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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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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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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26: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直白

  沈茴今日穿了件淺粉的織金雲肩對襟暖襖,下搭著一條鳳鸞雲紋的灰藍織金裙。外面裹著一件石榴紅的曳地斗篷,毛茸茸的白邊隨著細風拂傾。她一雙手大部分藏在淺粉的袖中,只露出捧著海棠袖爐的指尖兒。

  初升的晨曦在她身後溫柔灑落,鍍上一層暖融融的光影。

  她站在暖陽裡,而他站在陰影裡。

  沈茴安靜地望著裴徊光。仔細地、努力地去從他的眼睛裡辨別他的情緒。可她發現這是徒勞,他漆色的眼底寒潭深深無底,她探不到。

  整整一晚,沈茴都在想著怎麼與他說。是按照劉嬤嬤教的眼尾略挑含羞帶媚,還是學麗妃那般香風陣陣素手如勾,亦或是如書中那般溫柔相待潛移默化。

  可當裴徊光真正站在她面前時,她準備了一晚上的那些含著技巧的所有說辭都沒有用上。

  她就這樣望著他的眼睛,真誠地坦然地將她的想法刨開,告訴他。

  話一出口,沈茴是有些後悔的,後悔自己的笨拙。她大概做不成勾引人的狐狸精,也還沒學會美人計,只能直白地做交易。

  她什麼籌碼都沒有,除了皇后的身份。

  可是如今望著裴徊光的眼睛,沈茴的後悔只是一瞬。她覺得自己這樣直白說出來沒有錯,沒有什麼小算計能躲得過他的眼睛。

  她費盡心思去勾引恐怕在他眼裡,倒像是小孩子玩笑般的伎倆。

  可是他不說話,沒有給她答案。

  沈茴望著兩個人之間的細雪慢悠悠地飄落,終落在積雪的青磚上。她的視線也跟著那細雪慢慢下移,最後垂下了眼睛。

  她眼睫長而捲翹,一片細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很快化開,她的眼睫便有些濕了。

  裴徊光忽然笑了。

  沈茴立刻抬起眼睛去看他,到底是帶著幾分小緊張的。可她沒有看懂裴徊光的笑。

  匆忙間,沈茴看見王來在院門口張望著,大門外有許多東廠的人等著裴徊光。她知道沒有多少時間了,她得說些什麼,便說:「今日恐有大雪不宜趕路,大抵是要在別宮再留一日。劉嬤嬤沒有跟來,掌印晚時得空可來授課?」

  一直到許多年後,裴徊光都記得這一日的沈茴。她站在暖陽裡,用最乾淨的眸子望他,說著最粗糙笨拙的勾引之話。

  而此時的裴徊光只是笑笑,說:「咱家辦了案要回宮復命。」

  她「喔」了一聲,垂下眼睛,情緒藏了起來。裴徊光只能看見她握著海棠袖爐的指尖兒摳了摳袖爐上嵌著的白鹿浮雕。

  裴徊光轉身,大步往外走。白月的棉氅捲了一道涼風。

  裴徊光接了王來遞來的馬鞭,翻身上馬,帶著東廠的人浩浩蕩蕩地往山下去。

  宮中的奴,太監們挨了那麼一刀,一輩子也就這樣了,老死宮中都算善終。可宮女們不一樣,宮女到了年齡,是可以出宮的。在這宮裡,宮女和太監搭伙過日子很常見。

  宮女看不起太監,卻被太監們欺負。

  太監們呢,欺負宮女何嘗不是一種同為奴,卻對宮女可以出宮的嫉妒。

  宮女雖看不起太監,有的卻要倚靠個有本事的太監尋個短暫的庇護,她們大抵都是想先忍著和太監們過幾年,到了年齡出了宮就自由了。她們出宮之後是絕對不會讓旁人知道自己在宮中曾當過太監的對食。那多不光彩啊,簡直是恥辱的過去。

  甚至也有容貌姣好的宮女不想被皇帝寵幸,就會主動去尋個太監當對食。

  不管是嫁了人的美婦人,還是淪落過的妓,皇帝都不介意。可是皇帝不會寵幸太監們用過的。

  髒。

  也曾有宮女巴巴往裴徊光身邊湊,甚至是妃子。裴徊光想了一下,那至少是五六年前的時候,甚至更早些。如今,已經沒有哪個宮女或嬪妃敢打他的主意了。

  沈茴站在簷下,目送裴徊光離開。直到馬蹄聲都聽不見了,她才抬步往太后那邊去。她沒有帶沉月和拾星,只阿夏跟著她。

  阿夏差點沒壓住自己心裡的震驚,一路上,幾次偷偷去看沈茴。這樣的一個帝王,如今宮中人人自危,沈茴雖是皇后,也不見得平安。阿夏暗暗琢磨著難道是皇后前日聽了那幾個宮女碎嘴才有了這想法?她在心裡默默覺得皇后恐怕要失策,宮裡都知道掌印不好這口。

  阿夏卻不知道,沈茴並非受那幾個宮女影響。在更早些,她已有了這個想法。

  沈茴由桂嬤嬤引著,進了太后寢殿,行了禮,太后強打起精神,讓她到身邊坐。

  太后滿頭華髮,精神也不太好。憂慮幾乎寫在臉上。

  沈茴剛坐下,太后與她客套了兩句,就去問桂嬤嬤:「裴徊光下山去了?」

  「是。帶著東廠的人下山了。」

  太后嘆了口氣。半晌,才恨恨地說:「這死閹人,簡直不知哪裡派來的邪魔,要毀我大齊江山!」

  她又吩咐:「讓錦王先回王府去。年前在府中安生待著,若無詔,無事勿出府。也不用再來哀家這裡問安。」

  「是。」

  太后又補了一句:「讓他在府裡也小心些!」

  「是。」桂嬤嬤應了一聲,掀開簾子出去傳話。

  沈茴安靜地坐在一旁。

  太后這才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開口:「哀家很喜歡你長姐。皇帝還沒有登基的時候,她便嫁了過來。那時候,皇帝很聽你長姐的話。你可知道?」

  「那時候臣妾年紀還小,且不住在京中,所知不多。」沈茴溫聲細語地答話。

  太后招了招手,叫沈茴坐到她身邊來,把沈茴的手放在掌中拍了拍,說:「哀家一直覺得沈家的女兒是極好的姑娘。皇帝立你為后,倒是這兩年難得的一件明智事情。後宮妃嬪雖多,可那些妃子不過都是妾,只你一個是妻。你在皇帝身邊要多勸著些……」

  太后絮絮說了好些話,大體意思是讓沈茴好好當這個皇后。

  沈茴乖巧地一一應下。

  當初她捧著鳳印時,不是沒想過好好做個母儀天下的皇后,擔著「妻」的職責,勸諫著皇帝。可在她入宮那一日,她親眼看著皇帝的荒淫暴戾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個皇帝不是她這個皇后能掰正的。甚至,她連保命都難。她不能死,不能死在父母前頭。

  她已經不是沈家所有人捧起護著的么女了。

  那一日皇帝打量沈鳴玉的目光讓沈茴心驚。兄姊不在,父母年邁,哥哥唯一留下的女兒還小。

  她已經是沈家最大的孩子了。

  她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學著成長,讓自己變成可以保護家人的大人。

  本來她在見到齊煜的不爭氣時,沈茴是失望的。可是當她走近,看見齊煜酷似二姐姐的眉眼,她心軟了。她想著這孩子年紀還小,也許可以教好呢?他不僅遺了昏君的血脈,也會遺了二姐姐的良善寬仁啊!

  那麼她是不是可以……殺昏君,扶幼帝,穩根基,再除奸宦!

  她要做的,哪裡單單是尋庇護。

  她現在一無所有,只有皇后的身份,還有人人都誇的樣貌。

  窗外響起一陣鞭炮聲,緊接著是小太監的求饒和小殿下的笑聲。

  ——齊煜又開始胡作非為了。

  沈茴悄悄去看太后的神色,見她習以為常,似乎沒有要去管制小殿下的意思。

  沈茴在來別宮之前,曾以為小殿下養在太后身邊一年,比在宮中強上許多,太后會教養他。

  直到昨天晚上見到齊煜,沈茴才恍然,原來太后並不是真心對這個孩子。太后有沒有故意養歪齊煜,沈茴不敢揣測。

  可沈茴明白太后不止一個兒子。她這次來接太后回宮,不是還撞見了錦王和銳王?

  沈茴起身,說:「母后,我去看看小殿下。」

  太后點點頭。

  沈茴走到外面,立在簷下望向齊煜。齊煜已經不玩鞭炮了,他拿了個陀螺在玩。他也看見了沈茴,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視線繼續玩。

  齊煜開開心心地玩了好一會兒,抬起頭的時候,發現沈茴還站在簷下看著他。齊煜皺皺眉,不理她,繼續玩自己的。他丟了陀螺,去騎小太監「駕駕駕」。

  整個上午,齊煜變著花樣玩耍,每次抬頭都能看見沈茴望著他。

  他努努嘴。

  下午,他跑去後山玩,不經意間抬頭,發現沈茴坐在月門旁望向這邊。

  「看看看,有毛病!哼!」齊煜扔了手裡的九節鞭,氣呼呼地跑回房間睡大覺去。

  沈茴沒有再跟去了。

  「我小時候可羨慕別人可以四處跑跳,我連下床都得奶娘准允。」

  「娘娘如今已大好了。」阿夏寬慰。

  沈茴搓了搓手,驅驅寒,扶著阿夏的手起身,往回走。她聽見馬蹄聲,望向山下。東廠的人烏壓壓一大片,正往別宮趕來。

  沈茴一眼看見為首的裴徊光。他那一身紅衣實在顯眼。風將他的棉氅朝後高高吹起,原來月白的棉氅裡子是紅色。馬速那樣快,他連馬韁也不握,抱著胳膊的樣子甚有幾分不和諧的悠閒。

  回了屋,沈茴接了沉月遞來的熱茶,又讓阿夏去打聽消息。

  阿夏很快回來:「掌印直接進了太后的寢殿要人,外面的人聽見太后連連怒斥放肆。掌印還在殿內,未出來。」

  「去等一等,若他出來帶句話。」沈茴說。

  「什麼話?」

  沈茴皺起眉來,琢磨了好一會兒,才說:「不必帶話,等著就行了。」

  他看見她身邊的人過去,自然懂的。

  一個時辰之後,沈茴才得了那邊的消息。沒想到銳王竟真的躲在太后的寢殿裡,此時已被東廠的人五花大綁著帶走了。

  沈茴坐在窗下,忐忑起來。

  又過了半個時辰,就在沈茴要放棄時,她從開著的軒窗看見了裴徊光的身影。

  她慢慢彎起了唇,吩咐:「沉月,去準備沐浴的熱水。」

  她坐在窗下望著裴徊光踏著月色而來,一步步走近。

  有那麼一瞬間,沈茴生起了對未來的恐懼。她很快將這一瞬生起的恐懼壓了下去。

  當裴徊光立在窗外時,沈茴暖起眉眼,望著他的眼睛,說:「本宮帶的宮婢不夠使,煩勞掌印了。」

  兩個小太監正抬著燒好的熱水往盥室去。

  裴徊光看了一眼,收回視線時,屋內的沈茴已經起身。

  木門被推開,「吱呀」聲拉得綿長又沙啞。紅燈籠輕晃,燈下的沈茴緩步朝他走過來,她抬手,等他扶。

  裴徊光冷眼看她,視線漸下移落在她抬起的手,半晌,將小臂遞給她讓她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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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27: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痛快

  熱水一抬進來盥室,就讓並不寬敞的屋子裡氤氳潮濕起來。小太監攪了炭,讓火生得更旺些,再仔細蓋好罩子,不讓炭煙熏了貴人。窗子自然已經關好,且將厚厚的棉簾垂下。如此,盥室便徹底暖起來。

  小太監們做好這些,弓身退了出去。

  「沉月,明日一早回宮,走得匆忙。你去小殿下那邊問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也要打聽清楚小殿下的喜好,把明日路上的細點飲物都準備妥帖了。」

  沉月應了一聲,偷偷看了沈茴一眼,轉身出去。沈茴關心小殿下這再正常不過,吩咐她去做這些事都是尋常。可是、可是……可是掌印為什麼會在這裡?掌印在這裡,她卻走開了,她擔心啊!

  沈茴是故意將沉月支走的。拾星已經先一步被沈茴支開了。

  沈茴曉得她們兩個對她全心全意,可她們兩個總把她當成小孩子。出於某種心思,她還不想將自己的打算告訴她們。日子久了,等她們自己看出來。

  如此,盥室裡便只有沈茴、裴徊光,還有阿夏了。

  沈茴聽著最後出去的沉月將門關上,她往前走了一步,側轉過來面朝著阿夏,略略抬高雙臂。

  阿夏壓下心裡的緊張與駭然,來為沈茴寬衣。

  冬日時,沈茴一向穿得比別人多些。阿夏為她寬衣,先是外面穿著的交領小襖,然後是石榴裙,再是中衣……乃至淺藕色的心衣,一件件褪下。

  水汽氤氳的盥室裡靜悄悄的,唯有衣料摩挲的細小聲響。

  房樑上的水汽凝成了水珠,終於「滴答」一聲,落進浴桶裡。

  阿夏轉身,手腳麻利地將臂彎裡沈茴剛褪下的衣物一件件掛起來。

  沈茴輕輕舒了一口氣,然後側轉過身來面對裴徊光。

  裴徊光一直在望著她。

  沈茴指尖兒顫了顫,然後將手遞給他。

  阿夏轉過身想要扶沈茴時,便看見沈茴已經搭著裴徊光的小臂,踩著踩凳,邁進了水中。

  沒在熱水裡,舒暢慢慢傳開。沈茴安靜地坐在熱水裡,裴徊光站在她身後側。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視線下移,從她捲翹的眼睫,移到她的耳垂。女子幼時便會打耳洞,她竟然沒有,小小的耳垂乾淨又完好。

  沈茴沉默著,心裡卻在努力回憶剛剛撞見的,他的眼睛。

  她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些不同的情緒,哪怕是不好的情緒。

  可她洩氣地發現,他望著她時,神色淡淡,那雙寒潭似的漆眸根本沒有一絲的異色。

  阿夏杵在那裡呆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趕忙走到沈茴身後,將銅盆架往身前拽了拽,來給沈茴洗頭髮。

  裴徊光走了過來。

  阿夏一怔,不由向後退了小半步,讓開位置。

  裴徊光在銅盆架旁坐下,然後取下沈茴髮間的一雙步搖,遞給了阿夏。他拆她的髮,讓她的三千絲落下來,滑過他的手掌,緩緩落在銅盆中溫適的水裡。

  沈茴配合地向後仰了仰。

  裴徊光捧了水,水的溫度讓他不喜。他慢條斯理地將她柔軟的烏髮逐漸打濕,問:「燙嗎?」

  「不燙,很好。」沈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尋常些。其實她藏在水裡的雙手早就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裴徊光便沒說什麼,取了架子上的瓊玉膏,瓊玉膏很香,那味道比桂花淡一些,比梅花濃一些。瓊玉膏質地細膩,色澤如雪。裴徊光用玉簽挑了些抹在她的髮上,慢慢揉洗,雪色的膏脂逐漸融進她烏黑的髮絲間。

  房樑上蓄起的水珠越來越多了。

  他從容優雅,她膽戰心驚。

  裴徊光為沈茴洗完頭髮,接過阿夏遞來的棉帕,簡單擦了擦她髮上的水,然後將她的烏髮粗略地繫了下,再用簪子暫且挽起。

  沈茴的手在水下顫得厲害,可當她抬起手的時候,已經忍下來,看不出來了。她在水中微微側轉過身來,去拿架子上的牙木。只是她手指頭還沒碰到木杯裡的牙木,整個木杯都已被裴徊光拿去了。

  沈茴這才有些忍不住了,驚著眼睛去看他。

  裴徊光睥著她這雙受了驚的眼睛,這才滿意了她真實的樣子。他將木杯遞去餵她。沈茴硬著頭皮抿了口水漱口。她再轉過頭來時,裴徊光已經將苓膏抹在了牙木上。

  她僵僵張了口,由著他給她淨齒。

  沈茴搭在桶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有那麼一瞬間,她是怕的。她看著他捏著牙木的修長手指,不知怎麼的就憑空想像出了他動刀子殺人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也這樣專注仔細?那沾著苓膏的牙木好似也變成了剔骨的利器。

  然而讓沈茴意外的是,裴徊光力度掌握得極好,讓沈茴沒有半分的不適。直到裴徊光重新遞水給她漱口,沈茴才恍然自己憑空想像的「受刑」根本不存在。

  「娘娘寬心,咱家這手不殺人。」裴徊光將木杯放下。

  沈茴猛地睜大了眼睛。他、他怎麼知她所想?!

  杵在一邊的阿夏覺得自己就是個多餘的人,恨不得自己憑空消失。她繞過屏風去櫃子裡給沈茴取了乾淨的衣物,悄聲繞回來,偷偷看一眼沈茴和裴徊光立馬低了頭,將衣服放在一側。

  然後,她又悄聲地繞過屏風,在外面候著了。

  認識阿夏的人都說她膽子大,她也自認如此。可是此時此刻,在盥室的氤氳潮濕裡,阿夏只覺得駭得手腳發麻。她聽見屏風另一側的水聲,應當是沈茴從水中出來了。沈茴沒有喚她,她便低著頭候在這兒,沒有主動進去。

  沈茴撐著裴徊光的小臂從水中出來,雙足踩在鋪好的棉布上。水珠滑落,她打了個寒顫。

  寬大的棉巾已經從她身後罩了下來,披在她的肩上,又裹在她的身上。裴徊光雙手壓在她的肩頭,隔著厚厚的棉巾,沈茴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寒。

  大抵是心理作用吧?

  沈茴攥了攥搭在身上的棉巾。

  阿夏的身影映在屏風上,裴徊光在給她擦身上的水,沈茴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住了,幾次想喊阿夏進來,每次又都忍了下來。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腿側的疤。

  淨去水漬,他為她穿衣。一件件。認真仔細。和奴僕侍奉主子沒什麼兩樣,偏偏又很不一樣。

  他的手難免會碰到她。

  涼得沈茴僵顫。

  她不解,不知他的手也浸了熱水,怎還這樣寒。

  裴徊光引著沈茴在盥室內簡單的妝台前坐下,拆了她挽起的髮,重新仔細給她擦乾,又喊了阿夏進來,將炭火移過來些。

  他動作慢條斯理,又認真非常。

  而她呢,已越發煎熬了。

  濕漉漉的長髮在裴徊光的掌中逐漸失了水分。他彎下腰,從蒙了一層薄薄水汽的銅鏡去看沈茴,道:「盥室潮濕,娘娘還是先回寢屋,待頭髮全乾了再睡,免得濕氣侵寒。」

  說著,他撥弄她的長髮。她柔軟的烏髮雲水般在他掌中拂過。

  沈茴便也從銅鏡中看他,說:「今日有勞掌印了。」

  沈茴看見銅鏡中的裴徊光笑了。蒙著水霧的鏡面看得不真切,將他的笑容割得破碎起來。她看見銅鏡中的他轉過頭看向她,她才驚覺原來兩個人離得這樣近。

  「娘娘,比起宮婢,咱家伺候得好嗎?」他問。

  沈茴慢慢轉過頭:「甚得心意,恨不得掌印日日都在身側。」

  太近了。

  好像她的鼻尖兒馬上要蹭到他的臉側。

  裴徊光卻已直起身,拿了架子上斗篷為她穿。他將小臂遞給她,扶她出了盥室,還未走近她寢殿,便停下了腳步,不再跟著了。

  沈茴動作自然地將手遞給了阿夏,步履尋常地回了寢殿。

  只是寢殿的門剛一關上,沈茴整個身子都軟了下來,幾乎站不穩。臉色也在一瞬間變得發白。

  她低下頭,墨髮垂落下來,髮上有瓊玉膏的味道。還有……淡淡的玉檀香。

  裴徊光身上的玉檀香。

  裴徊光站在陰影裡,望著沈茴寢殿的方向。看著她屋內的燈光更亮了些,窗上映出她的身影。

  他收回視線,轉身離開。

  「那……皇帝的女人為掌印寬衣暖榻,掌印會覺得痛快嗎?」

  他停下來,又看了一眼沈茴寢殿的方向。

  痛快嗎?

  他剛剛試過了。痛快嘛,大概是有些的。可是那丁點的痛快太淺薄弱小了。

  ——遠不敵忠臣怨恨皇族、各方起義造反、眼睜睜看著大齊王朝衰敗下去更痛快。

  宮裡的太監們沒有哪個不想成為裴徊光,他們大抵在暗地裡做夢都想有裴徊光這樣風光的一日。他們暗地裡說裴徊光不正常,竟對女人安全沒興趣。

  不正常?

  裴徊光覺得他對女人有興趣才不正常。

  因為,他對什麼都沒興趣。

  除了——

  毀了這天下。

  他生來,就是為了復仇,只是為了復仇。

  ‧

  翌日,沈茴回宮。不是她自己回去,不僅接了太后和小殿下,還有被東廠押解回宮的銳王。

  原本昨天晚上銳王就會被裴徊光帶走。太后震怒,口口聲聲要今日與銳王一同回宮面聖。

  裴徊光笑著答允。

  可太后完全沒有想到裴徊光竟然用囚車壓著銳王,大搖大擺地回宮。

  他怎麼敢!

  百姓駐足,議論紛紛。

  銳王從不曾受過這樣的屈辱!天寒地凍,他穿著單薄的囚衣,手足都被重重的囚鏈鎖住。道路兩旁的百姓對他指指點點……

  「裴徊光,你這閹人好大的狗膽竟敢如此對本王!」

  銳王雙手抓著囚車木欄,將裴徊光做過的惡事,憤恨地一樁樁一件件翻出來翻來覆去地罵。

  裴徊光悠哉坐在馬背上,但笑不語。罵吧,他早就聽習慣了。

  不過裴徊光聽著聽著,發現銳王口中給他按的罪名裡,有許多件並不是他做的。大概是他壞事做盡名聲太差,那些找不到主的屎盆子也要往他頭上扣。

  倒也無所謂。

  裴徊光笑笑,隨手摘了路邊的一支紅梅,輕嗅。

  嗯,香啊。

  蕭牧站在人群裡,望著儀仗簇擁的鳳輿。

  蕭牧望著鳳輿上描金的翔鳳,想像著沈茴的樣子。她可穿了宮裝亦或是朝服?那樣繁復沉重的華服不適合她。她最是喜歡柔軟又寬鬆的衣物,還要顏色淺些。

  蕭牧想過不管不顧帶沈茴離開。可是他知道,他拋得下一切,她卻不會。

  他知道,她最是柔軟,亦最是堅強。

  蕭牧壓了壓蓑帽,轉身朝著離京的方向去。

  阿茴,哥哥知道你能保護好自己。此去一別,再見時,沒有人能阻止哥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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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外敷

  鳳輿中,沈茴攤開手,望著掌中漆黑的小瓷罐。她將小瓷罐擰開,聞了聞裡面雪白的膏脂,聞到了淡淡的四月晨露的清香。她仔細分辨,又隱約辨出一點草藥的苦味兒。又或者,還有一丁點的玉檀香。

  這是今天早上,她臨上鳳輿前,裴徊光讓王來送過來的「藥」。

  王來的原話:「這藥是掌印讓送來的。」

  她急急讓阿夏去問清楚掌印的原話。

  裴徊光的原話:「去,把這藥送給皇后。」

  沒有告訴她這是什麼藥,她也完全不認識。她問了阿夏、沉月和拾星,她們也都搖頭稱沒見過。

  「一會兒回宮了,去問問太醫不就成了?」拾星說。

  沈茴垂下眼睛,將藥罐蓋好,握緊在掌中。她的眼尾眉間,不自覺地帶了幾分憂慮。

  她……不敢去問太醫這是什麼藥。

  都說那些宦人最會折騰人,誰知道這是什麼藥呢?若是太醫說出些……

  沈茴抿抿唇,將小瓷罐小心收進袖中。

  許是因為蓋子已經擰緊了,那晨露的清新和草藥的苦都聞不到了,可是她的袖子好像黏了淡淡的玉檀香,讓她沒有辦法忽略。

  車外傳來銳王對裴徊光不停的謾罵。裴徊光的名字一遍遍飄進沈茴的耳中,她想要忽略都難。

  她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她穿著厚厚的宮裝鳳服,外面還裹著毛茸茸的斗篷,將整個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

  可是,明明已經穿得這樣多裹得這樣嚴實了,當她聽見窗外裴徊光的名字時,偏又覺得自己好像沒穿衣服似的。

  隔著厚厚的棉巾,他微寒掌心拂過的觸覺,蛇信遊走般揮不掉了,永遠都揮不掉了。她默默拉了拉斗篷的前襟,將自己裹得更嚴實些。

  坐在馬背上的裴徊光正瞧著剛摘下來的那支紅梅,那邊囚車裡謾罵許久的銳王忽然彎下腰脫下自己的一隻鞋,朝這邊砸過來。

  黑影一晃而過,東廠的人自然接下銳王砸過來的鞋,又恭敬地悄然退開。

  裴徊光這才撩起眼皮看向銳王。

  銳王早就罵得口乾舌燥,見裴徊光終於望過來,像得了回應一樣,罵得更起勁了。

  「真不愧是斷了子孫根的低等狗東西,沒有子孫後代需要積德了是不是?喪盡天良!」

  王來偷偷去看裴徊光臉色,想著要不要請示去堵銳王的嘴。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了手。

  浩浩湯湯的儀仗車隊便在百姓駐足觀望的正街上停了下來。

  沈茴忍了忍,掀開車窗邊的垂簾一角,偷偷去看。

  裴徊光趕馬去了囚車前面,下令:「把囚車打開。」

  一陣沉重的鐵鏈撞擊聲後,囚車被打開了。不過銳王的手腳仍舊被鐵鏈鎖著。他不知裴徊光之意,只是看著他就又嫌惡又憎恨,「呸」了一聲,一口唾沫吐出來。

  穢物吐在擋在裴徊光面前的摺扇上,兩個東廠的人已經跳上了囚車,將銳王摁倒在地,王爺金貴的臉緊貼囚車裡的地面,擠得變了形。

  裴徊光神色不變,甚至帶著幾分淺淡的笑。

  他抬手,將擋在他面前的摺扇撥開,居高臨下地睥著銳王,慢悠悠地開口:「咱家奉了旨意帶銳王回宮。恰巧與太后、皇后、小殿下一起同行。銳王如此污言穢語,恐污了娘娘和小殿下的耳朵。只好把舌頭割了。」

  他說得那樣雲淡風輕。

  「放肆!」銳王大怒,「裴徊光!你有本事殺了本王,等本……啊——」

  後面的話,他說不出來了,再也說不出來了。

  東廠的冷面公公手起刀落,銳王血淋淋的舌頭已經被放進了錦盒裡。

  圍觀百姓驚呼懼然,有的人急急去捂身邊孩童的眼睛,原本只是為了看皇家儀仗,現在倒是後悔帶了孩童。

  裴徊光從小太監手中拿過那柄染了穢物的摺扇,慢條斯理地將扇子合上。他略欠身,湊近奄奄一息的銳王,用合起的摺扇拍了拍銳王的臉,壓低聲音:「咱家不殺齊家人,你還不配讓咱家破例。」

  鳳輿裡,沈茴顫顫放下垂簾,收回視線。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與毫無半分善念的邪魔做交易,可如今親眼見了這樣的場景,她心裡難免惶惶的。

  阿夏有些擔憂地望著沈茴,欲言又止。

  太后驚怒,在車上氣得昏厥過去。她艱難轉醒,催車隊快些,再快些。她要回宮去找皇帝給裴徊光降罪!死罪!

  然而車隊傍晚時分回到宮中後,太后還沒見到皇帝,皇帝先一步急急召見裴徊光。

  裴徊光剛邁進元龍殿,皇帝推開懷裡的麗妃,趕忙起身,幾乎是跑到裴徊光面前,問:「銳王的血肉骨粉夠不夠研藥?哎,按理說,錦王和朕一母同胞,用他的血肉骨粉更合適。可是錦王很是謹慎,母后也幫著他。很難像銳王這樣隨便編個藉口殺了……」

  裴徊光冷眼看著。

  他不過割了銳王的舌頭,就將那尊貴的王爺氣辱成那般。銳王倒是不知道他的親皇兄可是絞盡腦汁想了三天才想到怎麼給他編個殺頭的罪名,要抽乾他的血、磨碎他的骨,來研那長生不老的藥。

  當然了,長生藥是他在研,「同宗血肉骨粉」亦是他說的。

  他不殺齊家人,只是將「利」擺出來,讓齊家人自己選。

  親眼看著齊家人如何自相殘殺,可真是讓他痛快。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是嗎?

  他永遠都忘不了他雙手握著匕首刺進兄長的胸膛。那年他還不到四歲,哪有那樣的力氣?是兄長握緊他的手逼他。

  兄長的熱血,不止兄長的熱血,燙傷了他的手,從此他的雙手再也不會有溫度。

  「小珖,活下去。」

  是啊,他活下來了。從皚皚白骨裡爬起來,從此擔起了萬人的血債。

  不死不休,死亦不休。

  ‧

  沈茴回到永鳳宮第一件事兒,就是換上宮婢為她烘烤的暖熱衣服,然後湊到火旁取暖。

  她真的好懷念江南。

  「那些侍衛一直在外面值守挨凍。沉月,你交代下去,給那些侍衛添添冬衣。住處的炭火也都供足了。」

  沉月立刻去辦。

  永鳳宮的侍衛換了人,正是那一日宮宴上,最先聽了沈茴的命令衝過去的幾個人。沈茴親自將人調了過來。這幾個侍衛日後造化暫且不知,如今的待遇足以羨煞旁的侍衛了。不少侍衛都有些後悔當日沒有聽沈茴的令。

  不僅是侍衛,在永鳳宮當差的待遇都不算差。沈茴一向心善寬厚,又極大方。

  沈茴只是交代了這樣一句,便不再說話,安靜地坐在那兒烤火。

  阿夏悄聲收拾好妝台,問:「娘娘,要沐洗歇下嗎?」

  沈茴慢慢回過神來,望向阿夏:「阿夏,你可跟我說說你和王來的事情嗎?」

  她又緊接著接了一句:「若你不想說,就當我沒有問過。」

  語氣真切,神色真誠。

  阿夏先是一愣,然後不由自主眼睛裡就帶了笑:「沒什麼不能說的。旁人或覺得不堪,可奴婢是真的喜歡他,這輩子都會跟著他。」

  她的眼睛裡盛著光,那是只有想到心上人才會有的光。

  可阿夏還沒來得及說,永鳳宮就來了陌生的臉孔。

  傳話的老太監細著嗓子稟話:「太后遺了東西,請娘娘過去問問話,請娘娘幫忙想想可看見是哪個宮人手腳不乾淨。」

  沈茴有點懵。太后要見她,何必尋這樣蹩腳的藉口,直接召她過去不就是了?更何況今日銳王的事情擺在眼前,太后這個時候怎麼可能要見她?

  阿夏問:「劉公公要請娘娘去哪裡問話?」

  「滄青閣。」

  「是掌印要問話?劉公公怎麼不將話說明白?」阿夏瞪了他一眼。

  劉公公支起眼皮瞥了一眼這小辣椒,才說:「咱家剛要稟,這不是先答了你的問題嘛。」

  沈茴沒有帶沉月和拾星,只讓阿夏跟去。

  她本來已經邁出門檻,忽然想起了什麼,又折回去,拉開妝台的小抽屜,將那個漆黑的小瓷罐握在手中。

  滄青閣很遠。

  鳳輦行了很久,沈茴掀開垂簾,朝外望去。前行的路好似不見盡頭地隱在黑夜裡,不算寬敞的磚路兩側栽著玉檀。

  她放下垂簾重新坐好,目光虛置,想著以後。

  明日,她想爭取將齊煜養在身邊。

  鳳輦到了滄青閣,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太監執著宮燈來引路。又行了許久,小太監停下腳步,且將阿夏也攔下來。

  「掌印在六樓候著娘娘。」

  沈茴壓下心裡的緊張,沿著環形的木質樓梯,一步步往上走。滄青閣很大,建築很多,主建築是一座七層的木質閣樓,也正是沈茴現在所在的地方。

  閣樓裡竟然沒有生炭火,和外面一樣的溫度。

  縱使沈茴將腳步放輕,她踩在木梯上的聲音在空曠的閣樓裡也十分明顯。

  沈茴終於推開閣樓六樓的門,不禁訝然。

  整個六樓被打通,造成一間藏書閣,亦是書房。四壁架子上密密麻麻的書冊高入屋樑。正當中擺著一張石玉長案,裴徊光正立在長案後研墨。案上擺著些染料和畫筆。

  他剛沐浴過,穿著寬鬆的緋衣,繫帶鬆散,半乾的長髮未束,披散著,瞧上去有幾分愜意和悠閒。

  沈茴偷偷打量著他,隱約覺得裴徊光似乎心情很好。

  沈茴端著,問:「掌印叫本宮過來要問什麼?」

  「脫了。」

  他連頭都沒抬:「咱家今日忽想描美人圖。」

  半晌,

  沈茴低下頭,開始解衣。

  裴徊光悠閒地將畫紙鋪好,筆尖蘸了墨,抬眼打量沈茴。他目光頓了頓,忽問:「藥,娘娘可用了?」

  「帶、帶來了……」

  裴徊光有些驚訝地看著沈茴動作慌亂地在地上的衣物裡翻出藥,攥在手裡。

  裴徊光擱了筆,繞過長案走到沈茴面前,問:「沒用?」

  沈茴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竟直接跌坐在長案上,結結巴巴地蚊聲:「不、不知道怎麼用……」

  裴徊光扶了扶差點被沈茴撞倒的筆架。他從沈茴手裡拿來藥,指腹抹了膏脂,然後抬沈茴的腿。

  當涼涼的藥擦在沈茴腿側的傷口上,沈茴懵了一瞬。那傷口還沒長好,下一刻藥滲進傷口裡,疼得她低呼了一聲,下意識地抬手搭在裴徊光的肩上,攥皺他的衣料。

  「是咱家疏忽,忘了告訴娘娘用法是外敷。」裴徊光近距離瞧著沈茴,頓了頓,漆色的眸底慢慢漾開笑,低聲:「娘娘以為這是什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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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27:3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內服

  沈茴的雙頰迅速燒起來。偏又天寒涼氣逼人,將她困在這又熱又冷的困境裡。甚至,她連裴徊光噙著笑的眼睛,也不敢直視了。

  「這個位置是怎麼弄傷的?」

  沈茴忽然想起她入宮那天晚上,裴徊光狀若隨意的那一句——「娘娘這竹骨鐲很別致」。

  他該不會當日便看出了端倪吧?

  沈茴心神一動,默不作聲地低下頭,將腕上的竹骨鐲擼下來,掰開給他看裡面的小小暗器。

  裴徊光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沒有半分意外,就收回視線繼續給她上藥,將細膩的雪色藥脂仔細抹在她的傷口上,及周圍可能起疤的地方。

  沈茴察言觀色,剛鬆了口氣,就聽見裴徊光慢悠悠地說:「來咱家這裡也帶著暗器的。」

  「它伴著本宮好些年,只是習慣了。」沈茴穩著聲線解釋,心裡卻道日後過來再不會戴這個。

  裴徊光再沒說什麼,給她上完藥,拿了帕子擦指上的殘藥。

  沈茴立刻將被抬起的腿放下來,再慢慢挪著,將兩條腿一點一點併起來。舉著竹骨鐲給他看的手也收回來,搭在身前腿上,有意無意地遮著。她問:「掌印要怎麼畫?」

  「娘娘自便即可。」

  說著,裴徊光將小瓷罐放在沈茴身側,轉身繞到玉石長案的另一側,執了筆墨慢悠悠地調色。

  沈茴的目光好奇地追隨著裴徊光。

  ……他真的只是要畫她?

  裴徊光忽然抬眼,沈茴猛地撞見他的眼睛,她怔怔不知反應,裴徊光用畫筆另一端敲了敲玉石案台上,她的臀。他說:「娘娘坐在畫紙上了。」

  沈茴大窘,幾乎瞬間從長案上跳下去。她向後退,再退,再退。

  他說她自便。她便一直退到離裴徊光最遠的書架前,故意將椅子轉了個角度,側坐下來。

  裴徊光也沒說什麼,竟真的開始描繪她的輪廓。

  書閣裡靜悄悄的。

  沈茴心裡煎熬,隨便從身側的架子上拽下來一本書來看。不想,她隨手拽下來的書竟是《萬兵奇錄》。《萬兵奇錄》是一本兵書,她小時候看過前半本。這書她得來時便只有半本,後半本一直沒尋到。沒想到今日在這裡尋到了完整版的。

  沈茴幼時體弱,時常連下榻都不被准允。那時家裡人都以為她養不活,對於她看書這點喜好並不拘著她,她想看什麼雜書,哥哥都會盡量給她弄來。

  沈茴輕輕翻動書頁讀下去,在這樣寒冷又窘迫的困境夜晚裡,這本幼年遺憾的書冊,藉慰了沈茴。

  裴徊光抬眼看向遠處的沈茴。

  小皇后似乎忘了自己近乎恥辱的境況,竟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讀起書來。他一時竟分不清她的從容是不是裝的了。

  落地燈昏黃的柔光照在她挺直美好的脊背上,木板地面便映出她的影子。

  她就連影子,也是那樣美好。

  沈茴翻閱完最後一頁,驚覺自己身在何處。她轉過頭,愕然發現立在長案後的裴徊光正望著他。

  「掌印畫完了?」

  沈茴說著,挺直的脊背卻彎了彎,將身子用椅背來遮。雖她知道是徒勞。

  裴徊光「嗯」了一聲,道:「辛苦娘娘了。」

  沈茴慌忙起身去穿衣。

  裴徊光將筆墨收拾好,抬頭時,便看見沈茴低著頭,捏著自己一長一短的衣擺愣神。

  「果真是嬌貴人,連穿衣都不會。」

  裴徊光走到她的面前,將她中衣的玉扣一粒一粒解開。將她裡面打了折的心衣肩帶翻過來,再慢條斯理地將玉扣一粒一粒重新扣好。

  沈茴尷尬不已。

  她只是太緊張了,繫錯了玉扣,才不是不會自己穿衣……

  裴徊光剛一鬆手,她就往後退了兩步,在椅子坐下,自己去穿鞋襪。

  裴徊光沒再看她,而是轉身回到玉石長案後面,欣賞著自己的畫作。

  沈茴穿好衣服,默默等在一旁許久,忍不住去看他的畫。不得不承認裴徊光畫工極好,畫中燈下書前的女人美得驚心動魄。可畫的是她,是不著寸縷的她。沈茴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移開視線低下頭,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緊,臉色也微微泛了白。

  她不知道這幅畫會落到哪裡去,會被哪些人翻看品評。她又怪起他的畫工太好,好到一眼就能看出畫的是她。

  沈茴的眼角微微泛了紅,忍了又忍的恥辱感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她悄悄掐了自己一下,不准自己哭。

  才不要在這惡人面前落淚。

  玉石長案旁有一個巨大的白瓷魚缸。應該是夏日時放置,如今水面邊角結了一層冰碴。裡面的兩條魚翻著白肚皮,不知道死了多久。

  裴徊光拿起那幅畫,放進了白瓷魚缸裡。魚缸裡不甚乾淨的水逐漸浸透畫紙。畫上的美人逐漸變得模糊起來,到最後成了烏壓壓的一團墨痕,連人形都看不出了。

  竟是不知道他用的什麼特殊畫料,化得這樣快。

  沈茴怔怔望著畫紙上化成烏漆漆的一團,眼淚忽然就掉下來了。

  「不送娘娘了。」裴徊光拿著雪白的帕子認真擦拭手指,他的指間黏了一點點畫料。

  沈茴得了特赦般,落荒而逃。起先還是端著往外走,剛一邁出門檻,她抓著扶手快速往樓下跑。閣樓裡傳來她凌亂的腳步聲,迴響蕩蕩。

  ‧

  阿夏瑟瑟坐在閣樓一層的廊下,搓著手。她已經在這兒等了一個多時辰了。她正低著頭朝雙手哈著氣,一件厚重的棉衣落在了她的肩上。

  熟悉的感覺讓她凍僵的眉眼瞬間染了笑,她轉身,動作熟稔地挽起王來的小臂,問:「來的時候怎麼沒見你?」

  「自然是去給掌印辦事。」

  燈光昏暗,阿夏還是一眼看見王來下顎處的一條細小的傷口。她想問,又忍下來,只是說:「別總想著顯擺,多大能力辦多大的事兒,什麼前程也不能比自己的安危重要了。」

  說著,她已有幾分不大高興了。

  「心裡有數。」王來不願意多說。前程?他們這種人的前程可太難爭了,不豁出命去,就只能被踩進泥裡。他自打進宮就想成為掌印那樣的人。看,掌印從來不需要親手殺人,只要他有那個意思,多少個王來拼了命搶著去替他殺人。甚至,又有多少人渴求著離掌印近些能知道他想殺誰啊。

  掌印自打進宮就是這樣氣派的?

  那自然不是的。他們這種人,想要體面,都是從低賤的泥裡爬起來,染透鮮血踩著白骨爬上去的。爬上去了,就可以把手上的血洗淨了。就像掌印現在這樣,再不用自己殺人了。

  王來抬起頭望著樓上的方向,目光中帶上幾分嚮往。

  「王來,你變了很多。」

  王來重新看向阿夏。她還沒變,挺好的。他問:「又和別人起了爭執?」

  阿夏皺皺眉,有點猶豫:「給你惹麻煩了?」

  「不算個事情。」王來將準備好的銀票塞給她。她這性子幾年不見改,他現在活著能在宮中護護她。就怕她出宮之後還這個樣子。

  「怎麼又給我這麼多?」

  王來沒說什麼,他還有事情要辦,沒久留。

  阿夏重新坐下來,呆呆望著手裡的銀票。她知道王來的意思,王來說過這是給她攢嫁妝。可她早就說過他既然一輩子困在這宮裡了,那她就留在這吃人的皇宮裡,陪他一輩子。這榆木腦袋,怎地就是不信?向來她說什麼他都信,偏偏這件事,他卻始終不信。

  阿夏正胡思亂想,聽見沈茴的腳步聲,趕忙收起思緒,去迎沈茴。

  沈茴下來時,已經神色如常了。阿夏偷偷去看,竟一時沒瞧出什麼來。

  回到永鳳宮,沈茴讓宮婢煮了兩碗薑湯,一碗自己喝,一碗給了阿夏。阿夏喝著熱氣騰騰的薑湯,想著沈茴待她真是不錯,心裡也跟著熱起來。

  ‧

  翌日。沈茴一早起來梳妝,她要去給太后請安,正好請示太后將齊煜養在身側。

  「娘娘,這耳夾太重了,娘娘每次戴一日耳垂都要紅紅的。要我說,不如早早穿了耳洞吧。」拾星說。

  打耳洞這個事情,沈茴前一陣在家中時還曾說過,等天暖些就打。

  沈茴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不知怎麼想起昨天晚上裴徊光從上到下打量她的目光。她記得,裴徊光目光落在她耳垂時,似乎停頓了一下?

  因為她的耳朵戴了一日耳夾,留下了未消的印子?

  沈茴目光閃爍,聯繫起裴徊光送去疤藥給她,她忽然有了個猜測。

  拾星為她戴耳夾的時候,沈茴阻止了她:「不戴了。這幾日都不戴了。」

  「那穿耳洞嗎?」

  「暫時也不穿。」沈茴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若有所思。

  沈茴穿戴好,迎著冬日清晨的寒氣,往太后的宮殿去問安。桂嬤嬤笑盈盈地迎了她。

  「太后還沒起,娘娘先回罷。太后說如今天寒,皇后不必日日過來問安,逢著初一十五過來看望就好。」桂嬤嬤頓了頓,「太后還說,她有意將小殿下養在皇后身邊,只是這事還需皇后去問問皇帝的意思。」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

  沈茴不願意去見皇帝。她只要站在皇帝面前,就會忍不住又厭惡又仇恨,如今甚至添了見他就噁心的毛病。

  可是為了齊煜,她不得不走這一趟。

  她一動不動在原地立了一刻鐘,才硬著頭皮往元龍殿去。

  沈茴剛邁進元龍殿的院門,遠遠看見了裴徊光。他似乎從元龍殿的書房出來,正往這邊來。

  沈茴壓了壓情緒,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兩個人的距離逐漸拉近,迎面相遇時,裴徊光頷首行禮,神色無異。只是略一駐足,就繼續往前走。

  仿若昨天晚上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錯身而過,裴徊光卻忽然停下了腳步,側轉過身望向沈茴:「對了,差點忘了將藥給娘娘。」

  又是什麼藥?

  沈茴心頭忽然跳快了兩瞬。

  甬道兩側跪著向沈茴行禮的宮人,沈茴還沒來得及讓他們起身。

  沈茴轉過身來,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望向裴徊光,問:「什麼藥?」

  裴徊光將一個小瓷瓶遞給她:「這藥的用法是內服。」

  沈茴接過來,卻見裴徊光沒走,含笑望著她,竟是等著她現在吃的意思?

  沈茴的心跳越發快了。

  宮人匍匐跪地,眾目睽睽之下,他想讓她吃什麼藥?

  沈茴等了等,知他堅持,她僵僵著取出一粒黑色的小藥丸放進口中。

  沈茴一怔,看見裴徊光漆色的眼底漾出陰邪又瑰麗的笑。

  是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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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27: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嬌憨

  裴徊光再頷首,轉身的時候都是笑著的。

  ……有什麼好笑的。

  沈茴望著裴徊光背影,悶悶地瞪了他一眼。她從小糖瓶裡又倒出一粒糖放進嘴裡來吃,然後將小瓶子收好,轉身去見皇帝。

  得了宮人的稟,知道皇帝在偏殿,沈茴不由皺了皺眉。

  沈茴上次來皇帝偏殿的記憶實在是不怎麼好,她硬著頭皮往偏殿去,離得近了,還沒等進去呢,她竟然又開始犯噁心了。

  尤其是她還隱隱聽見了偏殿內傳來的女子嬌笑聲。

  「誰在皇帝那裡?」沈茴警惕詢問。她甚至已經打了退堂鼓。

  「是靜貴妃和麗妃兩位娘娘。」小太監細著嗓子稟告。

  可沈茴聽著偏殿裡女子的聲音顯然不是靜貴妃或麗妃,而且也不止一兩個女聲。沈茴等著宮人進去稟了,才硬著頭皮進去。

  偏殿內盈著一股濃鬱的香氣。

  女子身上都會擦些香粉,每個人的喜好不同擦著不同的香粉,如今各種香粉的氣味混在一起,越發濃鬱,味道也變得不算好聞了。

  皇帝又在看美人舞。靜貴妃和麗妃一左一右坐在皇帝身邊相陪。起舞的美人衣料輕薄,滿目旖色。沈茴掃了一眼,看見了幾個熟悉的面孔,這跳舞的美人竟不全是舞姬,還有宮中的妃嬪。

  沈茴收回視線,規矩地屈膝行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是皇后啊。過來坐。」皇帝招了招手,那雙眼睛還掛在舞姬身上。

  麗妃趕忙起身,將自己的位置讓開。

  沈茴謹慎坐下,盡量離皇帝遠些。她等著皇帝舉杯讓靜貴妃倒酒的時候,開口:「昨日見了小殿下,臣妾很是喜歡。可憐姐姐去的早,留下小殿下一個人。臣妾聽聞宮中尚未有哪位娘娘養著小殿下,所以今日斗膽過來請示,想親自撫養小殿下。」

  皇帝忽然就皺了眉。

  沈茴提到齊煜,讓皇帝想起了沈菩。很久沒人在他面前提過沈菩了,他也很久沒想起過那個女人了。

  沈菩可真是美啊。

  皇帝第一眼見到沈菩的時候,就動了心,非要得到她不可。就算她已經和旁的男子拜了堂,他也不介意,在新婚夫婦洞房花燭時,將人搶進了宮中。

  只要沈菩肯對他笑一笑,他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給她。他才不管什麼已嫁之身,直接將鳳印捧給她。

  那個女人,長著一張嫦娥面,顧盼生輝柔情似水,可性子怎麼就那麼烈呢?

  連裝出來的奉承都沒有!

  他已經是皇帝了,為什麼這個女人這麼不懂事?

  沈菩的長姐,他的髮妻沈荼也是烈性子的。不僅性子烈,還凶。那時候他還不是皇帝,遵了先帝賜婚旨意成了婚,整日給沈荼當孫子。

  他娶沈菩的時候,他分明已經不是那個人人可欺的皇子了,這個沈菩怎地也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拿火燒她的臉。其實只是嚇嚇她,哪忍心燒毀那樣漂亮的一張臉蛋?只要她服個軟對他笑一笑,他不僅不燒她,還要抱在懷裡疼她寵她。可是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寧肯毀了那張臉,也不曾對他笑過!

  皇帝忽然大怒摔了手中的酒杯。

  起舞的美人們嚇了一跳,立刻俯首跪地。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也嚇了一跳。她想和靜貴妃和麗妃一樣起身跪下,皇帝卻先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沈茴脊背緊繃。

  皇帝忽然又笑了,說:「皇后這臉比你姐姐還好看些,也比你姐姐懂事。」

  他瞧著沈茴這張臉,身體裡開始竄火。

  沈茴臉色微微泛白。寬大的衣袖遮了她攥緊的手。只有用力攥緊,她才能壓住胸腔裡的恨意。她越是靠近皇帝,那份恐懼反倒減弱,恨意卻越來越多。

  皇帝忽然想到裴徊光的話,努力克制了一下,他鬆了手,示意靜貴妃給他倒酒。

  靜貴妃有些晃神,她目光復雜地看了沈茴一眼,才給皇帝倒酒。

  一盞酒下腹,皇帝舒服地向後仰,又長臂一身,將靜貴妃摟進懷裡,點著靜貴妃的鼻子,誇讚:「月蓮真是朕的知心人。」

  江月蓮奉承地笑起來。

  「哈哈哈。」皇帝笑得開心,去看沈茴,「若不是月蓮總是在朕面前誇讚皇后長得跟天仙似的,朕就錯過皇后了!」

  那些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知道了答案。

  沈茴本來不懂她一直住在遙遠的江南,皇帝為什麼會忽然降下聖旨,點了千里迢迢的她進京做這皇后。

  原來竟是江月蓮。

  因為江月蓮自己不能嫁給蕭牧,所以也不想她嫁給蕭牧嗎?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江月蓮。

  江月蓮心頭一緊,繼而一鬆,坦然地回望沈茴。事情是她做的,如今被揭穿了,她心裡反倒輕鬆了。是的,是她做的。是她總在皇帝面前提起沈茴的美貌,說整個江南找不到比沈茴更好看的妙人,說沒有哪個男人見了沈茴會不動心,說六宮粉黛皆不敵她半分。她還說沈茴長得像她姐姐,她還說沈茴崇拜皇帝……

  她回望沈茴,想從她臉上看見她的憤恨、失態。可是,她卻看見沈茴慢慢翹起唇角。

  江月蓮怔住。

  「那可要多謝靜貴妃了。若不是靜貴妃,本宮可沒這個機會見到皇上。」沈茴憨憨地笑,「皇上可要好好誇誇她才行呢。」

  皇帝哈哈大笑,連說:「那是自然。月蓮可是朕的心頭肉!」

  他看向江月蓮。

  江月蓮容貌亦是不俗,皇帝瞧著江月蓮的臉,剛被壓下去的邪火又竄了起來。他竟是直接低下頭,去親吻江月蓮。

  江月蓮臉上勉強掛著笑,憋下難堪。到底是規矩長大的名門嫡女,皇帝大庭廣眾之下的荒唐,是她不能接受的。可她又偏偏無法反抗,甚至還要賠著笑臉。

  沈茴已經起身,彎著眼睛說:「那臣妾現在就去接小殿下。」

  皇帝擺擺手,連頭都沒抬。那雙手已對江月蓮不規矩起來。

  沈茴出了元龍殿,走了沒多久,用帕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下巴,然後踩著積雪走上假山上的望月亭。

  沉月怕她冷,開口:「娘娘不回去嗎?」

  「看看雪景呀。」沈茴笑笑,攥緊手中的袖爐。

  不到半個時辰,江月蓮臉色難看地從元龍殿出來,她悶頭疾步往回走,撞見從望月亭下來的沈茴。

  江月蓮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微微偏過臉。

  她的左臉和左側脖子有大片啃咬的痕跡。她自然不願意旁人看見。

  沈茴將手裡的袖爐遞給沉月,解下身上的斗篷,親自給江月蓮穿上,墊著腳把兜帽給她戴上。

  江月蓮皺著眉,望著沈茴的目光有抵觸,也有敵意。她冷笑了一聲:「娘娘什麼意思?故意等在這裡看笑話的嗎?」

  「我好心將斗篷送你遮臉,你怎麼好賴不知?」沈茴揪起眉頭來。

  江月蓮懷疑地瞪著她。

  「你瞪什麼?」沈茴輕哼了一聲,「如今都到了宮裡,誰也嫁不了牧哥哥了,安生些不好嗎?同為可憐人,誰也別再使絆子了不行嗎?」

  江月蓮幾乎要被沈茴氣笑了。都說沈家將小女兒養的嬌憨純稚,沒想到竟如此天真!

  「算了。你這樣的人交不了心,處不來!」沈茴轉身就走。

  江月蓮看著沈茴的背影,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她這種人的確交不了心處不來,可小皇后至於當面說出來嗎?有夠傻的!

  沈茴又走了一段,拾星忍不住嘀咕:「娘娘您就是太心善了。」

  沉月看了沈茴一眼,收回視線沉思起來。

  沈茴垂著眼睛,望著手中的袖爐有些走神。

  沈家烈性人太多了,所以都沒有善終。她就算做小人,也不去做那烈性人了。她可得好好活著,要不然,誰給哥哥姐姐們報仇呢?

  沈茴如此對江月蓮可不僅僅因為心善。

  還因為,

  江月蓮有一個位及右丞的爹。

  若哥哥姐姐知她如今滿心籌謀與算計,恐怕要失望。可是他們都不在了呀。沈茴笑了笑,等到了陰曹地府見到哥哥姐姐了,她再扮回那個天真的么妹。

  「讓你偷懶!看咱家不打死你!」

  遠處傳來宦人尖細的聲音。

  沈茴轉頭,看見不遠處,一個太監正用鞭子抽打春福。春福是從永鳳宮攆出去的。這種犯了錯被攆出去的宮婢,當真是人人可欺。

  沈茴走過去,兩個人趕忙跪下行禮。沈茴居高臨下地瞥著春福,開口:「明日起,去文嬪宮中當差吧。」

  春福愣了半天,才對著沈茴遠去的背影千恩萬謝。

  每一份微小的力量都值得被撿起,再慢慢握緊。

  沈茴偏過頭問阿夏:「阿夏聽著像小名兒,是你以前主子起的?」

  「奴婢姓夏,本名叫燦珠。和剛進宮侍奉的主子的名字犯了忌諱,主子說等她想想再賜個名兒,貴人事多給忘了。」

  「燦珠挺好聽的,日後就用本名吧。」沈茴笑得甜美純稚。

  其實,沈茴知道阿夏的本名。

  她還知道,阿夏是罪臣之女。

  ‧

  沈茴趕到齊煜住的華辰宮時,御前的蔣公公正蹲在齊煜面前與他說話。後日是齊煜的生辰,就算他再不受皇帝喜愛,也是如今宮中唯一的皇子,這生辰宴是不能馬虎的。蔣公公正在詢問他的意見。

  齊煜遠遠看見沈茴過來。他早已知道他是要搬到沈茴那邊的,他身邊的嬤嬤已經在收拾東西了。他雙手在蔣公公胸前用力一推,煩躁地說:「你去問她去,都去問她去!別煩本宮!」

  說完,他轉身就跑。

  蔣公公年歲大了,又是蹲著,被齊煜這麼一推,直接跌坐在地。他「哎呦」了一聲,趕緊爬起來給沈茴行禮問安。

  沈茴讓他平身,說:「下午去一趟永鳳宮,與本宮具體說說宴席的事情。」

  「是。」蔣公公領令。

  沈茴並不想齊煜的生辰宴馬虎了,對此還是有些重視的。

  她說完就繼續往前走,去尋齊煜。她看著齊煜繞過長廊,跑到後院去了,也不用宮人去「請」人,自己去尋他。

  她看著齊煜跑進書房,無奈地加快了腳步,跟過去,去推書房的門:「煜……」

  沈茴邁步的動作僵在了那裡,一隻腳在門外,一隻腳在門內。

  裴徊光坐在圈椅裡。

  齊煜站在他面前,去拉他的衣襟:「糖呢,我的糖呢?」

  裴徊光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有意無意地揉捏著他細細的脖子。齊煜的脖子那樣細,好像裴徊光稍微用力,就能扭斷。

  裴徊光轉過頭來,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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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摩挲

  「在你新母后那裡。」

  齊煜皺皺眉,扭頭去看沈茴,小臉蛋上現出猶豫。

  沈茴有些受不了他這雙酷似二姐姐的眉眼寫滿不高興,主動走過去,將那個小糖瓶遞給他。

  齊煜笑了。

  他開開心心地接過來,去擰瓶塞,卻一時沒擰開。

  沈茴趕忙蹲在他面前,幫他將瓶塞扯下來,把黑色的小糖豆倒在齊煜攤開的手心裡。她溫聲細語地叮囑:「有點甜,慢慢吃,別一下子吃太多了。」

  齊煜古怪地瞪她一眼,嘟囔:「這是我的糖,我吃過好些了,比你更清楚它甜不甜!」

  他明顯嫌棄沈茴倒給他的糖豆豆太少,把掌心的幾粒糖豆豆一股腦塞進嘴裡,然後小手一伸,直接將沈茴手裡的小糖瓶搶過來,然後繞過沈茴往外跑。

  「小殿下!」沈茴轉頭望著他跑遠的背影,無奈極了,這個孩子怎麼這麼喜歡跑啊,而且別看他一雙小短腿,跑起來倒還挺快。

  沈茴想好好和他說說話,到現在都沒個機會。她又不想按照規矩真的將他「拘」在面前說話,那樣於他來說就是訓話了。

  「娘娘下巴怎麼了?」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一怔,轉過頭望向圈椅裡的裴徊光。他沒在看她,低著頭,擺弄桌上的幾個小瓷瓶。桌子上擺著一行色彩斑斕的小瓷瓶,款式與齊煜剛剛搶走的那個黑色的一樣。想來,都是糖,不同口味的糖。

  下巴?

  沈茴疑惑了。

  她下巴怎麼了?

  她站起來,環視一圈,看見裴徊光面前的檀木桌上擺著一個小銅鏡,她取了銅鏡翻過來,卻不由呆了呆。

  這個小銅鏡另一面的鏡面故意被敲碎了,用漿糊黏了兩隻粗糙的草編螞蚱。想來,是齊煜貪玩的成果。

  如此,小書房裡再沒有鏡子了。

  沈茴猶豫了一會兒,慢慢轉眸望向裴徊光,她有了個冒險的主意,但是有點不太敢……

  片刻之後,裴徊光視線裡出現沈茴撐在桌面的一雙手。他抬眼,就看見沈茴雙手撐在桌面,朝著他俯下身來。

  沈茴湊到裴徊光面前,近距離地望著他的眼睛,從他漆色的眸子裡去看映出的她。

  「唔,」沈茴摸著自己的下巴直起身,「剛剛在元龍殿的時候,下巴被皇上捏過。我嫌惡,擦的時候有點用力了。」

  裴徊光眨了下眼睛,凝視著她。下一瞬,他忽然伸手去拽沈茴的小臂,沈茴一個趔趄,順著他的力道俯下身來,另一隻手堪堪撐在桌面。

  裴徊光用蜷著的食指抬起沈茴的臉,然後用拇指指腹摩挲著她的臉側,反反復復。

  沈茴皮膚嬌嫩,被他這樣刮摸幾番,下巴竟微微泛了紅。

  「嫌惡嗎?」他問。

  「只覺得涼。」

  她望著他,眼睛裡縈著一汪水,那雙眸子乾乾淨淨的。

  裴徊光反復摩挲她下顎的指腹動作停頓了兩息,才又次緩慢地拈撫。力道,卻比剛剛輕了些。

  他慢悠悠地開口:「其實,咱家不是很懂娘娘的心思。」

  沈茴心頭一跳,心裡頭的那根弦迅速繃緊。她曉得接下來的對話尤為重要,她的答話可不能有半分差錯。

  「娘娘嫌惡皇上乃人之常情。可又何必主動送到咱家手邊來糟踐自己。還是娘娘覺得咱家竟沒有皇上可怕?」裴徊光目光涼涼地睥著沈茴。

  天下人都知道龍椅上坐著的那位不過是個傀儡皇帝,若論卑鄙險惡,裴徊光可不覺得那狗皇帝比得過自己。他也不相信小皇后會蠢到為了躲避一個惡人,去投奔另一個更惡的惡人手中。

  沈茴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裴徊光摩挲著下顎的力道又加重了些,他問:「娘娘當真不懼怕咱家?」

  「怕啊。」

  沈茴脫口而出,沒有半分猶豫。她重新抬起眼睛,正視裴徊光,再補充一句:「很怕。」

  裴徊光皺了眉。

  他自詡能輕易看透旁人的心思,卻在這一瞬間鬧不懂這小皇后腦子裡在想什麼。

  「可是,」沈茴說,「恐懼可以克服,仇恨不能忘卻!」

  她的眼底,迅速攀上頑固的恨。

  「我一想到要向他俯首跪地,對他恭順對他溫柔,任他揉捏騎坐,甚至生下冠了他的姓氏有著他血脈的孩子,就覺得比凌遲還要痛苦!」沈茴反手握緊裴徊光抬她下巴的手腕,用力攥緊,「掌印知道這種恨嗎?」

  裴徊光望著她充滿恨意的眼睛,忽然一陣恍惚。

  恨?

  呵,那他可太知道了啊。

  裴徊光低沉地笑了兩聲,轉而收了笑,饒有趣味地盯著沈茴,道:「天下皆知今上是咱家拎上去的。娘娘是不是該連咱家一起恨才對?」

  沈茴反問:「皇上是先帝和太后所生,難道本宮要連先帝和太后一起恨?先祖是女媧娘娘捏出來的,難道本宮要去廟宇砸了女媧娘娘的尊象?」

  裴徊光覺得沈茴這是歪理邪說。

  他盯著她的眼睛,企圖辨出一絲一毫的巧言令色。

  沈茴安靜地回望,沒半點懼他的探究。

  半晌,裴徊光忽然笑了。

  「娘娘的恨可真是……」裴徊光想了一下才想到合適的詞,「可真是不拖泥帶水。」

  裴徊光莫名又覺得悵然。

  他的恨可沒有小皇后這般簡單純粹,他做不到。

  裴徊光鬆了手。

  沈茴直起身,細細去瞧他的神色。過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沈茴說:「本宮去尋小殿下了。」

  裴徊光略頷首,語氣恭敬:「娘娘慢走。」

  沈茴微微蹙眉,轉了身。她是來尋齊煜的,如今在齊煜的小書房裡和裴徊光單獨相處的時間已經不算短了。雖因了裴徊光的身份,冠不上「私見外男」的罪名,可單獨相處時間久了,總是難免惹人生疑。

  沈茴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望向裴徊光。

  「掌印。」她喊他,聲音輕輕的。

  裴徊光「嗯」了一聲,也沒抬頭,拿起桌上那排小糖瓶,依次倒出幾粒糖。從窗棱漏進來的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無可挑剔的五官半邊陷在陰影裡。

  「掌印,下次什麼時候想作畫?」沈茴的聲音不僅輕,還帶著一點軟。

  裴徊光拈了掌中的糖豆放進口中來吃,抬起頭望向沈茴。她站在門口,發白的光在她身後照進昏暗的書房。縱使他眯起眼睛,也不太看得清她的眉眼,只覺得她整個人好像鍍了一層冬日的暖陽,有點灼人了。

  「等娘娘身上的疤消了。」他說。

  沈茴悄悄舒了口氣,這才邁步走出書房。

  沈茴沒走兩步,就看見沉月站在遠處,眉間染著鬱色略顯擔憂地望向這邊。

  沈茴走過去,問:「可看見煜兒跑到哪裡去了?」

  「往屏金公主那邊去了。」

  沈茴想了想,齊煜剛回宮,想去找宮中旁的小公主玩耍也正常。反正他馬上就要搬到永鳳宮,來日方長,倒也不急。

  沈茴默默往永鳳宮走,不由嘆了口氣。雖然她打算好好教養齊煜,可她進宮前還被家人當孩子來養,哪裡懂如何教養孩子。如今頗有番焦頭爛額的境況。

  「孫嬤嬤可好些了?」沈茴問。

  孫嬤嬤是二姐姐的乳娘,這幾年一直伴在齊煜身邊。

  沉月解釋:「聽說好了些,但是還沒大好。嬤嬤知道娘娘體弱,怕把病氣傳給娘娘,這才一直沒敢過來磕頭。」

  沈茴點點頭,心裡盼著俞大夫早些進宮才好。

  ‧

  裴徊光送來的那罐去疤藥藥效驚人。又過了兩日,也就是齊煜生辰這日清晨,沈茴起來時驚訝地發現腿側的疤痕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了。

  她趕忙讓拾星那剩下的藥收起來,等俞大夫進了宮,看看能不能照著研出來。然後她很快起來,仔細給齊煜準備生辰宴。

  卻說沈茴在後宮為生辰宴忙碌的時候,前朝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早朝之時,竟有老臣私藏了匕首,伺機刺殺皇帝。當然了,那老臣並沒有能成功,可皇帝還是嚇了個半死,眾目睽睽之下竟嚇得屁滾尿流,毫無半分帝王的威嚴。

  彼時裴徊光並不在朝堂上,正在春角巷。這裡可是京城的快活鄉,整條巷子都飄著劣質的香粉味道。

  裴徊光由皂衣青年引路,從後門進了香寶樓。一路暢通無阻,登上三樓,進到一間香閨。

  女人抱膝瑟瑟躲在床角。女人叫山音,是香寶樓的頭牌。

  「抬頭。」王來說。

  山音嚇了一跳,還是依言抬起頭。裴徊光謫仙似的臉映入眼簾,山音怔了怔,連恐懼都忘了。

  裴徊光掃了一眼她的臉,開口:「手。」

  山音呆呆望著他,忘了反應,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被面前男人的容貌晃了神。站在她身邊的人已經先一步拉著她的胳膊,抬高她的手。

  王來將一方疊好的厚帕子搭在她的脈上。

  裴徊光這才探手,搭了一下她的脈,只一息就收了手。已經知道她是花柳病初期,只要略加遮掩,太醫院的那群蠢貨也看不出。

  裴徊光接過王來遞來的帕子遮了口鼻,明顯嫌棄這裡的味道。他轉身,丟下一句:「準備一下,過幾日送進宮中。」

  好半天,山音才知道他是誰。她嚇得打了個哆嗦。

  裴徊光剛出了香寶樓,往宣慶街去買糖。宮裡的小太監快步趕過來,將早朝上老臣欲刺殺皇帝的事情向他稟了。

  裴徊光垂著眼睛,低低地輕笑了兩聲。

  他拍了拍小太監的肩,小太監受寵若驚,差點跪下去。

  裴徊光在宣慶街買了很多糖,他常來這裡買糖吃,並不是什麼秘密。糖販們畢恭畢敬,小心翼翼。

  裴徊光在一個糖鋪子買糖,嫌棄這家裝糖的盒子太小,直接拿了張油紙,捲成了封底的漏斗,讓商家倒滿。

  他一邊吃著一邊走。

  頑皮的孩童在熱鬧街市追逐,一個不小心撞到了他,那色彩斑斕的糖豆灑出來一些。

  孩童的父親追過來,見到裴徊光嚇得臉色慘白直接跌跪在地。

  熱鬧的街市忽然安靜下來。

  犯了事兒的孩童這才後知後覺的抬起頭,呆呆望向裴徊光。

  在眾人忐忑的目光中,裴徊光詭異地彎下腰摸了摸男童的頭,甚至抓了把糖果塞進他的手裡。

  街市更加死寂。圍觀的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嘆這孩童運氣好撞上掌印大好心情。

  裴徊光站起身,望著遠處罩著一層暖陽的雪山,眯起了眼睛。燈下書前女人的胴體似乎也是這樣白花花的,不僅白,還暖。

  嘖,他想畫畫了。

  這次,換個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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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28: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花房

  今日是齊煜四歲的生辰日,並非整歲。所以這生辰宴,是不會驚動朝臣的,只擺在後宮,是家宴。不過宮中有著七十五位公主,除了那些咿呀學語路都走不明白的,其他公主們都要來參宴。又臨近年底,各地親王攜家眷進宮朝拜,一些小王子、小世子們,今日也到了。

  縱使都是些天之驕子、驕女,初時規矩著,時間一久便玩鬧起來。

  是以,整個御花園簡直成了孩童的瘋窩。

  縱使沈茴做了心理準備,聽著嘈雜的孩童笑鬧聲,還是覺得頭大。

  「娘娘,孫嬤嬤過來了。」拾星挑簾子進來,一位鬢角花白的老婦人跟在後面。

  「娘娘金安。」孫嬤嬤屈膝行禮。

  沈茴令拾星將人及時扶起,沒讓她真的跪下。她起身走過去,親自挽著人在軟塌上坐下,嘆然:「這幾年辛苦嬤嬤了。」

  在沈茴的印象裡,孫嬤嬤可凶一嬤嬤,臉一板,誰都怕她。她小時候也怕孫嬤嬤。可如今再相見,見她鬢間花白,蒼老許多,心裡莫名悵然。

  孫嬤嬤抬頭,望著眼前的沈茴,心情一時復雜。沈家那個人人擔憂「站不住」的小主子竟然長這麼大了。想著這是沈家僅剩的小主子,一時間她眉眼染上慈愛。她說:「早就該來給娘娘磕頭。可彼時跟在別宮伺候,等娘娘去了別宮接太后和小殿下回宮那兩日,又不爭氣地病倒了,一直到今日才能過來。」

  她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想來還沒好利索。

  「今冬嚴寒,嬤嬤要多注意身體。」

  沈茴話音剛落,齊煜跑進來,大聲說:「嬤嬤怎麼不躺著,跑這裡來!」

  孫嬤嬤病著時,自然也怕將病氣傳給齊煜,齊煜也是多日不曾見過她。聽聞孫嬤嬤來了這裡,他立刻追了來。

  孫嬤嬤臉上的慈愛一收,瞬間板起臉。她招手:「殿下過來。」

  這是沈茴頭一遭看見齊煜規規矩矩地走過來,立在孫嬤嬤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沈茴的錯覺,覺得齊煜連小腰桿都故意挺直了。

  「皇后娘娘是殿下母后的親妹妹,是殿下的姨母,也是殿下如今的母后。殿下以後要聽皇后娘娘的話,孝敬、尊敬、愛護。」孫嬤嬤板著臉說教。

  齊煜眼珠子轉了轉,看了沈茴一眼,又收回視線望著孫嬤嬤。他問:「是人前還是人後?」

  沈茴驚了。她重新審視齊煜,好像第一次見這孩子一樣。

  「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

  於是,沈茴驚愕地看著齊煜面朝她跪下來,規規矩矩地磕頭:「齊煜頑皮,這幾日惹母后憂心了。日後一定好好聽母后的話。」

  沈茴趕緊將齊煜拉起來。她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去看孫嬤嬤。她還沒出生呢,孫嬤嬤就在沈家做事了。若不是百分百的信任,沈茴說不定要懷疑她暗地裡虐待齊煜,把這孩子嚇到聽話。

  孫嬤嬤的臉色和緩了些,對齊煜道:「今日是殿下生辰,出去玩罷。嬤嬤要和娘娘說話。」

  齊煜咧嘴一笑,轉身剛走兩步,又轉回來,對沈茴認認真真地作了一揖,然後又對孫嬤嬤說「嬤嬤還未大好,晚間喊太醫再瞧瞧」,這才跑出去玩。

  沈茴怔怔望著齊煜離開的方向。

  似知沈茴疑惑,孫嬤嬤解釋:「娘娘,在這深宮中,眼見未必如實,真真假假不過都是自保。」

  沈茴心裡忽然揪了一下,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甚至希望齊煜是真的頑皮。這孩子不過才四歲而已,就要學會真真假假地保護自己了嗎?

  孫嬤嬤仔細瞧著沈茴的神色,見她已經明白,點到為止,繼而轉了話題。孫嬤嬤問了些沈家的情況,沈茴又將話題繞回齊煜身上。她也不問別的,只是問些尋常瑣碎事,問到最後不知道問什麼了,她無奈地揪起眉頭來,說:「嬤嬤,多和我說說齊煜的事情吧。什麼事情都好。」

  孫嬤嬤平時對齊煜很嚴厲,可如今說起齊煜這四年的點點滴滴,眉宇間卻是一片慈愛。

  他是沈菩的孩子,就是孫嬤嬤唯一的親人,是她的命。

  沈茴安靜地聽著,時而因齊煜的頑皮而展顏,時而又為他幾次生病而皺眉。

  孫嬤嬤悄悄打量著沈茴。

  在她心裡藏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那樣大,幾年來壓得她夜夜不得眠。向來做事果決的她,如今望著面前的沈茴,頭一遭這樣猶豫。

  在她眼裡,沈茴還是個孩子呢。她能承受那樣的秘密嗎?那秘密,會不會嚇到她?更何況,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每多一個人知道,凶險越是多一分。

  可她又知道,那秘密是不可能永遠藏下去的。這次病倒,孫嬤嬤開始害怕,她害怕她走了之後,煜兒就真的只是孤零零一個了。

  孫嬤嬤慈愛地摸了摸沈茴的頭。

  很快,其他妃嬪帶著公主們過來問安。孫嬤嬤也不再久留。她穿過玩鬧追逐的孩童,往回走。

  齊煜忽然不知道從哪裡跑過來,攔在她面前。

  「我陪嬤嬤!」

  孫嬤嬤嘆了口氣,她蹲下來理了理齊煜的衣襟,說:「不是都說過了?今日殿下生辰,自去玩耍。」

  「可我生辰就想和嬤嬤在一塊!」

  孫嬤嬤把臉一板,齊煜撇了撇嘴,小聲嘟囔:「知道了,一會兒就去前頭玩!」

  他又湊到孫嬤嬤耳邊,小聲問:「嬤嬤告訴她了嗎?」

  孫嬤嬤給他整理衣襟的動作頓了頓,道:「尚未。」

  「她蠢不蠢?」齊煜又問。

  「大抵是比你聰慧些。」孫嬤嬤忍著笑,戳了戳他的小腦瓜。

  「沒看出來……」齊煜一臉不服氣。

  孫嬤嬤站起身,道:「去玩吧。自己多注意些。」

  齊煜前一刻還一臉規矩,忽然扮了個鬼臉,頑劣盡顯,又是那個人人嫌的小殿下了。

  ‧

  這邊每有妃嬪帶著公主們過來問安,沈茴都幾句客套,就讓人自便。到了後來,她讓人傳了話,今日都輕鬆些,禮節能免則免,孩子們玩得開心就好,不必都過來向她問安。

  她自己站在窗前,望著庭院裡玩鬧的孩童,聽著小孩子們的笑聲,她眉眼間不由自主染上了幾分羨慕的笑意。就像她小時候一樣。

  拾星瞧了瞧她臉色,說:「娘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沈茴這才穿上厚厚的斗篷,帶著拾星邁出殿內。

  一連幾日落雪,今日倒難得是個晴朗的日子。路上的積雪早已被宮人仔細掃淨,可道路兩側栽種的紅梅枝頭堆著的積雪卻仍舊沉甸甸,似在昭示著春日還早,嚴寒也未遠離。

  沈茴走在紅梅下,嗅著鼻息間淡淡的梅花香,不經意間抬頭,看見一個小太監杵在遠處。第一眼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再一琢磨,卻發覺他似乎在等著什麼人。

  沈茴再往前走了兩步,見那小太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遠遠地對她行了一禮。

  沈茴心頭一跳,忽然想起來這個小太監正是那天晚上,在滄青閣為她引路的那個。她心頭顫了顫,冷靜地對拾星說:「你且回去。」

  拾星茫然不解,問:「自己回去?那娘娘呢?」

  「去照料小殿下,讓燦珠過來這裡等著。」

  拾星仍舊不解,卻也不多問,轉身回去了。

  沈茴在原地立了片刻,才朝那個小太監走去,默默跟在他身後,她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又行了許久,走向一間小小的花房。

  宮中有很多這樣的花房。有些是供給宮中的花匠避風雨,有些裡面擺著花匠台供花匠們修弄花景。眼前這一室,便是後者。

  小太監止了步,為沈茴「吱呀」一聲推開木門,待沈茴邁步進去,又為她將木門關上。

  花房建在陰處,兩扇窗戶關著,屋內昏暗,只在巨大的花匠台上擺了一盞燈。原本擺在花匠台上的眾多盆景凌亂地放在地面,只留了一盆綠萼梅。

  裴徊光坐在花匠台後面唯一的高腳凳上,慢條斯理地調弄染料。

  「娘娘過來坐。」他說。

  沈茴望一眼花匠台上的染料,走了過去,停在裴徊光身側。倒不是她不想坐,而是花房裡再無第二個凳子。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恍然地「哦」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腿。

  沈茴緊緊抿著唇,看了他一眼,才僵僵往前挪了半步,心驚膽戰地坐在他的腿上。

  「轉過身來。」裴徊光沒看她,認真調弄染料。

  沈茴依言,慢吞吞地轉了身。裴徊光伸了胳膊,繞過她的後腰,將她整個身子圈在了懷裡,繼續調染料。

  沈茴如坐針氈,苦惱地看著他慢悠悠地調顏色。她望著花匠台上的諸多染料,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

  裴徊光終於將染料的色澤調試滿意了,這才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他的目光落下來,沈茴心頭一跳,忽然知道哪裡不對勁了,花匠台上沒有畫紙!

  她不敢置信地抬眼,對上裴徊光的目光。

  裴徊光耐心十足地等待著。

  他不喜歡逼迫別人,等著人主動送上門。

  遠處,隱約還能聽見孩童的笑鬧聲。

  沈茴攥緊的手將裙子攥出重重的印子,那精緻的繡理似乎被她的指甲劃爛了。她忽然又一鬆手,然後低下頭解衣。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

  既是自己選的路,那就不必落淚委屈,即使頭破血流,也得笑著走到底。

  上衣盡數褪下,層層疊疊堆在腰側,繁厚的衣物越發襯得她腰身纖細,不盈一握。

  沈茴轉身,取了搭在筆搭上描底子的細畫筆,然後轉過身來,將畫筆遞給裴徊光。

  「掌印。」她含笑將他望著,眼尾輕勾三分嬌媚。

  裴徊光深看她一眼,接過她遞來的筆。他視線下移,開始落筆,將花匠台上的那盆綠萼梅,一筆一劃認真落在這世無其二的畫紙上。

  花房裡是不會生炭火的,有些冷。

  落在身上的筆墨,也是涼的。

  沈茴勉強撐著,努力抵抗這種無孔不入的寒,在心裡盼著這折磨快些結束。

  「你等等我呀!」

  「我們去花房裡玩!」

  「對,藏在花房裡讓母妃尋不見!」

  外面響起幾個小孩子的笑鬧聲,緊接著又有宮人叮囑小主子慢些跑的聲音。似乎,還摻雜著幾個妃子的談笑聲。

  腳步聲和笑鬧聲越來越近了。

  沈茴抬眼去看裴徊光,他手握細筆,正在描蕊,畫得專注。

  「掌印……」沈茴低聲顫音,身子跟著一顫,裴徊光落蕊那一筆便歪了。

  他皺了皺眉,重新去蘸染料,沒有停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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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舊疾

  沈茴咬唇,瞪著裴徊光的淡然。

  門外的那個小太監會守著門,不讓旁人進來吧?否則裴徊光為什麼一點都不在意被人撞見?

  不不,在意被撞見的人是她。興許,他根本就不在意呢?

  沈茴心裡掙扎猶豫。

  她想現在就起來,把衣服穿好,縱使惹惱了裴徊光。又忍不住賭小太監會在外面守住,不會有人進來的。

  沈茴聽見了推門聲,卻是不遠處的另一間花房。

  「哎呀,這裡頭怎麼髒兮兮的!」

  「幾位公主,這花房裡亂著呢。咱們去別處玩。」

  「奴婢剛剛看見晨妃在尋公主呢……」

  說話聲和腳步聲逐漸遠了。

  沈茴這才鬆了口氣,僵硬的脊背微微軟下來。她低著頭,緩了半天,才慢慢抬起眼睛,望向眼前的裴徊光。

  從始至終,他都在很認真地描畫。

  沈茴眸中浮現了幾許不解。都說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行事古怪非常人所能理解,沈茴覺得這話可真是沒錯。正常人誰能理解一個瘋子的所作所為呢?

  她望著他專注的樣子,不由順著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他的筆尖。然後,她看見了綻在她胸口的綠萼梅。

  沈茴一怔,臉上迅速攀上一抹紅,立刻移開了視線,不肯再多看一眼了。

  花植盆景堆滿地,粉的山茶紅的梅,白的玉蘭紫的堇。

  各色芬芳遮不住他身上淡淡的玉檀香。

  花房裡安安靜靜的。

  只有偶爾裴徊光撂筆換筆的細微聲響。

  外面,隱約還能聽見些小孩子的笑鬧聲,只是那聲音太遠,隔著千山萬水似的。

  沈茴估摸著出來的時間,等了又等,忍了又忍,才小聲開口:「掌印,快午時了。」

  今日是齊煜的生辰宴,開宴講究一個吉時。而她身為皇后,若是不到場,自然不能開宴。

  今日的生辰宴,事無大小她都親自過問,連宴桌鋪什麼錦緞都是親自挑選。怎麼願意耽擱了這最重要的吉時。

  裴徊光略皺眉,因為他對自己剛畫的那一筆不滿意。他捏著帕子一角,將剛落的一筆小心擦了,重畫。

  他似乎,根本沒聽沈茴在說什麼。

  「掌印?」

  沈茴咬咬唇,也不敢去拉他的袖子,怕影響了他落筆,只去攥了他前襟一點點衣料,小心翼翼地搖了搖。

  「要遲了……」

  裴徊光垂目,瞥了一眼她怯生生攥他前襟的小手,這才開口:「沒畫完。」

  ——這是實話。

  「那、那晚上再繼續畫好不好?」她小聲央著。

  裴徊光似乎認真思考了一下,目光落在堆在沈茴膝上的心衣,道:「娘娘的小衣太緊,會蹭花了。」

  他目光落在皚雪上的綠萼梅,思考著。

  「我、我不穿它……」沈茴聲音小小的,呢喃一樣,攥著裴徊光前襟的力道卻不由自主緊了又緊,「外面的襖寬鬆,蹭不壞的……」

  她低著頭,裴徊光看不見她的臉。想來,應當是紅著臉十分委屈的樣子吧?

  也行吧。

  裴徊光擱了筆。

  沈茴劫後逃生般地鬆了口氣。她顫著手準備穿襖,卻忽然聽見孩童追逐聲那樣近,近得彷彿只隔了一道門!

  沈茴指尖一顫。

  下一刻,花房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拉開了!

  沈茴想尖叫,側坐著的她本能地轉過身,埋首在裴徊光懷裡。

  恨不得原地消失。

  與此同時,裴徊光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棉氅,劈頭蓋臉地罩下來,將沈茴整個人裹了。

  站在門外的人群,便只看見裴徊光坐在花匠台後,懷裡抱著個人,似乎是個女人?只能看出個人形來,卻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女人。

  幾個小公主怔怔站在門外,望著裴徊光陰沉的臉色,忘了反應。

  在小公主們身邊伺候的宮人卻嚇破了膽,趕忙將自己的小主子抱起來,快步退著走開。

  沈茴僵在那裡,聽著花房的木門關上。罩下來的棉氅遮了光,周圍漆黑一片,她一動不動,低著頭,將額頭抵在裴徊光胸膛。

  「這是有人玩忽職守。」裴徊光說。

  沈茴還是一動不動。

  「沒人看見娘娘。」裴徊光語氣慢悠悠的,「是咱家疏忽了,一會兒就降那小太監的罪。」

  他將罩著沈茴頭臉的棉氅扯開,抬起沈茴的臉。他原以為會看見一張淚水漣漣的小臉蛋。卻見沈茴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然而眼淚卻是半滴也無。

  裴徊光默了默,喚她:「娘娘?」

  沈茴眼睫顫了顫,那雙眸子慢慢聚了神采落在他的臉上。然後,她忽然抱住了裴徊光,十分用力地抱住了他。

  她動作那樣突然,又那樣用力,裴徊光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沈茴狠狠地、恨恨地,將那只剩幾筆就要收尾的綠萼梅用盡全力蹭在他的衣服上。

  裴徊光今日穿了件茶白的細布衣,紋理細膩,暗紋淺柔。

  他低頭,看著自己胸膛的衣料上,染著黑的綠的白的髒雜色彩。

  他抬眼,望向沈茴。

  她已經起身,背對著裴徊光整理衣服。

  身量嬌小,脊背卻挺得筆直,有力量,也有骨氣——裴徊光評價。

  沈茴整理完衣服,走到門口背對著裴徊光立了好一會兒。以防萬一,她不能現在就出去。她等了一陣,聽見外面沒有任何聲音,顯然已被他的或者她的人趕走旁人,她這才推門出去,頭也不回,連木門也不關。

  外面的涼風灌進來。

  吹動滿地的花植盆景,輕輕地晃。

  裴徊光捏著乾淨的雪帕子,想要擦身上的污漬,手中的帕子還沒碰到髒兮兮的染料,他又放了手。

  這哪裡擦得淨?

  他慢悠悠地轉眼,將視線落在花匠台上的那盆綠萼梅。

  嘖,下回還是畫紅梅罷。

  ‧

  沈茴獨自走了一段,便遇見了一臉憂色的沉月和燦珠。

  過來時,沈茴讓拾星喊燦珠過來,沒想到沉月也跟了來。

  燦珠低著頭,小聲說:「那個小太監中途好像鬧肚子離開了一小會兒。那幾位小公主是從另一條路的假山後面突然跑過來的,奴婢和沉月來不及去攔。」

  今日玩鬧的孩子們實在是太多了。熱鬧,也亂。裴徊光叫人叫得突然,燦珠若突然喊太多人過去盯著,一是來不及,二是太顯眼了。

  沈茴沒說什麼,繼續往前面去。

  沉月憂慮地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默默將懷裡的袖爐遞給沈茴,暖手。

  等沈茴到了前面,已經神色如常了,甚至眉眼間帶著幾分笑。

  沈茴含笑望著齊煜,心裡想著:還好,沒誤了吉時。

  席間孩童們歡聲笑語,間或逗得沈茴也展露笑顏。誰也看不出來異常,而事實上,沈茴已經隱隱覺得身子不適了,不過強撐著。

  宴畢,小孩子們沒有一股腦離去,仍有不少在庭院裡玩鬧。

  沈茴抱著個新拿的袖爐側坐在窗前的榻上,溫柔望著。

  她從小就羨慕肆意又自由地奔跑。

  等孩子們走了大半,宴席徹底結束,沈茴才起身,由宮婢服侍著穿上斗篷,回永鳳宮。

  回到永鳳宮,燦珠不知道去忙什麼了,沉月在院子裡交代宮婢瑣事,拾星扶著沈茴邁步進了內殿。

  「娘娘先坐一坐,奴婢去拿衣服。」拾星鬆了手,轉身去給沈茴取熱火烘烤過的暖衣。

  「拾星……」沈茴喊住她。

  拾星笑盈盈地轉過身來,等著吩咐。

  沈茴扶著桌角,慢慢在軟塌上坐下來,然後將手心貼在自己的額頭,虛弱地開口:「我好像發燒了。」

  拾星臉上的笑瞬間僵在那裡。她趕忙跑過去,去摸沈茴的額頭,滾燙的溫度嚇得她手顫。

  「姐!姐!」拾星轉過身朝著院子大聲地喊,聲音都是抖的。

  沈茴低下頭,將手摁在胸口,喘息開始變得費力。昏過去的前一刻,沈茴在心裡告訴自己:沈茴,你不能倒下啊,千萬不能。

  上一回去滄青閣,沈茴回來後主動喝了好些防染風寒的藥。今日在那不生炭火的花房褪下上衣,顯然又著了涼。

  沈家一到了冬日最怕的,就是沈茴染上風寒,怕她引那舊疾。沒想到,她剛進宮沒多久還是著涼了。

  ‧

  晚上,裴徊光讓人去永鳳宮請人。去的人很快回來,稟告皇后娘娘病了,來不了。

  裴徊光望著玉石長案上的紅梅,有些惋惜。他沒太當回事,去忙別的事情。

  第二日晚上,裴徊光又令人去請人。這次來回話的是王來。

  「娘娘已昏睡了兩日。」

  裴徊光抬眼。

  王來挑著燦珠的說辭來稟:「娘娘自幼體弱,多年靠藥續命,只這兩年才好些。到了冬日最怕著涼。聽娘娘身邊的宮婢說,娘娘上次來滄青閣的時候就冷到了。」

  冷?

  裴徊光疑惑。

  滄青閣冷嗎?

  他不覺得啊。

  ‧

  永鳳宮燈火通明。太醫院的人都在偏殿候著。皇帝傍晚來過一次,聽太醫說皇后的情況有些凶險,想著美人尚未得到過就病倒了,他頓時煩躁,罵罵咧咧地走了。

  沈茴昏睡了兩日,沉月和拾星倒是整整兩日不曾闔眼。

  夜深了,旁的宮婢都歇下,只沉月和拾星守著沈茴。

  「要不要告知老爺?」拾星紅著眼睛。

  沉月嘴唇顫了顫,沒說出話來。她怕啊,怕沈茴和她二姐姐一樣隕在宮中,老爺和夫人見不得最後一面……

  不,不會的!

  她會好起來的!

  忽然宮人進來傳話,說是偏殿的太醫尋她們兩個。

  ‧

  裴徊光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睥著臉色蒼白的沈茴。

  「嘖,還真是嬌貴的小東西。」

  他在床側坐下,將指腹搭在沈茴的腕上,聽她淺弱的脈。半晌,裴徊光才收了手,然後將一粒黑色的小藥丸塞進沈茴的嘴裡。

  沈茴一直陷在夢境中。

  她夢到很多小時候的事情。夢中,哥哥姐姐們都還在。父親鬢髮未白腿亦康健。

  在她的夢裡,夢見最多的就是長兄。

  小時候不能日日見到父親,倒是長兄一直陪著她護著她。長兄年長了她十四歲,亦兄亦父,對她寵愛到極致。

  那些快樂的過往一晃而過,緊接著都是長兄去後,家中的痛。

  長兄的死,仿若一道門,門裡門外兩番天地。

  這幾年,沈茴不止一次的想,反正自己是個病秧子,只能拖累家裡。若能和邪魔做交易,她寧願用她的死換長兄的活。

  長兄那樣好,不該不得善終,他活著也比她更能庇護家人。

  「哥哥……」

  沈茴在夢裡夢外,反反復復地哭喊著。

  她也不知道是夢裡還是夢外,聽見邪魔在她耳邊說——

  「醒過來,咱家就准允你哥哥回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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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28: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無恥

  一大早,齊煜站在床邊,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往床榻裡頭瞅。

  他眨巴眨巴眼睛,漂亮的鳳眼裡浮現幾許疑惑。

  孫嬤嬤壓低了聲音:「既已看過了,該走了。」

  齊煜一向很聽孫嬤嬤的話,他點點頭,將小手遞給孫嬤嬤,牽著手往外去了。直到走出永鳳宮,孫嬤嬤說話才不那麼壓低聲音。

  「殿下要來看一眼,如今看過,該去好好讀書了。」

  齊煜停下腳步,仰起小臉蛋望著孫嬤嬤。他皺眉,迷茫地問:「嬤嬤,她也要死了嗎?」

  他伸出自己的小手,一根根手指頭探出來:「第四個了。」

  在沈茴之前,宮中曾有兩位妃嬪先後擔著照顧小皇子的責任。那兩位妃子也都曾盛寵過,距離那后位只一步之遙。可偏偏命不好,一個意外墜樓去了,一個惹怒聖顏被處死。

  孫嬤嬤心裡灼了一下,她蹲下來,把齊煜伸出來的手指頭握回去,握成個小拳頭,攥在大手裡用力握緊。

  「煜兒,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莫要信那些亂言殿下命硬剋母的渾話。」

  齊煜第一時間想反駁,可是他望著孫嬤嬤堅定的目光,把話嚥了回去。他反倒是笑起來,說:「嗯,煜兒不信。煜兒只信嬤嬤的話。」

  孫嬤嬤摸了摸他的頭,站起來牽著他的小手繼續往前走。

  一高一矮一老一幼的兩個人牽著手,默默前行。

  「嬤嬤,等她醒了我還是不喊她母后了,喊她姨母。」齊煜低著頭,將腳邊的小石子兒踢開。小石子翻了兩滾,落下甬路,滾進了積著髒雪的泥草裡。

  孫嬤嬤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

  ‧

  齊煜離開沒多久,沉月進了屋,走近床榻,驚訝地發現沈茴睜著眼睛怔怔望著屋頂。

  「娘娘醒了!」向來沉穩的她險些將手裡的藥碗跌了。

  她趕忙將湯藥放到一側,轉身小跑著喊小宮女去只會偏殿候著的太醫過來。然後匆匆走到床邊俯下身來焦急詢問:「娘娘覺得怎麼樣了?」

  沈茴也是剛醒過來。

  此時的她和以前每次發病一樣,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虛弱地不想說話。

  沉月自然知道她的情況,亦不逼著她開口,只等太醫急急趕過來,重新給沈茴搭了脈。

  「咦?」太醫也是訝然,「娘娘的脈搏和昨日的淺弱相比,沉健許多。」

  他退到偏殿去,重新調整藥方。

  沉月和拾星都是大喜。

  拾星烏著眼睛笑:「那些經沒有白念,菩薩都聽見了!」

  沈茴望著拾星的笑臉,也跟著彎了彎眼睛。小時候發病疼得厲害,她很多次都因疼痛折磨心裡想著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每每醒過來看見身邊的人擔憂的樣子,便不敢那樣自私,只能一次次默默在病痛裡掙扎著站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沈茴由沉月餵了兩口米粥,身上才稍微有了些力氣,臉色也不那樣蒼白了。

  「我覺得還好,你們兩個都去歇一歇。讓燦珠過來就可以了。」沈茴緩慢地開口。聲音輕輕的。

  她自是知道,這兩個傻姑娘一定一直守著她。

  沉月和拾星也沒逞強,下去補眠。換了燦珠過來照顧。燦珠早聽說過沈茴體弱,卻是第一次見她發病,被她毫無徵兆差點送了命的架勢嚇了一跳,不由謹慎起來。

  「太醫交代了娘娘剛醒過來,不能下床。要多靜養。」燦珠說。

  「我曉得的。」沈茴溫聲答話。即使太醫不這樣說,她也根本沒力氣下床。

  燦珠又感慨:「娘娘前兩日著實嚇人!不過奴婢聽拾星聽娘娘以後還有過昏迷近月的時候。好在這次娘娘沒什麼事兒了。」

  「昨天晚上夢到仙人賜藥,所以這次才醒得這樣快吧。」沈茴眉心蹙起來,慢吞吞地說。

  大抵是沈茴醒了過來,仿若雨過天晴,燦珠笑得也燦爛:「昨天晚上?仙人有沒有賜藥不知道,掌印倒是來過。」

  沈茴訝然,急問:「他來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燦珠搖頭:「奴婢不知道,當時已是下半夜了,是沉月和拾星守著娘娘,她們兩個卻也被太醫喊了去。聽說掌印在這裡待了不到一刻鐘,想來只是看了娘娘一眼?」

  沈茴垂下眼睛,沒再說什麼。

  燦珠怕她累著,也不敢再拉著她說話了。

  沈茴傍晚時又睡去,夜裡睡得也沉。接下來幾日,她都虛弱地不能下床,不過每日醒著的時候倒是一日比一日多起來。

  到了第五日,沈茴已經可以下床稍微走動。

  齊煜坐在繡凳上,好奇地打量著她:「你好啦?」

  沈茴點點頭,問:「殿下要在這裡讀書嗎?」

  「嗯啊。你這屋子裡暖和!」齊煜晃著一雙小短腿,挪著屁股轉過身,去拿攤在桌上的書來讀。他用手指頭摳了摳書頁,在心裡默默嘀咕:她命還挺硬嘿。

  沈茴病倒最初雖是因為風寒,如今只是那舊疾折騰她,倒也不怕將風寒的病氣傳給齊煜,便由著他在這裡讀書。

  小孩子大抵都很難專注讀書,沒過多久,齊煜就將手裡的書冊丟到一旁,在沈茴的寢屋裡左看看、右看看。

  他跑到沈茴的梳妝台前,好奇地翻看檯面上的首飾。他拿起一支步搖晃了晃,珠光耀目,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跟著亮起來。

  孫嬤嬤挑簾子進來正好撞見這一幕,頓時心驚肉跳。

  她臉色一沉:「殿下!」

  齊煜手一抖,手中的步搖跌了。他趕忙跑到書桌前腰背挺直地坐下,重新抱起書來,認真地讀。

  沈茴笑笑,對孫嬤嬤柔聲說:「煜兒還小呢。一直讀書會累的,少玩一會兒不礙事。」

  孫嬤嬤望著仍舊虛弱的沈茴,欲言又止。

  沈茴哪知她的難言之隱?只能化成一道無聲的輕嘆。

  ‧

  又過兩日,沈茴幾乎大好了,甚至看不出剛剛大病了一場。這一日暖陽四照萬里無雲天氣甚好。

  沈茴坐在窗前軟塌上,望著外面湛藍的天,眸中又浮現了羨慕。她抿著唇,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沉月不忍心她這樣,無奈地說:「雖然今日天暖,可娘娘只能出門一小會兒。」

  沈茴立刻彎起眼睛來:「我要穿那件鵝黃的新斗篷!」

  沈茴帶著沉月和拾星出了永鳳宮,也沒走多遠,只在永鳳宮後面的梅林那一片走一走。

  「娘娘累不累?要不要去前面的漱心亭歇一歇?」沉月問。

  沈茴點點頭,說「好」。

  拾星在一旁喋喋不休:「娘娘,我聽說俞大夫已經過完了手續,要不了多久就要進太醫院當差了。」

  「這樣快的?」沈茴問。

  「嗯嗯。」拾星點頭,「等俞大夫進了太醫院,可得讓他給娘娘好好診診脈,把身子重新調理一番。」

  沉月也在一旁說:「有俞大夫在,的確更寬心些。」

  主僕三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漱心亭去。拐過山石搭的雙鹿景兒,漱心亭映入眼簾。一並映入眼簾的,還有坐在漱心亭裡獨酌的裴徊光。

  沈茴腳步一頓,僵在那裡。

  沈茴甚至有扭頭就走的衝動,可既然撞見了,哪裡有轉身就走的道理。她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心裡想著大不了打個招呼再走。

  她剛要開口,裴徊光卻忽然抬手,豎起食指在唇前,示意她噤聲。

  沈茴不解其意,卻也依從。她靜默了片刻,這才聽見了隱約的議論聲。她只聽了一耳,就聽見了「掌印」二字。

  沈茴仔細打量裴徊光的神色。

  有人背後議論裴徊光,偏偏他這個當事人一邊對梅獨酌,一邊聽得饒有趣味?這大概說明,他聽到的議論是好話?可旁人暗地裡談論他,會說好話?沈茴很是懷疑。

  沈茴猶豫了一會兒,走了過去,在裴徊光對面的石凳坐下。

  「……查出來那個女人是誰了沒有?嘖,這都幾天了,一點風聲都沒流出來。你不是認識在滄青閣當差的小石子?實在不行使使美人計套話呀。」

  「別提了!小殿下生辰那日之後,我再沒見過小石子了。這人憑空消失了一般!」

  大概在宮裡做事的人憑空消失太司空見慣,躲在山石下一起偷閒吃酒的小宮女和小太監,也不再提小石子,繼續議論「那個女人」。

  「真是見了鬼了。這都多少年了,原來掌印也是喜歡女人的!稀奇,真稀奇!前幾年連御前女官都不要,還真以為掌印不好這口的。」宮女去推身側的小太監,「跟姐姐說說,你們淨了身還會喜歡女人嗎?」

  小太監吃酒有些醉了。他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說:「香噴噴的姑娘家誰不喜歡……掌印之前那是忙著幹大事,現在終於知道姑娘家的好了唄。嘿嘿嘿……你們等著瞧,掌印嘗過了味兒,要不了多久也要在外頭建府養妻了……」

  「我老好奇了,那個女人坐在掌印懷裡是什麼滋味呢?怕是不怕啊……」

  還行吧,當時也不是那麼怕——沈茴默默在心裡回了一句。

  沈茴坐不住了。她可真後悔剛剛沒轉身就走!

  她病了多日,並不知道如今宮中早已流言四起。

  幾個偷偷吃酒的宮人又說了一小會兒,估摸著時間不早,不敢再偷懶,收拾了東西悄悄離去。

  沈茴偷偷看向裴徊光。

  他又倒了一盞酒,修長的手指捏著酒盞慢悠悠地轉著,沒喝。

  沈茴原本也不是為了和裴徊光一起偷聽才留下來,可如今聽了那些話,反倒不知道怎麼開口。

  她正坐立不安,忽聽裴徊光輕笑了一聲。

  「咱家一世清譽,盡數毀在了娘娘手中。」

  沈茴不敢置信地抬眼,愣愣看他,在心裡悄悄罵了一句:厚顏無恥……

  再狠狠罵一遍:

  無恥!!!

  裴徊光將未飲的酒盞放下,拿起漆黑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藥丸遞給沈茴。

  沈茴以為還是上次吃過的糖豆,毫不設防地放進口中。下一刻,卻被唇舌間剎那間蔓延開的苦味熏得紅了眼圈。

  她紅著眼睛去瞪裴徊光,苦得說不出話來,卻見他懶散吃著瓶中餘下的藥,一粒粒,吃糖一般,竟不覺得苦。

  沈茴便想,他的舌頭一定壞掉了才嘗不出苦和甜。

  裴徊光忽然將那盞未飲的酒遞到沈茴唇前。沈茴想說自己不飲酒,那冰涼的酒盞已經碰了她的唇。

  他看著她,大有倘若她拒絕就給她灌下去的意思。

  沈茴心裡氣惱,卻依舊張了口。

  貝齒唇舌間彌留的苦味竟神奇地瞬間散去,只餘她未嘗過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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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29:0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侍寢

  原來那墨綠酒盞裡盛著的,並不是酒。

  沈茴抿唇,小心將嬌嫩唇上沾著的一點「酒」捲入口中,去化口中的苦。

  「娘娘無需如此勤儉。」裴徊光晃了晃玉壺,然後放到她面前。

  沈茴懊惱地抬眼看他。她把原本的謝辭盡數嚥回去,果真去拿那玉壺,給自己又倒了一盞。

  沈茴垂眼小口喝著,心裡已然明白病時夢中贈藥的不是什麼仙人,而正是眼前這邪魔頭子。

  再聯想起先前裴徊光贈她的那罐去疤藥,沈茴忽然懷疑裴徊光真的懂醫。

  天下人都知道裴徊光在給陛下煉那長生不老的藥。可沈茴和很多人一樣,都以為他是坑蒙拐騙哄著皇帝。

  難不成,他當真懂醫?

  不過,這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沈茴知道裴徊光不想她死。不管這對於他是不是舉手之勞,於她而言,都是日後在這宮中生存的一份潛在的籌碼。

  沈茴正想著,不由自主舉起那玉壺,要再倒一盞。

  裴徊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乾淨修長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沈茴時時抱著那袖爐,手心是暖的。他覆著她手背的掌心是一如既然的涼。他忽然送來的涼意,讓沈茴僵了僵。

  「這是藥。是藥三分毒。」裴徊光望著她,慢悠悠地說。

  沈茴手一抖,提著的玉壺便跌落了,倒落在石桌上,又輕滾了兩番,跌在青磚鋪的地面。

  玉壺「啪」的一聲,碎了,打濕青磚上雙鶴對鳴的紋路,慢慢蜿蜒開來。

  王來從另一側的石階上來,看著摔碎的玉壺,心頭跳了跳。這玉壺已然價值連城,裡面裝著的藥,卻是幾座城池也換不了的「仙藥」。如今這樣碎了、毀了,權貴卻不會多看一眼。

  沈茴看見了王來,鬼使神差地瞬間縮回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將手藏在寬大的袖中慢慢握緊袖爐。她坐姿也板正,大大方方地目視前方,卻不看裴徊光。

  「掌印,車已備好。」王來稟話。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起身往亭外走。

  漱心亭掩在錯落的山石中,山石間卻開著大片紅的粉的山茶。像是和對面的梅林比豔似的,用盡全力地綻放。

  一陣風吹來,山茶飄搖,抖落濃鬱的芬芳。

  裴徊光隨手摘了一支淺粉的山茶,輕嗅。

  也不知是那粉嫩的山茶襯得他的手修長雋逸,還是他皙白乾淨的指才襯得那支山茶異美非常。

  沈茴的目光追著裴徊光,見此,正不解其意,裴徊光忽然轉過頭來,撞見她眼裡的疑惑。沈茴一怔,還不知道要不要移開目光只當沒看見,裴徊光已朝她邁了一步,然後俯下身來,將那支山茶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

  直到裴徊光走遠了,沈茴望著桌上的山茶慢慢蹙起眉。她用手指頭撥弄著那支山茶柔軟的花瓣,喃喃自語:「什麼意思呢……」

  ‧

  裴徊光出了宮,往西廠去赴邀。

  東廠和西廠最初互為監督,可多年前裴徊光已順便攜了東廠提督之職,西廠越發勢弱,不過是群裴徊光連理會都懶得理會的東西。

  此番西廠督主幾番相邀,又言辭鄭重,一副生死攸關的模樣。裴徊光今日也無事,所以來了這一趟。

  西廠正廳裡,議事的桌椅盡數挪開,圍成歌舞之地。

  十餘個老太監們聚在一起飲酒談笑,無一不是左擁右抱。起舞的美人們和老太監們抱著的美人們一般,幾乎都是半絲不掛。

  肅穆的堂廳儼然一幅歌舞肉池的至娛之地。

  大門打開,裴徊光看了一眼裡面的場景,轉身就走。

  「掌印!掌印!」西廠督主張公公趕緊推開懷裡的美人,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往外去追。

  幾乎要追到西廠的大門處,張公公才追上裴徊光。他趕忙彎腰打禮,賠著笑臉:「聽聞掌印剛得了美人,咱家才敢特設了今日美人宴款待。掌印不喜,便去茶室說話!」

  「有什麼話在這裡說罷。」裴徊光已有了幾分不耐煩。

  「馬上國宴,各地郡王、親王無不回京拜賀。咱家也是為聖上安危擔憂,忠心日月可鑑吶!」

  裴徊光涼涼瞥著他:「張福海,你這老東西的嘴若是只能亂扯這些廢話,還是縫了罷。」

  張公公脊背一寒,卻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是是,宮中有掌印職管自當安全無憂,沒有什麼可擔憂的,那些有異心的主兒定然逃不過掌印的法眼,若是膽敢胡來那是自討苦吃活得不耐煩啦。不過……不過如今西簫起東吳往,北地又有胡人虎視眈眈。咱家也是想盡盡力……」

  張公公囉裡囉嗦地表著忠心,不過是想在即將到來的過年時,讓西廠擔一些實職。

  「行啊。那就麻煩西廠費費心,將簫起或吳往抓到司禮監去。」裴徊光笑著拍了拍張公公的肩。

  張公公臉上的笑一下子僵在那裡。

  簫起和吳往?

  這這這……這哪個他也動不得啊!

  皇室昏庸殘暴,四地揭竿起義之士眾多。如今就屬簫起和吳往勢力最大。

  簫起,出生侯府,是一出生就襲了世子位的尊貴人。皇帝一朝奪妻,這京中便少了位風光霽月的世子爺,只有舉旗起義的逆賊簫起。如今距離簫起謀反已有五載。五年說長也不長,可到底蕭家家族底蘊豐厚,他又師出有名,已是追隨者眾多,如今成了眾多起義勢力中最強的一支。

  吳往,他與簫起不同,他和皇室無甚血海深厚。他是從貧民裡站出來的義士,代表的是不甘權貴玩弄的百姓民心。他舉旗謀反要比簫起還早上兩三年,勢力卻並沒有簫起那般強大,不過亦不容小覷。吳往沒有簫起的家族底蘊支持,有的只是一腔為民熱血,真正憑借一身武藝和才智殺出的軍隊。

  裴徊光離開西廠,沒有直接回宮,而是先去宣慶街買糖吃。

  賣糖的商販遠遠見了他,都先將他常買的幾種糖準備好,畢恭畢敬地送過去。

  裴徊光一邊握著油紙包的糖吃,一邊想起今晨聽來的閒話。

  嗯,在宮外置辦個府邸似乎也不錯。

  他以前怎麼沒想到?

  裴徊光走進一條小巷,咬著一塊綠色的脆糖來吃。

  不需要他多注意,就覺察到了跟蹤的人。

  裴徊光忽然笑了。

  原來西廠竟是打著這個主意?

  嘖,

  上次遇到刺殺是哪一年的事兒來著?

  因為太過久遠,裴徊光心裡竟是生出一絲新奇的愉悅來。

  一道道黑色的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將小巷前後圍賭。每一個人都是自小被栽培的殺手,無不一身血腥殺氣。

  裴徊光慢悠悠地吃著糖。

  直到快要走到小巷的盡頭,堵在前面的人身上的血腥味讓他不悅,他才放慢了腳步。

  他抬手,修長的手指,隨著他不緊不慢的步子,劃著斑駁的小巷牆面,拂琴一般。

  他橫著的手慢慢轉了個方向,指腹向下。

  輕輕地,點了兩下牆面。

  一股力道悄然送進了石牆裡。

  然後,他動作自然地收了手,繼續去拿油紙裡包著的脆糖來吃。果子糖脆脆的,咬一咬,細碎的聲音悅耳極了。

  裴徊光繼續往前走,彷彿根本看不見殺手將小巷的出口牢牢堵住。

  就在他馬上要走到出口時,窄長的小巷兩端圍堵的所有黑衣殺手瞬間倒下,無一例外。

  裴徊光吃著糖,淡然邁過眼前的屍體。

  這近百位殺手到死都不知道,他們是何時中了招——五臟六腑皆碎。

  裴徊光走了很遠,那堆在小巷兩端的屍體才開始七竅流血。鮮血緩緩地流,逐漸淹沒整條小巷,血腥味熏人。

  當然,裴徊光已經聞不到了。

  人人都說裴徊光殺人不眨眼,嗜血如命。

  這話,既對,也不對。

  他殺人的確不眨眼,但並不嗜血。沒有太多人知道,他對鮮血是那般厭惡。

  所以,他連男人也不做了,去學那邪功。

  學了邪功的他,就可以斯文文雅地殺人,不見那鮮血淋淋腥臭難聞。

  當然了,現在的裴徊光,很少親自殺人了。

  ‧

  天氣晴朗,微風也好似不是冬日裡慣有的寒。沈茴在漱心亭愜意地待了很久,中途還讓宮婢回去取了熱茶和細點過來吃過,然後才起身往回去。

  她剛從漱心亭出來,宮婢稟告,皇帝帶著兩個妃嬪正在前面。若是沈茴現在下去,定然要撞見。

  沈茴自然是不願的。

  可她見那宮婢欲言又止,忍不住問了詳情。

  「陛下昨夜睡時壓了足,今日說走起路來腳腕疼痛。便讓麗妃和靜貴妃兩位娘娘做了枴杖……」宮婢聲音低下去,「兩位娘娘衣衫單薄,即使天暖恐怕也要著涼的……」

  沈茴原本還不理解宮婢所說的「衣衫單薄」,直到她隱在山石之後,親眼見了。

  皇帝將手一左一右搭在麗妃和靜貴妃的肩上,把兩位妃子當枴杖用著。而兩位妃子上身竟只穿著肚兜。

  身後跟著些元龍殿伺候的宮人,兩位妃子身邊的宮人卻一個也無。

  麗妃臉色還好些。靜貴妃臉色灰敗,隱約有了輕生的念頭!江月蓮是相府嫡女。這樣的屈辱,怎麼可能受得了!

  「娘娘?」沉月憂心地望著沈茴。沉月心裡不忍,盼著有人能主持公道,又怕沈茴心善真的牽扯其中。

  沈茴咬唇,內心掙扎了很久。有了決斷,她提裙快步往下走。

  沉月望著沈茴的背影,又是早就料到的瞭然,又是憂慮。

  「陛下。」沈茴得體地行禮。

  「啊,是皇后啊。聽說皇后身體大好了?」皇帝將搭在兩位妃子肩上的手放下來。

  沈茴謝過,然後說:「蘭貴人正在生產,聽太醫說腹相極像皇子。臣妾懇請陛下去瞧一瞧,有了陛下真龍之氣鎮守。咱們大齊定然又要有皇子降世。」

  「蘭貴人?」皇帝顯然忘了蘭貴人是誰,不過他的確盼著皇子出生,果真急匆匆去了。

  沈茴鬆了口氣。

  她急忙將身上鵝黃的新斗篷脫了,親自給江月蓮穿好。

  若說上次幫她,出於對日後的打算,今日倒的確是同為女子的不忍。

  沈茴懼寒,出門向來會多帶衣物。她從拾星手裡接了另一個紅色斗篷,給麗妃也穿好。

  麗妃驚訝地看向沈茴,頗有些受寵若驚。

  沈茴曉得她們兩個尷尬,也不多說,吩咐宮婢送她們兩個回去,自己也回了永鳳宮。

  然而,她的出現的確讓皇帝想起了這位皇后。

  沈茴剛回去沒多久,就來了元龍殿的管事太監傳話,

  召沈茴今晚侍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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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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