩之後,才將手腕搭在搭枕上,讓俞湛把脈。

  俞湛如常為她診了脈。沈茴的舊疾還是老樣子,藥方暫時不需要多調整,俞湛倒是多叮囑了兩句讓沈茴注意歇息,勿操勞。

  沈茴笑著答應,可如今齊煜年幼,國事壓身,她又沒有經驗,不僅是操勞,壓力也是很大。

  俞湛臨走前,將藥匣裡的一個木盒取出來,放在桌上,在沈茴疑惑的目光裡,他說:「外祖父給娘娘想了個調養身體的方子。」

  他將木盒打開,沈茴看見裡面裝著一個小木珠串成的手串。隨著木盒打開,淡淡的藥香飄出來。

  「外祖父調了藥,用藥漿浸泡這些木珠半年,然後用這些珠子串成手串,娘娘戴在腕上,對身體大有益處。」俞湛語調溫和,面不改色地撒謊。「外祖父還說,時日久了這珠子裡的藥總要散盡。大概兩個月左右,就要換一副手串。過幾日他會把泡在藥漿裡的木珠帶來,教給娘娘身邊的婢女如何曬洗串珠。」

  沈茴好奇地拿出盒子裡的手串,彎著眼睛詢問:「這手串該不會也是趙伯伯親手串起來的吧?」

  「是。」俞湛微笑著。

  裴徊光已經將那一碟石榴籽兒吃光了,他放下小碟,抬抬眼,臉上沒什麼表情地望向坐在窗下方桌面對面的兩個人。

  沈茴將手串戴在腕上,說:「趙伯伯有心了。我已好久不曾見他,還想請他過來坐坐。」

  「回家之後,臣會轉告。」

  「好。」沈茴再次道謝,還讓俞湛傳話,一定要請趙伯伯過來坐坐。

  俞湛微笑著答應下來。他將藥匣的蓋子合上,站起身頷首行禮,緩步離開浩穹樓。

  藥方是他想的。

  藥漿是他調的。

  珠子是他刻的。

  手串是他串的。

  這條手串在俞湛的藥匣裡放了許久,他每隔一日就要過來給沈茴請平安脈,之前就可以將手串送給沈茴。

  之所以拖到今日,不是他忘記了,而是他故意挑了裴徊光在的時候。

  俞湛已經走出浩穹樓很久了,他停下腳步,回望大片玉檀端露出的浩穹樓一角。

  他要光明磊落一些,不帶給她任何千萬分之一可能產生的麻煩。

  他是醫者,默默日復一日地給沈茴診脈。從她的脈象裡得知她的喜怒哀樂,探出她的煩悶委屈,又絕望痛楚,再撥開雲霧怒放般的歡喜。

  他不知道裴徊光哪裡好,也曾迷茫裴徊光這樣一個人當真適合她嗎?他與她明明截然不同,天差地別。

  可是她喜歡。

  她枯萎又活絡的脈跳,蹙起又彎起的眉眼,都在清楚地告訴俞湛——她選擇了裴徊光,且牽腸掛肚,情衷綿長。

  她喜歡,就好。

  俞湛轉身,緩步穿過玉檀林,回到太醫館做了交接,立刻離宮回到家中的小醫館,忙碌地照顧窮苦病患。

  ‧

  回京的日期敲定在十一月初八。沈茴重新研究了路線,水路與陸路穿插,力爭以最快的速度回京。

  回京之後,就是齊煜的登基大典了。再然後,恐怕就要迎來大大小小的戰事。

  浩穹樓開始忙碌地收拾著回京的東西。沉月拿了單子來給沈茴看,可沈茴實在太忙了,完全顧不上這些,交給沉月全權處理。

  她看完奏摺,疲憊地窩在琉璃籠中。她望著眼前五光十色的琉璃籠,想到這次回京不能帶它回去。還有點捨不得。

  下一刻,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她的身子幾乎是從柔軟的雪毯裡彈起來。她飛快地拿來裡面的玉枕,取出裡面的角先生。

  在弒君之前,她曾經給裴徊光留了一封遺書,藏在角先生的孔洞中。只是後來事忙,她竟把這封遺書給忘了!

  沈茴眯著眼睛,去瞧藏在角先生孔洞裡的信。她將角先生翻過來,孔洞對著自己的手心使勁兒磕了磕,可怎麼都沒把遺書倒出來。

  裴徊光進來時,就看見沈茴盤腿坐在琉璃籠中,朝雙手捧著的角先生的孔洞裡面吹氣……?

  裴徊光愣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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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4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一章 取悅

  好久之後,沈茴後知後覺地轉過頭,望見了裴徊光。她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將角先生藏在身後,又覺得不穩妥,慌亂地將它放回箱枕裡藏起來。

  裴徊光緩步朝她走來,邁進琉璃籠。

  「那個……」沈茴想解釋,可是她怎麼解釋?不行呀,她不想讓裴徊光知道藏在角先生裡面的信。

  她仰起臉,去拉裴徊光的手,輕輕搖了搖,再拽一拽,將他拽到自己身邊坐下。她靠過去,靠在他的胳膊上,軟著聲音轉移話題:「阿姆都還適應吧?」

  「拿出來。」裴徊光開口。

  沈茴的眉頭揪在一起,一動不動地抱著裴徊光的胳膊。

  裴徊光很有耐心,他沒有再開口,靜默地等待著。這種安靜的僵持倒是讓沈茴很是尷尬。好半天,她才抬起頭,去親親裴徊光的唇角,用撒嬌一樣的軟語呢喃:「我說過的,我只要你,不要用那些東西……」

  裴徊光側轉過臉,望向沈茴,淡淡開口:「可咱家沒有那玩意兒。」

  沈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裴徊光的神色,忽然就不敢多說了,怕說錯話。她去拉裴徊光的手,用力地攥緊。

  裴徊光欠身,去拿箱枕。

  沈茴抓著他的手腕,想要阻止,可是她那點力氣顯然一點用處也沒有。裴徊光將箱枕拉開,看向安靜躺在裡面的角先生和玉手。片刻後,他才伸手去取角先生。

  這個角先生是他親手給沈茴雕的,用著極好的玉料,觸之生溫,被沈茴的一雙手攥著那麼久,整個角先生蘊著一股暖意。

  「看來娘娘玩了許久,讓它都溫熱起來。」

  沈茴張了張嘴,緊張地盯著裴徊光手間的角先生,生怕他發現藏在其中的遺書。

  裴徊光又說:「還沒灌熱水就有這溫度,若是灌了熱水還不知道要何等灼熱。」

  沒等到沈茴的回應,裴徊光垂眼望向她,見她雙目盯著角先生發怔。

  「啊?」沈茴後知後覺地望過來,她沒有聽到裴徊光剛剛說的話。

  裴徊光忽然笑了,將角先生還給她。

  沈茴瞬間鬆了口氣,趕忙將角先生收進箱枕裡。她再一回頭,見裴徊光已經走出了琉璃籠。

  他站在窗前的長桌旁,背對著沈茴,似乎在挑燈芯。

  「徊光?」沈茴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喚一聲。

  「嗯。」裴徊光應一聲,語氣裡聽不出什麼異常。

  沈茴擰著眉,隱隱覺得他的情緒不太對勁。片刻後,沈茴聞到了什麼東西燒焦的味道。

  沈茴從琉璃籠裡走出來,一步步朝裴徊光走過去。走得近了,那股燒焦的味道越濃。直到她走到裴徊光身邊,終於看清了——

  他舉著燭火,面無表情地燒自己的手。

  「你做什麼?」沈茴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立刻去奪裴徊光手裡的燭火。

  「當心,別傷著。」裴徊光移了移燭台,免得燭火燙傷了她。

  他說:「娘娘不是說不想用那些東西,只想要咱家?咱家缺的那玩意兒用時是燙的,咱家只能燒燒自己的手,讓它也有些溫度。」

  裴徊光笑笑,慢悠悠地將右手翻過來,用燭火去燒長指的另一面。

  沈茴的眼淚立刻就掉下來了。

  「哭什麼?」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

  從始至終,他好像都沒有什麼情緒的起伏,神色也一直淡淡,更不知疼。

  沈茴將手搭在心口,望著他說:「疼……」

  裴徊光這才將燭台放下,拉起她的手腕,手指搭在她的脈上,詢問:「怎麼了?」

  話一出口,裴徊光才明白她說她心疼。

  裴徊光將沈茴的手腕放開,手掌順勢搭在她的腰側,又轉到她後腰,將人往自己懷裡攬了攬,再用被燭火燒過的指背去磨蹭沈茴的臉,慢悠悠地問她:「這溫度可夠?」

  沈茴垂著眼睛,眼淚簌簌往下落。她深吸一口氣,把眼淚壓回去,眼睛裡的淚來不及擦,她抬起眼睛望著裴徊光,認真地說:「你的手很好,我最喜歡它乾乾淨淨的樣子,我不想看見你指上的燙傷。」

  裴徊光說好,將輕蹭沈茴臉頰的手放下來,長指慢慢蜷起,負於身後。

  沈茴將臉貼在他胸膛——貼在他跳動的心口,然後雙手環過他的腰側,去捧他的手。

  裴徊光望著窗紙上映出外面拂動的枝葉。片刻後,他俯下身來,去輕輕吻咬沈茴薄薄的耳朵尖,輕吻漸漸下移,他抬起沈茴的臉,去細吻她的五官。

  低垂的眼凝望著她細微的感受,再用被燙傷的手去解她的衣服。

  明明最初,他漫不經心地用她的身體去取樂,去探究自己是否還對男女情愛有那麼半分的意動。天長地久,如今所有的調情,都變成他在取悅她。他的敏銳與聰慧,讓他無比簡單地學會了該如何取悅她,如何讓她在自己的懷裡更快樂些。

  裴徊光將沈茴抱進琉璃籠。

  燭燈燃盡,無人來添。

  窗戶不知何時被夜風吹開了半扇,月光傾灑進屋內,更是將琉璃籠照耀得光影炫靡。兩個人衣衫盡去,相望躺在亂糟糟的雪白柔毯中。

  沈茴的氣息還在亂著,緋紅的眼角掛著點濕意。她用洇著綣淚的眼睛脈脈望著裴徊光,眉心蹙起,她呢喃般低語:「你教教我……我、我怎麼做才能也讓你更快樂些……」

  裴徊光輕笑了一聲。

  「娘娘這意亂情迷的模樣對於咱家來說就是毒藥。」裴徊光湊過去,溫柔親吻沈茴迷離的醉眸,他聲音裡帶著笑,「得見寶寶這酣淫的模樣,就是咱家最大的快感。」

  沈茴反應有些遲鈍,別樣的情緒在心間蘊卷。她眨眨眼,慢吞吞地摀住自己的耳朵,然後轉過身去,背對著裴徊光。縱使她摀住了自己的耳朵,還是能聽見裴徊光低低的笑。

  他這個樣子……好像說的是真話。

  「你來時我抱著那東西,不是因為……」沈茴有點心虛地咬了咬唇,才繼續說下去,「而是因為我在那裡面藏了一封信,一封給你的信。我、我取不出來了……」

  「信?」裴徊光坐起身來,去拿箱枕裡的角先生。

  沈茴又慢吞吞地轉過身來,望著裴徊光:「決定弒君前一夜寫好的遺書。」

  沈茴再嬌嬌地加一句:「只給你一個人寫了遺書哦!」

  裴徊光瞥了沈茴一眼,將角先生倒扣過來,輕輕一扣,一股力道送進去,磕在花棱裡信終於被倒了出來。

  裴徊光撿起跌落在雪白柔毯上的信,將其展開。

  沈茴半支起身,緊張地瞧著裴徊光臉上的表情。可裴徊光低垂著眼,面無表情地看完了這封遺書。

  裴徊光看了很久。

  沈茴覺得以裴徊光閱覽的速度,應該早就看完了才對……

  「沈茴。」

  前一刻還濃情蜜意喊她寶寶的人,看完了她留給他的遺書,就開始連名帶姓地喊她了。

  沈茴不情不願地坐起身來,她低著頭,用手指頭撓了撓自己的臉,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有點尷尬地小聲嘀咕:「都這樣親密的關係了,還是別連名帶姓地喊人了吧……聽起來怪嚇人的……」

  「嘖,好一封只留給咱家的遺書。」裴徊光用這份遺書拍了拍沈茴的頭。

  沈茴去奪裴徊光手裡的信,裴徊光略抬高手臂,她便摸不到了。她沒了別的法子,只好哼哼唧唧地開始撒嬌:「寶寶睏了,寶寶想睡覺……」

  她去啄兩口裴徊光的臉,繼續哼哼唧唧:「沒有夫君抱著,寶寶睡不著……好夫君,夫君好……好夫君最最好啦……」

  裴徊光一言難盡地瞥著她嬌嗔的模樣,半晌才說:「演過了。」

  沈茴輕咳了一聲,立刻紅著臉住了口。她低著頭,視線落在他的白白軟軟。她沒忍住,伸出手來,用手指頭撥了撥。

  裴徊光沒什麼反應,沈茴攥了攥,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我可以再親一親嗎?」

  裴徊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將上次就想說的話說出來:「娘娘還是一如既往地守禮。」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他,裴徊光卻扯來被子,搭在她身上,裹著她躺下來,擁她入眠。

  輕薄的夏被劈頭蓋臉罩下來,本就昏暗的視線立刻徹底黑下去。沈茴適應了一會兒,在看清黑暗裡裴徊光凝望她的眼眸。

  沈茴輕輕湊過去,靠他更近一點。她在身前摸索著,尋到裴徊光燒傷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攏著他的長指,將他的掌心貼在自己的心口。

  那封遺書,安靜地放在枕側。

  在這封遺書裡,沈茴是這樣寫的——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看見這封信,又是何時看見這封信。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了。對,你又失去了一個親人。那些來不及親口對你說的、不能親口對你說的話,就都寫下來吧。

  裴徊光,你就是個混賬東西。

  思來想去,最想對你說的話,竟是罵你一頓。

  對,罵你一頓。

  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混賬的東西!

  偷偷跟你講哦,我根本沒有你想得那樣和善寬厚。其實我可記仇了。我心裡有一個小冊子,你欺負我的那些事兒,我都記在小冊子裡了!

  你在我身上畫紅梅,還故意嚇唬我,讓那些人闖進來了才給我披衣遮臉!你凍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分明看見我凍得都哆嗦了!你知不知道染風寒多難受呀!害我引舊疾,心口痛頭也痛哪哪都疼,天天要喝那麼多藥。藥真的好苦,吃多少糖都彌補不了的苦……

  裴徊光你這個混賬東西,整天想一齣是一齣,就那麼突然地把我從船上擄走,連個換洗衣服都不給我帶!

  還有啊,你讓我扮醜,我一點都不喜歡滿臉黏疤!

  還有還有,你把我扔在客棧讓我餓肚子一天,這是不是太過分了?反正你看見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我可以告訴了,那日我在客棧裡用了所有我會的罵人話,把你罵了一整日!

  還有……故意讓我家裡人撞見我們的事情,再給我抹去他們記憶的那事兒吧。我能記恨你一輩子!別以為我在家人面前維護你說你的好話,就是讚同你的做法了!什麼莫名其妙的行為啊,你就是仗著我心軟啊混賬東西!幸好姥姥心寬沒傷心,要是姥姥被嚇到了,你看我饒不饒你!

  還有……

  算了。

  反正裴徊光你就是個混賬東西。

  地府不知道黑不黑,我等你來了,繼續親口罵給你聽。

  ——妻茴。

  信箋上,隱約有一點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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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回京

  回京之前,沈茴終於在百忙之中擠出時間,回家一趟。此次回京,沈家人自然會一同回京,可是姥姥並不會同行。老人家年歲大了,從這裡到京城實在太遠,她不能再跟去。蕭家人已經在趕往關凌的路上,會接老太太回江南的蕭家老宅。

  沈茴偎在姥姥的膝上,由著老太太慈愛地輕撫她的緞髮。

  天高水長,此次一別,沈茴不知道今生還有沒有機會再如今日這般偎在姥姥膝上。

  「哎呦呦。咱們家的蔻蔻不是很厲害嘛。我可是聽你父親說了一萬遍金露殿弒君的場景。咱們家蔻蔻都長大啦,會弒君造反,還會砍人頭啦!怎麼還像個小孩子家家似的在姥姥懷裡撒嬌哦……」

  沈茴合著眼睛,唇角掛著甜笑。她拉過姥姥的手捧在手心裡,說:「姥姥,我也沒做什麼。換了別人,也會那樣做的。」

  沈茴不想再聽姥姥絮絮誇半天她策劃弒君的事情了。她始終認為皇帝所作所為天地不容,金露殿之事乃順其自然的發展,就算沒有她,換了別人也會如此。

  她不想再說這些,只想拉著姥姥的手,說些最尋常不過的家常。姥姥這次從江南過來,是為了看望母親,更是為了看望她。可是她原先困在後宮,後來齊煜登基事務更加繁忙,竟沒有多歸家陪伴姥姥。

  她心裡生出愧疚來。

  老太太看出來了,她笑著說:「你父親還不回來,都要把咱們家蔻蔻餓著了。」

  沈茴順著姥姥的話轉移了話題:「父親怎麼不在家裡釣魚,去外面釣魚呢?」

  沈茴擔心父親的腿,擔心他離家太遠會累著。

  「他說外頭河裡的魚肥美,也蠢鈍,特別容易咬鉤子。」老太太笑著說。

  兩個人又說了沒幾句,府裡的丫鬟過來稟告沈元宏歸家了。也將要到用午膳的時候,沈茴立刻坐起身,讓姥姥幫著將壓亂的頭髮攏好,她才笑著挽著姥姥的手一起往前廳去。

  沈茴事忙,好不容易擠出時間歸家,也沒提前告知家裡。所以她來時,沈元宏出門釣魚去了,沈鳴玉也不在家中,就連駱菀也去了別家府上做客。

  沈元宏得了小廝消息,知道沈茴回來了,急匆匆拎著滿滿一簍魚歸家,先去換了衣裳,才快步往前廳去。

  沈茴與母親、姥姥坐在前廳一邊說話一邊等父親。她聽見丫鬟說老爺過來了,轉過頭望向門口的方向。

  下一刻,當她真的看見父親的身影時,整個人都愣住了。她怔怔站起身,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親,你的腿……」

  她看得出來父親走路的時候,傷腿有點別捏,可是父親竟然沒有用枴杖!

  蕭家老太太有些驚訝地看向沈茴,問:「蔻蔻,你不知曉?」

  「知曉什麼?」沈茴茫然地問。

  沈夫人和老太太對視一眼。老太太忽然就笑了,說:「小光這孩子啊,雖然人冷,嘴裡的話也難聽,倒是個幹實事兒的。」

  沈茴這才知道裴徊光不知何時來醫了父親的腿。

  沈元宏已走進屋來,本是見了女兒的滿臉喜色,聽見了她們在說裴徊光,他頓時變了臉色,冷哼一聲,在小廝拉開的椅子裡坐下。

  沈茴歡喜笑起來,又急急追問:「父親,你的腿如何了?還疼不疼?當真可以不用枴杖了嗎?」

  沈元宏聽著女兒的聲音,忍不住又揚起了嘴角,說:「不礙事了。好得很。」

  沈夫人皺著眉,拉著沈茴的手說:「阿茴,你勸勸你父親。他這腿雖然可以痊癒,可是大夫說的只是讓他每日稍微練習走路,而不是像他這樣撐著疼痛走個不停!」

  沈夫人嘀咕般的埋怨:「像是不知道疼似的……」

  「都說了不礙事了!」沈元宏笑著說,「再過兩個月,就能徹底好了!阿茴,父親知道現在四處都在起戰事,等父親這腿徹底好了,還要再領兵去打仗。」

  沈元宏笑著,好像已經見到了自己重回戰場時的情景。雖已年邁,可半生戎馬,斷腿困於宅中本就是對武將最大的殘忍。

  父親年紀大了,沈茴哪裡捨得父親再上戰場,可是瞧著父親的模樣,沈茴也不說掃興的話,笑著說:「好呀,到時候還要父親幫我呢。」

  沈元宏笑著,對自己的夫人說:「你看看阿茴,你再看看你自己的覺悟!」

  沈夫人嘆氣,瞪他一眼,轉過頭去,不理他了。想來,平日裡沈元宏已經說過許多次想要重回戰場,而沈夫人是不大同意的。

  飯菜一件件端上來,一家人不講究俗禮,一邊吃著東西一邊閒談著。大多時候都是姥姥和沈茴在說話,沈元宏夫婦兩個笑著在一旁聽。

  丫鬟端上來蓮子羹,蕭家老太太嘗了一口,忽然問沈茴:「小光今天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她記得裴徊光也喜歡吃甜食,記得的蔻蔻分給裴徊光的那半碗蓮子羹。

  沈元宏臉上堆滿的笑,再次散了散。

  「他有事情要做,晚上會過來。」沈茴答話。

  「哼。」沈元宏冷哼。

  蕭家老太太笑眯眯地說:「賢婿啊,你是不是又想吃辣子雞了?」

  沈元宏一窒,偏又不能向老人家頂嘴。

  沈茴用公筷夾了塊父親愛吃的紅燒肉給他。沈元宏這才重新有了笑臉。

  用過飯,沈茴整個下午都陪著姥姥說話。直到傍晚時分,府裡的下人稟告蕭家的兩位公子到了。

  蕭材和蕭林一身喪服邁進廳中,看見沈茴也在,愣了一下,不像往日那樣說話,規規矩矩地行大禮。

  「兩位哥哥可別折煞我,自己家中,不要那些虛禮。」沈茴急忙蹙著眉說。

  蕭林和蕭材這才笑了,一個誇沈茴出落得越來越好看,一個誇沈茴本事越來越大。

  「表妹不知道,現在走哪兒都能聽到表妹的大名了。臨出門前,還聽見大堂兄的閨女向她父親嚷著不想學女紅,要去學堂讀書,嚷嚷著長大了也要像表妹你一樣幹大事!」

  「表妹,如今是不是很忙?不管怎麼忙,都要多注意休息,萬不可逞強,身體為重。」

  沈茴笑著與他們說話,就好像還在江南時一樣。

  老太太問:「牧郎的喪事可都安排妥當了?」

  蕭林和蕭材答話,說起蕭牧的後事。

  「可惜這孩子年紀輕輕還沒成家就沒了。」蕭家老太太嘆氣,「罷了罷了,亡於疆場也算為國捐軀立了功名。」

  沈茴沉默地坐在一旁聽著。

  所有人都以為蕭牧死在戰場上,就連他的家人也不知曉他的戰死本就是簫起的金蟬脫殼。至於後來蕭牧「死而復生」,殺了蔓生、幫簫起擄走她,又企圖擄阿姆殺啞叔……乃至身死的事情,更是無人知曉。

  罷了,就讓他帶著戰死的名聲去吧。

  沈茴垂下眼睛,神情有些失落。她又想起蔓生了,那個總是話不多的姑娘臨死前望著她,最後說的話是讓她快跑……

  ‧

  天色黑下來時,裴徊光到了沈府,來接沈茴。

  沈茴依依不捨地向姥姥告別。

  「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姥姥輕拍著沈茴的手。

  「姥姥也要好好的。」沈茴輕輕擁著姥姥,努力去聞姥姥身上熟悉的特殊暖香,整顆心臟都充滿了捨不得。

  沈茴將下巴搭在姥姥的肩上,像小時候一樣蹭一蹭。

  「傻孩子。走吧。說不定什麼時候姥姥身體好了,再跑去京城看望你!」

  雖知道不可能,沈茴還是彎著眼睛說好。她鬆開姥姥,一步三回頭地朝著停在一旁的馬車走去。再怎麼捨不得還是走到馬車前,她將手搭在裴徊光遞來的小臂上,登上了馬車。

  馬車離開沈家,沈茴從車窗探頭望出去,使勁兒揮手。

  姥姥站在府門前高懸的燈光下,對她溫柔地笑著。

  馬車走遠,沈元宏道:「走吧,回去了。」

  老太太回身,一邊走一邊說:「賢婿啊,都說女婿能頂半個兒。你要是嫌小光品行不端,倒是擔起半個父親的責任,教導一番。」

  「哈。」沈元宏直接笑出聲來,「教導他?小婿可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本事。」

  「怎麼沒有這個本事啦?你的幾個孩子個個好風骨一身正氣,這都是你教得好。」

  「不了不了……」沈元宏連連擺手,拖著還有些疼的傷腿往前走。「那人怎麼教?除了殺人連個別的樂趣都沒!」

  他望著甬路上映出的枝葉婆娑影子,想著老太太這話真奇怪。半個兒子?半個父親?教導那個狗太監?

  這太可笑了吧!

  老太太還在一旁絮絮說著:「我記得你以前說對孩子講大道理是沒用的,要以身作則、潛移默化。你別總板著臉訓人,至少讓他嘗到比殺人更有趣事兒啊……」

  ‧

  十一月初八,啟程回京。

  一路水路交替,已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趕。終於在臘月二十九這一日,風塵僕僕地回來。

  回宮時,已是夜裡。

  沈茴本就體弱,這般奔波之下,人瘦了一圈,臉色也有些差。在溫暖的關凌住了大半年,冬日裡回到北地京城,縱使穿著厚厚的襖,寒風還是讓沈茴打顫。

  沉月瞧著沈茴發白的臉色,有點心疼。馬車停下,她跳下馬車,扶沈茴下來。

  沈茴仰頭望一眼熟悉的昭月宮,牽起齊煜的手,腳步匆匆地進去。

  炭火燒得很足,沈茴坐在爐火旁烤火。

  齊煜乖乖坐在她身邊,雙手托腮望著她。

  沈茴凍僵的身體終於緩過來,她對齊煜笑:「快去沐洗歇下。」

  齊煜點頭,起身往外走。她走了兩步轉過身,忽然特別認真地說:「母后,等煜兒長大了,給母后選一個暖和的地方當都城!」

  沈茴愣了一下,心暖之後,又說:「遷都茲事體大,可不許亂說。」

  「哦……」齊煜耷拉著小腦袋走了。

  裴徊光從雕花屏後轉過來,他知自己身寒,並不去抱沈茴,而是坐在沈茴對面,望著徐徐燃著的炭火。

  「你不是很羨慕麗妃可以換個身份重新開始?」他抬起眼睛望著沈茴,「你呢?就不想離開皇宮?把齊煜也帶走。」

  「把煜兒也帶走?那誰做皇帝呢?總不能是病秧子玥王。」

  裴徊光笑了,他盯著沈茴的眼睛,悠悠道:「有何不可?」

  沈茴怔了一下,忽不確定裴徊光是不是還想天下大亂。她慌忙開口:「可玥王身體……」

  裴徊光嘖笑一聲,道:「玥王的身體如何,不如問問娘娘的御用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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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前路

  沈茴望著裴徊光,愣住了。

  她的御用太醫?

  俞湛?

  俞湛怎麼會知曉玥王的身體如何?

  裴徊光握著長勾,攪動炭火盆裡的銀絲炭。他已落下目光,望著紅色的火光,慢悠悠地說:「咱家不再攪局,你也不再當這個太后,如何?」

  好半晌,沈茴緩緩地搖頭。

  她翹著唇角,用小孩子玩笑般的語氣說:「小時候讀書,先生教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多俗氣的句子,好似每個剛讀書的孩童都被要求背誦。耳熟能詳到讓它失了原本的力量,只成了一句空蕩蕩的口號。

  少女的臉龐稚氣又天真,明眸裡卻有璀然的光。

  「我想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與家人團聚,沒有戰火沒有生離死別。我想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看再現的繁京模樣。能為盛世出一分力,是我萬死不辭的志向。」

  沈茴抿唇笑笑,她垂下眼睫望著徐徐燃著的炭火,有一點不好意思。

  「你可不許笑話我。這些話聽起來很漂亮,我平日是不敢對旁人說的,不想被人嘲笑說我如何天真幼稚。可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在幼年困在閨房時便是這樣想的。這幾年不管經歷了什麼事情,時光荏苒世事變遷,藏在心裡的志向,是從未變過的。」

  裴徊光問:「即使你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能這樣操勞,寧肯讓自己短壽?」

  「活著很好。」沈茴認真地說,「古往今來,保家衛國有很多將士戰死沙場,變法革新亦有無數文人學者以性命鋪路。我只是操勞些,又有何妨呢。」

  好半晌,裴徊光輕笑了一聲,說:「沈元宏養的孩子的確都挺有風骨。」

  沉月在外面叩門,沈茴讓她進來。

  沉月帶著兩個小太監,抱著高高的奏摺進來,放在書案上。

  舟車勞頓,因歸期定了,很多奏摺都是提前發往了京城。沈茴才剛回來,各地送來的奏摺已堆積如山。

  沉月蹙著眉,詢問:「太后什麼時候看奏摺?還是先沐洗?」

  「我現在就看。看完歇下前再沐洗。」沈茴說著站起身來,提著厚重的裙子往書案走去,經過裴徊光身邊的時候,下意識地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借來當一下扶手。

  裴徊光瞥一眼她搭在他肩上的手,笑笑。

  沉月端來準備好的提神茶、糕點,還有沈茴最喜歡的各種口味的糖果。

  沈茴在堆積如山奏摺後面坐下來,認真開始翻閱批註。

  裴徊光側轉過身,手臂搭在椅背上,凝望著沈茴。

  沈茴沒抬頭,亦知曉裴徊光在看著她。她一邊握著朱筆在奏摺上批閱,一邊說:「這裡有糖,你吃不吃?」

  「不吃。」

  沈茴「哦」一聲,將批閱好的奏摺放在一旁,拿起另一份。

  冰冷的書案、高高的奏摺,越發映襯著沈茴的纖細柔軟。她映在窗上的身影纖細卻筆直。

  長夜漫漫,書案上的熱茶每每涼了,會被沉月及時換上熱茶。一壺又一壺的熱茶送上來。待她處理完這些堆積的奏摺,今夜能睡一個時辰也算多了。

  裴徊光默默地凝望著沈茴。

  有時候,裴徊光會希望沈茴只是個依附他的小女子。可這念頭,也不過偶爾浮現罷了。

  他很清楚沈茴不是攀附他的小女人。

  他更清楚,正因為沈茴不是心裡只有男歡女愛的懦弱小女人,才吸引了他。

  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臉上掛著少女的嬌憨,說著堅定的志向。她說她怕別人笑話她天真。

  可是裴徊光望著她,只覺得一股火焰在心上燃起。

  那些話,在剛啟蒙的幼年,他也曾信誓旦旦地誦讀。

  他就是愛她不論身處何等逆境,永遠樂觀向上,即使力量微薄,也要傾盡擁有的所有力量,以柔弱之身站起來,即使走在黑暗裡,也堅定勇敢,為自己走出一條路來。

  裴徊光曾問過沈茴殺他可救一座城的千萬生靈,她會如何選擇。

  沈茴並不知曉,當她說會選擇殺了他時,裴徊光眼裡的她是多麼令他痴迷。

  她就該是這樣的。

  這樣的她,才是令他沉淪的人。

  世間深情可貴,可剝開這層濃情蜜意的深情,兩顆心綁在一起的人,深情是不夠的,還需要兩顆心有吸引的力量。

  完全陷在情愛裡的人,讓人動容,卻不夠。

  人這一生,不能只戀濃情。除了情愛,有所堅持,擁有自我,成為更好的人,才會獲得應當得到的偏愛。

  志向?

  裴徊光明白沈茴為心之所向而努力時,發自內心的力量與嚮往。他曾經也有過,如果殺人覆滅也算的話。

  人有心之所向,前路便不會迷茫,即使漆黑又寒冷,總有希望。

  正如沈茴。

  那麼他呢?

  裴徊光慢悠悠地轉著插在銀絲炭中的長勾,面無表情地看著它被逐漸燒紅。

  清晨時,裴徊光離開皇宮,回到宮外的府邸——阿姆和啞叔被他安頓在這裡。

  裴徊光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耳邊各種聲音嘈雜著。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張張或焦急、或笑著、或苦惱的面孔。

  有表情是好事,證明還活著。

  不像他。

  裴徊光緩步逆向穿過熱鬧的人群,亂糟糟的市井生息穿進耳中。

  好像,所有人都在走自己的路。

  而他,沒有前路。

  所有的熱鬧與悲喜,都與他無關。他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裡停下腳步,茫然。

  他回到家中,阿姆笑著拉著他說話。阿姆壓低聲音告訴他,她有好好躲在家裡沒有出門,還絮絮勸著裴徊光要萬事小心,千萬不要洩露了身份。

  裴徊光換了雪衣,乾淨又挺拔。他微笑著,頷首答應。

  他抬抬眼,望著雲卷雲舒的天幕。

  在親人面前,他是衛珖,一個必須隱藏身份的、虛偽的衛珖,他不能讓阿姆知道他是裴徊光。

  阿姆前天還說頭幾年一個心善幫她的鄰居被司禮監的大太監裴徊光害死了。

  他是衛珖嗎?

  興許衛珖早就死了。

  他是裴徊光。

  裴徊光是一個化名,裴徊光是一個本不該存在的人。

  裴徊光去了樓上,去看他的荔枝。

  京城嚴寒,不適合荔枝的生長。那株荔枝還是被他一路小心翼翼帶回了京城。

  陽光最好的房間裡,四處生著炭火,整個屋子溫暖如春。那株荔枝蔫蔫的,沒什麼精神。

  ‧

  王來一路快馬加鞭,到了宮中,不能騎馬,便一路狂奔朝昭月宮去。路上的小宮女小太監們,急急避開。

  「督主這是怎麼了?」

  小宮女掩唇笑:「肯定是去看阿夏姐姐了唄!」

  王來邁進院子裡,小宮女看見他,急忙笑起來。王來腳步匆匆往前走,腳步又忽然頓住。他蹲下來,就著路邊花草壇裡的積雪洗了一把手,把手上的血跡洗淨。

  小宮女機靈地趕緊給他遞了帕子。

  王來擦了手,再理一理衣裳,深吸一口氣,才邁步進去。

  燦珠早就聽見了外面的小宮女說王來過來了。只是兒子睡在她的臂彎裡,才剛睡著,她不敢動,怕將他吵醒。

  她抬起臉,望著王來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門口。

  王來大步走進來,步子越來越快,走到床榻旁,用力將燦珠抱在懷裡。燦珠聞到他一身的殺伐氣息。

  王來用力地抱了燦珠一會兒,才壓低聲音問:「你好不好?」

  燦珠在他懷裡點頭,又笑著推他:「你傻不傻,都不知道先看看孩子的嗎?」

  王來這才鬆開燦珠,低下頭,看向睡在燦珠身邊的小傢伙。他只是看了一眼,立刻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燦珠。他皺著眉,眼裡都是歉意。他問:「疼不疼?你怕不怕?」

  路途遙遙,燦珠生產時,他沒能陪她,是他的愧。

  怎麼可能不疼?怎麼可能不怕?只是都過去了,燦珠不願意再提,免他擔憂,只說一切都好,孩子也很乖。

  兩個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王來才再次看向兒子,驚訝地發現他睡醒了,睜著眼睛對他笑。

  王來的眸色不由柔和下去,拉了拉他的小手,問:「起名字了嗎?」

  燦珠愣了一下,才說:「你問掌印給起的名字,還是太后給起的名字?」

  王來詫異望過來。

  燦珠便把沈茴和裴徊光給他起的名字說給王來。

  王來笑了。他拉著兒子的小手,逗弄著:「狗剩兒?狗剩兒!」

  小孩子聽不懂,只會望著王來笑。

  「你看,他喜歡這個名字。」王來說。

  燦珠瞪了他一眼,小聲嘀咕:「真是你乾爹的好乾兒子!」

  燦珠又說:「對了,有件事我得問你。這孩子……咱們原本打算在掌印和太后身邊養著的。掌印嫌棄小孩子太麻煩,估計是想等他稍微大一些再抱去。那孩子姓什麼?掌印那邊,似乎沒打算讓他姓裴。」

  王來抓著兒子的小手覺得很好玩,聽了燦珠的話,說:「再等等,看掌印的意思吧。太后不是起名善果嗎?暫且先姓『善』便是。」

  他俯下身,貼貼兒子的小臉蛋。

  ‧

  沈茴只睡了一個時辰,臉色很差。她坐在方桌旁邊,將手腕搭在搭枕上,讓趕來的俞湛診脈。

  俞湛收了手。他望向沈茴,有心想勸她多休息。可話還沒出口,他知道沈茴內裡是多麼執拗的人,恐自己勸了也是徒勞,便不開口。

  反倒是沈茴笑著先開口:「知道俞太醫要說什麼。只是剛回京才事務多,過幾日就不會這樣操勞了。」

  俞湛頷首,道:「知太后心中有數,臣倒也安心。」

  他又加了一道膳食的方子,讓沈茴近日飲食多療補。最後提醒沈茴腕上的那串珠子藥效應該已經沒有了,該讓宮女重新串一條。至於方法,他之前來時已對拾星講過。

  沈茴安靜地聽完俞湛的話,她溫聲詢問:「最近醫館忙不忙?」

  「剛回京,是有些忙。」

  沈茴彎唇,再問:「俞太醫一會兒直接回太醫院,還是去千柔那裡請脈?」

  「以前負責丁主子的太醫已銷假,不用臣再過去。」俞湛抬眸,溫潤一如既往。

  沈茴沉默了一會兒,才再開口詢問:「俞太醫的表兄身體可好?」

  俞湛微怔,有些意外地深看了沈茴一眼。

  沈茴微笑地望著他。

  俞湛回之以微笑:「表兄與太后一樣,是胎裡帶的病。這些年,身體一直都是那個樣子。」

  他望著沈茴,眉目蘊著溫和的淺笑。

  沈茴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聽說他已赴京。」

  「是。」俞湛答話。

  她既知曉,他亦不必隱瞞。他一生光明磊落,沒有什麼可隱瞞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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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夜宴

  俞湛回到太醫院做了交接,剛要走。雙喜腳步匆匆地趕過來,說丁千柔身體不舒服,叫他過去一趟。

  俞湛收拾著桌上的東西,道:「臣還有事,讓林太醫過去一趟吧。」

  他攏了攏藥箱的肩帶,掛在肩上,越過雙喜,緩步往宮外去。他對沈茴說的話不假。如今剛回京,沈茴堆積了很多奏摺要處理,而他也同樣很忙。知道他回來了,很多患者趕來尋他,將他開的小醫館圍得水洩不通。

  若不是記掛沈茴的身體,他倒是真想卸了太醫院的官職,全心全意照顧民間窮苦患者。

  罷了,醫人救命也要錢。

  他救人的診金向來能免則免,能用太醫院的俸祿接濟,也是好事。

  他的小廝思源也學了點醫術,在俞湛進宮時,盡量照顧小醫館裡的患者。見俞湛回來,思源擦了擦額上的汗趕忙迎上去。

  「表少爺過來了。」

  俞湛點點頭,問:「趙叔和秦家小娘子到了沒有?」

  「到了到了,都在等著您呢!」

  俞湛將藥匣遞給思源,先去診看了這兩位病人,才轉身去了後院,去見齊玥——他的表兄。

  齊玥坐在輪椅上,手掌虛握成拳輕咳著,聽見俞湛的腳步聲,他轉過輪椅,露出一張皙白柔和的臉。他含笑開口:「元澄,你回來了。」

  俞湛輕輕頷首,走過去在齊玥身邊的凳子坐下,動作自然地將指腹搭在齊玥的脈上。

  「北地嚴寒,不適合表兄。」俞湛收回手。

  齊玥扯起一側的唇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來,悠悠道:「誰讓這都城建在北地呢。」

  思源站在院子裡,朝開著的窗戶朝裡張望。見他如此,俞湛便知道前頭又來了患者。他說:「表兄先歇著,我往前面去一趟。」

  「元澄。」齊玥拉住俞湛的手腕,「你真的不願意幫幫哥哥嗎?」

  他微笑著,眉宇間帶著幾分和俞湛相似的溫潤。

  俞湛從開著的窗戶望向遠處山巒上的積雪,說:「她掌權,會比你做得更好。」

  俞湛掙開齊玥的手,往前面去。

  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發著高燒,自己過來的。俞湛蹲下來,誇誇她的勇敢,再牽著她的小手往裡面走,給她開藥。

  國泰民安的盛世心本就埋在每一個人心底深處。俞湛身為醫者,醫者仁心,更盼著天下人人人康健無恙,小病小疾無需為診金煩擾。更不會只是因為小小的風寒,橫屍荒野。

  表兄讓他照看丁千柔,他幫了。讓他給丁千柔送書信,他也幫了。至於丁千柔故意拉大皇子下水溺斃之後,他不會再做送信人,不會再管丁千柔的死活。

  表兄讓他送信給蘇翰采,他幫了。至於後來蘇翰采選擇輔佐幼帝,表兄讓他送蘇翰采一味毒,他是萬萬不能做的。他的這雙手,只救人,不殺生。

  ‧

  年三十,是一年的最後一天。甭管這一年走了多少地方,總要在這一日歸家,一同守歲。

  過了今晚的夜宴,明天大年初一,就是齊煜正式的登基大典。

  沈茴穿上黑金鳳袍,坐在梳妝台前,由著裴徊光為她挽髮。裴徊光長指握著犀角梳,慢條斯理地給沈茴梳髮。枯燥的動作,他卻做得饒有趣味,目光隨著手中的梳子從上到下一次次順過沈茴的烏髮。

  沈茴從銅鏡裡望向身後的裴徊光,莫名覺得裴徊光最近的心情……好像沒什麼心情一樣。

  分明他以前也是無喜無怒,總是面無表情。可是沈茴還是隱約覺得他最近不大對勁。

  沈茴被外面的炮竹聲拉回思緒,她從銅鏡望著裴徊光,道:「雖然今日守歲宴很熱鬧,可我還是寧願和家人們圍在一起過。」

  裴徊光「嗯」了一聲,隨口道:「人之常情。」

  沈茴彎唇:「子女長大總要離家,幸好有你相伴。有你相伴,便不那麼遺憾,亦不覺得夜宴煩吵。年年歲歲,都有你相伴才好。」

  裴徊光抬起眼睛望向銅鏡中盛裝的沈茴,他俯下身來,湊到沈茴耳側,轉過臉近距離凝望著沈茴,低聲道:「別說情話,省得咱家忍不住將太后身上這身鳳袍扒了。」

  沈茴轉臉望過來。兩個人離得那樣近。沈茴只是輕輕略抬下巴,便將柔軟的輕吻落在裴徊光的唇角。然後用噙著少女調皮的目光挑釁般地含笑望著他。

  裴徊光長指輕撫著沈茴搭垂的長髮,長指慢慢轉移,掌心抵著她的後腦,然後去親吻她塗滿口脂的紅唇,將帶著點薔薇香氣的唇脂碾磨在兩人唇齒之間。

  他不知前路,好似失了存在的意義。竟唯有在沈茴身邊,因嘗到那一點溫度,才得知自己還活著。

  沉月在外面叩門,沈茴慌忙推開裴徊光,急急開口讓沉月稍等一會兒。她扭頭望向銅鏡,看見鮮紅口脂暈開在唇邊,然後沖裴徊光張牙舞爪地呲牙凶他。

  裴徊光笑笑,用指腹蹭一點自己唇上的香軟,瞥一眼指腹上黏的紅痕,拿了濕帕子先給沈茴擦拭乾淨,才慢悠悠地清理自己的唇。

  沉月帶進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沉月身後,見了沈茴,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笨拙地行禮。

  沈茴朝她招手:「松兒,到這兒來。」

  松兒望著沈茴溫柔的笑臉,忽然一點都不害怕了。原來太后並不是很凶很厲害的人,笑起來那樣好看那樣甜美。她也慢慢扯起唇角笑起來,朝沈茴走過去,將自己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搭在沈茴的手心。

  松兒是蔓生的妹妹,也是蔓生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蔓生因護她而喪命,沈茴打算將松兒放在身邊,看著她平安長大。

  ‧

  大殿裡,坐滿了各地趕來的親王侯爵皇親國戚,還有朝中高品階的大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多年不入京的玥王竟也到了。

  在新帝登基的前一日到京赴宴,含著什麼心思,誰都能一眼看透。新帝年幼,且曾被懷疑過血統。如今他這樣小的年紀坐在龍椅上,奏摺都是太后在批閱。古往今來,朝臣總是對女人掌權不滿的。

  太后和小皇帝還沒到。在座的人談笑說話,偶又三三倆倆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人人都猜,忽然至京的玥王恐怕要帶著這些赴京的皇親國戚阻止太后上朝,更甚至奪位篡權。

  「我覺得明兒個的登基大典會不太平。」

  「明天?依我看,玥王這帶著皇親國戚興師動眾而來,說不定今晚就要有所動作,等明兒個的登基大典取而代之……」

  幾個朝臣聚在一起,壓低聲音商討著。有人忽然嘆了口氣。

  「唉。說到底,還不是看司禮監的意思?」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沉默下來。

  半晌,才有人再開口:「在關凌時,掌印可不怎麼管朝政,也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主意。」

  「幼帝總是更好操控些。要我說,掌印應當會支持小皇帝。」

  「不過……小太后管的事兒太多了,她又是沈家人,掌印未必會留她再掌權。」

  「說的是啊。」

  「小太后倒是個聰明人。這段時日理政可是半點差錯也無。那些個老臣想法子使絆子竟都沒得逞。唉,可惜是個女兒身……」

  「若是小皇帝養在她身邊,日後能如她這般,也是幸事了。」

  宮人稟告陛下和太后到了,所有人都停了小聲議論起身離席,俯身跪地,高呼萬歲與千歲。

  沈茴牽著齊煜緩步穿過整個宴廳,長長的鳳袍裙擺曳於身後。兩個人在上首入座,齊煜有模有樣地大聲說:「眾愛卿平身。」

  沈茴側過臉,滿意地含笑望著她。

  「今日是除夕夜,眾愛卿可隨意些。」沈茴說道。

  所有人起身重新入座。樂師回到座位,繼續奏樂,開始舞劍表演。這些表演者並非舞者,而是從羽林軍中挑選的人,盡全力表現自己的劍法。席間眾人都會他們的劍法所吸引,欣賞著如雲流水般的劍舞。

  表演完畢,到底是軍人出身,行禮的動作也整齊得不像話。

  「好。」沈茴稱讚。

  齊煜看了沈茴一眼,立刻說:「賞!」

  表演者悄聲下去,席間這才恢復了說笑。沈茴目光掃過大殿,落在坐在輪椅上的玥王身上。

  「玥王已有些年頭不曾入京,今歲歸京一同守歲,陛下與哀家都十分歡喜。」

  玥王笑了笑,說道:「本王體弱,本不該嚴冬之時回京。今朝是有不得不回的理由。」

  席間眾人偷偷目光交流,心中暗道一聲——「果然」。

  沈茴頷首,髮間燦目的純金鳳冠光影浮動。她臉上掛著一絲極淺的笑,用著不慌不忙的語氣:「哦?說來聽聽。」

  她優雅地接過宮婢遞來的香茗,淡淡品一口,讓茶的熱香在口中溫柔漾開。

  「弒君是死罪。」玥王道。

  席間人靜默著。

  確實,砍殺帝王是千古第一罪。這無論如何都會永遠伴著沈茴。

  可是……

  帝王之死,卻是人人心中所盼。

  更何況事情已經過去這樣久了,今朝舊事重提,早就失了最恰當的時機。

  玥王對朝臣的反應並不意外,他望著上首席間面容稚氣的小太后,繼續說:「太后挾幼帝把持朝綱,為權利地位不擇手段。」

  左相蘇翰采不讚同開口:「陛下年幼,有太后幫襯,亦無不可。」

  玥王冷笑:「太后這般冷血弒君之人,骨子裡沒有半點仁心。也難怪,能對自己的夫君下手之人,對大皇子下手不足為奇。太后,那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孩童!是大齊真正的皇族血脈!」

  席間眾人嘩然。

  大皇子溺水而亡,而且死的時機實在不湊巧,本就有人在暗地裡揣測。

  沈茴微笑著,神色並不曾變過半分。

  周顯道起身,冷眉道:「玥王此話可有證據?」

  「當然。」玥王望著沈茴微眯了眼,扯起一側的唇角。

  丁千柔從席間跑出來,抖著身子跪地,高呼:「是太后逼我的!是太后逼我推大皇子下水!太、太后說若我不依她的話做,就讓我給先帝陪葬嗚嗚嗚……」

  「你撒謊!」齊煜冷著臉,忽然怒喝一聲。

  帝王動怒,臣子們匆匆起身跪地。

  齊煜轉過頭望著沈茴,心裡想著母后對這個丁千柔這樣好,她如此,母后要傷心的!

  沈茴溫柔地摸摸她的手,淡然地掃了一眼跪地的丁千柔,落在玥王身上,她慢慢勾唇,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把人帶上來。」沈茴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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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威脅

  席間眾人伸長了脖子,好奇地望向門口的方向,直到殿門開了,宮人帶著人上殿。

  很多人。

  片刻後,席間的人認出來其中幾個人。

  「那個是跟著世子造反的林虎?他怎麼到這裡來了?」

  「那位是李和生?李先生一生兩袖清風,只因為寫的詩詞被先帝不滿,抄家流放……」

  走在前面的這七八個人,是曾經投靠簫起的臣子,後被簫起當了棄子。他們中大部分人都曾為官,朝臣們對他們並不陌生。

  玥王的視線從這七八人身上越過,看向走在後面的六個人身上,那是六個年輕人,有男有女,都是窄袖勁裝打扮,一看就是江湖中人。

  朝臣們不認識這幾個年輕人,可是玥王在最初的疑惑之後,目光掃過其中一個人手背上的七朵金花紋身,臉色頓時微變。

  在這六個人身後,還跟了幾個人,一眼看去皆是尋常百姓的打扮。

  十幾個人俯身跪地,朝上首的皇帝和太后行大禮。

  沈茴讓他們平身,她含笑望向李和生,客氣道:「舟車勞苦,讓李先生跟著快馬加鞭趕回京中,身體可都還好?」

  「太后體恤,老臣不敢當。能為太后效力,這點奔波不算什麼。」

  席間臣子早已面面相覷。李和生多年前投奔了世子爺簫起,是世人皆知的事情,怎麼今日竟對太后稱臣?

  沈茴頷首,道:「大皇子之事的來龍去脈,有勞先生為大家解惑。」

  李和生稱是。

  「大皇子並非先帝骨肉,此乃世子爺之計。」

  李和生一句話,滿庭嘩然。

  玥王怔了怔,急言:「放肆!皇室血脈豈是你一張嘴斷案的?當真欺皇兄不在人世了?」

  李和生不慌不忙地說:「玥王多年居於封地,從未見到那孩子,又怎敢斷言他的血統?」

  「那是因為本王相信皇兄!」

  「可玥王亦多年不曾回京與先帝見面,此番道兄弟之誼難免令人發笑。」李和生仍舊用不慌不忙的語氣說著犀利之言。

  「你!」

  沈茴從容開口:「先生說大皇子並非龍脈,可有證據?」

  「當然有證據。」李和生側轉過身,站在最後的幾個百姓打扮的人走上前來。

  「這位,是為那個孩子接生的產婆。她可以證明那個孩子的生辰被提前了半歲。實則,是先帝當初養的那房外室後來與他人所生。」

  上了年紀的產婆雙腿發抖,跪地哭訴:「是……是有人給了我一千兩讓我撒謊。我、我鬼迷了心竅以為只是個小謊,誰知道會、會是龍嗣啊!」

  產婆顫著手指向一個男人,那人叫榮志文,也是曾投靠世子的反臣。

  榮志文往前邁出一步,跪下來,道:「此事乃世子爺吩咐,草民知罪,請太后降罪!」

  緊接著,還有物證。產婆得了千兩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錢銀遞上來,期間置辦的宅院地契一併成為物證。甚至也有當初那房外室再嫁的人證。

  人證物證俱在,將那個可憐孩子的身世證得明明白白。

  席間眾人議論紛紛,一片嘈雜。

  玥王眸色幾經變化。

  沈茴掃了玥王一眼,玥王有所感,皺眉望過去,對上沈茴意味深長的含笑目光。玥王搭在輪椅上的手死死攥成拳,竟生出一絲被玩弄的感覺。

  這場戲,才剛剛開始,他已知結局。

  沈茴再品一口香茗,她將茶盞放下,落盞聲清脆又細微,滿殿議論的朝臣卻都停了口。

  「先生言此乃世子爺之計,又怎麼說?」沈茴替這些朝臣問出疑惑。

  李和生無聲輕嘆,當年投奔簫起,當真以為遇了明主,無數次讚揚世子的能力,他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反戈。

  縱使擔上不忠的罵名,他已頓悟簫起之心非明君。

  「世人皆知世子爺因髮妻被奪,怒而造反。實則,在其成婚之前,他已與草民有所接觸,造反之心早已有之。簫起此人心機頗深,萬事求一個名正言順。是以,他利用先帝憂慮少皇嗣的心思,送了個假皇子入京。為的,是有人對假皇子下手,待殘害手足之事被揭穿,他好坐收漁人之利。」

  李和生側身,指向身後的人,道:「這些是萬順鏢局的人,亦是當初押送假皇子去關凌的人。世子爺手中並非沒有自己人可以護送假皇子,故意找了鏢局的人,正是給有心之人下手的機會。」

  李和生看向玥王。

  玥王咬牙切齒:「你看本王作甚?」

  「草民趙三旺,是萬順鏢局的鏢頭。這趟活鏢讓我們鏢局死傷大半。老天有眼,讓我們生擒了刺殺的人,在其死前嚴刑拷打,逼問出幕後的主謀,正是玥王!」

  「胡言!」玥王暴怒,儒雅的臉孔突現猙獰青筋,「你們含血噴人!人都死了,任你們污衊嗎?」

  沈茴輕笑了一聲,慢悠悠開口:「玥王如此暴言實在有失體統。」

  玥王轉頭盯著上座的沈茴。他的暴怒與沈茴的從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玥王既然要物證,那丁千柔與你的書信算不算呢?」

  玥王怔住。

  雙喜從最後走出來,向小太監呈上信件。她跪地道:「奴婢可以證明丁千柔入宮前早已與玥王有私。」

  丁千柔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望向雙喜。

  雙喜也曾猶豫過,要不要做那叛主的奴。躊躇之後,良心戰勝愚忠,她故意向沈茴露出破綻,也很快得到沈茴的私下召見,和盤托出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李和生長嘆一聲,再開口:「簫起此計,只玥王上鉤。太后仁心,又怎麼會對無辜孩童下手。」

  沈茴望向玥王:「玥王私聯後宮妃嬪害死無辜孩童,又要嫁禍給哀家,你可知罪?」

  跟著玥王一同入京的皇親國戚竊竊私語,不讚同地望向玥王,連連搖頭。

  一張張否定的面孔重重疊疊浮現在眼前,好似他總是被否定的人生。玥王胸口劇烈地起伏,本就病弱,忽地一口血吐出來。

  他低著頭望著華服上沾的血跡,雙目通紅。雖病弱之軀,到底是皇室人,怎麼可能對皇位不動心?他知自己力量尚且不夠,今日所為的並非逼幼帝退位。他想一步一步來,動之以情說動這些親王侯爵,今日一同先將沈家女逼退,不再讓她垂簾聽政!

  可是這邁出的第一步,就失敗了。

  他頹然望著華服上的血跡,多年的自卑再次席捲而來。難道他真的是個廢物?

  丁千柔咬唇望向玥王,眼淚簌簌落下。她心中的雄鷹,還是失敗了。

  沈茴將落在玥王身上的目光收回來。

  沈茴根本不在意玥王,一點也不。

  今日之事,她不過是借著玥王,將簫起之惡劣昭告天下。

  因為她明白,她最大的敵人是簫起。

  ——那個十分得人心的簫起。

  簫起既然千辛萬苦樹立了君子形象得了人心,沈茴就要將他建起的人心一點點挖去,讓其轟塌。

  沈茴唇角勾著一絲笑,她問:「李先生,你們為何離開世子?」

  「良禽擇木而棲,簫起此人心思深沉又無情歹毒,非善主。」

  李和生帶著那六七個曾跟隨過簫起的臣子跪地,一樁樁一件件說著簫起曾經的歹毒舊事。

  比如,不惜以身犯險從被匪寇圍困的村莊救下百姓。實則,那些匪寇是他安排的人。

  比如,以清正之身收留許多深陷冤獄的臣子。實則,那一樁樁冤案是他幕後推動。

  沈茴坐在上首,將朝臣臉上的表情一一收入眼中。

  沈茴很滿意。

  當然了,這還不夠。

  她得讓這些真相被更多人知曉,天下皆知。到時候,他身邊的屬下會不會懷疑自己也受騙了呢?他再網羅人才時,對方還會信任他的人品而誓死效忠嗎?

  沒有人可以永遠裝下去,虛偽的人皮早晚要裂開。

  簫起自詡心思縝密運籌帷幄。可他算錯了沈茴的善良,他沒有想到沈茴從未想過對那個假皇子下手。他更沒有想到他送去給裴徊光虐殺洩憤的棄子,居然會被沈茴救下來,乃至今日成了揭穿他偽善的人。又或者,多年被人追捧讓他越來越自大,終於有了疏忽。

  滿殿的朝臣議論著,原本還只是小聲討論,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大。那些被李和生揭露出來的事情所牽扯的人,許多都是在座朝臣的舊識,不能不氣憤。

  華麗的大殿嘈雜一片,有些失了體統。

  可沈茴彎著唇,很是滿意。

  過了一會兒,整個大殿都安靜下來。沈茴抬起眼睛,順著朝臣的目光望向大殿門口,看見了裴徊光。

  他踏過積雪,方至。

  裴徊光抬抬手,扯開領口的繫帶,將月白的棉氅脫下來,隨手遞給身邊彎腰的小太監。他掃了一眼殿內情景,面無表情緩步往前走。

  他本不想來。因無甚興趣。

  可是在年三十的晚上,他該去哪呢?天下之大,無處可去。

  那就來看看她。

  「怎麼才來?」沈茴遙遙望著正朝她走來的裴徊光。

  裴徊光笑笑,漫不經心開口:「不是年夜宴?怎亂糟糟惹人厭惡。」

  滿庭噤聲。

  沈茴望著他沉默了一息,才開口:「玥王私聯後宮妃嬪殘害無辜孩童,意欲嫁禍哀家。便交由司禮監處置了。」

  齊玥,是齊氏最後的男郎。

  裴徊光瞥了一眼臉色灰敗的齊玥。齊玥曾是裴徊光故意留下來打算慢慢虐殺取樂的人,如今竟也無甚折磨他的興致。裴徊光意興闌珊般隨口道:「處死便是。」

  沈茴輕輕地蹙了下眉。

  丁千柔慌張地站起身,望向沈茴。

  「太后,您不可以處死玥王!」丁千柔聲音很大,卻在顫抖,為了她心目中的雄鷹,她鼓起勇氣來。「太后應該不希望我當眾說出你那個秘密吧?」

  沈茴望向丁千柔,很快明白她說的秘密,定然是沈茴與裴徊光的關係。

  丁千柔整個人都在發抖,她再往前邁出一步,繼續用唯一的籌碼威脅:「太后,我……」

  話還沒有說完,丁千柔的身子便軟綿綿地倒下去。一支銀箸從身後而來,刺穿她的咽喉。她躺在地上,一個字也發不出,臨死前,忍痛轉頭深深望向玥王。

  「吵。」裴徊光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腕上因抬手而起的一絲褶皺。他緩步走向上首入座,面無表情地開口:「起宴。」

  丁千柔的屍體被抬下去,血跡亦被擦淨。玥王被押走。李和生等人也被引下去。

  仙樂再奏,歌舞再起。

  裴徊光慢悠悠提壺倒茶,將香茗遞給沈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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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托裙

  沈茴接過裴徊光遞來的茶,抿了一口。雖殿內炭火很足,可到了冬日,沈茴總是陷在緩不過的身寒中,每一口熱茶都成了一種慰藉。

  沈茴將空了的茶盞放下,側首望向身側的裴徊光。他早已在遞茶給沈茴後便移開了目光,漫不經心地欣賞著錦毯之上的歌舞。感受到沈茴的目光,他側眸瞥了她一眼,再提壺為她斟一盞熱茶。

  他懨懨開口:「這舞不夠喜慶,換一支。」

  正起舞的舞姬們大驚失色,顫身跪地。席間剛起言談聲,再次寂靜下來。一雙雙眼睛小心翼翼地探看裴徊光的臉色。

  沈茴將小巧的茶盞在手心裡轉了轉,淡然開口:「下去吧。」

  驚懼的舞姬們如臨大赦,腳步匆匆地快步退下去。

  沈茴側首,讓平盛將節目單拿來。她瀏覽了一番,點了個雜耍的節目,讓其現在就來表演。

  在後台準備的戲班子知道前面的情況,立刻緊張地牽著小白狗和兩隻金絲猴,硬著頭皮往前面去。縱使心理緊張得不得了,到底都是表演了半輩子的人,一開始表演,臉上立刻掛了笑,不出半分差錯。

  裴徊光靠著椅背,面無表情地瞧著這些人雜耍。

  沈茴側首,並不壓低聲音,正常音量開口:「掌印,這表演如何?」

  剛好戲班子表演結束,緊張地跪地行禮。

  裴徊光目光掃過和人一樣彎著腿行禮的金絲猴,開口:「賞。」

  戲班子頓時鬆了口氣。

  接下來的節目都很順利,裴徊光神色淡淡地觀看著,偶爾吃兩塊琉璃碗裡的糖塊,再沒開口。

  沈茴發話朝臣們無需多禮,可盡興。佳釀入喉,一個個朝臣逐漸放鬆下來,又因為守歲夜本就是最大的節日,倒也笙歌相伴,享受今宵。

  齊煜乖乖地坐在龍椅上,腰背挺直,只偶爾用眼角的餘光瞟一眼窗外追逐嬉戲的公主們。

  「去玩吧。」沈茴摸摸她的頭。

  齊煜猶豫了。她還可以像旁的孩童那般玩耍嗎?

  沈茴讓沉月將外面的成蕪公主喚進來,對她說:「成蕪,照看好陛下。」

  成蕪公主誠惶誠恐地屈膝行禮,望著沈茴的目光裡除了惶恐還有感激,她牽起齊煜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將近子時,宮中燃放起盛大的煙火。京都中的百姓亦走出房門喜色張望。

  沈茴牽起齊煜的手,登高台,望著漫天絢麗的煙火。

  齊煜大聲說著沈茴提前教給她的話——

  「願新歲風調雨順國事興旺百姓安康!」

  朝臣與宮人黑壓壓跪了一地,在煙火聲中齊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沈茴將凝望煙火的目光收回來,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俯身低首,去聽沈茴的話。

  一片嘈雜,裴徊光只來得及聽見沈茴的後半句話——「朝朝暮暮。」

  雖未聽清前半句,已知她意。

  裴徊光直起身,凝望一束束快速升空再綻放開來的絢麗煙火。

  他有點想牽沈茴的手,可是他不能。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轉首吩咐孫嬤嬤將接連打哈欠的齊煜抱回元龍殿歇息。

  「哀家乏了,眾愛卿盡興。」

  朝臣停下喧鬧,躬身行禮,待陛下和太后先離去。

  沈茴抬手,將手遞給裴徊光。

  裴徊光瞥一眼沈茴遞來的手,夜幕中閃耀的煙火光影映在她皙白的手背上,浮現不真實的流光。他略欠身,將小臂遞過去,給她搭。

  沈茴沒有乘鳳輿,沿著紅牆下的甬路,與裴徊光一起緩步走回昭月宮。一路上,煙火炮竹聲不斷,隱約亦有宮外民間的炮竹聲飄進耳中。時不時還能看見宮中無憂的小公主們追逐嬉鬧。

  回到昭月宮,沈茴手心前挪,擦過他緋色的緞料衣袖,去握他的手。裴徊光反手將她的手握在掌中,牽著她進屋。

  沈茴側首望向裴徊光,他卻沒有在看她。他目視前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從窗戶照進來的煙火光影映在白牆上,又折在他的側臉,頓時將他的五官映得光怪陸離。

  進了屋,裴徊光鬆開沈茴的手。他立在沈茴面前,垂首去解她胸前的披風繫帶。金色的繫帶纏在他皙白修長的指間。

  沈茴望著近在咫尺的他,彎彎唇:「今晚在大殿時,自你出現在大殿門口,我心裡那株蓓蕾便活躍起來。我望著你朝我走來,每走近一步,心中那株蓓蕾便綻開一片花瓣,直到你走到我面前,徹底綻放開。」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沈茴,道:「太后是想說太喜歡咱家了,所以見到咱家便心花怒放?」

  披風的金色繫帶已解開,隨著沈茴抬臂的動作,厚厚的披風從她肩上滑落。她雙手勾著裴徊光的脖子,踮起腳來湊上去親親他的唇角,再彎著眼睛對他笑:「我怎麼這麼喜歡你呀!」

  裴徊光用指腹蹭了蹭唇角,果然見指腹上沾了一點沈茴正紅口脂。他笑笑,垂目望著指上的紅痕,悠悠道:「太后這是有眼無珠啊。」

  沈茴蹙眉,佯裝生氣:「不可以。不可以這樣說我的徊光,哀家會不高興。」

  裴徊光握著沈茴的小臂,將她從身上扯下來,牽著她的手往盥室去,一邊走一邊說:「走吧,將妝卸了。」

  「你幫我。」

  「嗯。」

  「沐浴也要你幫的。」

  「嗯。」

  「睡覺你也要幫。」

  「嗯。」

  裴徊光將緬鈴從沈茴身體裡取出來,輾轉吻她足背時,沈茴支起身,湊過去勾著他的脖子。她將潮紅的臉貼在他的肩骨,在他耳邊嬌聲軟語:「你不可以丟下我。前路凶險,你得日日夜夜與我相伴,陪著我護著我……」

  裴徊光抬起她的臉,欣賞著她臉上的潮紅。

  「蔻蔻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拉著咱家的手一邊抖一邊亂戳的小姑娘了。」裴徊光悵然,「沒有咱家庇護也能平安順遂。」

  「沒有你,我會死的。」沈茴搖頭。

  裴徊光笑笑。

  「不要胡思亂想。咱家可沒有自戕的打算。」裴徊光微蜷的指背輕撫沈茴柔軟的臉頰,「何況寶寶這樣身嬌汁甜,咱家怎麼捨得?」

  他去吻沈茴的唇,貼著她紅軟的唇繾綣低語:「咱家恨不得將這深宮變成與阿茴的歡海,縱酣淫,享無度。朝朝暮暮、日日夜夜,至死方休。」

  裴徊光合上眼,溺在這一刻的溫柔裡。

  沈茴放心地笑了,軟軟偎在裴徊光懷裡。

  他答應會陪著她了。

  他既答應,便不會食言。

  ‧

  翌日,齊煜起了個大早。她知道今天是個很重要的日子。孫嬤嬤推門進來時,看見她早早起身,規規矩矩地坐在梳妝台前,聽見推門聲,她轉過頭來,對孫嬤嬤扯起嘴角笑了笑,一雙搭在膝上攥成小拳頭的小手出賣了她的緊張。

  孫嬤嬤一瞬間心情復雜起來。這孩子自有了意識,就被她耳提面令懷揣著那樣的秘密艱難在深宮中度日。如今,竟要將錯就錯,用女兒身登上帝位。孫嬤嬤說不清這樣好是不好,她既憂慮齊煜的秘密早晚會被人知曉,又心疼她要一直小心翼翼般假扮男兒郎。

  孫嬤嬤曾去找沈茴,說出自己的顧慮。可沈茴告訴她,齊煜不會一輩子女扮男裝。沈茴還篤定告訴孫嬤嬤,她會保齊煜日後著紅妝時亦平安。

  這樣真的可能嗎?

  孫嬤嬤心中懷疑。可是事已至此,她除了信任沈茴,竟也沒旁的法子。

  「嬤嬤,我信母后。」

  ——這是齊煜曾對孫嬤嬤說過的話。

  「走吧。」孫嬤嬤幫齊煜穿上龍袍,牽著她的小手往外走。

  ‧

  一清早,龍輿從皇宮正門離開,帶著朝臣浩浩蕩蕩往元廟去祭天。百姓夾道相望,在龍輿經過時,紛紛跪地高呼萬歲與千歲。

  待龍輿稍離,路旁百姓紛紛起身,伸長了脖子望向兩側珠簾挑起無遮攔的龍輿中,年幼的小皇帝和太后。

  縱使沈茴今日著了盛裝,滿面胭脂遮不住她稚氣的少女面龐。

  百姓們竊竊私語,感慨於砍下昏君頭顱的太后竟是如此一副清麗少女容貌。後有知情人小聲嘀咕,告訴身邊人如今的這位太后也不過十六歲而已。

  夾道百姓的目光很快落在龍輿後面那頂玄色漆金的車鸞。裴徊光一身緋衣冷顏淡目地坐在車上。

  待他的車鸞遠了,百姓們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小太后還是個孩子,雖是沈家女,卻也逃不過司禮監掌下傀儡的命運。」

  「唉。幼帝母子皆是稚齡,左右逃不過掌印的擺布。能夠保下性命,也算善終了……」

  「換了新帝又如何?朝政還不是握在裴閹狗手中?新帝母子在那閹賊面前恐要也是跪地磕頭的奴才樣兒。」

  「噓,慎言啊!當街議論裴徊光,你要命還不?」

  一陣安靜後,有人猶疑開口:「可我怎麼聽說如今四地送進宮的摺子已不經司禮監,直接呈上去的?」

  眾人搖頭,皆不信。

  龍輿停下來,齊煜轉過頭望向坐在身邊的沈茴。沈茴沒急著下去,等了一會兒,直到後面的裴徊光先下車,緩步走到她身邊,她才將手遞過去,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起身走下龍輿。

  經過一段平坦的玉磚路,高高的玉階出現在眼前。

  沈茴溫柔對齊煜笑著點點頭,齊煜也笑著用力點點頭。她已經將今日的流程背了好些遍,決不能讓母后失望。她挺直小小的腰桿,往前走去,在沈茴身前,先一步邁上玉階。

  沈茴待齊煜往上走了三五層玉階,才拖著曳地的鳳袍跟著提步而上。

  玉階很高,在豔陽的映照下,泛著暖白的光暈。

  沈茴沉甸甸的鳳冠珠簾輕晃,一身黑紅相間的繁復鳳袍逶迤拖曳,袍尾上精緻的金絲翔鳳繡紋展於玉階之上,鳳威盡展。

  沈茴目視前方,唇角掛著端莊的笑容。

  前路遙遙又不知凶險幾何,可因為是自己選擇的路,就會將這條路走得坦然又無畏。

  這一刻,沈茴心中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更加堅定,而又有力量。

  沈茴一步步終於邁上玉階最上面一層,她忍著腿上微酸,朝著玉階下的萬人轉過身來。

  她忽然見到高高的玉階之下一陣克制的騷亂。

  沈茴微怔,又後知後覺地側首回望。

  因她轉身,逶迤拖地的鳳袍裙擺褶而亂。裴徊光伏身在她腳邊,慢條斯理地為她托起裙擺,漸抱懷中,再轉於她身後,為她伏身理裙,讓她裙擺上漆金的鳳凰再次威嚴展羽。

  玄色滾邊裙擺間,他整理的指,認真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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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登基

  將沈茴鳳袍裙擺上的最後一絲褶皺捋平,裴徊光站起身來,神色如常,似不知曉身後宮人的驚愕。

  沈茴唇畔掛著端莊的淺笑,收回目光目視前方。

  宮人將長長的供香遞給齊煜,齊煜像模像樣地將其插入天地鼎,帶萬人共祭天地。

  萬人齊聲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響徹整片天地,久久不歇。

  齊煜緊張地望著下方俯首跪地的人群,心中的緊張莫名淡了些,反而多了幾分莫名的勇氣。她偏過臉,望向身邊的母后。母后告訴她,身為帝王肩上的責任很重。彼時,她懵懵懂懂地點頭,今日站在玉階高台之上,望著下方跪拜的萬人,竟隱約有了莫名的感悟。

  齊煜大聲背誦提前準備的祭表,稚嫩卻又堅定的童音清晰地落入每一個耳中。她已提前背了好些來,來時的路上亦偷偷默背了三回。三百餘字的祭表,流利地被她鏗鏘誦出,無一絲錯處。

  裴徊光垂眼,多看了一眼齊煜小小的身子。

  祭表上,齊煜原本不懂的詞語,此時此刻她竟明白了其中深意。

  豔陽高照,雲也稀薄,天際湛藍。

  齊煜誦著祭表,心中立誓自己一定要快些長大,如這祭表中的詞句般,做一個合格的帝王。

  玉階之下的蘇翰采欣慰地點頭,對這個曾被他拒之門外多次的學生越來越滿意。當初是那般心灰意冷,如今又有了希望。這世間良臣,但凡看到一絲希望,都願披荊斬棘萬死不辭。

  祭拜完天地,車隊再原路返回宮中。

  車隊剛至宮門,宮人疾跑而來,高聲稟告歸降的吳往已率兵至京。

  百姓張望著,無不好奇最大的兩支反軍中的一支為何會突然歸降,年紀輕輕的小太后又是如何成功招安?

  沈茴令龍輿停在廣闊的宮門前,靜候歸降的吳往。

  不多時,馬蹄聲聲如雷。頗得人心的民間將帥吳往,帶著自己的兵馬朝宮門而來。

  馬至宮門前,吳往翻身下馬,帶著身後兵馬跪地行禮。

  「臣參見陛下,陛下萬歲,太后千歲。」

  吳往抬起頭,坦蕩迎接京都百姓探究的目光。

  鄉野間的吳往是何面容?京都百姓不知。可曾經的朝堂將帥沈霆,京都百姓無人不識。

  此時所有人方明白,前幾年名聲大噪的起義軍吳往,竟是當年守城身死的沈霆。

  即使是這樣的場合,圍觀百姓亦忍不住開始急切地議論著。他們忍不住開始琢磨,新帝有沈家支持,不知道能不能司禮監抗衡?眾人忍不住再次望向那輛玄色漆金的車鸞,然而並不見裴徊光的身影。

  裴徊光已回府,去看他養的那株荔枝。

  ‧

  沈霆接過宮婢遞來的茶,一口飲盡,喉間乾澀才稍潤。他快馬加鞭一路風塵,可臉上的喜色怎麼都散不去。

  他望著沈茴的目光,是作為一個兄長的自豪感。

  「這一路回京,可把我這妹妹的事跡聽了百八十回了!」

  沈茴彎著眼睛笑起來,道:「哥哥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沈霆上下打量著沈茴,感慨:「蔻蔻長大了。」

  沈霆緊接著又嘆了口氣。誕宴之上弒君時,他遠在千里之外。如今每每想起,總要為沈茴後怕。

  「還好一切順利,還好你好好的。」沈霆笑著搖頭,「都說你是沈家最乖的那個,沒想到做事竟是最……一鳴驚人啊!」

  沈茴親自再為沈霆倒了一杯熱茶,笑盈盈地說:「哥哥再喝一杯熱茶潤潤喉。」

  沈茴聽出來哥哥說話時略沙啞的聲線。她心中明白隔著萬水千山,她這邊接二連三發生變故,哥哥縱使心急卻不能丟下兵馬趕回來,必然寢食難安,人瞧著都瘦了一圈。如今將事情安頓好,便迫不及待地趕回來。

  沈茴笑著安慰哥哥:「哥哥放心吧,我一切都好,也不是莽撞的人。事事都做了準備。」

  沈霆點頭。他目光越過沈茴,望向安靜坐在椅子上的齊煜。

  他曾一度不喜這個孩子,甚至現在也不太喜歡——因為他姓齊。

  可私怨不敵國事。若這孩子將來真的能當一個明君,他那點私怨不足道矣。沈霆將目光收回來,重新望向沈茴,笑道:「從邊境一路回京,路上聽見許多民聲。不僅聽說了蔻蔻做的一樁樁事,也從昨夜開始陸續聽到些對簫起的議論。」

  不過半日而已,昨天晚上守歲宴上對簫起偽善的揭穿已傳開。當然了,這也有沈茴暗中的推動。要不了多久,簫起一件件偽善之事會被傳得更廣,被天下人盡知。

  得人心的敵人,必要挖去其人心。沈霆讚沈茴這一道棋的巧妙。

  已經說了好一會兒話,沈茴知道哥哥離家這樣久,家中必然惦念,催他早些歸家。

  沈霆頷首。他站起身,認真道:「朝中事,哥哥不能幫你太多。疆場上的事情,便交給哥哥。看哥哥如何幫你消剿簫起之軍。」

  「好!」沈茴笑著使勁兒點頭。

  沈霆臨走前,將盔甲裡的一包糖遞給沈茴。這是他歸京途中偶見的精緻手工糖,順手買了帶給沈茴。

  沈霆轉身往外走,快步歸家。

  當初恢復記憶,沈霆盛怒之下,不是沒有帶兵殺進皇宮自己當皇帝的打算。顧慮是那般多,然而最終讓他放棄的,不是誰的勸,而是因為他深刻明白將帥與帝王的區別。

  天下第一人的帝王固然尊貴無雙,可是他半生戰場殺伐與刀槍為伴,不讀經史不喜權謀。縱使他能殺進宮中身披龍袍坐在龍椅之上,他當真能在詭詐的權謀中做一個明君?

  創國不難,守國難,國運昌盛更難。

  一人尊榮固然誘人,可萬家喜樂國泰民安更重要。

  這山河瘡痍太久,見之不忍,無人不盼盛世臨。

  ‧

  傍晚時分,街頭巷尾,還都在議論著今天上午的祭天大典。裴徊光穿過人群,去給阿姆買桂花糕。

  大年初一,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裴徊光走在橋上人群中,偶爾肩臂與人群磕絆。撞了他的人後知後覺將他認出,頓時嚇白了連,兩股戰戰。更有膽小者,嚇得尿了褲子。

  裴徊光誰也沒搭理,提著手裡的桂花糕,慢悠悠地穿過人群。

  他隱約聽見熟悉的聲音,側首望向橋下。是蘇翰采和另外兩個朝臣一邊走路說話,蘇翰采滿臉喜色拒絕了兩位同僚,急匆匆地歸家。

  因為他的獨子媳婦今日生產。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家中人口不旺,這獨子是他的老來子,偏這老來子成婚十餘年,才有了孩子。

  蘇翰采偷偷找算命先生算過,這一胎是蘇家單傳的男郎!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站在橋上琢磨了一會兒,跟去了蘇家。

  裴徊光到蘇府時,蘇翰采的小孫子剛出生,老頭子和他兒子聚在一起,終於盼到產婆將孩子抱出來。父子兩個搶著要抱孩子時,下人稟告裴徊光到了。

  一聽裴徊光這個名字,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蘇翰采皺眉,剛要出去迎,裴徊光竟直接邁步進來。

  「掌印忽至陋室,有何事啊?」蘇翰采硬著頭皮開口。

  「咱家聽說蘇公子喜得千金,過來看看。」裴徊光慢悠悠地走進來,直接朝產婆懷裡的孩子走去。

  蘇公子本能地擋在兒子身前。

  誰也不見裴徊光動作,一股力道竟直接將蘇公子推開,讓他跌坐在一旁的圈椅裡,然後再也動彈不得。

  「裴徊光你要做什麼!」蘇翰采冷喝。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掀開裹著新生嬰兒的小被子,看見是個小郎君,他慢悠悠道:「蘇家千金長得不錯。」

  「什麼千金?」蘇翰采皺眉。

  裴徊光轉過身來,冷目望向蘇翰采,一字一頓:「蘇家千金。」

  明明是個男郎,他為何說是女兒身?蘇翰采目光幾經變化,飛快地揣摩著裴徊光的意思。

  蘇公子卻急了。他動彈不得,怒道:「你這閹狗生不出兒子,要去搶別人家孩子嗎!」

  蘇翰采一驚,急忙瞪了兒子一眼。

  「嘖。」裴徊光笑笑,「好主意。」

  「你!」蘇翰采指著裴徊光。

  裴徊光在圈椅裡坐下,慢悠悠道:「咱家與這孩子有緣,今兒個認了這個乾閨女。」

  乾閨女?蘇翰采慢慢反應過來——裴徊光似乎沒有把這孩子搶走的打算?

  可是這是個男娃啊!

  裴徊光漠然地抬抬手,指腹碰了碰產婆懷裡小孩子的臉,開口:「拿紙筆來,咱家給乾閨女起個小字。」

  蘇公子無助地望向蘇翰采。蘇翰采猶豫之後,令府中下人招辦。

  裴徊光提筆,在白紙上寫下「為昱」二字。

  他撂了筆,再要一把小刀。

  蘇翰采咬咬牙,再照辦。

  裴徊光長指捏著小刀,慢條斯理地小孩子肩頭打了個叉。疼痛讓小奶娃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你不要太過分了!」蘇翰采臉色鐵青。

  裴徊光放下小刀,拿起來時提著的桂花糕,起身往外走。經過蘇翰采時,他拍拍蘇翰采的肩,命令:「好好照顧咱家的乾閨女。」

  裴徊光走了。

  蘇公子終於能動了,他來不及去看哇哇哭的兒子,快步走到父親身邊,求助問:「父親,這閹狗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在嬰孩的啼哭聲中,蘇翰采毫無頭緒。他猜不到裴徊光的用意,他只知道,裴徊光要這個孩子男扮女裝長大,且在他身上做了記號,不准蘇府替換這孩子!

  不依會如何?

  蘇翰采擔憂蘇家上上下下會在一夜之間消失。

  好半晌,蘇翰采長嘆一聲,道:「記住了,這孩子是個女兒身。」

  ‧

  翌日。

  年初二,忽將大雪,天氣極冷。鳳輿停下來,沈茴將手裡攥了一路的暖手爐遞給沉月,抬起手搭著裴徊光的小臂走下鳳輿。

  沈茴站穩,目光落在裴徊光左手,見他的小手指纏著雪色的紗布。

  「手怎麼了?」沈茴低聲詢問。

  裴徊光神色如常,隨口說:「不小心切傷了。」

  沈茴蹙眉,還想再問,大殿已在眼前,只好先沉默地邁步進去,走向珠簾後的座位。

  今日是齊煜正式祭天登基後的第一個早朝,也要在今日早朝上頒布新的年號,今天上朝的臣子也比往日更多。

  蘇翰采頻頻望向裴徊光,目光中的悲憤毫不遮掩。他的目光太過明顯,被其他朝臣都驚訝地看在眼中。

  照辦是一回事,生不生氣是另外一回事!

  他老來子的老來子,蘇家單傳的男丁,就這麼男扮女裝地養大?這叫什麼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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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後衛

  裴徊光垂目,目光落在自己左手的小手指上。雪白的紗布下,他的小手指缺了頂端的一截關節。不是不小心切傷的,是他自己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切下來一截。

  隔著紗布,他用指腹慢悠悠地壓了壓傷口附近,隱隱的痛覺傳來,給他帶來一絲滿足的快感。

  他對朝堂上的高談闊論都沒什麼興趣,直到齊煜稚嫩的嗓音親口頒布年號,以及……國號。

  滿殿文武百官皆怔愣。

  新帝登基必要改新的年號。可國號,是開國帝王改朝換代時才會更改的啊!

  裴徊光亦有些意外,他抬抬眼,望向龍椅上腰背挺直的小皇帝。

  齊煜大聲背出沈茴教她的話——

  「朕雖年幼,亦知山河破碎百姓受苦,更知父皇昏庸荒唐非明君。孝為上,可正義不泯。身為帝王,不僅是父皇的孩子,更是天下人之君。先帝雖為朕生父,所作所為卻為朕所不齒。遂,今朝棄父姓。自改姓安。寓,安國富民。」

  沈霆頗為意外地抬頭望向齊煜,他的視線又越過齊煜,望向珠簾後的沈茴。

  改姓?

  滿殿朝臣無不震愕。

  恢弘的大殿內頓時嘈雜起來。齊煜小心翼翼地回頭望了母后一眼,又很快壯著膽子回過頭重新坐好。

  她用力輕咳一聲,嘈雜的大殿內安靜下來。

  齊煜攥了攥小手,繼續說下去——

  「祖帝開國雖功勳卓績,但殘暴虐行不止。齊氏立國二十四載,未能給百姓帶來福祉,是為帝王恥辱。每憶前朝盛世,今夕對比,羞愧難言。」齊煜嚥了口唾沫,「遂,改國號後衛。以前朝為鏡,再創盛世。」

  齊煜在朝臣的驚愕嘈雜聲中,大聲說完最後一句話——「年號更為盛和!」

  大殿亂成一片。

  沈茴端坐在珠簾後,隔著因微風輕晃的珠串,遙遙望著玉階下的裴徊光。

  裴徊光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好似有一道無形的屏障罩下來,將他隔絕開。滿殿喧嘩皆不能入他的耳。他只知道——齊,不存在了。

  他心裡忽然就空了。心中本就搖搖欲墜的東西,徹底倒塌下去,空落落的。

  朝臣間的議論越來越多,有人反對有人讚同。

  裴徊光覺得他們吵鬧的聲音好似隔了萬水千山。須臾間,所有聲音都瞬間清晰地一窩蜂砸入他耳,齊齊在他腦海中炸開。

  痛楚的感覺先在他腦海中炸裂,轉而壓得他胸口撕裂般窒痛。

  齊不存在了,那他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裴徊光忽然轉身,從站立的朝臣最前端,穿過朝臣,往最後面殿門走去。他一言不發,冷顏漠目,緩步往後走。

  議論的朝臣覺察到他這異樣的行為,都停下爭論,目光追隨著他。

  裴徊光無視這些目光,一步一步往外走。

  他想離開這裡。

  珠簾後的沈茴站起身來,望著裴徊光孑然的背影,心中痠疼,她有心追上去擁抱他,可是她不能。握著袖爐的手用力握了握,她重新坐下來,克制著自己先處理朝堂上的混亂。

  外面下雪了。

  裴徊光茫然地走在雪中,紛紛落雪積在緋衣肩頭。他沿著堆雪的長長紅牆走了許久,漫步目的,最後走到逢霄亭。

  逢霄亭建在高處,是皇宮中最高的地方。

  裴徊光抬抬眼,望著堆著積雪的石階,石階雜亂堆著般,一階一階抬高,高聳入雲,最終抬著上面孤零零的逢霄亭。

  裴徊光拾階而上,忽想站在高處吹吹風。他一步一步緩步往上走,在積雪的石階上留下腳印,堆在他肩頭的落雪亦越來越多。

  許久之後,裴徊光終於走上了逢霄亭。他跨過逢霄亭的漆紅護欄,站在陡峭的山石邊上,凝望遠處的山巒。任涼風拂面,將他一身緋衣向後吹拂。

  他站在高處的身影一動不動,一站就是許久。

  遠處的宮人抬頭望見高處孑然的身影,看不清是什麼人,只道有人要做傻事!

  身邊的人拽了拽她的袖子,低聲說:「紅衣!」

  是了,國喪期間,穿紅衣的只一人。

  宮人們低下頭,快步走開,去忙自己的事情,再不敢多看一眼高處的那一抹身影。

  沈茴沒讓沉月攙扶,在沉月擔憂的目光中,獨自提裙往上走,踩著不規律的石階,一層一層邁上去。

  落雪紛紛,將裴徊光留下的腳印覆去,雜亂堆積的石階上雪白一片卻是十分濕滑。沈茴身上穿著來不及換的繁復宮裝,她提著裙角,小心翼翼地往上走。石階像是看不見頭,怎麼都走不完。沈茴每每沒了力氣,她仰起頭望著高處裴徊光孤單的身影,抿抿唇,繼續往上走。

  她走了那樣久,氣喘籲籲,雙腿發軟,終於千辛萬苦走上逢霄亭。雙腳踏在地面,沈茴鬆了口氣,身上再無力氣,她也顧不得弄髒了華服宮裝,直接在覆滿厚雪的地面坐下,她將手心貼在快速跳動的心口,急迫喘息著。

  裴徊光似才覺察出有人上來,他側首,目光落在沈茴身上。見她嬌弱疲倦地坐在地面,探出裙擺的一隻腳還踩在石階的下一層。她身上華麗的宮裝弄髒了,染了雪泥、沾了落雪。她挽起的髮髻上積了一小窩白雪,落雪周邊隱約有化開的跡象,弄濕了她柔軟的烏髮。

  沈茴終於不再那樣重地喘,她抬起頭,露出一張紅彤彤的臉。她望向裴徊光,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回去吧。」

  裴徊光沒有答話,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咱家從三歲時被囚禁於瑲卿行宮,一年後逃到父皇身邊。從那時起,讀的每一卷書、學的每一個本事都是為了復仇,甚至不惜自殘修煉邪功入宮為宦,為自己斷絕所有後路。」

  裴徊光垂目,扯起唇角輕輕地笑了笑。

  「咱家享受站在陰影裡如蛆蟲般陰惻惻地看著眾人痛罵齊氏王朝,幻想著千百年後的人如何評貶齊朝。」

  沈茴急切地開口:「你已經完成了!天下人皆知齊氏的昏庸殘暴,齊氏必然會遺臭萬年被後人謾罵萬年!」

  沈茴大聲重復:「你已經完成了!」

  裴徊光輕輕地頷首,低聲道:「是,已經完成了。」

  他再慢慢抬起眼睛,望向沈茴,輕聲道:「咱家這一生,或許生來就是為了毀滅。如今齊氏不再,咱家畢生所有籌謀與本事再無意義。或許,咱家的存在也沒了意義?」

  裴徊光聲音極輕,他在問沈茴,也在問自己。

  沈茴心中生出千刀砍剁的疼痛,痛得她連喘息都嘗到了腥甜。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日……茴受不了裴徊光這個樣子,哪怕他瘋狂,哪怕他凶狠,而不是這般毫無生機!

  沈茴支撐著,慢慢站起身來,朝裴徊光走過去。她提裙費力跨過漆紅的胡亂,同裴徊光一樣站在陡峭山石的邊緣。

  風有些大,將她的宮裙吹得向後高高揚起。

  這樣高,彷彿一失足便會摔得粉身碎骨。沈茴忍著對高處的懼意,不看下方,她目視前方,說道:「你若當真不想活,不必困在對我的承諾裡。」

  裴徊光側首,望著沈茴臉上的淚慢慢滑過她的臉龐。

  這樣冷,淚水貼在臉上,她會冷吧?——裴徊光這般想。

  沈茴亦轉首望過來,她望著裴徊光的眼睛,彎起眼睛來,說:「你若不想活,現在就抱著我,一起跳下去!生同日死同穴,共赴黃泉來世再幹乾淨淨地相遇!」

  裴徊光抬手,去擦沈茴臉上的淚。他果真如沈茴所說,將她抱在了懷中。也,只是抱著她。

  他將下巴搭在沈茴的肩上,低聲道:「阿茴,你這樣好,死後是不會和咱家一起入地獄的。」

  所以,他得活著。在這短暫的人生中,盡情相伴。

  裴徊光越發將沈茴抱得緊些,就算他也分不了多少溫度給她。他垂著眼,低沉的聲音噙著對愛人溫柔的哄:「別哭。咱家捨不得寶寶哭。」

  沈茴閉上眼睛,緊緊擁著裴徊光,任熱淚染濕裴徊光的衣襟。她低語:「那要陪著我,和我一起讓後衛越來越好。我們一起看孩子們長大,還要嘗遍這世間所有的糖。我把我的志向分你一半……」

  裴徊光摸摸沈茴的頭,只低聲重復:「別哭。」

  「你說你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毀滅。如今事了,便沒了存在的意義。可你還有我啊。」沈茴在裴徊光懷裡抬起臉,深深凝望著她。她掛著淚的臉龐慢慢綻出燦爛的笑容,「那麼,就讓哀家做你餘生的意義。」

  「嘖。」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喟然般再開口:「臣領旨。」

  沈茴用手背蹭去臉上殘留的淚,她望著裴徊光笑。裴徊光不喜歡她哭,她便不哭。她要帶他去看這世間一切的美好。

  裴徊光捏捏她的臉,道:「自己上來的?」

  「嗯!」沈茴重重點頭,噙著一絲小小的驕傲。

  「走吧。」裴徊光牽著沈茴跨過漆紅的護欄。

  沈茴猶豫了一下,蹙眉道:「再歇歇……」

  話音未落,裴徊光在她身前蹲下來。

  沈茴怔了一下,小聲說:「你說你不喜歡背人的……」

  她一邊小聲嘀咕著,一邊爬上裴徊光的背。裴徊光站起身,背著沈茴,沿著石階一步一步往下走。

  「你的手指頭當真沒有事?」沈茴用臉蹭蹭裴徊光頸側。

  「沒事。」

  沈茴小聲嘀咕著:「我可喜歡你的手,你要好好照顧著,不能留疤的。」

  裴徊光沒接話。

  碎雪還在紛紛飄落,落在兩個人的肩上、頭上。

  墨髮覆雪,若白頭。

  ‧

  改國號之事,並非沈茴忽然的想法。她在很早之前就有了這個計劃,今日早朝之上,由齊煜親口說出來,雖得到許多朝臣的反對,可沈茴提前安排了朝臣。比如左右丞,都早已被她多次說服。也是得了他們的支持,沈茴才敢讓齊煜說出來。

  雖來反對的意見很多,可沈茴還是一意孤行將國號徹底更改。

  後衛。

  她說過,裴徊光走錯的路,她會陪著他不回頭繼續往前走,直到再走出一條正確的路。

  他失去的國,她幫他復。

  正月末,四地的戰事越來越多,而到了二月上旬,簫起正式起兵,直沖皇城而來。

  沈霆領旨,率兵迎戰。

  再過三個月,沈鳴玉終於為自己爭取了機會,帶著她的弩兵,第一次正式上戰場。

  甚至,滿鬢華髮的沈元宏等傷腿痊癒,時隔多年重回戰場,再次為身後的土地而戰。

  沈茴站在高台,遙遙望著父親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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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骨墜

  沙場無情,父親年事已高,沈茴不能不擔心。可是她連勸父親都不能,因為她知道這是父親自己的選擇。從父親的腿再次可以正常走路,他心裡便想著重回戰場。縱使有危險,在大事大節上,沈家人心中所堅守的,本相同。

  「嘖。」裴徊光抱臂,「咱家好不容易給這老東西的腿治好,這是一門心思想再折在戰場上。」

  沈茴轉過頭,瞪了他一眼。

  裴徊光便不再說。

  他走到沈茴的左側,將自己的手臂略略抬起,讓沈茴搭,扶著她往回走。

  沈茴喜歡裴徊光的手,可裴徊光的左手小手指缺了一小節。白紗布拆下後,便瞞不了沈茴。沈茴擰著眉抱著他的手心疼過好一陣。

  知沈茴喜歡他乾淨完整的手,自那之後,裴徊光永遠走在沈茴左側,用完整的右手來牽她、扶她。

  ‧

  沈茴回到昭月宮,開始處理吏政。她有心徹底鏟除朝廷中的貪官,當真著手開始處理,才知道有多麻煩。人皆有私、有偏好,還有錯綜復雜的關係網。人人清廉的官場似乎只存在於文人筆下的讚歌。她不得不重新思考過去的認知。也終於不得不承認水至清而無魚是有一定道理的。

  可,總要盡量釐清,盡量讓這潭深水中的淤泥越來越少。

  夜深了,沈茴埋首在高高的卷宗之中,越發認識到自己的渺小與稚嫩。她要學習的東西還太多。

  沉月心疼地走進來,將披風裹在沈茴的肩上。已是五月中旬,可是對於京都來說,風裡還透著寒。

  「歇下吧。太后是不是忘了明日可是燦珠的大婚呢。」

  沈茴恍然。

  她果真給忘了。

  當初燦珠父親的罪,不過是得罪了高位者。沈茴已替夏盛翻案,還回燦珠的官家女身份,讓她回到了夏家舊宅。王來也忙完了西廠的事情,兩個人挑了好日子,在明日大婚。

  沈茴垂下眼睛,有些遺憾。她真的很想去,可是她實在走不開。四處都在打仗,近有簫起,遠有虎視眈眈的胡蠻番邦。朝中又是一團糟。她時間有限,總是怕來不及。最終她也只能狠狠心,讓沉月帶著她的賀禮,明日代她去參加。

  到了六月末,沈茴花了近半載,總算將朝中官吏徹底整頓了一番。剛好沈霆的捷報接連傳回,朝中人人帶了笑臉,沈茴也鬆了口氣。

  這日,她懶倦地靠在美人榻上,暫且不用去處理朝政。

  「太后,麗妃給您寫的信。」

  沈茴立刻坐直身子,將信接來,一目十行。

  麗妃出宮時有過迷茫,沈茴便給她指了條路,也是希望她在宮外幫沈茴。

  ——沈茴讓麗妃去找了螢塵。

  沈茴琢磨著麗妃這樣八面玲瓏的性子,興許對從商很有天分。沈茴所料不錯。而且麗妃到螢塵身邊之後,與螢塵的關係也越來越好。

  當初麗妃離宮,錢太醫曾去見她。

  縱使錢太醫將承諾許了千百句,麗妃都沒應。

  她可以正視自己的過去,卻不能接受自己的未來徹底寄託在一個男子身上——被人藏在內宅豢養。少女時,不是沒有天真過,換來的不過是浪子無情。她總要自己做些什麼,她為自己謀一個出路——至少可以憑借自己的本事做到衣食無憂。

  信箋上,麗妃如常給沈茴匯報賬務。

  瑲卿行宮暗道中的夜明珠已被沈茴命人全部挖去,盡數送到螢塵和麗妃手中。國庫空虛,百姓貧苦,錢銀太重要了。她有心用那些夜明珠和宮中的奇寶去他國換車換馬換糧換布……

  有些事情,是不能朝廷出面的。

  沈茴將信箋翻到第二頁,目光落在信箋最後。麗妃在信的末尾,用簡明的詞匯一句帶過,她說錢太醫去找她了。

  沈茴彎唇。

  沈茴忽想起那條夜明珠鋪路的淡藍色暗道。將那些夜明珠盡數賣掉,她也捨不得。沈茴將信件放下,起身走向床榻,拿了床頭的箱枕,將其打開。她將唯一留下的一顆夜明珠握在手中,對著屋內的燭光,眯著眼睛去瞧。

  她玩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地將這顆夜明珠放回去。

  自回京,日日繁忙,沈茴已許久不曾看過雜書。今日得了閒,她忽有了幾分讀鄉野故事的興致。

  她想到了滄青閣樓上的書閣。裴徊光的書閣裡擺著那麼多的書冊,無所不有。

  當初剛去接近裴徊光,無數次,她都是靠著那裡的書冊去捱難堪。沈茴忽然想起來,自己自從回京都沒有去過滄青閣。

  沈茴沒叫宮婢陪著,自己拿了一盞燈,再次走進博古架後的暗道,往滄青閣去。暗道一如既往的黑,沈茴手中的提燈光影晃動。許久不曾走過這裡,故地重來,倒也沒那麼懼黑。

  曾經的委屈、痛楚與難堪,今朝回憶,竟也成了一道淺淺的忍俊不禁。

  ‧

  順歲看見沈茴的時候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行禮。

  「掌印在不在?」沈茴詢問。

  裴徊光如今已不是日日住在宮中的滄青閣,有時候會住在宮外的府邸,與阿姆和啞叔作伴。

  順歲搖頭:「回太后的話,掌印不在樓上。不過掌印今晚應該會回來。」

  沈茴頷首,將提燈遞給順歲,提裙往樓前走。

  沈茴先去看了裴徊光的那株荔枝。

  也不知道裴徊光從哪裡學來的,用了一種罕見的輕薄蓑紗和軟紙搭著,將整個養著荔枝的房間罩起來,使得整個屋子都暖熱如夏。縱使沈茴這樣偏愛溫暖的人,進了那間房,也被撲面而來的熱氣弄得有些不適。

  順歲在一旁笑嘻嘻地說:「掌印可寶貴這荔枝。今兒個就是親自挑肥料去了。」

  沈茴退出去,往樓上的書閣去。她纖細的手指撫劃過牆面,一如曾經。

  進了裴徊光的書閣,發現這裡的佈置有了改動,而且還隱隱彌漫著一股有些熟悉的藥味兒。沈茴沒怎麼在意,悠閒地去翻書櫥裡的書冊,隨意拿起一本無甚興趣,放回去,再取一本。

  幾次之後,沈茴發現了不對勁。

  她快步去別的書架查看。

  一個挨著一個的書架上堆滿書籍,整個書閣擺著萬餘卷書冊。

  竟,都是醫書。

  沈茴立在林立的書架間,呆立了一會兒,她轉過身,朝這書閣中唯一沒有變動的白玉長案走過去。

  白玉長案上,攤著些藥方。

  沈茴一張一張看過去,她伸出的手,僵在那裡。

  長案上百餘張藥方,都是她從小到大吃過的藥。有些藥方有了年歲,紙張發白。沈茴拿起一張拼黏起來的藥方。她記得這是她四五歲時唯一一次任性不想吃藥,搗蛋般將大夫開的藥方撕了。母親抱著她輕哄,哥哥將藥方拼起來黏在一頁紙上,卻不知怎麼遺失了一角。哥哥無奈,只好再去尋大夫寫一遍藥方。

  如今,那張拼接的藥方躺在這裡,缺的那一角也被補上,是裴徊光的字跡。

  他是如何將這些藥方都尋來的……

  身後的腳步聲將沈茴的思緒拉回來。

  她輕輕轉身,靠著身後的白玉長案,望向逐漸走近的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瞥她,陰陽怪氣:「嘖,稀客啊。」

  沈茴將手中的那張藥方放下,她歪頭含笑,說:「哀家想來哪裡就來哪裡。」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手掌握住沈茴纖細的腰身,微微用力往上一抬,就讓沈茴坐在她身後的白玉長案上。他俯身,雙手壓在沈茴腰側的案面,湊近沈茴的臉,低沉的語調已換了尋常的語氣:「怎麼過來了?」

  「想來找書讀。」沈茴實話實說。

  裴徊光「哦」了一聲,慢悠悠地說:「原先的書沒什麼用處都扔了。想看什麼書?」

  沈茴望著他的眼睛,沒吭聲。

  裴徊光便又道:「無妨。原本的萬卷書都在咱家的腦子裡,想找哪本書,咱家背給你聽。」

  沈茴已經完全不想看什麼閒書了。她還是沒吭聲,偏過頭,將自己的臉往裴徊光面前送了送,索要他的親吻。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用溫柔淺琢般的吻哄著她。他的吻有很多種,溫柔時總是這般慢條斯理,細水長流。

  沈茴慢慢合上眼,去感受這一刻他給予的柔情蜜語,又去深深感受這藏在歲月靜好的溫柔下,瘋狂般的卷卷深愛。慢慢地,她開始用裴徊光的方式溫柔回吻,又漸覺不夠,溫柔的親吻變得深繾又用力。

  坐在白玉長案上的她,身子往前挪了挪,細軟的腿牢牢勾著裴徊光,用力地更靠近他。沈茴抬起手臂,去勾裴徊光的脖子,軟紗的寬袖滑落,露出她皙白的小臂。隨著她的動作,她腕上的藥木珠蹭在裴徊光的頸側。

  那個俞湛花費心思用製好的藥浸了半年的木珠手串。

  裴徊光的動作忽然停下來。

  忽然的停頓,讓沈茴有些沒反應過來。她眼睫顫了顫,半睜開眼,見到近在咫尺的裴懷光偏過臉,視線落在她腕上的藥木珠手串上。

  下一刻,裴徊光忽然擒住沈茴的手腕,冷眼將那條手串從沈茴腕上擼下來,握在掌中用力一握。當他再張開手掌時,那一粒粒木珠都化為了灰燼。

  「你做什麼呀?」沈茴驚了,亦從剛剛的繾綣中緩過來,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裴徊光。

  裴徊光卻垂著眼,低低地笑著。

  「啊,咱家已經忍這東西半年了。」

  沈茴眉心漸漸擰起。

  呵,俞湛那小動作怎麼可能瞞得過裴徊光?裴徊光之所以容忍這條手串日日戴在沈茴的腕上,不過是因為這東西的確對沈茴身體有好處罷了。

  裴徊光鬆開沈茴,他走到長案裡側,拉開下面的抽屜,取出一個小木盒。

  當小木盒打開,沈茴先前聞到的藥味兒更濃了。

  那是一條紅繩,穿著一個白色的小珠子。

  裴徊光將紅繩繞過沈茴的頸,沈茴好奇地捏著這粒白珠子。初看以為是玉石,再看卻不是。沈茴細瞧,覺得像什麼骨頭。

  裴徊光缺了一截的小手指忽地被憶起,沈茴頓時僵住。

  隔著長案,裴徊光在沈茴後頸為她繫上。他慢悠悠開口:「木料浸藥效用小,人骨才是最好的材料。」

  裴徊光繞到沈茴面前,欣賞著墜在沈茴鎖骨間的骨墜。

  他笑笑:「若不夠,再磨幾粒。」

  想起沈茴喜歡他的手,他又改了口:「取一條肋骨也不錯。」

  沈茴忽然用力抱住裴徊光,將臉埋在他胸膛。

  若知你不喜,不管是療病的藥還是救命的藥,我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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