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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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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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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32:2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淺吻

  王來推開了燦珠,轉身想走。

  燦珠紅著眼睛質問:「所以人的確是你殺的?」

  王來沒說話。

  「你現在怎麼這樣了呢?王來,你為什麼要把自己變成這樣!在這宮裡待久了,真的善惡不辨了嗎!你不能淨幹些不積德的事情啊!」

  「積德?無根無後之人給誰積德?」王來笑了。他年少不大,才十七。五官端正又清秀,既伶俐又安靜。只是此時他向來溫和的眼睛,染上了一絲嗜血的異色。

  燦珠忽然就哭了,她哽咽地說:「給我積德不行嗎?你不管我死活了嗎?我早就和你綁在一起了。你捅了旁人多少刀子,那些刀子早晚要落在我身上。你不怕死,可你造的孽都會報應在我的身上!」

  她去拉王來的袖子,又一點點去攥他發顫的手。

  王來猛一閉眼,狠狠心:「那日後離我遠一些。」

  燦珠還欲說什麼,看見了裴徊光正往這邊走。她一怔,不由鬆開了王來,略畏懼地向後退著,一直退到角房裡。

  王來心下一驚,立刻跪下說話:「吵擾掌印,自請責罰。」

  他俯首磕頭,連乾爹也不叫,換了恭敬稱呼。

  裴徊光垂眼睥著他,莫名其妙地問了句:「殺人是什麼滋味?」

  王來跪在地上沒動,心思轉得飛快去揣摩如何回答,最後說:「胃中酸苦異常,十分不適。」

  「呵。」裴徊光略彎腰,「想成為咱家這樣的人嗎?」

  王來心中驚駭,幾番猶豫,最後說了實話:「畢生所求!」

  「就這點追求。」裴徊光卻輕嗤了一聲,直起身來。

  王來茫然。這、這點追求?

  裴徊光又開口:「那丫頭……」

  王來的心又立刻懸了起來,急喊了聲:「乾爹!」

  「若想報應不遭到她身上,那就做事乾淨些免去後患,把能害了她的所有人先弄死個徹底。」

  裴徊光拈了雪白的軟荔糖放進口中來吃,一邊吃著糖,一邊往樓上去。

  ‧

  沈茴坐在木梯上,仔細讀膝上的游記。她穿著齊胸長裙,最外面罩著一層嫣紅的輕紗,裡面是柔軟的粉色棉料,再裡面一層的色澤更淺,淺淺的粉白。裙子展開,漸次暈開的色彩在木梯上徐徐綻著。

  書閣裡胡人書籍倒是不少,可那種通篇都是胡人文字的書冊,顯然讓完全不懂胡人文字的人無法下手。好在沈茴尋到了這冊游記。這冊游記近千字,用了中原和胡蠻兩種文字。

  沈茴揪著眉頭,手指頭指著書冊上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比對著努力去記憶。

  當沈茴讀完膝上書冊最後一頁時,站在門口看她許久的裴徊光才往裡面走。

  聽見腳步聲,沈茴抬眼看見裴徊光,嚇了一跳,膝上的書冊跌落,磕了木梯,落到地上。

  裴徊光彎腰,月白的棉氅拂過地面。他將游記撿起來,瞥了一眼,抬首望向坐在高處的沈茴,將書冊遞給她。

  沈茴攥了攥膝上的柔軟裙料,將游記接過來放回最高的書架上。

  「不讀了?」裴徊光問。

  「這本已讀完了。」她在裴徊光的地方讀書,顯然她想學胡人文字是瞞不過裴徊光的,她也不遮掩。

  沈茴站起來,一手撐著書櫥,一手提裙,小心翼翼地往下邁步。待快踩到地面,她動作自然地將手遞給裴徊光,讓他來扶。

  裴徊光抬抬眼看她,心想這小皇后還真把他當成奴僕。不過,他倒也將人穩妥地從木梯上扶了下來。

  「胡蠻之地的巫茲人馬上要到了,本宮想學學他們的語言。掌印這裡可還有淺顯入門的書冊?」左右瞞不過他,還不如直接跟他要書。

  「娘娘要是想學,咱家教娘娘便是了。」

  沈茴驚訝地看向裴徊光,顯然又高興又意外。

  「只是今日不行。娘娘先回昭月宮去。」

  沈茴更驚訝了。她微微抬眼望著裴徊光。

  「怎麼?娘娘給咱家暖榻暖上癮了,不捨得走?」裴徊光隔著裙料,捏了捏沈茴的臀。

  沈茴向一側躲開。

  裴徊光將紅鶴小瓷瓶裡最後一粒軟荔糖倒出來,塞進沈茴的嘴裡。又解下身上的棉氅,披在沈茴的身上。將人送到樓梯口,站在上面目送沈茴離開。

  沈茴咬著嘴裡的軟糖,心裡疑惑。她總覺得裴徊光今天有點奇怪,好像心不在焉的。

  ‧

  翌日一早,沈茴穿戴整齊往太后那邊去。雖說太后稱病不願理宮中事,可再過兩日,巫茲人就要到了,聽說還送上了一對雙生的金瞳美人。接待之事,太后不能不過問。

  今日到的都是位份高的妃嬪,還有幾位王妃。

  「這胡蠻人每年進奉時,總要借機顯擺一番。」太后冷笑了一聲,「曾經的附屬小國,如今翅膀硬了。又沒膽子生戰事,偏偏要在小事上顯擺自己的能耐。看著吧,肯定又要力士比武。說不定來個新花樣,還要提出女子們下場比試。」

  靜嬪笑盈盈地接話:「那些未化開的蠻人怎比得過咱們泱泱大國,不過自取其辱。」

  這才幾日,江潮漪已從靜才人變成了靜嬪。

  其他妃嬪也跟著附和。

  沈茴悄悄打量著太后,覺得太后容光煥發的,心情也大好,完全不是上次見時的衰頹模樣。

  殿內大家說說笑笑氣氛很好,沈茴心裡卻知道太后這話說的不對。

  巫茲的確曾是附屬國,可如今已不是了。再言,就算巫茲是附屬國時,附的也不是大齊。王朝更迭在歷史的長河中從未停止。不同於三百年的前趙、六百年的前衛,如今的大齊立國不到三十年,根基十分薄弱,要不然那些曾經的附屬國也不至於一個個分割出去。

  「皇后剛入宮沒多久,年歲也小。接待之事,你們幾個要多幫著參謀。不能出差錯。」

  太后說的人是賢貴妃、端貴妃、蘭妃,還有錦王妃。

  幾個人一邊讚著皇后聰慧定能處理好,一邊表決心定當盡心盡力。沈茴自然鄭重應下太后的交代。

  再過了沒多一會兒,太后稱乏,各宮陸續起身告退。

  剛出了門,沈茴遙遙看見樹下的滄青閣小太監順歲,不由一怔。裴徊光該不會是這個時候要找她吧?沈茴神色如常地往回走,眼角卻瞥著順歲。竟見順歲迎上了蘭妃,彎腰稟了話,然後為蘭妃引路。

  沈茴停下腳步,有點懵。

  ‧

  錦王妃不是一個人進宮的。各宮妃子離開後,她轉到偏殿去。錦王倚靠在榻上,撫著手裡的一塊貔貅古玩。

  「藥可帶進宮了?」他眯著眼睛,臉上殘著酒後的紅色。

  錦王妃冷笑了一聲,道:「王爺,就算您再想得到皇后,也不能在宮裡強了她吧?她現在可還是皇后!」

  「難道你有本事把皇后請去王府給本王幸?」錦王說,「裴徊光那閹賊就差明示年後會幫本王稱帝。不僅是皇后,皇兄後宮的美人們都是本王的!」

  因利益走到一起的夫妻很多,像錦王和錦王妃這般毫無感情的夫妻倒是極少。

  「離過年也不到半個月了,王爺就這麼急不可耐?」錦王妃努力勸著。

  「你不懂。」錦王笑著晃了晃食指,「皇兄宮中美人實在是太多,顧不上皇后,寢帳上至今還沒勾上皇后的名兒。真是不知道說皇兄什麼好。嘖,倒是多謝皇兄給本王留著了。美人的第一口,總是更鮮的。」

  錦王坐起來,又倒了一盞酒來喝。

  「王爺想在宮裡亂來,如果被皇帝發現,就算裴徊光有心幫王爺……」

  錦王大怒,摔了手中的酒盞,猩紅著眼:「被發現又如何,當著皇帝的面幸他的皇后又如何!」

  錦王妃有心再勸,卻也不敢開口了,至少現在不敢開口。

  齊家男兒都有這個毛病——

  嗜酒,偏酒量差,醉酒之後就失了智,不算個人了。

  ‧

  被錦王惦念著的皇后,此時正心事重重地抱膝坐在榻上。

  她思量自己可以為了煜兒找上裴徊光,那蘭妃就不能為了剛出生的小殿下去向他獻好?

  齊煜的名字是大臣擬上去的,剛出生的小殿下卻得了陛下賜名「熔」。陛下對齊煜的不喜和對齊熔的喜愛形成鮮明對比,這是宮裡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的。

  沈茴並非追權之人,可如今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她若退了,旁人未必會放過煜兒。皇帝的兄長有幾個得善終?偏煜兒還不得皇帝喜愛。沈茴甚至擔心皇帝直接立齊熔為太子,煜兒便連命都難保了。

  更何況,齊熔年歲更小,早早依附了裴徊光,那大齊是不是還要繼續腐爛下去?她心裡,總是懷著一顆盛世之心的。

  沈茴想起了哥哥。

  舊部踏破沈家門檻又如何?哥哥還是沒有復原職拿實權。

  沈茴又開始瞎琢磨了。昨天晚上裴徊光為什麼不讓她留在滄青閣?莫不是將她趕了,再請蘭妃過去?

  「吱呀」一聲推門響動,燦珠端著茶水進來。

  「本宮好看嗎?」沈茴問。

  燦珠一愣,趕緊說:「那是當然啊。燦珠就沒見過比娘娘更美的人!真心話!」

  沈茴輕哼了一聲。

  燦珠懷疑自己聽錯了,稀奇地去打量沈茴。

  沈茴垂下眼睛,開始懊惱。質疑自己沒有使美人計的天賦。分明都豁出去了,怎麼還扭捏著沒將人真的哄到手?

  「哼。」沈茴又重哼了一聲。

  燦珠這回確定自己沒聽錯。

  ‧

  裴徊光很晚才回滄青閣。他進了書閣,瞥向沈茴。

  沈茴坐在地上鋪的雪白絨毯上,雲鬢鬆散地倚靠著身後的玉石長案。石榴紅的長裙豔麗如霞,露出赤著的小足與白踝。

  裴徊光不緊不慢地撥轉一圈指上黑玉戒。

  沈茴捧著本書輕輕壓在胸口,逆著光影望過來:「掌印,本宮讀到不懂的地方了。」

  裴徊光自然記得昨晚說過要教她巫茲文,他走過去,坐沈茴身邊坐了下來,一腿支著,一腿隨意橫斜。他問:「哪裡?」

  「本宮讀到『醉深吻燥』,不是很懂其中滋味。」沈茴抬眼望他,「掌印懂嗎?」

  裴徊光微怔,繼而笑了。

  他睥著沈茴,慢悠悠地說:「娘娘年紀小小如此重慾可不好。」

  沈茴鬆了手,捧著的書冊滑落,落在石榴紅的裙子上。她雙手撐在裴徊光的腿上,上身前傾,一下子拉近距離湊到裴徊光面前。

  「讓本宮試一試,可好?」

  裴徊光聞到一點清甜的氣息,知她來時吃過橘子糖。

  沈茴眼睫輕輕顫了一下,猶豫轉瞬即逝。

  她先輕輕地,碰一碰裴徊光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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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32: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其味

  裴徊光的體溫向來低於常人,終年帶著森森寒氣。此時他方從外面進來,身上更是沾染了幾分冬日朔風的涼。

  絲絲冰涼的觸覺,讓沈茴越發清醒。

  沈茴依著書裡學來的技法,先輕輕碰一碰他的唇角,離開,再去碰一碰。雪羽拂掃般的輕觸之後,慢慢將柔軟壓實,從唇角輾轉挪著蹭過去。

  溫暖緩緩遞過來,壓過他的寒涼,讓他的唇上有了他不適應的溫度。裴徊光動作細小的向後靠了靠。下一刻,沈茴卻湊得更近了些,去捧他的臉,按照在心裡演練過的步驟,去啟他的齒。

  後背抵著的玉石長案一如既往的涼與堅,身前卻是夏日溪畔曬得發醺的暖漪。裴徊光垂著眼睛,去望沈茴蜷長的眼睫。

  又,細細去嘗特殊的橘子糖的甜。

  靜悄悄的,安靜得沈茴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安靜又將感知襯得清晰極了。

  這份清晰的安靜無限延長,時間仿若流走千年。恍惚間,又驚覺一切停滯在原地。

  然、然後呢?

  沈茴眼睫微顫。她、她不記得技法裡接下來的步驟了……她懊惱怎就忘了呢?明明默背了好些回。

  技法和嬌嫵悄悄溜走,只剩下笨拙又純粹地反復。

  轟然一聲的驚雷炸響,劈開天地。沈茴嚇了一跳,驚呼一聲,身子跟著巨顫著退開。她反應過來,怔怔望著面前的裴徊光,她知自己必然燒紅了臉。下一道驚雷時,她將臉埋在裴徊光的頸窩。

  裴徊光皺皺眉,瞥了一眼映在窗上的雷影。

  他向來喜歡瞧沈茴窘迫紅臉的模樣,此刻卻沒抬她的臉讓她的女兒嬌無所遁形,而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

  沈茴今日雲鬢挽得簡單,一支斜橫的步搖已是全部髮飾。步搖輕晃,光影細碎,琉璃晃眼。裴徊光將這支步搖摘了扔到案上,讓她的長髮落下來,慢條斯理地輕撫她滑緞般的烏髮。

  傾盆冬雨砸落,嘩啦啦地,天地間一片嘈雜。

  沈茴一動不動,用他頸窩的涼給自己發燒的臉頰降溫。

  預料中黏稠的噁心感並沒有來。沈茴想著,興許是因為來時吃了整整一盒橘子糖的功效。

  沈茴臉上的溫度一點點降下去,裴徊光終於開口。他食指抬起沈茴殘留一點紅暈的臉。他問:「可吻燥了?」

  沈茴心跳忽然快起來。她本能地想要避開裴徊光的目光,卻逼著自己語氣尋常:「嗯,有一點。」

  她不等裴徊光說話,垂著眼睛小聲說:「本宮不喜歡……」

  「嗯?」

  沈茴用指尖碰碰裴徊光的唇角:「本宮不喜歡旁的女子來招惹掌印!」

  她的語氣是噙著小小霸道的訓斥,蹙起眉心的模樣卻帶了一絲委屈。

  裴徊光側過臉,慢悠悠地咬了咬她的手指。

  沈茴將手收回來,背在身後,輕哼一聲之後低下頭去,聲音悶悶的:「如果樓上的床榻昨晚被別人暖過了,煩請掌印換張床!」

  裴徊光瞧著面前的小皇后發脾氣。他笑笑:「娘娘在說什麼呢?」

  沈茴避開裴徊光的目光,伏在他的膝上,聲音低下去:「要不然掌印昨天晚上為什麼把我趕走?」

  「昨天是十五。」

  話一出口,裴徊光驚覺自己失言。

  沈茴卻已經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望過來。

  裴徊光輕撫沈茴後頸長髮的動作停下來。他望著沈茴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微微用力,擰斷她的脖子。

  失言這種低級錯誤,他從未有過。讓他出紕漏的人,不該留。

  可,大概是橘子糖真的很甜。

  他停滯的手掌繼續向下,挑起一縷她的長髮繞在指上,轉移了話題:「娘娘不喜旁的女子來招惹咱家,咱家就把有這念頭的女子都殺了。」

  沈茴愣住了,說:「倒、倒也不必……」

  裴徊光起身,抱著沈茴往樓上去。

  「娘娘勿多慮。床榻旁人暖不得。即使是咱家死了,也會死前放一把火將滄青閣燒成灰,不給旁人踏入的機會。」他說得慢悠悠的,帶著笑。

  窗外雷雨交加,樓梯被踩得咯吱咯吱響。

  沈茴忐忑揣摩,不知自己今日美人計成效有幾分。

  她躺在榻上很快就不能瞎琢磨了,因為裴徊光的手掌覆過來,她便沉沉睡去了。

  ‧

  這場冬雨來的蹊蹺。天還沒亮,各宮的宮人早早起來,去鏟昨夜這場冬雨遺下的冰。小宮人們竊竊私語,說忽降這樣一場雨,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

  皇帝用了那麼多好藥,腿上已不大疼了。可是他仍舊陰著張臉,殿內的名貴瓷器不知道被他砸了多少。

  他心情不好時愛摔砸,宮人都習慣了。

  「滾!都給朕滾下去!」

  殿內的宮女和小太監們快步退下去。小李子卻沒走,勸著:「陛下萬望保重龍體啊……」

  房門關上,皇帝看向小李子。

  小李子立刻一邊說著勸諫的話,一邊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壓低了聲音:「千真萬確。掌印的確和錦王私下見過兩次。」

  「滾!要你勸!」皇帝一腳踹在小李子的身上。

  小李子「哎呦」一聲,待爬起來,跪地連道了三聲「罪該萬死」,然後退了出去。

  皇帝陰著臉,一動不動。

  不久,細著嗓子的宦官在外面稟告麗妃到了。

  麗妃帶著親手做的點心來獻好。皇帝吃了兩口,沒什麼胃口。

  「陛下,昨天那場冬雨雖然突然,可卻使天氣暖了許多,臣妾過來的時候被微風吹得暖融融的。臣妾陪陛下出去走走吧?」麗妃軟著嗓子說話。

  皇帝陰著臉點點頭。

  他腿上雖已好了,卻不願意走路。和麗妃一起乘著龍輦,到湖邊花園轉轉。

  麗妃引皇帝去看湖景,皇帝卻沒什麼心情。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裡還不讓裴徊光滿意了?朝政事無大小,裴徊光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還是他對裴徊光不夠鄭重了?裴徊光怎麼就要開始幫錦王那個狗東西了?

  越想越煩躁。

  龍輦經過柳下,他順手折了根枯枝,朝著低頭候立的宮女們甩過去,洩洩火氣。

  「啊——」捧著花盆的宮女吃痛喊了一聲,手中的花盆跌了。她慌張跪下。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小宮女顫聲求完,抬起臉來,紅著眼睛怯生生地望向皇帝。

  皇帝望著她的臉,那句「拉出去砍了」便沒有說出口了。

  他用手裡的枯枝指了指她,問:「你叫什麼?」

  「奴、奴婢山音。」

  皇帝笑了。他擺擺手,讓龍輦回去。顯然,美人當前,他的腦子已經不願意去想不愉快的事情了。

  皇帝顯然看上了這個宮女,自有小太監扶起山音,讓她跟去元龍殿。

  麗妃得體地尋了個藉口,從龍輦下來,沒再跟去。只是,她站在原地,望著走遠的山音,目光復雜。

  山音,她認識啊。

  「香寶樓的山音嗎……」麗妃低低呢喃,有點不太相信。

  ‧

  太醫院的太醫們會每隔一兩日來給各宮位高的妃嬪把平安脈。

  沈茴打著哈欠,將手放在診搭上。

  「娘娘昨晚沒睡好?」俞湛一邊問著,一邊將指腹壓在沈茴的腕上。

  沈茴皺皺眉,不知道怎麼回答。應該是睡得挺好的吧?她很早就睡著了,雖然不是自願睡著的。她等俞湛診完脈收了手,才開口:「馬上要過年了,給俞太醫準備了點小禮物。」

  俞湛也不推卻:「謝娘娘賞。」

  他依著規矩道謝,只是眉眼含笑,一片溫和。並不隱藏規矩之下的熟悉。

  宮女將東西帶過來。

  是一個藥匣,還有裡面整整齊齊擺放的全套行醫所需的針與刀。

  俞湛一一看過,再說一遍:「謝娘娘賞。」

  只是這一回,他不是低著頭,而是抬頭望著沈茴的眼睛,如過去那般對她微笑著。

  沈茴也展顏。

  她笑盈盈地又問了些俞湛今年過年的打算。俞湛如實告訴她自己開了醫館。

  「孤零零守歲是不可能的,只怕忙都忙不過來。」

  沈茴微微偏著頭,想像了一下熱鬧醫館的模樣。她點頭,說:「我曉得了。」

  因他為她離鄉的歉意,慢慢淡了些。

  俞湛收拾東西要離開,沈茴也要準備往太后那邊去了。巫茲人明天就要到了,她要過去和賢貴妃、端王妃、蘭妃還有錦王妃一起商討些小細節。

  「皇后娘娘……」宮婢腳步匆匆地趕過來,「玲瓏宮出事了!」

  宮中妃嬪實在是太多了,沈茴努力回憶了一下,只記得玲瓏宮住了四位妃嬪。具體住的是誰,竟一時名字和臉都對不上。

  玲瓏宮的確出大事了。

  ——玲瓏宮的菊嬪與太醫院的陳太醫私通,被同住玲瓏宮的蓮貴人捉姦在床。

  聽了宮婢稟話,沈茴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

  她是皇后,自然要過去處理。

  沈茴趕去玲瓏宮的時候,遠遠就聽嘈雜一片。

  「菊嬪,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平日裡那個端莊樣子,暗地裡卻和太醫搞到一起。虧你平日還訓斥旁人要守規矩。真是笑死我哦!」蓮貴人尖細的聲音慢慢都是幸災樂禍。

  沈茴還沒邁進院子裡,守在院門口的小太監便扯著嗓子稟告。

  菊嬪坐在玫瑰椅上,臉色發白,失魂落魄般,面對蓮貴人的挖苦也沒有什麼反應。可宦官稟告皇后到了時,她一下子回過神來,忽然起身跑到院子裡,朝著院子裡的石獅子一頭撞過去,鮮血飛濺,她用的力氣那樣大,當場斃命。

  驚呼陣陣。

  陳太醫趁抓他的人望著菊嬪失神的功夫掙脫開,抓起桌上藥匣裡的小刀,朝菊嬪跑過去。他用鋒利的刀割了咽喉,倒地時,牢牢拉住菊嬪的手。

  沈茴站在院口,愣愣看著兩條性命喪在眼前。

  ‧

  許久後,沈茴在玲瓏宮處理完這邊的事情,一邊往太后那邊去,一邊在心裡惋惜。

  沈茴嘆了口氣。

  「娘娘?」拾星不解其意。

  沈茴身邊只帶了拾星一個,她小聲感慨:「為什麼要私通呢?真的太傻了。就為了取悅男子,忍著做那麼噁心的事兒。最後事情敗露,還要喪了性命……」

  沈茴拐過月門,差點撞在裴徊光的身上。

  她定了定神,又不由在心裡懊惱,恐怕剛剛的話被他聽了去。

  裴徊光喟然,心道狗皇帝逼小皇后觀看,可真是個狗雜種。

  「皇后娘娘萬安。」裴徊光微微頷首行禮,然後向一側讓開一步,讓開路。卻又在沈茴經過身邊的時候,他慢悠悠地拈著指上的黑玉戒,低語道:「娘娘只是,又不解其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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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妙藥

  沈茴腳步僵了一下,眼角掃過路邊的兩排宮人,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她走了沒幾步,遙遙看見齊煜騎在一個小太監身上,手中揮舞著小鞭子,口中連連喊著「駕駕駕」。

  「煜兒。」沈茴遠遠喊了他一聲。因著巫茲人的事情,她這兩日沒空過去陪著齊煜讀書,沒想到他又開始胡鬧了。

  齊煜看見沈茴一愣,握著鞭子的小手也不知道要不要甩出去了。平日裡伺候齊煜的幾個小宮女、小太監一邊口中喊著「大殿下」,一邊追過來。見沈茴在這裡,趕忙都跪下行禮:「參見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照顧齊煜起居的大宮女落箏因回去給齊煜取小襖,跑在最後面。落箏趕忙將騎在小太監身上的齊煜抱下來,才跪地行禮。

  齊煜低著頭,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

  「都退下。」

  知道沈茴這是有話要單獨與齊煜說,宮人們悄聲起身,疾步退遠些。拾星後知後覺看別人都退開了,她才退遠。

  沈茴走過去,在齊煜面前蹲下來,問:「腳上還疼嗎?」

  齊煜嘟囔:「不走路就不疼唄。」

  「煜兒不疼了,可是被你騎著的小太監手上、膝上恐要被砂石磨破了。」沈茴溫聲細語地說。

  齊煜嘟嘟嘴,沒吭聲。

  沈茴將他的小手拉過來,握在手心輕揉。她知道齊煜年紀還小說太多大道理他也聽不懂,可如今形勢忍不住心裡急,她壓低聲音哄他:「煜兒要好好讀書,以後才不會輕易被奸臣哄了,才能做個明君。」

  「我有弟弟了,讓弟弟好好讀書,讓弟弟做明君!」齊煜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後。可他始終低著頭,不敢去看沈茴。

  沈茴蹙眉,她知道煜兒還小,不能將那些道理說給他聽,唯有微微加重語氣地喚了遍他的名字:「煜兒!」

  「吧嗒」一聲,齊煜忽然就哭了,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重重砸落青磚上。

  他這一哭,沈茴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她本來面對小孩子就毫無經驗。

  「就不當皇帝!就不當!」齊煜狠狠地蹬了蹬腳,扔了手裡的鞭子,轉身就跑。

  崴腳的地方好疼好疼,跑起來更疼。每跑一步,一把把細針往骨子裡使勁兒紮似的。可是就算是疼,齊煜也要跑開,跑得遠遠的,不想站在沈茴面前聽她說那些話!

  沈茴撿起齊煜丟下的小鞭子,發怔。

  不遠處,立在原地的裴徊光饒有趣味地看著這一幕。

  他倒是十分想知道小皇后豁出一切,不惜把自己都送給萬人憎的閹賊玩弄,最後得知她押寶的齊煜根本當不上皇帝,她會如何呢?

  會哭嗎?

  會急火攻心引了舊疾一命嗚呼?

  還是再次以羸弱之軀顫顫巍巍地爬起來?

  裴徊光望著沈茴走遠的背影,將掌中的小糖盒蓋子推開,拈了一粒橘子糖放入口中,慢悠悠地嚼著。

  橘子糖很甜,卻又不夠甜。

  裴徊光微眯了眼,遙遙望著沈茴,他張口,輕含一下指上黑玉戒,再來嚼橘子糖的味道。

  ‧

  沈茴到太后宮殿時,賢貴妃、端貴妃和錦王妃都到了,蘭妃卻還沒到。

  「娘娘萬福。」兩位貴妃和王妃起身福了福。

  「不用多禮,都坐吧。」沈茴坐下,「你們來得這樣早。」

  三個人等沈茴坐下,才重新坐下。幾個人面前的圓桌上,擺著些禮單和賬目。

  「這場冬雨降得稀奇,忽然天暖了。臣妾和賢貴妃住得近些,一早就過來了。倒是皇后娘娘如今住的昭月宮有些遠了。」

  錦王妃在一旁笑著接話:「我這幾日都住在太后這裡,若是比近,那當真是誰都比不上我了。」

  說著遠近的事兒,可還未到的蘭妃住得倒也不遠。蘭妃以前是住在賢貴妃的遠霞宮,她誕下皇子,剛剛搬出去,住進淳陽宮的主殿了。賢貴妃的遠霞宮、端貴妃的百駒宮和蘭妃的淳陽宮到這裡的距離都差不多。

  賢貴妃悄悄掃了沈茴一眼,才開口:「蘭妃雖是母憑子貴,可如今還未出月子,讓她冬日折騰倒也不好。」

  世上的事情哪有十全十美?蘭妃還未出月子本該好好臥床養著身體,可撐著來給太后請安,也掙來個今日能過來議事的資格。

  真夠拼的。

  可在這宮裡不是誰都有拚一拚的機會,若是一旦這機會降下來,可不是要拚命去抓緊握牢。

  沈茴這才開口:「賢貴妃說的是,生養傷身,蘭妃現在應該好好養著身體。今日即使不過來也是應當的。反正這些單子,我們幾個瞧瞧也就行了。」

  端貴妃將臉上的憤憤略收了收,也拿起了桌上的禮單來看。

  沒過多久,蘭妃便到了。

  「給皇后娘娘請安,給兩位貴妃娘娘請安。」蘭妃急匆匆趕來,行了個實禮。

  沈茴趕忙讓人將蘭妃扶起來,讓她坐。

  蘭妃一邊入座,一邊不好意思地說:「臣妾也不知怎麼醒遲了。」

  「無妨的。」沈茴笑著說話。

  端貴妃還是沒忍住,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妹妹剛生下小殿下,這是大功一件。為咱們大齊做了大貢獻。咱們哪敢因妹妹遲了一時半會不高興呢。」

  沈茴默默翻著賬本,不太想聽宮中妃嬪言語間的使絆子。

  錦王妃坐在一旁聽了會兒,將話題繞回了巫茲人。賢貴妃和端貴妃也收斂了些,開始忙正事了。

  其實下面的人都將事情辦得穩妥,她們今日過來過目一遍,也就行了。

  偏偏,沈茴看得很認真。

  今年來進奉的是巫茲可汗的親弟弟——噠古王。除了和親之用的雙生金眼美人,噠古王竟將自己的王妃也一並帶來了。

  賬單和禮單看了大半,沈茴暫且歇歇眼。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掃過蘭妃,打量起她來。

  宮中女人姹紫嫣紅的,蘭妃當然也是美的。

  蘭妃連月子裡都不好好養身體,這為了小殿下的拼勁兒,讓沈茴十分警惕。可又一想到今天早上煜兒那個樣子……

  她不由蹙起眉來。

  錦王妃見沈茴沒在看單子,讓婢女捧上一壇果子酒。

  「我在王府的時候,閒來無事時就喜歡釀釀酒,這壇果子酒是我自己釀的。冬日來喝,最是暖身又暖口。」她招了招手,讓太后宮殿的宮女去尋最搭果子酒的琉璃杯。

  有的果子酒甜甜的,倒也不算酒。大齊的女子們多會喝一喝,甚至小孩子還會當糖水來喝。

  錦王妃釀的這壇果子酒便是這一種。

  果子酒是錦王妃從王府過來的,婢女捧上來交給了太后這裡的宮女。琉璃杯是太后身邊的人從庫房取出,酒也是太后這裡的宮婢從酒壇倒進杯中。

  甚至,第一個嘗果子酒的人也是錦王妃。

  那誰還會懷疑果子酒裡放了東西,從而不敢喝呢?錦王妃看著皇后喝了一杯果子酒,含笑舉起琉璃杯,讓宮女再倒一盞。

  至於將來事發?彼時這大齊的皇帝已換了人,而她錦王妃已成了皇后,誰還會糾結這件小事。

  錦王讓錦王妃在果子酒裡的放的東西,倒也不是什麼毒物。

  而是一種妙藥。

  一種可以讓女子逐漸患上性癮的妙藥。

  因每個人體質不同,藥效發揮作用的時日也不太固定。大約在初次服用十五日前後。

  果子酒很甜,沈茴又喝了一杯。

  錦王妃笑了笑,又讓宮婢倒了一杯來喝。她自然也是真喝了這果子酒,因為她早就離不開這藥了。這藥能讓她快活。想起家中養著的細皮嫩肉的小郎君,錦王妃臉上的笑不由嫵媚了幾分。

  至於一併喝了果子酒的另外三位宮妃?

  喝就喝了唄。

  說不定她們還要謝她呢。

  ‧

  將單子過目一遍,再聽桂嬤嬤將明日的流程說一遍,一上午便過去了。太后留下皇后和幾位宮妃用過午膳,沈茴才回昭月宮。

  一回了昭月宮,沈茴便吩咐:「今晨起得早,又忙了一上午,現在倦得很。本宮要去多睡一會兒。沒什麼緊要的事兒,不要打擾本宮。」

  「是。」宮婢領命。除了拾星和燦珠,其他宮婢都悄聲退了出去。

  拾星欲言又止,最後癟癟嘴,把頭扭到一邊去。她這小動作自然沒有逃過沈茴的眼睛,甚至她本來就是做給沈茴看的。

  沈茴彎彎眼睛,說:「你不就是想跟我去嗎?拿著燈,跟我走就是了。」

  「真的?」拾星亮著眼睛,又驚訝又開心。

  她比沈茴還有小半歲,身上的孩子氣沒有盡數褪去。又仗著和沈茴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好,不怎麼掩藏自己的心情。她倒也不是真的好奇,而是見沈茴總帶著燦珠,把她丟到一旁,有點吃味了,心裡酸溜溜的,臉上也不把酸溜溜的情緒藏著。

  燦珠在一旁忍不住笑。卻還是在拾星跟沈茴往滄青閣走之前,將拾星拉到一旁,細細囑咐了兩句。

  拾星忙不迭點頭。

  沈茴自然是要去滄青閣。她要將昨天沒讀完的那本巫茲人的書讀完。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感覺學了巫茲文有大用處。

  明日巫茲人就要到了,她現在這是臨時抱佛腳。

  走在漆黑的暗道裡,拾星瞪圓了眼睛,又興奮又緊張。她小聲問:「娘娘,會不會突然冒出來什麼怪物啊?」

  她……有點怕黑。

  「下次還跟來嗎?」沈茴笑著問她。

  拾星連連搖頭。

  接下裡的路,拾星時刻警惕著往前走,倒是一句話沒再說了。

  一片安靜裡,沈茴又琢磨起來——裴徊光分明說了要教她巫茲語的,可真是說話不算話。

  就算她用兩種文字對照著認了許多巫茲文字,可學習語言這回事,還是得聽聽聲啊。

  暗道裡一片黑暗,一出去卻豔陽高照。沈茴加快了腳步,快速穿過玉檀林。每次白日過來時,她走到這裡都要腳步快一些。沒有黑夜相隱,她總擔心怕被旁人撞見。

  到了滄青閣,拾星謹記燦珠的吩咐,只在一樓的角房裡候著,絕不往樓上去。她托腮坐在長凳上,連連嘆氣。

  沈茴提裙快步往六樓的書閣去。

  玉石長案上擺著幾本書,沈茴掃了一眼都是巫茲書冊。她早已翻找過整間書閣,知曉這幾本之前絕對沒有。

  書冊旁邊,擺了一壺茶。沈茴摸了摸,燙得收回了手去摸自己的耳朵。

  熱茶?

  裴徊光知道她下午就會過來?

  「娘娘將那本游記上的文字都記下了?」裴徊光緩步從樓上下來,翻看兩頁紙,那是沈茴默寫的游記全篇巫茲文,竟無一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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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餵糖

  沈茴點頭,頗有些小自豪地說:「默寫下來的。」

  沈茴從小因為病弱,很多東西碰不得。讀書可以過目不忘,是她自認為的難得能拿出手的本事。雖然這本事於不能考功名的女子來說著實沒什麼用處,她自己倒是一直挺引以為傲的。

  裴徊光走到長案前,親自去研墨,說:「那娘娘再默寫一遍?」

  沈茴大大方方地將筆接了,繞到玉石長案後面,發現之前的椅子換成了一條玉石長凳,上面鋪了一層絨毯。

  她坐下,提筆落字,洋洋灑灑。

  「山河萬里,壯麗無邊。此地不同於先前所訪平谷山,旖麗風光平生……」沈茴筆下寫著巫茲文字,口中念著的是中原話。

  裴徊光倒不是不信沈茴的話,只是有的人憑借好記憶,剛看完之後默寫一遍倒也不難。卻不是真正記下了這些文字。

  他望著眼前翹著唇角信心滿滿的小皇后半晌,視線下移,落在她寫的巫茲文上。沒有經過教導,她的筆順都不太對,不過依葫蘆畫瓢,最後寫出來的字倒也是對的。

  沈茴寫著寫著,忽然被某一個字難住了。握著筆的手懸在那裡,眉頭緊皺思索著。

  裴徊光剛走到她身側,她忽然就想了起來,把字正確寫出來。接下來的內容,她寫得更是順暢。

  裴徊光繞到玉石長案後面,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默寫。又覺得自己太閒了,他欠身,拉開身後書櫥的抽屜,取出一盒橘子糖。一邊吃著糖,一邊看著沈茴默寫。

  沈茴默寫得手腕痠痛,稍微停了停筆揉手腕,一回頭,見裴徊光悠閒吃著糖。裴徊光正捏著小瓷盒中最後一粒橘子糖,見沈茴望過來,將舉起的橘子糖塞進了沈茴嘴裡。

  沈茴愣了一下,才轉過頭來,繼續寫字。

  橘子糖脆脆的,但是她莫名不敢使勁兒咬碎。她將動作放慢力度放小,小心翼翼地嚼碎。讓那細細碎碎的聲音小一點,再小一點。

  被咬碎的細碎糖塊散落在口中,慢慢化開。

  裴徊光小瓷盒中的糖吃光了,也沒將小瓷盒放下,放在修長手指間轉弄著。那小瓷盒嬰兒手掌大小,薄厚不敵他的手指。

  沈茴將最後一個字寫完,放下筆,頗為期待地遞給裴徊光。裴徊光這才將小糖盒放下,將紙頁接過來仔細查看。

  沈茴看他一眼,稍作猶豫,低下頭,翻開小襖衣角,取了懸在腰側的荷包,又將裡面不大的油紙包取出。沈茴解開深藍的綢帶,展開油紙。裡面是顆粒小小的梅子糖。與裴徊光剛剛吃的橘子糖不同。這梅子糖更小些,也更軟一點。

  ——她想著今日要一直在這裡讀書,臨走前帶了糖。

  沈茴拈了一粒梅子糖自己來吃,然後把剩下的梅子糖往裴徊光的那個小糖盒裡倒去。

  裴徊光聽著梅子糖落進小糖盒裡的響聲。

  小糖盒不大,裝不完所有的梅子糖。沈茴將小糖盒裝滿,合上蓋子,輕輕推到裴徊光面前。

  小糖盒落入裴徊光的視線,他這才抬抬眼,看了沈茴一眼。他說:「脫離這篇游記,娘娘可還識得裡面的巫茲字?」

  沈茴點頭:「掌印大可考考我。」

  她拿了紙筆來,等著裴徊光來考了。裴徊光便隨口說了幾個詞,她倒是都一一寫下來了。

  「可若是巫茲人在本宮面前說起巫茲話,一定一句話都聽不懂的。」她巴巴望著裴徊光,「掌印將這篇游記讀一遍好不好?」

  裴徊光拿起桌上那個小糖盒,慢悠悠地轉著,沒說話。

  沈茴去攥他的袖口,輕輕晃了晃。

  裴徊光忽然問了句:「梅子糖好吃嗎?」

  攤開的油紙上擺著十幾粒梅子糖,在書閣裡,散發著梅子的清甜。

  沈茴趕緊拿了一粒梅子糖遞給裴徊光,可梅子糖遞到裴徊光口前,他卻始終沒張嘴吃。

  那他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沈茴不由又開始使勁兒琢磨。她將手收回來,把那粒梅子糖自己吃了。然後,她又捏了一粒梅子糖放進口中。

  只是這一回,她沒有吃。而是湊到裴徊光面前,輕輕親了親他的唇角,然後廝磨婉轉地親吻他。

  一回生二回熟,沈茴這次沒有記錯步驟。

  當沈茴將口中的梅子糖送到他口中時,那粒梅子糖已融得只剩一點點了。

  盡數融盡前送過去,便是完成了任務般,沈茴向後退了些,重新坐直身子。她神色不太自然地低著頭,慢慢抿了抿唇上濕澤。

  沈茴心裡正惴惴亂著,忽聽裴徊光拿了她剛默寫的紙張,開始念起那篇游記。

  「慢些!慢一些!」沈茴急說。

  裴徊光頓了頓,再開口時微微放慢了速度。

  沈茴努力去聽裴徊光唸的巫茲語,實在是聽得費勁,自己再在心裡去想對應的漢語又來不及,她只好翻開游記,手指頭指著書上的文字,一邊看一邊聽。

  裴徊光讀完了。

  沈茴低著頭,手指頭還抵在書頁上最後一個字上。她可以過目不忘,卻做不到聽一遍異族話就能記下呀!

  沈茴輕咳了一聲,直起身來坐得腰桿挺直。她望著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用嚴肅又認真的語氣問:「掌印的戒指還需要美人再養一養嗎?」

  裴徊光一下子笑出聲來。

  他拿起游記,再次給她讀。

  沈茴掐了掐手心,努力把臉上的紅暈憋回去,重新打起精神,來仔細聽裴徊光唸的巫茲語。

  裴徊光又讀完了一遍。

  他幾乎沒給沈茴煩惱的時間,又重復給她讀。

  「前幾句我曉得了,從第三句開始就好。」沈茴忙說。

  裴徊光便依著她。沈茴聽著聽著,也學著他去讀。裴徊光再次放慢了速度,每唸完一句等她來重復。若她學的對了,他便繼續念下一句。若她學的不對,他也不指出來,只是再念一遍,讓她跟著重復,直到她念的不再有問題。

  傍晚時,沈茴已能勉強將這篇游記用巫茲語念出來。

  順歲這個時候敲了敲門,詢問是否要擺膳。書閣裡的兩個人才知道已這樣晚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眼睛掉進書裡的樣子,也沒帶她下去,破例讓順歲將晚膳端進了書閣。裴徊光喜涼食,可如今是冬日,順歲怕皇后吃不慣,特意向樓下的拾星請教了皇后的口味,多準備了兩道沈茴愛吃的菜。

  可沈茴明顯沒什麼心思在吃的上面,只是稍微吃了一點,又跑到長案後面,拿起另外一本巫茲書來讀。這本巫茲文的書冊沒有中原文字對照了,她想試試自己可以看懂多少。

  裴徊光慢悠悠地吃著涼瓜,間或瞥一眼伏在案上寫字的沈茴。他放下筷子,讓順歲將東西都收走。

  他走到一側的高腳桌旁,拈了兩粒玉檀香放進香爐裡,又轉身拿了斗篷裹在沈茴的身上,再去將窗戶推開,散一散書閣裡食物的味道。

  晚膳的幾道菜口味都很淡,書閣裡本沒什麼氣味,偏他對味道比較敏感。

  待裴徊光覺得書閣裡的味道散去了,他將窗戶關了,重新走到沈茴身邊,瞥了一眼她寫的巫茲文字,知她這樣沒頭沒腦地學,實在費力。

  裴徊光握住了沈茴的手。

  沈茴正寫得專注,連裴徊光走到身側都不知道,忽得被握了手,她愣了愣,轉臉望向他。

  裴徊光沒在看她。他拿了一張新的宣紙,然後握著沈茴的手教她寫字。

  他握著她的手,教沈茴的第一個字筆畫很多。

  「這個字是什麼?」沈茴沒見過這個字。

  「蔻。」

  沈茴茫然,追問具體哪個字。

  裴徊光俯下身來,湊到沈茴耳邊:「蔻蔻?」

  沈茴一怔,目光躲閃,小聲說:「掌印還是教些更實用的文字吧……」

  「遵旨。」裴徊光慢悠悠地應了一句,果真從簡單的字詞開始,從頭教她。

  裴徊光曾以為小皇后這麼幾天根本學不到什麼,卻沒想到她學得這樣快。他不僅驚訝於她的聰慧,還驚訝於她的刻苦。她午時過來,除了晚膳簡單吃了一口,專注地學到了子時。

  「好了。」裴徊光把書冊從她手裡拿開,不准她再學。

  沈茴揉了揉發沉的頭,打了個哈欠,小聲抱怨:「學得太慢了……」

  「娘娘聰慧,已學得很快了。要不了三個月當徹底掌握。」裴徊光誠心誇讚。

  任誰聽了誇獎都要高興。沈茴忍不住又去問他:「那掌印當初學了多久?」

  「兩三年吧。」

  沈茴慢慢翹起唇角來,這回真的高興了。

  裴徊光當初的確學了兩三年。但是,他學的時候七歲,而且同時學多族的語言。老東西總是想將他栽培得無所不能。

  不過沈茴沒細問,自然算不得他說謊。

  「明日的事情還未盡數交代妥當,明早又要早起。本宮今晚要回去。」沈茴說道。她望著裴徊光的眼睛,察言觀色。

  裴徊光頷首,做了個請的手勢:「咱家從不拘著娘娘,娘娘自便。」

  沈茴古怪看他一眼,也不說什麼,急匆匆起身往外走。

  「娘娘就這樣走了?」

  沈茴一怔,轉過身來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的手放在長案上,微屈的食指慢條斯理地叩著玉石案面,發出玉石特有的聲響。

  隨著他的動作,食指上的黑玉戒那樣顯眼。

  沈茴走過去,隔著玉石長案彎下腰,將他指上的黑玉戒轉下來,攥在手心裡,嗡聲說:「明日還給掌印……」

  裴徊光聽著沈茴跑下樓的噠噠聲,慢悠悠地推開糖盒蓋子,拿了粒梅子糖來吃。

  ‧

  第二日,沈茴跟在皇帝身邊迎接了巫茲人。巫茲人與中原人不同,虎背熊腰,即使是女子也全然不是中原女子的柔軟模樣。他們說著蹩腳的中原話,偶爾和自己人交談時會換巫茲語。

  皇帝顯得很不安。巫茲人的強壯和言語上的冒犯讓他畏懼,更讓他畏懼的是裴徊光不在。

  裴徊光很晚才往今日招待巫茲人的萬華園去,去拿他的戒指。

  萬華園正中是個擂台。此時中原男兒正與巫茲人比武。圍觀的巫茲人在喝彩,中原的朝臣及所帶家眷則沉默著。

  裴徊光一眼看見沈茴,她皺著眉。

  捧著細點瓜果的宮人經過身邊,裴徊光問:「有梅子糖嗎?」

  宮人趕忙將梅子糖遞上去,心裡疑惑昨日掌印還要了那樣多橘子糖,怎過一日就換了口味?

  裴徊光吃著梅子糖,走到沈茴身邊,他順著沈茴的目光望向擂台,漫不經心地說:「耍猴一樣,有什麼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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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口中

  擂台上的兩個人正戰到最關鍵的時刻。大齊派出的人和巫茲勇士搏鬥了許久,暫且還沒有顯露敗跡。先前的三局比試中,巫茲人都贏了。這一局,擂台上的兩個人搏鬥的時間比先前的每一局都要長。大齊人無不盼著這一局上場的小將士能取得勝利,為大齊扳回些顏面。

  沈茴蹙著眉看得正認真,忽然聽見裴徊光的聲音。她轉過頭來,看向站在她身後的裴徊光,認真道:「比試事小,卻關乎大齊風範。泱泱疆土好男兒萬萬,怎能輸給胡蠻之人。」

  皇帝聽見沈茴開口,他轉過頭來,這才看見裴徊光。臉上的緊張一掃而空,立刻滿臉堆笑:「徊光,你怎麼才來啊?」

  「處理幾個意圖謀反的臣子,這才來遲了。」裴徊光說著,就在沈茴身邊那張空著的椅子上坐下。

  萬華園高台上,皇帝坐在中央的龍椅上。太后坐在皇帝的左側,皇后坐在皇帝的右側。太后的另一側是錦王。宮中位高的妃嬪和幾位年紀大一點的公主,坐在稍後一點的地方。

  皇后另一邊空著的這張椅子是早就給裴徊光備好的。以裴徊光的身份坐在這裡似不適宜,偏就這麼安排了。

  裴徊光剛入座沒多久,擂台上搏鬥的兩個人已經出了勝負。一身獸皮的巫茲人將大齊將士扛起,狠狠扔到擂台之下。

  巫茲人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聲,伴著中原人聽不懂的巫茲土話,還有陣陣噓聲口哨。

  至於大齊朝臣,個個面色難看。有那不服氣的武將,早已躍躍欲試。而朝臣的女眷們,不少膽子小的,見被扔下擂台的將士渾身是血,嚇得不輕。

  本來今日在萬華園舉辦的這場宴席,並不會宴請朝臣家眷。倒是今晨迎接巫茲人時,噠古王的王妃十分「真誠」地誇讚他們巫茲人最愛熱鬧,他們的可汗也最是喜歡和子民同慶,她真誠地提出今日這樣的大宴,應該讓大齊朝臣的家眷也趕來。

  彼時,沈茴在一旁聽得直皺眉。不管噠古王妃的用意是什麼,這是在大齊的土地,自然要按照大齊的風俗和規矩行事。哪裡能因噠古王妃幾句話,就改了原本章程?

  可皇帝連連點頭,立即吩咐下去,令朝中府邸離宮近的大臣派人回去請來女眷同樂。

  皇帝對一個區區胡蠻之地的王妃言聽計從的模樣,站在一旁的沈茴簡直看懵了,她甚至根本來不及出言勸阻。

  擂台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搏鬥。

  沈茴望著擂台上的齊國將士,知道這一局定然又要輸。

  今日的流程,沈茴都提前知曉。這比武環節是早就設計好的,也算是歷年接待胡蠻幾族的傳統。在沈茴原本的預料中,這場比武應當有來有回,甚至大齊要多勝出幾局才對。雖巫茲人個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可大齊幅員遼闊,能人輩出,征伐疆場的將士中太多一身好武藝。

  可是……

  沈茴望著此時站在擂台上的那個瘦弱的齊國將士。比武已開始,從第一招開始,他就落了下風,處處回防,毫無反擊的能力。

  是有人故意的!

  是有人故意安排了武藝不精的人上擂台!

  沈茴轉頭,望向坐在她身側的裴徊光。裴徊光目光落在遠處的擂台上,臉上沒什麼表情。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讓大齊出醜,讓文武百官甚至是朝臣的家眷看著大齊的將士被巫茲的勇士狠揍嗎?若不是巫茲人五官面貌與中原人大有不同,沈茴簡直要懷疑裴徊光是巫茲人。

  難道他要幫巫茲人?

  他已經將大齊的朝堂玩弄於鼓掌之間,怎麼還會看得上巫茲這樣曾經的附屬彈丸之地?

  感受到沈茴的目光,裴徊光望過來。

  「本宮覺得下一局的比試,我朝將士必能挫巫茲銳氣。掌印覺得呢?」沈茴壓低聲音,在四周的呼喝聲中,只讓兩個人能聽清:「不若掌印與本宮打個賭?」

  「賭非聖人行。」裴徊光慢悠悠地又吃一粒梅子糖,「不過,娘娘的賭注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呢?

  她還有什麼呢?

  沈茴端起宴桌上的花茶,小小抿了一口,讓帶著芬芳的熱茶暖進身體裡。

  又輸了。

  「哈哈哈哈,這就是大齊的武將嗎?」

  「我巫茲勇士是草原上的獵豹,是高空的雄鷹!」

  「大齊男兒個個都是這樣不禁打,真是讓人失望。連這比試都看得不過癮!不過癮!」

  巫茲人的中原話並不流暢,他們大多說著巫茲土話互相談笑、慶賀,此時這幾句話則是故意大聲用中原話喊出來。

  緊接著又引起巫茲人的一陣狂歡笑聲。

  大齊的文臣想爭辯,可連輸多場,他們無話可說。大齊的武將想上場,可隔在宴桌與擂台之間的禁軍並沒有給他們上擂台的機會。

  沈茴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拿出什麼向裴徊光交換了,她轉過頭,重新望進裴徊光的眼中,低聲說:「自然是掌印想要的賭注。」

  嘖,真沒誠意。

  裴徊光收回了目光。

  就在沈茴以為沒有說動他時,他招了招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俯下身來,仔細去聽他的吩咐。

  沈茴驚訝地看了裴徊光一眼。

  看著那個小太監疾步走下高台,沈茴鬆了口氣。她又忽然想到了什麼,趕忙喊來沉月,在她耳邊低聲交代兩句。

  這次,換裴徊光有些好奇沈茴令那宮婢去做什麼。

  下一局比試開始,大齊原本安排的將士偷偷換了人。

  所有巫茲人都以為這一局他們還會贏,他們的勇士必將齊國的瘦猴子打得屁滾尿流!所有大齊的人都覺得這一局他們還會輸,就像之前的每一局。甚至,這局應該會結束得更快。因為這次走上擂台的大齊將士……是個看上來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年。

  擂台上,巫茲勇士鄙視地看著自己的對手。憑什麼輪到他時,對手這麼弱?這是不是看不起他?他用蹩腳的中原話嘲笑:「你這蔫巴巴的瘦猴子,跪下向爺爺求一求。爺爺輕點揍你,哈哈哈……」

  少年沒說話,只是沖著他的對手微微頷首,然後做了個「請」的手勢。

  巫茲勇士嘴裡嘰裡呱啦念叨了兩句巫茲話,然後揮著一雙巨錘衝過來,氣勢洶洶,恨不得兩錘子下去,就將面前的少年錘成肉餅。

  然而少年只是輕飄飄地向左側挪了半步,輕易避開。巫茲勇士一愣,再用巫茲語咒罵兩句,轉身衝過去。

  少年又向右側挪了半步。巫茲勇士再次撲了個空。

  幾次三番,巫茲勇士每一次都氣勢洶洶地衝上去,而那個看上去瘦弱的少年每次都是輕飄飄地挪一步,輕易避開。

  來來回回十數次,巫茲勇士彎下腰,大口喘著氣。

  萬華園,忽然安靜下來。

  一片寂靜裡,高台之上的沈茴忽然笑了一聲。她笑聲不大,可在這恰好靜下來的一刻,顯得那麼明顯。

  引得下方的人都望過去。

  高台之上一身明黃與正紅相搭的皇后,貌美而高貴,正是世間最尊貴女子的模樣。她望著下方擂台,大大方方地燦笑著。

  「哈哈哈哈……」

  下方的宴桌接二連三地爆發出笑聲。只是這一次,開懷大笑的人是大齊的子民。

  裴徊光望著身邊好像在發光一樣的小皇后,卻看得出她的笑根本沒到眼底。

  沈茴哪裡是真的笑得開懷?她望著下方連嘲笑巫茲人愚笨都不敢的大齊朝臣們,只覺得可悲!

  沈茴臉上的笑容逐漸變淺,即將盡數散去時,知裴徊光望過來,她輕挑眼尾,將臉上的笑容染上幾分嬌媚。她轉過頭望向裴徊光,對上他審視的目光。她笑著說:「掌印,耍猴真的挺好看的。」

  沈茴話音剛落,擂台上一直躲避的少年終於出手。這一次,精疲力盡的巫茲勇士衝過來時,他沒再躲避。他抬手,輕易握住巫茲勇士的手腕,又用力一擰,一聲骨裂之音後,爆發出巫茲勇士殺豬般地嚎叫。

  少年再一甩手,巫茲勇士雄壯的身軀被高高甩出去,又重重落地。一雙重錘亦從高處落下,砸在他的身上。

  觀看的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瘦弱的少年是如何將這虎背熊腰的巫茲勇士甩得這樣高?巫茲勇士落地時,那架勢似乎要將擂台砸出個坑來。觀看的人都跟著心顫。

  少年垂眼,看向腳邊的巫茲勇士。他猶豫了一下,才開口:「抱歉。掌印說娘娘想看耍猴,這才沒給你個痛快,讓你受辱了。」

  巫茲勇士看著面前一臉真誠的少年,又是一大口血吐出來,心肝肺全都在顫。

  「陛下,該賞。」沈茴望向身側的皇帝。

  皇帝這才回過神來:「對對對,賞!重賞!」

  噠古王沖身邊的勇士用巫茲語囑咐了好多句,大多都是讓他下一局一定要贏,若是贏了許他這個又那個。

  勇士重重點頭,立誓一般保證一定贏回來。

  然而,沈茴沒給巫茲人這個機會。本來大齊與巫茲人的比武還要繼續進行幾場,可沈茴不願意再冒險,做一回贏了就溜的小人,令人火速進行下一個環節。

  大齊的宮人手腳麻利地衝上擂台,紅毯鋪落,花瓣細散,身著豔麗舞姬們碎步走上擂台,或立或蹲擺好了起舞的姿勢。

  噠古王傻眼。

  不是啊,這怎麼就不比武了?噠古王一急,忽然忘了中原話怎麼說,直接用巫茲語抗議。

  然而,密集的鼓點遮住了他的聒噪。

  皇帝猶疑:「噠古王是不是要說什麼?」

  沈茴指了指起舞的美人,狀若隨意地自言自語:「最中間的那個舞姬長得真好看。」

  皇帝果然被沈茴的話吸引去,望向檯子上起舞的美人們。他慢慢眯起眼睛來,跟著曲子咿咿呀呀地哼起調子來。

  「娘娘。」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莫名覺得他不會說什麼能公之於眾的話,她略歪了歪身子,湊過去,聽他低語。

  「咱家的戒指可養好了?」

  沈茴一怔。目光迅速躲閃起來,全然沒了剛剛的從容得體。她從袖中取出個小小的糖盒,做賊似地小心翼翼放在宴桌上。

  當然了,糖盒裡裝的可不是什麼糖豆。

  裴徊光倒是沒沈茴那麼多顧慮,大大方方的將糖盒拿過來。他將蓋子推開,取出裡面的黑玉戒,捏在指間細瞧著。

  沈茴端端正正地坐著,卻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看他,驚愕地看見裴徊光捏著那枚黑玉戒,放進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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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嘗出

  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像嚼糖一樣,讓色澤濃鬱的黑玉戒在他口舌間慢悠悠地翻轉一圈。他合上雙唇,黑色的玉戒隱在他粉白的舌齒之中。

  沈茴整個人都呆了。

  他、他是瘋子嗎!

  身後的宮嬪女眷們低聲說笑,聲音又軟又甜。下方鋪著紅毯與花瓣的檯子上歌舞連連,溫柔的箏聲間歇,是悶悶的擂鼓聲。朝臣談笑風生,巫茲人粗獷的聲音說著異族的語言。

  一切都那樣嘈雜。

  可是那些聲音忽然變得那樣遙遠,遙遠到不真實。沈茴好像一句也聽不進耳中了。

  半晌,沈茴才回過神來,她收回視線,重新脊背挺直地端坐著,目視前方,欣賞檯子上的歌舞。

  冬日天寒,擺在宴桌上的熱茶沒多久就要涼。宮婢勤快地奔走在各桌宴席間,將涼茶替換成熱茶。宮婢走到沈茴身後側,想要為她替換掉涼茶。沈茴卻忽然抬手端起面前的涼茶,一飲而盡。

  檯子上的舞蹈結束,舞姬們退下去,又換上另一台歌舞。

  沈茴心裡剛平復一些,眼角的餘光看見裴徊光將宴桌上的小糖盒又推到了她面前。沈茴一怔,小幅度地微微偏頭,看見裴徊光收回去的手上並沒有戴著那枚黑玉戒。

  沈茴一動不動。

  檯子上的這場歌舞進行過半,沈茴才悄悄去拿小糖盒。她小心翼翼地將盒蓋推開一點點,赫然見到黑玉戒躺在裡面。沈茴手一抖,趕忙又將蓋子推上了。

  怎、怎麼會!

  裴徊光該不會真的能嘗出來,這枚黑玉戒昨天晚上根本沒有被、被……

  呸。

  什麼嘗出來!

  沈茴在心裡一連又「呸」了好幾聲!

  皇帝轉過頭來,問:「皇后近來身體可好些了?」

  沈茴本來因為擔心裴徊光識破她的敷衍正緊張著,偏偏皇帝又轉過頭來與她說話。她說還好,又說這舊疾折磨她好些年,不是片刻能痊癒的。

  沈茴正艱難應付著,裴徊光忽然在宴桌下探手而來,在她腰間摸了摸,摘了她的荷包。他慢悠悠地翻了翻,見荷包裡沒有糖,有些失望地又將荷包懸在她腰間。

  直到裴徊光收了手,沈茴才鬆了口氣,她坐在兩個人中間,當真是焦頭爛額。直到皇帝重新興高采烈地去看歌舞,裴徊光也沒再說話沒有動作,沈茴才稍微放鬆了些。

  今日的宴席,沈霆也來了。

  他雖未官復原職,可失蹤前有高位有兵權,也有愛戴。如今回來暫時領了個沒有實權的武銜。不過,就算他現在的官職不大,一些比他位高的武將見了他,還是恭恭敬敬的稱呼一聲「沈將軍」。

  皇帝聽了噠古王妃的意見,讓府邸離皇宮近的朝臣派人回去接家眷。沈府到皇宮的距離不算近,沈霆還是令小廝回去,將沈鳴玉帶過來了。

  沈鳴玉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安靜地坐在父親身邊,一雙眼睛卻好奇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沈鳴玉皺著眉望向父親。她心裡有很多疑惑,卻不知道從何開口來問。

  沈霆明白女兒疑惑什麼,可他並不願意解釋。言語說辭總是會帶上主觀情緒。他今日將女兒帶過來,就是想讓女兒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沈霆拿起宴桌上的一塊糯仁紅棗軟糕嘗了一口,味道不錯。每個錦盒裡擺放著四塊糯仁紅棗軟糕。他面前宴桌上這盒,被沈鳴玉之前吃了兩塊,現在只剩下一塊了。

  沈霆轉過頭看向身邊那一桌,客氣問:「李將軍,這盒糯仁紅棗軟糕能不能割愛?小女很喜歡。」

  沈鳴玉卻愣愣的。

  她剛剛是有些餓了,才連吃了兩塊。這樣軟糯的東西,她並不喜歡吃。

  「哈哈哈,我們老夫妻都不愛吃這些細點。」李將軍一邊笑著說,一邊將沒有動過的一盒糯仁紅棗軟糕推到沈霆面前。這顯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李將軍轉過頭,繼續去看歌舞了。

  沈霆道了謝,將錦盒的蓋子合上。他把這盒糯仁紅棗軟糕放在手邊,全然沒有給沈鳴玉的意思。

  ——菀菀最喜歡軟糯的細點,帶回去給她嘗嘗。

  最後一局比武大齊的勝利,尤其是用那樣戲耍的方式贏下來,顯然讓大齊的文武百官們心情大好。此時嘗著宮中珍饈與佳釀,還能觀看這樣美輪美奐的歌舞,更是大悅。

  然而不遠處巫茲人的宴桌地,巫茲人就沒那麼高興了。噠古王臉色鐵青。顯然是對剛剛的比武耿耿於懷!

  噠古王妃也不喝宴桌上的酒,而是拿了自己的酒囊,豪飲了一大口巫茲烈酒。她將手搭在噠古王肩上,用巫茲語說:「放心,一會兒看我怎麼教訓大齊的這群嬌滴滴的女人們。」

  她爽朗地大笑著,十分有信心。

  噠古王妃濃密的微捲黑髮紮了個粗粗的辮子,又在腦後盤起。她穿著草原勁裝,是真正馬背上長大的姑娘,與中原女子差別很大。中原女子即使是出生將門的巾幗,也和噠古王妃這樣的馬背上長大的草原姑娘不大一樣。

  又一場歌舞結束,噠古王妃站起身,從宴桌後走出來,大聲說道:「中原女子歌舞的確好看,曼拉族麗也來給大家助助興!」

  曼拉族麗,是她自己的名字。

  「好好好!」皇帝拍手應好。目光在噠古王妃身上上下掃過,他顯然是驚奇於巫茲女子居然是另一種風情。

  沈茴輕輕蹙眉,在心裡埋怨一句:又找事兒!

  噠古王妃一躍而起,跳上檯子。

  紮著雙辮子的強壯勇士扔給她兩條鐵鞭。

  噠古王妃握著雙鞭,在檯子上表演起來,將鐵鞭甩出陣陣抽打風聲,又因是鐵鞭,鐵鏈相碰,又撞出幾分鐵血的意味來。

  但凡習武之人都能看得出來噠古王妃這可不是花拳繡腿,那充滿力量的一鞭子下去,就能將人的腦殼砸碎。

  像是知道觀看人所想,噠古王妃手中雙鞭朝台柱甩去。一聲響之後,木柱出現了裂縫。

  「獻醜了。」

  「哈哈哈,不愧是本王的王妃!」噠古王大笑。巫茲人向來以武為尊,王妃給他們掙了臉面,他們無不歡呼。

  噠古王妃站在檯子上沒下來,她遙遙望向高台,大聲問:「都說中原人擅劍術,不知中原女兒可會舞劍啊?」

  這……

  中原大地當然有擅舞劍的巾幗,可今日之宴上的女眷要麼是宮妃、公主,要麼是臣子的妻女……

  噠古王妃在檯子上渡著步子,再開口:「我曼拉族麗是巫茲的王妃,若你們派個小民來舞劍,那是看不起咱們巫茲!」

  巫茲人附和。

  噠古王妃挑釁的口氣更重,目光落在高台上的沈茴身上。她很是看不過這種嬌滴滴的姑娘家。她說:「皇后是你們中原女子的第一人,不可能不會吧?」

  對於十歲前連走路都費勁的沈茴來說,當然不會。

  萬華園再次安靜了片刻。

  一個文臣起身,想要維護:「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你們巫茲女子擅騎射,我們中原女子所擅之事你們巫茲女子也未必精通。」

  噠古王妃冷笑打斷:「所以,就是不會!」

  另一個文臣正要起身,高台上的小皇后忽然開口。

  「這位巫茲妃子的表演很好看。本宮與陛下、太后都看得津津有味。賞瑪瑙一盒、珍珠一串、純金頭面一副,蘇錦十匹。哦,這也賞了你。」沈茴摘了腕上的一個玉鐲,沒遞給宮婢,直接高高拋出去。

  所有人的視線跟著那個玉鐲,抬高,又落地。

  沈茴的力氣那樣小,搭建的檯子又離得那樣遠。她自然沒有將玉鐲扔到噠古王妃面前,那個玉鐲落了地,摔壞了。

  沈茴「哎呀」了一聲,惋惜地瞥了一眼,又大方地說:「王妃表演得實在出色,本宮還在回味裡,太激動了。」

  她微微偏過頭吩咐:「再補一對鐲子。」

  也不知道是誰,偷偷笑了一聲。

  言罷,沈茴轉過臉,不緊不慢地端起面前的花茶,優雅地抿了一口,再不開口了。

  讓皇后上檯子舞劍?

  大齊朝臣們低頭憋笑。他們沒想到小皇后以剛剛及笄的年紀,做事竟這樣沉穩,簡直就差指著噠古王妃的鼻子罵——讓本宮去舞劍?你算個什麼東西!

  裴徊光若所有思地審視著沈茴。

  他腦海中不由浮現了些舊事畫面。那還是小皇后第一次在宮中設宴,連在人多的場合大聲說話都不敢。面對醉酒的皇帝,小皇后更是嚇破了膽。

  可是裴徊光也記得小皇后勇敢跑過去阻止皇帝的畫面。甚至連她那日穿的什麼衣衫,戴了什麼髮釵,垂落到地面的披帛什麼觸覺都記得。

  這才多久?小皇后的成長讓裴徊光有點意外。

  噠古王妃咬咬牙,死死盯著高台上的沈茴。知暫且不能把中原的皇后怎麼樣,她又嚥不下這口氣,猛一轉身望向大齊百官所在之席。

  「大齊的臣子家眷中就沒有人敢上來舞劍助興嗎?」

  臉色難看的噠古王重重冷笑了一聲:「這就是大齊的待客之道?」

  噠古王說這話時,是看著皇帝的。他的目光投過來,皇帝愣了一下,順著說下去:「誰家女眷來舞劍助興歡迎噠古王,朕必重賞!」

  沈茴被這個愚蠢的皇帝氣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皇帝開了口,這事便難辦了!

  萬華園再次寂靜下來。

  沈茴正琢磨著要不要悄悄吩咐身手好的女侍衛扮成臣子女眷來解圍,忽聽一道熟悉的女童聲。

  沈鳴玉站起來,聲音清脆又響亮:「我們中原女子赴宴皆注重儀表,穿上漂亮衣裳梳著漂亮髮髻,不像噠古王妃這樣隨便。免得歪了姐姐和娘子們的髮釵,只好我這樣的小孩子比劃幾下,滿足噠古王妃想見識中原劍術的心願。」

  朝臣鬆了口氣。沈鳴玉還是個孩子,她站出來,不管比劃的劍術多差勁,都不會丟了大齊顏面。

  沈茴驚愕地望著沈鳴玉,又望向沈霆,見後者笑著拍了拍沈鳴玉的肩膀,顯然是很讚成沈鳴玉此舉!

  沈鳴玉接過侍衛遞上來的劍。想著噠古王妃剛剛用的是雙鞭,她又借了一把劍。她手握雙劍,大步走上檯子。

  她自小就聽旁人嘲笑說沈家男人死光了,將來要被吃絕戶。

  她不服氣,她用力去讀書,又偷偷去學武藝。

  父親回來了,她曾怕父親不喜她真實的樣子。可父親並不怪她,反而教她兵法、教她練劍。

  沈鳴玉站在檯子中央,望向遠處的父親,握緊手中的雙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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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騙他

  父親問她敢不敢上去時,沈鳴玉當然說敢,她怎麼會不敢!

  這樣的場合,這麼多人看著,沈鳴玉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她有些緊張地握著手中的雙劍。她望著遠處的父親,看見父親沖她點頭,她心裡的緊張忽然就散去了大半。這幾年,家裡什麼沒經歷過?不過是一場表演,全當是之前的每一次普通練劍。

  這套劍法,沈鳴玉已練過無數次。當她深吸一口氣,開始舞劍,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手中的劍上,所有的緊張都消失了,只想將這一套劍法揮得漂亮。

  原本,宴席上的文武百官心裡想著沈鳴玉年紀小,她出來表演舞劍,不管這劍法使得怎麼樣都不重要。卻沒想到沈鳴玉這一套劍術耍得行雲流水,不由就將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好!」

  武將自然看得出這小姑娘是自小苦練過的,絕對不是花架子,不由讚喝。

  又有武將望著檯子上舞劍的少女,眼前隱約浮現了另一個少年將軍的形象來。那還是先帝在時,某一年新歲,另一個胡蠻之族進奉,少年將軍一個人站在擂台上,手握長槍,將湧上擂台的驍勇胡人一個個戰敗。

  那一聲又一聲的「再來」,還有後來的那一句「一起來」,那手握長槍的少年是怎樣的年少輕狂、意氣風發。

  只是今非昔比。這才幾年,當年連直視天子都不敢的巫茲人,如今竟是如此猖狂,居然敢出言讓尊貴的皇后下場表演!

  年輕的朝臣們或許心中所感稍淡,而經歷過曾經崢嶸的老臣們,無不心中五味雜陳。一道道望向沈鳴玉的目光,不由轉到了沈霆身上。

  沈霆坦然接受那些飽含期待的目光,而他只是望著圓台上舞劍的女兒。

  女兒的鋒利,的確和他年少時一般無二。

  他對湊過來誇讚沈鳴玉的道賀,很溫和地點了點頭道謝。他用手背貼了貼茶盞,試了下溫度,知曉茶水偏涼。沈鳴玉舞劍下來必定會渴,舞劍又會讓她一身汗,太熱的茶喝不下,徹底涼了的茶水喝了也不好,這溫度剛剛好。

  沈鳴玉收劍。

  圓台上,纖細的少女挺拔似寒梅,又有鶴的卓然。

  沈鳴玉轉身望向巫茲宴桌方向,朗朗開口:「你們的王妃身體強壯,若是想學我們中原的劍術,只要找到真正懂劍術的老師傅教一教,一定可以學會的!」

  沈鳴玉的聲音脆脆的,又有這個年紀少女的特有天真爛漫。

  噠古王妃中原話並不是特別好。她努力聽了沈鳴玉的話,在腦子裡饒了個彎,才聽明白。她還沒琢磨出怎麼說話。大齊的武將中有人笑著附和:「噠古王妃必能學會!」

  可是這語氣,怎麼聽上去那麼像嘲諷?

  「好!好!賞,重賞!」高台上的皇帝本想念兩句誇讚這劍法漂亮的詩詞,卻詞窮,只乾巴巴地拍著手說了這麼兩句。他的目光落在沈鳴玉身上,覺得有點眼熟,偏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皇帝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掃過沈鳴玉。沈鳴玉上台之前,擔心出門前母親給她梳的髮髻礙事,動作麻利地解了頭髮,只隨意地綁了個高高的馬尾。此時她剛剛舞劍結束,雙頰紅紅的。

  皇帝愛美人,愛各種各樣的美人。

  他的目光落在沈鳴玉尚且平坦的胸口,目光頓了頓。還是個孩子啊。不過……

  沈茴一直心驚膽戰地觀察著皇帝的神色,見他打量去沈鳴玉,立刻開口:「聽聞巫茲族中有一對雙生金眼美人此番也與噠古王同行,怎沒見到人呢?」

  她這話,是問巫茲的噠古王。

  噠古王哈哈大笑了兩聲,才說:「阿古曼麗和阿古雪麗是我們巫茲的瑰寶!今日也給天可汗準備了我們巫茲的舞蹈來助興。」

  他又轉頭朝身邊的人吩咐兩句。

  那兩位雙生的金眼美人一直坐在巫茲人的宴桌地,只是她們一直戴著面紗,頻頻惹得皇帝望過來,對她們的容貌十分好奇。

  果然,沈茴將話題繞到這一對巫茲美人身上,皇帝就沒再算計著沈鳴玉,一雙眼珠子跟著那對巫茲美人的身影。

  噠古王看著阿古曼麗和阿古雪麗在席間起身,往台上去,心裡不太得勁。這對美人是他們巫茲的瑰寶,憑什麼送給中原的皇帝?偏偏他的可汗哥哥說中原地廣兵多,暫且動不得。

  這對巫茲美人赤足穿著皮裙,隨著她們起舞,一雙筆直的長腿在皮裙下若隱若現。中原的朝臣們,有的覺得非禮勿視移開視線不敢多看一眼,有的卻目光如炬地盯著瞧。

  皇帝眼睛一眨不眨,卻皺著眉。因為這對美人臉上那層薄薄的面紗始終沒摘。

  沈茴趁皇帝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對異族美人,招來拾星在她耳邊低語兩句,吩咐她立刻將皇帝對沈鳴玉意欲不善的念頭告知沈霆。

  拾星悄悄繞過人群,疾步走向沈霆身後,福了福,彎腰低稟。以沈霆和皇后的關係,皇后派身邊的宮婢過來遞幾句話,十分尋常。

  沈霆略偏著頭聽完拾星的稟告。他轉過頭,遙遙望向高台上的沈茴,沖她點了點頭。

  沈茴望著哥哥,倒是一時不知道哥哥這是告訴她他知曉了,還是讓她安心。

  應當是後者吧?

  沈茴莫名這樣想,又真切地希望是後者。

  沈茴稍微鬆了口氣,才忽然間發現裴徊光安靜了那樣久。她偷偷去看他。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可沈茴卻隱約覺察出來裴徊光漆黑眸底的懨懨。

  裴徊光心裡的確不快活。

  不管是聆疾剛剛在擂台上戲耍巫茲勇士,還是沈鳴玉的出彩舞劍,都為本該被胡人踩在腳底下的大齊顏面,又掙回了幾分。

  他心裡怎麼能快活呢?

  大齊被曾經的附屬小地嘲弄、欺凌,踩在爛泥裡踐踏,胡人囂張嘲笑、大齊朝臣無地自容……他心裡才能快活啊。

  檯子上的雙生金眼美人跳舞跳到高朝處,把那遮臉的薄輕紗高高拋起,終於露出傾城傾國容。

  異域風情的立體五官堪稱完美,一雙金瞳如妖勾媚,活色生香。

  「美!」皇帝直接站起來,急急往前走了兩步,雙手搭在木欄上,望著還在繼續跳舞的美人,恨不得自己離得近點、再近點!

  裴徊光瞥了他一眼。

  他想了一下,將來史冊上會如何描述這位大齊的皇帝。

  行吧。

  他心裡稍微快活了那麼一丁點。

  不過也只那麼一丁點。畢竟他的計劃被打亂了,更快活的場面沒見到。裴徊光轉過頭,去看身邊這位罪魁禍首。沈茴尚未來得及收回目光,兩個人撞了個四目相對。

  沈茴一怔,正猶豫著要不要收回視線。裴徊光已經先一步移開目光,他端起宴桌上的涼茶,慢悠悠的呷了一口。待涼透的茶水流進身體裡,他已不想再看接下來的歌舞表演,起身離開。

  沈茴目光追隨著裴徊光,帶著幾分茫然與探究。

  裴徊光沿著石階,緩步走下高台。宮人迎面遇了他,都退到一側避讓。待他走得遠些了,那巫茲人有的已經喝醉,站在甬道上搖搖晃晃。

  宮宦快步趕過去,將人扶走。從始至終,裴徊光腳步沒有放緩等待過,更無改變過方向有所任何的避讓。

  他心情不好,很不好——沈茴心裡這般想著,她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宴桌上裝著黑玉戒的小糖盒。

  她騙了他,敷衍了他。

  並且被他嘗出來……不不,被他不知道用什麼法子識破了。

  而且,她為了能讓大齊能在比武中贏上一局,求了他,給出了隨他開的「賭注。」

  偏偏,又趕上他今日心情不好。

  沈茴怔怔望著宴桌上的小糖盒,輕輕抿唇,隱約料到今天晚上去見他不知道要吃什麼樣的苦頭。

  可她又必須去。

  巫茲的雙生金眼美人表演結束,噠古王言不由衷地表達了這兩個美人倘若能留在宮中侍奉皇帝是她們的榮幸。皇帝自然高興,也不顧是不是符合規矩,直接給兩位美人封了妃。

  宴席結束後,沈茴藉口要為兩位新妃子安排宮殿請辭,皇帝自然答應。接下來的活動,本來也不太需要女人參與。

  為這兩位異族美人準備的宮殿,自是早就安排好的。沈茴親自將人送到雙翊樓。這一折騰,本就體弱的沈茴便有些體力不支,略顯疲憊地回昭月宮。

  路上,沈茴驚訝地看見錦王妃獨自一人坐在花廳裡飲酒。錦王妃也看見了沈茴,起身迎過來行禮。

  「錦王妃怎一個人在這裡喝酒?」

  「我不愛聽胡人咋咋呼呼的聲音,跑到這裡躲清閒。沒想到被皇后娘娘撞見了。」錦王妃邀請,「皇后娘娘瞧上去有些疲憊,要不要同飲兩盞果子酒。」

  沈茴想起上次喝的果子酒味道的確很好,便和錦王妃去了花廳,一起喝了一點果子酒。另一方面,她也是怕今日事忙有人去昭月宮叨擾她,也想如錦王妃般,在這裡躲躲清閒。

  「娘娘若喜歡這果子酒,明日送娘娘一些。」錦王妃說。

  沈茴說好,又道謝。

  沈茴在花廳坐了好一會兒,才回昭月宮。她覺得身上乏,又怕晚上要受折磨,去睡了大半個下午,天黑時才醒來。

  「娘娘,要擺晚膳嗎?」

  沈茴想了一下,怕自己一會兒會吐,只喝了碗花茶,然後去盥室沐洗更衣,收拾妥帖後帶著燦珠往滄青閣去。

  ‧

  沈茴攥緊小糖盒,輕推開書閣的門,朝長案後面的裴徊光走去。隨著她走動,黑玉戒輕碰糖盒發出響動來。

  「掌印在練字嗎?」

  看清紙上內容,沈茴不由愣住。

  長案上擺了一張很大的宣紙,裴徊光握著筆,讓濃墨將整張宣紙染黑。已沒有一丁點白的地方,他仍舊反反復復地一行一行刷過去。

  濃墨滲透宣紙,將下面的玉石檯面都染髒了。

  裴徊光抬眼看她。

  沈茴向後退了一步。

  「退什麼?」裴徊光慢悠悠地問,語氣尋常,不帶情緒。

  「怕掌印打我。」

  裴徊光沒理她故意賣巧的說辭,重新垂眼,繼續反復塗抹,讓視線裡黑色越來越濃與純粹。

  「不該騙掌印。」沈茴說。

  裴徊光沒說話。

  半晌,沈茴用力攥了下手裡的小糖盒,小聲說:「我、我自己放不進去……」

  「娘娘聲音太小聽不見。」裴徊光分明聽見了,卻故意這樣說。

  沈茴知他故意,她也不重復,繼續嗡聲說下去:「也,也怕取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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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哭了

  沈茴低著頭,眼圈一點一點紅了。

  她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她聽著再熟悉不過的自己的聲音,說著這樣不堪的言詞,心裡一陣陣難受。

  路是自己選的,一往直前不後悔,可被荊棘紮傷了,還是會痛的。

  手裡攥著的小糖盒將她嬌嫩的手心都咯紅了,可她握著小糖盒的力度卻越來越重。這種硌得她手心發疼的滋味,勉強能壓著她胸口的酸意,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不哭,肯定不在這死太監面前哭。

  裴徊光用力置了筆。

  前一刻他才剛蘸了墨,狼毫上飽滿的墨汁濺起,濺到沈茴杏色的裙子上。

  直到裴徊光走出書閣,沈茴還沒回過神來。她低頭望著裙子上沾染的墨滴,反應過來,小跑著追出去。她聽著裴徊光的腳步聲,小跑著下樓,追著裴徊光進了五樓的盥洗室。

  裴徊光只是過來洗手的。

  墨汁在他修長皙白的手指上蹭了一點,他用涼水反反復復地洗,直到這雙手又乾乾淨淨了。

  沈茴站在門口,默默瞧著他。

  裴徊光拿起乾淨的棉巾擦盡手上的水漬,經過沈茴身邊看都沒看她一眼,他出了盥洗室,又往樓上去。

  沈茴跟他保持了一點距離,又默默跟著他。她跟著他走上六樓,裴徊光腳步沒停,她便繼續跟著往七樓去。

  沈茴聽著兩個人交疊的腳步聲,在心裡勸慰自己,努力讓自己笑。即使笑不出來,也不准拿出委屈的模樣來。

  到了七樓的寢屋,裴徊光在屋內默立了片刻,才轉過身,將目光落在小皇后的身上。

  裴徊光將目光望過來時,沈茴朝他走過去,停在他身前半步的距離,主動抬手環住他的腰身擁著他,她再一點點往前挪,直到將身子貼靠在他胸膛。她仰起臉來望向他,軟軟地撒嬌:「別生氣啦。」

  裴徊光冷眼瞥著她。

  他神情那樣冷,和他身上的溫度一樣。

  沈茴努力扯起嘴角擺出最好看的笑容,再央他:「以後不會再隨便敷衍掌印了。」

  沈茴只想將他哄了。至於這話嘛,自然也不是真心的。

  裴徊光睥著沈茴這張假笑的臉,終於再開口:「娘娘想贏一局,咱家依了娘娘,所以娘娘的賭注呢?」

  沈茴繞在裴徊光身後的手有些僵,她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說:「自是掌印說了算。」

  「是嗎?」裴徊光輕飄飄地問。

  沈茴僵僵點頭。她腦海中已經幻想了一種又一種被這死太監折騰的畫面。

  「哭。」

  沈茴一愣,怔怔望著他,連臉上強撐出來的笑也堅持不下去了。

  沈茴緩慢地眨了下眼睛,蜷長的眼睫輕輕掃過,便帶下淚珠來。她知道裴徊光看出來了,看出來她難堪得想哭,也看出來她憋得心口都疼了。

  沈茴一邊在心裡警告自己不准在這大奸宦面前丟人的哭,一邊又給自己找藉口,反正哭是他說的,是她賠出去的「賭注」。

  掙扎猶豫間,心口灼燒般地痛。她低下頭,咬著唇無聲落淚,還是不願讓裴徊光看見她淚水漣漣的臉。裴徊光也沒阻止,由著她。

  沈茴哭了近一刻鐘,才將眼淚收了收。心口的憋痛也慢慢散去了。

  「假裝什麼?」

  忽聽頭頂的聲音,沈茴偷偷抬眼望了裴徊光一眼,忽然想到自己臉上掛著淚,匆忙又低下頭去。

  裴徊光直接捏著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讓她淚洗過的臉一覽無餘。

  「娘娘還記得當初來招惹咱家時,自己的說辭嗎?」

  沈茴當然記得。那可是她琢磨了好久,才最終鼓起勇氣對他說的話。

  ——那皇帝的女人為掌印寬衣暖榻,掌印會覺得痛快嗎?

  「娘娘最好給咱家記著,你是皇后,不是需要討好別人的低等東西。」

  沈茴望著裴徊光又困惑了。

  她那說辭……不就是要憑借著皇后的身份向他卑微討好讓他痛快嗎?他現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要她記著自己的皇后?記著自己皇后的身份又能怎麼樣呢?她難不成還能讓他跪地伺候嗎?

  裴徊光推開了沈茴。他低頭看著自己上身的雪色寢衣,上面落了沈茴的眼淚,也沾了她裙子上的墨汁。

  裴徊光三兩下解開繫帶,將上衣脫了,隨手扔到椅子上。

  沈茴急忙低頭,不敢去看。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轉身去了榻上。

  沈茴低著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剛剛忽然降臨的難堪緩過去了。她平復了一下情緒,開始懊惱今日的表現實在是太差勁了。她不應該這樣失態才對。

  她拿著帕子悶聲去蹭裙子上黏的墨汁,直到蹭不下墨痕了,她才吹熄了屋內的燈,從床尾小心翼翼地輕輕爬到床裡側。

  當裴徊光的手覆來時,沈茴拉住他的手:「掌印。」

  她試探:「明天要起得很早,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要讓我睡得那樣沉?」

  裴徊光的手掌覆在沈茴的眼睛上,沈茴輕輕握著他的手腕。一片漆黑裡,兩相僵持著,十分安靜。

  沈茴倒也不是非要早起,只是她忽然想試探一下。

  「也不是不行。」裴徊光慢悠悠地鬆了手。

  沈茴有些意外。她仔細聽著身旁的響動,聽見裴徊光下了床,在衣櫥裡翻找著什麼,他很快又回來,然後拉住了沈茴的手,將她的兩隻手交疊放在一起。

  沈茴很快反應過來,裴徊光在綁她的雙手!

  不僅是手,還有腳腕。

  甚至,他又用她的披帛蒙了她的眼睛。

  沈茴愣愣的,心想至於嗎?他在防著她半夜對他動手殺了他嗎?這怎麼可能呢?她這樣的病秧子哪有那個本事殺得了他?

  安靜又漆黑的環境下,沈茴又因為暢快地哭過一場,此時腦海中異常地清醒。她開始反反復復地回憶今晚見到裴徊光之後的每一個細節,細細去琢磨。她去琢磨裴徊光的每一個眼神,去推敲他說的每一句話。

  夜色漸濃,時間變得沒了概念。沈茴後悔下午睡了那樣久,導致她此時一點睏意也無。偏偏手腳被綁,不是很舒服。

  她將今晚的每一幕都推敲琢磨過,隱約有了新的猜測。這猜測讓她驚訝,也讓她茫然。她想再試探一番身邊的裴徊光,卻不知道他此時是睡著還是醒著。若他睡著,她倒是不好將他吵醒。

  沈茴猶豫很久,終還是決定輕聲問問裴徊光可睡著了。她還沒開口,身側的裴徊光忽然轉過身來,開始解她的上衣。沈茴一怔,一片漆黑裡,僵著。
  沈茴後悔了,她不敢為了試探裴徊光的底線主動提出不要他像之前那樣點了她的穴道,讓她沉沉睡去。

  她輕輕咬著嘴唇,感受著鎖骨下冰涼的手掌,寧願被敲昏沒有知覺。至於她剛剛打算問裴徊光的話,現在是怎麼都問不出口了。

  ‧

  夜深人靜,街道上幾乎看不見什麼人影。

  沈霆騎馬疾行而過。傍晚時,母親隨口說想吃栗子杏仁千層糕。他知道有一家鋪子的栗子杏仁千層糕味道很好,趕了很遠的路去買。等母親明早起來便可以吃到了。

  兩道人影從昏暗的小巷閃出來,攔住沈霆的馬。

  沈霆瞥了一眼攔他的張達和劉偉奇,他翻身下馬,拽著馬韁跟他們兩個走到角落處,問:「什麼事?」

  張達欲言又止。

  劉偉奇看了張達一眼,開口:「咱們現在是該稱呼你沈將軍還是吳將軍?」

  他話音剛落,張達趕忙接了話,語氣裡有點酸溜溜的:「大哥,你現在可以領著朝廷的俸祿,帶著朝廷的兵馬耍威風了。再也不用跟著弟兄們擔著亂臣賊子的罵名。弟兄們不能不多想啊!」

  沈霆說:「沈霆七年前就已經死了。」

  「有大哥這句話,咱們就放心了!」

  「咱們信哥哥,下面再有人鬧事,我和張達就能給大哥處理了!」

  沈霆眯起眼睛,遙望皇宮的方向,這樣遠的距離,仍然可以看見巍峨皇宮的一角。

  他是曾經年少輕狂的沈霆,更是勢要推翻昏庸王朝的吳往。

  ‧

  沈茴很晚才睡著,她醒來時裴徊光已經不在她身邊了。而綁在她手腳上的繩子早已解開。她掀開被子剛要下床,看見被子裡的那個小糖盒。

  沈茴愣愣望著那個小糖盒很久,才將它拿起來,推開蓋子,取出裡面的黑玉戒,然後她拉起自己的裙子。

  又過了近三刻鐘,沈茴才下樓。

  沈茴一樓一樓地找下去,心想若裴徊光已不在滄青閣,她便先回昭月宮,下回再將這戒指還他。卻在庭院中看見了裴徊光。

  裴徊光站在一棵玉檀樹下,抬眼望向樹端的兩隻喜鵲。

  沈茴走過去,和他一同望向那兩隻嘰嘰喳喳玩鬧的喜鵲,問出昨天晚上想問的話:「蔻蔻在掌印心裡重要嗎?」

  她收回視線,望著他。

  許久之後,樹端的那兩隻喜鵲一前一後地飛走了。裴徊光轉過身看著沈茴,他嗤笑了一聲,道:「這要看娘娘自己的表現。若得了咱家的心意,就是咱家的寶貝。反之,就成了咱家這等閹人取樂的玩意兒。」

  沈茴認真想了一會兒,隱約意識到自己的美人計似乎還是有些用處的。她又朝裴徊光邁出一步,去拉他的手。她將黑玉戒戴在他的指上,說:「喏,好好戴著。」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一如既往看不出情緒。他說:「娘娘怎麼一會兒委屈得恨不得扒了咱家的皮,一會兒又……」

  他「嘖」了一聲,沒找到準確的詞來形容。

  沈茴想說那是因為自己的臉皮還不夠厚,修煉的美人計也沒大成。可她不能這樣說,便胡亂給自己找藉口:「本宮年紀還小呢。沒定性。嗯。」

  沈茴趁著此時裴徊光心情好,問:「昨日上擂台的那個少年是司禮監的人嗎?」

  「聆疾?」裴徊光語氣輕緩,「娘娘看上他了?」

  「嗯。」沈茴點頭,「我身邊沒有身手那樣好的人,想跟掌印討人。」

  沈茴說的是實話,她也不介意從裴徊光身邊過來的人身在曹營心在漢。她不會將人真的當心腹,而是需要時用他的武藝來護衛。

  裴徊光慢悠悠地撥轉著指上剛套的黑玉戒。他盯著沈茴的眼睛,說道:「他在禁軍處當差,不是閹人。」

  沈茴有些惋惜。不是宮宦,那自然不方便了。

  裴徊光冷笑了一聲:「娘娘既然看上聆疾了,閹了送去給娘娘使用便是。」

  「不不不,不用了!」沈茴急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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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堵嘴

  「娘娘臉上這表情是惋惜?咱家好心將人閹了送去給娘娘使,娘娘惋惜什麼?是惋惜斷了根的人使起來沒滋味兒?想使喚齊全人?」裴徊光慢悠悠地說著。

  沈茴這才明白裴徊光說的「使」是哪種使用。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眼睛,再問:「還是娘娘覺得齊全人才高貴?齊全人被閹割成了下等東西,惹了娘娘惋惜?」

  沈茴緊張地整顆心都揪起來了。

  這話題可太敏感了。

  沈茴想解釋,她露出惋惜神色時,裴徊光尚未提出要將人閹了。可裴徊光不知道嗎?他自然知道的。他咄咄相逼,恐怕她怎麼辯解都不能令他滿意。

  眼看著裴徊光還要再開口,沈茴直接轉身。

  「娘娘……」裴徊光剛再一開口,就見沈茴氣呼呼地轉了身。他驚訝地望著沈茴,倒也住了口。

  沈茴沒有走多遠,她搬起不遠處的一個半舊的小杌子,重新走到裴徊光對面,將小杌子放在裴徊光腳前。

  裴徊光不解其意,望著她,看她要做什麼。

  沈茴捏著裙子略略抬起一點露出鞋尖,踩上小杌子。小杌子窄窄,她身形晃了一下。裴徊光抬抬手,扶了她一把。

  沈茴攥著裴徊光的衣襟,將人往眼前再拉近一點。

  裴徊光忽然就知道她要做什麼了。他慢悠悠地開口:「這是要……」

  沈茴直接湊過去親吻他,攔了他接下來的話。

  四目相望,沈茴的眸子裡映出他的樣子。她眸中的自己,讓裴徊光忽然覺得有點陌生。

  晨風從沈茴身後吹來,將她的裙子向前吹去,盡數溫柔撫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扶她的手沒有收回來,始終搭在沈茴腰側。

  許久之後,沈茴才結束這個綿長而又用力的親吻。

  「掌印甚是牙尖嘴利,本宮不喜歡聽,只好堵了你的嘴。」

  裴徊光望著沈茴盈盈紅潤的軟唇開開合合,他抬手,用拇指指腹慢條斯理地拈了一下自己唇上的濕澤,才拖長了腔調:「牙尖嘴利?什麼破詞兒。」

  「沒有說錯呀。」沈茴垂下眼睛一臉純稚無辜,「牙若不尖,怎麼會把本宮舌頭尖兒給咬疼了。」

  裴徊光嗤笑一聲,不咸不淡地說:「娘娘用這樣的法子堵咱家的嘴,也不嫌噁心。」

  這話怎麼有點耳熟?

  沈茴蹙蹙眉,說:「還成吧,若掌印少說些煞風景的話更善。」

  她又開口,反客為主:「所以,掌印為什麼還沒有送幾個身手好的宮人到昭月宮去?」

  裴徊光看著她。

  沈茴繼續:「是司禮監找不到身手好的人了,還是掌印想不到呢?若是哪日本宮一不小心掉河裡了,身邊連個救的人都沒有。」

  「差不多得了罷。」裴徊光半眯眼,睥著她。

  沈茴輕咳了一聲,移開視線。

  「要什麼樣的?怎麼使的?屋裡用不用?娘娘小小年紀已是如此重慾,身邊是該養兩個細皮嫩肉唇紅齒白的,若是咱家不在,也好頂上。娘娘說是與不是?」

  得,這嘴白堵了。

  沈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裙子在晨風裡如漣漪般拂在裴徊光的白衣上,纏纏連連。

  「只掌印一個,便也夠了。」她去拉裴徊光的手,將他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攥在手心裡。

  他始終要逼她說出來。不管他信不信,反正她都得說。

  裴徊光摸了摸沈茴的頭,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悠悠說了句:「這才乖。」

  ‧

  沈茴本是擔心今日會有事,不敢晚起。的確,她早早就醒了,可早上在滄青閣耽擱了那樣久,腳步匆匆穿過暗道回到昭月宮時,比往常回來得都晚些。

  她知道巫茲人今日要與皇帝和朝中武將出去狩獵,女眷皆不用同行,輕鬆不少。暗道裡陰森寒冷,沈茴每次回來都要抱著暖手爐暖會身子。她一邊暖身,一邊聽著沉月的稟話。

  「大殿下早上來過了,奴婢說娘娘還沒醒。他嚷著要進來看看娘娘,還說不會吵鬧。奴婢卻只能說娘娘交代過您頭暈要多睡會兒不許人吵鬧,這才將他打發了。奴婢瞧著大殿下走的時候不是很開心。」

  她上次見到齊煜還是前天早上。沈茴琢磨了一下,倒也一時茫然,不知道那算不算不歡而散。不過憶起齊煜扭頭就跑的倔強小身影,沈茴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她待身上的寒意退了一些,吩咐宮婢去給她拿衣裳。她要換一身衣裳,去齊煜那裡一趟。前日早上鬧了不愉快,小孩子今天巴巴跑來了,又吃了閉門羹,沈茴可不是得過去一趟,將人哄哄。

  剛哄了個大的,又要去哄個小的。

  沈茴無奈地搖搖頭。

  她詢問:「昨日陛下給了鳴玉什麼賞?」

  沉月就將皇帝賞賜的東西一一說了。倒是都按著規制,沒什麼格外值得注意的。按理說,昨日那情況,即使是臣子家眷也斷然沒有上台去表演的道理,就算沈茴令身手好的侍女假扮臣妻,也不算上佳。免不得要在野史裡落得一筆「大齊皇帝令臣妻向胡人表演」。偏偏皇帝是傻的,直接開了口。

  中原人大多骨子裡都看不上胡人,尤其是巫茲。因為千百年來,巫茲實在是附屬中原太久,尤其是前衛時,巫茲小地諂媚嘴臉被編進歌謠裡,現在街頭巷尾的孩童還有唱誦。

  從結果而言,沈鳴玉上去舞劍是最好的結果。對大齊是,甚至對她來說也是。

  可那有前提。

  一個隱隱有了苗頭,並沒有幾個人知曉,也不齒於宣之於口的荒唐惡念,若是沒有的話,才是最好的結果。

  沈茴一想到皇帝將邪念打在一個連月信都不曾來過的小孩子身上,就一陣陣噁心。

  「娘娘?」沉月輕喚。

  原來沈茴已經發怔了許久,而且臉色越來越難看。沉月不知沈茴心裡想著沈鳴玉的事情,還以為沈茴在滄青閣那邊受了屈辱。她趕緊低下頭,把臉上心疼的表情壓回去。

  沈茴回過神來,輕嘆了一聲。她起身,剛打算換衣。宮婢走進來稟告司寢女官沉煙過來了。

  「司寢女官?」

  沈茴有點意外。

  沈茴見過一兩次沉煙,印象裡是個端莊懂規矩的姑娘。在這宮裡,能做到女官的,都有些本事。只是司寢女官?一想到沉煙所管理的事情,沈茴隱隱覺得又沒有什麼好事。

  「稟娘娘,陛下下了旨意要為宮裡的嬪妃們排好侍寢日期。」沉煙委婉了說辭,要知道皇帝當時的原話十分粗鄙不堪,「陛下事忙說得籠統,細則處只好來請教娘娘。」

  宮中妃嬪實在是太多,皇帝寵幸妃子向來是憑借喜好。現在居然要把女人們排好號碼,一個個來了。

  「你們自己看著辦就好。」沈茴說。她可沒閒心管這個事情。

  沉煙當然可以自己就把事情做好。只是侍寢這事兒可以動手腳的地方很多,她過來稟了事,也是來探皇后娘娘的意思。

  已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沉煙屈膝行禮,說自己定會將事情處理好,然後告退。

  沈茴也沒等沉煙退下,先起身往裡面去換衣,心裡著急要見齊煜。

  沈茴經過沉煙身邊的時候,沉煙愣了一下。

  她聞到了玉檀香的味道。

  沉煙對玉檀的味道,那可太熟悉了。

  ‧

  沈茴急匆匆去見齊煜,等到了齊煜住處,卻得知齊煜在睡覺。

  宮女稟話:「大殿下昨天晚上似乎沒睡好,奴婢幾次進去查看時,都見他翻來覆去,今晨也比往日醒得早。大殿下一醒來就嚷著要見皇后娘娘。奴婢說皇后娘娘最近會因巫茲人事忙,大殿下執意抱著書冊去找娘娘。沒見到娘娘,大殿下回來悶悶不樂,將宮人都攆出去,自己蒙著被子躺下了。等奴婢再進去瞧,大殿下已睡著了。」

  沈茴眼前浮現小孩子的忐忑、鼓起勇氣,又失望的過程。

  她吩咐宮人都不必跟著,自己一個人輕手輕腳地進了屋子,在齊煜的床邊坐下,望著酣眠的小孩子。

  齊煜睡得正沉,卻貌似並非好眠,小眉頭揪著。

  「不、不要……」小孩子囈語,聲音低低的。

  沈茴俯下身來,湊過去聽,聽見齊煜睡夢中帶著哭腔的呢喃:「不要當皇帝嗚嗚嗚……怕、怕嗚嗚……」

  沈茴一愣,緊接著心裡被蟄了一下。

  她一心想幫齊煜登上帝位,從頭開始慢慢治理這腐爛的王朝。可是她這計劃從未問過齊煜的意願。

  齊煜,他不想當皇帝啊!

  沈茴茫然地呆坐著。

  她忽然好頹然,生出幾分對未來的無措失敗感。

  又過了好久,齊煜迷迷糊糊地醒來,睜開眼睛。

  「醒啦?」沈茴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想要去幫他蓋好被子。

  齊煜卻忽然瞪大眼睛,驚恐地抓住自己的被子,不許沈茴來碰。

  沈茴一愣,收回手。

  小孩子的眼睛裡浮現迷茫來,他眨眨眼,再眨眨眼,才看清身邊的人是沈茴。他緊緊抓著被子的手慢吞吞地鬆開。

  「做噩夢啦?」沈茴問。

  齊煜胡亂地點點頭,小聲嘟囔:「你還生不生我的氣?」

  沈茴搖頭,說:「最近巫茲人來啦,姨母大概會很忙,可能沒那麼多時間陪煜兒。」

  「我知道!」齊煜低著頭,小手摳被子上的繡紋。

  原來小姨母真的沒有生氣,他慢慢翹起嘴角。他的小腦瓜低了又低,不想讓小姨母看見他笑了。

  沈茴在這邊陪了齊煜半個上午,才回昭月宮。

  一離開,沈茴臉上的笑容便收了,帶上愁緒。她的視線越過高高的紅色宮牆,望向遠處山巒。最近幾日天暖,遠山頂的積雪已有些融化。她心裡的積雪卻結了冰。

  「娘娘這是想出宮了?」

  忽聞裴徊光的聲音,沈茴嚇了一跳。原來她一邊走一邊出神,裴徊光走到近處了,竟一無所覺。

  「掌印這是要去哪裡?」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稟話:「聽聞昭月宮的內宦不夠使,咱家選了兩個身手不錯的打算給娘娘送去。既然在這裡遇見了,阿胖阿瘦你們跟娘娘去罷。」

  「參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阿胖和阿瘦從裴徊光後面走出來,規矩地打禮問安。

  兩個人人如其名。

  阿胖是個胖子,圓潤得像個球,還是個禿子。

  阿瘦是個瘦子,麻桿一樣比纖細的姑娘家還苗條,還缺了兩顆門牙。

  「掌印有心了。」沈茴輕輕拍了拍裴徊光胳膊,她的手自然下垂,指尖點下他的手背。又在經過他身側時,煩悶一上午的沈茴終於彎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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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踏辱

  裴徊光立在遠處,目送沈茴走遠。直到沈茴的身影拐過院牆看不見了,裴徊光才收回視線。他視線下移,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凝了凝。

  小太監順年腳步匆匆地打遠處趕過來,向裴徊光行了一禮,然後低聲稟話:「掌印,信已送去了。」

  裴徊光沒說話,在原地又靜立了片刻,轉了方向,出宮去。

  裴徊光讓順年送出去的信,是送到寶碧宮,給噠古王。這是裴徊光送去給噠古王的第二封信了。

  他送過去的第一封信正是沈茴當初在滄青閣見到的那封。

  那第一封信裡,他只寫了一句話——

  令皇帝召臣子家眷赴宴,再誘其下旨宮嬪或臣妻獻舞。

  大齊皇帝丟了顏面自然是越多人看見越好。就算文武百官顧念顏面守口如瓶,那樣多的女眷與侍婢、家廝見了,不用格外花心思,他們就會添油加醋地說出去。是將事情最快散播於市井間的方法。

  可如今街口巷尾談論的卻是聆疾如何戲耍巫茲勇士,還有他們的戰神之女如何風姿颯爽。

  這和裴徊光原本的計劃大相徑庭。

  裴徊光撥拈了一圈指上的黑玉戒,又望了一眼沈茴離開的方向。

  這回,他令人送去給噠古王的第二封信也寫的簡單——

  設宴勸酒,待皇帝醉酒哄其換妾縱樂。

  噠古王此行帶了兩個妾奴。皇帝沒有妾奴,而滿宮妃嬪無不為妾。

  當然了,裴徊光送過去的這兩封信並不是以他自己的名義,而是以錦王的名義。錦王有奪位之心,巫茲有踏辱之意。於是,許幾座城池,善也。

  ‧

  巫茲人住在行宮寶碧宮。這寶碧宮雖是行宮,卻是前朝為了某位公主所建,所以離皇宮極近,只兩道宮牆與一條窄道相隔。

  沈茴剛回到昭月宮,就聽說了巫茲人的胡作非為。

  原來昨天晚上這群巫茲人醉酒之後,竟對大齊的宮婢動手動腳,扛起人來背回去縱樂。按理說,若是一兩個醉後事件,也不算個什麼大事。可巫茲人鬧出來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些。這就不是什麼醉後的意外了,分明就是用羞辱宮中宮女的方式來羞辱大齊。

  「然後呢?就這樣不了了之了?」沈茴問。

  沉月嘆了口氣,搖搖頭。

  沈茴氣憤,想問宮中的禁軍都去了哪裡?怎麼會准許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是又沒問出口。因為,答案所有人都知道。

  如今禁軍不過是個擺設,禁軍男兒縱有一身本事,司禮監不發話,他們誰也不敢動。

  沈茴原以為今日狩獵,要很晚才會結束。可沒想到,皇帝半下午就帶著巫茲人回來了。除去一來一回的路程,這場狩獵莫不是剛開始就結束了。

  「怎麼這麼快結束?可是狩獵的時候發生什麼事情了?」沈茴詢問。

  小梅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稟話:「也算不上發生了什麼事情,聽說狩獵剛開始,陛下便稱不舒服,也急著回來。」

  小梅子是在昭月宮當差的內宦。沈茴將人收攏了,一些不方便宮婢做的事情,就讓他跑跑腿。比如今日,沈茴一聽說狩獵提前結束,就讓小梅子跑去跟皇帝身邊當差的小太監打聽消息。

  不舒服?

  沈茴蹙起眉頭,琢磨了一下,問:「陛下出發的時候可有提過掌印?」

  小梅子一愣,眼睛亮起來:「娘娘怎麼知曉?聽說出發的時候陛下找了掌印好一會兒,最後噠古王催了又催,陛下才不得不出發。」

  沈茴點點頭,讓沉月給了小梅子賞,再讓他下去了。

  沈茴入宮第二日要與陛下一同出宮去宗廟。當時坐在龍輿上,沈茴真切地感受到皇帝不見裴徊光時的緊張,以及見了裴徊光後的肆無忌憚。

  沒有裴徊光在身邊,皇帝害怕有人刺殺他。竟怕到了這樣的地步,那麼多人保護他,只要裴徊光不在,他就不安?裴徊光不會不知道皇帝找他,他是故意不去的?故意讓巫茲人笑話皇帝的膽小如鼠?

  沈茴可以想像到皇帝急著要回來時,噠古王定然又要出言挖苦了。

  沈茴嘆了口氣。

  沉月瞧著沈茴在軟塌上呆坐著,神色惶惶,怕她過分憂慮,開口分散她注意力:「娘娘前幾日說要給大爺做新衣,反正今天下午無事,娘娘要不要繼續做呀?」

  「嗯,取來吧。」

  沈茴幼時體弱不能如兩個姐姐那樣伴在母親身邊給父親和兄長做衣服,曾是她的憾事。如今她身體好了,哥哥也回來了,便想彌補曾經的遺憾。沈茴已經給沈霆做過一件衣裳了,這次打算再做件大氅。

  拾星摸了摸衣料,說:「這料子好軟,做寢衣更合適呢。」

  「我就算給哥哥做了寢衣,他也不會穿的。」沈茴說。

  「為什麼呀?」拾星問著,眼睛卻是望向姐姐的。

  沉月無語瞪她一眼,不給她解釋了,讓她自己想。

  沈茴笑笑,也不給拾星解釋。

  拾星自己琢磨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想明白了,大爺只會穿大夫人給他縫的寢衣……」

  沉月在繡凳坐下,也拿了針線活來坐。她想給沈茴再繡幾個帕子。拾星針線活不好,也不喜歡針線事,在屋子待了沒多久,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傍晚時,沉月先放下手裡的針線活,看一眼沈茴還在專心地一針一線縫製著,她輕手輕腳地退出去,看看今天晚上的膳食準備得如何了。

  宮裡伺候的人這樣多,每個人各司其職,出不了什麼差錯。偏沉月還和以前在沈家時一樣,面面俱到地照顧著沈茴。

  她與拾星並非奴籍。

  小時候家裡窮,雖然時常餓肚子,可還能活著。可窮人病不得,一場嚴重的風寒捲來,家裡的人一個個病死。她只剩下妹妹了,天知道妹妹發燒的時候,她有多怕。那年她八歲,拾星五歲。她背著昏死過去的拾星走了好遠的路,去求神醫救命。

  那樣多的人排隊求著見神醫,她還沒見到神醫呢,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枴子抱走。她根本沒有去想被枴子抱走的下場是什麼,滿心想的都是蜷縮倒在地上的妹妹無人管會死的!

  「哥哥,救救那個小妹妹。」

  這是沉月第一次見到沈茴。她被沈霆抱在懷裡,小小的。後來沉月才知道沈茴比妹妹還大了半歲,可她當時看上去只三四歲的樣子,那麼小,又那麼蒼白虛弱,乖乖靠在哥哥的懷裡,連說話都很費力氣。

  她和妹妹得救了,見到了神醫。她哭得語無倫次:「他、他們都說妹妹會死,她是不是醒不過來了?」

  安靜偎在兄長懷裡的沈茴抬起頭,奶奶的聲線軟綿綿的,樣子卻認真極了:「她會好起來的。我都能醒過來,她也行的!」

  沉月站在簷下,回憶著過去。

  「沉月,你在這發什麼呆呢?」燦珠抱著一個壇子走過來。

  沉月收回思緒,問:「這是什麼?」

  「錦王妃派人送過來的果子酒。皇后娘娘上次喝了很喜歡,錦王妃竟送了整整一壇子過來。」燦珠說著,就往裡面走。

  沉月叮囑一句:「明兒個俞太醫來請平安脈的時候,倒一點這果子酒讓他瞧瞧。」

  燦珠一愣,緊接著又是一笑,說:「沉月姐,你也太謹慎了。錦王妃哪有膽子在宮裡下毒呀,就算要害咱們娘娘也不能這麼明目張膽。若這酒有問題,一查一個準。錦王妃哪有那樣蠢笨。而且錦王妃也沒有害咱們娘娘的理由呀。再說了,娘娘已飲過兩次,若這果子酒有事……呸呸呸。」

  燦珠趕緊止了自己不吉利的話。

  「你說的都對,錦王妃不會蠢到明目張膽下毒。只是皇后娘娘體弱,又是常年服藥的。我是怕這果子酒的配料和娘娘吃的藥有什麼忌諱。」沉月說道。

  「還是沉月姐想得周到。」燦珠應了,抱著酒壇子進了屋。

  「與沉月在外面說什麼呢?」沈茴低著頭縫衣裳,沒抬頭。

  燦珠將果子酒放下,說:「錦王妃的果子酒送來了。沉月姐姐交代明日俞太醫來的時候看看這酒對娘娘平日裡吃的藥有沒有影響。」

  沈茴想了一下,自己喝這果子酒兩次了,倒也沒覺得哪裡不適。這果子酒的確美味,她本就口味偏甜,很喜歡,就讓燦珠給她倒一杯。

  沈茴把手裡的針線活放下了,她本來是想找點事情來做平心靜氣,可總忍不住去想巫茲人的事情。巫茲人要留到年後初八,這麼長時間,若始終坐視不理,不知要多少宮人遭欺。

  這次來了三四百的巫茲人,在大齊的都城,若禁軍相阻,他們必然不能生惡。可是……這就又繞到了司禮監。

  「給。」燦珠將果子酒遞給沈茴。她又順口說了句:「娘娘是真喜歡這果子酒。」

  「很好喝的,你嘗嘗。」沈茴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燦珠道了謝,好奇地給自己倒了一點點。果子酒入口,甜得她皺眉。她並不喜歡甜口。不過是娘娘賞賜,她還是把杯子裡剩下的果子酒也喝了,說:「娘娘可真喜歡甜口。」

  沈茴喝盡杯中果子酒,才說:「我身體不好,自小日日服藥,吃的藥比喝的水還多。嘴裡總是苦的。所以對甜的東西格外心心念念。」

  燦珠聽得心酸。

  沈茴把手中的酒盞放下,吩咐:「不擺晚膳了,去準備幾道掌印平日愛吃的菜餚,用食盒提著,我去滄青閣吃。」

  她知道裴徊光打定主意要讓巫茲人肆意妄為,可她還是想試著阻擾。

  ‧

  沈茴見到裴徊光的時候,他坐在籐椅裡,懶洋洋地後仰靠在椅背上,正丟著梅子糖在吃。

  沈茴忽然想起裴徊光很喜歡吃糖。那他又是為什麼喜歡吃甜口?

  沈茴將食盒放在桌上,看見桌子上有一碗冬棗,便拿了一顆來吃。緊接著,她就皺了眉,「唔」了一聲,忍著沒吐出來,勉強吃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問:「有那麼難吃嗎?」

  「又苦又澀,簡直是本宮吃過的最難吃的東西。」沈茴說的認真。她走到裴徊光面前來,問:「掌印吃過的最難吃的東西是什麼?」

  「乳母的肉。」裴徊光將又一粒梅子糖扔進口中。

  「什麼?」沈茴懷疑自己聽錯了。

  「乳母的肉。」裴徊光重復一遍,「胳膊和腿上的,先煮一遍,再烤透,撒上醬料,滋著油沫。」

  裴徊光嚼著梅子糖。

  他少年時每憶起那個味道都會乾嘔,現在麻木得沒什麼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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